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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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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初校][杉井光][乐圣少女][第1卷][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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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9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乐圣少女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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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杉井光
  插图:岸田メル
  图源:AJ
  录入:zbszsr
  修图:伊织
  校对:雪风·帕尼托捏
  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我是梅菲斯托费勒斯,今后请多多指教。」
  《浮士德》中的恶魔让高二的我成为「歌德」,并且遇见了美少女「贝多芬」?
  「没错,她正是贝多芬!」
  高二的暑假,我被自称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奇妙女子掳往不知名的世界。原本我以为那里是两百年前的音乐之都维也纳,结果其实是电话、战车、飞行船与妖怪齐飞的异世界!我成为大文豪歌德,一边被迫完成其工作,一边寻找回到现代日本的方法。此时我遇到的绝世天才音乐家少女其实是……


  CONTENTS

  序 幕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第六幕
  尾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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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序幕

  我非常喜欢暴风雨时的图书室,喜欢到近乎病态。
  小学某个暑假前的星期三,我曾经因为台风来袭而被关在学校里。所有窗户受到暴风雨的冲击,发出宛如大合唱般的声响。老师们巡视校舍,对还没回家的学生怒吼:「为什么还留在学校!就叫你们要赶快回家啦!赶快打电话叫妈妈来接!」我偷偷跑进没开灯的图书室,在书本的气味之中凝视逐渐昏暗的天色。记得当时的我非常兴奋,舍不得窗户外的景色又坐不住,一直绕着沙发走个不停。
  傍晚时分,父亲开车来接我。我告诉父亲暴风雨和图书室的事情之后,父亲一边凝视着拼命拭去雨滴的雨刷,一边笑了。
  「我懂你的感觉,我也有那种时候,光是台风来就很兴奋。」
  「爸爸也会吗?」
  「对啊,我也很喜欢幽暗无人的校舍,那种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没有其他人了的感觉。我很喜欢那种时候。」
  父亲确切地表达我的心情,令年幼而缺乏字汇的我非常开心。
  「不过不可以因为这样就故意在台风天的时候留在学校喔!妈妈会担心的。」
  但是我和父亲不一样,不会单纯因为台风而兴奋,也不会因为留在幽暗的学校而高兴。国中的时候为了准备校庆,好几次瞒着老师在教室待到八点半,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果然还是要暴风雨加上图书室。
  念高中之后,我待过四次下暴风雨的图书室。暴风雨包围下的图书室,好像是特别为我准备的贵宾席。我聆听周遭的风雨声,觉得自己好像化身为一本让人翻阅的书。
  ※
  我和梅菲斯托费勒斯相遇是在第五次暴风雨的图书室。
  那时候应该是高二的八月上旬,我没收到暑假讲习因为台风中止的通知,结果十点跑去学校时遇到警卫先生告诉我这件事。虽然当时的我一阵无力。不过换个念头,这也是个好机会。于是我假装回家,其实是偷偷跑进学校。
  穿过无人的走廊,进入位于校舍二楼角落的图书室。虽然没有开冷气,持续的大雨让图书室非常凉爽。窗框因为风压而嘎嘎作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就像快转一倍的海浪声。
  当我在图书室发呆时,风雨声听起来愈来愈像开演前骚动的演奏会场。我跟着父母去过好几次演奏会,最喜欢灯光调暗到指挥登场之间骚动的昏暗时光。我开始心跳加速。兴奋到都没想到要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就开始在书柜之间晃荡。
  当我走到平常不曾接近的外国文学区时,突然注意到最上层排列有序的暗红色书背。
  每本书我都没看过,却觉得似曾相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些故事。四周一片黑暗,作者的名字却莫名地清晰。

  歌德。

  我挺直背脊,从书柜左边开始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翻阅。第一本是笨拙又落伍的骑士故事,对于我这个现代人而言一点意思也没有。下一本只知道书名,内容是爱上别人的未婚妻然后自杀的青年的故事。这本书我也是翻了几页就放了回去,一边想着我果然跟近代德国文学不合。
  但是,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却迫使我一本接着一本翻阅着。
  就在我拿出最后一本时,突然旁边出现一阵闪光。那个瞬间烙印在我的双眼,吓得我缩起身子确认窗外的景色。之后一会便雷声大作。
  台风天也会打雷吗?我一边思考着一边靠近窗户,却突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赶紧转过头去确认。
  结果一片黑暗当中,两道红色的光芒出现在我膝盖的高度。我只看到两道红色的光芒,是因为对方是一只全身漆黑的狗。
  狗?
  仔细一看,的确是条狗。这只全身毛皮黑亮到仿佛湿透的狗正仰视着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狗,不过体型看起来像狼一般威风凛凛。
  为什么学校的图书室里会有狗呢?
  一大堆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让我连觉得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就在下一瞬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我以为狗用后脚站起来时,狗的身体居然越伸越长,四只脚也变得愈来愈长和愈来愈粗。脸上和脚尖的毛也逐渐退缩,露出光滑的肌肤。另一方面,身体的毛发直接化为布料,头部的毛发则一路流泄……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名女子。
  一头乌黑的长发,病容般的白色肌肤,红色的双眸,低胸的黑色礼服,虽然澹然毫无表情却有着蛊惑人心的脸庞。
  我手上的书滑落地板,发出一阵声响。
  唯一显示她原本是条狗的证据,是立在头部两侧的三角型耳朵。
  对方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用手抚摸耳朵说道:「啊,这个呀。」
  「有些人无法接受狗在眼前变成人的事实,会大吵大闹说『刚刚的狗跑去哪里了!』,所以我才故意把耳朵留下来。我自己觉得这副模样很可爱,您觉得呢?」
  我嘴巴半开呆了三秒左右。然而女子一直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啊——啊,对啊……很可爱啊。」
  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说这种话。这下子换成女子瞪大双眼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变身之后能和我正常对话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会害怕或恐慌。」
  「啥?」
  其实我也很恐慌,只是一时脱口而出这句话而已。
  「其实我会选择变身为美丽的女性,也是希望避免大家一听到我是恶魔就充满警戒。看到您如此的反应,我真的非常高兴。」
  「是、是喔?这真是太好——」好个头啦。对方刚刚好像说了很了不得的事。恶魔?
  「是的。不好意思,还未向您自我介绍。」
  女子一手放在胸前,一手拉起裙子,恭敬地向我屈膝行礼。
  「我是梅菲斯托费勒斯,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梅菲斯托费勒斯……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原来是恶魔啊。
  恶魔。我的人生到底哪里出错了?回想今天起床之后的一切,所有记忆都很清晰:配着咖啡欧蕾吞下贝果,把课本塞进书包,在车站的剪票口确认电车的停驶情报。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梦呢?现实生活中的我其实还裹着毛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不断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其实是闹钟的铃声。
  自称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大姊,双手紧抱胸口,热切地说道:
  「啊,我还是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绍,实在是太感谢了。大部分的人一听到我是恶魔,不是逃走、大哭大叫、报警就是祈祷,还有人吓到尿湿裤子。」
  「因为你是恶魔啊……」要不是因为四周都是书柜,我也想逃走啊。但是背上的书柜和书的触感过于真实,让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梦,真是可惜。
  梅菲斯托费勒斯垂头丧气地喃喃说道:
  「我也想和顾客建立良好的关系,您觉得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人觉得容易亲近呢?」
  为什么问我呢?可是对方含泪的双眼盯着我瞧时,「我哪知道啊」什么的我说不出口。
  「……例如摆些可爱的姿势?」
  听到我这么一说,梅菲斯托费勒斯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慢慢地把手举至肩膀的高度,握拳之后弯下手腕。
  「喵。」
  「你是狗吧?」
  梅菲斯托费勒斯以手掩口,双眼含泪,肩膀颤抖不已地吐露感激之情:「您居然还能精准的吐槽我……」不,现在是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
  「面对恶魔时也能坦然无惧,甚至还能吐槽。这种人才称得上我的主人。」
  「所以我不是在吐你槽,只是顺势就……」
  主人?
  恶魔这次换成向我深深鞠躬,黑色长发都要垂到图书室的地板了。
  「根据契约,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任何事情都随您吩咐。」
  「契约?」
  梅菲斯托费勒斯挺起身子,捡起我刚刚掉在地上的书。
  「所谓恶魔的契约,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全心全意地满足您的欲望,在契约完成之后就是——」
  瞬间她毛发直竖,全身散发青光,炯炯有神的双眸闪耀可怕的火焰,微开的嘴唇之间可见鲜血的颜色与闪亮的锐利尖牙。我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将收下您的灵魂。」
  她从牙齿之间吐出红色的舌头,仿佛镰刀般深入我的胸口。
  身体被贯穿的瞬间,我丝毫无法动弹。舌尖穿过外套、衬衫、皮肤、肌肉与肋骨,直抵我胸口正中心的致命部位,回绕舔允。我的喉头发出紧张的叹息。
  红色的舌头又回到恶魔的口中,转瞬间青光与火焰也随之消失。我咽了一口口水。
  恶魔。这个女人真的是恶魔。迟钝的我到现在才发现对方是恶魔。恶魔、灵魂?契约?
  对方话中的意义终于传递到我的大脑。
  「……等、等一下!」
  「请问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当然有啊!还一大堆呢!」
  对方点点头说了声「啊」。
  「当您需要令人害羞的服务时,可以选择是否保留狗耳朵。」
  「我又没问你这个!」「难道您比较喜欢狗的样子吗?真没想到您还有这种嗜好。」「听我说话!」我因为突如其来的性骚扰而激动,一时忘了对方是恶魔而逼近。
  「契约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是我的灵魂要送给你?是谁签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契约!」
  「不好意思,我忘记向您详细说明了。」
  梅菲斯托费勒斯清了清喉咙。
  「正确来说,和我订定契约的并不是您。」
  「对嘛!我就不记得订过这种契约!」
  「但是和我签约的对象希望是『我能有正值青春的年轻身体,享受世上的一切』。因此,我选上了您。接下来我将会带领您前往签约的地点,舆签约对象的灵魂合为一体。您的肉体将成为签约对象的所有物。」
  「啊?」
  我越听越混乱,梅菲斯托费勒斯说的话像碎片在我脑海中盘旋。黑色的狗耳朵像翅膀一般扇动着。
  「简单又可爱地说就是:『我要把你掳走喔!』」
  「不用可爱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是根据签约对象的需求所挑选的。」
  「这干我什么事!是谁要求这种莫名奇妙的事情?」
  此时,梅菲斯托费勒斯把刚刚捡起来的书举至胸前,就是我吓得掉到地上的那本书。
  我发现她指尖所指的作者名称,散发着光芒。
  「和我签约的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我的眼神在她的脸庞和红色书本的封面之间反覆游移。
  「咦?不,可是?」
  歌德是以前的大文豪吧?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接下来的发言冷漠地打断我的疑问。
  「因此,我将带您回到一八〇四年的威玛。」
  我因为过度惊讶而哑然无语。
  「不用担心语言、离开家人与朋友或是无法适应新环境的问题,因为您将直接成为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本人。」
  我变成——歌德?
  原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的我会变得如何呢?
  梅菲斯托费勒斯露出遇到我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宛如新月般残酷的笑容。正当我以为漆黑的身影消失时,对方已经从背后抱住我。她细长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我,冰冷的双手仿佛会撕裂我的肌肤。哑然的我只听到耳边传来她的低声细语。
  「您真正的名字,今后就交给我保管了。」
  我的名字。
  我真正的名字。
  我是、我是、我是——

  ……XXXXYUKI。

  我的心中只传来无奈的回音。
  想不起来,记忆就像笔记的一角浸了水一样消失。我的名字从记忆中淡去,只记得自己名字最后两个字音是「YUKI」。
  耳边传来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声音。
  「我已经取得您名字的一部分,因此今后只有我会称呼您YUKI大人。您的名字是我依照契约取得新肉体,并交给签约者的证明。」
  我在不知打从何时包围我的黑暗中拼命挣扎。把我的名字还来!
  黑暗形成长形的漩涡,最后变成隧迈。我感觉身心都被吸入隧道中,发出无声的惨叫。住手!不要!我不想去两百年前的德国!你要对我的人生做什么?
  黑暗中只传来梅菲斯托费勒斯说话的回音。

  ——YUKI大人,您今后将成为新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大人……
  ——我的主人,请您确认合约内容。
  ——您可以随意地使用我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力量,满足您所有需求,享受世上的一切欢愉!
  ——等到您满足之后,
  ——也就是您相信已经享尽世上一切欢愉时!
  
  ——请您高声赞颂出《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Verweile doch,du bist so schon!)

