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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喵生赢家组】东京爬树侦探[平野肇][远流][简繁TXT&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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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3 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京爬树侦探

———————————————————
喵生赢家小说组录入
原著:平野肇
翻译:孙智龄
图源:阿狐
录入:阿福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进入森林里之后,以前看不到的景色都能看见了。
   
   
    中里翔平,三十五岁,单身,离开让他理想幻灭的旅行社工作,回到儿时的探险乐园「阿婆森林」当管理员。他盖起树屋,准备在这座东京高级地段的杂树林里,优哉游哉地清闲度日。
    然而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出现,让他对森林的迷人世界开了眼界。他见到了旧时未曾发现的风景,探索了自己的时空胶囊,也在心中开始栽植一株株充满热情、勇气与关怀自然的树种……

    作家简介    平野  肇
    作家,音乐家。1951年生于东京。大学时期开始以职业鼓手的身份参与许多艺人的演唱会与唱片录音。之后,再以歌词创作、小说书写及旅游纪实等扩大活动领域。作品有《昆虫巡查》、《听得见陷阱》、《黑之鳞》、《还》、《钓鱼不得了》等等。目前除了写作,仍同时以吉他手、布祖基琴手、打击乐器演奏者身份活跃。
    本书原本连载于网路杂志「air BE-PAL」的手机网站,因广受读者欢迎而大量增补,集结成书;作者并成为都市自然公园导览的最佳代言人。
    译者简介    孙智龄
    1963年生,日本东洋大学文学硕士。职业家庭主妇,业余从事日文小说翻译。译作有:《幕末》、《夏姬春秋》、《二十四只眼睛》、《阳晖楼》、《平家物语》(一、二册)、《花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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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3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推荐序    李伟文     
    1   阿婆的森林
    2   小搭档   
    3   花粉攻防战   
    4   礼物   
    5   樱花盛开的好天气   
    6   跟踪   
    7   莲花水缸   
    8   变身   
    9   秘窟   
    10  火种   
    11  夜访者   
    12  亡灵   
    13  时空胶囊   
    14  残夏   
    15  内情   
    16  归返森林   
    17  雾迷双岔路口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3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推荐序】

    令人向往的现代神话

    李伟文

    世人所遗弃的角落,常常是上帝的意旨盛行之处。在文明社会中,我们为上帝保留的空间实在太有限了,尤其在城市面貌快速变迁的现代,能在寸土寸金的高楼大厦中保留一片原始自然的森林,更显得非常珍贵。
    这本日本手机连载的畅销小说改写的《东京爬树侦探》,是以东京市区遗留下的三千坪私人森林为背景所写出的故事。
    这个森林产权属于一位八十多岁的阿婆,里面有二十公尺高的巨木,仿佛是星际大战的防护罩一般,这里没有车子的废气,没有扰人的噪音,也是昆虫、野鸟和小动物的栖息天堂。
    老太太基于私人情感坚持不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森林面对的危机随着老太太病倒也逐步逼进,跟台湾一样,总是有子孙觊觎一坪土地有多少钱,想尽办法要把它卖掉盖成大楼。故事就在一个失业的中年上班族所权充的森林管理员兼侦探,联合了阿婆的媳妇与孙女,对抗开发的压力以及一些小小的、却也奇奇怪怪的小事件里淡淡地展开。
    对于看惯死了很多人、死得又稀奇恐怖的推理小说读者而言,这个爬树侦探办的案子简直太小儿科了,比如帮忙找回失踪宠物、拆除蜂窝、调查果子狸出没的真相……但是在这些零星的小案子铺陈之下,这个爬树侦探对于森林的情感与态度逐渐在改燮,到最后,看到他与小女孩如何透过环境教育努力改变森林周边住家讨厌森林的情绪,也想起不久前,我们在台湾遭遇到几乎一样的事情。
    台北市和平东路与富阳街附近的一座小山,早期因为军事弹药库的关系,整座山谷都成为管制森严的区域,也因此保留下一整座没有人干扰的原始森林。在民国八十几年弹药库搬迁之后,附近民众居然陆续开始在这里铺地毯、修剪树木、种盆花,或许就像书里所描述的:「森林让一般民众觉得不舒服,甚至感觉危险,森林里栖息着动物,厌恶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无法容忍自家附近有蝙蝠、蛇的存在、蚜虫出现的数量稍微比往年多一点就歇斯底里。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并不想要杂树林,而且希望它能整顿成公园,或现代感的大楼。」
    我们也如同爬树侦探与小女生一样的努力着,总算也改变周围居民对公园的看法与期待,也说服政府把这里用一种自然公园的概念来营建,没有水泥结构及不必要的人工设施,而且最小范围的步道也注意到避免干扰动植物的生活。
    在都市里能留下一片原始的森林,可以让人类重新审视人与大自然之间的互动关系,真的是可以重新见到上苍赋予万物生命的意旨,是非常珍贵的遗产。
    这些年来,我们也一直在推动荒野公园的概念。什么是荒野公园?就是在都市里能保留一个地方有足够空间让自然生命在里面演化(讲简单一点,就是在公园里圈护一块地方,不要去干扰它,也就是不要去除草,不要喷药),若人要进入,可以透过木栈道或悬空的吊桥。这一块都市荒野,不但可以让众多生物当个栖息地,也可以让都市里的人们,不用开车塞车大半天才能跟人潮挤到国家公园,而就近便可感受到自然荒野的丰富。
    这个概念,在很多国家的都市里都有,最著名的是美国纽约的中央公园,世界上著名的城市,绝不会因为市中心多了一座占据公园绿地的大运动场而名扬国际,反而会因为生活空间中的绿荫使得人愿意住下来。
    总觉得台湾社会最缺乏的就是「从容」与「有情」。因为空间规划失当,我们无法悠闲的停留,于是整天在街道上来来回回的奔走;同时,我们为了鼓励消费,不断盖大卖场、大百货公司,一栋栋建筑物将自然生命赶出了我们的视野,被欲望塞满的心灵也就失去了柔软的情感。
    从生态经济学的分析可以知道,一块原始大自然对人类、对万物,长远上的价值是最高的,可是一旦经过人为开发,即便短期可以获得经济或物质上的利益,但是每一年每一年它的价值会递减,终究比不上保留完整的自然野地。
    好吧,或许我们管不了长久的事情,也不在乎多少年后的价值,但是单单以现在都市荒野对每个活在此时此地的人而言,它就可以带给人们精神上的压力舒解,调节空气品质带来的身体健康;同时以可近性来说,都市荒野对都市拥挤的人口而言,正是皇冠上那颗最有价值的珍珠!何况,台湾每人享有的绿地平均?只有世界主要城市的三之一到六分之一,甚至已经到了会造成各类疾病(包括精神上或身体上)的临界点了!
    一个地方会不会形成我们精神上的故乡,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环境是否充满了与自然生命的互动。因此,都市里若能保留相当数量的自然荒野,不仅对当时的生活品质有功益,长期上也可以凝聚爱乡爱国的情怀。
    记得有一年生日时邀请了一些朋友聚一聚,当时大家依例要我吹蜡烛讲愿望。其实我心底真正的愿望很简单,我希望我居住的那个故乡,那个我们每天生活的城市,是一个可以散步、可以沉思、可以安心坐下来读书或晒太阳的地方,我可以在这都市公园的小小池畔,看着野鸟自在地觅食。
    都市里的自然空间除了是我们舟心安顿的处所外,也是培养孩子美感、留给孩子的最珍贵礼物。这本书是一个令人向往都市神话,但是内心里真的盼望它不仅仅是一个虚构出来的神话,而是大家愿意一起追求的价值。

    二〇〇八•八•一五

    【作者简介】李伟文。中山医学院牙医系毕业,现为汤城牙医诊所负责人、荒野保护协会荣誉理事长。长期关注于环保、自然生态保护与亲子教养的议题。文章散见于媒体专栏及个人之部落格:http://blog.chinatimes.com/sow/   着有:《与荒野同行》、《我在黄昏的日落前赶路》、《你每天都在改变世界:一个牙医师的荒野大梦》、《我的野人朋友:16个守护自然的游侠故事》、《不一样的环保实践》(合着)、《教养可以这么浪漫》等。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3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东京爬树侦探


    1 阿婆的森林

    森林里,比想像中还要阴暗、还要潮湿。
    一边掸去黏在肩膀上的蜘蛛网,我们的脚步一步步往里头更迈进。耳畔不时传来爷蝉「唧——唧——」的吵人叫声;在它上头还有鸣蝉「迷——迷—迷」也加入二重唱。
    那些奇形怪状、盘根错节的枝干,以及阴森、坚硬的老树,猛一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妖怪而吓得全身毛骨悚然呢!
    「翔平,我们还是回去吧!」大仓拉着我的衣服。
    获悉看门狗小黑去世,是三天前的事。这之后,我们便一直伺机潜入森林。
    「放手啦!」
    「我们这样不是很像小偷吗?」
    「才不是,我们是在探险。」
    被我狠狠瞪了一眼,大仓恍然大悟似地紧跟上来,不过,仍然难掩心中不安。
    「要是被阿婆发现就惨了……」
    「她不会这么快回来啦。」
    阿婆正在森林外头的田埂里割草。我们是事先确认过后才潜进森林里的。第一次潜入是去年的事,当时被小黑追到只能没命地跑,大仓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如今,一年已经过去了,也不必担心会再听到小黑的狂吠声了。
    「啊!运动鞋上全是泥巴。」大仓猛发牢骚。
    走在前头的贯二,突然吹响口哨。顺着他指出的方向,可以看到在树林间有一栋房子。
    「那是鬼屋吧……」贯二喃喃自语地说着。
    被他这么一说,这房子看来确有几分像是八幡神庙会中的鬼屋。晦暗的墙面,残破的玻璃窗,还有千疮百孔的纸拉门——这房子究竟是什么时候盖的呢?和我们住的房子完全不一样,看上去非常老旧。
    绕到屋子后头,看到墙上堆着柴薪,还晾晒着几条手巾。墙角小黑的狗屋已经倾倒一半,透着几许寂寞。
    「往这边走。」
    贯二说完,朝左手方向的树林里前进。我们用手拨开两旁的杂树枝,径向茂密蓊郁的树林里挺进,仿佛一支小小的丛林探险队。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锹形虫的宝库。」贯二站在一棵老树前,双手叉腰,神气地说着。
    「真的有锹形虫吗?」
    大仓提出疑问,我也有同感。
    暑假作业里,有一项功课是采集昆虫,要把锹形虫或独角仙之类的昆虫做成标本。通常大家不是从乡下抓来,就是去趦市或百货公司买来。
    「错不了。三郎欧吉桑就是在这里抓到好多锹形虫。」
    「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
    「什么!那么久了。」
    我听说,那时候我们家附近一带都是稻田呢!当时的确有很多昆虫,不过现在……
    「回去吧!」大仓故意叹了一大口气说。
    就在这时候,树上掉下一个白色物体,直接落在大仓头上。
    「是鸟粪!」
    在我开口的同时,大仓发出一声惨叫,然后用手拼命去拨头发。
    「可恶!一定要把你抓来烤小鸟!」
    大仓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擦去指头上的白色液体,愤愤地骂道。
    我们一起抬头仰望。没有鸟儿的踪影,倒是在密生的树叶间,望见了湛蓝色的天空。
    「好漂亮啊!」我不禁发出赞叹。
    「我们爬上去看看!」
    贯二说完,赤脚攀上树干。他的双手交替抓着树枝,两只脚夹着树干往上蹬,漂亮地爬上树间。
    「好像杰克在爬豌豆树喔。」
    仿佛要一直向上攀爬到天空里去。
    我身旁的大仓还在和头发上的鸟粪格斗。
    「绝对要把你烤来吃!」大仓似乎还气愤难平。
    就在此时,「嘘……」双腿跨坐在树枝上的贯二,突然食指捂在嘴唇上。
    「没关系啦,阿婆还在外头呢!」我说。
    不理会我说的话,贯二再次摆出「嘘」的动作。
    「谁?」
    不远处传来沙哑的声音。
    「……是阿婆!」贯二从树枝上一跃而下,俯身捡起地上的运动鞋。「快逃!」
    丢下话,他拔腿就跑,我也紧追其后。
    「等等我——」
    边跑边挂念顶上鸟粪的大仓跑得最慢。
    不知道是不是太心急了,半途上,大仓的脚绊到树枝,跌了个狗吃屎。这时贯二和我已经穿过竹篱笆,逃到外头。
    「快过来呀!」
    眼看大仓背后的阿婆就要赶上来了。手持镰刀不住挥舞的阿婆,那模样实在太骇人了,大仓拼命跑,可是阿婆的脚力出人意外,竟飞快无比。
    我们把正跑到竹篱笆旁的大仓拉出来后,三个人头也不回地死命往前冲。
    「你们这几个小鬼!下回别让我抓到!」背后传来阿婆的怒吼。
    那充满迫力、凶狠的怒骂声,不管我们跑得多远,始终紧紧跟随。

    〆

    距离那样的少年时光,已经二十多年了。
    大学睾业,成了一般上班族的我,每天固定过着早上搭电车到公司、晚上回家的生活。
    公司在业界里,是排名第四、第五的旅行社。当初是冲着喜欢旅行才选择进入这一行,但上班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理想就幻灭了。因为以商品形式包装的旅行,和背着行囊的节俭旅游完全相反。
    我的个性原本就不喜欢与人竞争,什么效率、精打细算,更是不行,从以前就被人冠上慢一拍、我行我素或悠闲派等等的称号。
    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同事曾说过这样的话:
    「对公司来说,我们的存在就像盲肠一样,有之无害,去之无妨。」
    虽然我不尽然同意这种看法,但也很清楚那种调查旅行市场、制作海报、文宣等等的工作,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样下去好吗?
    这几个月来,每天坐在通勤的电车上,脑袋里都在烦恼这件事。

    过了三十五岁再踏进森林里,以前看不到的景象也都能看见了。

    这是某位作家写在专栏里的一段话。事实上,这个森林也可以是指人际关系的社会。过了三十五岁,只要翻开征人启事,就可以很清楚看到自己在社会上所处的地位。
    如果能拥有什么资格的话,未来的可能性才比较大……
    不过,人生的转机,常常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造访。
    所有的一切,就从大仓的一通电话开始。
    「翔平,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当别墅庄园的管理员,对吧?」
    离开东京,到乡下去过生活——我记得以前曾和大仓聊过这类话题。
    小学、中学和我都是同学的大仓,家族经营房地产公司,是第三代小开。虽说是在地的家族企业,不过在我的印象中,邻居们对他们家的风评并不怎么好。
    「现在有管理员的缺吗?」
    「嗯。」
    若是住在庄园,管理员可以不用付房租;非季节时,闲暇没事,还可以观察野鸟或一些小动物……我是这么打着如意算盘的。
    「地点是哪里呢?」
    「其实也称不上是庄园啦。」
    「可别跟我说是大楼的管理员。」
    「翔平,你有自然学校的解说员资格吧?」
    「那个啊,只要参加过训练营,什么人都可以拿到资格:不过那只算是一种没有向导经验的初级资格罢了。」
    「没差,只要能说服对方就好。」
    我竟然也拥有派得上用场的某项资格。
    参加自然解说员的训练营,是两年前的事。只要在姓名簿上登记,就能担任自然观察、登山健走等活动的向导工作,可以说是以兴趣为导向所取得的资格。
    但实际上,我并未当过向导,也没自信能当向导。只有一次获邀担任活动的志工向导,不过也因为公司不准假而没去成。也就是说,目前的经验只限于纸上谈兵而已。
    「如果是有溪流可以钓鱼的地方,那就太棒了。你快说,到底是哪里?」我兴致勃勃地追问。
    大仓只淡淡地回道:
    「目黑。」
    我一时语塞。大仓继续说:
    「是我和你都很熟悉的森林。」
    「不会吧……」
    「没错,就是那里。」
    就是被我们称为「阿婆森林」的地方。
    它位在目黑住宅区的中心,是那种夏天也让人感到阴森森的森林。听说它有将近三千坪大,里头不仅有二十公尺高的巨木,也是昆虫、野鸟和小动物们栖息的天堂。
    正确地说,那不是森林,而是杂树林;不过我们还是习惯称它为森林。
    「阿婆呢?」
    「常老太太吗?五年前因为脑溢血中风住院了。」大仓严肃地说道。
    阿婆的名字叫川上常。膝下无子,始终是独自一人住在那偌大的森林里。
    「她几岁了?」
    「有八十七了吧!以前的人都算实岁。」
    我们最后一次潜入森林,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阿婆也不过才六十岁。阿婆那时居然那么年轻?我不禁再度感到惊讶。
    「我们当年可是阿婆的天敌咧!」
    「她还拿着镰刀追赶我们!」
    「可不是,真吓人哪!」
    「她一点都不像是阿婆,应该叫她鬼太婆。」
    「不,是山姥姥。」
    「的确很像妖怪。」
    我和大仓两人互相说笑了一阵子。
    躲开阿婆的视线,偷偷潜入森林里,是我们少年时代最刺激、最兴奋的探险。为此曾受级任老师责罚,也被警察告诫过,但这些都成了此刻最甜美的回忆。
    「是去当那个森林的管理员吗?」
    「那里这五年来都没有人管理,已经荒废得不成样子了,到处都是空瓶罐、坏掉的脚踏车和人家不要的电视机,反正有东西全都往里头丢。最近还有人在附近纵火,弄得邻居们人心惶惶,好多人到警察局或我们公司来陈情、诉苦呢。」
    「那可以请保全公司的人看管啊。」
    「保全公司不负责照料森林或房子。再说,请园艺公司或清洁公司来整理,又是一笔庞大的经费。因此,我们才想看看有谁愿意住进那里头。」
    「所以就找上我罗?」
    「不是刚好吗?何况你目前的工作也可以继续。住在那里,有空就帮忙整理一下树木、房子。虽然管理员的薪水不多,好歹也是一笔收入。总之,这个星期六我们一起去看看,结论到时候再说。」

    〆

    二月的某一天,我和大仓在阿婆森林的入口碰面。
    「一点都没变耶。」
    由于遗产税的问题,东京市中大面积的私人土地已年年递减,而原本盖着独栋大宅的房地,也都纷纷改建成一排排的迷你住家,街道的景色与以往回然不同。所以没想到在这样的年代里,如此的一大片森林居然还能保留下来。
    我们家(也是租来的)因各种问题,在我高中时代搬离了。现在,我的双亲住在藤泽,我则在菊名租房子住。
    「真是奇迹呀!」
    在高级大厦林立的地区,阿婆的森林居然还能存在。
    它的外围像是建筑大厦的工地现场一般,高高矗立着围墙;里头则用铁丝网层层隔开。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树木,树梢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戒备真森严哪!」
    小时候,所谓围墙不过是一些竹子、木头圈成的篱笆。
    「现在虽然没有调皮捣蛋的小孩,但经常有一些流浪汉、不良少年或变态的人溜进来;非法偷倒垃圾的情形也很严重,所以才会变成你现在看到的重重戒备。」
    贴在围墙上的招示牌上,登记着「大仓房地产」的公司名号,管理人是「大仓智这」。
    「你老爸耶。」
    「嗯,因为他负责常老太太的亲戚——也就是川上家的不动产。」
    「每回我们恶作剧,学校都会通知你爸。我记得你爸还常为了这个大发雷霆。」
    「啊,对对对。因为川上家是我们的大客户,我爸不希望让他们留下坏印象。所以这次我们公司也是全力协助。」
    大仓说完,解开入口的大锁。
    「好像城堡喔!」
    大门发出咿歪的声音后,打开了。
    停在树梢上的白颊山雀受到惊吓,赶忙拍翅飞往更深处的林中去。
    现在是冬天,落叶乔木的叶子应该掉得差不多了,然而森林里还是显得阴暗,直立高耸的枞树、椎树、橡树等常绿植物,更是长得叶繁枝茂。
    关于这座森林,从以前就有很多传说,例如有白蛇螯伏啦,幽灵出没啦,座敷童恶作剧啦等等,不胜枚举。现在也还是大家想像的异次元空间。
    循着S形小径往里头走,过去的回忆一一浮现脑海,枝干的阴影,林中的气息,都在体内复苏了过来。
    「是梅花。」
    阳光从树叶间筛漏下来,洒落在一株红梅上。这是阿婆最珍爱的梅树。记得小时候曾因为偷摘了一枝梅花,惹得阿婆勃然大怒。
    眼前出现一间小仓库和一口井;再往里走,则看见一栋房子。我们伫立在房子前面。
    「好惨。」
    房子已经残破不堪,屋顶有一半全部坍塌,墙壁剥落斑斑。简直就是废墟。
    「整理一下就好了。」大仓边窥视我的脸色,边露出嗤笑说。
    小时候玩游戏,大仓只要耍赖,就露出这种笑脸。
    小学时就已经破破烂烂的房子,我还以为它早该重新改建过了呢!
    「你是要我住在这里吗?」
    「很令人怀念吧!」
    「它快垮掉了耶。」
    「有吗?」
    我抓起大仓的手腕,穿过塌斜的玄关,进入屋里。
    我们站在一间泥地间,更里面是客厅。只见所到之处都落满了腐朽的枯叶、天花板掉下来的残块,遗留下来的家具也全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儿若想住人,势必得花一番大功夫整修,那可不是我这种外行人所能处理的。
    「你自己住在这里当管理员吧!」我丢下话,走到户外。
    「别这么说嘛,翔平。」大仓拿小学时的口气对我说。
    我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运自走进森林里。
    森林里的某个角落,是我们儿时经常潜入的场所。
    以前这里是竹篱笆,我们就从缝隙间钻进钻出;如今,篱笆换成了水泥围墙跟铁丝网。
    虽然如此,围墙前那棵榉木的树干上,仍然刻印着我们的回忆。打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我们年年都会在这里用小刀记录自己的成长。不过因为榉木也长高了的关系,当年的刻痕不仅已经模糊,还往上移了许多。不过那如假包换是大仓、村石贯二和我的记号。
    和贯二已经二十多年没联络了……我斜倚在榉木的枝干上,陷入少年时光的回忆里。
    这时候,咦,我发现有人在围墙的铁丝网上动了手脚。
    手法很灵巧,有一部份的铁丝网可以开阖,而且在它下方的水泥墙上,有一堆小土丘。
    (有人从这里进出。)
    想到这里,我除了感到好奇外,内心深处也油然生起一股嫉妒。
    (到底是谁?)
    再环顾四周,发现到处都有入侵者的足迹。我对着缓步走过来的大仓问道:
    「好像已经有人在管理了,不是吗?」
    「啊?」
    「你看那边……」
    就在我们头上的枝叶间,有人搭了鸟巢。
    「我不知道啊。」
    「刚才的梅树也一样。」
    「梅树怎么了?」
    「有人修剪过树枝,将周围比较高的枝干剪掉,让阳光可以照进来。不会是你爸做的吧!」
    「怎么可能?他如果有空,都在打高尔夫球,才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呢!」
    入侵者的足迹不会只是出现在道路上,树林间也应该有。
    我们循着足迹走。对方显然为了方便步行,刻意将两旁的树枝都砍掉。
    走着,走着,前方地上掉了一颗红色的青木果实。
    「刚刚才被人踩过。」
    我将流着汁液的果实拿给大仓看。
    「会是谁啊?」大仓好像真的不知道。
    当我们绕到屋后时,终于确定真的有入侵者存在。
    「连霜柱都被人踏过了。」
    「我们以前经常踩霜柱玩啊!」
    「是啊,那时真开心!」
    「这么小的足迹,大概是附近的小鬼吧。」
    「或许吧!」
    我从厨房后门走进屋子里。
    从前,这里经常会飘出阵阵煮牛蒡或炖箩卜的香味,闻得我们饥肠辘辘。
    「我看这里也不用请人管理了啦,干脆开放给孩子们当游乐园算了。」
    话才刚说完,大仓便一个劲地猛摇头。
    「万一发生什么意外,那可就不得了了。而且,光是折掉这房子也得花上一大笔钱哪!」
    「开口闭口都是钱,难道你就不想将地方上的历史与自然遗产,想办法给保留下来吗?」
    「翔平,既然你有心,那就接下工作,来当管理员嘛!」
    住在这里,真的会让你沉浸在幸福的气氛里。就算是搭帐棚过日子也不错。这房子若能稍微再好一点的话……我不禁环视一下房间。
    布满灰尘的餐柜里,还留有烧水用的铁壶和陶制茶碗。仿佛时间停滞在某一点上,整栋房子静悄无言。
    然后,我的视线被钉在橱柜下方。从打开一半的橱门里,我看到里头放了几个纸箱。我拿出一个蓝色纸箱,拂去上头的灰尘。那是罐装咖啡的纸箱。
    (插图01)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箱子。里头插着二十几支的大头钉,每支都钉着昆虫的残骸,而且清楚地贴着标签。它们全是青带凤蝶、黑凤蝶、鸣蝉、天牛等等的昆虫标本。大约有八成以上的采集地写着「川上森林」——因为是学校的暑假作业,所以上头不能写「阿婆森林」。
    「这不是你的标本吗?」大仓探头进来看。
    「毕业的时候,我把它送给了阿婆。」
    「这么说来,阿婆一直保存着罗!」
    「好像是这样。」
    我记得将标本递给阿婆时,她只哼了一声,然后又切了一块羊羹给我,如此而已。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如此珍藏着它啊!
    我感到热泪烫颊,胸口作痛。
    那一刻,我整个人动弹不得,两眼直盯着标本箱看了好一会儿。

    〆

    「谁?」
    大仓发现外头有声响,立刻从屋里飞奔出去。
    我也赶忙随后追出,只看到大仓抓着一位少女的手臂。
    「奈奈,你为什么在这里?」
    穿着牛仔裤配运动服的少女,正瞪着我和大仓。是个长发上箍着粉红发圈的可爱少女。
    但和可爱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称的是,少女粗暴地甩动被大仓抓住的手臂,企图逃跑。就在大仓一不留神时,一条细长的东西往大仓身上掷过来。
    「蛇——」
    少女尖叫一声,大仓慌忙松开手。
    大仓从以前就最怕蛇,趁着那一瞬间,少女一口气逃进草丛里。
    「大笨蛋,蛇还在冬眠呢……」
    少女的声音已经很远了。
    「可恶!」
    看着掉在脚边那条约五十公分长的细绳,大仓只能瞠目结舌。
    「被耍了嘛。那个叫奈奈的少女是谁?」
    「常老太太的侄孙女。」
    「所以是阿婆的亲戚?」
    「嗯,是啊。她爸妈离婚后,她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打从她还是小孩子起,我就认识她,没想到长大后变得这么任性。」
    「还是小学生吧!」
    「今年四月就升上五年级了。」
    「和那时候的我们一样大。」
    「你这么说倒是。」
    少女奈奈的出现,倒是消去了我内心的犹豫。
    「喂,管理员我接了。」我下定决心。
    「真的吗?」
    「不过有个条件。」
    「你尽管说。」
    「我要盖一栋树屋。」
    「树屋?你是说,盖在树上的小屋子吗?」
    「没错。正好有棵椎木树枝长得不错,如果能在那上头盖一楝树屋,我就可以住在那里啦。至于这栋房子,再找时间慢慢整理吧。」
    「喔,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可是,翔平你一个人做得来吗?」
    「当然你要帮我。」
    「不会吧!」
    我不管大仓一脸为难的表情,催促他一起向椎木那里走去。


    2 小搭档

    担任森林管理员已经一年了。
    现在的我,每天都住在树屋。它距地面达五公尺,有个约四帖榻榻米大的房间和半帖左右木板地面的阳台;外表看来是个巢箱般的小屋,实际住起来倒挺舒适的。
    窝在睡袋里,蜷曲身子像蓑衣虫那般(只差没在树枝上倒挂金钩),真令人感觉愉快。平时上下树屋全靠绳梯;就寝时,只要把梯子往上拉起以备万无一失就行了。只是夜里如厕比较麻烦,我打算过几天再加盖一个露营用的简易厕所。
    另外,这里也是我兼做副业的办公室。配备是手机和笔记型电脑,树屋下方,则挂着一个手写的「中里侦探社」小招牌。说是侦探社,实际上是什么都做的便利屋。
    我的工作内容可说是五花八门:调查外遇、找回失踪宠物、充当警卫、寻找失智老人、接送小孩上幼稚园、拆除蜂窝或麻雀窝及善后处理、看护受伤的野鸟或被丢弃的野猫、驱赶老鼠蟑螂、抓漏,就连车子抛锚也帮忙修理。
    刚开始,附近的邻居都对我投以怀疑的眼光,不过近来也有人会轻松地和我打招呼,称呼我「管理员」或「侦探先生」。

    〆

    三月的某个周末,一位住在附近的井上香代老太太,上门拜托我代为寻物。
    下落不明的是香代女士平日最疼爱的儿子名唤亨利,是俄罗斯蓝品种的七岁雄猫。
    「昨晚它从玄关的门溜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香代一脸担心的表情,将亨利的相片递给我。
    「一脸聪明相,有点瘦,运动神经应该不错。」
    我以冷静的口吻确认猫的各项特征,然后记下笔记。
    和来客晤谈的地点就在水井旁。我将原本搭在井口上方的遮檐重新整修后,利用废木材做了一把长椅。
    「灰毛,绿色的眼珠子,对吧?」
    「没错,像宝石一样的绿色,脚掌肉球是漂亮的粉红色。我家亨利是个帅哥喔,血统又纯正,所以很可能是让人给抱走了。想到这里,我昨天一晚上都睡不着觉。再说,这附近太多杂种野猫啦,怎不叫人担心哪!」
    所谓杂种野猫,大概是指那只卡卜内(Alphonso Capone,美国黑社会组织的大哥)。它经常遛到森林里面,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这附近还有次郎长、毕卡索、黄豆粉等众多野猫,每一只都有自己的个性,但不论哪只野猫都是既强悍又傲慢。
    基本上,我并不喂食野鸟或野猫,观察归观察,不介入才是大自然的法则。
    桌上的过滤式咖啡壶开始冒出蒸气,我将小型露营火炉里的火熄掉,准备冲咖啡。直接用过滤式咖啡壶煮出来的咖啡带有泥臭味,所以我只用它来烧开水,再冲泡滴漏式的咖啡。
    儿时常常饮用的井水,很可惜现在都不能喝了,只好将自来水滤过使用。虽然如此,不管是招待茶或咖啡,大部分的客人还是感到很开心。
    「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完全没有,我一直都很小心。可是,昨天我外出的时候,有人送货到家里来,我老伴门也没关就到房间里找印章。就是那时候溜出去的……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回亨利好吗?」
    香代老太太说着,肥胖的双腿重新换过姿势,长椅也跟着「咿呀」一声发出呻吟。
    「我一定尽全力寻找。」
    「拜托你了!」
    啜了一口咖啡的香代女士,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〆

    目送香代女士离去后,我从厨房后门走进阿婆的屋子。
    诸如扫描器、影印机、书本、CD等等,都和锅碗瓢盆,一起摆在里面的茶水间。树屋是办公室,这里则是资料室。阿婆的屋子是超出想像的残破与不堪。能够修缮昀地方仅限于厨房和茶水间,不过这对一个人的生活来说已经足够了。
    首先,我将亨利的相片输入电脑,印出十张。
    亨利应该不会走远吧?最有可能的就是遇上交通事故。
    我到区公所的清洁队打听昨天和今天有没有处理过猫的尸骸;也到附近的三家动物医院询问有没有受伤的猫被送来救治。
    我在印出来的纸上写着:「如果你看过这只猫,请尽速与我联络」,然后连「品种:俄罗斯蓝;名字:亨利;性别:公猫;年龄:七岁」等细节特征和手机号码,都一并注上。
    而后,我将照片贴在森林东侧的围墙以及后面的铁丝网上,再骑着脚踏车环绕四周。由于是星期六,学校没上课,我向儿童馆、社交中心、寺庙、神社、教会等地方拜托,让我张贴亨利的相片两三天。
    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线索了。下午,我打算再到香代女士家的附近打听看看。
    回到森林里后,「咦,绳缆的绑法不一样,」我发现有异状。
    外出时,我通常会把绳梯拉起来。方式很简单,将绑在梯子最下层的绳缆套在树屋上的滑车上拉扯,最后再将绳缆和地上的木桩绑在一起。
    现在绳缆的绑法跟平常不一样。
    平时我打的是方便松绑的八字结,现在这个结却是一般的平结。
    有人曾经放下绳梯。
    我赶忙爬上树屋。木阳台上有一张纸片,上头压着一粒小石头。
    纸片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粉红色的纸片上,印着小白兔的图案,上头用铅笔画着一只漫画的猫,以及地图。
    那是绿公园和便利商店周围的道路图。引起我注意的是,公园旁的道路上画了一个红色标志。
    「是奈奈……」
    我从木板缝隙往下看,并没有人影。
    在这森林里,有两个人总像猫一样不经允许就随意进出。
    那就是今年升上小六的岛村奈奈,和她的母亲玛莉亚。奈奈经常到森林里抓昆虫或采摘野花;玛莉亚则是来修剪梅树以及清扫野鸟的鸟巢。
    玛莉亚是阿婆侄子的前妻,所以两人跟阿婆有亲属关系。不过,现在森林是由大仓房地产负责管理,而受雇于大仓房地产的我,照理说,对未获允许的人是不能放行的。
    因此我干脆当她们是野猫,对于两人随意侵入森林之举,装作视若无睹。
    看来,这个奈奈似乎是在帮我寻找亨利。
    我立刻骑上脚踏车,向绿公园飞奔而去。

    〆

    接近公园时,「就是那里!」我不禁大喊出声。
    道路中央,有一滩像血迹般的印渍,范围不大,约一片CD大而已,有点像葫芦人偶身上的小黑斑。走近一瞧,印渍受到春日阳光的照射,已经完全晒干了。
    可是,还有被拖行的痕迹。
    「好像是被车子撞到。」
    跨过公园的栅栏,一位少女出现了。是穿着牛仔裤和白色运动服的奈奈。
    「谢谢你的地图。」我向她道谢。
    奈奈耸了耸肩。妹妹头,大眼睛,鼻梁高挺,安静时,脸蛋倒是像洋娃娃般可爱。不过那双充满挑衅的眼睛,总给人几分傲慢不驯的感觉。
    奈奈大概是看到我贴在森林围墙上的那张亨利的照片吧!
    「早上我到公园时,就看到这个血迹了。」
    「早上?几点左右呢?」
    「七点。」
    「那时候猫已经不在了吗?」
    「嗯。」
    「偷跑出去的猫,看到车灯的光会停住不动,可能是因此才被撞上。而且天色还早,光线也不太清楚。这血迹的确很像是猫的……」
    「这是亨利的没错。」
    「你看过亨利吗?」
    「没有,从没看过。」
    「那你怎么知道?」
    「你看——」
    奈奈摊开手上的卫生纸。
    「毛?」
    是几根不到三公分长的毛。
    「被撞到时留下来的,上头还沾着血迹。」
    「你……是从血泊中捡起来的吗?」
    「是啊!怎么,我洗得很干净呀!」
    「你真厉害。」
    「没什么啦!」
    「可是这真的是亨利的毛吗?」
    「你看清楚,是灰色的吧?」
    「果然是。」
    卫生纸上的卷毛是淡淡的灰色。
    「拿起来,照着太阳看看!」
    我用手指捏起几根毛,对着阳光观察。
    「好漂亮,闪闪发亮呢!」
    「它会随角度变化颜色喔。从根部到顶端,都是不同的灰色,这就是俄罗斯蓝的特征。」
    「哦。」
    「虽然原本是俄罗斯种,但现在也有人说是英国种。它的毛非常漂亮,有『丝绸妖精』的称呼呢。也有人叫它是幸运猫。」
    「你懂得真多。」
    「还好啦。」
    我用钦佩的口吻称赞她。奈奈的鼻头抖了一下。但这天真无邪的表情,只出现那么一瞬间,立刻又回复挑衅的眼神。她手指着血迹说:
    「一直拖到这里。」
    拖行的痕迹,残留在步道附近。
    「不像是亨利自己移动的,有可能是别人把它移走。可能是当厨余垃圾丢掉了吧!」
    「真的还假的!」
    听完我不由一惊,奈奈却大声笑道:
    「今天又不是收垃圾的日子。」
    「你这丫头!」
    冷静下来后,我看着奈奈。那是一副小朋友恶作剧后窥伺父母的表情。她是故意开我玩笑,以便试探我吧!
    「那你觉得亨利现在怎么样了?」我仿佛是学校的老师,提出质疑。
    「那是大侦探你的工作吧!」
    「……」
    真是傲慢的家伙。
    于是我不管奈奈了,开始检视四周。

    〆

    结果,什么线索也没发现。
    「这样就要结束了吗?」我喝着宝特瓶里的茶时,奈奈走过来问。
    「嗯,先到此为止。」
    「什么也没发现吧?其实我也调查过了。」
    「是吗?」
    「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少罗唆——」
    其实该进一步打听的,但一想到又得跟这女孩胡缠一番,心情不禁沉重起来。
    「好不容易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算了,不说了。」
    这小女生到底想怎样?
    暂且不论这些,所谓的好消息又是指什么?我不禁在意起来。
    「听好,亨利现在处于失血状态,如果不赶快帮它救治,很可能小命不保。如果它在你跟我胡闹的时候死掉,那怎么办?」
    「嗯,有理……」奈奈双手环抱胸前,两只眼睛瞪着我看;然后,一副装模作样的气势开始描述,演技的确一流:「每个星期六早上,我都会到这个公园打太极拳,大概七点左右,和阿婆、阿公们一起练习。其中有位阿公说,今天早上他在自己家门前听到了东西移动的声音。」
    「声音?」
    「喀啦喀拉,滚动的声音。」
    「阿公家在——」
    「那边。」
    奈奈手指着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正好面对我们站着的道路。
    「有问他时间吗?」
    「六点以前。从这里移动到那里。」
    似乎是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爬上斜坡。
    「很宝贵的情报。」
    「是啊。」
    「不过,所谓情报,如果不分析就完全没有用。」
    「分析?」
    「也就是说,那声音可能是运送亨利的工具所发出来的。」
    「是啊!」
    「可是要如何知道那是什么,这就得好好分析了。」
    「是滑板。别的阿婆看到了。」奈奈十分扫兴地说。
    我感到自己好像爬楼梯给采了个空,有点失望。
    「这种事以后早点说好不好?」
    「是大侦探你一直说个不停呀。」
    「是是是,都是我不对。」
    腹中一把怒火熊熊燃烧,真是彻底败给她了。不过说也奇怪,承认这一点之后,我反而感到心情轻松不少。
    我立刻向附近的人家打听。玩滑板的小、中、高校学生意外地热心帮忙。大概他们家中也都有像奈奈这样的妹妹吧!
    探访了十几户人家后,我们终于来到某户人家的门前。
    「你看!」
    玄关旁摆着站立的滑板,上头还沾着血迹。
    我们在对讲机中说明来意后,一位行动不便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请我们进入玄关。
    角落里放了一个纸箱。原本在里头睡觉的亨利,漓溜溜转着眼珠子看着我们。它的脚上裹了一大团绷带,看起来很痛的样子。不过血是止住了。
    「太好了!安全没事!」奈奈发出欢呼。
    发现亨利的是老太太国中三年级的孙子。他今天早上去公园踢足球时,发现被车子撞到的亨利。孙子说,学校社团今天要比赛足球,所以打算回来时再把它送去警察局。
    「孩子的父亲一个人出差在外,昨天母亲才过去探视……」
    老太太说着,向奈奈道歉,说自己行动不方便,不能将猫送去警察局,害大家担心了。
    「一点也不。若不是老太太的细心照顾,亨利早就没命了。」
    奈奈说,轻轻抚摸亨利的小脑袋。
    我立刻联络委托人香代女士。
    电话那头传来哽咽的声音,表示马上会搭车过来。
    真不甘心,这回完全是奈奈的功劳!
    结束后,我请奈奈到家庭式餐厅吃饭。
    这位小搭档点了沙朗牛排和汉堡牛排,没一会儿时间就吃个精光,一点都不剩。这一餐的花费,正好是委托酬金的一半。
    就这样,「俄罗斯蓝失踪事件」告一段落。
    不过,对于奈奈,我有点挂心——当她卷起袖子时,手臂上有几片瘀青,像是遭人殴打的瘀青。
    「这些瘀青是怎么回事?」我假装不经意地问着。
    奈奈的脸色一黯。
    那么活泼自负的小女孩,突然沉默不说话,不由得令我感到好奇。
    难道是虐童事件?
    她的母亲玛莉亚是个谜样的女人。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闪过心头。


    3 花粉攻防战

    天气预报正在报导杉树花粉的飞散量。
    不过没有花粉症的我,丝毫感受不到异状,因此,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因杉树花粉而被卷进一件奇怪的事件里。
    从前天开始,我受托遛狗散步。饲主是位女性,因患有花粉症而无法出门,所以委托我每天上午带狗出去遛一个小时。
    散步回来,进入大楼之前,我得先拿木梳子帮「彼彼」的毛梳理过,以免这只雄赳赳的迷你腊肠狗将花粉带进屋里。
    横田年子人在房间,却仍然戴着口罩。
    「看你好像很难过,今天的花粉有很多吗?」
    我话才刚说完,年子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概是报导说花粉的飞散量很多,才会比平时更严加戒备吧!
    「你和彼彼走了以后,我突然喷嚏打个不停。真不知道是哪里飞进来花粉,窗户都关着啊。连洗过的衣服都晒在房间里……」年子表情痛苦的说着,眼睛布满了血丝。
    我拿抹布帮彼彼擦脚。替它解开项圈时,发现走廊门上的信箱里,有一些黄色粉末。
    「今天有人寄东西来吗?」我指着塑胶框的信箱说道。
    年子摇摇头。
    「报纸和信件一律都送到一楼的信箱里,不会拿到这里来。」
    「这不是杉树的雄花粉吗?」
    听我这么一说,年子表情惊恐地趋前采视。
    「怎么可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
    「有胶布吗?」
    我拿着胶布采集信箱里的黄色粉末。
    「这应该是杉树的雄花粉。」
    「一定是那个女人!是她故意放的!」
    年子突然尖声嚷道,同时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哪个女人?」
    「岛村玛莉亚!」
    听到这名字,换我吃了一惊。那是奈奈的母亲。
    「一定是岛村在哪里的山上采来的。」
    「她会做这种事吗?」
    「我想到了!上星期我和爬山回来的岛村一起搭电梯,那时候,她一放下肩上的背包我就开始打喷嚏打个没完。她还故意拍拍沾有花粉的背包,害我眼泪鼻涕流个不停。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她却只有一句『哎呀,对不起。』我气死了,眼泪又一直流……」
    已经四十好几的年子,这副双眉紧蹙的表情,更显出老态。
    「真惨!可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故意表示同情。于是,年子强捺住胸中怒火,开始对我述说事情的经纬。
    「记恨我呀!因为去年我抱怨过她们母女。」
    「抱怨?发生什么事?」
    「她女儿不知道到哪里玩,一双鞋子老是沾满泥巴。」
    「啊——」
    不妙,我心里想。奈奈玩耍的地点,准是阿婆森林。
    「只要一下过雨,整个大厅和电梯里都是泥巴,就连我家门口都有泥巴的鞋印,还一直拖到最里头的屋子。大厅和电梯平时有管理员打扫,可是我家门前就没人负责了。向管理员抱怨,他却推说这是住户个人的问题——我们缴了这么贵的管理费,他竟不帮我们清扫,也不听我们诉苦,这管理员实在太差劲了!」
    阿婆森林的泥泞地上,时常可以看到长靴或运动鞋的鞋印,知道不过是奈奈跑进来玩,我都只是轻轻一笑。万万没想到,这种事在这里竟会成为问题。认真想起来,日常的东京生活,几乎不可能有机会踩到泥土地呢。
    「所以我直接去找她母亲说,请她多注意。结果看到她们家的走廊上也沾了一堆泥巴。那个人经常去爬山,根本不在意这些事,请她多注意,她竟然只回你一句『喔』,就没下文了。」
    「看来是很喜欢户外活动的样子。」
    我很自然地反应出对玛莉亚的好奇。所幸年子没发现,继续往下说:
    「她经常很晚回家,有时甚至搞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孩子也放着不管。不知道她都在做什么?不只是泥巴,有时还会掉一些树叶或虫的尸体什么的。」
    树叶和虫的尸体?那应该是奈奈在森林里捡的吧!
    「我不知道抱怨过几次了,她一定是对我怀恨在心。」
    「不要激动,冷静点。」
    我的制止无效,年子愈说愈激动,甚至几近歇斯底里:
    「故意散播花粉,那和使用暴力有什么不同?对严重过敏的人来说,这根本就是谋杀!我一定要找到证据,向警方控诉!」
    虽然我觉得年子有些被害妄想症,不过玛莉亚这人也的确是疑点重重。
    她未经许可便擅自闯进阿婆森林整理林木,修复鸟巢,看到我也是视若无睹,到现在还从未正面打过招呼呢;而且,奈奈手臂上的几处伤痕,也叫人耿耿于怀。
    问到伤痕的事时,奈奈一脸黯然的神情……难不成是母亲对女儿施暴吗?我小禁疑心生暗鬼。

    〆

    回去时,我到一楼找管理员,想向他打听横田年子和岛村玛莉亚的事。不巧,管理员筱泽并不在位子上。
    看起来有六十岁的筱泽,平常看到我带彼彼出去散步,都会和我打招呼。说是说打招呼,但其实因为筱泽也有花粉症,所以只是坐在管理室的小房间里朝我点头致意罢了。
    走出大楼,春天的气息让人通体舒畅。朗朗晴空中,一定飘散着无数的花粉吧?然而我却丝毫不受影响。

    〆

    清晨时分,经阳光一照射,杉树的花苞便会绽开,花粉随风四处飘散。
    这些突起的花粉,不用显微镜是看不到的。一朵花苞里,约负载着四十万颗的花粉,其中能飞到天空中的微乎其微。但由于日本到处都是杉树,空气中的花粉量也就非常可观。
    下午,我正在网路上查询花粉的资料时,奈奈爬上树屋。学校正在放春假,奈奈上午到朋友家玩过了。
    「你妈妈呢?」
    「出去了。」
    「去哪里?」
    「山上。」
    果然如年子所说,玛莉亚时常外出登山。
    「不是放春假了吗?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去呢?」
    「大概是嫌我麻烦吧!」奈奈一脸不屑地撇过头。
    这对母女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麻烦太过份了吧!」
    「这也没办法,工作嘛!」
    「工作?」
    「嗯,做各种调查。」
    「调查?调查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像我就帮她捡些掉在这里的鸟粪。」
    「奈奈,你都在这里捡鸟粪吗?」
    「啊,糟糕!不可以跟我妈妈说喔!」
    奈奈一脸哭丧的表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知道了,我不说就是。」
    这个岛村玛莉亚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好像可以了解横田年子怀疑她的原因。
    「奈奈,你觉得横田女士这个人怎么样?」
    「那个欧巴桑吗?我不喜欢她看人的眼神,好像在瞪人家。不过她养的彼彼很可爱。」
    「要不是奈奈你帮我贴了海报,这份工作也不会找上我:心情还真复杂哩。」
    「有钱可以赚,不是很好吗?」
    「横田女士和奈奈的母亲有吵过架吗?」
    「完全没有。我母亲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喔……」
    我对玛莉亚只有远距离的观察过,对她的个性一点也不了解。不过,她看起来不像是个性阴郁、会在人家家里洒花粉的人。
    难道真的是横田年子自己产生被害妄想症吗?
    那天,奈奈在井边洗手,当她卷起运动衫的袖子时,我看到那片瘀青比先前更黑、更痛的样子。
    这事迟早要解决。目送奈奈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暗忖。