  ——这句话表示契约已经期满,我将会收下您的灵魂。
  ——如此一来,您就是我的了。
  ——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我在黑暗漫长的隧道中觉得自己被分解成粉尘,和其他东西混合之后再度构成我。过程非常痛苦,每个细胞都遭到毫不保留的敲击。最后,我勉强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只剩留在耳边的「YUKl」的声响。这也许是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声音,我的声音,或是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双亲所发出的声音。
  ※
  我终于感觉包围我的黑暗,转变为柔软、带有异味与湿黏的现实生活。
  背后有股坚硬的触感。
  接下来恢复的是平衡感,我开始明白自己目前是仰躺的状态。
  一阵头痛涌上我的脑门,好像一股巨大的力量扭紧我的头盖骨一般。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听到床边传来众人的呼喊。
  「——先生!」
  「歌德先生!」
  「喂!沃尔夫,振作点啊!」
  「约翰大人!您清醒了吗?」
  我在倦怠中想着:那都不是我的名字!感觉差到极点。
  好不容易从恶梦中醒来,又跌落另一个恶梦。
  我想张开眼睛,眼皮却痛到好像在剥开伤口的痂。模糊的视线范围中,周围几个人影映入我的眼帘。他们的脸庞、哭肿的双眼、铁青的双颊,慢慢形成清晰的影像。
  我在仿佛腐烂糖蜜般的倦怠与痛苦之中转动脖子,从众人的脑袋之间看到打开的窗户。窗外圣彼得与圣保罗教会尖塔的剪影,仿佛贯穿夜空中的月亮。  
  ※
  这篇故事虽然这样拉开序曲,但是很抱歉,这并不是歌德的自传,也不是想不起名字又喜欢图书室的高二男孩的异世界漂流记。我是作者,同时也是旁观者。就像在河边眺望川流不息的河水,但是自己不会下去游泳一样。
  这是一位音乐家的故事。
  记录一位为音乐赌上人生,奋斗到人生尽头的少女。
  我想你应该是为了阅读那位少女的故事而拿起这本书,我也是为了记录她而执笔。那为什么开头这么长呢?面对你的疑问,我不得不老实地告诉你事实:其实这篇故事本身,是耗费数百页,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冗长序文。
  那是什么的序文呢?
  是我自己的故事。
  不是歌德,也不是YUKI,而是我故事的前奏曲。
  等说完后我想你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我祈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不过现在不是花时间说明的时候,因为记录少女人生的过程本身也是寻找我自己故事的旅程。
  那么,让我来拉开故事的第一幕吧。
  我和少女第一次相遇是在名为卡尔斯巴德的温泉乡。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

  其实一开始说要去泡温泉的是同事弗里德。正当我为了刊载于杂志的评论而赶稿时,弗里德跑来书房对我说:
  「沃尔夫,我受够了,温泉在呼唤我,我们走吧!」
  弗里德具备一头象征德国人的闪亮金发与无用的精悍,个性热情奔放过了头。可能是因为如此,每次他一接近就让我觉得烦躁,于是我用羽毛笔搔搔眉毛问他:
  「弗里德,你的稿子没问题吗?你和我合出的评论集预定下个月出版,你却到现在都还没动笔,这是怎么一回事?」
  弗里德张开双臂,开始大声地演说:
  「我们是自由的!身为热情崇高的灵魂之主,我们应当摆脱肉体、精神与截稿的束缚!沃尔夫,你也这样想吧?」
  「没有的事,赶快去工作。」
  弗里德摆出毛毛虫的姿势,躺在地板上。
  「……你在干嘛……?」
  「这是不去泡温泉就治不好腰痛,无法写稿的姿势。」
  「我听说你昨天跑去参加舞会,腰痛还能跳舞啊?」
  「啊,这是因为……」弗里德一时词穷,站了起来。「我们也应该摆脱腰痛的束缚!」
  「那就去写稿。」
  「不行啦,人家头很痛。」
  「我的头才痛!」
  我把尚未审查的论文丢到弗里德身上。
  「想去泡温泉就今天把这些文件搞定!」
  弗里德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刻意咳了好几声。
  「我的老毛病结核又犯了……」「是是是,所以你就不能喝酒和熬夜出去玩了。」
  听到我冷漠的回应,弗里德就抱着论文,垂头丧气地走出书房了。
  他的本名是约翰·克里斯多福·弗里德里希·冯·席勒,是德国文学界知名的文豪之一,和歌德(不就是我吗?)一同建立威玛古典主义。面对外界的他是伟大的诗人和剧作家,对于我而言不过是爱偷懒的同事。他总是可以找到一堆藉口延后写稿的时间,跑去喝酒或是看戏。
  席勒是大家比较熟悉的称呼,但是在这篇故事里我一律叫他弗里德。我跟他的名字开头都是约翰。因此为了避免误会,我们取彼此的中名昵称互相称呼。我是沃尔夫冈,所以是沃尔夫;他是弗里德里希,所以是弗里德。其他人多半称呼我们「歌德老师」或是「席勒老师」。我从没想过会在这个年纪被人尊称为老师。虽然歌德本身有一定的岁数,但是来自二十一世纪日本的我心灵还是十六岁高中生。
  我放下手中的羽毛笔,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总算是习惯了这里的日子。自从被恶魔带来这里,已经过了一个月。我也习惯了在威玛假装歌德,完成每天工作的生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毕竟得吃饭睡觉才能活下去,也无法独自在异乡生活。因此我为了和大家和平共处,只好继续维持歌德的身份。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目前的我假扮歌德的确一点问题也没有。如同梅菲斯托费勒斯所言,德文就像我的母语一样。如果报社或杂志社向我邀稿,我也能毫无困难地完成文艺评论。原来我身体里混杂了属于歌德的部分,总觉得有点恶心。
  想到可能回不去二十一世纪就让我想哭,所以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毕竟每天沉浸于绝望之中也于事无补。不过,我还是怀抱些许希望;毕竟,歌德就是把我叫来十九世纪的凶手,应该知道要怎么让我回去。这也是我继续当歌德的原因。只要我越接近歌德,应该就有机会想起来吧。
  另一方面,我有时也有点担心哪天身心都完全变成歌德,就算有机会也失去回家的渴望。例如现在,我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这都是因为当初为了证明签约而被恶魔夺走姓名。搞不好我还忘了很多事情,只是我没发现而已。
  我努力抹去心中的不安,今天也继续鞭策弗里德,模仿歌德孜孜矻矻地执笔专栏与报导。
  桌上的电话响起。听筒和挂钩装在优美的木雕箱中,非常复古。虽然接听时有许多杂音,不过我还是拿起喇叭形状的听筒接听。
  「您好,这里是歌德与席勒事务所。」
  「啊,是歌德老师吗?我是法兰克福文艺报的编辑!席勒老师,席勒老师在吗?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都没人接!我们这边的截稿日期是到前天!」
  「啊——弗里德呢……」
  我盯着墙壁瞧,那家伙有在认真工作吗?
  「席勒老师该不会又跑去喝酒、看戏、睡觉或是摆出毛毛虫的姿势吧?截稿日期已经不能再延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虽然大致上就像对方说的一样,不过对我抱怨也不是办法。我告诉编辑会再回拨之后,挂上电话。我回想刚刚弗里德的模样,这次应该是来不及了吧。
  不过,弗里德认真起来可是很了不得的。那天傍晚,正当我端出咖啡招待来访的报社编辑时,顶着一头乱发和黑眼圈的弗里德粗暴地打开接待室的门,瞪大眼睛走了进来。
  「我赶完了,拿去吧!你这混帐!」
  弗里德把稿子丢进满溢的纸篓子里,编辑也高兴得跳了起来。弗里德指着我大喊:
  「沃尔夫,我今天赶完了!你答应我要去温泉的!赶快预约卡尔斯巴德的豪华旅馆,大玩特玩一番吧!」
  「啊……真的要去喔?」
  我没想过弗里德会把我的话当真,硬是在今天把稿子赶出来。我很后悔当时随便说说。
  「要去泡温泉吗?那很好啊!反正我们报社的稿子也赶出来了,就去放松一下吧!」编辑也露出微笑的表情,开玩笑说道:「卡尔斯巴德现在很受女性欢迎,到处都是漂亮的小姐。两位老师要是去到那里,一定大受欢迎。」
  「为了治疗腰痛去温泉乡,好像老头会做的事……」我忍不住嘟囔。
  「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是老头了!」弗里德勃然大怒。「你明明大我十几岁,却得到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我也想重享青春啊!」
  我缩起了脖子。哪有得到,这本来就是我的身体。
  「歌德老师,温泉乡不单纯是治病的地方。在风光明媚的景色中散步,放松心情,创作的欲望也会随之涌现喔。这么一来,老师又会想写戏剧或是小说了啊!」
  我生气地闭上了嘴,弗里德也跟着说道:
  「对啊,沃尔夫,再来写原创剧本吧!你这十几年来都只写文艺评论或是政论,也不想想积欠了剧院多少稿债。不要净把戏剧的工作丢到我身上。」
  「嗯……再过一阵子……」
  我暧昧地回应之后,编辑客套地说着「请务必让我们出版」之后离开接待室了。大概是因为闲杂人等消失,弗里德的声音也变大了。
  「喂,弗里德,要写还是小说或戏剧啊!想赚钱就要写小说或戏剧!我也写了很多东西,结果最赚的还是『强盗』和『奥尔良姑娘』等等的戏剧作品!只要作品在欧洲各国上演,年轻人多来看几次,就能赚进大把银子了!这么一来就可以玩个好几年喔!我们再来大赚一笔吧!」
  我不想知道原来文豪席勒是守财奴……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没读过德国文学,也称不上幻灭。
  「沃尔夫,你也来写剧本吧!自从『塔索』之后,你已经十年以上没写剧本了吧?小说也很久没动笔了吧?政论和杂志专栏是赚不了钱的啊。」
  「啊——」我更加暧昧地回答:「你看,我返老还童之后身体的状况一直不太好,没什么心情开始新的创作……」
  我的回答有一半是谎言,其实只是因为怕麻烦而已。既然写得来评论和专栏,应该也可以创作新的故事。但是就算我是凭歌德的记忆与知识执笔,也不是睡一觉起来作品就完成了。思考的是我的大脑,动笔的是我的手,累的人当然也还是我。完成一本小说大概比写评论还要累一万倍,所以我一直以身体状况为由蒙混。
  弗里德露出一睑严肃的表情,又马上松开眉头说道:
  「那就更应该去泡温泉了!」
  咦?怎么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了?
  「明天就要出发,赶快去订火车票吧。记得要选附餐的票喔。不过这个季节搭飞船也不错。」
  「我来预约吗?」
  「不是我自夸,我不会买票也不会打电话!」
  既然没办法自夸就不要挺着胸膛说啊。
  我叹了口气,走向二楼的卧室。拉开窗帘,望向威玛的街道。和缓的坡道上刻划了好几道马车的痕迹,两旁是亮眼的白墙所组成的住家。树木众多的中央广场上面对面的两栋建筑物分别是希腊风的国民剧场和牧歌风情的安娜·阿玛莉亚皇宫,之后那里会竖立我和弗里德的雕刻。光是想像就让人感到一股寒意。歌德像该不会被雕刻成十几岁的日本人吧?
  虽然我也不是在自夸,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预约旅馆和大众交通工具。毕竟直到上个月,我都还是日本的高中生。喂,歌德,歌德先生,拜托你跟平常写稿子的时候一样,赶快想起来怎么打电话预约吧。
  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毕竟不是叫了就会马上想起一切。如果那么方便,在评论的执笔和温泉的预约之前,我会先让他想起来怎么让我回日本。
  没办法,只好试着叫她看看了。
  「……梅菲,出来吧。」
  我朝夕阳低罄说道。
  等了一阵子,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窗外吹进傍晚的风,把桌上写到一半的稿子吹得沙沙作响。
  那家伙,果然还是没出现。来到十九世纪的德国之后,她完全不管我死活。之前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命令她吗?啊,我不是说需要令人害羞的服务喔。只是有点想去温泉,才不是希望她跟来喔。
  我在心底喃喃自语一堆不知向谁辩解的藉口,依旧看不到梅菲的身影。当我决定放弃并起身关窗时,一股锐利的风声穿过我的耳边。一道不知名的小黑影飞进我的房间。一回头,就发现枕头边停了一只乌鸦。乌鸦突然在我眼前伸展、膨胀,黑色的羽毛幻化为闪亮的毛发与布料,两者之间出现肌肤。
  「YUKI大人,您呼唤我了吗?」
  幻化成人形的梅菲,也就是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说完之后,还拍拍头顶,补上狗的耳朵。
  我半张着嘴,凝视整个变身过程。毕竟我没想到她居然会为了这种理由出现在我面前。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我为了掩饰害羞而不满地回应:
  「你也不想想我叫你几次了!」
  其实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安心。不过,我绝不能让对方发现这点,天知道对方会怎么回应。
  「咦?当初没有向您告知契约内容吗?」梅菲歪着头说道。
  「你不是会听从我的命令吗?」
  「不是所有命令喔,只有发自您内心欲望的命令而已。」
  这次轮到我歪头了。
  「不,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做的事。」
  梅菲走近我,把手贴在我的脸颊上。我吓了一跳往后退,结果腰部撞到窗框。
  「我的力量只有在您为了享受世上一切乐趣时才会受到诱发,所以光想是不会出动的。」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附加条件?又不是美国的保险公司……
  「那么为什么一开始都不听从我的愿望,一直不肯出现呢?」
  「什么愿望?」
  「少装傻!我想回日本啊!」
  「这个年代的日本还是锁国时代,所以要从荷兰出发。」
  「我不是说现在!我想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日本!」
  「我明白了,不过要花两百年的时间。」
  「别开玩笑了!你不想让我回去对吧?」
  「正如同您所言。」
  我试着深吁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告诉自己生气也没用。
  「让您回去,我就得不到您的灵魂了。这可不在契约范围内。」
  梅菲虽然这么说,当初和她订定契约的人是歌德而不是我。我不清楚他们签订了什么样的契约,也没办法确认内容。就算梅菲对我撒任何谎,我也无法反驳。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跑出来了?」
  「因为这次我感受到很强的欲望,让我来看看是什么样的欲望吧?」
  「咦?」
  梅菲用力抓住我的头部,她的脸一贴近我,蛇般的细长舌头马上就舔上我的额头。
  「哇、哇!」
  就算我想逃,人类的力量也抵不过恶魔的腕力。梅菲缩回舌头,终于放手。
  「YUKI大人,很可惜……」梅菲脸一沉说:「这个年代的欧洲没有混浴。」「你是看到什么。鬼东西!」
  我推开梅菲。她用舌头舔舔嘴唇,往床上一坐。
  「我本来想说终于传来足够招唤我的欲望气息,结果居然是要我安排温泉之旅……」
  「安排旅行有什么不好的?我又不知道要打电话给谁。而且既然你来了,我有一堆事情想问你。」
  「刚好我也有事情想请教YUKI大人。」
  「请教我什么?」
  「我难道如此缺乏女性的魅力吗?」
  梅菲突然问我这种问题,还瞬间贴近我。她的脸庞近在咫尺,又用膝盖分开我的双腿。我赶紧逃开,差点摔出敞开的窗户。
  「你、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YUKI大人目前是十六岁的高中二年级生,应该正值那种年纪。人家本来以为您一定会天天找我服务,马上获得满足。契约早早结束,整个就是让人愉快的工作。」
  我逃离梅菲的性骚扰,躲到房间角落。
  「你刚刚说我是高中生对吧?我果然身心都还是高中生吧?」
  梅菲的手指抵着自己的腮帮子,装出可爱的模样。
  「怎么看都是啊。」
  「所以说很奇怪啊!」
  我拍着胸膛大喊:
  「我不是变成歌德了吗?为什么外表和心灵都还是日本的高中生呢?害我根本不清楚这里的事,不明白这里的风俗,也不习惯这里难吃的饮食!」
  「还是您希望我把您的人格全部抹灭呢?」
  「没、没,我没这么说。」
  其实我偶尔也会觉得完全失去自己的人格比较好。不过那不是真心话,就像有时候人会觉得死了就解脱一样。总之现在幸运的是除了忘记名字之外,生活都还顺利。但是,整体生活总是不方便。
  「您使用德文时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现在也在说啊。
  「执笔文艺评论时也文思泉涌吧。具备古典文学的常识,想写诗也能马上动笔。工作上一点问题也没有,是吧。」
  「嗯、嗯,话是这样说没错……」
  「那么您无庸置疑是货真价值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您会觉得自己是二十一世纪出生的高中生,只是灵魂结合时所残留的记忆。无法回想起这个年代的细节也是返老还童的后遗症,毋须担心。」
  我闭上嘴,感受唾液在舌尖的奇妙味道。
  我的确具备身为歌德的记忆,但是记忆就像排放在书架上的书。书本的确放在书架上,但是我不知道哪个部分收录于哪本书中。如果有人突然问我以前的事,我也的确能够回忆起来。不过我无法自己主动回想,我在威玛还是失去故乡的异乡人。
  面对抱着头的我,梅菲轻松地说道:
  「反正身边的人也都当您是歌德,没什么好烦恼的吧。」
  「这也很奇怪啊!」
  我拾起头问道:
  「为什么大家这么轻易地接受了呢?一副歌德返老还童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弗里德就算了,为什么连佣人、报社记者和来拜访的贵族都不觉得奇怪呢?」
  「因为歌德年过七十还想和十几岁的少女结婚,是货真价实的萝莉控。所以他返老还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还有不要说什么萝莉控!这个年代,纳博科夫和荣格也还没出生吧。
  「世人都觉得凭歌德大师的功绩与性欲,返老还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现在开始因为不一样的理由而想回日本了。
  「人类返老还童很平常吗?可是我已经不光是返老还童,根本是变成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喔。难道大家都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我们恶魔的活跃,这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靠在墙壁上的我一路滑到地板上。稀松平常吗?原来是这样。
  「但是不可以对外宣称是恶魔的魔法喔,务必要当作是你的功绩和性欲促成的结果。」梅菲继续毫不紧张的口气:「这个年代的魔女狩猎是很可怕的。神父会带着机关枪把我们扫成蜂窝。」
  什么时代啊?哪来的机关枪?
  来到威玛的一个月,我的推测逐渐由「可能吧」转变为「应该是吧」。我趁着这个机会向梅菲确认。
  「这里不是我认识的十九世纪吧?」
  梅菲歪着头回应:「嗯?」
  虽然不懂梅菲为何装傻,不过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代不会连结到我原本待的二十一世纪吧?这里跟我知道的十九世纪差太多了。」
  梅菲耸耸肩膀说道:「您是凭什么证据说这种话呢?」
  「一八〇四年哪来的电话?」
  受不了梅菲装傻的我站起来,指着电话怒吼:
  「还有火车!而且居然还有飞船!报上居然还刊载照片!」
  「别太在意小事,利用年轻的肉体好好享受第二段人生吧!」
  「这哪里是小事!法国居然使用坦克打仗!」
  我用力拍打摊在桌上的报纸,头版刊载的就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坦克击溃自莱茵河口上岸的不列颠军队的照片。虽然这个年代的坦克和我所知的以履带行进的坦克形状不同,但是具备巨大的回转炮台的车辆绝对是坦克。十九世纪哪来的坦克。
  梅菲叹了口气,调整一下坐姿。
  「如同YUKI大人的说明,现在的确比已知的十九世纪过于进步。但是历史是一条河流,不管有多少分支,最后集结流动的还是一样的河水。YUKI大人并非跳入其他的河流当中。」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您以为只有您一个人吗?」
  「咦?」
  「您以为穿越时间的人只有您吗?」
  我闭上了嘴。
  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来自未来?
  如此一来,他们的确可能带来原本不存在的知识,提早技术的革新。
  「那是谁呢?」
  「我只是告诉您一种可能性,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因为和歌德大人签约,才第一次从未来带回年轻的肉体。」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恶魔吗?」
  「当然啦,整个欧洲还有许多其他不像我这么美也没我这么强的恶魔。」
  我从鼻子里吐出一口气。这是什么可怕的世界?
  「不过,您不需要担心这么多事情。」
  梅菲眯起双眼,双眸深处发散深绿色的光芒。
  露出恶魔的微笑。
  「无论人类如何利用恶魔的力量,历史不可能发生巨大的改变。所有人都注定会死,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只有——」
  梅菲望向窗外的远方。
  在夕阳的照射下,圣彼得与圣保罗教堂的高耸尖塔闪耀光辉。
  「天上更伟大的那位。」
  窗外的景色和我来自威玛那天所看到的一样,也是歌德数十年来一直欣赏的景色。虽然我不是在这里出生与成长,也不曾在此久留,窗边的景色却深深烙印在我胸口,令人怀念不已。
  ※
  来到十九世纪之后不分东南西北的我,其实是托了弗里德的福才能顺利假装歌德继续生活。
  「恭喜恭喜。沃尔夫,多喝点吧。当你老迈的身躯消失在泡沫中时,我还在想怎么办。好险你回来了。」
  弗里德举起装满啤酒的陶杯,向我露出微笑。被恶魔掳来威玛的那一夜,弗里德带我出门喝酒。当时茫然不知所措的我还无法接受自己发生的事情,结果被弗里德拖来酒馆。
  我一边担心是否有人盯着我看,一边环视其他桌的醉汉。然后小声地对弗里德说道:
  「呃,席勒先生?」
  「什么啦,不要用外人一样的称呼叫我啦。我们认识十几年,你又比我大个十岁以上。」
  「不是啦,叫你弗里德好像又太亲昵了……其实我不是歌德,是被掳来的。」
  我拼命向弗里德说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不过弗里德居然如此回答我:
  「我知道啊,从日本来的对吧?歌德呼唤恶魔,让你变成他对吧?我有看到你从泡沫里冒出来的样子喔。」
  「我没有变成歌德啊!怎么看都是个日本人吧?」
  「可是你德文说的很顺口啊。」
  「呃,应该是有人设定成我会说德文。」
  「你也记得我叫弗里德啊。」
  「呃,这么说来……一部分歌德的记忆好像也转移到我身上。」
  「你还记得我爱喝什么啤酒吗?」
  「……烟熏啤酒。」
  「猜对了,那你知道佣人的薪水多少吗?我可不记得。」
  「……八基尔德四格罗先。」为什么我会知道呢?自己都觉得可怕。
  「你比我还清楚嘛!那你就是沃尔夫冈·歌德了,别担心。」
  「不!所以说我一直到刚刚都还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
  「你连那边的事情都还记得啊?真羡慕。对于作家来说,可以一次享受两种人生真是令人垂一涎的经验。」
  「呃、呃,席勒先生?」「叫我弗里德就好,别见外。」「弗里德先生。」「你年纪比我澴大,我都没叫你先生了,你也别叫我先生了。」「弗里德!称谓这种事情就随便啦!我要问你有没有从歌德,就是从返老还童之前的歌德听说过,返老还童的方法或是呼唤我来这里的方法。」
  如果知道呼唤的方法,应该就会知道送我回去的方法。我怀抱最后一丝希望询问弗里德。
  「我完全没听说。」弗里德耸耸肩说道:「虽然你很喜欢魔术,但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怎么了吗?你想回日本吗?」
  「当然啦!」
  「真好,我也想去一次日本。沃尔夫,改天有空一起去吧。」
  我无论肉体、服装还是脑袋都还是普通的日本高中生,弗里德却完全把我当作歌德一般对待。他仿佛询问好友出游的经历一般,非常好奇我在日本的生活。为了舒缓情绪和接受眼前的事实,我也开始告诉弗里德自己的故事。
  「我住在东京……啊——现在应该叫江户吧?」
  「不管哪个名字我都没听过。」弗里德灌下第三杯啤酒。「不过你在那里应该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吧?看起来穿得还不错。」
  我看了看身上的服装,不过就是学校制服,也不是什么昂贵的名牌。
  我出生于音乐世家,父亲是音乐制作人,母亲是钢琴家,外公是指挥家。父亲的工作因为多半属于幕后,所以我不是很清楚;母亲是小有名气的演奏家,的确毋须担心经济问题。就像水鸟一出生就会滑水一样,我一出生也就沉浸在音乐的环境中。
  「那你也会演奏罗?你学过什么乐器?键盘乐器?弦乐器?」
  「没有,我只负责听。」弗里德听到我的回答,露出惊讶的神情。果然这个年代,音乐家的小孩通常还是继承衣钵当音乐家。
  虽然我从小就看父母如同使用双手双脚般娴熟乐器,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学习的兴趣。而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以音乐评论为业的祖父。他虽然年纪一大把,喝醉之后竟然半裸站在车站前演唱咏叹调,结果被抓去派出所。但是他的文章充满智慧,具有独特的魅力。父母经常因为工作而留我独自看家,这种时候我喜欢一边聆听各种古典音乐专辑,一边阅读祖父关于乐曲的评论。大概是因为如此,在学校的时候也是成天泡在图书室里。
  「喔,所以你原本可能会继承祖父的衣钵成为评论家,难怪会成为新的沃尔夫!」
  「呃,那也称不上是什么需要继承的工作……」话说回来,弗里德跟祖父有点相似。不过,主要是不好的方面。
  虽然否定了弗里德,我还是开始思考弗里德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难道是因为我成天看书,才会被歌德选上吗?怎么可能?如果是这种理由,天底下还有许多人比我更适合。毕竟我连一本歌德的作品也没读过,更不熟悉诗词与戏剧。为什么是我呢?愤怒又再度涌上心头,然后在舌头内侧转变为苦涩的绝望。
  搞不好,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可能只能在这里以歌德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了。大概叹了三口气之后,无法回家的绝望传遍全身。
  「身为音乐家儿子的经验吗?而且还是两百年之后的日本。真是太棒了!沃尔夫真是太幸运了,把这些经验用在下次创作上吧。」
  喝醉的弗里德又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剧本改编成歌剧的时候,你就可以要求修正了。毕竟你对音乐很熟悉啊。咦?还是你熟悉的是两百年之后的音乐,所以派不上用场吗?」
  「不,古代的音乐都有流传下来,我也常听。」
  「真的吗?两百年之前的音乐耶!我根本没办法想像两百年之前的音乐,你听过谁的作品呢?」
  我试着说出几个喜欢的作曲家:格鲁克、克莱门蒂、莫札特、海顿、贝多芬……
  弗里德十分兴奋,椅子也晃个不停。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人我统统知道,有些人现在还活着喔!」
  「咦……」
  对喔,现在是一八〇四年,就是那段时代。这里又是德国,这个作曲家也好或是那个作曲家
  也是,搞不好会遇到本人也不一定。
  不不不,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我明明处于危急存亡的关头,搞不好再也回不了家了。
  气氛又沉重了起来,弗里德似乎很担心因为沮丧而沉默的我,整张桌子都摆满了他所点的食物。
  「总之先庆祝你返老还童!大吃大喝一番吧!然后思考下一部大作!要是你的作品改编成歌剧在全欧洲上演,我们又可以大赚一笔了,好期待啊。」
  「……不,我不会喝酒……」弗里德根本不管我的回应,硬是灌我酒,害我快呛死了。
  「难道你返老还童就连怎么喝酒都忘了吗?沃尔夫,别担心。你现在只是因为还不习惯新身体,我会负责照顾你的。」