    〆

    什么事也没发生,三天一晃就过了。
    触目所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对这些人来说,春暖花开的季节,毋宁是可憎的。
    带狗到公园散步时,遇到不少人迎面打着招呼。
    「彼彼,今天是哥哥陪你一起出来啊——」
    「好好喔!每天都可以出来散步。」
    饲主们互相交流的话题,基本上是以狗为中心。
    这时的我不是中里翔平,而是彼彼妈妈的代理人。
    话虽如此,不过这些狗的名字也取得真奇怪。
    像彼彼的名字,是取自年子最喜欢的演员布莱德彼特的彼。不过,想从这只迷你腊肠狗的身上寻找小布的影子,似乎有点强人所难吧!
    我回头一看,彼彼正兴奋地猛嗅玩具贵宾狗的屁股。我只好对玩具贵宾狗的母亲献上傻笑,使劲拉着彼彼回家。
    这一天彼彼非常顽皮,帮它解开项圈梳理狗毛时,它突然趁隙溜开,我着急地追着它跑。
    彼彼跑到停车场,激动地绕着一辆轻型车转了几圈后,又朝大楼的太平梯方向追去。腊肠狗虽然四肢短小,但毕竟是狗,奔跑的速度奇快无比,我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追上,彼彼正在大楼储藏室的门口东嗅西嗅。
    「怎么了,难道有母狗的味道吗?」
    我话还没说完,彼彼的鼻子已经钻进门缝里。因为门被顶开了一点,我探头朝袒面窥视。
    「门可是你打开的喔……」
    把责任推给彼彼后,我把门又往内推了一点。
    储藏室里摆满了竹扫把、畚箕、铁铲子、折叠梯和剪高处枝叶用的长剪刀等园艺用具。我曾看过管理员筱泽在修剪大楼的树木和竹篱笆,大概就是用了这些工具吧!
    我注意到修剪高处枝叶的长剪刀上,夹着杉树树叶,而且才剪下不久。
    架子上,摆着装有杀虫剂的喷雾器,喷头接在一公升容量的塑胶容器上。如果那里头装了杉树的雄花粉,只要将喷嘴口塞进信箱里喷射,那整个房间就会到处花粉飞散……
    可是没有确切的证据。
    而且,这附近一带也没有杉树。阿婆森林里是有三株,不过,它们生长在很里头,从外面是动不到的。此外,就是神社那边了。
    难道嫌犯是管理员筱泽吗?
    我边思索边走回彼彼家,彼彼又像刚才一样,兴奋地绕着轻型车猛打转。
    「是彼彼主人的车子吗?」
    客人座上,丢着一包手捏过的香烟。
    年子不抽烟,这应该不是她的车。
    (引擎还是热的。)
    挡风玻璃上有一层扇形的油膜,好像是昆虫撞上来后被雨刷给刷开了;而且车轮上也沾满了泥巴。
    显然刚跑过山路回来。
    回到三楼年子的住处后,我做了几项确认:轻型车是筱泽的;年子和筱泽为了奈奈带回的泥巴,有过几次口角;还有,彼彼和筱泽很亲近。
    如此一来,筱泽是犯人的可能性变得更高了。不过还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我拿着数位相机跑到刚才的储藏室。储藏室已经上锁,筱泽的车子也不见了。
    筱泽回来是一小时后的事,车子都清洗过了。
    「可恶!」我从年子家的窗户向外眺望,错愕之余,不禁恨恨地骂道。
    不过,还有机会。筱泽如果存心散播花粉,大概等明、后天我带彼彼出去散步后,他会再重施故技。
    我在房子里布置了机关。我用厚纸箱将整个信箱包覆起来,再以胶布封紧四周。
    「今天就算有人再散播花粉,也不怕了。何况还有强壮的彼彼在家呢!另外,如果遇到筱泽先生,也请你稍安勿躁,不要打草惊蛇。」
    「你有胜算吗?」年子一脸替我担心的表情。

    〆

    翌日,我在二楼年子家门口的信箱里,放了一些杉树的雄花粉。这是今天早上我在阿婆森林里采来的。由于信箱被厚纸箱紧紧封住,因此花粉不会飞落到房间。
    完成后,我按了奈奈家的门铃。
    五分钟前,我请了奈奈帮我看着彼彼。因为洒上雄花粉后,年子家的门就不能打开了。
    「那我先到停车场。」
    奈奈说完,将彼彼交给我,跑去搭电梯。
    我在年子的门上敲了几下(这是我们的暗号),便和彼彼一起下到一楼。
    经过大厅时,管理员室里的筱泽朝我轻轻点头微笑。我不动声色,回以笑容,走出大楼。
    将彼彼交给在停车场上等候的奈奈后,我立刻爬上逃生梯,在通往三楼走廊的门外等候。
    (千万别出错……)
    我在心里默祷。
    通常我们的散步时间是一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筱泽采取行动了。
    对方如果打开箱盖按下喷雾器的话,因为密闭的箱中空气无法散出,我先前洒下的雄花粉就会漫天飞舞,最后会连同他喷射的花粉一起喷向自己,就算戴着口罩也将无法抵挡。
    我躲在门外屏息凝神,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头的动静。
    反应比我所预想的来得要快。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就听到门那头传来呻吟的声音,接着是打喷嚏声响个不停。
    我走进走廊里,只见戴着口罩的筱泽弯曲着身子,不停地打喷嚏。

    〆

    等飞散的花粉落定后,我们在年子的屋子里展开对话。
    不知道是不是为自己先前怀疑玛莉亚而感到抱歉,年子的表情很奇怪。
    筱泽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拼命道歉。不过年子并不想和他说话。
    过去,这两人似乎曾经交往过一段时间。说是交往,也只限于一起看电影、吃吃饭罢了。由于两人的老伴都先一步离开人世,因此同病相怜,成了说话、谈心的朋友。
    筱泽不满足两人的现况,希望进一步交往;但年子却不想超越目前的关系。渐渐地,从两年前开始,筱泽就感受到年子的态度转趋冷淡。
    愈想亲近,对方反而离得愈远,筱泽内心的不满最后终于爆发。或许花粉症会让人感到情绪躁动和坐立不安吧!
    大概是为了报复,筱泽从近郊的相模湖附近采集了一些雄花带回来。由于采集时必须穿戴防护眼镜和口罩,想必他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尝试喷洒在信箱上后,意外发现效果不错。
    于是这回他正式戴上防毒面具、穿上隔离外衣,深入奥秩父去采集……
    筱泽淡淡地诉说着,年子则眼神哀戚地盯着他看。
    两人深谈了因花粉症所承受的苦恼。最后,两人都啜泣起来。在一旁见证的我只能默默静候。
    「我回来了。」
    直到奈奈回来,这场谈话才结束。
    足足两个小时的散步,彼彼一定感到心满意足吧!只见它摇着尾巴大摇大摆走进屋子里。结果,几乎同一时间,年子和筱泽都拼命打起喷嚏来。
    「啊,忘了梳毛了!」
    我忘了交代奈奈在进大楼之前要先帮彼彼梳理过狗毛才行。
    我赶忙牵着彼彼往外冲。进电梯时,仍旧听到屋里两人的喷嚏声此起彼落。


    4 礼物

    挂在树屋外头的铃铛突然叮当作响。我从午寐中惊醒,赶忙起身从木阳台上攀着树枝往上爬。从这里可以清楚眺望森林后方的状况。
    难道是小偷?
    一名身形矮小的男子,正将砍下来的细竹子从铁丝网的缝隙中往外拉。
    这种竹子多用在弓矢上,所以又叫「矢竹」,以前的武门府邱里都有种植。它修长挺直的身姿颇受人欢迎,所以现在也常被种植在庭院里。
    男子将砍下的几根细竹陆续拉出铁丝网外。看情形似乎是意犹未尽。
    对方先破坏铁丝网,再用锯子锯下竹子,这番震动传达到绑在竹梢上的钓鱼绳,连带挂在树屋外的铃铛也跟着叮当响。由于去年有好几次林中的林木遭人盗伐,我才想出装铃铛的办法。
    不过,那里和树屋还有段距离,所以对方听不到铃铛声。相对的,我也无法清楚辨识对方的五宫,但还是看得出对方穿着深蓝色夹克;而由他迟钝的身手可以推知是个老人。
    我立刻爬下绳梯,跑向森林后方。  
    「可恶,给溜了!」   
    到了现场已不见男子踪影。
    我翻过铁丝网,走到道路上。右边的转角处掉了几片竹叶。
    当我跑到转角的地方时,发现停在森林围墙边的一辆黑色宾士车正在发动引擎。
    看着车子驶离,「是开宾士车的小偷吗?」我脱口而出。
    接着,心中升起一把无名怒火。若以损失金额来说,五、六根竹子的价钱算不了多少,可是,这人未经许可就擅自闯入、盗伐的行径,叫人无法原谅,何况还是开着高级轿车……
    宾士车转进樱花树道,我在后面骑脚踏车追赶。
    当然追不上。不过我记下部分的车牌号码——车子扬长而去时,最后的两个阿拉伯数字深深映入我眼帘。是辆车牌号码「xx33」的黑色宾士车。极有可能是附近一带的居民。我一边臆测一边用力脚蹬踏板。

    〆

    骑到樱花树道上时,两旁的樱树已经结满累累花苞,眼看就要一一绽放。
    就算骑得再快,都不可能追得上宾士车吧!这么一想,我索性放慢速度。
    这阵子的天气怱冷怱热,听说今年樱花会迟开。但只要一想到又逢花开时节,还是让人感到既兴奋又期待。
    去年四月,我在阿婆森林里的染井吉野樱下一人独酌。那是我辞去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工作、刚接下森林管理员职务的时候。
    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寂寞。仿佛有什么新鲜事正等待我去发掘的雀跃心情,加上森林里的空气,让喝进喉里的美酒更添风味,堪比极品。
    我回忆着这些往事,走下脚踏车…心情也从原先的追赶变成了漫步。
    篱笆里,可仰见犹在枝头绽放的茶花,皓皓白白的木莲花,还有随风飘扬的柳树;转个弯,扑鼻而来的是凤仙花淡淡的清香。
    走一段路后,眼前出现泉公园。
    公园的池塘周围,约有十几名钓客正在抚竿垂钓。这池子以钓鲫鱼闻名,不过,小学时我经常在这里钓沙虾和罗汉鱼(鲤鱼科的淡水硬骨鱼,体细长,约八公分长。分布于日本各地。烧烤后,常做为鸟饵用)。和阿婆森林一样,这公园在都会里算是珍贵的大自然遗产,也是大楼林立的一隅,居然突兀的保留了这么一块异次元空间。
    这时,左边传来划破水面的声响。是钓客们在甩竿。
    我的视线停留在对面公园椅子上一名垂钓老人的身上。
    身穿蓝色夹克的老人,手持绿色短竿,眼光凝视水面。说是绿色短竿,却不是那种涂漆的颜色,而是刚砍伐下来的青葱竹色。
    不会吧?
    我移动视线,发现道路旁停着一辆黑色宾士车。
    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走向老人。
    已经稀疏的白发,整个梳往后脑,瞧他的姿态,并不像一般的钓客,更像是商贾大亨。
    水面上的浮标往下一拉,瞬间,老人举手扬竿。
    落空。
    老人神情淡然地继续垂钓。
    他静静地在鱼钩上套上蚯蚓鱼饵,悬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看似就要坠落。
    说时迟那时快,浮标微微颤抖回应,然后,整个浮标往下一沉。
    老人配合浮标动作。这回只见一道可爱银麟亮闪闪地在半空中飞舞。
    「是罗汉鱼吗?」趁老人钓到鱼时,我在他旁边坐下。
    脚旁的塑胶盒里,装了氧气设备,里头几只罗汉鱼正游着。
    「正好,你帮我套鱼饵好吗?」
    「啊?」
    老人未免太随性了吧。
    要我当小偷的助手吗?这样想着,我将蚯蚓套在鱼钩上。
    「那边有鱼竿,你套上鱼饵后可以一起钓。如果钓到了,尽量别去碰到鱼身,直接将它们放到盒子里。」
    「喔。」
    我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态度,按照对方的指示行事。
    「看,上钩了!」
    老人钓得很顺利。他应该有七十好几了吧!笔身躯挺,是位健朗的老人家。
    我也仿佛重回小学时代。由于一直忙着套上两人的鱼饵,我对自己钓到的数量有点不满。

    〆

    「您在养罗汉鱼吗?」眼看浮标许久没有回应,我问老人。
    「养在我家的池子里。」
    「府上离这里很近吗?」
    「倒是不远。」
    「嗯,关于这钓鱼竿……」我准备切入正题。
    「感觉不错吧!比起玻璃纤维或碳合物那些莫名其妙的材质,用竹竿钓鱼是不是更具风情?」
    「的确如此。不过,就算是枝饶有风情的钓鱼竿,如果是用未经许可而擅自砍伐的竹子做成的,不知道又是如何?」
    「咦,你是谁啊?」
    「大仓房地产聘雇的森林管理员。」
    「喔……」
    「刚才看到您在森林里锯竹子,我才骑着脚踏车追到这里。」
    「原来如此。你要叫警察吗?」
    「我只是想知道您为什么要盗伐?没想到您是为了钓罗汉鱼……」
    「你不是也钓得很开心吗?」
    仿佛被看穿心事一般,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老人继续说:
    「其实我和川上常是旧识。」
    「您是阿婆的朋友?」
    我不禁脱口说出我们对常老太太的称号。一脸严肃的老人家听到后露出微笑。
    「叫她阿婆,你一定就是常到森林里玩耍的那些小鬼。」
    「那您和常老太太又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嘛……」
    老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千元纸钞递给我。
    「口干了,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到那边的便利商店买个饮料回来?」
    我无法拒绝。
    老人家就是有那种气势,令人无从拒绝。他微带命令的口吻,令我只能跟着照办。
    可是,当我再回到原地时,老人和他的塑胶盒及黑色宾士,全都不见了。

    〆

    四天后,我接到一件奇怪的委托。
    「明天中午一点之前,请到泉公园的池子里钓些罗汉鱼。送过来时必须是活的。」
    打电话来的是一名叫大西美佐子的女性。
    「罗汉鱼?」
    「是的。要一百只左右。」
    「要那么多?」
    「希望是一百只。不过六、七十只也可以。总之,能钓多少就带多少。」
    「为什么找上我呢?」
    「上星期,家父在泉公园里和中里先生一起钓鱼……」
    「是跟那位老先生有关吗?」
    「我们会致上谢金。另外,钓具、氧气设备等等器具的钱也会在事后一起交付。不知这样唐突的请求,您愿不愿意接受?详细情形,等您送鱼过来时,会再说清楚。」
    虽然没有自信能钓到那么多鱼,但又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知道了。」
    「太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到安心了,我听到美佐子松了一口气。
   「请问,我要将鱼要送到哪里呢?」
    「钓完鱼后,请打个电话通知我们。十五分钟内,我们会到公园来接您。」
    一百只罗汉鱼!这可不是普通侦探做得来的。
    我燃起了斗志。

    〆

    翌日一大早,在满园绽放的樱花树下,我坐在池塘旁边垂钓罗汉鱼。
    我砍了一根细长的竹子。不过,对钓小鱼来说,这竹子太硬了点,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垂钓,深怕一不小心钓鱼绳会断掉。
    这么认真地钓鱼,可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呢!大概是因为注意力集中的关系,中午之前我已经钓到六十几只的罗汉鱼。这已是极限,若再继续钓下去,只怕桶子里的氧气不够用,有些鱼已经开始不行了。
    我打电话给美佐子,等候对方的车子来接我。

    〆

    手捧着桶子,我坐在宾士车里摇晃了十几分钟,车子终于在白金区的一栋房子前停住。
    门牌上写着「大西」。水泥墙围绕的房子,是一栋和、洋融合的建筑。院门旁边两棵高高耸立的枞树,说明这户人家的历史。
    「真是辛苦您了。不过还是要麻烦您先到池畔一趟。」
    我跟着美佐子踩着踏石到庭院里。她年约四十左右,不论谈吐或是身上穿的那件灰色毛线上衣,都给人气质优雅的印象。
    「好气派啊!」看到水塘的那一刻,我不禁赞道。
    那不是一般庭院里所看得到的水池。它的四周甚至还有池堤,上头则是自由生长的灌木和杂草。有二十坪大吧,简直就像自然的野生池。不过,和池子十分不协调的是,房子这部份倒盖得非常庄重,半圆形的褐色玻璃窗向外突出,犹如要塞一般。水草丛生的池子里,有之前放进去的罗汉鱼正悠游着,岸边还可以看到藻虾的身影。
    「没有养鲤鱼吗?」
    「没有,鲤鱼一放进去就会破坏池堤,我父亲不喜欢。」
    「嗯,这么说是罗汉鱼的专用池了。」
    我在放罗汉鱼之前,先测试水的温度。和盒子里的水温差不多。于是我将池中的水慢慢拨进盒子里观察,然后再将罗汉鱼引入池子里。到了大池子,身形渺小的鱼群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辛苦了。请到屋里坐吧,家父很想见您呢!」
    我被带到那间窗户突出的房间。像要塞般向外突出的窗户,是特殊玻璃制成,从那里可以眺望池子的全景。站在窗户边的老人和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一起朝我微笑招呼。
    「之前真是抱歉。今天麻烦你帮我钓了这么多的罗汉鱼,十分感谢。这么晚才跟你介绍我自己——我叫大西定义,这是内人友惠。美佐子是我媳妇,她原本是空服员,对我们夫妻的照顾可以说无微不至。」
    一边喝着红茶,大西开始诉说往事。
    「战后约十五年,我家就在你现在住的森林附近。当时四周围都是农田。常小姐自己也有田地,里头种满了小黄瓜、番茄和茄子等等。我母亲经常向她买蔬菜。那时的常小姐还很年轻,我也才二十几岁,由于染患肺炎,失业在家。幸好,后来逐渐康复了。我经常到常小姐的森林里砍竹子,再到附近的水沟找蚯蚓,然后到泉公园钓鱼。」
    结束两年的休养后,大西继承了父亲的公司。在经济高度成长的时代,不到几年的时间,公司就步上轨道。从那以来,大西整天就忙着公司的事。
    「直到三年前,我内人友惠倒了下来,我才惊觉自己的脑子里只有工作。」
    大西的妻子友惠,头上像刚洗完头发似的包着头巾。直觉告诉我,那可能是做什么化疗的副作用,让头发都掉光了吧!她的身体非常瘦弱,脸色也苍白毫无血色。不过,闪着光芒的眼睛,却始终静静地看着我和大西。
    「今天是我们夫妻的金婚纪念日。」
    所谓金婚是祝贺结褵五十年。
    「那真是恭喜了!」我由衷祝福。
    「谢谢。因此,我今天特别从医院将友惠接回家来,打算在家里送她礼物。」
    「啊,真叫人期待呢!」友惠微笑地说着。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随性地闲聊。我将方才看到樱花盛开的情景说给大家听,也顺带报告森林最近的状况。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大西起身站立。
    「差不多时间了。」
    大西说着,将友惠坐着的轮椅推到窗台边。
    我和美佐子也一起站到窗边,眺望院子里的水池。
    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后,伸向水面的枫树枝叶上,不知停了什么东西。
    是小鸟。
    「来了喔……」大西手指着树枝说。
    「……是翠鸟。」友惠喃喃地说道。
    翠鸟侧头注视水面,下一个瞬间,仿佛从树枝上跌落池子般俯冲入水,钴蓝色的羽翼闪耀光芒,水花在阳光下溅起。
    在场的人不禁一起屏气凝息。
    翠鸟微微颤抖地拍着羽翼,立刻又回到枝头上。大大的鸟喙,牢实地夹着一只罗汉鱼。
    「啊,快看!」友惠的声音颤抖着。
    「自从你住院以后,我想了很多——我们这样好吗?是否牺牲了你呢?有一天,我正好经过自然教育园前,突然想起曾经和你一起看翠鸟——那是我们结婚两三年的时候吧?」
    「是第五年了。」友惠微笑说道。
    「喔,第五年啊……当时看到翠鸟,你一直说那看来就像宝石般漂亮,而且感动不已。不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那份闲情逸致,鸟就是鸟,麻雀也好,翠鸟也罢,不就是鸟吗?和这些小事比较起来,股票才是最重要的。你说,我是不是无可救药的工作狂?」
    「当时是那样的环境啊!」
    「我想,这里离自然教育园很近,如果善加利用,说不定能把翠鸟给引来。一有这个念头,从前年起,我就开始做准备,钓鱼不光是为了拿来做鸟儿的饵,我也希望尽可能让它在这里繁殖。所以改建池子,也在庭木景观傻瓜下了一番功夫。饵的部分,不用金鱼,而是越自然越好,于是放进了罗汉鱼。托它们的福,也让我重享儿时钓鱼的快乐时光。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从去年开始,偶尔已经可以看到翠鸟的身影降临。不过,因为这附近有工程在进行,只要稍一有变化,翠鸟就不会光临。因此我很担心今天的情形。今天无论如何它们一定要来。为此,池子里的饵也要多加点才行,于是我拜托中里先生帮忙。」
    (插图02)
    「啊!它又在抓鱼了。」友惠的声音充满了生气。
    向外推出的玻璃窗,池子,庭木,罗汉鱼,这些全是为了吸引翡翠鸟前来的准备。我深深感受到大西先生的执著。
    「这种鸟之所以被称为翠鸟,理由我终于明白了,它的确是个宝石啊。」
    大西的脸贴着玻璃窗向外眺望。
    「不,它比宝石还更美,是任何昂贵的戒指都比不上的珍贵礼物!」友惠紧紧握着大西的手说。
    窗户那头,翡翠闪耀着光芒。
    我没有惊动两位老人家,悄悄退出房间。美佐子也一样,随我之后退出。
    「请帮我转告大西先生,明天我会再钓一些罗汉鱼来。」
    说完话后,我走出大西先生的家。


    5 樱花盛开的好天气

    「昨天,听说东原小学的女学生受到骚扰了呢!」
    「巡逻队去年也是这时候出动。」
    「果然春天一到,那些变态的人就开始出现。」
    三名妇人停下脚踏车,站在阿婆森林的入口前面聊着。
    她们是奈奈上的学校「南小学」的家长会会员。手臂上挂着写有「巡逻队」的臂章,脚踏车的篮子前,也有金属片印着「社区巡逻」的字样。今天是新学期的第一天,家长会负责协助校方加强社区的巡逻。
    附近常有可疑人物出现。这是我从奈奈那里听来的。他们大都利用放学时间或学生补完习的回家路上接近少女,不是冷不防掀人裙底,就是偷摸屁股,甚至还发生过亮出小刀威胁脱下内裤的事。
    我一边听着家长会的妈妈们谈天,一边收拾着被丢到森林里的空罐子和保特瓶。我拿着垃圾袋,低头穿梭在八脚金盘(属五加科,常绿低木。枝长,枝头分开七、八叶成手掌状。初冬开白色小花,成球形或圆锥状)和冬青树等常绿灌木之间。
    从我的方向可以清楚看到她们,不过因为树荫遮蔽,她们可能看不到我。
    当我窸窸窣窣地踩着树叶走出来时,「呀!」三人同时发出尖叫。
    「你……是谁?想干什么?」
    对方见到我而发出惊叫已经够失礼了,竟然还质问我!
    「我是这片森林的管理员。」
    虽然提出说明,对方还是拿满腹怀嶷的眼神瞪着我。
    大概是不满意我身上的这副穿着吧——穿旧的棉裤和工作服,沾满了泥巴,额头上还绑着毛巾。这身打扮,实在不适合目黑住宅区的风格。
    即使如此,也不该用那种眼神看人吧?难不成,以为我是变态吗?
    我正要进一步说明时,妇人们已经骑上脚踏车离去。
    「什么嘛!」
    我拎着垃圾袋,呆在原地。
    「好像把你当成变态耶!」是奈奈的声音。
    什么时候,奈奈已经站在围墙旁。
    「谁要理会那种欧巴桑啊!」
    「如果是小学六年级的少女呢?」奈奈不怀好意地瞟了我一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
    「几年前开始,这附近一带经常有变态的人出现。」
    「那是还没有人管理的时候吧!从我到这里开始,那些抢劫、纵火的事,应该改善许多了啦。」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家长会和老师都说……」
    「老师也怀疑我吗?」
    「老师说,天黑的时候尽量别靠近森林。大概他认为里头住了奇怪的人。」
    「我是奇怪的人……吗?」
    真的感到非常沮丧。只是不像一般人住在房子里照作息每天上下班,就该被视为异类吗?像我这样的森林管理员,平日住在树屋上,还兼做侦探当副业,大概远非他们所能想像吧!
    「没关系,犯人的脸我还记得。」看到我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奈奈安慰道。
    「你看过?」
    「我也是听受到骚扰的朋友说的。不过特征和我看到的某个人很像。」
    「可是,警方只说对方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中等身材,经常穿着黑色风衣。」
    「嗯,他的头发长长卷卷的,戴着一副眼镜,嘴唇很薄,而且穿着黑色球鞋。我朋友大声叫喊之后,他就慌忙跳上停在路边的灰色脚踏车逃走了。」
    「这情报的确很详细。」
    「我要抓他。」奈奈双手交叉于胸前说道。
    「听好,绝不能小看犯人。这种骚扰有时候会演变成更严重的事件。起初犯人只是轻微的调戏就满足了,不过,如果他亮出刀子威胁,就很可能转变成真的杀人事件。原本看似温柔、老实的人,突然变成杀人凶手,这是很可怕的事。总之,你绝对不可以想要自己亲手逮捕犯人。」
    「可是,像那种变态的家伙,我绝不能饶恕。」奈奈噘嘴说着。
    「我明白。这样吧,如果下次你再遇到他,记得一定要打我的手机和我联络,我会立刻飞奔过去,好吗?」
    「嗯。」
    对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奈奈,我再三地警告。
    可是,奈奈还是没有遵守约定。

    〆

    下午,我收到奈奈传来的简讯。

    我被关在车子里,赶快来救我!

    仅只而已。
    「开玩笑的吧?」
    是该立即回传还是通知警方?我竟一时手足无措。
    既然可以收到简讯,就表示手机还在奈奈身边。如果被犯人押上车而被带走……那不赶快采取行动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祈祷奈奈的手机是静音状态,立刻回了简讯。

    没有受伤吧?有生命危险吗?在哪里?怎么被带上车?犯人是一个人吗?有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告诉我?

    送出简讯后,我突然感到极度不安。
    她能不能收到我的简讯?会立即回信吗?等待的时间愈久,我愈是胡思乱想起来,而且愈想愈恐怖。
    就在我陷入最坏的想像时,手机急速震动,仿佛触电了一般。
    不是简讯。
    「侦探叔叔吗?」手机里传来奈奈刻意压低嗓门的声音。
    「你还好吗?」
    「嗯,那家伙还没有发现我。」
    「如果被听到说话的声音就惨了。」
    「他刚进屋子里去了。」
    「屋子?」
    「这里大概是他家的停车场吧!」
    「地点呢?」
    「不知道。」
    「对方只有一个人吗?」
    「嗯。」
    「我明白了,你按先后顺序说清楚——小声点。」
    「今天中午,我在绿公园前面的超商门口发现他,就是上次说过穿着黑色球鞋的男人。他从车台拿出一个大纸箱,进入超商。大概是寄宅急便吧!因为他车门没关,所以我就跑进去看看车内状况。没想到那家伙一下子就回来,我一时情急,跳进了车台。对方好像也没有发现我,『砰』一声关上门,就开车走了。这门好难开啊!」
    「你说车台,那是辆货车吗?」
    「四角型的。」
    「厢型车吗?」
    「嗯。」
    「什么颜色?」
    「灰色,也有点像是银色。」
    「车子离开超商后,开了多久?」
    「五分钟左右就到这里了。沿路都没有遇到斜坡。」
    「沿路有看到什么吗?」
    「没有窗户。」
    「完全没有吗?」
    「和司机的座位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好,从那里你可以看到什么?」
    「一大片石墙围着……啊,他回来了……惨了,我要挂电话了!」
    通话突然中止。
    那男人出现了吗?万一,这男子真是个变态,奈奈又被他发现……我怎么思考,都不由得往最坏的方向想。于是我跳上脚踏车,直奔警局。
    途中,又有奈奈的简讯传来,还附了照片。那是她从驾驶座后方的窗户拍到的景象。
    高高的石墙上,可以看到盛开的樱花。

    〆

    柿木坂警署的女警,应对很公式化。而且不论我怎么说明,她就是无法理解事情的急迫性。
    「你不是她的监护人吧?」
    「可是她向我求救了。」
    「那你是她的亲戚吗?」
    「不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你能不能先联络她的监护人呢?」
    我压抑内心的焦急,说明自己的立场。母亲玛莉亚可能上山去了,听奈奈说好像是在研究什么来着。事实上,我和她母亲从未交谈过;而且,那位面无笑容的玛莉亚,左邻右舍对她的评语也不甚好。
    因此,现在的我必须保护奈奈,我是这么认为。
    「你这么慢吞吞又问东问西,万一这段时间那女孩发生了什么意外,你担得起责任吗?」
    听我这么一说,原先坐在房间最里头的一名男性警官缓缓走出来。
    是上司吧。然而这肥嘟嘟的男子也没有半点危机意识。
    这位自称是角松的刑警,盯着激动的我说:
    「你说的岛村奈奈小朋友,以前就很出名,为了逮捕一名惯窃,还跟人跟到涉谷去。她真是帮了我们不少忙呢!这回她又打算逮捕哪位嫌犯哪?」对方话中有话。
    我拼命按捺住内心的怒火,两眼瞪着他说:
    「猥亵少女的人,谁都不能原谅,这是奈奈说的。正因为警方老是抓不到人,她才会想要自己去抓。或许她看错人了也说不定,不过,此刻她正关在某辆车子里。万一对方真是坏人的话,结果会是如何?刑警先生、你家里也有孩子吧?」
    「有个女儿,不过已经上班工作了。」
    「人人都有保护孩子的责任。看到孩子溺水,难道不先救人,非得先找到他的监护人吗?」
    「你说的有道理。近来,少年少女受害的事件发生很多,真是可怜。」
    角松喃喃自语,下令指示各单位行动。
    他先派出交通警察和巡逻车去搜索超商附近一带;同时,将奈奈的手机号码交给女警,请她追踪电波来源。
    「刚才收到了相片,希望能传送给搜查员……」
    负责的警官将奈奈传来的手机相片输入电脑里。我站在警官后头观看画面,可是手机画面太小,看不清楚,只看得出几株樱花树交叉重叠。
    「应该是面对樱花树道的房子。」
    我话才刚说完,角松就摇着头,说道:
    「以那家超商为中心,五分钟车程的范围里,你认为有多少樱花街道?」
    「包括步道、教会、十字路口、神社参拜道路、寺院后方的巷道……」
    实际列举出来才发现,这附近有樱花树旁列的道路还真是不在少数。
    「而且,这种石墙也不稀奇。步道在品川或大田区也都可以见到。」
    相片里,有什么线索可寻吗?
    可以确认地点或场所的景物,一样也没拍到。石墙、樱花和天空……
    「可不可以再放大一点?」
    相片里的樱花是一片白色,原本带着淡粉红的樱花花瓣,在粗糙的数位相机里呈现不出来,然而,左侧的樱花却显得特别白。解析度虽然不好,但很明显的就是和右边的花色不一样,而且,还混杂着鲜绿色,只是在手机的画面上,只能看到几个细小的点而已。
    「那是叶子。这株不是染井吉野樱,而是大岛樱。」
    顺着我手指的位置,角松和负责的警官互看了一眼。
    「大岛樱吗?」
    「染井吉野樱的话,花会比叶子先开。若是大岛樱,白色的花和绿色的叶子是同时绽放。这个樱花道上的确夹杂了几株。」
    我追溯去年的记忆,印象中在六个地方看过。角松摊开地图,让我在上头画圈记号。
    「其他地方可能也有大岛樱。不知道区公所里有没有资料?」
    「交通课里有人知道,那家伙很喜欢拍摄花卉……」
    听到角松和负责警官的对话,我站起身。
    「做什么?」
    「我要去找奈奈。」
    我迅速离开了警局。
    回到树屋后,我将CD录放音机放在脚踏车前的篮子里,直冲到最近的大岛樱花树下。
    我在那里放下脚踏车,按了录放音机的按钮,将音量调到最大。
    布谷——布谷——
    顿时,整条步道上充满了杜鹃的啼叫声。
    给奈奈的简讯里,我写着:

    如果听到「布谷」的叫声,请立刻用手机通知。

    我从没想过,野鸟CD竟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我牵着脚踏车,在周围一带梭巡。
    阳台上,正在晒棉被的主妇受惊得四下张望,散步中的老人家也直起腰杆眺望樱花树梢。一群国中女生经过。
    「是杜鹃鸟在叫耶!」
    「怎么可能?目黑区会有杜鹃吗?」
    几个人叽叽喳喳,边争论边追逐着跑开。
    距离原先地点约五百公尺的地方,又出现两株大岛樱。我走到树前,再次让杜鹃鸟啼叫。
    结果,引来主妇们好奇地询问:
    「年轻人,你是不是在卖东西啊?」
    「我知道,一定是在卖高山蔬菜!」
    「不,不,我只是在研究其他野鸟对这种鸟的叫声有什么反应。」
    我结结巴巴地胡诌完,迅速离开现场。
    我再次打开录音机,心里暗忖,如果在这第三处的大岛樱附近也找不到的话,就要联络角松。
    就在「布糓」的叫声第四次响起时,我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

    听到了。就在附近。

    看到奈奈的简讯,我立刻盯着四周瞧。
    没有石墙。我攀着树枝,爬到樱花树上。
    的确,我有看到银色厢型车的车顶,就在这条窄巷转角的那户人家。可是,围墙是木制的……难道不是这里?
    我直接跑到那户人家的门口,从那里,可以看到围墙的内侧。
    果然是石墙。原本石砌的墙,为求时髦,特意在外头贴了木材。
    是否该先知会角松呢?我迟疑片刻后,只传了地址的简讯给他。
    从门口向里头张望,可以看到厢型车的尾部。奈奈就在那里头吗?
    我调整呼吸后,按了门柱上的电铃。门牌上用罗马拼音写着「OZAWA」。可是,我连按了几次铃都没人回应。我将手放在门扉上,门没上闩,咿呀一声就开了。
    我走到那辆车子旁边,在车身上敲了几下。
    「奈奈,是我。」
    我一出声,里头立刻也回敲了几声。
    虽然可以确认奈奈就在里面,却无法打开车门。
    我准备联络角松。
    「你是谁?」
    从屋里走出一名男子。他染着一头咖啡色的头发,戴眼镜,身材中等,年约四十左右。不像上班族,给人从事自由业的感觉。
    他好像正在屋里头工作,手里拿着扳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我不禁慌张起来。
    (插图03)
    男子一脸怀疑地盯着我,手上握的扳手尤其叫人毛骨悚然。
    「就是这里吗?」
    所幸,角松适时出现,解除了一场危机。
    他不知什么时候抵达的,只见门前停了一辆迷你巡逻车。
    「我是柿木坂警署的警员。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位小女孩被锁在你的车子里。」
    「什么?」
    男子听完,张大口看着自己的车子。
    「刚才你是不是到超商寄包裹呢?」角松文风不动地问着。
    「那又怎样?」对于警察的出现,男子好像很困惑。
    「当时,你停在超商前的车子,后车厢没关,有位女孩就直接跳上车了。唉,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呢!和这个人玩着、闹着,居然就躲到车子里。她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结果。还好她身上带着手机,透过联络,我们才知道原来到了府上。」
    男子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打开后车厢的门。
    奈奈就坐在最里头,双眼直瞪着我们。
    「好了,好了,人在就好。」角松笑容满面地说着。
    奈奈却神情不悦地紧闭着小嘴,跳下车。
    「只是孩子们天真淘气的游戏,还请你见谅。这位中里先生也是担心孩子安危,才会擅闯民宅……你们两个,还不快点向小泽先生道歉。」
    神色自若,言语周到,角松不愧是职业刑警。
    可是,奈奈并不领情。
    「我们又不是在玩。」
    她低声喃喃自语,用力捏着我的手腕。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按着柰奈的小脑袋,强迫她低头行礼。

    〆

    「那家伙就是犯人,为什么不抓他?」回到森林后,奈奈还是气咻咻地说着。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警方去处理,我们待在这里好好赏花吧!」
    森林里的染井吉野樱正盛开,我在地上铺上帆布,拿出买来的丸子和瓶装茶。奈奈虽然一脸不满,但或许是饿肚子太久了吧,立刻忘我地大口嚼起丸子。
    一会儿奈奈已经恢复心情,找我玩起哆啦A梦麻将游戏和扑克牌。
    角松突然造访,约是在黄昏时刻。
    「你们这两个在赌博的家伙,我要以现行犯逮捕你们!」
    面恶心善的刑警,一副父亲的慈祥脸孔。
    「事情怎样了?」
    「刚才我们局里的警员抓到了可疑人物。大概就是最近这几起事件的嫌犯。很可惜,不是奈奈追踪的那个人。不过,也就是在找你的时候,碰巧逮到了对方,所以,也可以说是奈奈间接帮的忙喔!」
    角松递过来一个超商的袋子。
    里头有啤酒、果汁以及洋芋片。
    「常老太太还在的时候,我也经常到这里来赏花呢!实在很想跟你们一起坐下来喝一杯,只是我还有事要忙,你们慢慢享用吧!」
    角松大手一挥,奈奈也轻轻举起手。
    我拿起啤酒罐,奈奈挑了果汁,我们一起干杯。
    迎风飘落的翩翩花瓣,掉在奈奈的头发上。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嘴里的啤酒比平时更苦涩了点。


    6 跟踪

    窝在树屋里已经三天了。前天,从大仓那里听到一桩传闻,让我精神上受到严重打击。正为好久不见的老友突然来访而感到开心,没想到,一见面,大仓劈头就问:
    「你在森林里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啊?」
    「奇怪的事?」
    「附近邻居都在传——」
    「所以我才问你,奇怪的事是指什么?」
    「譬如,邀小女生到森林里,带她参观你的树屋。有没有这回事呢?」
    「如果你指的是奈奈,她的确是经常跑来玩。」
    「奈奈经常上这里来吗?」
    「是啊,奈奈不是阿婆的亲戚吗?来这里玩应该不构成问题吧!」
    我说完,白了大仓一眼。不料大仓压低嗓门,说了叫人不敢置信的话:
    「你有没有欺负她?」
    「啊?」
    「我是指——性侵犯啦!」
    「什么!」
    「外头大家都在传耶!」大仓一脸不安地盯着我看。
    我一时语塞。事情未免太过荒谬吧!我连为自己辩解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顿时全身充满了疲倦感。接着,一股无名火从腹中升起,几乎快冲到脑门了。
    「你这个混帐家伙——」我一把揪住大仓。
    「别抓我呀,又不是我说的,是附近的欧巴桑在说……」
    「但你也在怀疑我,不是吗?」
    「那是因为,这几天,有个像刑警的男人经常在森林附近徘徊。你是不是被盯上了?」
    「刑警?」
    前阵子,为了抓到变态犯,自己曾和柿木坂警署的角松刑警照过面。
    难道是他吗?趁我分神不注意时,大仓一溜烟遁走。
    发泄怒火的对象竟给跑了,我整个人情绪荡到了谷底。焦虑、不安、后悔、空虚,百般感觉全部袭上心头。
    我抓起锅子,用力向水井的石壁掷去。
    那个惨极的午后下了雨,一直下到今日清晨才放晴。
    不过,我的活动范围仍只限于树屋和茅坑。我根本没有心情走到森林外头。
    「侦探叔叔——」
    是奈奈。少女清脆的呼唤声,对我来说无疑是最恐怖的召唤。
    终于等到雨过天晴了,所以迫不及待跑来玩吧!
    「你在上面吗?」
    我该怎么做才是呢?要为那些满天乱飞的恶意流言而拒绝奈奈吗?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到木阳台上。为了不让人爬上树屋。我将绳梯卷上来。
    「我头有点痛。」
    「发烧吗?那我去井边舀水,你把梯子放下来。」
    奈奈掉头往井边跑去。
    现在若让奈奈进到树屋里,事情会更不好解释。可是,我要怎么跟她说才好呢?
    我还找不到说辞时,奈奈已经折返回来了,手上拿着两公升装的保特瓶。
    「我跟你说,蝌蚪长出脚了哟!」完全不知情的奈奈,一脸天真地笑着。
    今年惊蛰时,不知道从哪里聚集来了蟾蜍,约有二十多只,就在养睡莲的水缸里产卵,奈奈每天为它们写下观察日记。
    「对不起,今天不能陪你玩。你观察完之后,赶快回家吧!」
    「去看过医生了吗?」
    「没有。」
    「感冒要好好治疗才可以喔。」
    「你真罗唆。」
    奈奈像母亲般的口吻,终于惹来我的怒斥。
    不知是否伤到她了?我心里着实抱悔。奈奈半天没说话。
    「唉,真拿你们男人没办法。」
    这回竟换成老婆的口气,说完,转身跑开。
    想想,我总不能一直这样躲在树屋里不出来吧,就算装病,也拖不过三天。我必须亲自到柿木阪警署,向角松刑警确认此事才行。何况,粮食也快吃完了。
    才这么想,突然,铃铛作响。
    当初为了防人盗伐竹子所装置的机关,现在继续用来防范盗贼。
    森林后方有人侵入吗?
    我连忙换上衣服,滑下绳梯,跑到后头。如果让可疑人物闯进来而引起骚动,可有得伤脑筋了。我不禁变得神经质。
    然而,侵入者是认识的人——奈奈的母亲,岛村玛莉亚。她是来检查架在树枝上的鸟巢。嫁给阿婆侄子的玛莉亚,几年前离了婚,现在和女儿一起住在附近的大楼里。
    玛莉亚时常外出爬山,等到夜里回家时总是三更半夜。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些什么,是对孩子采放任主义,还是她根本放弃母亲的责任?我认为,奈奈之所以会经常跑到森林里来,问题就出在她这位母观身上。
    更叫人在意的是,奈奈手腕上有明显遭人欺凌的瘀青。而每次问到瘀青是怎么来的时候,奈奈哀戚的表情明显表示她有事隐瞒。
    「这是非法闯入的行为,请自重!」我朝岛村玛莉亚大声喊话。
    「是喔,突然记起管理员的职责了吗?」玛莉亚毫不胆怯地回话。
    她穿条旧牛仔裤,配上绒毛上衣,黑边镜框,长发简单用橡皮筋捆绑着。身材很吸引人。
    「可不可以趁这时候告诉我,平时你上这里都做些什么?」
    「哦,这事啊。你听——」
    树梢上,传来「呲呲匹」、「呲呲匹」的喧嚣鸟鸣。
    「是白颊山雀吧?」
    「从三月开始,就忙着筑巢。顺利的话,四月底五月初小鸟就可长大离巢了!」
    「是去年在两个巢箱里繁殖的吧!」
    「哦,你也发现了啊!」
    「因为我是管理员啊。」
    「白颊山雀相当执著自己出生的巢,而且有划分界线的习性。我正在做这方面的调查。」
    「原来如此。不过,这个地方未经许可,外人是不能进来的。」
    「那我就在这里正式提出请求。」
    「可是你跟我申请没有用……」
    「只要管理员先生答应就没问题了,不是吗?我做的调查报告也会送给你看。若想要保存这个珍贵的杂树林,这些资料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她完全是一副以自我为中心的样子,丝毫不为外物所动。
    一张素颜,给人简朴的感觉,不过,出色的五官充满了知性美。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焦虑不安。
    「想请问你,对奈奈有什么打算?」我提出一直耿耿于怀的质问。
    「什么打算?她是很乖巧的女孩呀。」
    「那她经常上这里来玩的事呢?」
    「你是在向我讨人情,希望我跟你道谢吗?」
    「我不是这意思。」
    「这里是对孩子很好的游戏场所,奈奈似乎也很喜欢侦探叔叔,这点我很放心。身为母亲,照理说该向你道声谢,不过,我是我,女儿是女儿,我们家一向讲求自主性的思考。」
    「嗯……若遇上奈奈不听话,不受教的时候,你会怎样?」
    「生气呀。」
    「怎么个生气法?」
    「不一定。」
    「你会体罚她吗?」
    「偶尔。」
    「到什么程度?」
    「你怎么像警察在询问犯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对奈奈是不是有家暴行为。」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玛莉亚充满挑战地反问。
    看到她摆出一副备战姿态,我的情绪更加激动。
    「奈奈手腕上的瘀青,很明显是受到虐待。我问她是怎么弄的,她却支支吾吾,好像在隐瞒什么事情似……」
    「真有这回事吗?奈奈为什么没跟我说呢……」
    就在这时候,奈奈从南天竹荫下走出来,打破了我和玛莉亚之间的紧张气氛。
    「差劲!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我最讨厌侦探叔叔了——」
    奈奈丢下话,转身就跑。
    「奈奈,等一下,奈奈——」
    玛莉亚从后头紧追上去。
    我想保护奈奈的这番作法,难道又伤了她吗?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急忙跑到大门口。虽然不见奈奈踪影,却看到转角处玛莉亚的身影。
    这时,一辆停在反向车道上的白色小厢型车突然开始行进。开车的是一名身穿蓝色西装的男人。我本能地闪到围墙后。
    车子尾随着玛莉亚。
    我突然想到大仓说过的话——有个像刑警的男子经常在森林附近徘徊。
    「原来被盯上的人不是我……」
    难道男子监视的人是奈奈,还是玛莉亚?
    为什么?
    我骑上脚踏车,跟踪其后。
    男子跟踪的技巧非常高明,中途,在公园旁下车,以徒步方式漂亮地保持距离,尾随着玛莉亚。大概是不想引起过路行人的怀疑,他偶尔看看手表,或拿出公事包里的文件,佯装是在核对地址。简直就像银行行员上门拜访顾客那般。
    具备职业水准。
    事实上,路过的行人与其说会注意到他,不如说举止笨拙的我才是引他们侧目的焦点。
    一些推着婴儿车的女性,一脸狐疑地直瞪着我看。
    玛莉亚走进大楼后,男子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行道旁的栏杆上坐下,拿出记事本。从那里可以看到玛莉亚房间的阳台。
    这个顶上微秃的男子,会是刑警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何方神圣?
    我绕到对面的人行道上,从巷子里观察男子的行径,并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拍下对方的长相。
    不久,玛莉亚走出阳台,收拾晾晒的衣物。
    可能是确认玛莉亚在家了,男子暂时结束监视,回到白色小型车内。而后便将车子缓缓驶过大楼,在看得见玛莉亚房间的停车场上停车。

    〆

    两天后,我前往柿木坂警署。
    稍微迟到的玛莉亚一现身,角松刑警便将男子的相片摆在桌上。
    「这名男子不是跟踪者,而是侦探。」
    「侦探?那就是我生意上的对手罗!」
    听到我说的话,角松露出苦笑。
    「他隶属某职业侦探社。」
    「所以才在路上尾随跟踪啊。」
    「中里先生,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但故意让警方去调查对方的背景,对不对?你看准近来只要传出有女性被人尾随跟踪,警察都会神经紧绷。」
    「被陌生人跟踪,不管是谁,都会害怕吧!」完全被识破伎俩的我,拼命替自己辩解。
    坐在一旁的玛莉亚一脸严肃。
    「为什么侦探要跟踪我呢?」
    「大概是有人委托吧!」
    「会是谁?」
    「这就不是我们警察的工作了。」角松说着,肩膀略略一耸。
    问题就出在那个委托人身上。要如何查出他的身分呢?
    就在我准备步下楼梯的时候,角松唤住我。
    「中里先生,这给你当求职的参考——这家公司的评价很不错喔!」
    角松递给我侦探社的广告海报。
    侦探社的地址位于五反田。通常,只要是有良心的侦探社,对客户私人的问题是绝对保密,绝不会泄漏委托人的资料。话虽如此,但侦探一定得和委托人碰头。如果可以先确认这点……
    从警局回来后,我走逃生梯上到玛莉亚的房子。正门的楼梯侦探正监视着,但这个方向正好是个死角。进入玛莉亚的家里之后,我在离窗口有段距离的椅子上坐下。
    「车子就停在道路的另一头监视。」
    「烦死人了!只要想到一直被人监视,心里就发毛。」
    「你心里完仝没有底吗?」
    「没有。」
    「玛莉亚小姐,你经常因为工作而夜归,难道真的想不出线索吗?」
    「不用你多管。」
    玛莉亚的表情变得很凶狠。时常上山,三更半夜才回家;回到家,也经常和女儿相互叫骂——这是左邻右舍对玛莉亚的评语。
    房间也不同于一般。说是母女的房间,不如说它更像一座书斋。书架上凌乱摆放的,大都是植物、动物的专门书籍或图鉴之类的。如果玛莉亚能再友善一点,我倒是很想向她借这些书来看看。
    「我好像惹奈奈讨厌了。她有说什么吗?」我试图改变话题。
    「没有!」很冷淡的回应。
    和玛莉亚交谈,只会让自己更坐立不安。大概她是个充满谜样的女人吧!
    应该早点调查这女人的身分来历。我不禁有些后悔。
    「难道你一直没有发现奈奈手腕上的瘀青吗?」
    「她什么也没说。以奈奈的个性,不像是在学校会受到欺负……大概是有事瞒着我吧!」
    你这样还算是个母亲吗?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仍强撩住怒火。
    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出要求跟踪的委托人。
    「总之,你暂时不要外出。」
    「为什么?」
    「若没有任何动静,过不了多久,侦探一定会和他的委托人碰头。我希望他会这么做。」
    「那岂不太费神耗时了吗?我有更好的方法。」
    「你想做什么?」
    「我要采取主动,让对方不得不立刻回报他的委托人。」
    玛莉亚话一说完,人已经走出房间,坐上电梯。我赶忙随后追上去。
    「你在这里等。」玛莉亚把我留在一楼的大厅,朝侦探的车子走去。
    玛莉亚高声怒斥的声音,连我所在的位置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回去告诉你那个愚蠢的委托人,不要再鬼鬼祟祟地跟踪我,我早就发现了。」
    骂得痛快。
    之后,侦探的车子加速紧急驶离现场。

    〆

    我立刻采取行动。
    我坐上我的速霸陆Leone,转动钥匙点火,引擎漂亮地启动。买进这辆中古车也有十二年了,伤痕虽然不少,跑起来还是很快。
    我载着住在洗足池的野鸟摄影家河岛,前往五反田的侦探社。我们在看得见大厦大门的地方,展开监视工作。
    以侦探这行来说,我们通常都是以拍到的相片或提出报告来获取酬劳。不管是在办公室、委托人的家,甚至是咖啡馆,只要河岛的望远镜头能够拍到委托人的脸,就算成功。
    咬着从超商买来的御饭团,我守候着那位侦探。
    「好像狗仔队耶!」河岛说着,一口饮尽罐装咖啡。
    「你的相机看起来好有派头啊!镜头是多少毫米?」
    「八百毫米。野鸟都很小,不用这种火炮镜头,根本拍不到。」
    「对方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酬劳很低喔!」
    「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完全配合你吧!不过,翔平看守的森林可就要让我进去拍摄喔。近来突然想拍一点跟东京的大自然有关的东西。当然,洗足池也不错啦。」
    河岛是我参加自然学校训练营时认识的朋友。他平时在家里开的居酒屋帮忙,是位个性不错的男人。成为管理员之前,我们是一起登山健行的山友。
    上回玛莉亚的演出奏效。侦探迅速有了回应。
    「好刺激啊!」
    河岛手握着照相机的望远镜头。
    我们朝目黑道路南下。
    「那家伙不会想再继续监视下去吧?」
    我心里这么想着的同时,车子在环状七号线的地方右转,又在驹泽道路左弯,最后在一个很大的公园前停车。距离玛莉亚住的大楼相当远。
    我驶经侦探的车子,在他前面几辆车的位置上,纵向停在路边。
    「等一下在这里会合吗?」
    「要不要到外面拍?」
    「再等一会儿吧。」
    五分钟后,对方的车子后面停了一台蓝色丰田Crown。
    一名男子从车上下来,坐进侦探旁边的乘客座。
    「从这里拍不到脸……」
    我把车子往前开两百公尺,回转掉头,再把车停在可以从斜前方看到司机与乘客的位置。
    河岛连续按下快门。

    〆

    「怎么可能!」
    看到相片,玛莉亚大惊失色。
    「他是谁?」
    「我前夫。」
    「什么!」
    「他究竟要做什么?到底找侦探帮他搜集什么?」
    玛莉亚在房间里来回大步踱着。
    也就是说,奈奈的亲生父亲雇用侦探调查前妻的事。
    玛莉亚情绪很激动,一下子握紧拳头,一下子又长吁短叹,不断透过窗户向外眺望,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
    经过许久时间,玛莉亚才手扶着餐桌说:
    「难不成是为了……」
    「你想到什么了吗?」
    「他觊觎的目标可能是奈奈。」
    「觊觎?」
    「就是亲权呀!」
    「亲权不是归母亲玛莉亚你吗?」
    「目前虽然是我,不过,对方如果找到我身为母亲失职的证据,就可以再上诉。例如我放任奈奈不管,或像你怀疑的发生家暴等等。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我们母女的相处方式的确不太一样。总之,负面的证据太多了。」
    我从未看过玛莉亚这么可怕的表情。
    「离婚时,曾经为亲权争执过吗?」
    「没有,只在赡养费和教育费上有过争执而已。亲权归谁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为什么现在对方会……」
    「自从常老太太病倒以后,一切都变得奇怪了。克彦那家伙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终于明白了。」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常老太太就是无法相信自己的亲戚,才会始终一个人独居。不过,倒是很意外肯接受我,而且也非常疼爱奈奈。奈奈也喜欢黏着她,现在也还是每星期都会上医院探视她。听说,常老太太只要听到奈奈的声音,意识就会变得很清楚。」
    「常老太太也属于我童年的回忆。」
    我将小学时的往事,以及如何成为管理员的经过都说给玛莉亚听。玛莉亚边听边点头,微笑地说:
    「大家和这个森林都有不解之缘哪!」
    「是啊。」
    「但是对克彦来说,这个森林不过就是片土地、不动产而已。花草树木,昆虫野兽,全都无关紧要,他只关心一坪土地多少钱,当它是可以换箅成金钱的东西罢了。」
    「……」
    「听说,常老太太早已经写好了遗嘱呢。」
    「继承人是……」
    「奈奈吧!」
    「所以现在才要争夺亲权……」
    我整个心情黯淡下来。
    亲生父亲极力争取奈奈的原因,竟然是觊觎女儿即将继承的庞大遗产。我感到胸口一股窒息般的痛楚。
    一名阿婆病倒后,一僩家族也被卷进一桩悲剧里。
    森林会消失吗?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夜晚,我躺在树屋里辗转反侧。树梢上吵杂的呜叫,此刻听来格外寂寥。


    7 莲花水缸

    为迎接春天到来,森林里充满了蓬勃生气,榉木换上新绿,银杏也陆续抽芽。
    我的树屋,是架在森林中高约三层楼像鸟巢一样的窝。住在这里,对大自然的颜色、气息,或是季节的移转,都会变得极其敏感。
    不仅如此,晴天、阴天、刮风天、下雨天;清晨、中午、黄昏、夜晚,它们在森林都拥有各自不同的风情与味道,可以说,每分每秒都在变化当中,或许是为了一阵风吹拂而过,也可能是出现了野猫或从冬眠中苏醒的蛇,或是刚孵化诞生的野鸟……
    奈奈也是森林里的一员,但至今已经四天不见她的踪影。由于我的多事,显然惹来她的厌弃。
    小学时,我也常跑到森林里来玩,抓昆虫、偷采柿子、捡栗子,总是惹得阿婆火冒三丈。
    可是,对阿婆来说,少了我们这群坏小孩,说不定她的日子更显得寂寞呢!自从奈奈不再上我这里玩之后,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蝌蚪长出脚了哟——」
    (插图04)
    上星期,奈奈对着躲在树屋里的我这么喊话。
    那时候是为了振奋毫无元气的我,她才编造出这样的谎言吧!因为当时我探头朝睡莲水缸里一瞧,虽然看到成群的蝌蚪扭来扭去游着,就是没有一只长出脚来。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水缸里又多出许多新卵。大概是昨晚蟾蜍又来下蛋了。透明的管子里,是一粒粒的黑子,卵囊的四周,有无数蝌蚪在游着;大肚鱼也委屈地游在其中。
    记得小学的时候,在差不多这里的位置,也放了一个睡莲的水缸。那不同于现在园艺用的水缸,而是拿火盆充当的。里头有大肚鱼,也有蝌蚪;到了夏天,蜻蜒的幼虫也会来凑一脚。

    〆

    发生那件事的当时,火盆里也有无数的蝌蚪在游着……
    当时在阿婆森林里,除了我们这群小男生之外,还有几位女生也经常跑来。那就是我们的班长可南子和她的同伴。她们到森林里大都是为了摘花或采野莓。阿婆好像也从未对她们发脾气。
    可南子有一张可爱的脸蛋,成绩又好,在学校很耀眼。不过对我们来说,她只是个拘泥规则、不知变通的好学生罢了。
    有天,大家玩着生存竞争的游戏。
    我将自己偶然发现的蟾蜍装进塑胶袋里,准备用来吓唬人。蟾蜍别名又叫蛤蟆或疣蛙,就连我们这群坏小孩都讨厌它。大家都相信,如果不小心摸到它,身体就会长疣,所以突然把它丢在谁面前时,那人大概都会发出悲惨的哀号。
    我拿着装有蟾蜍的塑胶袋,闲晃到睡莲水缸旁边,正好遇上可南子一个人在附近采棣堂花。
    我抓起蟾蜍的脚,走近她身旁。
    「你看,疣蛙哟——」
    我将蟾蜍往她脚上一丢,可南子发出一声哀呼。
    听到声音赶来的贯二,也在一旁起哄,嘲笑可南子。可南子气得一脸通红。贯二加油添火地说道:
    「可南子的朋友是疣蛙啊。因为小时候摸过疣蛙,所以长了一颗疣。」
    在可南子的手臂上,的确有颗小小的疣。
    平时老被纠正行为的男生,虽然常对可南子冷嘲热讽,但可南子从来就不以为意。然而此时可南子的表情却与以往不同。可能被我丢的蟾蜍给吓到了吧,一副哭丧的脸。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应声回头。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手里捏着石头,站着。
    「那家伙是国中生。他喜欢可南子,我知道。」贯二说着。
    可南子用力推了我一把后,迅速跑开。
    国中生则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近,我们只能退到火盆后头。贯二脸朝旁边一撇,暗示我赶快开溜。
    就在我正准备逃开的时候,国中生的石头已经飞射过来。朝我丢来的石块,不偏不倚锵啷一声击在火盆上。
    那之后的影像仿佛慢动作般转动着。水从打破的火盆子里流泄而出,无数的蝌蚪在泥地上蠕动,在那一颗颗的黑色粒子间,还有几只黄色的大肚鱼活蹦乱跳。
    看傻眼的我们,只是杵在原地,什么事也做不了。这时候,阿婆出现了。
    「瞧你们干的好事!」如雷贯耳的怒骂声。
    我们的全身动弹不得。
    「你们这些小鬼!怎么连阿克你也有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婆看看我们,又看看国中生。
    叫阿克的国中生,将手中另一颗石头往地上一丢,狠狠地瞪着我们。
    「这些家伙欺负——」
    说到这里,话就哽住了。
    「你们都有责任。如果没有好好料理善后,我可是会到学校找你们老师。阿克,怎么连你也做出这种事来呢?」
    看到阿婆生气,国中生扬脚踢飞地上的石头,掉头就跑。
    我们用旧的铁制脸盆装水,将洒了一地的睡莲、蝌蚪和大肚鱼,重新放进去,而后才离开森林。
    一直到毕业,可南子都不曾再和我说话。

    〆

    一想到当时可南子的脸,我就感到胸口一阵抽痛。小孩子的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我替刚产下的蟾蜍卵囊画了素描,又以手机拍摄,然后前往奈奈住的大楼。从惊蛰的第二天开始,奈奈就不间断地在为蟾蜍的生长做观察记录。我不希望她因此中断。
    正好遇上奈奈放学回家,背着书包和同学在大楼前聊天。平时她总是孤单一人到森林里来玩,我还担心她会因此没有朋友呢!显然是我多虑了。
    「那就四点的时候,在向阳体育馆见。」
    挥手和朋友道别后,奈奈转身进入大楼的大厅。
    我没有出声叫她。犹豫了一下之后,我决定将东西连同留言一起放进一楼的信箱里。

    〆

    下午六点过后,向阳体育馆里充满了朝气蓬勃的加油呐喊声。
    入口处的白板上,写着「富士见坂少年排球同好会」。
    「是家长吗?」穿着运动服的中年欧巴桑开口招呼。
    「我认识岛村奈奈……」
    「来参观的话,请往那边走。」
    我就这样被请入体育馆。一走进馆内,就看到好几组小团体在练习打球。
    奈奈的小团体排在最后面。一名像是教练的男子怱左怱右地投球,奈奈则左右开弓练习接球。
    奈奈认真地将球反击回去,如果漏接了,立刻就露出一副懊悔不已的表情,有时则是哭丧着脸追着球跑。
    「奈奈很努力喔!」欧巴桑笑着说。
    「打得整只手腕都是瘀青呢!」
    「魔鬼训练嘛!」
    「好厉害啊,大家都好认真。」
    「三月时,两名队员突然放弃参加比赛,幸好奈奈和香织两位小朋友参加,大家才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为了参加在连假时举办的排球比赛,大家都卯足了劲加强练习。
    我向欧巴桑道谢过,悄悄离开了体育馆。
    一直以来心中的疑惑——奈奈手腕上为何有瘀青——总算是解开了。
    可是,奈奈为什么要对母亲隐瞒呢?打排球应该不会有问题啊!
    回程,我绕道大楼。玛莉亚还没回来。白天上山,夜里外出,回到家总是三更半夜……怎么想,都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行为。
    已经分手的前夫,突然为了争夺孩子的亲权而展开积极行动,延请侦探社调查玛莉亚周遭的情况。身为母亲,玛莉亚有太多不利于自己的条件。
    奈奈的亲权问题也影响到我的生活。
    如果亲权真的判给了她父亲,而阿婆的遗书中又真的写着森林的继承人是奈奈……大概奈奈的父亲会以强硬的手段铲平森林,换成更有经济效益的用途吧。也许是盖大楼,或是经营相关的营利事业。总之,森林不可能被保存下来。
    如此一来,也不需要我这个管理员了。
    春晚的凉风在树梢轻拂嬉戏,我却感到心情无比沉重。

    〆

    翌日,奈奈来到森林。
    「昨天,听说你到体育馆来?」奈奈一副非难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到你很努力在练习,样子很酷喔!」
    「为什么来找我?」
    「本来我一直很在意你手腕上的瘀青,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原因,也安心了。」
    「你打算跟我妈妈说吗?」
    「没有。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隐瞒?」
    「那你答应我不准跟任何人说。」
    「嗯。」
    接下来,奈奈考虑了好一会儿。
    半晌时间过去,她终于下定决心。
    「去年,我被诊断出有心律不整的毛病。在还没做精密的检查之前,禁止激烈的运动。」
    「什么!那你还打排球——」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体育馆上震天价响的欢呼声,以及奈奈前仆后继救球的模样。
    「二月再检查时,医生已经说过我没有问题了。可是妈妈还是很担心,只准我上学校的体育课,不准我做其他激烈的运动。」
    奈奈明明去年就知道了,却依然故我。
    如果我是她父亲的话,会怎么做呢?或许会和奈奈的母亲一样,禁止她做任何剧烈的运动吧!不过,奈奈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
    「我不会去跟你妈妈说。可是,你必须自己将这件事告诉她。」
    「但是,这么一来,我就不能再打排球了。」
    「你和妈妈再去一趟医院,去和医生商量看看。」
    「可是……」
    「万一你在比赛中出了什么状况,岂不拖累了大家吗?」
    「嗯……」
    「要跟医生说清楚,也要获得妈妈的同意才行。也请医生教你,运动时如果发生心律不整的现象,应该如何处理?这么一来大家也比较放心,不是吗?」
    「话虽然这么说……」
    「你有这个责任必须说服妈妈,知道吗?」我轻声说道。
    奈奈双眼直盯着我瞧,然后,小声地回道:
    「我知道了。」只丢下这句话。
    她朝睡莲的水缸走去时,一对绿绣眼穿过树丛,朝天空飞去。
    来到水缸边,奈奈原本紧绷的小脸蛋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真的耶,又生了!」奈奈看着卵块,眼睛闪闪发亮。
    「好像是前天晚上又来下蛋了。」
    「那岂不是生产过度吗?水缸会变得黑压压一片哪!」
    「没想到这么小的一个水缸,每年也都会来下蛋呢!」
    「这森林里是住了几只蟾蜍,不过,其他地方的蟾蜍也会来。」
    「你看过吗?」
    「时常看到啊。不过它们身上都有剧毒,还是别碰比较安全。通常剧毒就藏在它们的耳朵后面。」
    「你很清楚嘛。」
    「它们就是靠这些剧毒来保护自己,避免受到细菌或寄生虫的破坏。」
    「呵,原来这水缸不只有蝌蚪而已,还培育着一位未来大学者的幼苗呢!」
    「这个睡莲的水缸是姑婆买给我的。就在她住院的前一年。」
    「阿婆买……」
    「不是阿婆,是姑婆。」
    「我小学的时候也看过一个。不过那是火盆做的……」
    「那个不是坏掉了吗?」
    「这你也知道?」
    「我听姑婆说的。」
    「阿婆竟然连这种事都跟你说!」
    「姑婆说,虽然坏了,二十多年,可是,只要有个水缸在那里。青蛙和蜻蜓就会来下蛋。因此,我放了些水草在里面,又养了几条大肚鱼。结果,蟾蜍真的来了耶,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呢!」
    「好厉害呀!」
    「你知道蟾蜍的寿命有多久吗?」
    「不知道。」
    「专心养育的话,可以维持三十年那么久呢。所以罗,侦探叔叔小时候玩的蟾蜍,说不定现在还活在这森林里呢!」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又发现几个刚刚产下的卵。
    对于大自然神奇的生命力,我除了震慑,还有满心惊喜。
    「好像愈来愈有意思了。」
    「对呀。最初发现青蛙卵时,姨婆和妈妈都很高兴呢!可是爸爸他……」
    「爸爸怎么了?」
    「他讨厌蝌蚪。因为那会让他想起不愉快的事。」
    奈奈说完叹了一口气。
    「奈奈,可以告诉我你爸爸的名字吗?」
    「克彦。」
    阿克……
    一瞬间,耳畔仿佛传来阿婆雷鸣似的怒骂声,脑海里也略过可南子哀伤的小脸。
    「奈奈的父亲,小名叫阿克吗?」
    「嗯,姑婆都是这么叫我爸爸的。你怎么知道?」
    「哦,没什么,我只是随便猜猜而已。」
    我避开奈奈好奇的眼神,凝视着睡莲水缸。水缸里,大量的蝌蚪聚成黑压压一片。看着,看着,我感到贫血似地一阵晕眩,眼前尽是不胜其数洒落在地上的蝌蚪,黑色粒子到处扭窜……
    「妈!」
    把我从黑暗中唤回现实的是奈奈的声音。
    「咦,看来今年青蛙还真不少嘛。」玛莉亚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手搭在奈奈的肩上说。
    「两位请慢。」
    说完,我朝树屋走去。


    8 变身

    「大场民宿」静静伫立在山梨县盐山市街转入山区的交界处。
    太阳沉入山峰,晚风拂过川面,吹在脸颊上感觉格外冰冷。
    我在门口大声招呼。不久,从里头走出一名年约六十上下的男子。
    「我听了岛村玛莉亚介绍,到这里来投宿。」我微笑点头说着。
    男子露出一脸释怀的表情。
    「远道而来,失敬失敬。」
    「很抱歉突然来访,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房间?」
    「今晚没有客人,所以也没有事先准备膳食,如果你愿意将就的话……」
    「我只要有白饭和腌萝卜就可以了。」
    「哈哈,还有一点山菜和味噌汤啦。」
    这趟是我难得的远行。话虽如此,却不是来游玩,而是为了调查玛莉亚的事前来。
    我虽然在意奈奈的亲权争夺战,却苦无机会和玛莉亚进一步交谈,眼看时间已匆匆过去。至于玛莉亚,她似乎也刻意避开我一些深入的询问。从奈奈那里打听到的,不过是一些日常习惯,例如经常去的超市、美容院、常看的杂志、喜欢的艺人等等。
    唯一的线索,就是挂在她们家玄关墙壁上的照片。那是登山打扮、中高年纪的男女一行八人和玛莉亚在大场民宿前的纪念合照。从民宿墙上贴着的大菩萨岭海报,推知应该是盐山周边一带。于是我上网从观光协会的网站找到大场民宿的地址。
    主人大场和妻子两人经营这栋民宿已经四十多年了。
    由于没有其他客人投宿,用过晚膳后,我索性就和老板围着炉火聊起天来。
    大场先生大概特别注意到了吧,一开始就聊到我的名字。
    「中里翔平先生是不是和介山先生有什么特殊因缘呢?」
    这是因为小说《大菩萨岭》的作者和我同姓。
    我先说明自己和中里介山先生完全没有关系,接着说自己和玛莉亚住得很近,和她女儿奈奈经常一起玩耍。
    和大场聊天颇有意思,也很愉快。虽然我很想多听到一些山菜和狸猫的故事,但还是把话题移转到民宿的相簿上。
    「这张照片,我在玛莉亚小姐家的玄关上也看过。」
    「喔,那是五年前拍的。那时玛莉亚小姐第一次到这里来当向导。」
    「原来是从那时开始的啊!」
    我假装早就知道这么一回事,频频点头。
    玛莉亚当过向导……
    「这位吉井先生从学生时代就经常来这里。」大场手指着和玛莉亚一起站在人群中央一位略有年纪的男子。「吉井先生以前来爬山时,都在『春溪庄』投宿。不过十五年前,自从春溪庄的老板去世后,他就换到我这里来了。他可是纺织业的大老板,每回都是坐着专属的黑头车来的。不过,坐着高级车到这种破落民宿投宿,也可见他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他一点架子都没有,个性很平易近人。以前他来的时候,都只是两三位而已,也就是从五年前开始,变成一群人一起上山……」
    「大家都一副很开心的表情。」
    这是我的真实感受。
    「那是因为玛莉亚向导做得好啊!」
    「咦?真有那么好吗?」
    我也拥有自然学校初级指导员的资格,只是从未有实际的经验,可以说是个完全没有用的资格吧!
    对玛莉亚,我突然有种嫉妒的心情。
    「解说方面,当然她是专门。不过,她经常会以猜谜的方式,或制造悬疑,让大家自己动脑去解谜,所以非常有趣。我虽然对山的事情也知道不少,不过那全凭经验累积,说到学问,可是一点都没有;就算有点知识,却无法连结起来。跟他们一起爬山,我也学到不少呢!现在我每回都报名参加。」
    「每回?」
    「就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回。」
    「原来如此。」
    「中里先生,你认识这位老师吗?」大场边说边拿出一个空酒瓶。
    「啊,这是……」
    那是我在阿婆森林里,每天都可以看到的玻璃酒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井边的桌子上多了一瓶空酒瓶。我知道是玛莉亚带来的。平均一星期两次,玛莉亚都会上森林里采一些季节性的花草,每回,她都会将摘下来的花草插几枝在瓶子里。
    黑色标签上,印着黄色槭树的素描,还有毛笔字写着「神山流酩酒」。标签的下方则有「银座登山俱乐部」的字样。
    我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瞧它的标签。
    「这位神山先生就是玛莉亚小姐的老师。」
    「这我就不清楚……是老师吗?」
    「名字叫神山宗佑,写过几本有关森林的书。东大毕业,却没有专属的研究室。听说生活在山中森林,专心记录他的观察。也就是所谓的野人吧!
    神山宗佑我也认识。虽然没看过他写的书,却在电视节目上看过他——一头刚睡醒似的白发,坐在轮椅上讲课的样子让人印象深刻。
    「我记得神山老师最后几年在大学当教授,对不对?」
    「在新泻大学教授森林学。大概有十年之久吧!玛莉亚小姐是他最后一届的学生。说到森林学系,现在好像也没有了。」
    「森林学啊——」
    我似乎解开了玛莉亚谜样人生的一部分。那和只是对大自然有兴趣的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水准。
    「有学问还真不错。我还以为大学只是专门制造一些头脑顶尖、爱钻牛角尖的人。其实也不尽然。」说完,大场啜了一口茶。
    老板娘也端上酱菜。的确是个让人可以舒展身心的好旅舍。
    我将酒瓶拿在手中,注视着上面的标签。
    「难道这酒是神山老师制造的吗?」
    「不,是老师去世后才开始制作的。这瓶酒是三年前吉井先生带来的。」
    「后面的标签被撕掉了。」
    摆在森林里的酒瓶,背后也没有标签。
    「吉井先生说,这是因为制作的场所要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呢?」
    「我也不清楚。吉井先生和玛莉亚小姐都不肯说。不过应该和银座登山俱乐部有关吧!总让人觉得一伙人一起在玩什么秘密游戏。」
    大场说着,好像也对这谜样的酒充满了兴趣。
    我注视着摆在围炉旁的酒瓶,想到森林那个井边的酒瓶上星期才刚插过棣堂花。秋天时,也曾插过枫叶或银杏枝。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些花草,是玛莉亚为了神山先生插上的。

    〆

    两天后,当我结束人家委托的工作回到森林时,看到穿着西装的大仓坐在井边的长椅上。
    「看你好像很忙。今天又接了什么差事呀?」
    「园丁。上个月一位老先生病倒了,没办法再爬高砍掉树枝。但这点工作又不用请到真正的园艺师父,所以只好来拜托我罗!」
    「酬劳怎么算呢?」
    「白米五公斤。」
    我将装着白米的纸袋摆在椅子上。
    「要不要带一些回去?」
    「我不能拿你这么贵重的酬劳。」
    桌子上的酒瓶,插着麻叶绣球。我不在时,玛莉亚显然来过。
    「说说你这个败德的房地产小开近况如何吧!」
    「瞧你又这么说了。我们家可是本地的优良企业呢!」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你会专程来看我,铁定有什么事。」
    「我正好经过这附近,就绕过来看看你嘛!」
    大仓说着,鼻头抽了一下。
    显然有事隐瞒。他这个小动作从小学到今天一点都没变。
    「喝杯咖啡吧!」
    我准备滤纸泡咖啡。
    由于调查玛莉亚的侦探经常在森林附近流连,害我被邻居误以为是变态,怀疑我是因为诱拐少女(指奈奈)到树屋里性骚扰,才会引来便衣的监视。
    当时,为我辩护的大仓被空穴来风的谣言搞得不胜其扰,最后是自己前来查问。
    「前阵子真要感谢你封我为变态。」我挖苦地说道。
    大仓暧昧地一笑:
    「别再说啦,谣言都没再传了。」
    「也是。」
    咖啡慢慢滴落下去。大仓边观察我的脸色边问:
    「奈奈会和你聊她母亲的事吗?」
    「偶尔吧!
    「那对母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担心她们是不是相处融洽。」
    「你为什么要担心她们母女的事?」
    「奈奈会一天到晚往这里跑,是不是她母亲太过于纵容她了?」
    「奈奈现在正忙着学校的排球比赛呢!」
    「你和奈奈好像处得很不错嘛!」
    「那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兴趣。」
    「兴趣?」
    「就是这个森林呀!」
    「喔……」
    「奈奈记录的蝌蚪观察日记,很不简单喔!」
    我将咖啡注入杯里。大仓边称赞咖啡香,边啜了一口,像是故意的动作。
    「玛莉亚小姐也经常到森林里来吧?」
    「是啊。」
    「她都来做什么?」
    大仓又窥伺我的脸色。小学时,只要他想搞鬼作怪,就是这种眼神。
    「来清扫巢箱。」
    「然后呢?」
    「观察搭好巢穴的白颊山雀。」
    「就这样?」
    「就这样。」
    「真的?」
    「你到底想问什么?」
    「就是刚才我说的,她们母女之间……」
    「这件事某家侦探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
    「咦?」
    「玛莉亚的前夫已经雇了侦探调查她的一切状况。」
    「你怎么会知道?」
    拍到侦探和克彦碰头的场面,是我设的局,没有人知道,我也要求玛莉亚不能跟别人说。
    「有件事我要向你求证。」我说着,两眼直盯着大仓。
    「什么事?」大仓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托你的福,让我担任这里的管理员,这点我很感谢你。」
    「我也很开心。」
    「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
    「嗯。」
    「未来,这个森林不会不见了吧?」
    「啊?嗯……」
    我没有忽略大仓口齿含糊的犹疑。
    「你的立场我很明白。我不知道你是受你爸还是克彦的请托,总之,你是来向我调查奈奈和玛莉亚小姐的事情,对吧?」
    大仓垂下视线。我继续说:
    「我希望尽可能留在这里。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能帮助我。孩提时候的森林能保存到今天,你不觉得是项奇迹吗?阿婆一定也希望它可以继续保留下去。」
    大仓没有回答。
    默默喝完咖啡后,挥手离去。

    〆

    下午四点过后,玛莉亚走出大楼。
    一身轻装,牛仔裤配上棉夹克,肩上背着托特包,手里则拿着报纸卷着的麻叶绣球花束。她在路旁拦了一辆计程车。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又做什么?虽然我不想探人隐私,但仍决定付诸行动。
    我发动车子前进,一路尾随。
    计程车开到自由之丘的奥泽住宅区,在一栋高级大厦前停住。
    长发飞扬的玛莉亚走进大厦。
    我这岂不成了如假包换的跟踪者吗?这么一想,口里不禁分泌起苦味唾液。现在撤退还来得及……我不断自问自答,害怕知道玛莉亚的秘密。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在监视一个小时之后,我意志开始动摇。
    一辆计程车停在大厦前,像是前来迎接的车子。
    没多久,大厦的自动玻璃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两位女性,两人都穿着一身和服,头发梳髻盘起。
    一位是年约七十岁,像是教导舞踊的老师。不过我的视线却被走在她后方的年轻女性给深深吸引。她一头秀发梳拢整齐,颈项间的曲线非常优雅、细致,是位五官清秀的佳人。
    看来是在酒店上班的小姐,正准备要出勤吧!
    沉醉在想像中的我,突然被女性手中拿着的纸袋给夺走目光。一个装着东西的白色大纸袋里,摆着几朵楚楚可怜的麻叶绣球。
    「玛莉亚?」
    她一向脂粉不施,总是一身牛仔劲装,也难怪我一时认不出来。仔细一瞧,还真是玛莉亚本人。
    来不及理清头绪,我赶紧尾随她们那辆计程车的行踪。
    车子经过东京铁塔,朝都心的大厦街道驶去。
    进入银座的道路后,车子放慢速度,在巷子里左转右弯,最后在银座六丁目一个高级俱乐部密布的边界,两人下了车,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的第二间大楼里。
    我也赶紧下车追上去。电梯停在五楼。五楼的店家是「Acel 」,在它下方有一行小字写着「阿克尔」。
    确认店名后,我回到车上。
    专攻森林学,是位优秀的向导,这是玛莉亚;但她的另一面,难道是银座酒店的陪酒小姐?酒瓶标签上的「银座登山俱乐部」字眼,在我脑海里闪烁不去。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3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9 秘窟

    青带凤蝶掠过树屋的木阳台,轻盈飞舞着。
    上星期曾看到一对凤蝶,黑斑凤蝶也经常飞来,看来,森林里的昆虫又开始活跃了。
    孩提时采集的蝴蝶,不知道已经到了第几代?只要森林不产生变化,无数的生命便可生生不息。阿婆独自在这森林里生活,说不定也是为了默默守护这片世界呢!
    如今,住在森林里的我,平常所能做的事,只有清扫被丢弃的垃圾或驱逐非法入侵者罢了。不过,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虽然只有微薄的报酬,但除了填饱三餐,我也不需要太多的生活花费;而且当侦探的副业多少还有些收入。
    最重要的是,没有比住在这片森林里更让人感到惬意与快活了……
    处在都市的一隅,只有这里仿佛有层防护罩受到保护。没有车子的废气,没有扰人的噪音,到森林里来的人都为着「温度不一样」、「空气好清新」而惊呼连连。
    然而,这样的森林,究竟能维持到几时呢?卧病不起的阿婆万一有个什么状况,而且就像传闻说的,奈奈依遗嘱而继承这片森林的话,后续也还有遗产税、维护费等烦人复杂的一大堆问题。更叫人担心的是,克彦为了奈奈的亲权正积极做出大动作。
    玛莉亚大学时代事师名教授种山宗佑,钻研森林学。甚至活用所学的知识、经验,经常到山里担任向导。问题是,近日自己才亲眼见到玛莉亚的另一面——浓妆艳抹、穿着华丽和服消失在高级俱乐部林立的银座大楼里。
    白天是介绍大自然的向导解说员,夜里变成了陪酒坐台的小姐……虽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他想过的生活,但一旦关系到奈奈的亲权问题,事情就变得复杂了。夜晚放任年幼女儿在家不管,经常三更半夜带着一身酒臭回家,这样的生活,对想要夺回亲权的克彦来说,无疑是极其有利的筹码吧!
    玛莉亚利用奥泽大厦在那里化妆、变装,再与年长的女性友伴一同前往银座。夜里充当坐台小姐的事,她并未让奈奈或邻居知道,也因此侦探才没留意到吧!
    不过,连我都可以发现的事,迟早也会被克彦给揭穿。
    我下定决心前往银座酒店。

    〆

    很久没有穿上西装了。
    离去上班工作后,只留了一套应付婚丧喜庆穿的礼服,其他全都送了人,这会儿,只好向大仓借衣服穿。这套大仓引以为豪的西装是意大利制。腰围虽然宽松了点,所幸附有吊带,穿起来还挺有型的。我在地下铁的洗手间整理好服装仪容后,朝六丁目走去。
    Acel是拉丁语「枫叶」的学名,「神山流酩酒」的标签上就印着板枫的图形。究竟这座银座的高级俱乐部和被称为野人学者的神山教授,两者有着什么关联呢?充满神秘色彩的「银座登山俱乐部」,我不禁对它万分好奇。
    上网调查的结果,某些地图上虽然出现了店名,但没有相关网站,无法得知详细细节。唯一获得的资讯是,那是一间会员制的俱乐部。
    虽然如此,这条街上矗立的都是看起来消费昂贵的店家。真正说起来,自己到银座也只去过啤酒屋或锅烧饭屋之类的平价餐厅而已。不晓得这里的消费怎么算?我越走近店家,心里越是忐忑不安。
    电梯到达五楼。时间是晚上八点左右。
    右手边是一扇欧式风格的厚重木门。小小的木制门牌上,镌刻着一枚黄色板枫,下面只有「Acel」几个小字。
    我毫不怯步地准备打开门。反正只有会员才知道规矩也说不定。
    握着黄铜制的门把时,里面咯咯发出沉重的声音,门打开了。
    「欢迎光临!请问您已事先预约了吗?还是和朋友约好见面呢?」一位身着和服的女性,笑容可掬地看着我说。
    她年纪约在四十上下,举止端庄稳重。不过,由于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我一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都不是,我是岛村玛莉亚的朋友。」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您尊姓大名吗?」
    「中里翔平。」
    「那请您先进来,稍待片刻。」
    我遵照她的指引,在一张古董椅子上坐下。
    天花板上静静流泄出旋律,虽然看不到客席,里头却传来一阵声响。没多久,就听到高跟鞋的足音。
    「没想到你也会打领带啊!」
    是玛莉亚。一身鲜艳的钴蓝色合身洋装……受到过度的刺激,我不禁张口结舌。
    「怎么啦,一副看到外星人的脸色。」
    玛莉亚的身材相当匀称有致,我竟看傻了眼。
    「你还真能找到这里来。」
    「不好意思,前些日子跟踪了你。」
    「不会是克彦雇你来调查的吧?」
    玛莉亚说着,瞪了我一眼。
    「怎么可能!纯粹是我个人向——多了解一些状况而已。」
    「住到盐山的民宿也只是想了解一些状况而已吗?」
    「被你发现了。」
    「会用本名投宿的侦探,还真是罕见。」
    「对那么热情款待的老板夫妇,我不想说谎。」
    「同时受到前夫雇用的侦探和森林里的侦探追踪,还真有点吃不消哩!」
    「我今天是来喝酒的。一定得是会员才可以吗?」
    「说是我介绍的,应该没问题吧!」
    「那就拜托你了!」我说。
    玛莉亚回以苦笑。
    我随着玛莉亚走过走廊,看到店里的情况。
    没有华丽的水晶灯,也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却有早期西式大饭店大厅的风格,以橡木为基调,充满时尚的氛围。
    座位在地板略低一层,有四组客人正在交谈。每一组客人的平均年龄都在中高年纪。谈话的气氛非常闲雅、高尚。每台桌子都有穿着和服或洋装的女性陪侍一旁。
    起先还兴致勃勃的我,突然失了劲头,心情变得沉重许多。
    最后,我发现有个位置在最里面的吧台。
    「那里怎么样?」
    座位约有七、八个,已经有两位穿着西装的男性在场。
    「你喜欢的话就没问题。」玛莉亚一脸捉弄的笑容。
    「怎么说?」
    「那里通常都是秘书或艺能界经纪人指定的位子。另外,特勤人员也常利用。」
    「特勤……」
    「各界顶尖的人物都常来捧场。」
    「真吓人。」
    「现在坐在位子上的,好像是个大老板的特助吧!」
    来到吧台边时,两位男性朝这里看了一眼,又继续他们的对话。
    穿着背心的老酒保微笑地轻声问:
    「想喝什么?」
    「可以给我来一杯螺丝起子吗?」我毫不犹豫地点酒。
    「没问题。」
    我以前读过的雷蒙•钱德勒的小说,主角就是喝螺丝起子这种鸡尾酒。我一直想着有机会也要喝看看,至于它到底是什么酒,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老酒保倒入基本的琴酒后,挤了几滴莱姆,再将铁杯拿起来甩晃了几下,手法简洁俐落。液体倒进鸡尾酒的酒杯时,散发出丝绢般柔和的光泽,啜了一口,莱姆的香气和苦味轻轻覆盖琴酒,在口中扩散开来;当它通过喉咙时,有种让人身心舒畅的酒精刺激。
    「如何?还合您口味吗?」老酒保依然保持笑容。
    「虽然是第一次喝到,可是味道很实在、很好喝。」
    「可惜没让菲力普•马罗先生品尝过,不知道合不合他的胃口?」
    「啊,您也知道?」
    「不少看过他的书的客人,都会点这道酒,我也尽量配合大家。」
    「海明威的读者应该也不少吧?」
    「是啊,它们都点戴克利。」
    与老酒保谈话令人非常愉快。他并非在炫耀自己对酒的造诣,而是对客人感兴趣的问题提出适切的回答。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真挚求教的态度也让人留下好感。我不禁跟他大谈海明威钓鳟鱼的事。
    老酒保负责吧台应该有十多年了吧。他会非常认真对待我这个客人——让人有这样的信赖感。
    可是,就算同坐在吧台,那位大老板特助却没有加入我们的谈话,只是绩了一杯乌龙茶而已。不知道是太热中于工作还是对我兴致缺缺,总之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带着几分酒意,我对平时颇感兴趣的艾雷岛的威士忌,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
    「看来你和我们长仓先生还挺聊得来嘛!」
    玛莉亚出现时,我刚好喝完波摩威士忌。
    苏格兰的烈酒果然容易醉人,我已经开始有点茫了。
    「我们谈一下吧!」玛莉亚带我到办公室。
    三块榻榻米大的空间里,有电脑也有书架,还有放个人衣物的柜子,以及女性工作人员的盥洗室兼洗手间。
    「工作结束了吗?」
    「是休息时间。」
    「工作到几点?」
    「十二点。」
    「一星期几天?」
    「四天。你的口气像是在审讯犯人耶。」
    「店是不错,只是和我无缘。」
    「你不是喝得很愉快吗?」
    「全托长仓先生的福。不过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跟贵店的客人调性不同。」
    「我还以为你是个心胸宽大的人呢。原来你也有偏见。」
    「动植物在自然界也是各择栖居之所啊。」
    「这是森林管理员的社会学?」
    「我知道你有很好的学历,知识比我渊博、丰富。可是就算你是位优秀的自然向导好了,你这样身兼陪酒小姐,社会对你的评价会是如何?」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奈奈怎么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玛莉亚说完耸了耸肩。
    仗着酒胆,我的口气越说越激动:
    「如果你的前夫再花钱找侦探调查,你的事准会被揭穿。如此一来,岂不正中他的下怀?」
    「已经又找了啊。」
    「咦?」
    「今天我一出门就被盯上了,不过对方只跟到自由之丘。他一定是克彦再次派来跟踪我的。烦死了,你有什么好方法,教教我吧!」
    「很简单。」
    「什么?」
    「辞掉工作就好啦。」
    我话才说完,玛莉亚便一脸怃然地说道:
    「我怎么会蠢到来问你呀!」
    「你可以一边打工,一边担任向导,虽然收入少了些……」
    「我要回去工作了。」
    玛莉亚说完起身。
    「比起赚不了什么钱的向导工作,跟有钱的色鬼撒娇显然有趣多了。你跟奈奈说过你在当陪酒小姐吗?」
    对于我的质问,玛莉亚迟疑了一下。好强的她,这还是第一次露出旁徨的神态。
    过去,奈奈总是跟我说:「我妈妈在研究室当助理,晚上要帮忙整理资料。」我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这么反问她。
    我为自己做了卑鄙的事而感到自责,口腔里一直分泌苦味唾液。
    「玛莉亚,跟他说出实情吧!」
    突然,从盥洗室出现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
    「妈妈桑,您都听到了?」
    「对不起,偷听你们的谈话。」
    被称为妈妈桑的女性笑盈盈地看着我。这位上了年纪的女性,似乎是这家酒店的老板。
    「你就是那位森林里的侦探吧?」
    满头银发,一丝不乱地梳里整齐;茶褐色的眼睛,给人一种高贵而威严的感觉。
    「我就是。」
    我很意外玛莉亚提过我的事。
    「一直待在这里会影响其他工作人员,我们到那边聊吧。玛莉亚,麻烦你去帮侦探先生拿他想喝的饮料来。」
    说完,妈妈桑朝与吧台正好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个地方和客席也有一段距雕。正面是一扇古色古香的门,毛玻璃上有一枚板枫造型的设计。妈妈桑打开门锁。我的眼光盯着整片墙壁的书柜。
    「好壮观啊!」
    书柜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国内外图鉴,以及和森林、自然相关的专业书籍,还有不知什么年代的皮革封面原文书。一踏进房间,简直让人产生时空停止的错觉。
    在那些书中,我看到「TREE HOUSE」的文字。
    「别客气,请自由阅览。」
    受到妈妈桑的鼓励,我挑了一本书。那是十几年前在美国出版的一本书。我大致翻阅了一下,里头介绍着各式各样树屋的造型。从南太平洋岛上先住民的树屋素描,到现代各种功能、款式的树屋相片。不管大的小的、粗糙的豪华的,都叫人看得爱不释手。
    「神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我常看到那本书。」妈妈桑不经意地说着。
    「您是指神山老师吗?」
    「嗯,他是我先生。虽然他希望能死在树屋里,不过晚年的他,身体已经无法动弹了。」
    闻言,我手捧着书呆立。
    「吓到了吧!」玛莉亚说着走进来。
    那时,我才注意到门上的金属牌上镌刻着「银座登山俱乐部」几个字。
    「这是——」
    「这是银座登山俱乐部。」
    「那这里是——」
    「神山老师的秘窟。」
    墙壁上到处挂满了色彩鲜艳的动植物相片,树上的红毛猩猩一脸沉思的表情盯着我看。

    〆

    森林学者神山宗佑老师在新泻大学的晚年生活,可以说都投注在研究野生动植物的世界。而他隐密的书斋,竟然就藏在银座某家俱乐部的一隅。
    「这里收藏的只是老师一小部分的书籍与资料。其他大都保管在长野的小木屋里。」
    (插图05)
    玛莉亚为我说明。我还没进入状况,只能继续呆立现场。
    只要走出这房门一步,外头就是大老板特助、特勤以及政商名流所流连的高级俱乐部。一个森林学者的书斋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地方……
    「对不起,现在才跟你介绍。这位是妈妈桑志津女士,是神山老师的夫人,也是这家俱乐部的老板。」玛莉亚介绍志津女士。
    「我是中里翔平。除了森林管理员的工作,也兼做侦探……和玛莉亚小姐是……」我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
    「是奈奈的好朋友,住在树屋里的怪人,对吗?」志津女士笑着替我把话说完。
    「说你是怪人,那可是我们的赞美哟。」
    玛莉亚连忙说明,但听在我耳里总觉得她是故意的。
    「中里先生,」志津女士直接切入话题。「你刚才好像在劝玛莉亚辞掉工作,是吗?」
    「那是因为她现在的情况很敏感。」
    「你是说,陪酒小姐在社会上形象不良,对奈奈的亲权问题不利,是吗?」
    「没错,这是一般人的看法。」
    「责任谁来扛?」
    「啊?」
    「你要她辞掉工作,难不成你要负责她的生活?」
    「我只是——」
    「玛莉亚可是我们店里的台柱,没有了她,我们店里将损失多少?光是你想改变她这件事,就已经影响到我和其他工作人员了。」     
    志津女士口气咄咄逼人,娇小的身躯,不知从哪来的能量,我完全被慑服。
    「可是,也要考虑到奈奈的立场……」我回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要干涉他人的人生,自己得有相当的觉悟才行。」
    志津说着,露出笑脸。
    「妈妈桑,您说得太严重了。他怎么说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玛莉亚看着我,一脸苦笑。
    「可是,住在树屋里的人,不让他知道现实是如何的话……不过,中里先生还会担心你和奈奈的事,这点就比神山好多了。那个人只要能投入自己感兴趣的世界,就感觉很幸福了,但苦的是身边的人。晚年担任大学老师,虽然情况好了一点,可是之前简直就像森林里的猴子吧!猴子被牵到东京来,我也只好负责养育了。」
    志津女士说完,就像演舞台戏般摇晃着头。
    「妈妈桑是说,比起神山老师,红毛猩猩还比较像人呢!」
    在玛莉亚的笑语中,我好不容易从志津女士的压迫感中得到解脱。