  结果都是我在照顾弗里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每天跟弗里德在事务所相处的结果就是我发现他是比祖父更加过分的废柴。不是经常爽约,就是参加舞会时跟人妻搭讪。要不然就是没带钱包跑去喝酒,喝醉了还要我去接他。
  「不过歌德老师返老还童真是太好了,之前您还抱怨过背席勒老师回家会腰痛。现在应该觉得很轻吧!」
  酒店老板就算这么对我说,我也不觉得开心。
  宿醉的弗里德到事务所后,倒水给他喝和煮面包粥给他吃也变成我的工作
  「你返老还童之后连饭都会煮啦!那我以后连饭都要在事务所吃。」
  弗里德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不过他好像截稿日近了,就无法规律地摄取三餐。加上只要有报社或是杂志的工作,就更常无法规律地用餐。真的一点生活能力也没有。当他告诉我不会打电话的时候,我还真的吓了一大眺。虽然使用旧式电话有许多繁琐的手续,不过就连我也马上就学会了。
  于是我慢慢地习惯十九世纪德国的生活,正确来说是因为弗里德毫不避讳地带来一堆工作和给我添麻烦,所以我也不得不习惯。想到有着再也无法回到日本,这样哀伤的可能性,我决定先从会做的事开始着手。例如,清理弗里德喝醉睡着之后的呕吐物。

  结果,温泉旅行的安排、旅馆和火车票全是我打电话预约的,就连弗里德的行李都是我收的。梅菲那家伙,只把电话查好,其他事情一点也不肯帮忙。每个人都一样。
  出发前一晚,我在黑暗的房间中坐在行李上,眺望窗外的月亮,心想真的要去泡温泉吗?
  歌德好像很喜欢温泉,书房的柜子一角全是他整理的各地详细的温泉记录。稍微翻阅一下就发现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出,好像我自己也曾经去过那些温泉还留下记录。
  我的身体中的确残留了一部分歌德的记忆,虽然是以非常不完整的型态。
  简而言之,我大概没有真的变成歌德。不知道是歌德本人失败了,还是梅菲的魔法出了错。因为这点错误,虽然我能在十九世纪生活,却无法忘怀家乡。要是能回家的话,我当然想回家。
  不过,我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呼唤我来的人就是我,也就是歌德本人。他能叫我来,应该就能让我回去吧。要是能回想起为何歌德挑上我,又是如何叫我来,我也许就能发觉回到日本的方法了。
  但是,我所期待的记忆却一直没有出现。
  大概是因为没有触发回忆的契机吧。虽然其他人问我问题时就像弗里德向我确认一样都能回覆,但是我一个人尝试回想的时候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些记忆收在脑海何处吧。
  如果去泡温泉,就能恢复这些记忆吗?前往歌德所爱的卡尔斯巴德,依循他的步伐,依照他的愿望,更加接近他的话……
  ※
  卡尔斯巴德是位于捷克西侧的温泉乡。
  由于位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正中央,又是柏林与维也纳的中间点,交通便利的卡尔斯巴德从以前就是大受欢迎的观光景点。
  「哇!山羊!好多山羊!沃尔夫,你看!那边有风车,好大啊!」
  坐在对面的弗里德一直呈现过度兴奋的状态,我打从心底觉得定火车包厢真是太好了。火车进入山区,盎然的绿意开始遮蔽我们的视线。兴奋过头的弗里德开始点啤酒。
  「捷克啤酒真是太棒了!这都是因为捷克有很多拥有好泉水的修道院,真想天天喝啤酒!」
  「你也进修道院算了。」
  「我想去修女专用的修道院!不过这么一来就变成模仿莎士比亚了!我们是德国文学界的支柱,得用原创故事一决胜负才行啊!哇哈哈哈哈!喔——」
  火车开进车站时,弗里德已经醉到把自己的诗集误当车票拿给站员的地步了。
  「席勒老师!啊,是席勒老师!」
  「哇,真的是席勒老师!」「歌德老师也跟席勒老师一起来了吧?」
  等待行李下车的一群贵族少女注意到我们,骚动了起来。
  「看来返老还童的谣言是真的!」「老师变成异国风情的少年了!」
  她们一行人抓起裙摆,冲向我们。
  「歌德老师,我读了五十次《少年维特的烦恼》!请您为我签名!」
  「席勒老师也一起来我们旅馆玩吧!」
  「好啊,我可爱的小猫们!」
  满脸通红的弗里德兴奋过头,一边扭动身体一边说:
  「让我们通霄畅饮、跳舞、歌唱和交换爱的诗篇吧!不,干脆让我们交换爱吧!诗篇就不用了!太麻烦了!」
  「你这样也算诗人吗?不是说要支持德国文学吗?」
  我抓住开始口齿不清的弗里德,逃离贵族少女的包围。
  「啊,歌德老师!」
  「老师们要待多久呢?」
  「请让我们来照顾老师们!」
  「我们是来疗养的,请让我们安静休养!」我一边推着弗里德的屁股把他塞进马车里,一边对少女们大喊之后,自己也急急忙忙地搭上马车。
  「歌德老师一定是想和席勒老师独处。」「原来他们两个人都只对男人……」「这样反而更让人感兴趣了。」「我们来告诉记者吧!」喂,快给我等一下,正当我想拉开马车窗户,阻止无中生有的少女们时,车夫却喊了声「出发」,马儿也随之起跑。