    〆

    从昭和三十年代开始后约半世纪光景,志津一直兼具学者妻子和酒店负责人的双重身分。从朋友在新桥开设的酒吧到银座,从被雇用的酒店小姐到成为妈妈桑,她最后成为了Acel的经营者。晚年才出名的神山老师,其独特的人生成为电视和报章杂志报导的话题,而在这位名教授背后支撑他的,正是妻子志津。
    「我始终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事情给浮上台面。就像中里先生说的,社会对我们总是不太友善。不过,全托神山的福,我和我的店才能持续到现在。丈夫就算是贫穷学者,我也要支持他做想做的事。当然,我也有我的自尊。我经营的酒店绝不靠贩卖色相赚钱,而是要求以格调取胜……」
    志津女士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店里的服务生传话进来,玛莉亚又回到工作岗位上。从与服务生的对话中,得知玛莉亚在店里的花名叫「璃映」。
    目送一身合宜洋装的玛莉亚走出房间,我不禁看得入迷。志津女士敲了敲我的膝盖。
    「瞧你一双色眯眯的眼睛。」
    「我这是有格调的注视。」
    「胡扯。」
    「可是,叫人不看那才是强人所难吧!」
    「好吧,算你够老实。」
    「玛莉亚在店里的名字叫璃映吗?」
    「是啊,用真名的话,要是碰上什么事就麻烦了。」
    「志津女士也一样吗?」
    「嗯,我的本名是民子。不过志津这名字也跟着我很多年了,倒像它才是真名。『民子』只是需要用到户籍誊本时才会想到。」聊到这里,志津怱然话锋一转,又回到主题。「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就算再怎么要求品味,毕竟是酒店生意,行径恶劣的客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只要我们坚持立场不动摇,不管对方来头再大,我们也不欢迎他再上门,连钱也不想收。不巴结权贵,应该也是受神山的影响吧!结果,好客人渐渐留了下来。至于半调子或佯装专业的陪酒小姐,我们也不要。我们店里请的都是具备真正的职业水准,或像玛莉亚这样的小姐。她虽然是业余,但既然有目标就会努力工作。」
    「目标?」
    「在谈这件事之前,我有事想委托你。」志津女士说着,两眼直盯着我看。
    「咦?」
    「我希望你能保护玛莉亚。」
    「保护?」
    「她在这里上班的事,希望你能帮她,别让别人知道。她前夫好像又找了侦探调查她的近况。我希望你能保护她,别让这事被发现。」
    「这……」
    虽然一时想不到办法,但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那就这么说定了。」
    志津女士从腰带里掏出钱包,数着万圆纸钞。
    真的是速战速决。我再次被志津女士的气势给慑服。
    「那我就接下这份委托了。」
    「那个叫克彦的前夫,我想他也不会长时间聘请侦探跟踪。总之先观察一个星期吧!玛莉亚上班的日子是每星期的一、二、四、五,一周四天。从傍晚开始到她回家的这段期间,我希望你能当她的贴身保镖。计程车钱和其他费用就另外算,不够的部分再另外请款。这样可以吗?」
    说是不足的部分再另外请款,其实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领过这么高额的报酬。我可不是坐在吧台旁那些专业的特勤。对着深感压力的我,志津女士更进一步提出要求。
    「不过,瞒也瞒不了多久,不是吗?」
    「嗯。」
    「你不只要做她的贴身保镖蒙骗对方,还要想出对策让对方放弃稠查。」
    「对策?」
    「是的。这也包括在我的委托中。」
    应该会想到对策吧!我充满自信地回答道:
    「我明白了。」
    「那我们的合作就算成立罗!接下来我要和你谈的事,你有保守秘密的义务。」
    志津先把话说在前头,接着告诉我有关玛莉亚的事。
    「我是在神山入院的医院里第一次见到玛莉亚的。神山作为丈夫虽然不及格,但身为老师却充满魅力,景仰他的学生不在少数,玛莉亚就是其中之一。她经常到医院里来探视。」
    神山病危时,志津和玛莉亚两人一同在等候室里度过,一起聊着神山的事,也彼此聊了自己的事。聊着聊着,愈发觉得两人意气相投。
    最后神山去世,志津拜托玛莉亚帮她整理神山留下来的遗物——研究资料和藏书。于是玛莉亚奔波于Acel和长野的小屋,热心地整理资料。
    看到她做事的态度,志津有意将「银座登山俱乐部」交给玛莉亚。
    「这个俱乐部是神山留下唯一的财产。能继续经营、保有它的人,除了玛莉亚别无人选。」
    「银座登山俱乐部究竟是什么?」
    「一群景仰神山的人所聚集的场所。」
    志津说着,从书柜上拿出露营用的火炉,放在桌子上。
    「这是神山的遗物。」
    「是瑞士SVEA汽化炉,看来经常使用的样子。」
    全身都是伤痕、凹窟的小炉子,令我看得入迷。
    「他经常自豪地说,只要有这个、燃料以及万用锅,到哪里他都能活下去。」
    「真厉害,我真羡慕他。」
    看到我满心感动,志津女士猛摇头:
    「神山哪,很爱喝酒,每回有开会或什么座谈到东京或大阪,总是喝得烂醉,经常打扰警察。金钱方面,也是毫无概念的一个人,只要一有钱就拿去喝酒。不是趁着酒兴到处撒钱,就是被偷掉……」
    志津女士说得正起劲时,玛莉亚回来了。
    「哎呀,不行,不能让崇拜神山老师的玛莉亚听到这些话。」
    志津女士露出向我征求附和的表情。
    「还说呢!您自己还不是说了一大堆老师的坏话给我听吗?」玛莉亚笑着说。
    「没办法,我就是爱发牢骚。对了,我们是说到银座登山俱乐部吧?」
    我点点头。志津女士将小炉子拿在手上。
    「像你一样被这个破铜烂铁感动的人还真不少。」
    「破铜烂铁?说话真毒呀。」
    「酒造公司的董事长大学时代因为读了《湖滨散记》而心向往之;前大臣钦羡威廉•H•赫德逊的《拉布搭达的自然学者》:某个企业老板则是着迷于深田久弥的《日本百名山》;日本桥老字号的名门后代也醉心于《法布尔昆虫记》。然而,这些人都必须继承事业,有工作要做,只好封存自己喜好的事物。这样的人物还不少呢。对他们来说,神山的存在,毋宁是一种精神象征。」
    「我好像可以体会。」
    「神山由于腰痛而决定不再回实验林研究时,在店里不知连喝了几天酒。结果,不少客人挺喜欢听他说话。一旦有人对他说的话感兴趣,他说话的内容也越来越充实。就这样口耳相传,以神山为对象前来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当时,泡沫时代已经结束,我干脆开放这个房间给神山使用。」
    「我也真想听听他说的话。」
    「以兴趣结合的社交场所,可以称得上最棒了吧!这些富有的客人们以会费支持神山,在这银座俱乐部的一隅,办起夜晚的特别讲座。当时,会员中的一人向新泻大学推荐,神山因此进入教育界。说起来,他和玛莉亚的缘分也是源起于这个房间吧!」
    「也和树屋有关联喔。」
    「很不可思议吧!不过可能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吧!」
    志津女士朝我和玛莉亚微笑。
    我会成为森林管理员绝不是偶然……这时的我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包括和奈奈以及玛莉亚的邂逅,还有到这个地方……
    「可是,为什么会叫做登山俱乐部呢?『神山塾』或『自然爱好俱乐部』什么的,岂不是更贴切?」我提出疑问。
    志津手抚摸着门上的牌子。
    「大家都是有重责在身的大人物,根本不可能去做有危险性的登山活动。万一要是碰上事故,或遇到山难,事情可就严重了。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是强忍对登山的渴望。不只登山,潜水和露营也都不行,包括开车也不行。既然如此,神山说,干脆就将他们绝不可能实现的登山梦,拿来做为俱乐部的名称吧!」
    「银座听起来很响亮,和登山的落差配合起来也倒有趣。」
    「是吗?我听起来只觉得别扭。」
    挖苦神山老师,或许是志津女士的乐趣吧!谈话时,她的眼睛不时闪烁调皮的光芒。
    志津看了一眼玛莉亚后,对我说道:
    「大家都认为,神山去世后,这个房间也就没有价值了。可是,玛莉亚小姐给俱乐部的会员都寄了一封信,这才改变了大家的想法。信里提到,神山从父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片土地,地点在长野。虽然是没有经济价值的山野林地,但仍保留着故乡的自然山林。此外,神山使用过的小木屋也还在,何不用它来做葡萄园,生产红酒呢?以前神山常用山葡萄酿成红酒自己喝,甚至还写了书。也就是说,玛莉亚提议以山葡萄为原料,一边酿酒,一边研究适合的品种。结果,反应很热烈,大家都觉得这种豪放的酿酒方法很有意思,纷纷提供资金和想法。
    「不过目前酿酒技术还不成熟,份量也只够分配给会员而已。它大概是全世界单价最高又最难喝的酒吧!」
    我留意到书柜上的空酒瓶。
    稍做停歇后,志津女士继续说:
    「玛莉亚向我提出要到洒店上班,是那之后不久的事。起初,我也觉得奈奈还小,因此反对,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她说她想保存那座森林,趁现在多存点钱,将来就算奈奈继承了森林,也不用为税金操心。」
    「对店里来说,这也是一大帮助。毕竟酿酒计划才刚要展开,银座登山俱乐部的会员也还上门光顾。有些人已经退休成了顾问,时间可以自由利用的人也很多,个个看起来都比以前更充满活力呢!或许他们是冲着陪酒小姐兼讲师的玛莉亚来的也说不定,但都是非常有格调的绅士。」
    对志津女土说的话,玛莉亚在一旁点头附和。
    「酿酒计划原是为了保存神山老师的研究成果和小木屋……对于阿婆的森林,我也希望能找到更有效的方法将它保留下来。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玛莉亚说着,握着我的手。那一刻,我感到脸红发烫,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志津女土用母亲般的眼神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正当我要回话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好像是男人争吵的声音。志津身手敏捷地飞奔出去,玛莉亚也随即跟上。
    当我走到门口时,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胳膊被反折在后头,痛苦地呻吟着。他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被撞歪,鼻梁下蓄着的一小撮胡子也扭曲了。
    「痛——啊,快放手!」
    抓着男子胳膊的正是刚才那位老酒保。
    「长仓先生,发生什么事?」志津女士问道。
    「我看他鬼鬼祟祟地站在这里偷听,想要上前询问,没想到他竟然推开我想要逃跑,所以我才会动手……」长仓淡淡地说明。
    外表老态的人,竟拥有如此神力。被抓住的男子因痛苦发出哀鸣。
    「这家伙还变装。」
    长仓说着,动手扯下男子嘴边的胡须。男子怯怯的眼神盯着我看。
    「你……大仓!」我不禁惊叫出声。
    「咦,是你的朋友吗?」志津表情诧异地问道。
    「他是负责管理森林的房地产公司的小老板,也是中里先生的小学同学和雇主。」
    玛莉亚看了我一眼,志津和长仓也一起将视线投向我,而我只能瞪着惶恐不安的大仓。
    「是朋友吗?」老酒保说,还想使力扭转大仓的胳膊。
    「长仓先生,请放了他吧!」
    听到玛莉亚小姐说话,老酒保点了点头,松开手。
    刚才他站在吧台里时没注意到,此时才发觉长仓的身高约有一百七十五公分高,和大仓差不多,而且露在袖口外的手腕和指头看来十分结实。
    在志津的指示下,大家又回到俱乐部的房间,被解放的大仓边叹气边坐了下来。
    「大仓先生,刚才很失礼。我叫长仓。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仓』这个字,也算是有缘分吧!您慢坐,我先回去工作了。」
    长仓郑重打过招呼后,走出房间。
    「他是什么人?」大仓问道。
    「我们店里的酒保。」玛莉亚一边倒乌龙茶,一边回答。
    「看他不过是个老头子,力量居然这么大。他究竟几岁了?」
    「好像是七十四吧!」
    「那不是和我老爸一样吗?」
    大仓疼惜地扭转手臂。玛莉亚突然抓着他的手问道:
    「你到底来打听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来了解状况……」
    「怎么你和中里先生的说词都一样?难不成你们是同伙?」
    看到玛莉亚严厉的视线,我赶忙用力摇起脑袋。
    「这么说,是克彦拜托你们来的?」
    「都不是啦,我是因为翔平借了我最好的一套西装去穿,感到好奇才……」
    「原来你是跟踪中里先生啊!」
    「是啊……」大仓对我露出困恼的表情。
    我对自己完全没有警觉到被人跟踪而受到严重打击。我真是太粗心了,对玛莉亚也有一份愧疚。
    跟踪我的大仓在俱乐部前踌躇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打电话向银座的房地产同业打听Acel的资料。
    「说只要报上某个政治家的名字,就可以进来。没想到玛莉亚小姐竟然在这种地方上班,我也吓一大跳……」
    大仓说到这里,一直冷眼旁观的志津女士开口问道:
    「已经很久没有奇怪的客人上门了,所以我们可能在某些地方有所疏忽,你说的政治家是哪一位?」
    「泽村义郎先生。家父有加入他的后援会。」
    「喔,泽村先生经常光临本店呢!难道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吗?不过,你的变装术实在不太高明。」
    大仓连头发的颜色都染了。
    「你那头咖啡色头发泄底了。」我取笑大仓。
    「你才是和那套西装一点也不相配呢!」大仓反唇相讥。
    看到我和大仓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调侃,志津女士瞪大眼睛问道:
    「那大仓先生究竟是玛莉亚的朋友还是敌人?」
    「是啊,你到底站哪一边啊?」我也追问道。
    「你们问我,我也……」
    「我虽然是大仓房地产聘雇的管理员,但事实上,我是为了阿婆才接下这个差事的。不过,现在已经是为了我自己。认识奈奈和玛莉亚而且得知实情后,我的立场变得有些复杂。当然,你的立场更为难,这点我们都了解。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个人想不想保存那片森林呢?请你回答我。」
    对于我的质问,大仓沉吟半晌,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又仰头看着天花板。最后,他面对着我说:
    「我希望森林能一直保存下来。但我也不能背叛我爸。」说话的声量很小。
    「我懂了。」
    「不过我也认为争夺奈奈亲权的行为很龌龊。」大仓说。
    「万一决定要开发森林呢?」
    「那时候,我会尽全力去说服我父亲和克彦先生。」
    「如果说服无效呢?」
    「只好再想办法了。」大仓的眼神很认真。
    我问玛莉亚:
    「你认为呢?」
    「中里先生又怎么看?」玛莉亚反问我。
    「大仓既然找我当管理员,就表示这片森林对他也有特殊的意义,我是这么相信的。」
    对于我的答覆,玛莉亚只是无言地点头,原本紧张的大仓这才缓和脸色。
    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志津,倒了四人份的啤酒,然后举起杯子。
    「让我们在各自的立场上努力吧!这杯酒算是结盟了。」
    啤酒滑入喉咙,沁人心脾。不过,接下来还得和跟踪玛莉亚的侦探斗法,于是我只小啜了一口,就放下玻璃杯。然后,我向志津女士打听我一直挂意的事。
    「这位长仓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怎么啦?」
    「怎么看他都不像一般的酒保。」
    「他本来在警政厅工作,还兼任某个重要人物的特勤。是个历经千锤百链的人喔。」
    「哦?」
    「真的吗?」
    和大仓一样,我也不禁发出惊呼。
    「当然是真的。长仓先生那时代还没有特勤这个称呼,也不可以轻易露脸。前首相佐藤出殡时,当时的三木总理不是受到袭击吗?那是昭和五十年吧!从那件事以后,才有像美国国家情报局一样公开的国安特勤人员出现。」
    「您真清楚。」我佩服地说道。
    「长仓先生拥有柔道、剑道合起来十段以上的功夫,英语也说得很流利。」志津女士夸耀地说明。
    「真酷啊!」我衷心称赞。
    「多亏他,我才能安心经营这家店。」
    「从警界退休后,他就成了酒保吗?」
    「担任警察时,因弄坏身体而提早退休。当重要人物的特勤可是非常繁重的工作,没有吃饭、睡觉甚至如厕的自由时间,精神上的压力更不用说。退职后,休息了短暂时间就到我们店里来,一晃也四十年了。他的家人大多服务于警界,他也理所当然地走上这条路。不过他说当酒保是他年轻时的梦想。他刚到我们店里时,连摇酒都不会,你不相信吧!」
    志津女士用怀念的口吻说着,脸上充满笑意。

    〆

    翌日,我开始准备充当玛莉亚保镖的一切事宜。
    若是帮助玛莉亚躲过了侦探的监视,反而会令克彦起疑心吧!与其如此,不如就让侦探尽管调查,再引导他提出对我们有利的报告。
    今天是星期三,玛莉亚不用上班,只要像平常一样待在家里就可以。趁着侦探监视她的这段空档,我打算把一切准备就绪,于是我要求志津协助。
    「那就下午四点在神田碰面。」志津以惊人的速度回复我。
    「神田吗?」
    志津说出大制酒公司名号,说明情况。
    那位董事长提供了公司里的一间办公室,做为『神山流酩酒』的研究室。」
    「什么?」我一时无法理解志津女士的话。
    「这不是中里先生你的提议吗?希望让对方以为玛莉亚是一名研究者?应该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场所了。」
    「真的吗?」     
    「董事长冲先生也是银座登山俱乐部的会员,和神山非常意气相投。他也经常为玛莉亚小姐担心。我和他商量,他当场就应允了,连我也吓一跳呢!原来冲先生一直以来就想着要做些什么。这一次借出办公室做为研究计划的根据地,为了更逼真,连电脑都帮我们准备好了。」
    「也就是说,不是玩假的罗?」
    「一旦决定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志津以兴奋的语气说着。
    所有的事都在转眼间确立。
    我原本的计划是请大仓帮我们找一间便宜的空办公室,让玛莉亚每天到这个假办公室上班。原想一切若能在一周内整顿妥当就很不错了,没想到才半天时间,就处理好了。
    我和志津一起去拜访冲先生。
    令人惊讶的是,办公室远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宽大许多。它在十二楼的最里头,就在董事长室的旁边,门上已经挂着「神山流酪酒共同研究计划」的牌子。
    志津向对方介绍我。
    「你就是住在树屋的侦探先生吗?」
    冲先生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打开门。我在玛莉亚身边的朋友问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名。
  「这里原是资料室,上个月才重新装潢,正好空出一个房间。我想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也可以利用,所以就取了『共同研究计划』这个名字,你们觉得怎样?」
    入口处放了接待用的五人座沙发桌椅,最里面的中央则摆了一张大型办公桌和椅子。
    「冲先生,这太豪华了吧!」
    「我叫人把我的桌子搬过来放。董事长嘛,通常是不会坐在桌子前办公的。电脑明天会送过来。」
    冲先生继承先人的酒厂并发扬光大,让事业突飞猛进,虽然已经年过七旬,全身上下仍充满活力。目前公司已经传到第三代。公司不只出产酒制品,还包括清凉饮料、健康饮品等,而且也全力开发各式商品。
    一名女秘书端咖啡进来。冲先生招呼我们饮用,堆起温厚的笑容说道:
    「公司的规模愈来愈大,找却想回到最初的原点。所以当玛莉亚提出大家来出产神山老师的私人酿酒时,我立刻表示赞同。神山流酩酒是我精神的露滴呀!著名的首席红酒罗曼尼康堤,是用黑皮诺品种酿出来的,那种小颗葡萄很能耐寒,被称为是近乎野生的品种。如果我们以神山喜爱的山葡萄为基础,不断研究开发,说不定也能创造出属于我们日本的罗曼尼康堤呢!这就是我的梦想。不过现阶段的口味,还离丝绸般的口感有一大段距离……」
    虽然玛莉亚在Acel的花名叫璃映,但她对冲先生这群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似乎以本名接待。冲先生带着极其自然、亲切的口吻称呼她玛莉亚。
    「这次的事情,现任社长答应吗?」
    「那家伙比我热中于工作,可没有这种闲情雅致。不过,他已经留意到银座登山俱乐部,也终于发现到神山老师的厉害!他说我们尽量去做。大概是觉得我们这些成员都很有意思,可能会创造什么商机也说不定。我告诉他,我们可不做随随便便的生意。」
    冲先生也在长野的木屋里放置了电脑。打算一边培育当地的员工,一边推展计割。
    「哇,冲先生您是真是干劲十足。不过,这毕竟是神山流,急不得,还是慢慢来吧!」
    志津女士委婉地劝说。
    「不好意思,都这把岁数了,急躁的老毛病还是没改。不过,我此生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啊!」
    「眼前,我们必须先摆脱跟监玛莉亚的侦探。」
    「没错。目前为止,实验性质的研究计划,从今天起就在这个办公室正式展开,你们觉得如何?主任研究员就是玛莉亚。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不过,等到对方要做更进一步调查时,我们再想办法吧!」
    「有了这些,应该没问题了吧,中里先生?」志津女士边说,边沿着大桌子绕了一圈。
    「太完美了!这星期就让玛莉亚在这里工作吧!一旦对方的侦探知道她在这里上班,他的调查也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吧!」
    「是啊,这星期就让玛莉亚休息,别到店里上班了。」志津女士点头小声说着。
    「问题是,时间要怎么安排?我希望对方以为玛莉亚的上班时间是从下午到夜里十一点。这么一来,以后玛莉亚再回到店里上班,就算晚上很晚回家,克彦也不会起疑心。」
    「我们公司有些部门可是不夜城,晚上你要工作到几点都没问题。只要跟警卫报备,说要整理研究的资料就可以。」
    说好怎么安排后,接着,冲说了让我意外的话:
    「中里先生,事情告一段落后,可不可以为我介绍目黑的森林呢?」
    「咦?」
    「我想参观你的树屋。」
    「不就像鸟巢一样,很拥挤的。」
    「那最好。」冲先生笑得灿烂。
    「随时欢迎,我会请您在鸟巢里喝咖啡。」
    我才说完,冲先生已经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一张全然天真无邪的笑容。

    〆

    开店前的Acel,空气一片纯净。
    长仓先生说有点话要跟我说,所以来到店里,得知他的过往经历后,难免有些紧张,我走到吧台旁。
    「辛苦了。事情好像进行得很顺利。」长仓手里拿着一张纸说。
    「都靠妈妈桑的帮忙。」
    「你太客气了。有你这种素浪人的存在才是最宝贵的。」
    「素浪人?」
    「不受任何人指使的武士。」
    对长仓的话,我有些受宠若惊。
    对于不会剑道、武术,简直根本什么都不会的我,为什么他会这么说?我正想发问,长仓先生先提了找我的原因。
    「调查玛莉亚小姐的是五反田的东方侦探社。」
    「和之前的公司一样。」
    「这家公司算是业界的中坚,业绩和评语都不错。」
    「是长仓先生调查的吗?」
    「我在想是否能帮上一点忙。」
    「真是谢谢你!」
    「问题就在于侦探个人的素质。现在有专门培育侦探的学校,我听说已经有不少具有职业水准、集训出来的侦探。但据我的观察,调查玛莉亚的人虽然有一定资历,但说到底还是上班族型的侦探,看起来像是警官出身、服务于交通课之类的吧!中里先生,今晚若能确定侦探监视到几点就可以了。我看他是那种除了公司或委托人交代的事情之外,不会积极行动的人。所以,只要玛莉亚小姐没有动静,大概十点左右,最晚十二点他就会撤退。如果玛莉亚小姐照计划行动,他明天就会送上报告准备结案……这纯粹是我的直觉罢了。」说完,长仓将纸张放在吧台上。「这是侦探以及他跟监用的车子。我将我那个旧款录影机拍摄到的画面影印出来。画面可能不是很清楚。」
    其实侦探的脸、车种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是非常清晰的画面。
    而且,长仓先生的分析也漂亮地证实了。
    当天夜里,大约到十点三十一分,侦探就结束跟监离去。为了慎重起见,我几度确认,果然侦探没有再回来。


    10 火种

    白色的虫子轻飘飘地飞进树屋里。
    「是蚜虫吗?」
    奈奈的学校最近常有蚜虫飞来,似乎成了话题。练马地区有间小学大力推动自然观察教育,奈奈和那间小学的学生正透过网站互相交换资讯。
    上星期发现突然出现大量蚜虫。虽然心里也在意这件事,但初夏时分,昆虫开始活跃也是自然之事。反之,若没有昆虫出现,那才是异常呢!
    都市里也经常可以见到蚜虫。只要有花园、庭院、草木植物的地方,就一定有它们的踪迹,说来也算是我们周遭的旧识了。
    所以,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但附近的妈妈们却不这么认为。昆虫的繁殖好像对她们造成莫大的困扰。
    森林前的道路经常有妈妈们骑着脚踏车经过。就在稍早时,一位准备上街购物的中年女性,边发出惊叫,边挥手赶虫子。当时,我正在森林入口修理围墙。
    「夏天一到,虫子都飞出来了。」我尽可能用亲切的口吻说着。
    然而对方处在激动状态。
    「这是什么啊!都跑到眼睛里来了,真倒霉!」
    「你头发上也有喔——」我好心提醒对方注意。
    「哎呀!」
    对方忙用手去拨弄一头褐色染发,脚上则使劲猛踩脚踏车踏板,加速离去。
    从那之后,那里便不定时地有尖叫声传出,连我人在树屋里都听得到。
    蚜虫的繁殖时期,若是给周遭邻居带来困扰……一想到这里,我也开始感到坐立难安。立刻上网搜寻相关网站,寻求对策。
    就在我上网搜寻时,仍有数种蚜虫轻飘飘地飞进树屋里来。

    〆

    下午三点过后,奈奈跑来森林。她手里捧着黄色的洗脸盆。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拿洗脸盆,难不成要来洗脸?」
    「这是洗脸盆捕虫器啦。」
    「捕虫器?」
    「采集蚜虫用的。」
    奈奈将重叠的三个洗脸盆分开,在脸盆里装满水。
    「蚜虫喜欢黄色,这个洗脸盆是要吸引它们掉到水里的。侦探叔叔,你也在可以抓到蚜虫的地方摆一个吧!」
    奈奈说着,将脸盆摆在井边的树头上。
    我端着脸盆,朝树屋走去。沿路,好几次有白色的蚜虫掠过我的脸。不过稍稍呼口气,它们就摇摇晃晃地下坠,好弱不禁风的飞翔。
    根据某网站上的说明,蚜虫就算在同类中也分有翅膀和没有翅膀的两种。遇上飞迁季节,有翅膀的蚜虫就会大量出现。现在正是飞迁季节,大概要持续到六月底,这期间,长翅膀的蚜虫会纷纷孕育而出吧!
    一边挥去像棉花般飞舞的小虫,我回到原地。奈奈在家后面的广场上也摆了个脸盆。
    「真是热心研究啊!要不要也顺便建立资料库呢?」
    「我可不是在玩游戏。你也想知道它到底有几种种类吧?」
    「话是没错……可是,不同的花草树木,寄生的种类也不同。在日本,光是蚜虫的种类就有七百多种。」我一副博学多闻的口气强调。
    奈奈只是瞪大眼睛盯着我瞧,然后,手指着我衬衫上的淡乳色虫子说:
    「这就是寄生在榉木上的蚜虫!」
    「怪了,你昨天没懂这么多啊?」
    「这可是我一整晚研究来的。这里榉木最多,蚜虫的颜色又是乳白色,所以应该是吧!不过书上说,蚜虫的世代不同,寄生的植物也会产生变化,所以研究蚜虫是很辛苦的。」
    我从网站上也看到图鉴的介绍。至于它们详细的学名,实在是记不来。
    稍微调查了一下,分别寄生在朴树、橡树、橘子树、桃树、栗子树、夹竹桃、雪柳、鸭跖草、菖蒲、蓟、大豆、蚕豆、蕃薯、胡萝卜、背高泡立草的蚜虫,因为寄生主不同,连名字也跟着变化,像是「蕃薯长须蚜虫」等等的;黄色、咖啡色、黑色等诸色蚜虫,形状也千差万别,而且各自寄生在所属的植物上,吸取乳汁。
    对农作物、园艺花草树木来说,蚜虫是非常恼人的害虫。但若要驱除它们可是非常棘手。因为就算没有交尾,雌蚜虫也能借细胞分裂来繁殖。而且,即使这次的杀虫剂有效,下回它们就会产生抗体。就我所知,蚜虫是一种繁殖力、适应力都很强的昆虫,但就算被吸入人体也不会产生危害。
    「我们家阳台上的玫瑰花也有蚜虫寄生,可是我妈妈说,不要全部驱除,要留做观察用。蚜虫因为身体会分泌甜液,所以会引来蚂蚁。如此一来,就可以躲过天敌瓢虫和食蚜虻的攻击了,因为有蚂蚁保护它们。」
    蚜虫聪明是聪明,但奈奈的求知欲和吸收力更让我深感威胁。

    〆

    负责监视玛莉亚的侦探,三天前已消失踪影。
    是调查工作已经结束,还是暂时性的休息?我不由得进入备战状态。
    从上星期开始,玛莉亚一直以「神山流酩酒共同研究计划」的研究员身分活动着。这是为了不让克彦发现玛莉亚在酒店上班而安排的。事实上,以伪装目的开始的共同研究计划,这段时间里有了长足的进展。玛莉亚整理了至目前为止的所有相关资料,并将它建档作成资料库,可以说完成了初步的准备阶段。
    有一次,侦探曾若无其事地向询问柜台的女职员打听玛莉亚的事。不过,这个研究计划早已传遍公司上下,因此,柜台也做了适宜地回复。侦探大概真的相信玛莉亚是新计划的研究员吧,隔天,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话虽如此,监视侦探的差事,也远超出我想像中的耗费精神。而且在监视侦探的同时,也得保护被跟监的玛莉亚。
    然而,就在这时候,我的心底也起了复杂的变化。
    侦探越是纠缠,我想保护玛莉亚的心情就越是强烈。看到被紧迫盯人的侦探给缠上却仍然拼命工作的玛莉亚,我不禁心生怜惜。
    侦探消失后的第三天,我一个人回到森林再度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心中不禁怀念起担任玛莉亚护卫那种充满扎实感的日子。那种心跳加快的昂扬感,与男女约会时的兴奋情绪是截然不同的。

    〆

    水莲缸里的蝌蚪,大都已经蜕变成青蛙,奔赴各自的前程了。但还有二十来只才刚长出后足,每只都摇晃着尾巴,黏附在缸壁上。之前一直屈居缝隙间的大肚鱼,终于得以悠游于水缸中央。
    「水好清澈啊!」奈奈俯视水缸说道。
    「真的,连水缸内侧都很干净呢!」
    「大概那些青苔都被蝌蚪给吃光了吧!」
    「有可能。这个小水缸说不定是个理想的生态环境。大肚鱼、水草和那些浮游生物形成绝佳的平衡,才能保持水质的干净。这可是个小宇宙呢!」
    我将罗伦兹博士写的《所罗门王的指环》里的内容照说一遍。
    奈奈的表情发着光。
    「真神奇!」
    「如果这里头的大肚鱼再多个几条,或再放几条金鱼、大鱼进去,说不定就会破坏原来的生态平衡,把水给弄脏,结果是所有的生物都一起灭亡。」
    「是啊。」
    「这就是大自然不可思议的地方吧!」
    「没错。」
    「真的好像一个小宇宙喔,水也好清澈……」
    奈奈说着,眼睛盯着水缸里的世界瞧。
    划破这段沉静时刻的是一阵刺耳的惨叫和东西撞击的声响。
    森林前的步道上,有女性摔倒。好像是脚踏车撞上围墙。
    赶到现场的我,出声招呼:
    「还好吗?」
    「痛死人了。」女子的脸因痛苦而皱成一团。
    我帮她将倾倒的脚踏车扶起,后轮的档泥板上印着「藤田」二字。撑起脚踏车后,我和奈奈一起替她捡拾掉了满地的小黄瓜、长葱、番茄和面包,放进袋子里。
    「站得起来吗?」
    「我的膝盖……」
    大概是摔倒时撞到了,女子抱着左膝呻吟。这女人我没见过,不过,就是一般常见的女性,年龄约在四十左右,染着一头茶色短发,圆脸,整体来说有些肥胖。
    「是藤田女士吗?」
    「是啊。」
    「里头有一把长椅,你可以先到那里休息一下。我帮你把撞到的膝盖冷敷一下。」
    我本想帮她,不料藤田竟双眼瞪着我。
    「你——就是森林的管理员?」
    「正是。」
    「太可恶了。」
    「什么?」
    「我会摔倒都是你害的。」
    「这……」
    「嘴巴里跑进虫子,真是恶心死了。」
    藤田拼命呸呸呸吐着口水。
    「那种虫子吃下肚子里也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
    我本是好意安抚她,藤田却一张脸扭曲起来。
    「总之,这是扰乱邻居的行为,请你赶快消灭这些虫子,附近的邻居们都快受不了了!」
    「虽然你这么说,可是,这本来就是自然现象啊!」
    「看是要喷洒杀虫剂或什么的,再不行,就把所有的树都砍光!」
    「这就太过份了!」
    「是谁过份?目黑住宅区本来就不该有这样的森林存在。居然连蝙蝠都飞出来了,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蝙蝠会吃昆虫,是好动物。」一旁保持沉默的奈奈也插嘴进来。
    「什么!你这孩子——」
    「还有蛇啦、青蛙啦,你要不要看?」
    我不希望再去刺激这位已经歇斯底里的藤田,但奈奈的口气却充满挑衅。
    「我一定会抗议到底……老婆婆还在的时候拿她没办法,但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我绝不能坐视不管。」
    说完,她向我和奈奈投以阴险的眼神,转身骑上脚踏车。
    车链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一直残留在我耳底。

    〆

    当天晚上,大仓来访。
    自从在银座的Acel碰过面以后,他的一头染发已经回复成黑发了。
    那一天,大仓虽然没有明白表示在玛莉亚和克彦之间他支持哪一边,但他答应会坚守玛莉亚的秘密,并尽可能让我保有管理员的工作。
    「有人打电话向我投诉。」
    「是藤田女士吧!」
    「嗯,是个个性很强烈的欧巴桑。她说这两三天内我们若不除虫,她就要提出告诉,追究我们放任危险不管的责任。」大仓说完,耸耸肩。
    「那你怎么办?」
    「当然是和驱虫业者接洽啊。不过,光是如此规模的驱虫工作,经费就相当吓人。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没必要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根本就没有有效驱除蚜虫的方法呀。虽然在庭院或花园的除虫试验做过不少,但在这里根本不可能。何况,蚜虫根本无害,不去管它也就没事了。你就再等一阵子看看吧!」
    「那你要表演砍树枝吗?」
    「你要一起来吗?」
    「饶了我吧!光是这件事就够我忙的了。」
    第二天开始一连两天的时间,我将伸出围墙外头的树枝一一锯掉,拿着电锯砍伐森林境内的杂木。
    这不是为了驱虫,而是例行工作。不过,为了向邻居们强调,我刻意将砍伐下来的树枝堆在从外头看得到的地方,还堆得如小山一般高,再将它们全部焚烧。
    这么做应该很完美了。
    然而,眼前的问题显然不只是驱除岈虫这么单纯而已。不久,以藤田为核心,附近的女性邻居们集体来到森林前,提出抗议。

    〆

    上午十点过后,森林的入口传来一阵骚动。
    藤田等一行人除了控诉遭到蚜虫侵袭,还向我节节逼近,要求全面消灭蚜虫。
    「蚜虫一点也没减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不使用杀虫剂,光是砍树枝,当然蚜虫的数量不会减少——但这种话我不能说。
    「会慢慢减少的,请不要担心。」我以安抚的声音尽量轻柔地说。
    就在我说话的当下,蚜虫也轻飘飞进她们之中。
    「啊——」
    「好恶心。」
    「请你拿出办法!」
    总共十一人,是年纪约从三十岁到六十几岁的主妇团。这群熟女所施加的压力可不能小觎。投诉的内容也不只蚜虫而已。
    「昨天因为你焚烧树木,害我们都不敢打开窗户。」
    「我也是。我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全都是臭味。托你的福,我今天一大早又重新洗了一遍。基本上,焚烧树木就是没常识。这一带是住宅区,要是发生火灾谁负责?」
    这群主妇你一言我一语地轮流抱怨。
    「说是焚烧树木,可是我是用焚烧炉啊,应该不至于产生太多烟雾。而且从去年开始,已经焚烧过几次,大家也都没意见,怎么现在……」
    不管我的说明,大家还是抱怨不断。
    「你说什么?」
    「别开玩笑了。」
    好不容易焚烧树木的抗议稍稍缓和,又有别的抱怨。
    「我住的地方,被鸟粪搞得很惨哪!」穿着淡蓝色毛线衣的女性低声诉苦。
    她是住在森林后面,一栋时髦住宅的太太。去年刚搬来时,她还笑容满面地前来打招呼,现在究竟怎么啦?
    「有鸟粪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看到我一脸苦笑地回答,带头的藤田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挺身而出:
    「吉见太太也是忍无可忍才站出来说话。从森林里飞出来的鸟,每天在阳台上拉屎,日子久了可不好清除啊!你们说是不是?」
    藤田像是征求大家意见似的,大伙儿也频频点头。
    「就算是一般人家的家里,也会有鸟飞来。我们已经在森林里搭了不少巢箱,这是一种防虫的对策,也就是说,鸟会啄食小虫……」
    对于我的意见,大家只是一连串嗤之以鼻。
    「有一次下雨天从车库开车出来时,碾死了青蛙。是森林里的青蛙,好恶心啊,而且还有毒呢,真是太可怕了!」
    其他女性继续就青蛙主题发着牢骚:
    「我曾经差点就踩死青蛙!身上一粒一粒的……啊,光是想到,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对这些控诉,我尽量心平气和、冷静以对:
    「它们其实叫蛤蟆,非常长寿喔,而且比起你我,说不定更早之前就住在这里了。真可怜啊,被车子碾过的蛤蟆,你有好哈埋葬它吗?」
    「什么?你别开玩笑了!」
    跟她们讲道理,根本无法沟通。所有的主张,都是为反对而反对,只要我一开口,她们就开始脸部抽搐。
    「我住在那一栋大楼里……」说话的女性,用手指着邻接森林的大楼。
    「很棒的大楼。」
    那是五、六年前盖好的高级大楼。
    「面对森林的那边墙壁很惨哪,湿气好重。」
    「连湿气也怪到森林头上?」
    「难道不对吗?我就住在一楼,因为围上围墙,害我们家通风不良,森林的湿气全都积在我们周围了。」
    大楼和森林间仅隔着一条狭窄小径,榉木和朴树的树枝常会伸长到大楼的阳台上。为此,我特别将靠近大楼方向的树木细心修剪。住在同栋大楼的一对老夫妇,经常对我笑脸相迎,说:
    「幸亏有这么多绿荫,夏天凉爽多了。」
    我也将这话转述给对方听。
    「说这话的都是一些老人或从乡下来的人吧!这里是都市耶,请你负起责任好好管理,至少把它整理得像个公园,树木要修剪整齐,除虫工作要彻底,还有,改善通风问题也是你的义务吧!」
    「围墙是为防范恶徒侵入而砌的,树木也已经视情况修整,这都是因为顾虑到这地区的住民。」
    「去年台风时,那些折断的树枝不都飞到脚踏车的停车场上吗?如果打到小孩子怎么办?光是想到这点,都叫人心惊胆颤。总之,若没有好好管理,这里就是个危险地区。」
    去年的台风的确威力吓人,招牌到处乱飞,连电线杆都折断。遇上这样的天然灾害,树枝折断也是常有的事,在神社或寺庙这种多数拥有百年大树的地方,更是经常会发生。此外,说到长霉,查明是否建筑物本身有通风不良的问题,应该是住民自己的责任。
    我虽然这么想,但不再提出任何反驳。
    眼前这群主妇显然都有被害妄想症,而且症状还不轻哩……
    是藤田在煽动吧!只要略微技巧性地煽动,原本只有小小牢骚的主妇们,就能产生这样集体歇斯底里的状态。
    观察这些主妇的穿着打扮和她们的住家环境,都是生活水准比较高的人。这一类人物对自己的生活形态非常执著,风格统一的家具、车子,就连喜欢的店家,也都坚持自己的品味;拥有叫人匪夷所思的自信,会想尽办法排除一切让自己不快的事物。怪味和肮脏的东西不用说,就连昆虫、爬虫类的动物也彻底排斥。
    「还有蜜蜂也经常飞来。」有人说。
    「对对对,那是胡蜂,被螯到会出人命的。」不知谁立刻接腔,又是一阵攻击。
    「喔?但那在森林里不常看到呀!」
    倒是在公园的垃圾桶边,常可看到它们群聚在丢弃的饮料罐旁。在森林里,只有偶尔才会看到它们飞来吸吮树液。
    「胡说,那边的花,不是经常有蜜蜂飞来吗?」
    某女性手指着入口处一隅的糯米条花。那小白花周围,经常有虻和蝴蝶环绕。
    「那不是蜜蜂,是大透翅天蛾,也是来吸吮花蜜的。它会像蜂鸟一样停在空中,光是看就觉得有趣。其实它还蛮漂亮的。」
    尽管我详细地说明,中途还是被打断。
    「蛾?蛾不是也有毒吗?」
    「我以前碰过一下,皮肤都肿了呢!」
    不知对方是被什么虫给叮到还是啮到,反正全都怪罪到蛾身上。
    我突然感到一股无力的虚脱感。接下来,莫名其妙的控诉接连跑出来,居然连蚊子太多都算到这座森林的帐上。
    我哑口无言,只能默默听着这群女性的抗议。
    我停止思考,周围顿时成了无声世界。欧巴桑们涂着口红的嘴形,仿佛奇妙的生物,不断扭曲蠕动着。

    〆

    「那群女人准备到区议会那里去陈情。」大仓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边点蚊香,边回道:
    「对附近的街坊邻居,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应对。没想到这回蚜虫的数量稍微多了点,就惹来如此大的风波。」
    主妇抗议团一小时后离丢,留下筋疲力尽的我。
    「这群人很罗唆的。」
    「附近一带对森林抱持好感的人也不在少数,认识管理员我的人也不少,我还以为大家会因此开始注意到森林的重要性呢!」
    「价值观不同,根本无法沟通。」
    「听起来真令人伤感。」
    「此刻不是该多愁善感的时候吧!为了让翔平你的工作可以持续下去,我们总要采取一些行动才行。」
    「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些人满意呢?」
    对此,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结果,大仓微微一笑,开始话题。小时候,只要他胸有成竹,就会见到这副表情。
    「不久前,我到川上的本家说明状况。」
    「本家?」
    「就是克彦的父亲,常老太太的弟弟,两人相差十二岁。」
    听说长男和次男都死于战争中。听到这种前尘旧事,仿佛阿婆生活的昭和年代已是古代一般。
    大仓继续说:
    「本家对这紧急状况也不能置之不理,决定垫付这次的经费。」
    「经费?」
    「除虫经费呀!明天业者就会来估价,到时还要麻烦你。」
    「喂,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等对方提出估价后,再来讨论。希望尽可能讲求效率。这工作结束后,接下来就是砍伐树木。这几年来都没有正式的整顿过森林,没用的树枝到处横生,一定要彻底的整理一番,直到住民们都能接受为止。」
    无视我的困惑,大仓越讲越起劲。
    「大仓!」
    我忍不住怒吼,大仓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怎么啦,翔平?」
    「这么重要的事,请不要擅作主张!」
    「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啊!」
    「听在我耳里却像是命令。」
    「可是,我会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让你继续待下去。」
    「别胡扯!」
    「你发什么火啊!」
    「压根就不需要除虫。那些到处乱飞的蚜虫,不是逐渐在减少了吗?」
    「我是为了避免与邻近居民发生摩擦啊。」
    「若让你们便宜行事喷洒杀虫剂的话,影响的不仅是蚜虫而已,周遭的生物也会受到波及。何况野鸟和蝴蝶也常在这森林里飞来飞去,甚至就连附近邻居们的庭院、植物都会受到影响。」
    「一点牺牲总是难免吧。」
    「一点?」
    「别这么激动嘛。」
    「太不像话了!」
    我瞪着大仓,大仓的表情带着一丝诡谲。
    「这事情已经决定了。很抱歉,翔平你并没有决定权。」大仓用生硬的语调说着。
    「业者要是敢来,我会把他们轰出去!」
    「你别乱来!」
    谈话突然中断。沉默中,我和大仓两人怒目相视。

    〆

    翌日,应该来估价的业者并未出现。翌日的翌日,只有那些抗议的主妇四处散发中伤森林的宣传单,驱虫业者仍然没有现身。
    不知道大仓在想什么?
    森林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我和奈奈合力整理森林的通道,修剪枝叶,拔除杂草,为最起码的保养尽一份心力。
    蚜虫的数量日渐减少,依这状况持续下去,或许望能平息抗议团体的不满。
    周末,难得又有侦探的工作找上门。说是侦探,其实是陪附近一位老人家到琦玉县的医院探病。老人每个周末都会和女儿一起前往医院,探视患有老人痴呆症的妻子。而每当女儿有事不方便陪同前往时,就由我代劳。
    在池袋车站换搭西武线电车前往所泽,到所泽后再搭巴士,约二十分钟的车程。
    顺利到了医院。
    「这阵子老婆婆的状况很好喔!」认识的护士长笑脸相迎。
    走进病房的老人,对着妻子粗鲁地喊声「早」。
    「要不要吃点心啊?」
    说着,老人拿出和果子店的包装盒。
    「好难得呀……」
    从床上撑起上半身的老太太,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这才想到,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老人家有带东西来。
    「这是前几天大仓先生送来的。还送了马戏团的入场券。由美子和雅人今天去看马戏团了。马戏团啊,真叫人怀念!」老人平稳的语调说着。
    突然,我心里一阵骚动。
    这是大仓的计谋!,把我调离森林,他才好办事!
    驱虫工作的估价?若只是如此还好,就怕……
    着急、不安和愤怒的情绪,在我心里不住翻腾。我感到整个胃像燃烧似般灼烫,然而,我又不能弃老人不顾,一个人先回去。
    好不容易回到森林,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入口处,除了我的车胎痕迹,还有别的车轮轨迹。
    「可恶!」
    映入我眼里的林木,每一棵的树干都已变成白色,空气中还飘着微微异臭。
    很明显的,整个森林里的空气变了。入口附近和森林外缘尤其重点式喷洒了药剂。
    我环顾四周。从森林深处传来奇怪的声音。我从树屋穿过井边,往更里头跑去。
    水莲缸旁,奈奈一个人坐着哭泣。
    「太过份!实在太过份了!」我的声音颤抖着。
    我往水莲缸里探头,只见大肚鱼翻着白肚漂浮在水面上。
    历经多少岁月才俨然成形的小宇宙,瞬间呜呼终焉。
    静寂的森林里,奈奈的啜泣声显得格外响亮。

    〆

    奈奈用树枝做了一支十字架。
    将大肚鱼掩埋后,上头竖起十字架,双手合掌。
    「它们会到天国去吗?」
    「嗯。」
    除此之外,我无言以对。
    对大仓的愤懑,我只能同怒不可抑来形容,恨不得即刻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
    竟然用这种龌龊的手段蒙骗我!利用我不在的时候,让驱虫业者堂而皇之的进入森林,这种出卖朋友的行为,我绝不能原谅!
    甚至因为喷洒杀虫剂,连我们最珍惜、好不容易才培育出来的水莲缸生态系统,也全部毁于一旦。
    「蝌蚪们好像前一天就离开水缸了。」奈奈望着草丛说道。
    的确,它们已经离开水缸,离开出生的巢穴。只是,才刚长大的青蛙宝宝不知道能不能在杀虫剂密布的森林里生存下来?
    走到井边,我和奈奈两人将水缸清洗干净,重新盛上水。
    「会回到以前的样子吗?」
    「一定会的。」
    我们在水缸里置入水草,再放进几条大肚鱼。要让它变成完美的生物链还得靠时间。不过,除了重新试验,我们也别无他法。不然这样下去,奈奈和我的内心深处也会像这水缸一般空虚。
    当森林里展开无声的杀戮行为时,周边的居民完全没人留意到,大仓自己更不会有犯罪意识。小水缸里的生物全数灭绝,这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根本不值一提!
    「我要出去一下。奈奈,你也回家吧!」
    我打算去找大仓。就在我正要走出森林时,玛莉亚突然出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接到奈奈的电话后,从研究所赶过来的。大概是从车站跑过来吧,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听完奈奈的陈述,玛莉亚长叹一口气。我内心的愤怒终于忍无可忍。
    「总之,我去找大仓!」我激动地说着。
    突然,玛莉亚抓住我的手臂。
    「等一下。」
    「怎么啦?」
    「你有想到对策吗?」
    「对策?」
    「光是咆哮、打架,可是一点也解决不了问题。」
    「你别管我。」
    「你别感情用事,冷静点!」
    「我很冷静啊!谁对,谁错,这还不够清楚吗?」
    「可是你有办法说清楚吗?」
    「当然!」
    「是吗?」
    「我只要告诉他道理,不就行了吗?」
    「如果电视台来取材,或做访问等等,你都可以清楚回答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去跟人家说驱虫行为是不对的,雇用驱虫业者的房地产公司更是恶质——你有办法这样说服坐在客厅收看电视新闻的一般民众吗?」
    「这种事和电视台无关吧!」
    「如果你揍了大仓,大家就会把你视为野蛮人。相较于对人施暴,除虫行为算得了什么!除虫属于常识性的行为,但你的施暴却是不争的犯罪事实。」
    「虽然你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不甘心。」
    「你如果不在了,谁来管理这里呢?」玛莉亚说着,眼光盯着我。
    那是认真的眼神。
    如果我不在了,大仓就可以选一个更配合他的人。大抵说来,我也是他选出来的适合人选,只是没想到后来越对森林产生爱惜之心,这就连我自己都深感惊讶。自从住在森林以后,我多少可以体会到阿婆的心情。
    「我会思考对策,所以请你也冷静下来。」
    「……」
    我只能把对大仓的愤怒封印起来。
    「对此事,我会表示严重抗议。」
    「我也会对这次的蛮干手段,提出抱怨。这么做应该也很自然吧!」
    「嗯,不过你还是假装站在中立的立场,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这可不容易啊!」
    「你不是侦探吗?拿出你的职业水准来。」
    好个尖酸刻薄的鼓励。
    虽然我把玛莉亚看做是同路人,无奈她经常会摆出与他人划分界线的态度。
    抓起头发,随性绑上橡皮筋,玛莉亚环绕森林四周。
    「只要将牛奶稀释后到处泼洒,蚜虫就会窒息而死。唉,不知道喷洒的是什么药剂?看起来是工程浩大。但愿鸟儿们会再飞回来。」
    玛莉亚观察树上的动静。
    耳畔传来的,是电线杆上乌鸦的叫声。

   
    11 夜访者

    两天后的下午,我前往位于新宿近郊的一栋大楼。
    从车上扛下中途买来的水缸,按下一楼房间的门铃。一位五官明显、打扮入时的女性和一只中型体格的狗出来开门——大概是混了柴犬血统的米克斯犬吧,它只管用斜眼瞪着我,鼻子不时发出低吟。
    狗主人是片平蓝子,和玛莉亚是国中、高中的同学,现在是平面设计师,主要负责女性杂志的设计工作。
    「是中里先生吗?穿过房间,往中庭的方向就有阳台,新水缸请扛到那里。」
    蓝子和朴素的玛莉亚简直是强烈对比:咖啡色的头发上,系着黄色头巾,上身是充满民族风的茶色和黑色花纹衬衫,感觉非常适合她。
    「我听玛莉亚说了。奈奈所受的打击好像不小啊。」
    「因为是她全副心力在照顾的水缸。」
    我抱着水缸,走到阳台上。花坛旁摆了一个相同的水缸。盛满水的陶缸里,长着菖蒲和茂密的水草,还有几只大肚鱼游曳其间。
    望着清澈的水世界,我不禁看得入迷。
    「那些是奈奈给我的大肚鱼的子孙辈哟。」
    蓝子将麦茶摆在花坛的砖瓦上。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很面熟呢!」
    我开玩笑地说着,蓝子也笑了。
    那笑容,就像是认识已久的老朋友,虽然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
    「而且每年蟾蜍都会跑来下蛋喔。」
    「这里有青蛙?」
    放眼望去,四周全盖满了大楼;再过去一点的副都心,更是超高层大楼林立。这样的地方会有青蛙栖息?
    「你看,这是去年的相片。惊蛰那天拍的,有十六只之多呢……」
    蓝子翻开相簿。褐色的蟾蜍聚集在小水缸边。它们是如何知道这里有小水缸的呢?显然在这都会大楼的中庭里,正进行着庄严的繁衍仪式……必定是充满神秘、不可解的光景。
    我用鬃刷清洗新买来的水缸后,依着蓝子的指示,将它摆在旧的水缸旁,装满水。旧水缸里的大肚鱼数量必须受到限制,所以新水缸是为繁殖用的。装满水后过了一会儿,我才将水草,微生物慢慢移过去。
    让人通体舒畅的汗水从脖子上流下。用湿毛巾擦汗后,我感受到许久不曾有的清凉感。
    「接下来的工作就交给我。得让大肚鱼繁殖才行,是吧。」
    「拜托你了。」
    我打从内心深深一鞠躬。
    期待死去的大肚鱼子孙能再重返阿婆森林,我已是迫不及待!