  当时欧洲的温泉乡和日本迥然不同。
  欧洲人认为温泉具备医疗效果,可以治疗百病,所以第一种使用方式是「饮用」。关于泡澡的概念也和日本大相迳庭,浴场完全看不到万头钻动的景象。大家在用罗马风华丽装饰的室内,优雅地享受三温暖。烤到流汗之后冲澡,享受按摩的服务。整体疗程显得非常高雅,而且也不用脱光衣服。
  但是我是日本人,这种寒冷的季节来到温泉乡只想全身泡在温泉里。好险弗里德一到旅馆就灌了一瓶红酒,已经醉倒在房里。我趁机一个人前往旅馆附设的澡堂,全裸跳进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华丽个人浴缸。在浴缸里自由地伸展四肢,忍不住发出享受的叹息。我昨晚为了配合任性的弗里德也熬夜赶稿,现在整个人都充满了睡意。
  我把头靠在浴缸边,享受大理石的冰凉触感。这样的感觉真好。
  歌德,你觉得如何呢?我面对水蒸气嘟囔:这里是你最喜欢的卡尔斯巴德温泉喔,赶快感谢我吧。如果泡温泉之后心情变好,就赶快出来告诉我为什么挑上我,又如何才能回家吧?
  我的疑问只是使得白色的水蒸气无意义地晃动而已。于是我叹了口气,闭上双眼。
  「泡澡的时候睡觉会感冒喔。」
  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害我吓得跳了起来。回过神来,发现身边淡淡的水蒸气后方出现一道黑色的人影。黑色的长发散落水面,透过水蒸气还可以看到三角形的黑色大耳朵抖动了几下。原来是梅菲斯托费勒斯。而且一路往下看,脖子、肩膀、锁骨、胸部——怎么看都看不到衣服?她竟然全裸出现!
  「你干嘛突然跑出来?」
  我赶紧把肩膀埋进水里,背对梅菲。这时,我非常感谢卡尔斯巴德的温泉是白色的不透明白水。
  「恶魔也想泡温泉啊。我的故乡,也就是地狱,那里的温泉不但有硫磺的臭味还高达几千度,根本没办法放松。而且……」
  温泉水晃动了一下。当我发现梅菲靠近时,不禁全身僵硬。她来到我身旁,就把光滑的手臂贴在我身上。我赶紧连下巴都浸到水里。
  「这么一来,YUKI大人其他的欲望也会随之苏醒吧?」
  「你、你、你赶快出去!要是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我是恶魔,所以只有YUKI大人才能看到我。现在的YUKI大人看起来是独自一人却满脸通红,大声吼叫的危险人物喔。」
  我赶紧闭上嘴巴,因泡澡太久而开始头昏目眩。
  梅菲把手肘靠在浴缸边缘,舒服地叹了口气。别摆这种姿势啊,这不就表示胸部的位置比水面还高吗?不对,只要我不往她那边看就没事……
  「您的欲望高涨了吗?」
  「不要说得那么直接!」
  「哎呀,我可没说是性欲喔。YUKI大人好色喔——」「你刚刚说什么?」「我是说创作的欲望。席勒大人也说过吧?泡了温泉之后有没有比较想写剧本或是小说了呢?」
  我也把双手伸出浴缸,向着外面。
  「弗里德和编辑就算了,为什么连你都问我要不要写剧本或小说?这跟你没关系吧?」
  「不,当然有关系了。」
  梅菲靠了过来,水面也跟着波动。她以甜蜜的声音说道:
  「YUKI大人害怕感动吧?」
  明明泡在温泉里,我却打了一身冷颤。
  「不但不写剧本或小说,甚至只读某人的评论。执笔也仅限于杂志的评论。净是做这种工作,都是因为害怕遇到美好的事物而感动吧?」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因为怕麻烦才不想写而已。也不想想剧本或小说等从零开始的创作有多耗费体力。反正这种不起眼的写作工作也能过日子,这不就得了吗?
  我感觉背后有一股柔软贴近,原来是梅菲把身体贴上来。我的身体和意识瞬间被拉回炽热中。
  「喂!住、住手!」
  「返老还童并不会抹去您的文采,文学之火应该在……」梅菲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身体,手指抚摸着我的太阳穴。「您的胸膛熊熊燃烧。尽管如此,您还是不肯动笔、闭上了眼睛和捣住了耳朵,这都是因为害怕享受美好的事物之后满足的瞬间吧?」
  「放开我!」
  我甩开梅菲的手,深深沉入水中。香气四溢的温泉濡湿我的下唇,富含矿物质的温泉尝起来是血、汗与铁的味道。
  「就算我害怕,那又怎样?这一切都不干我的事。」
  就算歌德的作品就此从历史上消失,也不干我的事。我不过是被迫从日本来到十九世纪欧洲的高中生而已,德国文学只要席勒一个人摆出毛毛虫的姿势努力支撑就够了。
  愈来愈浓密的水蒸气,不经意的看见梅菲笑着。
  「不,您一定会拿起笔来的。因为您同时也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这项事实、渴望、热情和火炎,都无法被抹灭。艺术家是无法沉默的。就算您本人不执笔,只要活着的一天就会因为世上的美好而心动。」
  「吵死了!」
  我在热呼呼的温泉中站起身来,水滴落在白色的大理石上。
  梅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只有最后一句话,飘荡在水蒸气之间。
  去感受。
  去感动。
  去满足。
  然后,在那高潮的瞬间呐喊吧:「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
  如此一来,YUKI大人就是我的了。
  我的了。
  我的了……
  为了确认,我在温泉中张开双手。
  这是我的身体。虽然现在只想得起名字的最后两个字音,就算我现在可以使用德文毫不犹豫地执笔论文或诗句,但是这个肉体在一个月之前,确实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的十六岁高中生——
  我依旧不是歌德,我没有成为他。
  艺术跟文学都与我无关,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日本。如果无法达成回家的心愿,我只好在这里勉强当作家糊口。如果你不让我回日本,就别管我了。我也不需要你。
  是说世上的美好是什么鬼东西?一定会感动又是什么意思?蠢死了。只要我决定不要感动不就得了吗?不,只要我不开口说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没事了。世上哪有事情会让我感动到忘记自己的决心?

  可是我错了。一切如同梅菲斯托费勒斯所说的一样,第二天早上我就遇到命中注定的人物。我遇到了那名少女——以及她的音乐。
  ※
  第二天早上泡澡之后,我带着弗里德去散步,好消消他的宿醉。
  卡尔斯巴德位于绿意盎然的山间,谷底容易沉降碧霭和温泉的水蒸气。早晨的卡尔斯巴德因此笼罩于一片雾气之中,泡澡后热呼呼的身体也因为秋天的空气而立即降温。
  弗里德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危危颤颤地走在步道的缘石上。早晨的街道,只有我和弗里德;耳边只传来雀鸟的啁啾和附近的旅馆为温泉调节温度的水声。
  「所以,我睡着的时候,你带了多少位千金啊?」
  弗里德睁着醉醺醺的双眸问道:
  「创作哪边不想做这边倒是干劲十足,返老还童就可以为所欲为啦?」
  「你酒还没醒的话,我再把手指伸进你喉咙帮忙催吐喔。」
  听到这句话,弗里德马上铁青了脸闭上嘴。不过他接下来又露出奇妙的神情说着:
  「不会想写篇以温泉乡为舞台的作品吗?已经来过好几次卡尔斯巴德和马伦巴了吧?」
  「不……我还没有那种心情。」
  「你每次都这么说,害我也提不起精神来……」
  弗里德朝冰冷的晴空叹了一口气,使我感到些许的罪恶感。因为席勒不但是歌德的同事,同时也是他的头号读者和书迷。昨天我虽然对梅菲大喊文学不干我的事,我想只要我继续假装歌德的生活,总有一天得交出一篇新作。不然对不起弗里德。
  「你再写篇剧本大赚一笔,我们就可以玩上一阵子了。」
  「你要我写剧本是为了这种理由吗?」把我的歉意还来!
  就在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践踏泥土的声音。
  回头一看就发现一群充满压迫感的集团拨开旅馆之间的雾气,朝我们的方向冲来。身着镶边军服与羽毛大礼帽的禁卫军们,排成井然有序的两行队伍。禁卫军的后方是好几组的骑兵,最后方则是装饰到令人炫目的华丽马车。
  「喂、喂,那个。」
  弗里德咽了口口水,退到路边。我也模仿他退到路边等待。马车终于前进到我们可以看到门上纹徽的距离。
  无数的盾牌保护着带了皇冠的黑色双头鹰。
  这是欧洲王室中的王室——哈布斯堡家族的家徽,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标志。
  「为什么陛下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弗里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更加后退。摘下帽子的他将帽子举至胸前,弯腰行礼。我也赶紧模仿弗里德行礼,等待夸张的一行人通过。让人有种等到这么长的队伍全部通过,脖子跟腰应该会很酸吧的感觉。
  「——停!停!」
  突然传来的呐喊让我稍微抬起眼睛偷瞄,结果发现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冲向我们的方向。
  「请问是歌德大人与席勒大人吗?」
  我和弗里德看看对方。
  「……是没错。」
  「陛下想见两位阁下,麻烦两位上车。」

  「朕是阁下的大大大书迷!请帮朕签名!」
  我们登上马车之后,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约法兰兹二世双眼发亮,从对面靠过来央求签名。虽然外表看来是脸蛋细长白皙的纤弱少年,今年三十五岁的皇帝毕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家长,同时也是奥地利的君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兴奋的皇帝拿出《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唐·卡洛斯》的模样一点也没有皇室的威严,不过我和弗里德还是理所当然地帮皇帝签了名。
  「其实朕会喜欢温泉也是因为读了歌德阁下在报上刊登的温泉报导!没想到居然会在卡尔斯巴德遇到阁下!」
  「啊。感谢陛下赏光阅读臣下的报导……」
  没想到我会有要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法兰兹二世,不过以前应该在祭典时远远看过皇帝吧。当然不是透过我的双眼,而是之前歌德的记忆。
  皇帝从头到脚打量我之后,发出一声叹息。
  「不过温泉的效用还真是惊人,居然还能返老还童到这个地步……」
  虽然我很想吐槽怎么可能,但是被误会是温泉的效果对我比较好,所以我只好苦笑以对。
  「朕也想像歌德阁下一样永保青春!朕接下来的行程是拜访卡尔斯巴德的秘密温泉,还请两位同行。」
  伴君如伴虎,我不想在旅行的时候和皇帝同行。但是弗里德兴奋地搭话:
  「陛下,沃尔夫这家伙返老还童之后就忘记温泉的好处了。让臣下为皇帝介绍好温泉吧。」
  「席勒阁下也很懂温泉吗?难怪年纪比朕大十岁,看起来却比朕年轻多了。」
  「陛下应该带了许多美人女官来照顾陛下的生活起居吧?请让臣下和陛下同行吧!陛下一定可以返老还童,就像剥了蛋壳的水煮蛋一样!」
  你不用再返老还童了,那只是给全天下的女性添麻烦。
  「呃,现在陛下来泡温泉没关系吗?不是还在打仗吗?」
  担心时局的我还是稍微开口关心一下。
  「没问题。」
  陛下强势地回答我:
  「朕只带了四百名护卫,军乐队的小号人员减少到三十人,哈布斯堡的家徽也压缩到一个门板的大小。而且出发前的记者会我也说过了:『朕非常喜欢温泉!但是不会去卡尔斯巴德的!』所以没有人会预料到朕出现在这种地方!」「一听就知道陛下要去卡尔靳巴德啊!」
  我一时脱口而出。结果陛下露出不安的神情,拉开窗帘问马车外的侍卫:「被发现了吗?」
  「被发现了。」
  「居然被发现了……」那是我要说的话吧。「啊啊,糟了,真是太糟了。歌德阁下就算了,朕和席勒阁下同车的事情要是登上报纸就糟了。」
  「喔,这可有点糟糕呢。」
  听到弗里德的发言,我迷惑地望向他。
  「我这个人呢,现在变成自由主义的代表了。所以大家误会我成天都在提倡自由。」不是每天都在讲吗?「所以法国大革命那群人擅自颁予名誉市民的头衔给我,真是找我麻烦。我说的自由可不是随便把人推上断头台的自由。」
  「对啊,对啊,就是这样。」陛下也点了好几下头。「席勒阁下虽然无辜,但是让人误会朕对自由主义有兴趣就麻烦了。」
  我看了看陛下与弗里德的脸。虽然来这里之前的世界史正好学到这一段,也明白他们话中的含意,但是我完全无法体会他们话中隐含的紧张气氛。
  这个时代的欧洲因为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而动荡不安。简而言之,包含法国在内的欧洲各国因为摸不清现在的局势与应当何去何从,因此频繁地发动战争。在一片混乱当中,各国激进派的年轻人所景仰的就是席勒的作品《自由颂》(注:席勒的《快乐颂》原名《自由颂》,日后改版时改名)。
  「为什么我会变成教祖呢?」
  弗里德忘记自己是在陛下面前,整个人激动了起来。
  「这才不是我主张的自由!有酒就喝!有肉就吃!有妹就追!有工作就睡觉!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主义!陛下也是这么觉得吧?」
  我完全不这么觉得,是说你根本应该好好工作啊。陛下也因为弗里德的发言而吓了一大跳。
  「其实朕也不是很清楚自由主义,但是朕讨厌法兰西那群气血方刚的家伙。而且他们居然杀了玛莉姑姑!」
  陛下愤怒地拍了一下膝盖。我想皇帝这句话说出了当时欧洲大多数王公贵族的心声。知名的玛丽·安东娃妮特是法兰兹二世父亲的妹妹,也就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法国大革命之后,第一个向法国宣战的就是哈布斯堡家族。他们的原意并非干涉法国政治,而是想要保护嫁到法国的家人。但是法国的革命军认为是干涉内政,进而发动战争。结果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娃妮特由于勾结奥地利的嫌疑而遭到处死,法国也因此成为欧洲各国的敌人。
  一般来说,法国应该会遭到欧洲各国击溃。但是,现实并非如此。
  因为法国军有那个男人。
  「朕很害怕。」
  陛下放低音量说道:
  「拿破仑·波拿巴那个男人……」
  拿破仑。
  从一介炮兵少尉扶摇直上,只差一步就能成为欧洲霸主的男人。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拿破仑的名号席卷了整个欧洲。
  「朕觉得那家伙根本不是人。」陛下喃喃说道。
  「热那亚一战,他一个人就击溃两万四千名奥地利士兵。」弗里德也说道。「而且还赤手空拳解决的。」陛下说道。我越听越起疑。
  一个人打赢两万四千人?
  这是指自己指挥的部队打败两万四千人吗?可是弗里德和陛下现在又在讨论拿破仑光靠一拳就打飞几千人和打沉几艘军舰。等等,我上课的时候没学过这种事啊?还是——
  「那个男人,只能叫他恶魔。」
  我也觉得这是恶魔,因为这不是我学过的拿破仑。虽然拿破仑是军事天才,但是他应该非常务实地率兵打仗才是。独自一人打败万人军队的怪物事迹并不是我所知的历史。
  「歌德阁下不看报纸吗?」
  陛下大概是发觉我惊异的神色而询问我。
  「呃,啊……我不太看战争的新闻。」
  陛下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张,似乎是新闻剪报。
  「阁下请看,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魔杰作。」
  黑白的粗糙照片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只能勉强辨识照片上是横卧的装甲坦克。劈成两半的车体看起来好像遭到巨人之手切断,有名男子正好踩在裂缝上。
  一头肆意生长的乱发,搭配倔强的神情。对方身着高领的黑色紧身军服,代替头巾的三色旗随风飘荡。
  下一张照片是踩在遍野横尸上的相同男子,可以看到他脚下有折断的刺刀和沾满血迹且破碎的奥地利国旗。
  我以颤抖的双手继续翻阅照片:无论是化为焦土的战场或是燃油满溢的热那亚海滩,都可以看到男子的身影。每张照片都是赤手空拳,独自一人。
  这就是——拿破仑吗?
  陛下所说的恶魔一词,盘桓在我内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经常发生的事。因为,恶魔是真的存在的。
  「为什么陛下要特意把这种照片剪下来呢……而且照片上都是洞。」
  席勒从旁边探头过来问道。
  「因为在战场上也打不赢拿破仑啊!所以我每天用针戳他,诅咒他!」「是我就用钉子,反正他那么讨人厌!」
  有这种皇帝,难怪奥地利永远不会赢……
  「歌德阁下……」
  陛下探出身来说道。
  「啊,请、请问?」
  「听说阁下会预言。」
  「……啊……呃,是。」
  我的背上开始冒冷汗。我只知道威玛的人都晓得我来自未来的日本,没想到居然还传进皇帝耳里。
  「据说阁下是利用温泉疗法,呼唤出来自未来异国的年轻肉体。这是真的吗?」
  「呃,没错。」我拼命压抑想吐槽温泉疗法的冲动。
  「不愧是温泉专家……那么请告诉朕,欧洲各国会伏首于拿破仑之下,遭到他的踩躏吗?没有办法可以阻止那个男人横行霸道吗?」
  我咽了一口口水。
  答覆皇帝的问题很简单,但是我真的可以说出口吗?如此重要的历史人物知道未来的话,难道不会改变历史吗?还是这里的历史和我所知的截然不同,所以说了也没关系呢?
  正当我在烦恼时,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眼前。陛下身边怱地出现了一名黑衣女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梅菲。虽然她还是一如往常不带表情,三角形的毛茸茸大耳朵却仿佛讽刺我似地摇晃。皇帝与弗里德似乎没有发现她,看来真的只有我看得见她。
  梅菲朝我眨眨眼。
  我想起她之前说的话。
  ——历史不可能发生巨大的改变。
  ——所有人都注定会死。
  我小声地叹气,免得被发现。梅菲跟出现时一样,又无预警地失去踪影。
  我不能相信恶魔说的话。一不小心说错话,我盼望回归的未来可能就不复存了。
  但是,陛下以求救般的眼神盯着我看。既然无法蒙混,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回应。
  「拿破仑,之后……会打败仗。」
  皇帝的表情顿时开朗了起来,我喉咙深处的罪恶感转变为一股酸味。
  「他失败之后会被流放到位于非洲海边的遥远小岛,潦倒以终,并不是每战皆捷的幸运儿。」
  我说的没错,但是也等于什么都没说。身边的弗里德也露出一脸不耐的表情,他知道我说的话是如何愚蠢:谁都有失败的一天,谁都注定会死。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但是,陛下——我在心中静静地补充:一直到输的那天,他都会一路赢下去,而且还是理所当然地赢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征服全欧洲,连维也纳都会被他攻破。到时候陛下只好无奈地解散神圣罗马帝国,成为最后一任皇帝,甚至还必须将心爱的女儿嫁给拿破仑。
  我压抑心中的声音,将照片还给陛下。陛下粗暴地捏烂手中的照片,把脸贴近我询问:
  「那么,接下来的战况会变得如何呢?奥地利军应当如何应战法兰西军呢?」
  听到这句话,我沉默了。我对历史没那么清楚,也不觉得应当告诉皇帝详情。如果当权者惊现我还有预言的能力,一定会接二连三跑来找我。于是我思索一番之后,回答皇帝:
  「详情我就不清楚了。」
  我拼命地找藉口向陛下解释:毕竟我原本所在的日本距离欧洲非常遥远,没有传来那么详细的情报。陛下也不清楚日本的事情吧?陛下听了之后也说:「嗯,原来是这样啊?阁下说的也没错。」虽然皇帝接受我的藉口,不过还是露出一脸可惜的表情。我勉强回忆世界史的课本内容,补充说道:
  「……总之拿破仑过一阵子就会失败,陛下将会邀请欧洲所有王公贵族前来维也纳召开会议,欧洲也会恢复法国大革命之前的秩序。」
  我下定决心,今后都要采取这种态度。如果有人要我预言,就回答不知何时才会发生的幸福结果。大家听了也开心。不管我说什么,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虽然当中也交杂了相同数量的绝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陛下点头称是。
  「果然最后还是天主认可的正统血脉才会胜利。席勒阁下!」
  陛下的声音变得轻松明亮,我也因为话题转到弗里德身上而放下一颗心,把头靠在天鹅绒的椅背上。
  「等到和平到来的那天,有请阁下前往美泉宫一同庆贺。」
  「臣下真是太幸运了!请邀请维也纳所有的美女吧!臣下会亲自指导贵妇们自由颂舞蹈和自由颂体操的!」
  「那就不用了。」「为什么!」「席勒阁下的自由颂在社交界评价很差。」「怎么可能!沙龙的贵妇们不是最喜欢自由恋爱和整天搞不伦吗?我也很喜欢啊!」「因为阁下的诗现在是革命的象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学生之间还流行搭配军乐演唱,所以我打算禁止出版。」「真的吗?那我改个标题好了!」
  两人的对话我就算不想听也不行,只好拉起小小的窗帘,眺望街道、草地和森林边缘的雾气逐渐散去的模样。
  「——您只说这点没关系吗?」
  耳边传来梅菲的声音。
  看来梅菲只是隐藏身影,并没有离开马车。
  『您不用告诉皇帝之后的战况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未来吗?或是如何打败拿破仑。」
  要怎么做什么的,我又不是军武宅,本来就不知道该如何打败拿破仑。而且就算我教了又如何?告诉我历史不会有巨大改变的人不就是你吗?
  「结果的确不会改变。但是就如同漂流于河川的叶片一样,谁也不知道叶片顺流而下的过程。就算结果相同,抵达的过程也可能有所不同。」
  我把脸贴在马车的小窗上,梅菲继续说道:
  「天上的那位注定拿破仑·波拿巴会于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离开人世,但是死的时候是像YUKI大人所知的死于圣赫勒拿群岛;还是在妻子与子女的包围下,将法兰西第一帝国交给皇太子之后,光荣死于凡尔赛宫就无人得知了。YUKI大人拥有决定这件事的能力。」
  ……所以呢?我对这又没兴趣。
  「我的意思是说全欧洲的命运都掌握在您手中,难道您不兴奋吗?」
  对我来说又没差,大家想活想打仗想死都请自便。
  难道您不会被能掌控世界的欲望左右吗?
  梅菲的低语消失在马车的嘎嘎声中。情势如何改变对我来说都没差。就算我每天沉浸在软弱的无力感中,地球还是会继续转动。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歌声。
  我吃了一惊,离开窗户。
  少女的歌声透过玻璃窗依旧清晰,车轮咿轧的滚动声和马车幽轧的晃动声都无法遮掩她清亮高亢的歌声。

  欢乐、美丽的神性火花啊,来自天国的少女啊,
  我们酣醉于欢乐之火,攀升进入您的殿堂,
  您的魔力让世间分歧的事物再度结合,
  在您温柔的羽翼之下,所有人类都将成为兄弟……
  我不经意地往上看,发现皇帝露出严肃的神情,弗里德则是嘴巴微开,两人都望向歌声的方向。
  「……那不是我的诗吗?」
  弗里德低声说道。
  对了,这是《自由颂》的其中一段。可是,这个旋律,这段音乐……
  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最终乐章中的〈快乐颂〉。
  这怎么可能。我拼命回想以前祖父所写的评论。一八〇四年应该还没有〈快乐颂〉,要等二十年之后才会出现这首歌。可是,为什么现在会……
  少女得意的歌声不知何时加入了定音鼓的节拍,我一时之间并没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
  「——停!」
  外头传来禁卫军的声音,马车也停止晃动。我蜷缩起身子。
  「你!你这家伙!你知道来者何人吗?」
  禁卫军的怒吼愈来愈大声。
  「难道你没看到双头鹰的纹徽吗?居然还敢吟唱野蛮的革命之歌,还不闭上嘴乖乖行礼等到队伍通过!」
  「你又是谁?」
  少女坚毅有力的回应吓了我一跳。
  「难道你没看到我在做什么吗?我好不容易脑中才浮现低音管的对位旋律,现在因为你们都忘光了!」
  陛下也拉起另一边的窗帘,似乎是在询问侍卫情况。相对于站起身的弗里德,我打开门跳出马车外。
  队伍的先导停在深褐色山脚通往坡道的起点,一群禁卫军矗立于通往树林弯道旁濡湿的泥土地上。他们包围了一名娇小的身影,可以从军服之间看到白色的蓬裙和燃烧般的红发。少女正挥动树枝,想要赶跑禁卫军。虽然口气桀傲不逊,外表看起来却年仅十四、五岁。其中一名禁卫军因为她的强势而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我也因此稍微瞄到她的长相。白色的脸庞略带血色,褐色的双眸透露强烈的意志。冲向前的我在禁卫军身后停下脚步,凝视着少女。
  我有种见过她的感觉,是在哪里呢?
  「喂!不要踩啊!你把低音部给踩掉了!」
  少女用树枝敲打禁卫军的脚。脚下的泥土上画了几条平行线,散布了许多白色的小石头。平行线应该是她用树枝的尖端画的吧?
  我这才发现脚下是乐谱。
  这女孩是谁呢?连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出游的队伍也毫不在乎,只在意地面上以树枝与小石头组成的乐谱。
  「这条路这么宽,看是双头鹰还是三头猪,要过就过啊!我现在很忙,不要用你们不成调的沙哑声音污染我的耳朵。」
  「你、你、你这家伙!」
  「小女孩还这么嚣张!」
  士兵粗壮的臂膀抓住少女纤细的手腕。
  「你们想干嘛!」
  少女露出痛苦的表情,手上的树枝也随之掉落。我忍不住把手搭在禁卫军的肩上。
  「住手!」
  禁卫军因为我的声音而一齐回过头来。
  「你们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女孩,是在做什么呢?」
  少女眨了眨眼睛,惊讶地望着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帮助她而惊讶,还是因为像我这样的小孩居然能命令皇帝的禁卫军而惊讶。我也回望着她。
  果然我曾经见过她,但是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她。禁卫军也以焦急的口吻向我解释:
  「不好意思让老师看到难堪的场面。」「可是这个小女孩……」「居然在陛下经过的路上吟唱革命的诗句!」「所以说这不是革命的诗句,是喜悦之歌!」
  弗里德不知何时走下马车来,从我背后发出抗议的声音。可是他一看到少女,表情就变了。
  「喂、喂!沃尔夫,你从哪里找来这么漂亮的小姐?什么时候遇到的?介绍一下啊!」你跑来干嘛啊?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老师了。」
  禁卫军队长想把我们推回马车上,停下的队伍也愈来愈吵杂。可是,毫不在乎的弗里德走向少女的方向,握住她的双手。
  「可爱的小姐,你把我的诗词改编成歌曲了吧!很棒!非常棒!我其实也想改变标题,包装成甜蜜的恋爱诗句重新出版!如果你愿意,让我们一起泡温泉谈情说爱吧。」
  少女露出仿佛吞下青草的表情,挥开弗里德的手。
  「你、你是谁啊?不要随便摸我!」
  「我就是刚刚你唱的诗词的作者啊!」
  「少骗人了!虽然我没见过席勒,但是他应该是个已经踏入不惑之年,冷静、知性、精悍又善良的哲学家。像你这种轻浮的年轻人想骗我,再练个一百年吧!」
  弗里德这家伙的确既不沉稳又白痴,看起来还格外年轻。我瞄了他一眼。
  「所以说我就是席勒啊!只要你和我一起泡温泉就能明白,我有多么席勒,我的身体也非常席勒!」谁会明白啊?连禁卫军看了都哑口无言。少女大概是恐惧弗里德一副色欲薰心的模样,躲到唯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我的背后。
  「沃尔夫,你这个萝莉控!难道你想独占美女吗?也让我泡妞啊!在您温柔的羽翼之下,所有人类都将成为婊兄弟!」才不会咧!席勒才没说过这种话。