    〆

    森林被喷洒杀虫剂当天,玛莉亚就打电话给她的挚友蓝子。
    三年前送给蓝子的大肚鱼,如今已经繁衍好几代了。这对奈奈来说,毋宁是内心最大的安慰。
    「本来是想等我从长野回来再说……」昨天玛莉亚找我商量。「蓝子以前曾经被人跟踪过,后来报警,事情才解决。最近,一到深夜她家的狗就吠个不停,不知道是有人侵入,还是偷窥。所以,蓝子感到很不安。明天你送水缸过去时,可不可以顺便帮她察看一下?费用由我负担。」
    「不需要费用。上次当你的保镖,志津夫人给了我相当优渥的报酬呢!」
    我马上接下委托。
    就这样,今天玛莉亚和奈奈出发到长野旅行,我则拜访蓝子的住所。

    〆

    设置好水缸后,我开始查看周边一带。
    我上坡、下坡地走着,附近压倒性以大楼居多,不过,也有不少从以前就住在这里的居民,有独门独户的房子,也有木造的二楼公寓。再走下去,还有古老的神社,而且数百公尺外,就是代代木公园和明治神宫了。
    话说回来,睡莲水缸里那些产卵的青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大楼中庭的空间虽大,但根据蓝子的说法,这些蟾蜍几乎都是外面来的。这么多的蟾蜍,究竟潜伏在哪里?又是怎么来的?我边走边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大楼,内心直呼不可思议。
    折回大楼后,我再度勘查周边地形,像是跟监者最有可能的路线、最容易躲藏的地点,以及最容易被偷拍或监听的场所……可能性最高的,莫过于隔壁大楼的停车场。
    乔装成访客来车,就可以躲在车内伺机;或者爬上高处(利用逃生梯或厢型车的车顶)便可以看到蓝子的房间:甚至拿把梯子架在水泥墙上,一翻身就可以跳入中庭院子里。
    而从狗的反应来看,蓝子也觉得中庭有些可疑。
    我回到大楼里,从房间观察隔壁的停车场。
    中庭里有不少树木都长得很高,替代了遮阳的窗檐,白天时,虽然看不到篮子房间的内部,但一到晚上,房里一点上灯,可就清清楚楚呈现眼前。
    「Ken有反应时,大概是几点左右?」
    听到我说话,老狗竖起耳朵。它正式的姓名应该是姓柴名Ken吧!
    「昨天是十一点和凌晨一点左右吧,大概都是那个时间发出低吼。」
    「好像住一楼的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这个中庭吧?」
    「没错。不过这里的房子都属于同一个房东所有,邻居们也彼此认识,Ken应该不会吠叫才对,晚上也不可能跑进别人家。」
    晚餐吃过外叫的披萨后,蓝子重新冲泡咖啡。
    「窗帘都会拉上吧?」
    「平时我都开着到半夜十二点也不在意。不过最近感觉有点恐怖,不到八点就拉上窗帘。」
    「就寝时间呢?」
    「赶工作时,有时会忙到凌晨三、四点。」
    「今晚十点过后,我到隔壁卧室监视。卧室不要点灯。我从窗帘的缝隙窥看,对方应该不会发现……接下来,就看对方怎么出招了。」
    「我明白了。」
    那之后,我们的话题便围绕在奈奈和玛莉亚身上。对阿婆森林以及我的事情,蓝子显然已从玛莉亚那里得知不少,她表示希望能参观我的树屋。
    说到自己失败的婚姻,蓝子倒是叙述得很有趣,也很奇怪。
    「你觉得玛莉亚怎么样?」唐突的问话。
    「没……没怎么样啊!」
    「你不是一直在保护玛莉亚母女吗?」
    「没有啊,我倒觉得是我受她们的保护呢!」
    这是我真实的感受。
    「感情很不错嘛。」
    「因为志同道合吧。」
    认真想起来,和玛莉亚、奈奈在一起的时光,不知道能持续到何时?
    一想到这里,总让人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寂寞。现在,因为森林还在,我们才能在一起,哪天我若回到上班族的生活,不晓得还能不能和她们相处得和乐融洽?
    「我还有工作要赶。看是要听CD还是看DVD,你自己弄吧!」
    说完,蓝子在自己的杯子里倒入咖啡,回去工作室。
    留在客厅里的Ken,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然后从鼻孔哼了一声,趴在地板上睡觉。
    睡眠中的老狗被惊醒是十一点五分左右。
    咕噜噜噜……
    朝着拉下窗帘的窗户,老犬发出低吼。
    「来啦?」
    在工作室的蓝子冲过来。
    「控制好Ken。」
    我立刻进入寝室。
    在黑暗的卧室里,我拉开窗帘一角,外头的光线立即照射进来。那是隔壁停车场的夜间照明设备,以及其他住户的灯光。至于中庭,几乎是暗黑世界。阳台前的睡莲水缸,因有客厅的灯光还看得到形体,其余只能用漆黑二字形容。
    我的视线凝聚在墙的周边,全神汇注观察中庭里的动静。
    咕噜噜噜噜……客厅里,老狗的低吼声愈来愈大。
    「在哪里?」
    中庭里除了树木的阴影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从左边有个白影一闪而过,树梢轻摆了一下。是落叶随风飘坠吗?
    然而,小小的白影从左边呈抛物线飞过,借着客厅和邻居房间的灯光,清楚可见。
    就在植栽的杜鹃花底下……黑暗中,有东西在发亮。
    呜汪……汪,汪汪……
    「Ken,别叫!」
    蓝子拼命压制情绪激动的Ken。我从卧室跑到客厅,打开落地窗,冲到阳台上。结果,这动作刺激了犬的战斗欲,它突破蓝子的控制,从我身旁快速窜出。
    植栽的杜鹃花摇晃了一下,有东西逃走。
    Ken不断狂吠,从阳台的花坛上一跃而过……结果,犬的脚绊到砖瓦,整个身体跌落在花坛下。我抓住拼命想趋前追赶的Ken的项圈。
    「可以了,你做得很好。」
    我拍拍它的头。
    「那边。」
    蓝子手指向围墙。
    「是猫吗?」
    「不是。」
    脸型尖尖的,尾巴也很长。
    犬朝它不断地吠吼,它也朝这边看。
    鼻头上有一道线条分明的白线……究竟躲藏在哪里?
    又有一只爬上墙头。两只就这么沿着围墙跑开。
    我拾起掉在杜鹃花下的白色物体。
    「是香蕉。」
    篮子朝我的手心看了一眼。
    「是喂食的食物吗?」
    「刚刚看到的应该是果子狸。果子狸……」
    我的视线还停留在围墙上。
    「不简单喔。」突然从背后传来人声。
    不知何时,阳台上站了一位身材高壮的男子。

    〆

    「认得出是果子狸,不简单!」阳台上的男人重复说着。
    因恐惧而身体僵硬的蓝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关先生。」
    「对不起,害你受到惊吓。」
    「关先生要是再高大一点,就像熊了。」
    「熊吗……」
    稍稍驼背的高大男人是蓝子的邻居。
    「最近每到晚上,我家的狗就会一直低吼,所以我才请中里先生过来看看。」
    (插图06)
    听到篮子的介绍,关先生朝我微微一笑。他头发黑白参差,应该有五十几岁吧!
    「可是,为什么是果子狸呢?」篮子提出疑问。
    关先生一脸稳重地笑说:
    「这时间站在这里说话有点……不如到我家里聊吧!」
    说完,带我们从阳台进入他的房子。
    房间的格局和蓝子家的一模一样,不过家具和摆设部属于日式,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
    「比我的房子干净多了。」蓝子环顾四周说着。
    「这要感谢打扫的欧巴桑。」
    关先生是综合医院的内科医师,去年夏天才刚搬到这里。
    「说到刚才你们看到的果子狸……」关先生口气慎重地说道。「能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眼神非常认真。
    「秘密?怎么说?」蓝子上身向前倾出。
    「若是被附近的居民或邻居们发现,怕会惹来骚动。可能会来捕抓,也可能引发一些问题……」
    「是有这个可能。」
    「所以,可不可以请两位就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
    「果子狸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发现它们,是上上星期的事。隔壁邻居的太太,经常将喂食野猫的食物放在外头,当时它们正在吃。由于尾巴比猫还长,我觉得奇怪,而且突然看到它们鼻头上的白线时,我还吓了一大跳呢!」
    果子狸也称白鼻心,它的特征是从头到鼻子的地方有一条白线。原本产在中国或东南亚,移入日本的经过没有一定的说法。野生的果子狸在各地繁殖,经常栖息在人家的屋顶上。不过,在这大都会里出现……
    「如果是被豢养的,那饲主一定正在四处寻找。」
    「如果是这样,饲主会去报警,请警方代为搜寻吧。」
    「你问过警方吗?」
    「问过了。并没有人提出申请,连遗失宠物的张贴也没看到。」
    有关果子狸的事,关先生似乎已做过各种调查。
    我提出心里在意的事。
    「果子狸出现的时间是固定的,显然它们知道有人提供食物给它们吧!」
    「它们是夜行性动物,一个晚上会来回好几次。」
    「它们很喜欢吃香蕉吗?」
    「食性来蜕,水果、昆虫、小动物等,它们都会吃。不过,由于和人类太亲近,它们也变成了杂食性,连学校福利社的面包也都来者不拒,一到了早上,全都吃光光。」
    大概职业是医师的关系,对提问的回答非常明确。
    我继续问:
    「为什么要提供食物呢?」
    「因为我希望它们能活得长久一点。」
    我对阿婆森林里那些野鸟、野猫或其他小动物,绝对坚守不喂食的原则。
    森林里,若设置小小的喂食台,多数的野鸟会群众来食;如果是养猫的人住在里头,那不只会变成猫屋而已,成了猫的乐园都有可能。因此,我认为喂食行为会改变在森林里活动的生物间的关系,破坏森林原有的生态环境。
    「这对它们好吗?」我提出质疑。
    「该怎么说呢……」
    「一旦它们开始依赖你,要是你不在了,它们怎么办?」
    我一副诘问的口气,蓝子在一旁对我使眼色。
    关先生却淡淡地回道:
    「有一天天快亮时,我发现垃圾袋被翻弄过。心想,准是果子狸干的。这种情形再持续个几天,居民们一定会提出抱怨。电视台可能会来取材,报导整个追捕的过程也说不定。若是这么轻松就成为虚伪人道主义的牺牲品,那才真叫悲哀。」
    结尾时,他还特别加重语气。始终保持冷静的医师,那一瞬间流露出真感情。
    「所以你才喂食它们?」
    「在这里喂它们,应该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果子狸不会在路上徘徊,被人发现的机率自然也就少很多。」
    这次他从逻辑性的角度来回答,表明自己的立场具有充分的正当性。我却不以为然。
    「你不觉得这不过是你想要独占的心理在作祟吗?」
    「咦?」
    「它们等于是你只喂食而不养的宠物。你只是利用喂食,沉浸在自我的满足里吧!」
    虽然自觉说得过火,但却停不下来。
    关先生沉默不语,他抿着嘴,一脸哀戚地看着外面。大楼里住的尽是毫不关切这类议题的人们。
    突然,传来响亮的犬吠声,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
    「Ken——」
    蓝子冲到阳台上,我和关先生也紧跟其后。
    蓝子房间里的落地窗好像开着。Ken一边狂吠,一边往中庭疾奔而去,那身手一点也不像是只老狗。
    有那么一瞬间,花丛底下闪过果子狸的尾巴。
    Ken迅速穿梭过杜鹃花丛,打落一地的紫阳花瓣,拼命追赶      「Ken,不行!」
    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篮子的喝止声,Ken直线往中庭里跑。果子狸出现在水泥墙上,Ken恫吓似的吠声叫得格外响亮。就在那时候,一个沉重的声音传出,Ken不再出声。
    「Ken——」
    蓝子跑了过去,Ken无力地呻吟着。
    似乎是想要跳上围墙而给摔下来了,Ken倒在蓝子的脚旁。
    辟先生单膝着地,跪在老狗旁边,替它察看。虽然不是兽医,但到底是医生,多少有些相通,关先生展现出职业医师的专业,继续诊察。
    蓝子则忙着为听到喧闹声而跑到阳台上的邻居们解释原委——替Ken追赶野猫追得太过火吵到大家而赔罪。

    〆

    「前脚骨折,头部好像也受到撞击。」
    关先生诊察过后,打电话给兽医朋友。
    「对方答应现在帮我们看诊。」
    我们立刻坐着关先生驾驶的Vovol赶到动物医院。
    「是不是笨到连自己几岁都忘了呀?」
    蓝子一脸担心地抚摸Ken的背部。老狗气喘吁吁,偶尔呜呜低鸣几声。
    「那是本能。全力追赶入侵者,他可是只尽忠职守的好狗呢!」我率直地说着。
    「可是果子狸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吧!」蓝子喃喃自语。
    一直默默驾驶的关先生,静静地说:
    「只要有东西喂它,果子狸还会再回来的。它们很强悍,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可以觅食的地方。不过,也因为它们,片平小姐的爱犬才会受伤。我觉得很抱歉。说到底,它们算是入侵者。但它们又不可能像猫那样。在东京人口密度这么高的都市里,可以想见它们随时有可能引发事故……」关先生沉默半晌后,又接着说:「中里先生说的对,绝不能轻易喂食。可是,今后我还是会继续喂它们。我不能弃它们而不管。你们要听我的原因吗?」
    车子行驶在井之头道路上。关先生提起数年前的往事。
    「搬到这里以前,我住在仙川一栋和现在同样的大楼里,我和妻子还有两个小孩住在一起。我们养了果子狸。通常宠物都能与主人的心意相通呢!儿子非常喜欢小动物,从小就饲养仓鼠、兔子等等,果子狸是他们念中学时我贾给他们的。结果,二〇〇三年不是发生SARS吗?」
    「严重呼吸道症候群。」
    「当时不是发表说,果子狸是SARS病毒的带原者,传染给人类的可能性极高?一下子,附近邻居们都拿白眼看我们,儿子在学校也受到欺负。很惨哪!我走访了好几家动物园,他们全都拒收。妻子和儿子也劝我将他们带到深山里野放掉。可是被丢弃的果子狸多么多啊!结果,我做了最后的决定。」关先生吸了口气,说:「我用自己的手结束了它们的生命……」
    深深长叹。
    「我从兽医那拿到药与针筒,由我亲手注射。自己养的动物突然成了世间公敌,失去生存的场所,连饲主也不愿照顾它们,哪里都不能去……要我把他们丢弃在深山里,那是不负责任的作法,我办不到。我认真地思考自己的责任问题。最后,我决定让它们安乐死。」
    抵达三鹰的动物医院之前,关先生说着。
    结束果子狸的生命后,整个家庭也开始出现微妙的裂痕。身为医师所做的这个决断,对于丈夫或父亲这角色而言,或许行动过于偏激吧!也许是忙于工作而忽略了与家人的沟通……因素很多,却不知道决定性的理由为何,总之那年年尾,妻子提出离婚。
    原以为再完美不过的人生规划,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崩解。这对关先生的精神打击相当大。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无法工作。
    「去年,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新医院工作,也搬进现在的大楼。第一次在这里看到果子狸时,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还以为是幽灵呢!身为一名医生,看过太多生生死死,也有因自己能力不足而无法挽回性命的时候……不过,从没想过自己会用自己这双手去剥夺健康的生命。就算对方是动物,那也是家里的成员,情同家人啊!」
    车子终于抵达动物医院。关先生又回复医师本色。
    他简洁扼要地将状况告诉兽医,并在一旁看着Ken的治疗过程。
    Ken虽没有致命的危险,不过兽医判断必须住院三天。
    我们默默踏上归途。途中,没有人开口说话。
    夜空里,接近满月的丰腴月亮清灿皓皓,看着那月光,我思考着果子狸的事。
    关先生的心情我能体会,可是,经历过人们对阿婆森林所提出的抗议行动,我心中猜想,只怕果子狸如今也很难生存下去。好端端栖息在森林里的青蛙、蠕蝠尚且受到人们的排斥,更何况是果子狸呢!
    「啊,你们看!」
    车子来到距离大楼约两百公尺远的地方,蓝子摇下车窗,手往上指。
    「电线——」
    电线上有移动的身影。
    「是它们!」
    沭浴在月光里的黑影,正是果子狸。
    「他们利用电线移动。」
    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们消失踪影。


    12 亡灵

    「嗨,好久不见!」
    果子狸骚动事件过后一周,我正在森林里拔除野草,角松刑警突然来访。
    和阿婆是旧识的角松,经常兴之所至地出现在森林里。
    在井边打水冲个脸后,他习惯坐在长条椅上伸懒腰。
    「还是这里好啊!一天到晚走在柏油路上,偶尔亲近树木、泥土,真让人心旷神恰。」
    放松的表情到此为止,角松的脸色一沉,从他口中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有人向署里提出申诉,说这森林里可能埋了人骨,要我们过来察看……」
    「人骨?」我的声音都变调了。
    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无法想像。光是听到「人骨」二字,就够让人绷紧神经。腐朽的木屋和古井,顿时成了恐怖电影里的场景—向来不以为意的乌鸦叫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就连风吹树梢的喃喃絮语,都仿佛蒙上一层不安的气氛。
    角松看着我的脸,用公式化的语气说道:
    「今天早上,一名妇人声称捡到人骨,拿到署里来。根据鉴识报告,的确是人类大腿骨的一部分。」
    「这太吓人了吧!」
    「的确令人头皮发麻。」
    「是命案吗?」
    「还不知道。」
    「可是,怎么会扯到森林里埋藏了人骨呢?」
    「因为骨头是在后面的道路上捡到的。带狗散步时,让狗给叼出来。」
    森林周围,我每天都清扫。落叶、花瓣、树枝若掉在森林里,最后都会成为腐叶土;可是,若掉到外面的柏油路上,就变成散乱的垃圾;再飞到附近人家的玄关前,或者淤塞水沟,则马上成为众人抱怨或抗议的话题。因此,身为管理员,每天的打扫是不可或缺的。
    昨晚九点左右开始下雨,一直到天快亮时才停歇。
    妇人遛狗的时间是上午七点以前,我清扫的时间则是上午十点以后,也就是地面都干了之后。一如往常,地上都是些空罐子、铝箔纸包、便利商店的塑胶袋、烟屁股等,倒是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
    「既然确定是人骨,这周边一带就得调查。虽然还不是正式的搜查,但你会跟我们合作吧!总之,我要先到后面朝向道路的地方察看一下。」
    「没问题。」
    「可能是人家恶作剧,也有可能真的牵扯到什么案子。」角松说着,往里头走去。
    树叶上滴落的水珠,闪烁着午后的阳光。然而离开树屋往森林深处走去约话,那里头几乎长年照射不到阳光,头顶上全是郁郁苍苍的大树环绕,给人很重的压迫感。
    今天尤其让人感到阴暗,或许是因为得知这件奇怪的事吧!
    「骨头掉落的地点,就在那支电线杆旁……」
    攀过铁丝网,确认电线杆的位置后,角松戴上手套。
    那一带,我平日很少会去打扫。古老的白橡树、楠木,枝叶像大伞般向下撑开,下方长满了八脚金盘、东瀛珊瑚等矮丛木,前方则是密密麻麻的鱼腥草。
    角松用手拨开鱼腥草的叶子。
    「好像有什么东西。」
    从湿濡的叶缝间,可以看到圆形白瓷的破片。
    「是坛子吧!」
    「坛子?」
    「骨灰坛。」
    「不会吧!」
    「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怎么可能会有!」
    角松继续搜查附近一带。
    「坛子破了,骨头也到处散落。」
    「这……」
    「接下来是鉴识课的工作了。不好意思,可能会引来一些骚动。」
    角松立刻和署里联络。
    令人不快的鱼腥草味,突然袭上我全身。

    〆

    鉴识科的人一抵达,森林外立刻引起一阵骚动。
    森林入口处竟停着几辆警车,还出现匆忙展开作业的鉴识人员,上街购物的主妇看到这副森严光景,莫不停下脚步,围在路边看起热闹来。
    放学后到森林里来玩的奈奈,一脸担忧的表情。
    「我还以为他们要来抓你呢!」
    「若是这样还轻松点咧。」
    对讨厌森林的团体来说,这事无疑是制造不安的最好材料。「森林里好像埋有白骨,请赶快前往调查。」根据角松刑警告诉我,向警署提出申诉的女性,正是反对派藤田的好友。那还是在尚未确定是人骨之前提出的申诉。一旦确定是人骨后,铁定会再掀起另一波激烈的抗议行动。
    「事实上,我也很怕过上这类女性。黑道暴力集团都比她们好处理呢。」
    一想到角松的话,我的心犹如铅块般沉重。
    「听说有人捡到人骨耶!」
    「好像以前就传说过……」
    路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嚼着舌根,也有不少人从外头窥视森林。
    究竟骨头是从哪里来的?我陷入苦思。
    「昨晚,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奈奈问。
    「雨下太大了,我没留意到。」
    「任意丢弃人骨,绝对会受到老天惩罚的。」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不晓得会不会变成鬼跑出来?」
    「你别吓人了。」
    「像鬼魂般到处游晃喔……」
    奈奈的想像力勾起我内心的不安。
    倒不是害怕鬼魂、幽灵,而是想到自己住的地方埋了人骨,就无法以平常心对待。光是想到做出这种行径的人之恶意,还有被丢弃掉的死者之怨恨,就着实让人汗毛直竖。
    何况,打从很久以前,阿婆森林和人骨就有着特殊因缘。
    那件事始终盘踞在我内心深处,挥也挥不去。我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
    这时,那已经风化的记忆又再度被唤醒。

    〆

    那是小学五年级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我们去挖骨头。」村石贯二提议。
    关于人骨的事,贯二是从他当木工的父亲那里听来的。好像是老家翻修时,传出这样的耳语。对小学生来说,光是「埋藏人骨」就是大新闻了。
    我和大仓也都抱着练胆量的决心,参加行动。
    确定阿婆外出后,我们三人潜入森林。和以往一样,大仓一开始就手脚发抖。抓昆虫的时候还好,但只要一想到土底下埋着人骨,我也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这天,不知为什么,森林里的雾气比平日来得浓。
    「我父亲说,可能是埋在樱花树下。」
    铲子扛在肩上,贯二快速迈步向前。大概是故意装腔作势吧,贯二平日虽然很会打架,又自称运动天才,但事实上,他最怕女孩子和鬼了。
    樱花树下,爷蝉幼虫的洞穴空着。
    「下面如果埋着人骨,那这个爷蝉的幼虫,不就等于和人骨一起长大?」大仓颤抖的声音说着。
    「我们以前抓的爷蝉,搞不好不是吸树汁,丽是吃尸体长大的喔。」贯二开玩笑说着。
    只是,突然间,贯二自己也感到害怕。
    「我们到里面看看。」
    贯二说完,夸张地跨大步前行。
    我们从屋后广场上的一条小路,步向更里头,沿路不知从哪里飘来焚香的味道。铺着碎石子的小路,我们三人的脚步踩得窸窣响。这是阿婆在的时候,绝不可能靠近的禁区。
    突然,一旁的草丛摇晃。
    「啊——」大仓发出惨叫。
    有东西在草丛里窜动。
    「笨蛋!那是野猫。」贯二嗤之以鼻地说着。
    不可思议的是紧接而来的事。
    以前,我们的假想敌总是阿婆。三人的行径若被她发现就惨了,她势必拿着镰刀追来,要是不幸被逮到,屁股会被打得开花。不过,那也是森林探险的惊险刺激所在,足以燃起我们的雄心斗志。
    然而,阿婆不在的森林,仿佛是全然不同的陌生世界。
    森林本身好像拒绝我们似的,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原本充满昆虫、野鸟的宝库,突然变成妖魅的诡异王国,嶙峋的树干也仿佛成了可怕的活体。
    「回去吧!」大仓吓得腿软。
    「真没用。」
    贯二继续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放下肩上扛的铲子。
    眼前是一块一坪大的箱庭(在箱子里放入砂土,摆设小树、人形陶偶、屋子、桥、舟、水车等,是模仿庭园、山水名胜的模型,江户时代盛行)——正确的说法是废弃了的箱庭。隆起的土丘斜面上,种植着盆栽似的迷你树,最里头摆着一公尺高的岩石,犹如山一般矗立。四周则被腐朽的竹篱笆围绕着。不过,看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人整理了,迷你灯笼倾倒,塑胶池里也积满了落叶。
    「是这里吗?」
    我才问完,贯二就拿起铲子想把灯笼铲起。铲子打到石块,吭啷一声。贯二再次举起铲子。铲子没有铲进土里,一样发出撞击声。
    「不要了啦!」大仓发出近似哀嚎的声音。
    就在那时候,岩石的后方有个小影子。
    是我的错觉吗?可能是阳光洒在树上所产生的幻影。
    可是,贯二也停下手,两眼盯着岩石方向发呆。
    突然,大仓发出一声尖叫,拔腿掉头就跑。像是收到信号,我和贯二也以全速逃开。
    三人逃出森林后,跳上脚踏车,一口气直冲到热闹的商店街。
    在那里,贯二终于先开口说话:
    「是个女孩子吧?」
    「好像是。」
    看不太清楚,模糊间像是女孩子的背影。
    「是鬼吗?」
    「不知道。」
    「大仓,你也看到了吧?」贯二问。
    「我……我眼睛闭起来,什么也没看到。」大仓猛摇头。
    之后,那天的事成了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日后也未再提起。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因着奇妙的缘分,我住进了森林里。进驻第一天,我就去察看了那个箱庭。
    被杂草覆盖的土丘已经化为平地,原来的样子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底部矗立的岩石长满了青苔,诉说岁月的沧桑。

    〆

    这一次的骨灰坛弃置事件,难道和过去这件事有什么牵连吗?
    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此事告诉角松刑警。我和贯二、大仓三人保密至今的事,此刻说出来又能如何?
    大仓慌慌张张赶到时,警察已经在收拾善后了。
    「喂,发生这种事应该先通知我吧!」
    大仓一脸怒容。
    「事情突然发生,也是没办法的啦。」
    「如果影响到这块土地的地价,那该怎么办?」
    「这里不是从以前就有人骨啦、幽灵出现的传闻吗?」
    「这不一样,现在这里是高级住宅区。警察也真是的,需要这么劳师动众地搜查吗?」
    大仓说完,啐了一口。他这么焦躁的表情,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怕影响地价,难道你考虑要把这里卖掉吗?」
    听到我的质问,大仓眉头挑了一下。这是大仓隐瞒内心想法时会出现的小动作。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之前那群欧巴桑会拿这件事再来罗唆。」
    的确,我也有同感。此刻或许只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罢了。
    我转变话题。
    「大仓,很久以前……」
    看到我话题一转,大仓紧张的表情说:
    「干嘛啦,怎么突然……」
    「那女孩子的鬼魂出现时……」
    「我没看到喔,当时我闭着眼睛。」
    「也对,你没看到。不过,那时候也是传说森林里埋有人骨。不晓得和这次的事有没有关联?」
    「这种事你怎么拿来问我?」
    「我在犹豫是不是该跟警察说。」
    「说了又能怎样?只是增加警方办案的困扰而已。」
    「选会害地价下跌,对吧?」
    「别开玩笑了。这件事就暂时交给警方去处理吧。」
    「说的也是。这次就听你的!」
    「竟然一副神气的模样……记住,下回警方要再进入,一定要先通知我。」
    大仓说完,又再三叮咛后才回去。
    在井边洗过脸后,我绕到屋子后方。
    碎石子埋在土下,原来是箱庭的地方如今灌木杂草丛生。
    该除草了。我心里想着,正要转身离去,背后有声音传出。岩石旁的茶花树微微晃动。
    「什么人?」
    我朝岩石方向跑去。若是冬天,从枯树间应该能看到身影,但现在树木长得蓊蓊郁郁,茂密的树叶形同壁障。除了树叶摇晃,完全看不见人影。
    我回到岩石旁,再次搜寻附近一带。
    我在茶花树的树根旁发现鞋印。幸亏昨晚的雨水还未全干,留下明显的鞋印。
    「是登山靴的鞋印。」
    花纹复杂的鞋底盘上,清楚印着「SCARPA」牌子的标志。
    「怎么会……」
    义大利制的「SCARPA」,是玛莉亚爱穿的靴子。

    〆

    骨灰坛弃置事件后的两天,我几乎无法入眠。
    不管是风吹树梢的声响,或滴落树屋屋檐的滴答水声,听在耳里,都像在报凶讯,让人觉得散落的白骨碎骸,似乎还埋在森林的某些角落。
    而且,这次的骨骸弃置事件,也给附近邻居带来很大的不安与不快。
    到目前为止,大家对森林的抗议,还只是出于都会生活者的被害妄想而已,可是一旦牵连到人骨,就必然往犯罪、光怪陆离等惊悚的事件发展了。
    这事件也波及到对森林冷淡抑或抱持好感的人。散步时,总是笑脸相迎的老人,现在换成一张冷漠的脸;平日通学经过的学生也对我敬而远之,故意绕道而行。
    这两天,就连奈奈也不见踪影。
    可能是玛莉亚不让她过来吧!但玛莉亚的行径更叫人不解。
    事件当天,谜样的人物闯入森林,留下玛莉亚爱用的登山靴鞋印。如果那人就是玛莉亚,她又为什么要隐瞒行踪呢?
    森林笼罩在沉重的湿气里,或许是这原因吧,思绪也渐渐往坏的方向想去。
    我离开森林。

    〆

    我来到玛莉亚住的大楼。玛莉亚不在家,奈奈也还没放学。
    高级大楼、豪邸、优美的日式住家、水泥建筑的两层公寓、地区设施、公园。从公车道路上可以看到阿婆森林。就算被埋藏在大楼林立的都市里,苍郁的森林仍然威风凛凛的存在着。
    「好一片绿洲。」
    很久没有从外头看望森林了。如果了解森林的可贵,相信附近居民必定能体谅所有这一切。而这项任务也许是管理员的一项使命吧!
    这么一想,原本郁卒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不需要大仓的许可吧,我心里盘算着,是做成网站好呢?还是印成小册子好?
    临近黄昏,附近公园里传来少年追逐足球的呐喊声。另一头是溜滑板的少年在竞技比赛。角落边,两名男孩正在掷石子,小学二、三年级的小朋友,则用弹弓瞄准放在树下的靶。
    小时候,我们时常拿柏青哥的珠子射空罐子玩。这类游戏大都是贯二教我的。当时,一旁观看的大人都会以怀念的口吻跟我们打招呼:「借我玩一下……」里头不乏百发百中的上班族。
    我正陷入往事的回忆里,突然「咚」一声,少年们发出欢呼。
    好像是打中目标。
    一名少年向树丛下跑去,手中举起的靶并不是空罐子,而是一块黑色板子的东西。
    「这次放在这里喔。」
    少年将黑色的板子靠在树丛旁的栅栏上。板子的形状、大小约似鱼板,下方有脚台。当我意会到那是什么东西时,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喂,等等——」
    我赶忙制止少年们的行动,走进一瞧。
    「果然是牌位没错。」
    我将它拿过来,仔细翻转。虽然色漆已经斑驳殆尽,但还是可以辨识出上面写的戒名和背面的俗名。
    「你们从哪里拿到这个的?」我笑笑地问着少年们。
    「捡到的。」
    其中一位回答,另一位也点头附和。
    「在哪里捡到的?」
    「空地上。」
    一位说着,另一位嘴里也重复「空地上」。
    「哪里的空地呢?」
    「我们家那边。」
    「你们家吗?这是很重要的东西,遗失的人现在一定很着急,我要把它送到警察局去。不过,在这之前,你们可以先带我到那个空地吗?」
    「可以啊!」少年率直地回答。
    (插图07)

    〆

    从公车行走的道路转进住宅区的一角,就是偌大一片的空地。过去这里是员工宿舍,如今是兴建大楼的预定地。放眼望去,杂草丛生。
    「看!是蝙蝠。」
    「真的是蝙蝠耶——」少年们发出惊叹。
    天空染上薄薄的红晕,黑色的翅膀闪闪发亮,既不是蝴蝶,也不是小鸟,它有一种不规则反转、回旋的独特飞翔姿态。
    沿着空地前的道路再往下走约五百公尺,就是阿婆森林旁的道路。那两只蝙蝠应该是从森林飞出来的。空地上杂草茂密,小虫孳生,自然成了新的猎食场。话虽如此,但蝙蝠又怎么得知有这新天地呢?看着同样住在森林里的伙伴,我不免感慨良深。这时候——
    「找到了,在那里!」
    穿过铁丝网进入空地的少年们,带回一个茶色的提袋。
    「这是……」
    「昨天掉在这里的。那个东西就放在里头。」
    少年说着,手指着我手上的牌位。
    「背包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没有了。」
    少年征求附和地答道,另一位立刻「嗯」地点头。
    从这块空地到阿婆森林,车程只需几分钟,而且还是在同一条道路上。一定是有人将骨灰坛丢在森林里后,将装有牌位的提袋丢弃在这块空地上。
    我立刻联络柿木坂警署,和少年们一起等候角松刑警到来。
    我问少年的名字,带头的少年叫健斗,搭档的叫佑史。等候的这段时间,我跟他们聊油蝙蝠的事。两个小朋友听到蝙蝠就在自家附近的森林里冬眠,都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当我进一步和他们聊到蟾蜍时,角松人已赶到。
    角松从少年口中得知情形后,确认牌位上的名字。
    「俗名,户部久荣……」角松翻开记事本。「果然没错。」他叹口气说。
    「是不是和骨灰坛同一个人?」
    「浦和那边有人报案,说装着母亲骨灰坛的提袋,在车子里被偷。两者的名字一致。」
    「浦和?」
    「在这边举行完葬礼,回到浦和老家时才发现提袋被偷。根据对方的说法,途中行经目黑道路时,曾经到过便利商店。当时车子没有上锁,可能是那时被偷的。」
    「偷窃的人固然可恶,被偷的人也太不像话了吧。」
    「现在的人已经很少讲求慎终追远、敬奉先人了。真是可悲啊!听说还是直到今天早上才发现牌位被偷。」
    「不是自己母亲的牌位和遗骨吗?」
    「可是做媳妇的反对摆在家里,所以才会一直搁在车子里,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把那家伙抓起来吧!」
    「因为不孝吗?」
    「罚他一百大板!」我越说越激动。
    「什么是一百大板?」健斗问道。
    「从前啊,做了坏事的人要被处罚,用大板子打一百下。」
    少年们突然变得一脸认真。
    「那我们拿石头丢这个,是不是做了坏事呢?」
    两位少年显然理解我和角松的谈话,表情严肃而紧张。化解这份紧张的是角松。
    「多亏你们帮忙,这牌位才能平安无事地回家。所以你们是立下功劳了。不过,拿石头丢,的确很不礼貌……」
    「果然。」
    「以后小心点就好了。如果你们诚心道歉,我相信她会原谅你们的。」
    少年们立刻对着牌位合掌默祷。我和角松也一起合掌。
    抬头仰望还有一丝天光的天空,蝙蝠正积极追逐猎物。

    〆

    三天后,窃盗及专门洗劫车辆的少年集团被逮捕。
    其中几人在自供中承认偷取装了骨灰坛及牌位的提袋。而后打开一看,惊吓之余立刻将骨灰坛丢弃于森林,提袋也随手扔在空地上。
    于是,骨灰坛弃置一案宣告终结。
    我被角松叫出来,是翌日午后的事。
    聚集在柿木坂署里的人,有户部久荣女士的长男、我、健斗和佑史以及他们的母亲。大家聚集后,角松表示要告慰亡灵,请了一位中年住持过来。
    新的骨灰坛和牌位安放在一间房间里,庄严的诵经声响彻整个空间。住持低沉的声音,具有镇魂的作用,相信亡灵和所有相关的人都能获得安慰。我没有宗教信仰,不过我认为这样的仪式有其存在的必要。例如,对着牌位丢掷石头的少年,其弱小的心灵必能因此获得宽慰;而粗心被盗取遗骨的长男,其内心的愧疚想必也能减轻不少吧!
    我衷心佩服角松的贴心与设想周到。
    合掌,我向故人默默献上祷告。
    仪式结束后,各人纷纷离去。
    「中里先生,请过来一下。」
    角松让我上警署的顶楼。从顶楼上眺望景色,角松抽起香烟。
    「这一带在东京与运时整个改观了。」
    「那时我出生前的事了。」
    「昭和三十九年吧(西元一九六四年)!一直到那一年,首都的高速公路、新干线,所有工程才一气呵成。这附近一带也因环状七号线的建设,住家都给撤离了。」
    「景色一定迥然不同吧!」
    「由于这次的事件,住在森林附近的居民纷纷向我打听内情,其中有件特别的事,更不时有人提出……」角松停了几秒钟后,缓缓地重新开口说道:「住在当地的一些老人家,不约而同提出相同的问题。那就是,相传森林里埋藏人骨。几十年前就有这样的传闻,你知道吗?」角松盯着我问。
    我无意识地朝阿婆森林的方向望去。
    可是,受到林立的大楼阻挡,根本看不见森林的树木。

    〆

    从柿木坂署回来后,我去拜访附近平日常打照面的老人家们。
    他们年龄都在八十上下,甚至九十岁以上。这些地方上的耆老,平时不只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还包括他们的人生态度、近来身体的状况、儿孙们的事、老人年金、旧昔往事等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一定的顺序,也因此常常让人抓不到重点。
    不过这次多亏骨灰坛弃置事件,大伙儿的话题总算有了交集。
    这次的事,再度勾起大家对森林旧闻的兴趣。
    有人记忆鲜明,也有人说得模糊、片断。很幸运的,从中我获取了不少有用的资讯。
    回到森林已是下午六点过后。我立刻察觉入口处有异样。
    外出时,我在入口围墙上了两道锁,还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但这会儿牌子是翻过来的。
    有人潜入吗?说不定人还在里头。
    过来的人会不会是大仓呢?但他不需这么小心翼翼啊。
    我随手拾起可以充当武器的木棒,蹑手蹑脚地巡视内部。
    我铺在井边的木板上,印着泥巴足迹。看不出鞋子的大小和形状,但可以确认,那是复数的足印。有已经干了很久的足印,也有刚踩上去没多久的。
    我屏息,继续前进,从屋子后头走到更里面。天空仍存一点残光,但森林里非常晦暗。随着紧张的情绪,我心跳加快,手心冒汗。除了对无视禁止标志擅自潜入的家伙感到愤怒外,也觉得有点阴森恐怖。
    树屋那头有声音传出,我不禁用力握紧手上的木棒。提防被对方发现,我小心地躲在树木后面。
    爬上树屋的绳梯垂摆着。平时外出时,我都会将绳梯吊起来。一定是有人将它放下,爬上去观察树屋。可是,树屋里没有人。
    这时,我的头上沙沙作响。是树枝摇晃树叶的摩擦声。里头的樟树摇晃着。
    猴子吗?黑影在树枝间移窜。体积颇大。由于树叶繁茂遮眼,看不清真实形体,只觉一股寒意爬上背脊。
    那是什么?
    我呆立。倒挂的黑影移到下方较粗的树枝上,消失在樟树后头。这时清楚看到身影了。
    不是人类吗?
    「谁?」
    我脱口而出,飞奔至樟树下。
    抬头看,上头没半个人。踌躇的瞬间,传来风吹叶落的声音。背后有东西着地。
    「哟——」
    沙哑的声音。我猛一回头就是一棒挥去。
    「呜哇——」
    发出戏谑的惨叫声,男子纵身往后退,身手相当敏捷。
    染浅的短发,太阳晒黑的棕脸,一身鲜艳的夏威夷衫,个头比我高。
    「很危险耶。」男子毫不客气地说着。
    我重新举棒,用警告的口吻说道:
    「你是非法入侵。难道你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
    「话是没错……」
    「我是这里的管理员。看你是要自己出去,还是要我叫警察来?」
    「喂,还没认出来吗?是我啊,翔平。」男子拍着胸口说道。二十多年的时间,瞬间迅速倒带。
    「是……贯二吗?」我喃喃自语。
    这位小学同学露出令人怀念的笑容。

    〆

    「看到报纸登出弃置骨灰坛的事,我吓了一大跳。小孩时,我们不也在这森林里寻找被埋葬的人骨吗?」
    坐在井边喝着啤酒,村石贯二用怀念的语气说着。
    「这么小的报导,你也看到?」
    「凑巧而已。平时我只看运动版,那天我剪指甲,把报纸摊开来铺在地上,结果,就看到那则新闻。」
    「真服了你,一点都没变。」
    「翔平也一样,从小就责任心太重。管理员有必要和非法入侵者这么对干吗?」
    「唉,发生太多事情了。」
    「不过这一带真变了不少,幸亏森林还在。只是阿婆森林里没了阿婆,倒真有点寂寞呢!」
    贯二在小学毕业后就搬到立川,从那时起,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不过这会儿两人这么聊着,却一点距离感也没有,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当管理员住在这里也有一年半时间了。但总感到这里是阿婆的圣域,她的地盘。」
    「我也是。今天踏进森林后,老觉得那老太婆会随时出现在身边似的……」
    「你这么说,搞不好真的会出现喔!」
    「好可怕啊!」
    贯二笑弯了腰。从以前他就是直肠子的开朗个性,长大后,依旧没变。
    「真高兴能再见到你。」
    这是我的真心话。
    「本来想说,看过森林我就要回去。但一见到森林被围墙挡住,心理好失望啊!后来看到上头挂着大仓房地产的看板,心想,擅闯森林如果被逮到,到时可以把大仓的名字扛出来,所以才自作主张地进来了。」
    「判断正确。」
    「看到树屋时,我吓了一跳,尤其招牌上还写着『中里侦探事务所』,简直就是我们孩提时的游戏翻版嘛!」
    有关贯二搬到立川之后的事,我都是从同学那里听来的。原以为他会步上木匠父亲的后路,结果是上了大学,也进了建设公司上班。问到这个时,贯二哈哈笑道:
    「我是上过班,不过,不合胃口,做了三年就辞职了。现在,我在父亲介绍的工头老大下面做事。还是劳动体力的工作比较适合我。」
    「刚才爬树那一招,也是职场训练出来的啊?」
    「我本来就喜欢往高处爬呀。对了,树屋实在太棒了。不好意思,我擅自闯入参观。因为实在太开心了,我就从树屋跳到树上玩。」
    「你是猴子啊!」
    「是老鹰(亦是日文「建筑工人」之意)。」
    两人聊个没完。我们共同的记忆不过是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的四年期间,但那却犹如人生的全部,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
    「聊得很开心嘛!」
    晚上八点过后,大仓来到森林里。
    西装毕挺的大仓,受到贯二开朗个性的影响,也堆满少年时代的笑容。
    因为驱虫问题,骨灰坛事件等,近来我和大仓之间摩擦不断。然而这会儿全像没有事一般。或许是三人聚在一起创造了和谐的场面吧,我们聊着彼此外貌上的改变,以及不变的个性,聊到家庭、学校,更聊到对我们别具意义的阿婆森林。
    尤其此刻三人重众,谈到昔日往事,和那时候一样,我们被浓厚的气氛所包围。
    「喂,要不要再来挖掘人骨啊?」贯二露出诡谲的笑脸。
    「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我和贯二一问一答,大仓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
    「有这个提灯就足够了。」
    贯二说着,伸手取下吊在井边露营用的提灯。
    「算了吧!」
    大仓站起。
    「你还会发抖吗?」
    小学时,大仓这时经常都是一脸哭丧的表情。
    「不是。我现在是站在管理森林者的角度在说话。」
    「怎么突然变成工作的口气?」
    「没错。」
    「我只是提议继续儿时的游戏……」
    「别起哄了。」
    「我是看到报纸上写了骨灰坛弃置的报导,才回到这里。没想到,翔平和大仓你们也都在。现在我们能一起喝着啤酒、东南西北闲聊,绝非偶然。一定是为了完成那时没有完成的探险,我们才会重聚于此。相信阿婆也会原谅我们的。」
    贯二越说越兴奋,是相当自我本位的强迫式说服。不过,我也觉得三人会在阿婆森林重聚,的确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
    然而大仓并没有这么感性。
    「已经和儿时不一样了。」
    「我倒是很想完成儿时被中断的探险。翔平,你怎样?」贯二催促着。
    我考虑了一会儿后说:
    「我很想知道究竟传闻是否属实。小孩子时,也许是探险或试胆,但现在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将从角松刑警和附近耆老那里听来的话,说给贯二和大仓听。
    角松所说森林里埋藏人骨的传闻,要回溯到战争时代。
    「常老太太的母亲是昭和十九年去世,尸体随即火化。由于当时是个贫困混乱的时代,附近邻居们也是事后才被知会。战后,她的遗骨一直摆在家里的佛坛上,后来听说是带回娘家青森的墓园埋葬。不过这部分不是很清楚。一些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就猜测,是不是埋在森林里……传闻就这样不胫而走。」
    角松可能是有意识避开一些重点。我从耆老处听到的说法(大都是老太太们提供的),则更具有周刊杂志的话题性。
    「常老太太因为不是大房的孩子,从小吃了不少苦。母亲过世后,只留了土地给她,好歹让她一个人还可以活得下来。不过当时这一带都是田地,没什么价值。现在就不同了,如果把这些地卖了,那可成了亿万富翁啊!」
    这些谈话中,倒是有些事令我在意。
    「本家的善郎先生——就是常老太太的父亲——去世时举行了相当隆重盛大的葬礼。那是东京奥运的隔年吧!因为是大地主的关系,守灵和举行告别式时,附近前来上香的人大排长龙。守灵当天夜里,常老太太悄悄到屋里送行,却被善郎先生的儿子正克给赶回去,听说还讲了很多刻薄的话。大概是去世的善郎生前很疼爱这个女儿,才会引来儿子的不满吧!同父异母的姐弟,难呀!」
    正克就是克彦的父亲。
    老人家又继续说:
    「七、八年前,听说又传出川上家坟墓里的遗骨消失不见,而且是善郎先生的遗骨。那个森林从以前就和人骨的传闻扯不清哪!难道是常……这里的人虽这么猜想,但真相随即陷入模糊状态。」
    我边回想那些老人家的话,边将目前为止得到的珍贵资料分析给贯二和大仓听。由于我不太清楚常老太太的家谱关系,所以解释起来很辛苦。
    我吞下一口啤酒后,继续说:
    「总之,有关人骨的传闻有两种说法。小时候我们听到的是最初的传闻。」
    我说完,贯二身体往前倾,说:
    「最初的传闻是,骨头是常老太太的母亲。我父亲非常确信这里埋了人骨。然而根据翔平现在的说法,那就是两个人的罗?嘿,越来越有意思了。」
    贯二还沉醉在探险的激情里,兴致越来越高昂。
    我则陷入复杂的情绪中。这样调查下去,阿婆过去的人生势必会被重新挖掘。也许她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既然真心喜欢在森林里玩耍,难道不能只是单纯的游玩吗?
    这么想着,我正要阻止贯二的冲动时,一旁的大仓突然怒吼道:
    「你们不能老是像小孩子一样闹着玩吧!」
    那是我从未见过、非常严厉的脸。大仓确实对着我们大吼。
    「大仓,你怎么啦?还好吧?」
    贯二好像没当一回事,我却巳经嗅到大仓那股森冷的寒气。
    「少废话!」
    大仓愤怒地抓起空酒瓶,往桌上用力一敲,空酒瓶随着「神山流酩酒」的标签,碎了一地。细碎的玻璃虽然也击中我和贯二,所幸我们都没有受伤。
    「你是不是醉了?」贯二察看大仓的脸色。
    大仓喝酒的确裉容易醉。
    「我才没醉。这里既不是你们的土地,也不是我的。这块土地今后将做最有效的运用,可能是公园或住宅;总之,最后自有它的命运。」
    「那是你们房地产公司的歪理。」贯二嘲讽地说着。
    说时迟那时快,大仓的右拳捶在贯二的脸颊上。谁也没料到大仓会出手打人。毫无防备的贯二,被这一击给弹飞出去。
    「你这家伙——」
    贯二大叫着冲向大仓。两人扭打成一团,撞向桌子。桌子应声倒塌,上面的啤酒灌滚落地上,汽油提灯也虽之倾倒,火炎迅速窜起,大概是刚才添加灯油时忘了关上盖子。
    我赶忙从储藏室翻出草蓆,沾上水,连盖了好几张在提灯上,可是火势很难控制。我又扯下好几枝八脚金盘的树枝,盖在草席上。
    火势终于慢慢变小,最后熄灭。
    屋子前,满身泥泞的贯二和大仓互相瞅视着。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3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13  时空胶囊