  「这个人真的是席勒老师吗?」「嗯,我也有点怀疑。」
  「可是陛下说他是席勒……」
  禁卫军也悄悄地谈论起来。就连身为同事的我有时候都会怀疑他是否真的是文豪席勒,更何况这些禁卫军。
  就在此时,少女突然离开我身后,跑向树林的方向。
  「……小鸟的歌声。」少女喃喃自语。
  「咦?」
  「鹟和斑鶫的叫声!我是为了把鸟叫声谱成曲子才来这里的!可没空陪你们玩!再见!」
  少女拉起裙摆,冲向树林,爬上满是枯叶的山坡,三两下就消失在树林之间。
  我的背后传来禁卫军惊讶的声音: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名侍卫从马车的方向跑过来,质问禁卫军的同时也对我们说道:总之请两位老师回到马车上吧,陛下不是很开心……
  「啊——啊,难得遇到美女……」
  弗里德怨恨地望向树林的方向。
  「她应该是观光客吧?总不可能年轻女孩一个人来这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遇到她?沃尔夫,我们再停留一星期吧。沃尔夫?喂!沃尔夫!」
  「……咦?啊、啊啊。」
  弗里德喊了好几声,我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我一直望着她消失的树丛深处发呆。
  「你发什么呆啊?你果然是萝莉控吗?」
  「我才不是!而且那个女生明明跟我的肉体年龄差不多!」
  「你原来是为了这种藉口才返老还童的啊……」
  我踩了弗里德一脚之后,走回马车。弗里德一边露出疼痛的表情,一边单脚跳过来。
  「可是我好久没看到你那么惊讶的表情了。你最近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哪有……」
  不过我沉默了。弗里德的确说得没错,我已经很久都不关心外界的事了。我是的确很在意少女的外表,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她的歌声和她的音乐。
  「原来连那么年轻的女孩也知道我的诗!虽然我不知道那首歌的旋律,不过这下可让我下定决心重新出版了。哇哈哈,这次会卖几本呢?」
  你当然不会知道。
  可是我知道这首歌,我知道这首还不存在于世上的歌曲。因为我来自未来。
  她到底是谁呢?
  她的歌声和双眸中的熊熊火焰,一直烙印在我的胸口。
  ※
  结果接下来待在卡尔斯巴德的三天,我再也没遇到那名少女,反而是和弗里德被迫与法兰兹二世泡了三天三夜的温泉,整个人简直就像烫熟的章鱼一样。回到威玛之后,我觉得三年之内都不需要再去温泉乡了。
  恢复日常生活之后,我依旧无法忘怀少女的身影。我后悔了好几次,早知道当初问清楚她的名字就简单多了。我们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我才来到十九世纪一个月,应该是歌德以前的记忆吧?
  歌德的记忆。
  我打开矗立于事务所书房一角的细长书柜,里面都是歌德的著作。我先从温泉相关的记录开始翻阅。如果我们之前就在卡尔斯巴德见过的话,细心的歌德应该会有所记录才是。
  结果我放下手头的工作,翻遍了温泉记录,还是没找到任何相关的片段。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那就是我在日本时的记忆,而非歌德本人的记忆。
  这也有可能。梅菲也说过,来自未来的人不只我一人。也许那个女孩也是来自未来的世界,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知道连贝多芬都还没作曲的〈快乐颂〉了。
  如果和我一样是来自未来的人类,也许她知道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方法。
  想到这里,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虽然还不确定我的推测是否正确,但是无论是我还是歌德的记忆,我都得赶紧想起来才行。
  随意翻阅几册日记和散文之后,我拿起了一本剧本,那是放在剧本类最左边的作品。
  标题是《铁手骑士格兹·芬·贝里兴根》。
  我知道这本书,就是我遇到梅菲那天在图书室拿起来翻阅的第一本书。那时候,我觉得是篇非常无趣的作品。
  但是,我抚摸封面的题字时,感受到脑中歌德的部分开始蠢蠢欲动。对了,这是歌德的出道作,也是当时年少的他第一部问世的作品。
  于是我翻开了书本。
  这明明是戏剧,不可能记载和少女有关的任何情报。但是这点并不妨碍我继续阅读。打开封面的瞬间,身边的空气顿时失去了颜色与温度。我首次开始品尝来到威玛之后,仿佛进入台风天的图书室或是开演前的演奏会时那股带给灵魂甜蜜束缚的感觉。
  我把书本拿到点燃蜡烛的书桌前,坐在椅子前端,开始读了起来。
  等到我回过神时,朝阳已经从敞开的窗户流泻进来。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失去光热。冬天的寒意让我缩起身体,脉搏却强烈到令身体疼痛,我的手甚至无法放开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书本。
  我花了一整晚阅读自己创作的剧本。心中的歌德告诉我,这的确是我创作的剧本。但是,这是我所不知的、崭新的、热烈的故事。仿佛比鲜血还重要的不知名液体,从灵魂的破洞汩汩流出。为什么呢?我在学校图书室看也看不懂的故事,来到这里竟然如此感动。不仅仅是因为阅读原文的关系,还有更强烈的理由;歌德就住在我心里,所以我能感受到他起笔时的苦恼,执笔中高昂的饥渴和完成后的喜乐。这份奇妙、扭曲,但是又无可取代的读书体验,是无论何时何地出生的人都无法体验的感动。只有我能体会,只有跨越时代取代歌德本人的我才能体会。
  就在此时,我听到窃窃的笑声。
  「……梅菲?」
  我小声地呼唤恶魔。
  「我就在您身边。」
  恶魔愉悦的声音,出现在我脖子附近。
  「您觉得时间停止了吗?」
  我没有回头确认恶魔的存在,只是将恐惧的情绪和苦涩的唾液一起咽下,点了点头。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呢?居然小看了梅菲的力量。不,应该说是小看了歌德的力量。我从未想过世上真的存在期望时间停止的感动。
  「YUKI大人,您现在很幸福吗?」
  梅菲低声问我。
  「幸福到觉得现在时间停止了也没关系。」
  我拖着身子站起来,把书本大力阖上之后放回书柜并且锁上玻璃门。掌心放在心脏的位置,都还能感受到强烈的鼓动。可是不行,我还不能说出那句话。现在的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光是阅读自己以前的作品就如此激动,倘若接触新的刺激不就更危险吗?喂,歌德,你是多容易感动啊?你这种人还敢签下这种契约,不是对梅菲超有利的吗?你这白痴,开什么玩笑啊?你可能是随随便便签下合约,但要被带走的却是我的灵魂啊。烦躁的我,踢了书柜的木门一脚。
  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阅读歌德的作品,更别说是提笔发表新作了。虽然对不起弗里德,但是我的灵魂更重要。我今后也不再出席任何戏剧表演或是演奏会了。避免外出,关在家里,为心灵装上牢固的门锁;不看,不听,把心灵禁锢在铅块中。
  ※
  两星期之后,出现一封来自维也纳的信。法兰兹二世大概很满意与我们共度的温泉之旅吧!陛下在信上如是写道:
  「朕任命歌德阁下为温泉大臣,倘若前来维也纳,必厚遇之。待与法兰西的战争结束,反革命的潮流平缓之后,朕亦预定招待席勒阁下前来。」
  我看完弗里德拿来的这封信,就把信往桌上一丢。
  「什么温泉大臣啊?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向王公贵族介绍温泉就能拿到薪水,很不错的工作啊!」
  「哪里不错了?我怎么可能去做这种——」
  「刚刚维也纳那边打电话来,我已经跟他们说歌德充满干劲,马上就会前往维也纳。」
  「你为什么要擅自代替我回应?」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沃尔夫,其实我之前就想跟你说了。」
  弗里德双手撑在桌上,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什么事?」
  「我想离开这家事务所。」
  「咦?」
  我无意识地坐回椅子上,凝视弗里德的脸庞。他露出讽刺的笑容。
  「因为啊,你都不写新作品啊。我当初跟你一起工作,是想把你的小说改编成戏剧或是诗词,藉由改编来大赚一票。你不写原创作品,我要怎么工作呢?」
  听了之后,我哑然无语。虽然我之前就知道弗里德是个守财奴,不过他一直以来都是开玩笑的语气,我也听过就算了。可是这次居然想离开事务所。你真的想辞职吗?
  「而且你最近也都不跟我出去。我每次大费周章才拿到特别席的票,结果你不是因为忙碌就是身体不舒服。最近连酒也不喝,净是窝在事务所里。」
  「呃,这是因为……」我总不能说是怕灵魂被恶魔夺去,而且说了你也不见得能明白。
  「你不想动笔,也不想出门。现在的你每天净挑些无趣的工作,避开所有乐趣,拼命度过不会感动的人生,对吧?」
  这下子我更无话可说了。原来被发现了。
  「我当然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想想我们认识多久了。」
  弗里德耸耸肩,继续说道: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你也趁这个机会,以温泉评论家的身份进军社交界吧。如果说你是靠温泉返老还童,应该可以大赚一笔吧。」
  弗里德抽手转身,一边挥手一边朝书房门口走去。
  「等一下!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也还有存款,先旅行一阵子再说吧。不过,反正和你没关系吧?」
  弗里德走出书房之后,我只是茫然地凝视关闭的房门。

  第二天,弗里德在事务所的书房已经清得一干二净。我跑去问房东,房东平淡地回答:「席勒先生说要离开,已经把东西都搬走了。」
  「他有告诉你要去哪里吗?」
  「没有耶。我听说您也要离开,这是真的吗?请您至少要付这个月的房租喔。」
  我一个人蹲在空荡荡的书房中间发呆了一小时,总觉得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开始回忆昨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无法一起工作,也无法一起玩乐,所以再见了。弗里德离开的理由很明确,我也无法反驳。但是我却无法接受,仿佛下一步他就会打开门,笑嘻嘻地走进来对我说:沃尔夫,你吓到了吧?我的恶作剧很逼真吧?来帮我把东西搬回去吧。
  现实的寂静确实地包围我。
  毕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面对书房满布灰尘的沉静空气,我开始说起藉口:我又不是真的歌德,不是返老还童,也不是投胎转世。我只是吸收了歌德记忆的陌生人而已,是失败品。虽然我一直假装自己是歌德,但也已经是极限了。歌德就算把灵魂卖给恶魔也要享受人生,但是我不想啊。
  我把脸埋在手臂里。
  我有点讶异自己居然大受打击,明明只是少了一个没用的家伙。每次都是我在照顾他,就算他消失不见也无损于我。
  这应该是因为——对了,是我心中的歌德很沮丧。我不过和弗里德相处了两个月,又给我添了一堆麻烦。那种家伙离开我,我也不觉得怎样;但是对于歌德而言,他是交往十年以上的同志。所以现在伤心的人是歌德而不是我,一定是这样没错。
  书房愈来愈冷,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出空荡荡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书房,昨天陛下寄来的信映入眼帘。我心想:温泉大臣?有这种历史吗?德国文学史上闪耀的两位巨人在一八〇四年分道扬镳,一个人变成温泉评论家,另一个人变成游手好闲的家伙。有这样的历史吗?我完全搞不懂。
  不知如何是好的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思索了一会,我拿出收在柜子深处的书包。
  梅菲斯托费勒斯绑架我来到十九世纪的德国时,连同我身上穿的、手上拿的,也就是制服、钱包、智慧型手机和书包也一并带来。我把曾经生活于二十一世纪的证据全都收在书包里,所以我的室内鞋和折叠整齐的衣服下方,隐藏了全世界最危险的机密。
  课本。
  课本全都是以日文写成,因此全欧洲除了我之外大概没人看得懂。尽管如此,课本还是危险的存在。世界史、物理、化学、数学,随便一本都能彻底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尽量把它们藏在书包下方,也尽量避免阅读。
  但是,这种时候我就会忍不住确认世界史的课本和讲义。
  歌德和席勒的叙述只有短短几行,所以看完之后还是对于我俩的未来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段世界史净是关于拿破仑的叙述,说十九世纪的欧洲完全是以拿破仑为中心而运转一点也不夸张。
  一八〇五年的十月,法军攻击奥地利,侵占维也纳。等等,这不是明年吗?所以我还是待在威玛比较安全吗?不,奥地利军逃离维也纳之后才被法军侵占,所以维也纳没有受到任何损害。之后的一八〇六年,拿破仑攻击普鲁士,占据柏林。如此一来,威玛也会沦为战场。
  比起待在威玛,去维也纳可能还比较安全。
  相较于现在每天被报社和杂志社追赶要稿的日子,前往宫廷领公俸和介绍温泉的效用一定轻松多了。此外,维也纳应该比较温暖。毕竟德国比库页岛的纬度还高,接下来威玛的冬天会愈来愈冷。
  无论如何,我已经失去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对我而言,威玛、维也纳还是乌兹别克都一样是异乡。
  而且——
  我在卡尔斯巴德遇到的少女,她嘴里哼唱的无疑是〈第九交响曲〉。想必她和贝多芬的关系匪浅,而且贝多芬这个时候的确住在维也纳。
  简而言之,只要去维也纳也许就能遇到她,也许她就是让我回到未来的关键。

  我开始打电话给往来的报社和杂志社,说明我要暂时停笔和中止连载的消息。他们不是惊讶、愤怒,就是哀求或哭泣。但是他们的声音完全没传进我的耳里,只有少女清朗的〈快乐颂〉一直在远方回响。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高中的世界史老师是个有趣的人,他教导我们关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历史时告诉我们:
  「十八世纪的法国有位很爱讽刺的学者,叫做伏尔泰。他批评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不是帝国』。这个说法有多过分呢?以他的说法来形容东京迪士尼乐园就是『既不在东京,华特·迪士尼早就死了,乐园也不过是一般的游乐场』。」
  我们听了之后都大笑起来。老师又继续说道:
  「长久以来,学者们对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评价一直都像我刚刚说的一样差劲。帝国内的小国一点也不团结,输给拿破仑之后没三两下就解散,完全不成一个国家的样子。而且帝国存在的时候,皇帝也没什么权力统领每个小国的领主,帝国内的居民对于帝国也没有任何的爱国心。可是,这是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名字过于雄伟,所以后代的人才擅自想像它是很了不得的中央集权政府。皇帝其实并非国王中的国王。日本历史中最接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人,大概是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注:日本最有影响力的工商企业协会)的会长。」
  我听过关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评价中,就属这位老师说的最贴切了。
  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会长是从大企业的社长当中投票选出,神圣罗马帝国也是从有力的君王中投票选出。因此当选的君主原本就具备王权和领地,与帝国本身没有关系。
  「神圣罗马帝国没有明确的首都。」老师继续说道:「这也是它不被当作国家的原因之一。选举制度导致皇帝宝座不断易主,因此当时皇帝的所在地勉强算是帝国的首都。到了帝国后期,选举制度形式化导致哈布斯堡家的一家之主成为世袭的皇帝。哈布斯堡家族在西班牙、意大利、匈牙利等各地都有领土,不过家族中心主要是奥地利。所以,帝国实际上的首都可说是维也纳。但是——」
  老师环视我们一圈之后,放低音量说道:
  「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究竟在哪里呢?如果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一定会挺起胸膛回答:『罗马』。因为这就是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不是帝国的神圣罗马帝国之所以能够延续千年的理由。」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下课钟声响了。老师有点可惜地抬头看看时钟。这段话和课本没有丝毫关联,老师大概也不想因此耽误下课时间,于是就这样走出教室了。
  结果在意原因的我因而跑去办公室,问老师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为何是罗马。罗马不是教宗的领土吗?意大利还曾经脱离帝国吧?
  老师把椅子转过来,很兴奋地问我:
  「你觉得神圣罗马帝国为什么会诞生呢,又为什么可以维持千年呢?」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老师拿出新的问题问我。
  「你知道为什么历代的皇帝就算帝国只是各个小国的聚集,没有统领的实权也不受民众重视,还是拼命延续神圣罗马帝国吗?」
  我歪着头回想课本的内容,老师举起手来加了一句话。
  「不需要告诉我继承东法兰克王国或是为了对抗鄂图曼帝国这种标准答案,这种程度的答案看课本就可以了,说说看你自己的想法。」
  这个老师真是个怪人,其他老师也都露出「真是拿他没办法」的眼神。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追到办公室来,不过还是拼命挤出答案。
  「……因为很帅气吗?你看,又神圣又统领罗马的皇帝……」
  我本来只是想开玩笑蒙混过去,可是老师却用快把裤子弄破的气势,拍了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
  面对兴奋的老师,我倒退了几步。
  「我觉得延续帝国的原动力就是对于古罗马帝国的憧憬。帝国的命脉就是查理曼大帝的梦想,也就是皇帝一人掌握欧洲的天主教世界。梦想与憧憬是永无止尽的!所以历代的皇帝都梦想能掌握罗马,期望自己所在的城市有一天能成为新的罗马。神圣罗马帝国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是因为浪漫而成立的!(注:日文中罗马与浪漫的发音相近)」
  老师真是太会说话了。
  ※
  我眺望笼罩于冬日夕阳下的维也纳街景时,一定会回想起世界史老师说的那番话。
  梦想成为罗马的都市——维也纳。
  耸立于夕阳残照中的是位于旧城区的圣史蒂芬大教堂南塔,宛如直指天空的巨人手指。教堂下方是沉睡于黑暗中的住家、黑色多瑙河隔开了灯光闪耀的新城区。往左方看去,可以在暮色中看到感恩教堂的双塔。
  多瑙河延伸进入旧城区的运河沿岸有些定期往返的短小光束,应该是路面火车吧。望向对岸,可以看到浑圆的飞行船从位于广大沙洲的机场起飞。
  窗外冰冷的夜晚空气带来不知来自何方、佣懒甜美的小步舞曲节奏。维也纳是每晚都在举办舞会的热闹城市,而且皇帝所居住的霍夫堡皇宫拥有优秀的宫廷乐团。这应该是他们的演奏吧。
  我回想起在威玛的时候,傍晚已经寒冷到得拉起百叶窗。维也纳的冬天如我所料,比威玛温暖多了。
  可是,我的心还是一样冰冷。
  来到繁华的都市,每天和一大堆人会面,受到众人吹捧之余又一直签名。这一切都让我好疲倦。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惊讶,原来我如此怀念与弗里德在威玛的日子。
  弗里德虽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废柴,和他在一起却很轻松愉快。仔细想想,他是唯一把我当作沃尔夫而不是文豪歌德的人。来到十九世纪之后,我只有和他聊天的时候才能放松。帮他煮饭和照顾喝醉的他,也是少数让我觉得回到现实生活的机会。
  我现在才开始后悔为什么让他离开了。
  结果害得我一个人待在这个仿佛梦幻般的不夜城。
  「老师,我写完了!」
  少女轻柔的声音呼唤我回到现实,转过头去看她。
  手拿课本,站在书桌前方的少女有着一头带银白色的金发,身着巴黎风格的露肩奶油色性感洋装,绑起来的头发上戴着淡紫色的花朵。这可不是参加舞会的打扮,而是一般居家的穿着。不过没办法,因为她是皇族。玛莉·路易莎公主,也就是法兰兹二世的长女。今年虽然才十二岁,对于日本人的我而言看起来却非常成熟。不过一开口还是符合年龄的天真烂漫,让我觉得很安心。
  「我本来觉得抄写拉丁文很无聊,可是老师创作的韵文很有趣,光是抄写也很快乐。」路易莎公主笑着说道。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
  其实我只是把音乐课本里的歌曲〈昂首向前走〉翻成拉丁文而已,要谢就谢永六辅(注:〈昂首向前走〉的作词者)吧。
  我检查完路易莎公主所写的拉丁文之后,一边夸奖她做得好,一边打了个大勾。
  我当初虽然是以温泉大臣这种愚蠢的名目来到维也纳,实际的工作是担任公主与王子的家庭教师。每天大概花两个小时,教导他们古典文学和历史。
  「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接下来!」
  路易莎公主把椅子拉到窗边,坐在我身边。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期待说道:
  「今天也跟我说说日本的事吧!」
  我叹了一口气。
  之前公主拜托我说一些有趣的事,于是我告诉她在日本的高中生活。听了之后,觉得非常有趣的公主开始每天央求我告诉她一点日本的生活。
  「……昨天我说到哪里?」
  「昨天说到郊游的时候装病请假,结果一整天都窝在家里听音乐。」
  「啊,是……」这种话哪里有趣了?我虽然心里这么想,还是继续说我喜欢的CD和尚未出现于这个时代的音乐。
  公主听了之后,露出陶醉的神情。
  「日本真是一个美好的国家,不需要乐团也能听到喜欢的音乐。」
  我心想两百年之后的奥地利也能做到一样的事,爱迪生是什么时候发明了唱片呢?
  不过公主又露出黯淡的神情,也放低了声音。
  「父亲大人一直不肯让我去参加演奏会,宫廷乐团又老是演奏一样的舞曲,我都听腻了。」
  法兰兹二世不同于哈布斯堡家族的其他男性,子嗣众多。但是好几名公主都在婴儿时期过世(这个时代婴幼儿的死亡率非常高),于是他非常溺爱健康成长的路易莎公主。公主光是从离宫美泉宫移动至霍夫堡皇宫,法兰兹二世就会出动一个装甲骑马大队护卫。如此一来,公主当然觉得很厌烦。
  「反正我总有一天会因为政治婚姻而嫁到国外。」
  路易莎公主的双眸突然黯淡了下来,凝视窗外闪耀的夜景。
  「因为哈布斯堡家族的女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挣脱父亲大人的束缚,好讽刺啊……」
  这不是十二岁的女孩应该说的话,而且我还知道公主将来会嫁给仇敌拿破仑·波拿巴。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和祈祷公主转换话题。
  「既然找非得嫁去其他国家,那……」
  公主的声音稍微变得开朗了些。
  「我想要去有趣一点的国家。例如,嗯……老师的故乡日本之类的。」
  我抓了抓头,果然我说得太夸张了吗?
  「……没有啦,其实也没有那么有趣啦。」
  这个时代的日本还是江户时代,而且还厉行锁国政策啊。
  「不是那个意思啦。」
  公主低下头去,可以看见发红的耳朵在金发中若隐若现,又不停上下挥动双手。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歌德老师在吗?」
  「哥哥?」路易莎公主先跑向门口的方向。
  走进书房的是身着军装和大衣的金发少年。他和路易莎公主宛如双胞胎,两人站在一起就像姊妹一样,但是男孩子。欧洲的美女和美男子真是可怕。他是鲁道夫殿下,算起来是法兰兹二世的弟弟,也就是路易莎公主的叔叔。法兰兹二世是上一任皇帝的长男,鲁道夫殿下是老么,所以两人相差了二十岁。今年十五岁的他只和路易莎公主相差三岁,难怪公主会叫他「哥哥」。
  鲁道夫殿下不是出现在历史课本上的重要人物,所以我并不清楚他之后的人生路程。他也因此成为宫中我觉得最能轻松相处的人物,当然我们年龄相仿也是理由之一(我不是说歌德,是和身为高中生的我)。
  「老师,您不是和我约好要一起去听演奏会吗?」殿下跑了过来。「我把您的大衣拿来了,赶快走吧!马车正在等我们。」
  「哥哥,你太狡猾了!」
  路易莎公主鼓起腮帮子,拉住我的手臂。
  「你明明早上就一直让老师帮你看功课,连晚上都想独占老师。人家也想跟老师一起去听演奏会,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啊!」
  请不要说得一副好像我跟殿下一起洗澡一起睡觉的样子。
  「因为陛下不准你出门啊。」
  鲁道夫殿下轻抚公主的秀发。
  「我也想让你听听最新的音乐啊。宫廷乐团的乐手只会弹奏一些适合沙龙的无趣乐曲,可是你接下来要上社交课吧?」
  「是没错啦……可是人家不喜欢上社交课,我根本不懂那些练习有什么意义。」

  「因为一点惊吓而马上昏倒又不会撞到头可是身为贵妇必备的技巧,你也得早点学会啊。」
  原来贵妇们经常昏倒也是技巧之一,公主们可真辛苦。
  「我想到一个好方法了!」
  路易莎公主露出可爱的表情,拍了一下双手。
  「就让哥哥代替我去上课吧!我跟老师一起去听演奏会。」
  「我怎么可能代替你?」
  鲁道夫殿下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们两个交换衣服就好啦,反正哥哥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不会有人发现的!」
  公主一边说,一边就要从肩膀拉下洋装。我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公主的手腕。公主反而抓住我的手说:
  「人家不知道怎么脱衣服,请老师教我!」穿脱衣服都让佣人帮忙的皇族真是羞耻心薄弱!我来维也纳可不是成天在做这种事!是说鲁道夫殿下不要光看,也一起阻止啊!
  可是鲁道夫殿下双手抱胸说道:
  「你的头发颜色比我浅,我们不可能交换的。」
  「还有更多理由吧!」声音跟身材也不一样吧!
  「我一直觉得如果我打扮成男人,老师一定肯多注意我的……」
  不知为何公主肯定地说道:
  「听说老师喜欢男性,和席勒老师交情匪浅。」「等一下!」为什么这种没凭没据的谣言居然传到维也纳了?难道社交界的圈子这么小吗?
  「老师,我们快走吧。」
  鲁道夫殿下拉着我的手走出书房,算是救了我一命。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现在才问很奇怪,不过当我穿上外套、搭上马车之后,忍不住问了隔壁的鲁道夫殿下。
  「……我们今天有约吗?」
  「有啊!您居然忘了!」
  鲁道夫殿下鼓起腮帮子的模样和公主一模一样,我开始觉得苗头不对了。
  「我跟您说买了两张票,结果您不是说没兴趣吗?」那我们今天根本没约啊。我居然被骗了……「您明明来到维也纳之前还寄了封信来,指定要听哪些钢琴家的演奏。所以我才拜托宫廷乐长,好不容易拿到今晚演奏会的门票。」
  「呃……」
  我不记得我有写过那种信喔?而且我连在威玛的时候都一直拒绝演奏会的邀约,怎么可能要求参加音乐之都维也纳的演奏会呢?
  梅菲,是你搞的鬼吗?我一边瞪视窗外的路灯,一边在心中暗骂。那封信是你捏造的吗?你就这么想让我感动吗?
  一名女子的侧面映照在黑暗的玻璃小窗上,毛茸茸的黑色三角型耳朵还晃了晃。梅菲瞄了我一眼,露出贼笑。果然是你的阴谋吗?我感谢到都要流泪了。
  「所以到底是谁写的呢?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呢。」梅菲轻声低语。「也许是您无意识地写了那封信喔?稿子不是也常常不知不觉地就写好了吗?搞不好是您身体里的歌德擅自写的喔?」
  梅菲这段话让我不禁毛骨悚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歌德就是逼我签下这种莫名奇妙契约的凶手,一个重视享乐胜于灵魂,轻轻松松就输给恶魔诱惑的家伙。
  其实,我也因为演奏会的诱惑而稍微动摇了一下。
  我把视线转移到门票上。这个时候的维也纳流行的演奏会形式是招集几名演奏家,互相竞赛。门票上也注明了今晚的演奏家:魏尔夫、舒泰贝尔、胡梅尔,最后一位是——贝多芬。光是抚摸这几个字,就足以让我兴奋得窒息。
  是的,这个人,和我活在同一个时代,而我接下来就要去听他的演奏会。我当然想听他的演奏,想听得不得了。糟了,我己经掉入恶魔的陷阱了。
  「呃、呃,老师?」
  我大概表情很可怕吧?殿下很担心地望着我问道:
  「对不起,我不应该硬逼您来的。」
  「咦……啊,啊啊,没事。」
  我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气,试着平静一下情绪。
  其实我本来就是为了贝多芬而来到维也纳的,因为他可能认识我在温泉乡遇见的少女。这都是因为我想回到未来,绝不是以乐迷身份去见鼎鼎大名的音乐家,当然也不想听什么现场演奏。所以我应该要感谢殿下给我这个机会才是。此外,身为作家的歌德也许容易因为小说而感动,音乐就不一定了。稍微听一点也不会怎样吧?如果觉得危险,只要走出会场就好了。我拼命对自己找藉口,心里却非常渴望聆听贝多芬的演奏。殿下因为我的沉默而不安,一边偷瞄我一边对我说:
  「我真的非常想和您一起参加演奏会。您总是很忙,所以没什么机会和您两人单独见面。我没想到您会如此生气……」
  「没、没有,我没生气。」
  「还是像路易莎说的一样,我和她交换衣服比较好呢?」
  「……啊?」
  殿下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听说老师喜欢少女,我还是打扮成女人……」「所以不要再增加奇怪的谣言了!」
  哈布斯堡家的人脑子里都有一口温泉吗?