    森林后方的围墙和铁丝网,在重型机器的拆毁下惨不忍睹。机器犹如怪兽般大口大口吞噬森林,而我却只能默默看着眼前的光景。
    大仓在森林一隅拉上绳索是十天前的事。
    「改天会再来重新测量,这里已经不属于你的管理范围。」
    事务性的通知。
    「什么意思?」
    「这个区域是属于正克先生的名下。」
    正克是正彦的父亲,阿婆的同父异母弟。
    「怎么会突然……」
    原以为三千坪的森林全属于阿婆一个人的……一时之间,我思绪混乱。
    大仓拒绝说明。
    「这是土地所有人的意思。」
    「打算做什么用呢?」
    「总之先整地再说吧!」
    单方面的说词。
    森林西南边约五百坪的土地已经变更名目,成了建设大楼的预定地。里头不乏树龄两百年以上的苍苍老树。从战前延续到战后,历经岁月洗涤的大树,瞬怱间倾斜倒塌。
    我简直难以置信。
    工事区域约占森林的六分之一大,但它所造成的伤害将波及整个森林,更有可能导致整个森林的毁灭。躺在病床上的阿婆要是有个万一,或目前纠葛不清的继承问题往不利的方向发展,那森林在一夕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自从和贯二打过架以后,大仓的态度明显起了变化,这是最叫人感到不安的部分。他虽然不至于开除我这个管理员,但大仓刻意对我采取雇主和员工的态度对话。
    大仓的父亲和川上家渊源甚深.即将继承父亲房地产公司的大仓,对森林的感情很复杂。或许现在的他已经不受乡愁左右,纯粹站在生意人的立场思考问题。
    大仓回去后,我立刻将事情转告给玛莉亚。对玛莉亚来说,这显然是个很大的冲击。
    玛莉亚随即赶到森林里,看着大仓围起的绳索。
    「糟透了!」
    眉间深锁,露出嫌恶的表情。
    「你知道这块区域是属于正克先生的名下吗?」
    「精确的范围,我现在才知道。从前我听姑姑提过,她曾经拿部分的土地做担保,向本家借钱。不过那只是个形式,没想到事到如今竟然……」
    「正克先生想盖大楼吗?」
    「不,公公已经没有实权了。过去出手太过大方,到头来欠了一身债,只能不断变卖土地。现在,全权掌握在克彦手中。」
    「听大仓的说法,法律上好像没有问题。」
    「善郎爷爷对担保一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看来正克先生相当仇视阿婆。」
    「可不是。善郎爷爷疼爱姑姑的母亲远胜过正妻,也难怪会引来公公对姑姑的嫉妒。」
    「常阿婆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叫弥代,是个处事谨慎:心地善良的人。终战前一年离开人世。她去世后,姑姑的生活很难熬,听说战后的日子连三餐都成问题。不过,当时本家在财务上已经陷于困境,因此,考虑到家族的面子,才以土地做担保。」
    东京奥运时,东京进行大改造,这附近一带也受到环状七号线工程的影响。之后,日本的经济高度起飞,一艘田地、原野、杂树林等都陆续兴建住宅,新兴的住宅、公寓、大楼也相继出现。
    大地主善郎先生在从天而降的奥运机会里也受到景气翻弄,在那剧变的时代里,早就忘了宝贝女儿将土地押给他做担保的事而咽下最后一口气。
    「就算是这样,对方的手法也太强硬了点。」
    看着眼前被破坏的围墙和铁丝网,我不禁怒从中生。
    「克彦对这块土地倒是相当执著。」
    玛莉亚也强捺住心中的愤怒。
    「执著?」
    「我公公不是将土地纷纷变卖掉吗?目睹这样的过程,人的想法也会跟着改变吧!」
    「那跟你不是正好相反吗?」
    「是啊,所以才会经常起争执。起初他也还会自制。只是我们对孩子的的生活形态实在相差太远了——应该说,我们的价值观根本就不一样。」
    为什么还要和这样的男人结婚呢?话到舌间,我又吞了回去。
    「可是,对川上家来说,应该还留有一些土地或大楼吧!」
    「我觉得应该是不少。」
    「那为什么现在要……」
    「大概是复仇吧!」
    「向谁?」
    「公公、爷爷、姑姑,甚至包括我。他想将对我们的不满,全部发泄在这片森林上。克彦或许是想要消灭这块森林。」
    听到玛莉亚这番话,我不禁想起孩提时的一段往事。
    国中生的克彦对我们丢掷石头,结果,石头打破睡莲水缸。当时,阿婆对着我们这群坏小孩大声怒骂,包括侄子克彦也受到她的责骂。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奇怪。
    我把这件事说给玛莉亚听。她听完只是轻轻颔首。
    「克彦从小就被大人们给宠坏,姑姑才会对他特别严格。但他无法体会这一点,只觉得她是讨厌又恐怖的姑姑。他也经常对我说她的坏话。对于我与她亲近,他总是抱怨个没完。」
    「没想到那家伙竟然这么讨厌阿婆。」
    「很讽刺吧!我和奈奈却很喜欢姑姑以及这片森林。」
    玛莉亚环顾四周围的林树。仿佛是看着自己亲手培育的庭园,眼神非常柔和。
    然而对克彦来说,阿婆和这片森林却是他极力意欲消灭的过去。阿婆若不在人世,森林也消失了,这里就成了解脱束缚的所在。不论是夺回奈奈亲权的手段,还是像这次硬是将重型机器开进来砍伐树木,克彦简直就像被什么附了身,开始展开攻击。
    玛莉亚沿着拉起的绳索,边走边察看巢箱的状况。
    这些树也会受到砍伐吗?
    和这沉重的心情完全两样,飒爽的林间凉风摇晃枝头树叶,也撩拨着玛莉亚的长发。

    〆

    我很想对玛莉亚说,我和她及奈奈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但我说不出口。
    我向玛莉亚提出一直搁在我心里的疑问。
    「前阵子闹出弃置骨灰坛的事时,你曾来过森林吗?」
    「咦?」
    「虽然躲着不让我发现,但离去后,地上却留下你靴子的足印。」
    「我常到这里来,地上留有我的足印,也不足为怪吧!」
    「附近都在传说,弥代老太太和善郎老先生的骨头就埋在这森林里。你有从阿婆那里听过什么吗?」
    森林里散落着人骨——是不是听到这样的消息,玛莉亚才会到森林里来调查?说不定这件事和阿婆的秘密有什么关系,我是这么猜想。
    「你是指什么?」玛莉亚口气阴郁地回道。
    和平日头脑犀利、擅于表达意见的玛莉亚判若两人。
    我也开始感到有些不安。如此强逼,是否有些强人所难呢?玛莉亚若顶回来,我可以反驳回去,可是……讨厌的沉默持续着。
    「喂,这些绳子是做什么的?」
    奈奈的声音打破沉闷的空气。
    刚放学的奈奈,大概以为这是新的游戏道具,开心地用手抓着绳子上下弹着。
    但在听完玛莉亚的说明后,奈奈的小脸蛋突然绷紧。
    「不会吧!」
    奈奈两眼直盯着圈起绳索的彼岸。
    突然,奈奈沿着绳索方向跑去,玛莉亚和我见状也紧追其后。
    奈奈在一株骨干嶙峋的老树前停住脚步,大口喘气。那是一株老樟树,我和奈奈都叫它「骆驼」。它弯曲的枝干上,长了颗巨大的树瘤,从某个角度看很像骆驼。
    奈奈回头看着我们。
    「还好,它还在。」
    和当作界限的绳索还有一段距离。
    「是啊。」玛莉亚静静地回答。
    「太好了。」
    奈奈终于露出笑容。但接下来打断这愉快气氛的是玛莉亚,二话不说拉起奈奈的手腕。
    「走,我们回家!」
    母女俩离去后,留下我独自一人。四周围的空气倏地沉厚起来。

    〆

    三天后,玛莉亚带着放暑假的奈奈一同前往长野。
    随着神山流酩酒共同研究计划逐渐步上正轨,玛莉亚身边也有了重大的变化。
    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有志之士和当地机关,决定盖一栋「神山宗佑纪念馆」。明年开始,跟神山流酩酒有关的协力组织也会成立。
    为此,志津打算今年年底转让银座的酒店Acel给后进去经营,搬到长野长住。酿酒场兴建完工后,老酒保长仓将以贩卖部和餐厅员工的身分随同前往。
    玛莉亚身兼酿酒计划的研究员和神山纪念馆的负责人,必须筹划各项的准备工作,为此,经常往来于长野与东京之间。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联络。」
    丢下这句话,玛莉亚带着奈奈匆忙前往长野。
    我这边也突然接到一件工作,调查外遇案件。虽然我不是很喜欢这项委托,但老是窝在森林里也叫人难受,只好答应接下。
    我像是逃避现实似的,连天连夜监视在演艺界担任制作人的丈夫,也从关系者那里打听消息。经过绵密的调查,结果是什么都没有。报告委托人她丈夫是清白的之后,她除了给我原定的报酬,还多给了谢礼。我拿这笔钱到好久没去的新宿酒店喝酒。
    隔天早上九点,我在大型机械发出的嘈杂声中睁开眼睛。
    我慌张地赶赴现场。只见森林里的大树一棵棵应声倒下,包括孩提时代刻着我和贯二、大仓身高的榉木在内。
    我为自己的宿醉感到懊恼与悔恨。
    接下来,轮到灌木丛整片被铲平。大型挖土机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蹂躏着森林。
    我心中深感悲哀,眼看着最重要的东西在自己眼前一样样消失不见,却什么事也不能做。
    「太过份了!」
    回过神时,才发现玛莉亚站在身边。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才到。为什么没通知我工程开始的事?」
    「最近工作太忙了。」
    我心想,反正也阻止不了。
    玛莉亚似乎也放弃了,深深叹了一口气,默默看着工程进行。
    乘坐高空作业车的男子,正在砍伐大树的枝干,大概是为了开出重型机器进入森林时的道路和空间吧。作业的进度倒是相当快速,电锯下手,大型枝干犹如要坠楼自杀般俯冲而下,重重地撞击到地面。
    「你看,和先前划出的界线位置不一样吧?」玛莉亚看着后面的森林说着。
    当初拉起界线的绳索,如今换成铁丝网。在带刺的木桩上,缠绕着铁丝网。
    「没有确认过吗?」
    这阵子整天忙着调查那桩外遇事件,回到家都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如果对方是在这段时间进来重新测量,更改范围的话……电锯声在耳边不断响着,吵得人很不舒服。在这吵杂的声音中,传来高分贝的叫声。
    「是奈奈。」
    玛莉亚闻声跑过去。
    奈奈穿越过铁丝网,正面向高空作业车。
    「快停手!我不准你砍树!」
    就在作业员锯掉的树木旁,矗立着那棵老樟树。前些时候,这棵老樟树还在界线外,现在却纳入铁丝网内。难道经过正式测量后,范围又更改了吗?
    「可恶!」对大仓和自己深觉气恼,我不禁冲口而出。
    玛莉亚也钻过铁丝网。
    「奈奈!」
    正在砍伐树枝的作业员,并没有发现奈奈和玛莉亚在下面。
    我也跟着越过铁丝网。奈奈就站在作业车的正下方。
    电锯响得刺耳,不断发出「咪西—咪西」的声音,粗大的树枝应声被迫离开本干。
    「奈奈——」
    奈奈听到母亲的呼唤。
    「我的时光胶囊……」奈奈哽咽的声音说着。
    「啊!危险!」
    抱住奈奈的玛莉亚,逃开时脚绊到地上的树枝而跌倒,就在玛莉亚扑往地面的当下,她将奈奈往前推出。
    之后,尖锐的巨响发出,树枝击落。
    「玛莉亚——」
    我奋不顾身地冲向前,但玛莉亚已经被粗大的树枝给压在底下。
    伐落的树枝,直径约有三十公分粗,长出的细枝像扇子般扩散开来,枝上布满绿油油的树叶。在枝叶下方,隐约可见玛莉亚的脚。
    「妈妈——」
    奈奈跑过来,一双小手拼命拨开树叶。
    玛莉亚陷于昏迷,头的侧方有鲜血渗出,一张脸惨白毫无血色。
    头上的电锯声嘎然停止。
    「快叫救护车!」
    我对着警卫大声喊话,忙着挪开枝干,但枝干一动也不懂。若随便移动,搞不好反而为玛莉亚带来危险。可是,任她被压在底下也很危险。或许拿充作栅栏的铁柱可以撬开也说不定。
    「谁可以帮忙?」
    从挖土机下来的驾驶和我两个人,总算合力把枝干挪开。
    趴在地上的玛莉亚,身体蜷缩成く字形,毫无动静。
    「妈妈!别死啊!」奈奈放声哭喊。
    我很想抱起玛莉亚。着急和不安弄的我心头隐隐作痛。为了不让奈奈继续哭泣,我轻轻抓起玛莉亚纤细的手腕。脉搏的跳动清楚传到我的指尖。
    「没问题,不会死,绝对不会死的。」
    快张开眼睛啊!
    我在心里默祷着,紧紧抱住一旁的奈奈。
    「都是我害的……」
    「不,跟奈奈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的身体因奈奈激动的哽咽而不停抖动。
    回过神时,身边站着脸色惨白的男子。他是乘坐高空作业车负责砍伐枝干的男子。其他作业员也都呆若木鸡地站着。这时,外头传来警卫制止民众看热闹的声音。
    打破这凝结空气的是挖土机司机。
    「大家赶快清出一条路,让担架比较好运送。」
    司机话才说完,作业员们立刻动手将散落在四周围的树枝搬挪开。
    玛莉亚的脸色愈来愈苍白。
    我脑里浮现玛莉亚被树枝击中前那瞬间的印象。为了救奈奈,玛莉亚飞身扑向前,将奈奈往前推出,自己则被从天而降的枝干给击中,压在底下。
    事情发生不过一瞬间的事,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
    我紧紧抱住奈奈,嘴里不断地说着:
    「不会有问题,不会有问题的……」
    不久,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〆

    玛莉亚回复意识,是晚上的时候。
    看到奈奈平安无事后,玛莉亚泪湿双颊。奈奈也一样,激动得说不出话,哭倒在母亲身旁。应该是始终怀着愧疚、自责的意识,和母亲终于得救的安心感,全涌上心头吧!
    左腕和肋骨骨折,痊愈需三个月的时间;另外,肩部和腰部的撞伤,也要三周的时间才能复原。虽然伤势严重,至少逃过最坏的命运,内脏没有损伤。最担心的头部,虽然受到撞击,但检查后发现,所幸对脑部没有影响。
    大概是哭累了,奈奈发出轻微的鼾声。
    「麻烦你帮我送孩子回去。」玛莉亚轻声说。
    「没问题。你需要什么东西?我顺便帮你带过来。」
    「今晚我想和志津女士联络。她现在人还在长野,明天应该就会回来。」
    玛莉亚扎上石膏的模样,看起来颇为严重,但她脸上浮现一贯的笑容。
    「好。」
    看着奈奈沉沉睡去的水脸,我提出一个疑问:
    「奈奈的时光胶囊是什么?」
    半晌后,玛莉亚才回道:
    「是个圆桶罐子。原本是装威士忌用的盒子,不过,奈奈拿来装她六岁以前具有特别意义的东西,像是图画、信件、玩具、戒指等等的。对这孩子来说,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的心肝宝贝。」
    「我去挖出来,再拿给奈奈。」
    「它不是埋在地底下。」
    「咦?」
    「它是藏在那棵叫骆驼的树的洞里。」
    「我以为你只帮野鸟在树上搭巢箱,没想到还做这种事。」
    「我们将它命名为Nana's Nest。」
    「奈奈之巢啊!改天我也替自己做一个巢吧!」
    我把奈奈送回大楼后,回到树屋。
    或许是一部分遭到铲除的关系,森林里的气氛似已有所不同。树梢上的细语、微风,树木的林香,好像也和平时不一样。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静静等候天明。
    翌日,志津从长野赶回来。在医院里,我毫无派上用场之处。
    志津调度一切,长仓负责杂事。从外出购物到信函、文件整理,长仓是个称职的管家。
    傍晚时,长仓突然出现在森林里。
    「玛莉亚小姐希望我来采一些紫薇花。可不可以借我梯子用呢?」
    我连竹篓子和园艺用的剪刀都一起拿出来。长仓对我微微一笑。
    将梯子扛在肩上,长仓大步朝紫薇花树的方向走去,俨然一名园艺高手的架势。
    我正在制作「禁止进入」的牌子时,长仓已经折返回来。
    「托你的福,采到漂亮的花。」
    在他背的竹篓子里,可以窥见白色、粉红色相间的紫薇花。
    第三天,玛莉亚换到个人病房。
    看到接二连三前来探视的客人,受到惊吓的反而是医院的医护人员。
    (插图08)
    「岛村小姐是出名的人物吗?」
    护士和行政人员交头接耳。
    老绅士们陆续乘坐附有私人司机的高级轿车,一脸担忧地赶到病房。甚至还有老人家是在秘书的陪伴下一同前来。
    玛莉亚的病房里堆满了鲜花和水果,弥漫着新鲜欲滴的香味。
    接到志津的通知,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约有十五位赶来。另外还包括玛莉亚的朋友,共有六十多人前来探望。
    然而,前夫克彦却始终未曾露面。

    〆

    森林的工程暂告中止。
    由于发生事关人命的事件,警方介入调查。除了现场搜证,还包括听取关系人的说法。玛莉亚、奈奈和我都接受了讯问。很明显的,错在我们这一方,虽然没有演变到诉讼的程度,却因为其他原因,森林周边开始骚动起来。
    蚜虫满天飞,弃放骨灰坛,让那群只要一有什么事就会向森林抱怨的女性团体,也开始展开行动。她们提出诉求,希望将森林整顿得一如公园般安全与整洁。对她们来说,这次的事件正好凸显了森林是何等危险的场所,台风来时残断的树枝伤及无辜的可能性也相当高,因此,要求适切的整顿,也就是「彻底砍伐树林」。
    她们在附近住宅的围墙上张贴海报,甚至举牌到森林前表示抗议。
    大仓在发生事故后曾经出面,然而抗议行动一开始,他就采取漠视的态度。如果和这些女性团体起了争执或纠纷,那完全是我个人的责任,如此一来,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我解雇吧!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光只是长吁短叹。得好好确保奈奈的时光胶囊才行。我等抗议的女性团体离去后,关上森林大门,扛着梯子朝老樟树走去。
    老樟树的枝干受到无数次砍伐仍不断延伸而出,外表看起来既像一只骆驼,又像弯腰驼背的老先生,以一种奇特的姿势矗立于地面上。
    打在界线上的木桩,缠绕着铁丝网。那里现在已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但我还是穿越了过去。反正警察的现场搜证工作已经结束,除了大仓和克彦以外,没有人会对我抱怨。
    这次的意外是做事草率的大仓和没有进一步确认的我的责任。大仓拉起的绳索,不知是他看错了图面,还是茂密的树木妨碍了工作,总之和先前的界线相差一大段距离。日后经过正确的丈量,重新打上木桩,但我却因为忙着自己的侦探工作而疏于确认。
    老樟树的树洞里藏着奈奈最重要的时光胶囊,所以奈奈才会不顾危险地跑到它身边。
    奈奈会哭泣,是因为她认为母亲受伤都是她害的。而从那天以后,我也一直受到内心的谴责。
    我没有跟警方说奈奈是为了拿回自己的时光胶囊才会跑进危险的工程现场,奈奈自己则说是为了看树上的鸟巢……
    现在我所能做的是,尽快将时光胶囊送到奈奈的手中。
    我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将梯子架在骆驼突起的树瘤上,洞就在树瘤的下方。虽然洞口只有一颗橄榄球大,没想到里头竟然十分宽敞。我拿手电筒往里头一照,看到铜色罐子闪着黯淡的光芒。
    我弯着手臂,伸手进入洞里取出罐子。
    那是个爱尔兰威士忌酒的酒瓶。白色贴布紧紧封住盖口,上头用奇异笔写着「时光胶囊」的字样,还有姓名缩写的签名和日期。五年岁月的侵蚀,底部边缘已有些生锈。

    〆

    「谢谢!」
    捧着时光胶囊,奈奈露出喜悦的笑容。
    「五年前,奈奈应该是小学一年级吧?」
    「是啊,这是暑假时做的。里头放的都是从我出生到幼稚园的宝贝哟。明年上国中以前,我还要做一个小学时代的时光胶囊。」
    「出生时候的东西是……」
    「奶嘴呀!」
    「真难得!」
    「侦探叔叔你也替自己做一个时光胶囊吧。」
    「也是可以。不过,我没有什么值得留下来做纪念的。」
    「例如出生那年所发行的十元硬币,或运动会时戴的帽子,什么都可以。再不然,情书也可以啊。」
    「没有耶。」
    「果然……没有女人缘。」
    奈奈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点着头。
    「才不是咧。」
    「那是有罗?」
    「分手了。」
    「啊,原来是被甩了?」
    奈奈的话刺到我的旧痛。
    「奈奈的时光胶囊里,放了情书吗?」
    「这是秘密。」
    「什么嘛,自己的事都不说。」
    「那是因为……说出来会难过嘛!」
    「为什么?」
    「已经转学了。」
    「男朋友吗?」
    「嗯。因为他爸爸工作的关系,全家搬到冈山去了。我将他离开时送我的明信片放在里头,虽然不是情书……」
    「你很喜欢他吗?」
    奈奈用力把头一点,然后,寂寞的眼神看着生锈的罐底。
    「得帮它找个新家了。这罐子也得换一个新的。」
    「我有一个很适合做时光胶囊的容器喔。」
    「真的吗?」
    「我有很多装钓鱼竿的塑胶筒子。圆筒,透明的。如果将图画或写着字的纸卷起来放到里面,应该会很漂亮喔!圆筒有点长,你可以把你要的长度切下来,剩下的就给我做我的时光胶囊。」
    「哇!好棒啊!」
    我立刻回去将钓鱼竿筒子拿过来。奈奈裁下她喜欢的长度,我将两头用橡皮盖子封住。
    看到新容器,奈奈眼睛一亮。
    「这个绝对不怕它生锈。」     
    「不过几十年后,橡皮会劣化也说不定。」
    「太好了,不过……妈妈的不知道有没有问题。」
    奈奈不小心说溜了嘴。
    「你妈妈也有时光胶囊啊?」
    听到我的问话,奈奈露出慌张的表情。
    「啊,我怎么说出来了!」
    「没关系,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嘴里虽这么回答,我却无法压抑满脑子的想像,脑海中充塞着阿婆双亲遗骨埋在森林里的传闻。
    当初我问玛莉亚时,她脸上曾浮现出慌张的表情,还有她可疑的行踪……从她的时光胶囊里,或许可以寻获蛛丝马迹,说不定人骨就藏在——
    为了抚平奈奈内心的不安,我带她上餐厅去吃饭,又陪她玩了一会儿电动玩具,之后才一个人回到树屋。
    在这森林的某个黑暗树洞里,可能藏着人骨……想到这里时,树屋的缝隙间突然吹进一阵凉风。
    风声像极了人的泣诉,我不禁汗毛直竖。

    〆

    贯二爬树的技巧,堪称一绝。
    他站在梯子上,挑了适当的树枝就攀爬上去,然后,手脚灵活地在树枝间移动。浅色的短发上,绑着毛巾,戴着头灯,T恤配上运动裤,脚上穿着地下足袋(工作时穿的布袜型鞋子),一见便知是会盖房子的人。
    贯二已经察看过十几棵树的树洞了,我才刚把梯子架在第四棵树的树干上。虽然我察看的都是比较低矮的树洞,却也搞得我满头大汗。
    贯二小学时,运动神经就特别发达,经常有足球队和棒球队来邀他加入。不过,他的个性不喜欢单调的训练和团体行动,却很喜欢和我们一起在野外活动,抓昆虫、钓鱼、骑脚踏车远征等等,令人兴奋好玩的事太多了。
    「真的有时光胶囊吗?」在井边打水洗脸的贯二说。
    「有。」
    我确信。
    「里头放着人骨?」
    「对。」
    奈奈不小心说漏嘴的事,绝对假不了。玛莉亚和奈奈一起将属于自己的时光胶囊藏在森的某处,应该就是藏在树洞里没错。
    森林里有太多树木和无数个树洞,想要一个人找谈何容易?于是我立刻联络贯二。
    对贯二来说,这根本就是儿时寻骨游戏的延续,也因此,贯二相当卖力地寻找,遇上有洞的树,他都会重新确认。
    要检查的树剩下不到一半了,贯二吹着口哨穿梭在树枝间,树叶间筛落的阳光照若他浅色的短发,反射出光芒。
    「你简直就是丛林里的猴子。」
    我忍不住取笑他。
    对住在都会里的人来说,这里无疑是秘境。蛇、蜈蚣、蟾蜍、蝙蝠等等在都会中几乎快要绝迹的异类生物,都在这里活跃着。
    数十年以前,东京还到处可见类似森林的杂树林,里头栖息着各种野鸟、昆虫和小动物,它们不仅是猎食的场所,也是制造凉风的地方,更是孩子们玩乐的天堂。在那里,不仅有擅于爬树的人,也有喜欢捕抓昆虫和钓鱼的名人聚集。
    这类野外游戏,从父亲那里、从爷爷奶奶那里传承下来,再扩散到同伴之间。
    我和贯二出生的年代虽然稍微晚了点,所幸附近还有这片森林。托它的福,让我们拥有最美好的年少时光。
    在这个时代里,奇迹般存绩下来的森林,应该就像天然纪念物般珍贵吧!
    然而,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对这样的杂树林感到极度排斥的,大有人在。所谓的自然,似乎不能超过花园的程度,必须是美观和时尚兼具。对于自己讨厌的生物,他们是彻底杜绝。对他们来说,杂树林是肮脏、危险,外加恐怖的代名词。
    「还有这种东西。」
    贯二从枝隙丢下东西。是小小的卵壳。
    「白颊山雀的。很久了。」
    「以前这里被当作鸟巢吧。」
    「你就顺便清理一下。野鸟喜欢干净的地方。」
    「要不要顺便也贴一张广告?离地面八公尺、通风良好,适合新婚,房租十元。」
    边说边哈哈大笑的贯二,将洞里塞积的垃圾挖出来。

    〆

    「女儿的虽然藏在树洞里,可是母亲的有可能埋在地底吧?」
    「也许吧……」
    「喂,大侦探,请你振作点。」
    贯二将井水从头上淋下。
    「我来泡咖啡吧!」
    我拿出过滤式咖啡壶。
    「这热死人的天气,你还要喝热的啊?」贯二叹了口气。
    可是,热咖啡的确是好喝。贯二嘴上抱怨,却又倒了第二杯。
    我整理思绪后,慢慢地说道:
    「其实,这整个森林本身,就是阿婆的时光胶囊。孤单一人的阿婆,可以说把她一生最重要的东西都保存在这片森林里。」
    「说的有理。」
    「这只是我的想像啦。阿婆也许担心将来自己有个万一,于是将事情告诉了平日谈得来的玛莉亚,请她代为保管骨头。阿婆倒下之后,玛莉亚也将骨头移到其他地方。」
    「为什么?」
    「慎重起见。因为有我这个陌生人以管理员身分住进森林了。」
    「根据墓地埋葬管理法,庭院里是不准埋葬遗骨的。不过,保管在自己家里就不受限制了。所以,有可能是放在玛莉亚的家里。」
    「你懂得真多。」
    「从前辈那里听来的。屋子翻修时,有时候会从院子或天花板上发现遗骨。」
    「应该不会放在玛莉亚的屋子里吧?虽说有缘,但毕竟是不认识的人的遗骨。我是不知道她的宗教观啦,要是换成我,我可做不来。你行吗?」
    「我也不行。」
    「所以罗,奈奈藏匿着时光胶囊,她也很可能把受托的遗骨藏在某棵树的树洞里。」
    「言之有理。」贯二夸张地颔首。
    「小学毕业时,我将自己采集的昆虫标本送给阿婆做纪念。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是有这回事,那时候我还将我抓到的青带凤蝶送给你呢!」
    「对啊,很漂亮的青带凤蝶。」
    「可不是。刚从蛹羽化出来,毫无半点伤痕……」
    由于我擅长制作标本,贯二才割爱将它送给我。
    「那个装标本的箱子,就放在阿婆的茶水间里,去年找到的。」
    「真的吗?」
    「我也是看到那个,才决定接受管理员的工作。虽然标本只剩下残骸,但当时的大头钉、标签都还留着。毫无疑问,那箱子正是我的时光胶囊。」
    「太帅了——」
    「这森林具有神奇的力量,惊蛰后,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蟾蜍会群拥而来,春天一到,蝙蝠也会从冬眠中醒来;野鸟、昆虫忙着繁殖下一代,你会充分感受到,世界上有一个普世的的价值存在着。」
    「像你和我也都再度回到这里。」
    「真的很不可思议。我常在想,就算我们过世后,这森林也要继续存在下去才行。」
    「你真的很投入耶。」
    「你住看看就会了解。」
    「那我就在你隔壁搭一座树屋吧!」
    我们俩互相笑闹了一阵子。可是,笑声中断时,一股难言的寂寞却袭上心头。
    森林几乎没有改变,但阿婆却病倒了,就连我和大仓的感情也完全变了样……
    唯一没变的,是贯二开朗的笑声。
    「光只是找别人的时光胶囊未免太无聊,我们不如也来做自己的吧。」贯二说着,声音很宏亮。
    「要放什么呢?」
    「相片。」
    贯二说了一个写真女星的名字。
    「你还真热情耶!」
    「藏哪里?」
    「树洞怎么样?」
    「今天不是都察看过了吗……」
    「等一下,还有一棵树没有查。」
    突然,贯二跑了起来。他爬上树屋的梯绳,从木阳台轻巧地攀到椎树上。
    树屋基本上是利用四枝树枝架起来的,是穿过屋子正中央的一枝,和往三个方向伸出的三枝。由于是一棵老椎木,树干上有不少树洞。我却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我在木阳台上等候。
    「好像有东西。」贯二窥看洞内之后喊着。
    「拿得出来吗?」
    「是个玻璃瓶。」
    「小心别弄坏。」
    「我知道啦。」
    贯二手里紧握着拿出的,是一个玻璃制的密封容器。
    那是用来装水果酒或咖啡豆的厚玻璃瓶,盖子上用胶布封住,瓶子里,贴着一张写有讯息的和纸。
    我将容器拿在手上,看着上头写的文字。

    这是装着个人纪念物品的时光胶囊,对我意义重大。如果有人拾获它,请与下面的电话地址联络。岛村玛莉亚。

    「大小正好可以放入遗骨耶。」
    「可以看到里头的黑色塑胶袋。可能性的确很高。」
    「女儿的时光胶囊只是个罐子,这个容器倒是用心选择。」
    「这下伤脑筋了。如果真是如我们所想,那我岂不是一直都和遗骨住在一起?」
    老实说,心中有点发毛。今晚可能要失眠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为玛莉亚的神经迟钝而生气。
    「你最好跟她申请守墓的酬劳。」
    「最好是!」
    我和贯二两人双手合掌,朝瓶子敬礼。
    「怎么办?」
    「这个怎么看,都只有一人份。」
    「好,包在我身上。」
    贯二移身到别的枝干上。我紧张地看着贯二。贯二窥视洞内后,摇了摇头。
    接下来,他突然身体往下,来个倒吊。
    「喂,危险啊……」
    「等等,这里还有一个洞。」
    那位置在树屋正下方,是视线看不到的树干里侧。
    让我等了片刻后,贯二才爬上木阳台,双手空空。
    「没有吗?」
    「不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放进去过,底部的枯叶被压扁;洞口的地方,有树皮剥落。高度正好是梯子可以构得到的位置。应该是被人拿走了,而且还是最近的事。」
    贯二一脸惋惜的表情。
    究竟会是谁拿去的?我从木阳台上俯视森林。
    有人潜入这片森林。
    阳光从椎木的树叶间洒落,树木相间的缝隙彼端,可见腐朽的木屋屋顶,在它旁边盛开着粉红色的紫薇花;树屋的左下方,白色的紫薇花也映照着阳光。
    「难道是长仓?」我突然联想到。
    「怎么啦?」
    「以摘紫薇花为借口,一边注意我,一边从洞里将东西给带走……」
    我回忆起当天长仓的笑容。
    有我给他的竹篓子,密封的容器大可安心地摆在里面。
    「谁是长仓?」
    「职业的老酒保。」
    「为什么是酒保?」
    「这事说来话长。」
    「如果他再来拿这个,看我怎么对付他。」
    「你不是他的对手啦。」
    听我这么说,贯二一脸不服气。
    如果是受玛莉亚所托,诚如贯二所言,长仓一定会再回来。
    回到树屋后,我在纸上写了留言,重新折好纸,用胶布黏在玻璃瓶的盖子上。
    「你把这个放回原处。」
    「喂,好不容易才发现的说。」
    「如果这真是遗骨的话,你要负责保护它吗?」
    「好啦,我明白了。」
    嘴上虽唠叨着,贯二还是诚惶诚恐地对着玻璃瓶合掌,然后抱着它在树枝间移动。
    长仓再度出现是下午四点半过后,贯二已经回去了。
    「店里的人说,也想要一些紫薇花做摆饰。」
    背着竹篓子的老酒保,对我微笑招呼。
    借给他梯子后,为了不妨碍他工作,我到储藏室整理东西。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长仓已经将紫薇花插在竹篓子里,离开了森林。
    我立刻察看树洞,玻璃瓶果然不在。
    眼看阿婆森林的秘密就要解开了……我是这么确信的。


    14 残夏

    森林一隅,浮现让人伤神的问题。
    工事暂停后,一些电视机、洗衣机、冷气、床垫、棉被等等非法丢弃的垃圾,日渐囤积,由于没人知道工事何时会再重启,之前拆卸的围墙残骸及砍伐下来的树枝,就成了招徕新垃圾的诱因。
    「真糟糕。」角松刑警叹了一口气。
    「下雨时,棉被吸水才够凄惨。」
    我使劲拖起棉被。角松见状,立刻来帮忙。
    丢弃在公园或道路旁的垃圾,政府负责的单位会派人处理。但在私有地的话,则属所有者或管理员的责任。
    这块区域虽然已不属于我管理,但若置之不理,只怕丢弃垃圾的人会愈来愈嚣张,这样继续下去,整片森林又要成为民众控诉的目标了。
    「实在太可恶了!」
    「根本是明知故犯。他们都知道,除非是现行犯,否则不会被抓的。」角松摇着头说。
    「大仓房地产只说会找时间处理,却没看到他们采取任何行动,也不跟警方报备,真是愈想愈气。」我忍不住发起牢骚。
    「因为太麻烦了。警方对这一类申请,大都是事务性地处理过去。」
    角松到森林是另有要事。帮我收集完垃圾,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后,他直截了当地说:
    「关于上次的意外事件,我有事要和你确认。」
    「……」
    「我记得你说过,奈奈因为担心树上的巢箱是否平安,才会闯入危险区域,而母亲是为了保护女儿才被掉下来的树枝给击中而压在地下。」
    「是啊。
    「我查过附近的巢箱,并没有看到鸟儿在筑巢,而且,现在也不是筑巢的季节。难道为了一些空鸟巢,奈奈甘冒生命危险……是不是另有隐情呢?你应该知道吧!」
    面对角松的诘问,我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应对。
    要对警察隐瞒事实,令我不禁局促难安,紧张的情绪全显露在脸上。
    不过,当我苦思借口时,角松却笑说:
    「这只是我个人的疑问,不会写在报告书上。如果是杀人事件,我才会彻底追查。」
    「别跟我开玩笑了。」
    角松从以前就相当注意森林里埋有人骨的传说。
    「还有一件事。到底是谁雇用你的呢?」
    「大仓房地产呀。」
    「那是表面的说法吧!」
    「大仓房地产受川上家的委托,负责管理森林;然后大仓房地产又以打工性质雇用我为管理员。」
    「那没有听从公司命令的你,为什么没有遭到解雇呢?」
    「那是因为我和大仓是小学时代的好朋友……」
    「原来啊。」
    「而且,大概也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工作吧!」
    「还有呢?」
    角松眼中闪过一抹暗光。被职业刑警盯着看,都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嫌疑犯了。
    「这事有牵涉到什么案件吗?」我问。
    「没有,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是意味深长哪!」
    「你好歹也是个侦探,对自己真正的雇主是谁,至少也该弄清楚吧。」
    角松难道是专程跑来跟我说这句话的?
    我突然感觉迷惘。
    「好了啦,不好意思,刚才我说的话都是随便扯扯。我根本没有去查看巢箱。」
    说完,角松微微一笑,掉头离去。

    〆

    下午,我被叫到Acel。
    听说今年秋天志津就要搬到长野长住,筹划神山纪念馆和酿酒厂的准备工作。为此,店里只经营到盂兰盆节。
    没了摆饰、装潢的店里,给人感觉冷冷清清。不过,神山的书斋倒还留着,里头,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正群聚一堂。
    「各位,这位是中里翔平。」
    志津招呼我进入后,老人们对我微笑颔首。
    酿酒公司的董事长冲也在席上。冲是「神山流酩酒共同研究计划」的创始人,也是他提议任用玛莉亚为研究计划的负责人。
    冲代表大家首先发言:
    「由于高龄者居多之故,今天无法全员到齐。光是我们这些人,就已经很久没有聚会了。」
    现场有男性九人,女性三人,都是企业界的董事长、社长或医师、教授等各领域的翘楚。这些人的视线全落在我一人身上。从他们平静的笑容里,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这次玛莉亚发生意外事件,结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冲继续说道。
    「我就在她身旁,却没能保护她。」
    「不,不,我没有责备中里先生的意思。玛莉亚已经将当时的情况说给我们知道。今天请你来,是为了森林的事」
    「森林?」
    「就是你负责管理的……阿婆森林吧!」
    「我还是小孩子时,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我觉得这称号还挺有意思的。」冲笑说着。
    其他成员们也都露出笑容。
    「如你所知,我们是一群敬爱神山教授的伙伴。」冲换过口气说道。「继承教授遗志的玛莉亚,是我们这个团体的象征,也是精神支柱。因此,对于和玛莉亚渊源深厚的阿婆森林,我们也希望能尽一份心力,提供协助。不过,我们若提出这个建议,玛莉亚一定会以这是私人的事而拒绝。」
    「玛莉亚是会这么做。」
    连时光胶囊的事,玛莉亚都没有和我联络。
    长仓拿走那个玻璃瓶已经三天了,她不可能没有看到我附在里头的留言……
    「所以,我们想听听中里先生的意见。」
    「我只是个受雇于人的管理员……」我摇头说着。
    志津插话进来:
    「可是中里先生不是奈奈的朋友吗?奈奈很可能会继承那片森林。所以,从现在开始先做好规划,不是比较好吗?」
    「虽然我听说遗嘱上是这么写,可是……」
    「不管事态怎么发展,总之,玛莉亚小姐想要保存那片森林是事实。而且,那片森林对敬爱神山的人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外人看神山,以为他是离群索居,躲到深山里过仙人的生活。然而,神山所要强调的是,人类该如何重新审视人与大自然的互动关系。因此,不管是长野的神山森林,还是东京的阿婆森林,就意义上来说是相通的。」
    对志津的话,成员们频频颔首。
    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渴望继承神山遗志,有一番新作为。然而,对这种象牙塔的理想理论,我却不敢苟同。
    冲更进一步说明:
    「长野的研究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志津夫人也要搬过去,一切事宜都已经准备就绪。只是,这个研究计划的目的并不单是制造葡萄酒而已。我们的使命还包括推广神山流的自然观和生活态度。我们在这个酒场与神山教授结缘,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不过,接下来的阶段是,如何从现实世界中学习,这才是最重要的。长野的森林当然不用说了,阿婆森林也是象征之一。中里先生,你有同感吗?」
    冲的双眼炯炯有神,成员们也都一副满意的表情互望。
    我谨慎地措辞:
    「如果可以,我也很希望那片森林能够保留下来。只是,从眼前的情势看来——很难。」
    「喔?这话怎么说呢?」
    「不论如何强调它是宝贵的大自然,或是让人感受到它是东京历史的代表,那都不过是表象罢了。如果要让人亲身体会到它的价值所在,是需要花上时间的。然而,现在住在东京的人,并没有那份悠闲。」
    「很悲观的看法呢。」
    「那个森林是和阿婆——不,川上常老太太一起奇迹般残留下来的东西。然而周围已经全然改了样貌,变成一些大楼或分开出售的住宅。森林,成了前一世纪的遗物,而且和神社、寺庙不同,私人所有的森林,让人觉得不舒服,甚至感觉危险。森林里栖息着动物,厌恶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无法容忍自家附近有蝙蝠、蛇等的存在,蚜虫出现的数量稍微比往年多一点就歇斯底里。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并不想要杂树林,而且希望它能整顿成公园,或现代感的大楼。」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认为它不该留存下来呀!」
    「打从心里讨厌森林的人,你再怎么对他们说,都没有用。」
    「如果要保留森林,应该怎么做?」
    长年经营企业的冲,对于充满感性的谈话内容,往往采取冷静的处理态度。
    我开始感到不舒服,面对着成员们的微笑,也略感不自在。
    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到底需要什么呢?」冲再次追问。
    我叹了口气,回道:
    「首先是奈奈继承了森林,和母亲一同住在森林里,这样总有一天它会成为『奈奈的森林』。不过再过几十年以后,说不定人们又会称呼它为阿婆森林……」
    「的确是想得很远。到时,我们都不在世上了。」
    「这还是奈奈与森林结婚才有可能,就像常老太太一样……可是,奈奈的未来是属于她自己的,不能因此而被森林绑住。」
    「其他选择呢?」
    「我还没想到。」
    「想要保留森林,不需要靠宣传活动或各种行政资源的配合吗?」
    「那需要相当的人力。」
    「如果需要资金,我们可以提供。行政方面也一样,我们有的是人手。」冲的口气带点高压性质。
    「你们是自恃拥有雄厚的资金和政治资源吗?」
    「不是这意思。我们是为了你和玛莉亚……」
    「可是你们对那片森林一点也不了解。」
    「……」
    看着我愈说愈激动,成员们只是默默盯着我瞧。
    审视的眼光……突然间,我忆起这样的感觉。
    面试会场。我感到他们就像考试或公司招考时的面试官。
    「怎么啦?」志津一旁问道。
    「我是不是在接受什么测验?」我提出询问。
    志津突然一脸严肃。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对于中里先生,我个人很清楚,所以想到找你帮忙。不过,大家对你还是很陌生。」
    我等志津把话说完后,从席上站起来。
    「请恕我失礼!」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角松令人费解的来访,我一直耿耿于怀。
    我究竟受雇于谁?为什么要让这些人测试?
    我满腹无法消化的怒火,混杂苦涩的胃液,一起翻涌上喉间。

    〆

    下午五点过后,我回到森林。入口处的围墙上,被人贴上纸板:「森林四周散落许多枯叶和垃圾,已对居民造成困扰,请尽速清理干净!」上头写着抗议的文字。
    打扫,是我每天必然完成的例行公事,只是,常常打扫完后树叶立刻又掉下来。此外,一些恶劣的人也会将瓶罐、塑胶袋到处乱丢。对方明知这点,却还是表达令人不快的抗议。
    我将纸板撕破,丢进焚烧炉,到井边舀水浇头。
    夏天已经结束,但爷蝉仍然啼叫个没完。今年,蝉鸣来的特别晚,而且是忽然间群起鸣叫,常常直至半夜都还唧唧作响。显然,环境的改变也波及到蝉的活动作息。
    今晚,只怕在蝉鸣声中,又要不得好眠了。
    才想着,好像要盖过蝉叫声似的,行动电话响起,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
    「喂,中里吗?」
    「玛莉亚?」
    「明天可以来医院一趟吗?」
    「你可以下床了吗?」
    「可以走到大厅没问题。你明天可以来吗?」
    「几点?」
    「下午两点以后好吗?」
    「好。」
    明天和玛莉亚的会面,应该多少可以拨开我心中疑云吧!
    我有这样的预感。

    〆

    「躺在床上不能动,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事,我还是第一回尝到呢。」
    病床上,玛莉亚一脸苦笑。她头上罩着网帽,上半身用石膏固定着,看起来好像病情很严重,不过脸色倒是很健康。
    「柜台的护士小姐说,『不管岛村小姐怎么吵,就是不能让她走出病房。』」
    大概是玛莉亚急着做复健,自己在医院里走动,才会受到护士的警告吧!
    「这样很可能会引发其他病症喔。当成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休养吧。和我比起来,你的确是操劳过度。就看作是一段身心的保养期罗。」
    「你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才会说这种话。」
    「是啊,所以很难重返社会。」
    「昨天的事,我听志津夫人说了。」
    「我不喜欢那种作法。」
    「一般的公司不是都这样吗?」
    「我讨厌为了博取好评去迎合别人,或改变自己。」
    「果然。」
    「什么?」
    「个性别扭呀。奈奈很担心你呢!」
    「啊?」
    「不难理解你结不了婚的原因。」
    「这个小丫头……」
    「咦,我伤到你了吗?」
    「不是结不了婚,是不想结婚!」
    那一瞬间,怒火直冲我的脑门。
    玛莉亚的手指捏着一张纸片,轻轻晃动。那是我贴在时光胶囊上的便条纸。
    「留言,我看了。」
    「谢谢。」
    「看来你相当执著。」
    「不这么做,你不会跟我说。」
    我在便条纸上,这么写着:

    玛莉亚,请告诉我装在这玻璃瓶内的「真相」。前天,长仓先生已经拿走另一个玻璃瓶。这些玻璃瓶内究竟保存着什么秘密?对于和时光胶囊住在同一棵树上早晚同起卧的人来说,请务必告知。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希望能尽一己之力……

    我是以真挚的心诉说。
    玛莉亚将纸片折好后,说:
    「帮我把那个抽屉打开。」
    玛莉亚要我从枕头旁的小橱柜里拿出一本相簿。
    「是阿婆。」
    奈奈在井边打水,在她身后是满脸笑容的阿婆。
    小时候的印象中,追赶我们的阿婆比这要老很多。我从未见过她展现那般的祥和表情。不过,阿婆的样貌一点也没变。
    「我很喜欢听常姑姑谈以前的事。奈奈出生后,也常跑到森林里玩耍。姑姑把奈奈当作自己的孙女般疼爱,时常帮我照顾她。孤独一个人在森林里还能住多久?她似乎很担心。老房子需要整修,树木也要有人清扫整理,都是相当耗费体力的事。以前认识的木匠、园丁一个个去世,光是要维持森林都很难。奈奈四岁时问过我们,要不要在森林里盖房屋。」
    「喔?」
    「我立刻被她说动,可是,克彦坚持反对。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克彦亲口说他讨厌那个森林。他说,如果是像轻井泽别墅区的森林,那也还算称头,但阿婆住的杂树林他绝对不要。唉,这都是无知所导致的偏见。」
    价值观如此回异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结婚呢?以前,我也问过大仓。
    当时大仓的说法是,玛莉亚和克彦是在友人的结婚典礼上认识的。克彦向新娘友人的玛莉亚搭讪。经由新郎、新娘从中介绍,两人开始交往,半年后结婚。克彦知道玛莉亚在大学做研究,也答应让她结婚后继续工作。
    可是,没多久奈奈出生,克彦提出恳求,希望奈奈三岁以前玛莉亚能在家照顾小孩。玛莉亚答应了。这时的克彦,大概以为玛莉亚从此就会当个专职的家庭主妇吧!
    无法回到学术领域的玛莉亚,几乎每天都来阿婆森林,森林成了玛莉亚的休憩场所。然而,克彦从以前就和阿婆个性不合,对于玛莉亚去森林一事,他只是隐忍不说。因此,当玛莉亚提出要住在森林里时,克彦的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怎么会和克彦结婚啊!」玛莉亚笑着说。
    「结婚本来就不能保证可以获得幸福。」
    「是啊。所幸这一切都因为奈奈的出生而获救。由于有她的存在,我才能变得更坚强。」
    「当年被阿婆追着跑的小鬼,如今竟然住在森林里,这种缘分不是也很不可思议吗?」
    「是啊。」
    「可以告诉我玻璃瓶里的秘密吗?」
    「我一直隐瞒不说,是因为那牵涉到姑姑的私事。要是可以,我真希望能一直保密下去……」玛莉亚将视线投向窗外,开始说道:「离婚后,首先我得自立,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只是,光是靠研究员的薪水根本养不起奈奈。而且我也不能再见到姑姑,因为我已经和川上家断绝了缘分。可是,姑姑却常来探视我们。我和奈奈因此比以前更常到森林里走动。姑姑不信任自己的亲人,却把我和奈奈视为一家人。」
    「以前她给人的感觉就是独来独往。」
    「那一天,她得了重感冒而卧倒床榻。姑姑是个从不上臀院的人,所以我从认识的医师那里拿来感冒药让她服下。到了晚上。烧是退了,但她的情绪却因为生这场病而显得极度不安。我要回去时,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有件很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玛莉亚说到这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偌大的森林里独自住了几十年的阿婆,内心是何等的寂寞?那绝非是我这种流浪汉般暂居在森林里的人所能想像的。
    玛莉亚也想到了当时阿婆的心境吧,她哽咽着声音继续说:
    「托付的事,正是她双亲的遗骨。弥代老夫人去世前,曾对姑姑说,虽然应该安葬在故乡,但她和娘家的亲戚们都很疏远,所以希望去世后能葬在这里,离女儿和丈夫也比较近。」
    「丈夫?是指川上善郎吗?」
    「是的。姑姑的父亲,以立场来说,是站在正妻那边。但他真正疼爱的却是弥代老夫人。因此,弥代老夫人去世时,他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放声嚎啕大哭。」
    「是真性情的人呢。」
    「好像原本要为弥代老夫人建盖豪华的墓园,但遭到亲族们反对。于是,对外声称将她的遗骨带回故乡埋葬……」
    「结果是悄悄埋在森林里。」
    「姑姑的父亲亲手盖了一座很别致的墓园。」
    「别致?」
    我回忆起孩提时代,偷偷潜入寻找人骨的事情。
    「是由石头砌成的纳骨室。不过,为了不让人发现,可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果然是那样。」
    当年,贯二指着箱庭底部,说人骨就埋在下面。
    我说明当时的情形。玛莉亚兴致高昂地听着。之后,又回复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受到托付,我将姑姑双亲的遗骨藏到那棵椎树里面。因为纳骨室遇到下雨就会漏水,所以才移到树洞里。」
    「从低处一下子换到高处?」
    「善郎老先生说,自己死后要和弥代老夫人一起住在树洞里。你说,是不是很罗曼蒂克呢?」
    「所以常老太太才会盗墓,偷取父亲的遗骨?」
    「善郎老先生生前曾说过,死后要将自己的遗骨分给本家和姑姑。但本家却对此事置之不理。」
    「所以才会从墓园里……」
    「对姑姑来说,只是遵守与父亲的约定罢了——取得一半的遗骨,和母亲的遗骨葬在一起。本家没有将此事闹大,也是因为自知理亏的关系。」
    「可是,这不仅仅违法,而且还算是盗墓行为。阿婆行事也相当激烈哩。」
    「她是拼了命也要做到。」
    「我盖树屋的时候,遗骨还放在那棵树的树洞里吗?」
    「我匆忙将它移开了。」
    「那又是什么时候放回来的呢?」
    「我观察了一段时间,看你不像是坏人,所以大概过了半年又放回去了。」
    「所以当时你也在测试我?」
    「可以这么说。」
    「那之后,遗骨就一直放在那里罗?」
    「别搞错,遗骨本来就是放在那里,是你这个后来者任意在树上盖树屋的。」
    「让你每天和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的遗骨住在一起,看你的感受会如何!」
    「那个森林就是姑姑的时光胶囊,而你是森林管理员,这样不是很好吗?」
    「遗骨现在在哪里呢?」
    「我托给志津夫人认识的一位住持保管了。所以,今后你可以安心自在地在那棵树上起居坐卧了,绝不会有鬼魂出现。」
     「那真是谢谢了!」
    和玛莉亚的谈话到此为止。
    有人来探视玛莉亚。
    虽然我很想知道阿婆的现况,以及有关遗嘱的事,但我还是先告辞回去。
    离开病房时,玛莉亚的一句「奈奈拜托你了」,让我泛起异样的温柔情感,仿佛我们是一家人。

    〆

    顺道到神社帮玛莉亚祈求早日康愈后,我到公园散步了一会儿。
    今后,阿婆森林会变得怎样?阿婆去世后,就算奈奈继承了森林,也不一定就会雇用我为管理员。我甚至连雇用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如果问大仓,只怕会伤感情。如此一来,我只能自己辞掉管理员一职。但我目前还想待在森林。
    为什么?
    是为了奈奈和玛莉亚?还是为了我自己?越想心情越沉重。原本不是同一家的人,森林、树屋、奈奈和玛莉亚……这一切难道不都是虚幻一场吗?黄昏微蒙的光晕和空气,让我感到胸口一阵窒闷。
    回到森林后,又添增另一层紧张。
    有人闯入。
    通常出门前,我都会在围墙上夹着树叶;此刻却见树叶掉落地面,可见我外出之后,有人进来过。
    是奈奈吗?发生那件意外以后,奈奈已经被禁止独自进入森林。贯二也不可能,这整整一周时间,他在名古屋还有工作。入口附近也没看到任何足迹。虽然是自己居住的地方,眼前微合的森林却让人感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我手里拿着棍棒,一步一步往森林深里走去。从林树的枝干缝隙,可以看到井边的唧筒周围濡湿。有人汲水过。
    我屏息观察动静。
    突然传来怪异的声音,咻咻、干干、颤抖的声音,令人觉得恐怖。
    是人的声音吗?
    当下,我感到全身背脊凉飕飕,汗毛直竖。
    「怎么回事?」
    我从井边朝屋子走去。越靠近屋子,我越发感受到有什么异状。生长茂密的榉树叶,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从倾颓的玄关进去。屋里非常阴暗,黄昏的阳光从剥落的墙壁缝隙筛漏进来。
    踩着瓦砾,我走向里间。尽是冲鼻的霉味和弥漫房间的尘埃。
    屋子空荡荡。
    当我从后门走出来时,又再度听到那个声音。
    「是在树屋里吗?」
    我全速开跑。
    绳梯没有被碰过的迹象,对方并没有爬上树屋,应该就在附近。
    不知对方为何物的恐惧,传遍全身。
    就在这时,椎树后方有东西在蠕动。那里原是一片黑暗的灌木丛。
    我朝黑漆漆的地方大声喊着:
    「谁?」
    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我准备绕道树后时,树后头出现一个人影。
    白发黑衫,面无表情,侧脸瞧向这边,就站在光线微晕的地万,双眼直盯着这头瞧。我像被那双眼睛给吸住,动弹不得。
    「阿婆——」
    我好不容易话挤出口。
    是鬼魂吗?
    布满皱纹的嘴角,削瘦的双颊……毫无生气的一张脸,浮现在幽暗里。被紧盯着瞧的我,全身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叫不出口,只觉腋下一片湿寒。
    沉闷湿重的空气,时间仿佛凝结了。
    理应躺在医院里的阿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常老太太?」我笨拙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阿婆的嘴角缓慢蠕动,瘦细的手伸向我,嘴里不知呢喃什么。
    咻,咻,仿佛泄气的皮球发出的声音。
    阿婆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好似要把我吞下去。
    她在哭……
    憔悴、瘦削的脸颊上,闪着泪光。  
    一边发出干干的声音,一边巍巍颤颤地朝我走来。我眼中重叠着这衰老的影像和孩提时追赶我们的阿婆残影。
    我听过死人的灵魂会回到亲人身边告别的传说。难道,阿婆已在医院被宣告死亡,如今灵魂回到自家来寻找父母亲的遗骨吗?
    阿婆一步步逼近。我无处可逃,双脚动弹不得。她向我伸出手,嘴角发出可怕的响声,走近我。
    「多桑……」
    她突然睁大眼睛。
    她嘴里说了什么?
    「什么?」
    阿婆朝着回话的我,侧了一下头。
    「多桑,多桑……」
    「多桑?」
    我重复她的话。结果,阿婆的脸一歪。
    不是脸歪,她笑了。
    「多桑!」
    这次我是清楚听到。
    阿婆好像在空气里游水般,拼命朝我的方向走来。老旧的灰色衬衫,配上咖啡色长裤,脚上穿着白色棉布鞋。
    「呜,呜——」
    阿婆的脚步摇摇晃晃,然后,脚绊到树根。就像慢动作镜头般,阿婆向前扑倒的那刻,我本能地冲向前去,一把接住那前倾瘦小的身躯。
    好轻哪!瘦弱的身躯,好像稍加把劲就会捏坏。
    她趴在我盾上啜泣,那力道,是如此孱弱。
    她还活着吗?
    这么想时,阿婆的眼泪掉落到我的手腕上。
    好温润。那眼泪是阿婆活着的证明。

    〆

    「姑婆,您怎么会在这里?」接到我的电话后,赶到森林里的奈奈问着阿婆。
    「是奈奈啊,你没去学校吗?」
    「白天去过了。」
    「是吗?好孩子。」
    坐在长椅上的阿婆显得心情特别好。虽然身躯犹如枯木,但她瘦削的脸颊上,浮现一抹红润的血气。
    「姑婆,您是怎么从医院到这里的?」
    「坐计程车呀。」
    「一个人吗?」
    「嗯。」
    「您身上有带钱吗?」
    「这个……」
    阿婆摸索着身上穿的衣服。
    她身上并没带着任何东西,刚才已经确认过了。阿婆很可能是擅自离开医院。
    我拿出收在储藏室里的文镇和算盘,阿婆摸着自己使用过的东西,怀念的眼神盯着看。
    「奈奈,你知道你姑婆住的医院在哪里吗?」
    我问着,奈奈摇了摇头。
    「我听说姑婆上星期换了医院。不过,妈妈受伤住院,到现在还没去看过姑婆。
    我听过患痴呆症的老人必须每三个月更换场所。阿婆的情形也是如此吧!
    「姑婆一直躺在床上,意识不明。」
    大仓和玛莉亚都这么说过。
    阿婆好像把我当成是她父亲了。对于奈奈,倒是以奈奈在对待。对她来说,四十年前去世的父亲善郎,和现实生活里的奈奈,两者可从同时存在。
    「我打电话到妈妈的医院。」
    奈奈说完,才刚准备拨打手机时,外头传来敲打铁门的声音。
   
    〆
  
    「一名计程车司机跟我们医院通报。好,没事就好。」
    年轻医师一边帮阿婆诊脉,一边叹了口气。
    在医院前搭载阿婆的司机,按着她的指示来到森林前。不过,司机发现阿婆患有老人痴呆症,怕惹上麻烦,就让阿婆在这里下车,也没收她车钱就离开了。
    「可是,她是怎么打开铁门的?」
    虽然没有上锁,但凭阿婆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推得开。
    「根据司机的描述,阿婆好像是命令路过的中学生帮他打开门的。」
    「原来如此。」
    我不禁回忆起昔日的阿婆,感到有些滑稽。
    我跟医师解释过这片森林和奈奈的事之后,医师用力点了点头,说:
    「全靠本能回到自己的家。常老太太,你气色很好啊!」
    医师说着,用手电筒照了照阿婆的瞳孔。
    「姑婆不能住在这里吗?」奈奈问医师。
    「老太太今天的情况虽然很好,可是,明天会怎样很难说。如果身边没有医生,就无法给她适切的照顾与治疗。」
    「可是,姑婆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很可怜。」
    「她需要干净的环境呀。」
    「如果这里也盖一间很干净的房子呢?」
    「医院就很干净了啊!」
    医师看着奈奈,露出一脸的苦笑。
    「可不可以常常回来?」
    「健康状况不错时,可以回来也说不定。不过这种事要和她的监护人商量。」
    「监护人?」
    「就是照料老太太各方面事务的人。」
    「那是我妈妈吗?」
    「常老太太的监护人不是你妈妈喔。」
    「难道是我爸爸?」
    「不好意思,开于个人资料的问题,我们必须保密。对不起喔!」
    医师和护士一起想要扶阿婆起身,但阿婆拒绝伸过来的手。
    「常老太太,我们回去吧!」
    中年护士温柔地说着,不过阿婆拼命抵抗。
    「姑婆……」
    奈奈看到这光景,也哭丧着脸。
    我制止医师和护土,走到阿婆身边。我心里想着,但愿她把我当成她父亲……
    「我背你去医师那里好吗?」
    「嗯。」阿婆毫不思索一口答应。
    对着哑然的医师,我笑着说:
    「我们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旧识。」
    背起羽毛般轻盈的阿婆,我慢慢在森林里走着。仿佛羞涩的少女般,阿婆吃吃地笑着。
    从前,父亲也是这样背着她吧!在我瘦弱的背上,她是否也感受到那份幸福呢?
    将她送上医院的救护车时,我突然胸口一热。若是可以,我真不想把她送回医院。我确实这么想。
    然而,坐上车子的阿婆与我的情绪正好相反,她神情愉快地向我们挥手道别。
    「姑婆,我会去找您玩——」奈奈朝车窗里喊。
    阿婆一脸祥和地微笑,一点也看不出她患有老人痴呆症,怎么看都只是一般的老婆婆。
    我抱着奈奈的肩膀,目送医院的车子离去。
    「姑婆很想回来这里吧!」
    「是啊。」
    「那个文镇,我可以拿来用吗?」
    「嗯。」
    奈奈跑进森林。
    我开始动手清除贴在铁门上的一些色情小海报和贴纸。不知是谁恶作剧,面向道路的好几处地方都被贴上惹火辣妹的清凉照。一定要在抗议团的妇人们发现之前,将它们清除干净才行。
    当我走到围墙的转角处时,看到一辆银色BMW的私人轿车停在入口。
    驾驶座的窗户缓缓滑下,露出戴着太阳眼镜的女性的脸。奈奈正好从森林里出来。
    「小朋友,请问川上常老太太是不是在这里呢?」
    「已经回去医院了。」
    「这样呀。」
    「刚才医生来过,把她带回去了。」
    「你是奈奈吗?」
    「嗯。」
    「谢谢你!」
    遣词用句很礼貌的女性。
    是谁?
    当我准备跑过去时,BMW已经开走了。
    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拼命在记忆里搜寻。
    「跟你说,那个人知道我的名字耶!」
    奈奈敲了我的手肘一下。
    「奈奈,你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侦探叔叔呢?」
    「好像在哪里见过……」
    「咦?你认识?」
    「就是想不起来……」
    「亏你还是侦探。」
    「不要这么急嘛。」
    「搞不好那个人就是监护人。」
    「监护人……」
    奈奈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回荡着。


    15  内情

    「小心一点!掉下来会死翘翘喔。」奈奈大声喊着。
    「没问题,小时候我可是爬树高手哩!」
    冲边说边攀着绳梯往上爬。虽然年过半百,他的身手却非常矫健。
    站上木阳台后,冲四下眺望。
    「这景色太棒了!」他笑容满面地说着。
    那笑容和我所认识的企业家完全不同。不像是酿酒公司的董事长,也不再是安排研究计划的制作人,而是孩子王般的慈祥老爷爷,山村里常见到的采香菇的老伯。
    前一阵子,冲就一直惦记着要来看树屋。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像寻找香菇似的弯着腰进入树屋里。
    看到冲平安进入树屋,奈奈转身跑向储藏室。
    储藏室里放满阿婆的东西,像是凌乱散置的食器、各种工具,还有尚待整理的相片等等。这些沾满尘埃的物品,奈奈自己说要帮忙整理。
    我拿着装满咖啡的茶壶爬上绳梯。在树屋正中央,冲身体张成大字形躺着。
    「好舒服啊!」
    「狭窄了点。」
    「不,大小不是问题。我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么奢侈的房子。」
    「谢谢你的称赞。」
    「被树环抱的感觉真的很赞。我也好像变成了神山老师钟爱的猩猩呢!」
    冲的天真烂漫,让我想起自己早已遗忘的感觉。
    刚住进森林里时,光是待在树屋里,就让人感到无限满足。没有尘嚣的喧扰和时间的束缚,简单的生活,是多么叫人愉悦啊!
    然而,曾几何时,除了与邻近居民产生摩擦,我还卷进土地继承的纠纷里,可以说,这一年半来,我的心里一直没有平静过。
    「是这样的——」冲开门见山地说道:「有关前几天的事,请中里先生务必帮忙。这是银座登山俱乐部全体成员的请托。」
    「这事应该拜托玛莉亚和奈奈才对。」
    「可是,没有你的协助也很难完成哪。老实说,这也是玛莉亚的意思。」
    玛莉亚的……听到那句话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胸口一热。
    我不敢奢望产生中学生那种心跳加快的感觉,我不想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而破坏了我和奈奈以及玛莉亚的关系。为此,我一直压抑自己的情感。
    然而此刻,它却一股脑儿涌上。那是一种获得信赖的满足感,是今后可以一起行动的期待……
    可是,我只是冷静地回答道:
    「话是这么说,但充其量,我不过是受人雇用的管理员而已。」
    「我调查过大仓房地产和川上家的情形。克彦先生的事业似乎不是很顺利。玛莉亚发生意外以来工事一直停摆,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这样吗?」
    「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可能会没工作喔!」
    目前为止,我一直以为是大仓说服川上家,我才能得到这份工作。但自从来带阿婆回医院的医师那样说之后,我也开始感到不安。
    「阿婆——不,常老太太,她好像有监护人。这个监护人,是站在什么立场呢?」
    我开始信赖冲,而将心里的疑问提出。
    「监护人嘛……常老太太既然患有老人痴呆症,有关财产方面的权利,就归监护人所有。你知道是谁吗?」
    「不是很清楚。」
    「对于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还是弄清楚一点比较好。」
    「您这句话,我认识的一位刑警也跟我说过。」
    「没有涉及到犯罪行为吧?」
    「应该没有。」
    「有办法调查吗?」
    「好歹我也是个侦探。」
    「总之,先调查清楚再说。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冲说着,表情严肃,不是那种上司对部属或雇主对员工的态度,而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一会儿后,他换上笑容,说:
    「其实,我们架设了一个网站。网站的名称就叫『神山流好评推荐』。我们俱乐部里有一位会写文章的人,他很喜欢钓鱼,正在研究日本的红点鲑。他将神山老师在Acel的杂谈,写成了文章,还添加不少有趣的插画、图鉴资料,读起来更加轻松。网站虽然才架设不到两个星期,但全国各地已经传来不少反应。我们希望更加充实网站内容,所以想替阿婆森林也开一个专栏,你觉得怎样?」
    冲不愧是行动派。
    「重点是想要传递什么样的讯息吧!」我回答道。
    冲立刻上半身向前倾出。
    「比如说?」
    「不只是观念而已,而是更具体的事例,像是……」我将以前思考过的事说给冲听:「将奈奈写的『森林的观察日记』贴上去,如何?」
    「好!」
    「这森林的某个角落,有个睡莲水缸,里头长了水草、菖蒲花,还有大肚鱼游来游去。每年惊蛰一过,小小的水世界里,不知从哪里聚集而来的蟾蜍,会争先恐后围着水缸产卵。虽然它一度遭到破坏,但现在又重新复原了。这一切的过程,奈奈都非常仔细地记录下来。另外,像蝙蝠的冬眠,青带凤蝶的羽化过程,也都有记录。」
    「哦——」
    冲的双眼炯炯有神。
    「二十年前,当我还是小孩子时,还有更早以前阿婆还是小孩子时,甚至推溯到更早更早,阿婆的母亲还是小孩子的时代……奈奈的记录,将它们串连了起来。」
    「听起来很有意思。」
    「奈奈虽然只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却已经是一位很优秀的自然学者。她的日记非常贴近日常生活,很容易理解。对于我这种只会在森林里抓小虫子、玩探险游戏的小鬼来说,可真是受教很多。」
    「真厉害!不只是过去,甚至连未来也可以衔接上。神山教授想做的事,奈奈已经在做了。所谓蕴含普世价值的研究,不是指那些知名学者们做的事,而是不属于权威、单纯无瑕的业余人士平时就在做的事——神山教授以前常这么告诉我们。」
    冲从树屋的窗户向外眺望。
    我并未接触过神山,不过,看到敬爱他的玛莉亚以及冲,让我很渴望能见到他。
    「神山教授的自然观和奈奈的观察日记,可以摆在同个一网站。」
    这是我的真心话。冲似乎也赞同我的看法。
    「是啊。」他用力点着头。
    「将奈奈的日记上传后,我想宣传这个网站,好让附近的居民也能认识到森林的价值。」
    「你打算怎么做?」
    「用电脑制作传单,四处散发。」
    「不要做传单,干脆制作小册子吧!请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们捐款。印刷出版时,也请他们向各界宣传。就像你说的,不能只限于观念,我们必须付出汗水、行动才可以,你说是不是?」
    冲高声朗笑。
    之后,冲在奈奈的向导下,参观了睡莲水缸。两人的足迹布满森林的每个角落后,才踏上归途。
   
    〆

    下午,我拜访了某栋豪宅。
    水泥外墙,和、洋折衷的宅邸,玄关处有一棵高耸入云的枞树,门牌上写着「大西」。
    我按下门铃。
    在欧巴桑管家的引领下,我来到宽敞的客厅。一踏进客厅,我就看到记忆中的池子。我极目远眺庭院,思绪一下子回到那个春天。主人大西定义现身。
    「稀客,稀客。」
    白发整个梳往后脑,一身白色衬衫的大西,正对着我微笑。
    「翠鸟现在还飞来吗?』
    「是呀。」
    「早知道,我该先去钓几只罗汉鱼来。」
    「现在都是我的孙子抓来给我呢。」
    「这样呀。」
    话到此打住。
    大西眺望庭院,一动也不动。我开门见山地问:
    「大西先生是常老太太的监护人吧?」
    「怎么说?」
    「前几天,常老太太从医院跑回森林。当时,紧跟在医师后面一位开着BMW的女性也来到森林。虽然对方戴着太阳眼镜,我看不清楚是谁,但之后,我想到,她的遣词用句那么得体,实在让人印象太深刻了。原来她就是原本担任空中小姐的美佐子小姐。」
    「美佐子是一位好媳妇,对我妻子的照料无微不至。」
    「对常老太太也是一样吧!」我紧迫盯人。
    大西露出苦笑。
    「随你怎么想吧。」
    「付给我薪水的也是大西先生您吗?」
    「如果是又怎样?」
    「为什么要透过大仓房地产公司……」
    「我不想让人知情。就像现在,身分被拆穿了,你不是就跑来质问我了吗?」
    「给您添麻烦了吗?」
    「老实说,有一点受到惊吓。话说回来,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想知道,对于那片森林,您打算怎么做?」
    「知道了又怎样?」
    「现在,想要保存森林的人正积极活动着。以与常老太太有血缘关系的奈奈和玛莉亚为核心,各行各业的人正不断聚集。」
    「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吗?」大西冷眼盯着我看。
    「大西先生,您不希望森林保留下来吗?」
    「有需要就留下来,若没需要,那也是它的命运。」
    「您太悲观了。」
    「那是因为我看太多了。」大西略带哀伤地喃喃说着。
    「我受雇为管理员时,森林还是由克彦和大仓房地产在管理。是什么时候开始,您成了幕后主人?」
    「说幕后主人,未免太难听了。」
    「您好像是最近才成为监护人的吧!」
    「在法律上是绝对没问题的。」
    「您和常老太太是什么关系呢?」
    「这恕我不能透露。」
    「可以成为监护人,想必有相当的关系或资格才行。」
    大西对我的质问,一概保持缄默。他静静起身,走到向外突出的窗户前。
    「到底,翠鸟会不会飞来呢?你也一起来观赏吧。」
    话题就在这唐突的回答里结束。
    大西先生只承认自己是监护人,对其他事则一概不予回答——他的后背仿佛这么说着。

    〆

    又过了三个星期。
    「请问……」
    我正在打扫森林外围时,一位女性把我叫住。
    我经常看到她骑着载着幼儿的脚踏车经过森林前的道路,不过,交谈还是头一回。
    「我就住在那里。」她指着邻近森林的一栋大楼。
    难道是抗议团的一份子?
    我心情一沉。因为那栋大楼里住了不少抱怨森林的主妇。
    然而,她却表情轻松地说道:
    「前几天拿到的『森林的观察日记』,我已经看过了。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女儿的幼稚园也对它很感兴趣,学校老师都在讨论,想在校园里也放上睡莲水缸。所以,园长特别要我来征询你的意见,是否能让我们参观森林里的睡莲水缸?」对方微笑地说着。
    在冲先生众人的鼎力相助和资金支援下,奈奈的观察日记约在十天前印刷完成。我和奈奈两人步行到附近的商家、大楼、住宅、公共设施、学校等地发放,总共约发三百册。
    起初在分发那些书籍般大小的册子时,我们还被误以为是新兴宗教在传教或是推销员,受到不太友善的反应,但我们毫不气馁,为了让大家多少了解森林你的价值,我们变得更谦逊了。尤其是奈奈,亲自散发着自己的日记,她的认真与执著无疑是最佳的武器。
    让人意外的是,对森林表示认可的人竟不在少数。目前为止,对森林提出抗议的反对派虽然出尽风头,但事实上,在大多数沉默的人群中,有不少是森林的拥护者。
    「如果想来参观睡莲水缸,我们随时欢迎。」
    听到我的回答,对方一脸喜悦。
    「那就拜托你了!这些小糕饼是我打工的店里做的,风评很不错哟!」
    对方说着,递上小纸袋。
    「谢谢!」
    「经过这里时,经常会闻到咖啡香,或燃烧枯叶的气味。这森林里住着人……只要一想到这个,不知为什么,平时带孩子和工作的辛劳,一下就消失无踪。这糕饼就算是我答谢的一点小心意。」
    「这……」
    「怎么说呢,那是一种让人忘却尘世烦劳的感觉吧!」
    「大概是羡慕我可以离群索居吧!」
    「也许是喔!」
    对方说完,噗嗤一笑看着我——这半年来,我没上过理发店,就连胡须也有两三天没刮了;工作服的的长裤上更是破了好几个洞。
    目送这位微笑点头的女性离去后,我站在储藏室的旧穿衣镜前,端详自己的仪容。和奈奈到附近散发小册子时,会用发胶整理过头发,也换穿了干净的衬衫,一身打扮还算整齐;但平常一个人待在森林时,就是这等模样。
    「这副德性,活像个遁世者。」我禁不住自言自语。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窃笑声。我本能地回头看。
    「这副模样住在山中小屋是没问题,可是在都会里就成了可疑人物了。」
    不知何时,玛莉亚竟坐在井边的长椅上。
    「你不是下个月才出院吗?」
    「比预期中回复的快啊。」
    上次和玛莉亚碰面,是我送奈奈的观察日记到医院时。
    玛莉亚虽然人在医院里,但银座登山俱乐部的网站却是由她负责管理与设计。我就是从她那里得知奈奈的观察日记深获好评。
    我将幼稚园的人想来森林参观的事告诉玛莉亚,玛莉亚含笑点头。
    「网站上也收到很多相同的要求。学校、法人、个人,各种立场的人,都很有兴趣。」
    「附近一带对森林抱持好感的人其实似乎不少。」
    「奈奈也这么说。反对派的人虽然抗议声浪很高,可是,支持我们的人也不在少数。」
    玛莉亚的表情很柔和。比起意外发生前全副心力都在工作上的她,此刻的神态显然温柔许多。那时候,偶尔会流露寂寞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玛莉亚瞪了我一眼。
    「我……我在想,你能出院真是太好了。」
    「胡说,你的表情分明在说,这罗唆的女人又回来了。」
    「你猜对了!」
    我时常看着放在奈奈观察日记上的玛莉亚的相片——不过,我说不出口。
    玛莉亚拄着辅助用的拐杖,在森林里逛着。
    「还是这里的空气好,人的身体也变得柔软许多。」
    「阿婆也一样,好久没回来,我看她很开心的样子。」
    「姑姑本来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嘛!」
    玛莉亚抬头仰望树群。
    金色阳光穿过树梢,直射进来。
    漫长的夏天终告结束,森林里,开始充满秋天的气息。

    〆

    傍晚时,玛莉亚带着奈奈再次出现于森林里。
    「奈奈在整理姑姑的储藏室时,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她说要让我们一起看。」
    玛莉亚和我坐在井边等候,奈奈从储藏室里走出来。
    「就是这个。」
    说着,她将一本蓝色册子放在桌上。
    「是姑姑的相簿?」
    玛莉亚眼睛盯着已经剥落的封面。
    「看,年轻时候的姑婆。」
    奈奈翻开相簿。
    「好难得的相片啊!」
    「这个婴儿是姑婆吧!」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奈奈手指着一个被母亲背在背上的婴儿。
    相片的数量并不多,然而,每一张都让人深刻感受到静静流逝的历史。
    在茶水间玩折纸或在井边戏水的阿婆,那可爱的模样令我不禁看得入迷。
    「是善郎老先生拍摄的吧!听说他很喜欢玩相机。」
    「时间应该是战前。当时的照相机可是奢侈品哪。他一定非常疼爱这个女儿。」
    「是啊,姑姑真的很可爱!」
    褪色的相薄里,贴着眉清目秀的少女相片。然而,相薄里只有阿婆少女时代的相片。那战时、终战、战后的复兴时期,在剧烈变动的时代,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等一下,那张相片……」
    听到我说话,玛莉亚停下翻页的手。
    在走廊前,阿婆背着婴儿。相片已经褪色,还缺了一角。她当时的年纪约等于现在的奈奈。那时候的少女……
    阿婆年轻时的肖像,唤起我久远的记忆。小学二年级那一年,我和贯二、大仓潜进森林搜寻人骨,当时站在箱庭旁的少女幽灵,身影和相簿里的阿婆重叠着。
    「这婴儿大概是你正克爷爷吧?」
    玛莉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玛莉亚似乎很在意阿婆背上的男婴。
    克彦的父亲正克,和阿婆是异母弟。那是阿婆在照顾本家的长男吗?
    玛莉亚说:
    「可是,他比姑姑小四、五岁而已。这相片里的男婴显然年纪更小。」
    玛莉亚边说边摇头。
    我的视线停留在背景的屋内陈设。相纸的品质虽然粗糙,但茶柜、矮脚饭桌以及铺在榻榻米上婴儿的床单,还是看得清楚。里头的纸拉门上,可以看到用八裁纸写着毛笔字,纸上的文字依稀可辨。

    命名

    的确是这么写着。
    「命名?这孩子是谁?」
    我注视着「命名」下方的文字。脑袋里,在模糊不清中拼凑着整体轮廓。
    「好像是『定义』二字。」
    「对,是定义。」
    「是大西定义。」
    「监护人?」
    「没错。」
    战后没多久,住家本来在森林附近,经常去跟常小姐买菜——大西曾说过这些话。
    然而,两家的关系就算再亲密,也不至于在自己家里贴上为孩子命名的毛笔字吧!大西应该是关系相当亲近的人。
    「会不会是阿婆的亲弟弟?」
    「我没听说过姑姑还有亲弟弟。可能有什么隐情。」
    玛莉亚盯着相片直瞧。
    我不禁将大西的影像和男婴的脸蛋重叠。说像,倒有几分神似。业已尘封七十年的蔷相片,难道想对我们传达什么讯息吗?少女时代的阿婆,粉白的脸颊显得格外眩目。

    〆

    奈奈的观察日记和银座登山俱乐部的网页,获得不小的回响,让阿婆森林有了一线生机。可是,监护人意向何在,也给我们带来极度的不安。
    「虽称不上是世界遗产,但没被列入重要文化财的话,也是很难被保留下来。」
    「冲先生他们也在想办法。有些前例,像是长野的黑姬山。作家C.W.Nicol先生就将他在那里长期复育的森林列为财团法人。Nicol先生投注私人财产,一笔一笔慢慢买进蛮荒山林,进而成立『AFAN森林基金会』,所以就算当事人以后不在人世了,仍然有财团法人继续守护这片森林。冲先生他们也正朝这方向努力,希望可以保护阿婆森林……」
    「我们的情形却是,拥有者无法做决定。」
    「所以问题还是在于监护人。」
    「我和大西先生见过两次面,只知道他非常重视生病的妻子。其他方面,就不清楚了。」
    「如果他利用监护人的职权有所行动的话,事情就很棘手了。」
    克彦以亲族代表的身分管理森林,大西突然又以监护人的身分出现。这其中的内幕仍是一团谜。但事情的发展既没诉诸司法,而法律上又不构成问题。而且提到此事,克彦和大仓房地产的态度都是三缄其口。
    玛莉亚是在入院期间得知出现了大西这个人。她曾悄悄托长仓去打听过。
    「好像牵扯到克彦的负债问题,数目不少。」
    「难道大西先生他……」
    「大概是。」
    「可信度呢?」
    「这件事是角松先生帮忙调查的,可信度应该很高。」
    「角松刑警?」
    「你不知道吗?角松先生是长仓先生的学弟的学弟。」
    记得有一次,角松来到森林时对我说:「你好歹也是个侦探,对于自己雇主的事,还是弄清楚点比较好。」曾对我提出过这样的忠告。那时,很可能就是他去调查大西的时候。
    「我再去找一次大西先生。」
    「要不要我也一起去?」
    「不。还是我单独去见他比较好。」

    〆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在约好的见面场所泉公园里,大西出现了。
    「我准备了钓鱼竿。」
    看到我拿出从森林砍下的细竹竿时,大西露出笑容。
    约一公尺半长的细竹竿,专门用来钓罗汉鱼。我在钩针上挂上红蚯蚓后,递给大西。
    「这种招待方式也不错。」
    「谢谢!」
    大西轻轻甩竿。
    浮标露出水面,一会儿工夫就有了回应,大西立刻配合动作。随着浮标上下抖动,只见银麟跃出半空。
    「喔!钓到一只。」
    大西将罗汉鱼放入有氧气设备的塑胶篮子里。
    我再帮大西的钓鱼竿挂上红蚯蚓后,甩出自己的钓鱼竿。
    「喔,第八只。」大西说着。
    「第九双。」我说着。
    两人默默钓着鱼。才没多久,已经一个钟头飞逝。
    篮子里,约有七十多只的罗汉鱼游着。
    「好久没这么开心地钓鱼了。」
    (插图09)
    「为了请来翠鸟,请把它们都带回去吧。」
    「那是当然。」
    「之前,大西先生也拜托我帮忙钓罗汉鱼……」
    「那是春天时的事吧。」
    「那时,您是在测试我,是吗?」
    「为什么这么认为?」
    「自从常老太太入院以来,您就一直在观察克彦、大仓房地产、玛莉亚和奈奈。突然有一天,我成了森林的管理员,难道您会不注意吗?」
    「你是大仓小时候的友人。」
    「可是,原来受聘于大仓的我,如今却受雇于大西先生,这是因为我通过了您的测试,是吗?」
    「你要这么想也无所谓。」
    我把从阿婆的相簿里抽出的一张相片递给大西。
    「常老太太背上背的婴儿就是您吧?」
    目前为止一直保持冷静的大西,表情瞬间起了变化。
    「这是……」
    大西张着口,眼睛直盯着少女背上的婴儿。
    水池中央,日本鲫窜出水面,溅起层层水纹,不断向外扩散。
    水面复归平静后,大西才开口说:
    「我几乎没有婴儿时的相片。因为一岁时,我就送给人当养子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张相片,真是意外!」
    大西说着,露出一脸苦笑。接着,他静静地娓娓陈述:
    「在养父的公司上班不知第几年时,亲戚中最长舌的伯母,有次告诉我,我其实是养子。由于我身体一向孱弱,学校成绩又平平,她大概是对我将来要继承大西家深感不满吧,算是恶意的揭密。可是,我真正的双亲在哪里?我不知道,一直为此苦恼,在公司内部也受到隐隐的排挤与欺负。大概是这接二连三来的压力吧,翌年我生了病,院方诊断是肺炎而在家里疗养。养母也是自那时候开始经常到常——不,家姐的田里买菜。身体状况好一点时,我也会跟着去。那是养母特意安排让我们姐弟见面的——养母临终前这么告诉我。我养母是位善体人意的人,她一直很在意家姐的事。万一我死于肺炎,她会觉得对不起姐姐。我清楚得知自己的身世也是那时养母告诉我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以自己是个养子而自悲自怜。但当我得知家姐的境遇时,我整个人的想法改观了。我发誓要保护姐姐。但要保护她,我就必须以大西家的继承人身分,闯出一番事业不可。」
    从那以后,大西茌养父的商社卖力工作,也一直暗地里守护着阿婆。
    对克彦和玛莉亚的事,他始终站在远方默默观察。
    「家姐一直很担心克彦,经常像有被害妄想症似地跟我说,对方要抢夺这片森林。她向我请求,如果自己有个万一,希望我当她的监护人。于是我拜托认识的律师,为实现家姐的愿望而做好准备,同时也保管她的遗嘱。」
    「遗嘱……」
    「那天到来之前,我不会公布内容。」
    「既然一切都设想得如此周全,为什么突然又以监护人的姿态现身呢?」
    「姐姐还活得好好的,她的财产,没有理由任人摆布吧!可是,克彦的动作实在太过张狂,除了煽动附近居民反对、抗议,还觊觎奈奈的亲权,实在太过份了!所以我才在他们面前正式公开身分。没想到那蠢蛋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时,居然做出破坏森林这么愚不可及的事来。」
    大西说到这里,脸上一阵痉挛。玛莉亚会遭到意外,说到底,都是克彦蛮横硬干所致。
    大西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我确实这么以为。
    「我听说,您还帮忙解决克彦的负债?」
    「傻瓜,我帮助那种男人岂不是拿钱砸大海吗?我是为了家姐,将克彦破坏的五百坪土地给买回来。」
    我,无言以对。
    自己居住的森林发生了什么事,我竟然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树木的叶子变色了,凋落了,还有蝙蝠冬眠了。事实上,森林的命运会如何、对社会来说森林的意义又是什么,我完全没有概念。我不禁生起自己的气。
    「你说你想要守护那片森林,你还说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是的。」
    「那你可以提出说服我的东西吗?」
    「怎么说?」
    「不只是暂时性,而是往后一百年、两百年,那个森林都会受到保护——请你提出可以让我信服的证据。那森林形同家姐和我的『生命』,如今你却要我们把它托付给你,你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吗?」
    大西双眼瞪着我。我咬紧嘴唇,回视大西。
    「我试看看!」
    我是真心的。
    从公园椅子上起身的大西挥了挥手。停在道路旁的宾士车司机开门下车。
    司机捧起装满罗汉鱼的塑胶桶子,大西转身背对我,离去。


    16  归返森林

    「长野的森林虽然不错,但还是这里的森林最棒!这里才有真正的东京历史与自然遗产呢!」
    许久不见的志津从长野回来,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露出笑容。
    穿着毛线衫和棉长裤的志津,与过去在银座经营俱乐部时的妈妈桑判若两人。长野方面,神山流酩酒的研究计划正扩大规模,神山宗佑纪念馆的准备工作也如期展开。
    这一天,森林里除了志津,还有银座登山俱乐部的另外五名成员。
    「那会议就开始吧!」玛莉亚环视围坐在井边的成员说道。
    拄着轻型拐杖的玛莉亚,如今也是「神山流好评推荐」的网站站主,每天过着忙碌的生活。
    「该如何做,才能将森林保留下来?我希望听听各位的意见。首先,请中里先生为大家说明森林目前的状况。」
    在玛莉亚的指示下,我将大西的事,以及对森林抱持好感的街邻情况,说给大家听。
    「我想先说一下大西定义这个人……」
    开口的是老字号的大商社顾问濑川。濑川的为人沉着稳重,经常是后辈们请益讨教的对象。
    「当年他父亲因逃税而遭到检举时,大家都以为公司会宣告破产。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代,也就是定义,竟然将危在旦夕的公司硬是给拉上轨道,甚至比原先的公司更加壮大好几倍。他的成功窜起,在业界也成为话题。不过,虽然获得年轻有为、手法创新的评价,但他冷静、压抑的那一面也备受议论。当时正是经济的高度成长期,大家都因为繁荣景气而志得意满。在那样的环境里,他却是理性主义的贯彻者,不仅将交际费和政治献金都压到最低限度,此外不论是自己或员工,都是利用电车通勤;公司的设备用品,包括买一枝原子笔都要经过他核可。这种理性主义的实践,范围还包括和他往来的厂商客户。由于从不浪费,所以觉得他难以交往的人不在少数。面对这样的人物,我们该怎么做?有什么点子可以拯救森林?大家好好来想想吧!」
    濑川说到这里后,将背靠在椅背上。
    接着开口说话的是前知名广告公司的前任常务坚田。
    「请电视台帮我们制作专辑,如何?说不定大家会因为怀念美好的昭和年代,而对森林有所改观呢!就像刚才志津夫人说的,我们就以东京历史与自然遗产的角度切入.或者,住在树屋里的森林管理员——中里先生的人物特写,也可以视为是回归昭和的象征。」
    「电视确实具有压倒性的宣传力量。不过相对的,这也是媒体令人畏惧的地方。」
    「我们这回做的可不是商品广告,不是在卖东西,而是激发大家去守护自然,这才困难。」
    「若是新闻报导或文化讲座之类的专辑呢?只要我们登高一呼,就会有赞助者呼应。」
    「现在依据日本民法,一些专辑节目不是都减少了吗?」
    「电视台只看收视率。」
    「那就只有拜托NHK了。」
    「说到专辑制作,那完全取决于制作者的态度。很容易让人以为那是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或受到曲解的人道主义。」
    有关电视台的提案,大家各自发表看法,大都抱持慎重的态度。玛莉亚也属于慎重派。
    「电视台这种媒体太过庞大了,如果我们不能确实掌握最贴近自己的东西,很可能随着电视台一时性的力量,话题炒过一下也就被淡忘了。这点,不论是电视台或报章杂志都一样。」
    「最贴近的东西是指——」
    「就是确实能掌握和理解这座森林的价值所在。」
    「也就是说,我们目前的认识还太肤浅吗?」
    「例如建立资料库。这森林里有多少种类的植物和昆虫?野鸟是如何捕食?以结果来说,这样的森林与人类的居住有多大的关联?如果没有具体的研究资料,可能缺乏说服力。」
    对于玛莉亚的主张,在座众人一致颔首。
    「的确如此。想要让森林在数百年后还继续维持下去的话,不论是政府机关或教育、自然团体,都要积极接触。为此,准确度高的资料库是有必要建立的。」
    「从前神山教授也说过,在彻底的自然观察中,经常可以发现如哲学或宗教所说的『普世的价值』。」
    「就如同我们从奈奈的观察日记里所获得的共鸣,应该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吧!」
    「那是超越时代、共通的日记。」玛莉亚兴奋地说着。
    「神山教授的学生里头,也有不少人从事研究,或许有人的研究题目与此符合。我建议对他们开放这个研究领域。」
    「这提议不错。也可以筹组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
    「还有,筹划一个在学生或研究者都可以参加的包含植物、昆虫、鸟类、小型动物、行为学的研究组织也不错。」
    「将快要倾倒的老房子重新改建,提供研究者可以住宿的环境,如何?」
    「还有,下雨天时,有个可以开会的会议厅就更棒了。」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符合现实而非流于感情抒发的点子纷纷出笼。
    可是,我忍不住低着嗓门说道:
    「我可以感受到大家的热情。从事研究当然有其必要。只是,可否请大家再多考虑一下。不论是以前或现在,这里都是川上常老太太的私人财产,是她宝贵的『家』。何况,我住在这里,可以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希望大家可以以这个为前提来讨论,好吗?」
    对于我的发言,玛莉亚回以微笑。
    「一旦站在研究者的立场,我就不自觉地偏心。侦探,不,中里先生所说的意思,我明白。正因为住着常老太太,这里才能守护到现在。以此为前提再讨论今后该如何保留下去,是吧?以搜集资料为优先考量,纯粹是研究者的自我意识。」
    话说到这里,玛莉亚开始对与会的人介绍阿婆的一生。
    或许是活在同一时代的关系,这些企业界的钜子们,对于阿婆的人生都感慨良多。
    「那么在做学术研究之前,我有一个提案,可以让一般民众更贴近森林。在我们的网站上,收到不少E-mail表示希望可以来参观森林。或许他们是向往原始风景,或是想要了解失去的东西。总之,我想让这些人都能来参观森林。」玛莉亚提案。
    「你是指开放森林吗?」冲提出质问。
    「前阵子,幼稚园的人表示想来参观睡莲水缸。他们是看到奈奈的观察日记而产生兴趣,希望能来参观。实际上看过之后,大家都为那小小的水世界里居然上演着大自然的感人好戏而深受感动。尤其奈奈和中里先生的解说十分有趣,大家是真的很开心。」
    「玛莉亚,你是不是已经有腹案了?」
    「是啊,我想最近我们就先开放几天试看看,如何?将报名来的人数分成几个小组,由我和中里先生担任向导,每组约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参观森林。」
    成员们对玛莉亚的提案都表示赞同,我却犹豫不决。
    「等一下,也要我当向导吗?」
    虽然拥有初级自然向导的资格,但事实上,我连一次向导的经验都没有。森林里成长的树、飞来的鸟和经常看到的昆虫——我也只知道这些而已。对于喜欢大自然的参观者,我可是缺乏足够的知识可以信服于人。参观睡莲水缸时,我也只是对奈奈的说明加以补充和整理罢了。
    可是,玛莉亚继续说:
    「常老太太如何一个人住在森林里?我希望你能以少年中里的角度来为大家解说。为什么会帮常老太太取了『阿婆』这样失礼的绰号?为什么会在森林里到处搞破坏?这也可以做为顽皮少年的行为学研究呢!」
    玛莉亚调侃的语气说着,立刻赢得在座一致拍手叫好。
    「阿婆和顽皮少年……有趣!好像现代的民间传说哩!」冲满面笑容地说着。
    我随意看了大家一眼,大家的脸上完全没了紧张,只有灿烂的笑容。更不可思议的是,最年长的濑川,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当时跟我们作对的邻村恶少老大。
    过了片刻后,玛莉亚朝着我说:
    「你刚才说,这里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川上老太太的私人土地,是她最宝贵的家。幸亏有你的这番话,让我终于理出头绪。这里是如假包换的『阿婆森林』,有调皮捣蛋的恶少年,也有拿着镰刀追赶的阿婆,如果少了这些故事,就很难理解这森林的真正内涵。因此,我想请你以珍贵的见证人身分,担任助手的工作。例如展示图鉴,或拿说明牌,为大家讲述少年时代的趣闻。」
    「如果只是助手,我还可以接受。」
    「偶尔也得表演爬树。」
    「你不是说真的吧?」
    结果,大家又是一阵鼓掌叫好。
    我于是将最近在考虑的事,说给大家听。
    「事实上,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希望能获得大西先生的许可,将环绕森林的围墙给拆掉。后面的铁丝网还好,前面的围墙简直就像监狱一样,而且通风不良,因此湿气也很重,房子的地基都腐朽了。」
    「所以你才盖树屋吗?」
    「不,树屋纯粹是我个人的喜好。也幸亏有树屋,我才能享受舒适的生活。但是最近,我越发感到在围墙的包围下,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拆掉围墙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改成竹篱笆,让顽皮的小孩都可以潜入。」
    「原来如此。这样看起来是舒服多了,只是,有一点叫人感到不安。」
    「什么事?」
    「所谓的顽皮小孩啊,那可是快要面临绝种的稀有动物呢!」
    「那就请冲先生们偷偷潜入吧!」
    「顽皮老头吗?那可是大有人在啊!」
    冲边笑边环视大家,全员都表示赞同地频频颔首。
    「话说回来,要搭建新的竹篱笆,你可有足够的资金?」刚才一直静静聆听的濑川突然开口问道。
    「住在这里,事实上并不需花费多少钱。而我当管理员的薪水,多少还存了一点,这样已经够了。」
    「我们会里,也累积了不少经费,你可以拿去使用。」
    看到濑川一脸祥和的表情,我感受到有些事情已经开始启动了。

    〆

    那个下午,我去见大西。
    大西只问我要找谁拆除围墙,其他倒是很爽快就一口答应。
    隔周,贯二带着同事来到森林。工作进度相当迅速。
    「平时的工作比这难多了,这种工作,连热身运动都谈不上。」贯二说着。
    不仅拆掉围墙,之前内部因工事进行到一半而堆置满地的杂物,也都清除一空。
    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付款的时候。
    「我们已经收过了。」贯二一脸讶异的表情说道。
    「谁给的?」
    「大仓房地产啊!」
    是大西。当初大西问我找谁处理时,想必已打算自己付这笔钱。很像他理性主义的作风。我打心底佩服。
    「好吧!那我就负责明天运来的竹子的钱,以及运送费。」
    「那么,请砍竹子的同事喝酒的钱、高速公路的过路费、汽油钱,总共是三万块。」
    贯二在成田的旧识那里取得一大批竹子,托人以四吨的卡车运送过来。
    「竹子的钱呢?」
    「免费。」
    对于行事豪爽的贯二,我由衷感谢。
    而且,翌日他还请了两位同事帮忙制作竹篱笆。一位是职业老手,另一位是学徒。
    「大叔是搭鹰架的的名人喔。近来很少用竹子,所以今天我们是特地请大叔教我们,算是实地训练吧!」
    工作完后,我请大家一起去澡堂洗澡,晚上再去居酒屋畅饮一番。
    好久没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了。大叔和学徒回去后,我和贯二坐在森林的水井边,两人又继续喝。当晚,贯二就睡在树屋里,我则搭帐棚睡在树下。

    〆

    接下来,每天忙着准备阿婆森林特别开放日的事宜。
    报名参加的人数,远超过我们的预期。原本只打算开放周末三天,后来也延长为五天。申请放置路标、向周边居民说明、还有沿着森林路径拉起绳索,光是忙这些事,日子一转眼就过了。
    「距离开放的日子还有四天,总算是赶上了。」
    抬头仰望十一月的天空,玛莉亚深深舒了一口气。
    「天气不错呢!」
    我做个深呼吸后,坐在椅子上。连日来睡眠不足,身体有点轻飘飘的感觉,脑后像有薄膜包覆着,不太舒服。突然,那张膜破掉似地,玛莉亚的手机发出刺耳声响。
    (插图10)
    我仿佛欣赏慢动作,看着玛莉亚拿起手机。
    她和对方交谈着,一句话,两句话……脸色转为苍白。
    「怎么啦?」我问道。
    只见玛莉亚僵硬着脸,一动也不动。
    「姑姑刚刚去世了。」玛莉亚有些恍神地说着。

    〆

    阿婆的每一天是怎样睁开眼睛的呢?
    她不是没有闹钟吗?是每天拂晓时分的鸡啼,还是树梢野鸟的啁啾鸣啭?也许是她体内准确的生物时钟使然吧!
    (起床罗,阿婆!)
    看着阿婆像是在沉睡中的一张脸,我在内心里大声嘶喊。
    「姑姑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玛莉亚的手轻轻抚摸着阿婆的脸颊。「我原本还盼望临终前可以让她回到森林里来……」
    如果带她回森林,说不定她还会睁开眼睛……我抓着阿婆的手,整个脑袋净想着不可能的事。满是皱纹、枯瘦的手指头,它的冰冷,让我回复意识。那是拒绝生命的冷然。
    森林开放前,阿婆的家也重新整修过。我们的目的,是希望将茶水间和泥地间改造成可以让研究者或客人休息、过夜的地方。
    我和奈奈还讨论说,将来有一天要带阿婆到那里呢!
    「姑婆好像在笑呢!」奈奈边擦眼泪边说道。
    肿胀的双眼,让人看了十分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灵安室的门开了。
    「爸爸——」
    奈奈跑过去。
    门口站着的人是克彦。奈奈冲上去紧紧抱住父亲。
    「奈奈……」
    玛莉亚只是默默看着紧紧抱住父亲啜泣不止的奈奈。
    克彦朝玛莉亚的方向看去。
    「过去发生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说完,低下头一礼。
    「你是来送姑婆的吧?」
    克彦颔首。走到常老太太前面,双手合掌。
    克彦毫无表情的脸,在灵安室萤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苍白。
    没有人开口说话。孩提时的记忆,不断在脑海里盘旋。树木的喃喃絮语,昆虫的振翅拍飞,阿婆的怒吼,全像闪光一样在瞬间闪过。
    「各位辛苦了。」
    和院长谈话的大西回到灵安室。
    「都告别过了吗?」
    强做镇定的大西,浮肿着双眼。
    「好像还活着,实在感受不到她已经离开人世。」望着常老太太的脸,玛莉亚叹息道。
    「不管是什么样的死,都不是这么容易就叫人接受。即使是八十八岁高寿往生,也还是会留给活着的人无限遗憾。只是,这么不可爱的姐姐,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想念她,倒是很让我出乎意料。」
    大西一脸苦笑说着,将白布轻轻覆盖上她的脸。然后,他看着大家说:
    「现在,我就以监护人的立场,将故人所托之事,如葬礼、遗言等传达给诸位。我们换个地点吧!中里先生,我希望你也能参加。」大西交代公事般地说道。

    〆

    我们被带到位于青山的一间律师事务所。
    负责拟定与保管常老太太遗嘱的奥寺律师,打开密封的书简。
    「这是川上常老夫人的遗嘱底稿。正式的遗嘱便是根据这底稿拟成的。我想,这底稿或许更可以代表亡者想要传达的遗愿,所以借这个场合,就让我为大家宣读这份底稿。」
    奥寺说完开场,接着开始宣读遗嘱底稿:
    「……丧礼上,只要为我诵经就可以。我还存了一点小钱,就拿它帮我盖个小小的墓园,我希望能和去世的父母亲葬在一起……不动产等财产,悉数留给岛村奈奈。只是,正式的继承,必须等岛村奈奈年满二十岁那年才生效。在这之前,由我的监护人负责管理。」
    接着,律师在大家面前公开正式的遗嘱,让大家确认常老太太的遗志。
    「虽然我个人有很多想法,不过,我相信大家都已经了解家姐的意思了。克彦,你就算争取到奈奈的亲权,最后事情也不会如你所愿。家姐一辈子勤俭度日、辛苦守护过来的土地,一夕之间会成为巨大的财产,我想她本人也很烦恼吧!她更害怕在她临死之际,这块森林会成为大家觊觎、争夺的火种。」
    大西看着克彦说道,然后,视线转移到奈奈和玛莉亚身上,继续说:
    「至于将来的事……距离奈奈满二十岁还有八、九年的时间,可是,我是否还能活到那时候,实在很难说。所以,如果我有什么万一,一切由奥寺律师接手监护。我希望你们能理解这一点。有关财产的继承,应该是没问题……」说到这里,大西喝了口茶,润润喉。
    「剩下的,就是森林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大西说完,深深地坐回沙发。
    「不能让它保持现状吗?」奈奈问道。
    「家姐的储蓄约有一千五百万元,那是用她的年金一点一滴累积出来的。但这些钱可以维持森林到什么程度呢?考虑到家姐的立场,我当然也很希望它能保存下来。问题在于,那块森林地是否有继续保持原貌的意义呢?」
    「这几年,大家已经留意到杂树林和郊区山林的重要性,了解到它的生态体系和人类的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各地区都开始展开保存、复育的工作……」
    听到玛莉亚的说明,大西虽然点头赞同,但却立刻提出反驳:
    「但那是在还留有田地的郊外才能发挥功能吧!在东京最高级的住宅区里,杂树林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呢?」
    「如您所知,当我们公告开放森林时,全国各地寄来的参观申请书,如雪片般涌到。可见有好多人对它抱持兴趣。对他们来说,这么宝贵的森林怎么能让它消失掉呢?」
    玛莉亚越说越激动。
    「嗯,玛莉亚小姐的心意我了解。可是,如果把它卖掉,你们可以到乡下过着悠闲的日子。如果改建成大楼,光是收租金,日子就能过得很优渥。从现实面考量,你不觉得这样做对奈奈将来的幸福比有保障吗?」
    大西冷静的口吻分析着。
    「那本来就不是奈奈个人的东西,是姑姑托付给她的。」
    「我明白了。关于这件事,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讨论。先让我处理其他的事吧!」
    「好啊,就算再花上几年的时间,我都会说到让大西先生您同意为止。」
    对于玛莉亚挑战性的言语,大西只是微笑接受。他环视众人,说道:
    「其实,我有件事想和各位商量。家姐虽然交代只要在丧礼上帮她诵经就好,可是我想在森林里帮她举行简单的葬仪。这里在座的各位,和几位亲戚列席就可以。火葬之前,我会请住持师父先来诵经,连同父母的遗骨也一起,帮他们守夜。翌日,告别式之后就送去火葬场。各位觉得如何?」
    先前一直以事务性口吻说话的大西,这回换成谦虚的态度表达。
    他已经从监护人的角色换上亡者弟弟的角色吗?
    「在森林帮阿婆……」我不禁喃喃自语。
    「就在灵堂举办未免太可怜。」
    玛莉亚的反应很直率,但随即表情却变得复杂。
    「可是,距离开放的日子……」
    「什么时候开放?」大西问。
    「四天后。」
    这时,一直在旁边观看的奥寺先生开口说话了:
    「赶紧准备也许还来得及,只是还得考虑到住持师父和火葬场配合的问题。可是如此来,葬礼会办得很仓皇。」
    他显然思考过所有状况后才发言。
    「把开放的时间往后延吧!」我对玛莉亚说道。
    玛莉亚咬着嘴唇点点头。
    「我会和报名参加的人联络,请他们谅解我们有非延期不可的理由,我会写在网页上。」
    「阿婆要回森林了,相信大家会接受的。你在网页上附带记上:为了表示敬意,我们有四十九天的服丧期。我总觉得,若不这么做,即使在梦里也会被阿婆追着打。」
    「也可以趁这段时间寻找墓园。」
    「大西先生,您看如何呢?」我问道。
    「就这么办吧。」大西缓缓颔首。

    〆

    三天后,我们忙着守夜的各项准备。
    「好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哪!」
    玛莉亚一边整理宅配送来的鲜花,一边伸懒腰说着。
    昨天在网页上刊载川上常去世的紧急特集,在全国各地引起莫大反响,就连冲他们看过之后都赞不绝口。除了丰富的内容文字,还有常老太太年轻时的照片、森林的逸史,可以说是一部浓缩的昭和史。
    「昨天看过玛莉亚小姐文章的人,今天寄了鲜花来给常老太太,真是叫人感动。」
    白天送来的花就有七束,从东北到九州都有人送,分布范围相当广。
    多亏贯二和他的木工同事,阿婆旧家约改建才能赶上时间。为了配合丧礼,紧急追加的工事,他们在两天内就完工。
    不久,大西接洽的葬仪社人员也运来棺木。他们将躺在茶水间的遗体先摆进棺木里,然后恭恭敬敬地扛到设置于房间的灵堂旁。
    大西的媳妇美佐子,将寄放在寺院的常老太太的双亲遗骨放在棺木旁—之后,由奈奈摆上常老太太的遗像。
    那遗像原是和奈奈合照的相片,现在将常个人的部分放大制成。在背景新绿嫩叶的衬托下,阿婆的笑容显得份外慈祥。
    祭坛上,装饰着大西家、川上家、岛村家、大仓房地产、还有我献上的鲜花。银座登山俱乐部的花则分饰左右。原本以为会很素朴的葬礼,加上川上家以及银座登山俱乐部约十七名成员列席的情况下,规模也不算小。
    下午三点过后,穿着丧服的冲带来新的消息。
    「网页上,从加拿大及澳洲都有学者寄来吊唁的E-mail。」
    「海外寄来的?」
    「好像是神山教授的旧识,平时常上网看我们的网站。看来以后要制作英文版了。」
    冲报告完后,就开始设置从森林入口到家屋路径的路牌。
    为了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他还让部下拿着路牌和地图站在离森林最近的两个车站出口以及两处主要的十字路口引导。
    我在换穿丧服前,先到森林外围巡视。
    突然,有五名背着背包的中年男女叫住我。
    「请问,这里是阿婆森林吗?」
    「是的。」
    「我们是从神户来的……」
    从外表看来,对方像是报名活动的参加者。难道他们没有收到活动暂停的通知吗?
    「原本预定明天开放的活动,已经暂停了……」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说道:
    「我们是想为川上常老夫人守夜而来的。」
    好意外的答覆。
    「你们是常老夫人的亲戚吗?」
    「不是。我们是神户自然俱乐部的负责人。一直有幸拜览神山流的网站,这次也是从网页上得知川上老夫人去世的消息。这次的葬礼虽然只限亲近的家属参加,但不知道能否让一般人也来追悼呢?」
    「……感谢你们这么专程前来。」
    事情出乎意料,我一时拙于应答。
    我带领他们来到井边,守夜从五点开始,这段时间只好请他们稍做等待。
    然而,这无疑是个前兆。
    没多久,负责在车站引导的部下打手机给冲。
    「听说问路的人很多,地图已经不够分发了。」冲着急地说着。
    「到底有多少人啊?」
    「不清楚。我让他们各自拿十份在身上。听说拿去超商影印仍然不够发,又去影印。」
    冲再次打手机确认。而这时,听说又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走出剪票口,跟引导员打过招呼后,朝森林方向走来。

    〆

    森林四周喧腾不已,道路窒碍难行,不断涌到的人群自动排队。
    里面有学生、整个家庭成员,还有中、高年龄者,年龄分布很广。这些都是从全国赶来为川上常守夜的人。冲和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帮忙整理队伍。井边的桌子上,摆着由附近文具店买来的签名册和预备用的笔记本。
    比较伤脑筋的是,该如何帮开车前来的朋友安排停车位。大仓和克彦一边知会邻居,一边忙着指挥交通。幸亏中途有交通课的警宫代为协助。不过,停车场的空间已到达极限。
    角松刑警赶到时,「里山爱好会」的老人所乘坐的巴士正困在停车场。
    「我已经跟神社还有教会联络过,今明两天让我们的车子停放。你这边派人疏导车子吧!」
    有角松的鼎力相助,让原本已经累坏的我们再度燃起勇气。
    距离预定时间已经晚了一个小时。
    究竟有多少人参加?就在没有人计算的情况下,开始诵经。
    参拜者们庄重的面容,沿着路标前进。有人手捧鲜花,有人准备了香奠,也有人手上缠绕着念珠。每个人都怀着虔敬的心在册子上签下名姓,进入泥地房间上香。
    上完香后,再顺着白色烛台路的引导,从森林后门出去。这是研判过现场状况后所安排的路径。
    我站在出口处,目送参拜者,告诉他们往车站的路怎么走。
    「你就是那位侦探先生吧!」
    由于我的相片就贴在奈奈的观察日记上,因此不乏有人向我问候。
    「住在树屋真的很棒!它正是我的梦想。请你以后也要好好守护这里喔!」
    气质优雅的老先生要求和我握手。
    树屋的木板地上,吊着露营灯,让参拜者回程的路上都可以看到。这是冲先生的点子。
    住在附近经常碰面的老先生对我深深一鞠躬后,转身离去。
    人群中,也有过去曾经向森林提出抗议的欧巴桑。
    踏上归途的老夫妇、不断回头眺望森林的年轻情侣、抬头仰望蝙蝠在空中飞翔的家族……
    庄严的送葬队伍,沿路不绝。
    十一点过后,我送走最后的参拜者,回到灵堂前,只见灵堂四周淹没在一片花海里。
    「姑婆好像躺在花田里呢!」奈奈走到我身边说道。
    装饰不完的鲜花,摆满了泥地房间。
    冲和他的部下、银座登山俱乐部的各位成员、大仓、克彦、负责接待的玛莉亚、安排葬仪的大西、还有前来协助的美佐子、以及从工作现场赶来的贯二,大家群聚一起。
    「各位辛苦了!」
    「今天来了有几百人吧!」
    「所幸没有发生状况。」
    「明天也会很忙哟!」
    大家互相加油时,角松出现了。他向大家一鞠躬。
    「让我上个香吧!」角松低声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我自己也还没上香呢!」
    听到玛莉亚的话,大家不禁相对失笑。
    「大家都忙昏头了。」
    不只身为亲人的大西和玛莉亚忙着照料前来参拜的人,这里聚集的所有人几乎都忘了上香。于是,继角松之后,大西带领大家重新上香。
    时间静静流逝。
    我凝视阿婆的遗像良久,心里默默祈祷。
    「你祈祷了什么呀?」
    散会后,玛莉亚走到我身边问道。
    「我只跟阿婆说了声谢谢。」
    我说的是实话。
    「我也是。
    玛莉亚笑得很平静。
    奈奈好像很疲倦,倒在茶水间的坐垫上睡着了。看着奈奈的睡姿,大西说:
    「印象中,我从未和家姐一起睡过觉。今晚,我要留在这里陪姐姐过夜。」
    「等一下我会带奈奈回去。」
    玛莉亚话刚说完,大西就摇着头。
    「不,我希望奈奈和玛莉亚你们两位都能留下来,让家姐再一次享受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今晚有父母、兄弟以及奈奈陪伴身旁,相信姐姐应该无所遗憾了。」
    对于大西提出的要求,玛莉亚点了头。
    我拿了两个睡袋和毛毯交给玛莉亚。
    「晚安。」
    跟玛莉亚道过晚安后,我回到树屋。
    在树屋的木阳台上,我一个人喝着小瓶装的威士忌酒,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热泪灼烫睑颊,滴落在木阳台上;抬头仰望星星,一片朦胧。
    露营灯在闪灭间终至消失。
    我,一直在合夜里眺望森林。


    17 雾迷双岔路口

    (插图11)
    四月下旬,阿婆森林里生气盎然。
    初吐新芽的树木勃发,蠢蠢欲动的昆虫和动物活跃,轻柔的晨风吹进树屋。阿婆去世后,森林一如往常地作息。
    利用旧式民家的废物材料改建的房子,好似数十年来就屹立于此,与四周围的树木融为一体。浴室的设备齐全,洗手间清洁干净,以森林的生活来说,是稍微文明了点。不过我的日常起居仍在树屋上,因此生活没多大改变。
    如果说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距离树屋约七、八公尺远的地方,有个正在兴建中的小树屋吧!距离地面两公尺、设有楼梯的小树屋上,悬挂着「Nana's Nest」的木头看板。
    「我也来盖树屋,怎么样?」
    奈奈说这话时,是二月的事。
    「很好呀!」我随口应和。
    「那就春假的时候来盖吧!」
    「什么?那不是下个月吗?」
    「是啊!」
    我原以为还有一段时间,这下可伤脑筋了。
    「你打算自己做吗?」
    「侦探叔叔,你会帮我吧?」
    「盖树屋是很费力气的,而且,就算完成,那么高的地方还是难免有些危险。你要不要考虑等上了大学再盖呢?」
    「你如果不肯帮我,我就自己盖。」
    奈奈说着,两边的嘴角往下一垂,眉间挤出皱纹。变出这张脸,恐怕没人敢再拂逆她了。每次看到奈奈露出这副表情,我就很肯定,她的确继承了阿婆的遗传基因。
    「我知道了。我帮你就是。」
    我不得不屈服,奈奈马上回复少女天真的笑容。
    演技愈来愈高超了!我只能在心里苦笑。
    「我们要先从哪里下手呢?」
    「先画设计图吧。」
    「听起来好难喔。」
    「你把想像中树屋的样子画出来就好啦。」
    「那没问题。」   
    奈奈立刻打开素描本。是像漫画里出现的香菇型可爱房子。圆柱子的墙壁,配上圆形窗户,还有回教寺院的屋顶……
    「这太难了。」
    每棵树的枝干部有它独特的造型,树屋就是要巧妙地运用这些特征来建筑……我耐心地解说。当我批评到房子的颜色时,奈奈脸色一沉。
    「为什么粉红色不行?」
    「这会影响到周围的景观。奈奈的树屋在视觉上会和整个森林格格不入,看起来就像是通俗的动画。」
    「动画有什么不好?」奈奈一副责难的口吻。
    「没想到你这么孩子气。」
    「哼,瞧不超别人的人最差劲了。」
    尽管在学校成绩优良,举凡大自然的知识也博学多闻,但奈奈毕竟不脱她这个年纪少女的稚气,想要说服她谈何容易。
    「总之,刚开始还是盖简单一点的小树屋比较好。等以后再认真研究要怎么做,说不定到时可以依你喜欢的设计去完成呢!」
    「嗯……」
    「所以啦,颜色还是必须和周围协调……」
    对我的话,奈奈没有反应。似乎还是很在意颜色的问题。
    一会儿过后,奈奈提出条件。
    「如果只在房子里涂成粉红色呢?」
    「哦,这也是一个办法。」
    「可以吗?」
    「可以。」
    「哇!好棒啊!」
    奈奈笑得灿烂。
    我们一起动脑筋设计,画出简单的构图。三月中旬开始兴建时,贯二也来帮忙。这期间,奈奈也从小学毕业进入国中。四月中旬时,树屋已经完成大半。
    「只剩房子里涂上粉红色的油漆罗。」
    奈奈的小脸蛋从圆形的窗户向外眺望。
    那是贯二去弄来的圆形舷窗。虽然无法盖出香菇型的树屋,但的确是一个朴实的小木屋。
    「黄金周时(日本每年五月初左右的大型连假),应该可以全部完工吧!」
    将近两个月的欢乐时光,一转眼就过了。

    〆

    今天早上,奈奈要到长野旅行。
    黄金周时,长野当地要举办神山宗佑纪念馆的落成典礼。负责筹划的玛莉亚在长野忙着各项事前准备,大部分时间都把奈奈留在东京的家里。而等活动一日一开始,母女俩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为此,玛莉亚决定这个周末要把奈奈一起带到长野。
    奈奈一心想要建盖树屋,可能也是为了排遣母亲不在家时独自一人的孤单与寂寞吧!
    我眺望着尚未完成的树屋,不禁怀念起奈奈纯真的笑容。
    我也到长野走走吧……
    将盥洗用具塞进背包,我朝车站方向走去。

    〆

    从新干线换搭饭山线之后,窗外的景色转为朴素的田园风光。
    很久没有旅行了,一种解放感让全身感觉格外轻朗。浏览眼前的田园风景,回顾这几年来的生活,我发现,自己或许本就不适于在固定地方生活。
    电车终于抵达户狩野温泉车站,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奈奈吃惊的表情。但一想到要在这个地方和玛莉亚共同生活数天,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胸口悸动不已。
    在车站叫了计程车。
    车子驶离县道,来到山间。一路上经过几个村落。在经过简陋的指示板后,道路变得崎岖不平。鲜嫩翠绿的新叶缀满整座杂树林,远眺群山,残留点点白雪。
    「你是那间学校的客人吗?」年约六十上下的司机,随口问道。
    「工作上有些关系。」
    「区公所的人好像也常来帮忙,不过这么偏僻的地方能干什么呢?」
    「就是偏僻才好啊!」
    「若不是要盖温泉饭店或大型百货公司,人潮是不会往这里来的。」
    「人来多了才伤脑筋。」
    「什么?我听不懂啦。像我们这种土生土长的人,都希望生活越方便越好,最好是热闹点。不过对你们都市人来说,或许觉得这种乡下地方才有故乡的味道吧!」司机先生说完,侧头一笑。
    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狭窄,坡度也越来越陡。
    「这附近一带的地方经常会作弄人。太阳下山后,还是小心点。」司机手指着周围的树林说道。
    「作弄人?你是指妖怪吗?」
    看到我苦笑,司机耸着肩膀说:
    「那是路口神。」
    「路口神?」
    「经常出现在分岔路口迷惑路人。你可以不相信啦,不过,像是打猎时老是在相同的地方打转,或是要回到车上时却从山的另一头走出来。这种情形,现在也还常发生。」
    「就像富士的树海吗?听说连指南针都发挥不了作用,是这样吗?」
    「这附近一带双岔、三岔路很多,非常容易让人迷路。不过,若连识途老马都会迷路,那只能说是路口神在作祟了。」
    司机先生一边从后视镜里窥看我,一边用力点头。

    〆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路后,左边出现一大片葡萄园斜坡,前方可以看到木制大门。拱形的木制看板上,刻着「森林学校」的字样。我虽是头一回造访这里,不过之前玛莉亚已经给我看过资料,也从网页上得知本校的各项设施与装备。
    最前面的原木屋是办公室,里头的大木屋则是神山宗佑纪念馆,更里面还有大小五间房间的宿舍。今年夏天预定举办实验性的短期自然体验学校,同时会和行政、教育机关合作。希望透过这次的实验,能朝恒久设置的目标前进。
    神山遗留下来的森林,大都属于次生林(受过火灾、伐采等破坏后,重新再生长的森林),再往里头走,就是长满山毛榉等落叶高木的原生林地,有很多野生动物栖息于此。因此,要学习森林的再生和原生林地的保护知识,这里可以说是最佳的荒野林区。
    我一下计程车,「中里先生!」背后就传来呼唤声。
    男子头上绑着头巾,一身污秽的工作服,他打开葡萄园的栅门,朝我大步走了过来。
    「冲先生?」
    褪去企业家的西装,冲俨然成了饱受阳光洗礼的老头子。
    「我没听说中里先生要过来啊!」
    「纯粹是我个人的意思。想来吓吓奈奈。」
    「你能来实在太好了。欢迎光临我们的圣地。」
    「看起来很不错嘛!」
    「可不是嘛。原本简直就是一座荒山,如今在玛莉亚的指导下,总算看到一点小成就。」
    部分的山区采开放式,创造出像里山那样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空间。更里头的山区,则考虑百年后的发展,正逐步着手复育森林的工作。
    「规模很大啊!」
    总面积两万坪。和这里比较起来,阿婆森林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宿舍那边有一株枝干长得很好的枹树耶。」
    冲露齿一笑。
    「您打算盖树屋吗?」
    「这地方会积雪,所以我想做个冬天时可以拆卸的地板,在那上头搭个小帐棚试看看。」
    「避免翻身时会掉下来,最好在地板四周做个栅栏围起来。」
    「没错,这是个好主意。」
    我看到志津站在木屋的走廊上,朝这里挥手。身旁还有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和当地的男女数人。
    招呼过后,我向她询问近况。听起来,神山流酩酒酿造的并不顺利。当地农家、学者以及冲公司的员工虽然都在研究改良适合制酒的葡萄品种,但由于天候寒冷,过程颇为艰辛。
    「不过,我们已经找到一块很好的南向斜坡地,打算将它做为实验田。这么一来,就可以确保新的土田地栽种成功。」志津兴致高昂地说着。
    黄金周时,区公所的观光课职员、当地的自然向导、农家的志愿者、教师等等,都以工作人员身分帮忙。眼看从去年起开始筹备的工作就要展开,冲和志津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我都感染到这份活力。
    「中里先生,可以的话,明天帮我们去调查自然观察的路线好吗?」
    志津翻开周边的地图。
    「总共有六条路线吗?」
    「这是玛莉亚提出来的尝试性想法。大致分成三个小时、半天和一天的行程。今天中午以后,俱乐部有四名成员会先去探勘半天的路程。由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我请长仓先生陪着一起前往。他们说要采山菜,顺便制作山菜地图。所谓的调查,就是随着不同季节搜集的各项资讯。」
    「原来如此。」
    「当地的朋友也加入我们的行列,像中里先生这样属于都会派野外人士的意见,我们也很重视。」
    不管是都会派或野外人士,这两个名词都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不过我还是含糊的点头答应了。
    「对了,怎么没看到奈奈呢?」
    趁谈话告一段落时,我问志津。
    「她去看油菜花了,和她妈妈在一起。」
    志津正要为我说明地点时,观光课职员的林先生站起来说:
    「我开车送你过去吧!我正要去找油菜花节的负责人谈事情。」
    在区公所已经服务六年的林先生,是玛莉亚和志津的得意助手。他亲切的笑容和谦虚的态度,让我也对他抱持相当的好感。
    林所驾驶的车子,正好朝我刚才搭计程车前来的路线折返回去。
    眼前出现分岔口。道路中央的竹林里,有一座小小的祠堂,左右两条看似相同的道路绵延而去。
    「咦,有这条路吗?」
    刚才来的时候,我大概只顾听着司机说话,没有留意到吧!
    到底是从哪条路过来的?杂树林四周的景色几乎一模一样,两条路实在很难分辨。
    林将车子驶向左边的道路。
    「右边不能通行。春天时,做了一个此路不通的告示牌,可是前些时候,偏离季节的强风烈雪把它吹掉了。连假前不赶快再重做一块的话,怕从森林学校回去的人会在这里迷路。」
    「因为路口神吗?」我问道。
    「你懂很多嘛。」林笑着。
    「我是听计程车的司机先生说的。」
    「那你一定是坐到柏原先生的车子了。他出门去采香菇,结果一去不回,后来还出动搜索队才把他人找到。」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想到那个柏原从后视镜里看我的认真表情。
    「迷路走到私人土地或禁止进入的区域时,总有人会把它归咎于路口神作祟。不过,相信的人也不少,尤其是老一辈的人。」
    「林先生你呢?」
    「要证明只是单纯的迷信,也不容易吧!」
    「也是。」
    「有一个叫加太( KATA)的部落,昭和五〇年代以后,人口非常稀少,现在全部的人都已经放弃农作。那个地方,据说是落败的武士逃难而来,后来定居下来的。」
    「落败的武士……」
    「加太的发音也可以念成KABUTO(兜,即头盔),从他们将祠堂后的大石头叫做『兜岩』看来,传说的可信度应该很高。可是地方志里并没有记载,可以说是被隐藏的历史吧!」
    「那和路口神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带附近,分岔口特别多,甚至还有地名就叫『百岔路口』。有像刚才回程路上让人迷路的那种分岔口,也有来时的路上那些岔路口。」
    「柏原先生说,这地方双岔口、三岔口尤其多。」
    「实际上是叫作『双股泽』、『三股坂』。所谓三股,有一说是制造和纸的材料里一种叫三股的植物,不过这就不能说明其他数量较多的分岔口了。事实上,最让人接受的说法是,这么多的分岔口,是加太人的祖先所想出来的战略。」
    「战略?」
    「为防止敌人或外人入侵这个村庄,故意制造出这么多的分岔路口。」
    「可是,时间一久,道路不是全被杂草、树木给辽蔽了吗?」
    「采山菜和香菇的人还是会走这些道路。也全亏他们,这些路才能保存至今。」
    「应该有不少人迷路吧?」
    「所以很少有外人进来呀!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吧。」
    「真厉害!这是谁想到的?」
    「神山教授。」
    「喔!」
    「这虽然只是写在他个人日记上游戏性的推理,但目前岛村小姐正在研究手边搜集的资料。这是不是很有趣呢?」
    「不愧是神山流。」我感动地说道。
    突然,林先生一副亲热的表情向我打听事情。对我来说,那无异是晴天霹雳的消息。
    「中里先生认识城户先生吗?」
    「城户先生是谁?」
    「现在和岛村小姐在一起的男性呀。」
    「是俱乐部的成员吗?」
    「不是喔,是岛村小姐大学的学长,现在是新泻大学的助理教授。」
    「喔,我不认识。你想知道城户先生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我有位同事很在意岛村小姐和城户先生的关系。所以,我才想跟中里先生打听。」
    「在意?」
    「我那个同事很喜欢岛村小姐。」
    「……」
    我费了一点时间,才搞清楚他所说的话。
    也就是说,在玛莉亚的身边突然冒出一堆我不认识的男人,包括那个叫城户的男人以及林先生的同事。他的那位同事年约二十七、八岁,显然比玛莉亚年轻。
    「欣赏岛村小姐的人多着呢!包括农家的长男、商工会会员……」
    「她这么受欢迎吗?」
    「人漂亮嘛!要是我还没结婚,我也会追求她。」
    他的视线停留在远方,语调略带甜意。
    突然,我感到一股无名火窜起。这些人哪是为了完成神山宗佑的遗愿而来帮忙的?根本就是冲着追求玛莉亚才来的。
    「城户什么时候来的?」
    我很自然地省略掉称谓,不过他并未注意到。
    「今天早上。我同事到车站接玛莉亚小姐时,城户先生也前往迎接。一看到玛莉亚小姐,他立刻上前拥抱。那之后,玛莉亚小姐和奈奈就搭乘城户先生驾驶的Land Rover汽车到森林学校去。到了那里,岛村小姐才正式为大家介绍城户先生。」
    「拥抱?」
    「是啊,又不是外国人,干嘛这么装模作样!」
    真低级……我差点脱口而出。
    「算了,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搞不好这城户先生真的是岛村小姐的男朋友呢!」
    「怎么可能?」
    「城户先生和岛村小姐都离过婚。这是他们自己说的。」
    他原本想向我打听城户的事情,结果是他比我还更清楚。
    尽管如此,我此刻的不安与焦躁,到底是所为何来?在还没有厘清这种异样感受前,车子已经来到油菜花田。
    在俯瞰千曲川那座略微高起的斜坡上,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盛开。虽然还在放连假之前,但适逢周末的关系,游客很多。有全家一起出游的,也有年轻情侣和老夫妻。中、高年龄的朋友,大都是摄影爱好者,他们认真地架起三脚架,伺机按下照出杰作的快门。
    跟林道谢后,我一脚踩进黄色的花海里。另一端满满绽放着樱花,还可以望见千曲川蜿蜒流淌。这真是一幅典型的日本美景……但我的心情为何如此低落呢?
    「侦探叔叔——」
    突然有人叫住我。
    「奈奈!」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奈奈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瞧。
    「吓了你一大跳吧!」
    「才没有咧。」
    「什么嘛!一点都不可爱。」
    「哼!」
    奈奈边从鼻孔哼出一口气,拿起保特瓶装的茶来喝。
    「妈妈呢?」
    「在那边。」
    斜坡下,有一排排的原木长椅,在那里,并肩坐着一对男女。
    我挥手招呼,但对方显然正热络谈话,并没有发现。
    「那就是城户先生?」我问。
    奈奈点点头。
    「原来奈奈你也认识他啊!」
    「上个暑假,他来过家里。」
    「奈奈的家吗?」
    「那是妈妈和爸爸离婚后的事。」
    「喔?」
    看到我感兴趣地追问,奈奈对着我瞪大双眼:
    「你想不想知道更详细的事?」
    「不,这……我没这意思……」
    「说的也是。」
    奈奈摆出偌不在意的笑容。
    「还不快说!」
    「哈,你还是很在意嘛!」
    「别开大人的玩笑。」
    完全落入奈奈的掌握里。我只好乖乖等候她的说明。
    「城户先生向我妈妈求婚。」
    「求婚……」
    「城户先生也离过婚。」
    「然后呢?」
    「别担心,我妈妈拒绝了。」
    「……」
    「可是,今天他好像又来提结婚的事。他们已经那样子谈了两个多小时了。」
    「奈奈你就一个人一直在这里玩吗?」
    「是啊。」
    「太过份了。」
    「那也没办法,这种事情得好好谈嘛!」奈奈用寂寞的口吻喃喃自语。
    我改变话题。
    「这里的风景真漂亮!」
    「已经看腻了。」
    「油菜花很美啊!」
    「一点都不觉得。」
    奈奈在闹别扭。
    专程把女儿带来这里,却把她丢在一旁不管。我不禁对长椅上的两人感到愤怒。
    就在这时候,玛莉亚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手机不晓得说了什么,人也朝这方向跑来。
    「怎么啦?」
    奈奈也朝玛莉亚跑去。
    「奈奈,我们赶快回去……咦,中里怎么会在……」
    玛莉亚总算留意到我的存在。
    在入口处的林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然而这时谁也没时间多说。直到坐上城户的车子,玛莉亚才为大家说明。
    「到山里采山菜的两名俱乐部成员,中途与大家走散。由于对方是上了年纪的人,所以必须赶在太阳下山前找到才行。」
    玛莉亚为我介绍城户,是在我搭上车子之后的事。
    修长的身材、茶褐色的头发、清澈的双眸,很像当红连续剧里的男主角。当他爽朗的笑着朝我点头时,我突然感到胸口愈来愈窒闷。

    〆

    回到原木屋时,长会一脸严肃的表情等候着我们。
    「我稍微一个闪神,两人就不见踪影。在附近找了一会儿,眼看就要起雾,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先回来。」
    一起回来的两位男女,也都一脸担忧的表情。
    「我们两个是第一次来,所以一直跟在大仓先生的身边。可是园山先生和岸女士都已经很有经验,可能朝更里头的山区走了吧!」
    「在哪里走失的呢?」
    听到玛莉亚的质问,长仓手指在地图上。
    「那是三股坂吧!」
    玛莉亚显出颓丧的表情。她在两万五千分之一的地图上,用绿色线将森林学校框了起来。走散的地点位于北东,离边界线数百公尺远的地方。
    长仓频频点头。责任心强的他,一定很着急吧。
    志津不忍见他自责,一旁帮忙解释:
    「把两位安全送回到这里后,长仓先生还打算一个人回去寻找,可是被我们拦住。我劝他等玛莉亚还有林先生回来,大家一起商讨对策。」
    「林先生已经去找熟悉山路的人。现在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我们绝对不能慌张。长仓先生也一起去找人吧!」玛莉亚说着,双手支在地图上。「这附近一带,分歧的道路非常多。外表看起来没什么的岔路,回程时往往就迷路。所以我们在几个重要路口都设立标志。长仓先生,路标没有倒塌吧!」
    「没有。多亏设有路标,我们才没有迷路。那是很好的散步路径,回程时,我一路都在留意,可是……」
    「这不是你的责任。我想路标还是设的不够多。原以为走这条路在时间和体力上都此较轻松,我也就疏忽了。没想到一旦遇上起雾或下雨天,状况完全不一样。」
    「不,是我的错,是我没发现他们二位已经脱离了路径。」
    「他二人走散的地点是三股坂。从那里到百岔路口一带,道路尤其复杂。不规则的上下坡,让人分不清高度和方位,所以才会偏离原来的道路。」
    「从这张地图上,看不出细小的道路。」
    城户开口。不知何时,他已经穿戴好登山用的雨衣,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在他身旁的林,看着地图说:
    「地图上印的是几条主要道路。至于以前留下来的小径,即便是当地人也时常迷路呢!」
    「那东京来的人会迷路也没什么好奇怪了。」
    说这话时,林先生通知的三位男性也赶到,每一位都是熟悉山路的当地朋友。
    人员立刻分成两组。长仓、城户和两名支援为一组,另一组是玛莉亚、林和一名支援。问题在我被唱名的时候。
    「城户先生熟悉山林还好,中里先生就有点让人担心……」玛莉亚蹙眉说道。
    「没问题,几年前我还经常……」
    话说到这里,至于几年前,我实在想不起来。
    「算了,你还是待在这里吧。」
    「可是防寒用具和雨具都足够,人手多不是比较好吗?」
    我不放弃。
    「人多反而碍手碍脚,说不定还给玛莉亚添麻烦。你还是和奈奈待在这里等候吧!」城户用略带责难的口气说着。
    那一刻,我气血直冲脑门,但我还是尽可能冷静地思考。
    「园山先生他们说不定会受伤。不管是护送受伤的人,还是先行回来联络的人,人多总是比较好办事吧!」
    「说的也是。」玛莉亚当场决定。「那就拜托你了。把这个放到背包里吧!」
    玛莉亚递过来轻型止滑铁钉。

    〆

    原木屋四周笼上淡淡一层雾,随着我们前进的步伐,雾愈来愈浓。
    花了三十分钟,一行人抵达三股坂。视线所及约在五公尺左右。
    两位组长分别是由当地山岳会的木岛和玛莉亚担任。
    「我们就从这个分歧点开始分头寻找吧!岛村小姐那一组往东边找;百岔路口一带就拜托你们了。现在是四点八分,搜索时间以五个半小时为限。之后,大家回到这里集合。」
    木岛说完,搜索队也兵分两路出发。
    道路宽度和一般山路差不多。沿途爬坡、下坡、T字型、Y字型、三岔路样样都遇到。我们每到一个岔路口,便放声大喊,呼叫名字或吹哨子。两人往分歧的更里头前进,另外两人留在路口,将显目的红布巾绑在树枝上。只要循着红布巾,就能找到主要干道。神山流的布巾是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制作的,因此,园山和岸应该有印象才是。
    「一定要找到他们呀。」
    玛莉亚边祈祷边将布巾绑在树枝上。
    随着一分一秒过去,我们也开始变得焦虑。
    「喂,园山先生、岸女士——」
    我们四人轮流呼喊,朝百岔路口挺进。
    诚如其名,这地方有无数个分歧点。这种羊肠小径几乎只有动物才会经过,地上还留有足迹。因为不可能检查所有的分歧叉道,只能依赖当地人的经验,挑出几条比较有可能的道路。
    我们终于来到较大的分歧路口。转角处一株古木悠然耸立,那是枹树。
    「听到声音了。」
    虽然很轻微,但的确是有人回应。
    我们再一次扯开嗓门大声呼唤。浓雾中,隐约传来「喂」的声音。
    玛莉亚和我朝分歧的道路前进。
    雾越来越浓,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暗。
    「小心,这里很容易滑倒。」
    走在前方的玛莉亚不时提醒我。
    不久,前方传来不规则的脚步声。
    「园山先生,是您吗?」玛莉亚呼唤。
    回音有些含糊。
    「是岸女士吗?」我也跟着大声喊话。
    结果,传回来的是相同的声音。
    这时,浓雾中出现一座濡湿的岩石,是一块突出的岩壁。当我们来到岩壁前时,脚步声突然不见了。
    「是回音。」
    玛莉亚说着,难掩失望。
    「我们完全被它给骗了。」
    我突然感到全身疲累。
    「回去吧!」玛莉亚低声说着。
    我们折回来时路。可是,就在途中,玛莉亚突然站住。
    「刚才来的时候,有这条路吗?」
    眼前是两条分岔的路。刚才来时完全没有注意到。
    「喂,林—先—生——」
    我不禁大声呼叫,也使劲猛吹口哨,但都毫无回应。
    「到底是哪一条?」
    我们确认地上的足迹,可惜没有发现比较像样的形迹。
    左右两条都像是刚才我们走来的路,也都不像;被浓雾缠绕的群树草影,仿佛是左右对称、错视的图像。先前被回音所诱,太急于奔寻而疏于观察。
    这就是当初设计百岔路口的神秘陷阱吗?既使历经数百年,此刻的森林里,仿佛依旧飘荡着前人深深的遗恨,那股沉重的气压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定睛瞧着左右道路,一直看到森林周缘的部分,有枫叶微微的颤抖着。
    「左边的道路好像有风吹过。」
    相对于左边,右边的道路上,空气就显得相当凝重。
    玛莉亚在转角处绑上黄色的布巾。
    「先走左边看看。我们和林先生分手不过是五分钟前的事。如果错了,再折回这里,换走右边的路。」
    「就这么办。」
    「希望能起风,这样雾就可以散去。」
    玛莉亚说着,一脚踏进左边的道路。
    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树梢不时沙沙作响。跟在玛莉亚后面,我一直叮咛她小心脚步。
    踩在既幽暗又潮湿的森林里,我被奇怪的感觉所掳获。小时候溜进阿婆森林时的那股紧张感又再次袭击全身,但这次是既恐怖,又有些叫人怀念。我拼命想要挥去这种感觉,不断告诉自己,这里不是那座私人森林,而是攸关数条性命的浓密山林。
    下坡道路变得和缓;雾,也逐渐散去。
    我把希望寄托于哨子。
    「喂——我们在这里。」
    声音虽然沙哑,但的的确确是从前方传来。
    玛莉亚立刻掏出手电筒,朝着逐渐散去的雾里开灯。随着那一线光明,对方的声音也持续传来。这次不是回音。
    我们一步步前进,声音也愈来愈大声。终于,前方可以看到人影。
    「喂——」沙哑的声音。
    「园山先生!」玛莉亚惊呼出声。「岸女士也没事吧!」
    我将水壶里的热红茶倒入茶杯,递给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的两位老人家。
    「我们完全迷路了,正愁着不知该怎么办呢!」
    「实在太好了,可以不用住到那间废屋里。」
    「真的,多亏玛莉亚小姐的帮忙。」
    园山和岸两人轮流点头说着。
    「废屋?」玛莉亚问道。
    园山手指着背后。模糊、阴暗的浓雾中,的确可以着到一间小屋的影子。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约略可以看出是一间废弃多年的旧民家。
    「居然在这种地方……」
    玛莉亚一脸茫然地注视着民家。
    「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了。大家都在担心,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在沉重的空气中,我大声说道。
    现在已是下午六点,再拖延下去,恐怕会遇上第二次山难。
    「我知道了。不过还是急不得,慢慢走下去吧!」
    这时,晚风阵阵袭来,摇落树叶。收起黄色布巾,再往下走一条道路后,雾开始散去。
    宁静的森林里,响起数声哨音。我立刻吹哨回应。
    和跑来的林先生会合后,众人一起回到分歧点,搜索队全员都在等候我们。
    「大家平安无事就好。」小组长木岛说着。
    「让大家操心,真是对不起!」园山和岸向大家低头致谢。
    城户以手环绕玛莉亚的肩膀,庆幸无事。受到热切的关注,玛莉亚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那只是一下子的时间。
    「这附近可有废屋?」玛莉亚认真的眼神询问木岛。
    「没有啊!」
    「爬上这个分歧点后,会看到一块很大的岩壁吧!」
    木岛点头。
    「从岩壁折回来时,会过上两条分岔路。中里先生,你说是不是?」
    「是啊,我们还在那里还绑上黄布巾呢,就是现在玛莉亚手上拿的这条。」
    听到我的回答,木岛猛摇头。
    「那里应该没有分歧点。」
    同意木岛的说词,林先生也点头。
    「那就在距离岩壁不远的地方。我们就是从那里进入左边的道路。」
    这回换我点头。结果,城户紧盯着玛莉亚看。
    「你太累了,明天我亲自跑一趟去帮你确认,今天大家还是先回去比较好。和外行人一起行动,你一定更加辛苦吧!」
    外行人?是在说我吗?我不禁全身气血逆流。不过,玛莉亚比我更激动。
    「城户先生,请你别再说了。听着,我们是循着左边的道路走,才找到园山先生他们。的确是有一栋废弃的小屋,是古老的民家。」
    「没错,的确有。」
    园山为大家说明从他们迷路到过上玛莉亚的过程。
    他们同样也受到岩壁的迷惑。从岩壁折回时,不如不觉就走到废屋前。
    「那里没有什么废屋啊!」
    木岛一脸困惑的表情看着我们。
    「那户人家的旧信箱上,刻有名字,我记得是叫『甲田』。」
    一直保持沉默的岸女士也回想着当时的情况。
    听到甲田的名字时,林先生的脸色一变。
    「那是加太的人。」
    听到他说的话,当地的朋友全都脸色僵硬。
    玛莉亚接口:
    「从这里到加太,得走上一个小时的路程。」毫无起伏的语调。
    风低吼着,树梢不住摇晃,我感到冰凉的背脊有一阵电流窜过。
    「是路口神。」
    林突然冒出这句话。
    众人无言地踏上归途。
    回到森林学校时,志津等人迫不及待地从原木屋里跑出来迎接我们。
    奈奈扑向母亲,紧紧抱住玛莉亚。一旁的城户微笑着,俨然一幅天伦乐。
    「好漂亮的星星啊!」
    奈奈仰望夜空,城户开始为她解说星座。

    〆

    翌日,玛莉亚、奈奈和城户,一起到百岔路口。
    目送誓言解开路口之谜的奈奈后,我离开了森林学校。
    搭上新干线后,虽喝了不少罐装啤酒,就是醉不了。玛莉亚和城户交谈到深夜的情景,始终在我脑里挥之不去。
    奈奈打手机来的时候,车子刚过高崎。
    「没有岔路口喔。」
    「是吗?」
    我从车窗向外眺望街景。在百岔路口发生的奇异景象,仿佛已是久远以前的事。
    「可能是路口神在作祟吧!」
    「也许。」
    「告诉你喔,妈妈和城户先生大吵了一架。他居然想用家庭绑住妈妈,真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是吗?」
    「你很开心吧?」
    「罗唆。」
    「那就拜拜罗!」
    电话里传来阵阵窃笑声,之后挂上手机。
    我回到座位上,开启新的罐装啤酒,朝空中干杯。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3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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