  钢琴在乐器当中,历史尚浅。它发明于十八世纪初,于十九世纪初期进行巨大的改革而进化为现今我们所知的横跨七个半八音度、共八十八个琴键的现代钢琴。身为音乐评论家的祖父说钢琴在「产业的发达与钢琴家的要求之下急速进化」,是奇迹般的乐器。我遭梅菲掳来的十九世纪,正是钢琴家与钢琴都还在进化的时代。
  因此演奏会非常无聊。
  这都是因为钢琴本身、演奏的曲子和演奏方式都非常古老。这个时代的琴声细小无力,所以曲子净是震音和装饰音,非常俗气。因为我妈妈是古典钢琴演奏家,今天如果是她来参加一定会(基于历史的因素)非常感动;但是我听到第三首就已经烦腻到只能欣赏会场闪耀的水晶吊灯跟壁毯。
  另一方面,我放下心中的一颗大石头。
  原来听音乐是不要紧的啊。早知道我就不要拒绝演奏会的邀请了。温泉乡偶遇的少女应该也是音乐相关人士,想找到她就应该拜托殿下多带我参加演奏会才是。我毫不在意演奏会的内容,一个劲的胡思乱想。
  「……老师,差不多要轮到贝多芬上场了。」
  正当演奏会即将结束时,隔壁的殿下兴奋地对我说道,我也因此回过神来。司仪才说「马上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现场的绅士淑女们所发出的掌声与喝采就吞噬了接下来的话。终于轮到最后一位演奏者了。
  我咽下口水,坐挺身子。
  听了也没问题——吧?虽然刚刚那些演奏都很无聊,我的不安却瞬间膨胀好多倍。毕竟接下来即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
  「——芬!」
  司仪喊出了名字最后一个字,唯有这个字的声响一直残留于我耳中。喝采变得更大声了。
  我和殿下的位子在第一排的贵宾席,所以走到钢琴前方的娇小身影清晰可见。我的眼睛瞪大到快裂开一般,惊讶得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
  那个女孩。我在卡尔斯巴德遇到的那个女孩,口中哼唱〈快乐颂〉的那个女孩。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她的一头红发仿佛在熊熊燃烧。褐色的双眸骄傲地凝视观众,探出深红色礼服的手脚有如梦幻纤细地令人感到不安。
  她不朝观众敬礼,就坐上钢琴椅。观众如雷般的掌声因为她高举的双手而嘎然而止。
  我整个人坠入混乱的深渊。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不,我当然期盼过她就在维也纳。既然她知道尚未发表的名曲,可以推测她与作曲者可能有密切的关系。
  但是,但是——
  我拿出门票,再次确认最后一名演出者的名字。
  她娇小的双手落在键盘上。这个时代的钢琴和现代钢琴的黑白键位置相反,所以她白皙的手指仿佛蝴蝶般轻快的飞舞于黑键上。键盘上散落她所敲击出的旋律火花,而我的眼睛已经无法离开她的侧面。每一个声音都降落于我的肌肤之后又融化、滑落,仿佛置身于温暖的雪片降落的天空下。
  虽然不知道她出场之前有几位演奏者出场,但是看气氛也明白现场的听众已经不记得刚刚那些演奏家了。每结束一首曲子,观众的掌声就更加热烈。
  我缩起身子,心想对方究竟怎么了。在众人毫不保留的掌声与赞美中,心中的烦躁几乎要扭断我的身体。为什么她拥有如此高超的技术,却净弹一些无聊的曲子呢?
  不过,我马上就明白她的用意何在。她是把之前每位演奏家最拿手的曲子,一首一首加上过多的装饰音而随兴演奏。结果就像在干巴巴的年轮蛋糕上洒满高级白兰地与巧克力一样,难怪大家如此开心。但是我越听越生气:为什么要把力量用在这种地方呢?
  萨里耶利的奏鸣曲终告结束。她放下双手的瞬间就传来观众如雷的掌声,音乐厅的天花板仿佛要掀起。现场出现几名起身致意的观众,鲁道夫殿下甚至感动到双眼含泪。但是,我的心却愈来愈冰冷。
  她突然转过头来凶恶地凝视观众,当时仿佛有一刻与我四目相对。
  然而下一个瞬间,掌声和喝采嘎然而止。
  因为台上的她正仰头朝水晶吊灯大笑。
  笑声仿佛想起如何狩猎的野猫,高傲而残忍。全场的气氛也因此降到冰点。
  「真是太可笑了!维也纳的贵族原来品味也不过如此!我刚刚演奏的曲子有哪里值得喝采了?不过是把敌手落伍的演奏轮流挖苦了一番。极尽可能地增加装饰音,极尽可能地拉长装饰奏,你们就像听到铃声的猫一般兴奋!所谓的音乐之都所流行的音乐不过是这点程度,真是可笑!只要舞会时听到华尔滋舞曲的节拍,就算是猴子演奏的也不会被你们发现吧?」
  扫兴的沉默充斥演奏会场,听众们开始互望和低语。她又发出了一声嘲笑。
  「接下来我要演奏的是真正的音乐。如果你们的灵魂还有一丝热情,就醒来接受我的挑战吧!这是宣战的钟声!」
  她举起双手竭尽全力敲打键盘,开头仿佛将世界劈开两段的激烈C小调和弦,响彻我的意识深处。
  我在那一瞬间顿悟了。
  非常确切地顿悟了。
  第八号钢琴奏鸣曲〈悲怆〉第一乐章「极缓板—精神抖擞的快板」。一连串遭到践踏的宁静和弦,仿佛送葬的跫音。
  没错,就是她,她就是贝多芬。

  当第二乐章降A大调的慢板开始时,我因为无法继续忍耐而离席。我朝惊讶的鲁道夫殿下点头示意,就快速地离开演奏会场。走在走廊上时,我自己也数不清究竟有几次差点被背后传来的琴声拉回大厅。
  我走出歌剧院,坐在面对黑暗路面的石阶上。
  她的琴声像血浆般附着于我的耳膜上,就连我低头呼出的气息都黏着她的曲声。
  我拉平在无意识中捏烂的门票。
  不管我确认几次,演奏者名单最后一个名字还是Beethoven。
  我一边凝视倒映在莫尔道运河上的街灯,一边将白色的气息呼在自己手上。
  居然是本人。
  「为什么呢?」
  我面对冰冷的夜空喃喃低语,白色的气息凝结于空气。
  贝多芬在这个时候应该是三十岁的大叔,为什么会变成小女孩呢?真是太奇怪了。两人的姓氏相同,应该是妹妹或侄女吧?
  但是,这样的自问自答也只是在我心中发出空洞的回音。因为我从心底深深相信,能够弹出如此撼动人心的琴声,又拥有贝多芬这个姓氏的音乐家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人。
  「梅菲,你在吧?赶快出来。」
  「我就在您身边。」
  我身边传来女子的声音,视线的角落出现毛茸茸的大型黑色狗耳朵。梅菲不知何时紧贴着我,一起坐在石阶上。明明我们的手臂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漆黑衣物,我却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那是怎么一回事?」
  「问她到底是不是贝多芬吗?」
  「不是,我用听的也知道她就是贝多芬。」
  「果然是我亲爱的主人。」梅菲笑着说道。
  「我不介意这个时代已经出现火车、飞船、坦克车、电话和收音机,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为什么贝多芬变成一个年轻的女孩了。」
  梅菲露出讶异的表情。
  「YUKI大人,您是不是忘了自己的立场呢?」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变成东洋来的少年就不奇怪吗?」
  「啊……」
  我捣住嘴巴,想了一会之后抬起头来。
  对了,我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在找她。原来贝多芬的肉体也是像我一样,是来自未来的陌生人。梅菲也说过这种事情很常见,恶魔的力量充斥于欧洲四处。
  「比起这件事,为什么您半途就离开了呢?您听得见吧?安可曲好像是您最喜欢的F大调变奏曲喔。我们一起回去听吧。」
  「不要。」
  「为什么?」
  「明知故问,不要推我。」
  我推开梅菲的身体,站起身来靠在大厅入口的大石柱上。
  「你就那么想让我感动吗?那么想让我赶快说出结束契约的那句话吗?那你干脆自己弹钢琴给我听算了。」
  当我向梅菲恶言相向时,眼前的她竟然出乎意料地低下头,寂寞地盯着脚边看。三角形的大耳朵也随之垂下,双手不安地抱陶。
  「如果我做得到,我就会去做。」
  她悲伤的回应让我吓了一跳。
  「如果我能主动让您心动,满足您的欲望,让您迈向那一『瞬间』,不管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但是……」
  梅菲幽暗的双眸紧盯着我。
  「我是恶魔。」
  梅菲又低下头去。
  「所以命中注定只能匍匐于地面,吞食尘土而已。」
  梅菲的声音愈来愈小,让我的心情不禁动摇。正当我想安慰她而走近她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
  我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红通通的身影。原来是刚刚的少女。她推开歌剧院的双开大门,出现在我面前。身着露肩礼服的她因为走出户外而颤抖,不过还是大步朝我走来。
  「你居然在我演奏到一半的时候走出去!而且还是在最高潮的时候!你到底对我的演奏有哪里不满?」
  「……啊,不,我……」
  我没想过对方居然会追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而且对方似乎不记得我们之前在卡尔斯巴德已经见过面了。
  「我为了迎合那些程度低劣的客人,刻意把萨里耶利和克莱门蒂的曲子添加一堆装饰音,只有你一个人露出一副好像干涸井底的无聊神情。你是在等我发挥真本事吧?结果只听了一个乐章就跑掉,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咽了一口口水。慑于她的气势,我一时无法呼吸。结果就在我闭气太久而开口时,竟然脱口而出老实到近乎愚蠢的感想。
  「我不是不喜欢你的音乐,其实正好相反……因为你的琴声实在太美了,我怕自己继续听下去时间会就此停止,所以才逃了出来。」
  这下子轮到对方目瞪口呆了。映照黑夜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不过对方随即转移了视线。
  「……你、你在胡扯什么?」
  她的手心不断上下交叠,以奇特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害羞。
  「我、我的确是天才,也听过无数的赞美,但这么难为情的赞美还是第一次听到。」
  「有这么难为情吗?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要是一不小心太感动,梅菲真的会停止我的时间。
  「你无耻不干我的事,坐在最前面却半途中跑出去是什么意思?演奏会的紧张感都被你破坏掉了。」
  「啊,那是因为,嗯……对不起,因为你——」
  我紧盯着她的双手,回想那双手弹奏出贝多芬最美的旋律——〈悲怆〉第二乐章「如歌似的行板」——的瞬间。
  「——真的很美,美到好像灵魂要被夺走一般,把我吓坏了。」
  这都是梅菲的阴谋,不过受不了诱惑的我也有错。
  这时我才发现对方的嘴唇颤抖,脸蛋也变得通红。怎么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你、你居然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出这种甜言蜜语!」
  「没有啊,所以说我只是说出我的真心话而已。」怎么从刚刚开始就怪怪的?
  「你究竟是谁?我看你和鲁道夫殿下一起来到会场,难道是宫廷诗人吗?你就靠着对满脑子只想谈恋爱的贵妇人说这种话赚钱吗?」怎么可能有那种工作。
  「我是家庭教师,是鲁道夫殿下的家庭教师。」
  她皱起了眉头。
  「少骗人了,殿下跟我说过他新的家庭教师是鼎鼎大名的文豪歌德啊。」
  啊,原来你认识殿下啊?那么应该就已经听说过了,我也不想在这里随便蒙混。
  「嗯,所以说我就是歌德……」
  对方嘴巴半开,一时无法动弹。最后,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厌恶的表情。
  「一开口净是谎言!像你这种小鬼怎么可能是歌德?」
  你才没资格说我!我也不想当他!
  「最近流行假装文豪吗?之前去泡温泉的时候,也遇到一个自称是席勒的轻薄男子——」此时她突然闭上嘴巴,盯着我的脸瞧了一会之后又张大眼睛指着我:「不就是你吗?那时候和那个轻薄男在一起的家伙!」你现在才发现啊……「所以你也要宣称那时候的那个男人是真的席勒吗?」
  「啊,嗯,他的确算是。」
  不过你不相信也无所谓。
  「我受够了,这下子你原本就荡然无存的可信度更是摔落谷底了。不要撒这种让人火大的谎言,我可是熟读歌德的诗集到可以背诵的程度,还为他作了好几首曲子。你怎么可能是歌德!」
  是的,贝多芬也和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着迷于席勒和歌德,并且为他们的诗歌谱曲。不好意思,我这种家伙就是你崇拜的作家。
  「而且刚刚在这里的人不是叫你别的名字吗?」
  我凝视她的脸庞。
  我简直不敢置信,赶紧用眼角搜寻梅菲。仿佛化为柱子阴影而直立的恶魔,也瞪大眼睛看着少女。
  「她刚刚叫你YUKI对吧?那才是你的名字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听得到?应该只有身为主人的我才感受到梅菲的存在啊。
  「嗯?你被我的顺风耳给吓到了吗?」
  她得意地挺起胸膛。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藉由音乐让世界臣服的天才,就连地球另一边的海豚叫声都听得到!」
  我哑口无言,只能呆呆站着。路德维卡……路德维卡?
  就在此时,歌剧院的方向传来慌张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是少年的呼唤。
  「——小路!小路!你在哪里?」
  原来是鲁道夫殿下的声音。
  「观众一直鼓掌,都不愿意回家呢!还说要顺便开签名会——」
  敞开的歌剧院大门中,可以看到一头金色的发丝。蓝色的双眸先发现了我。
  「歌德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刚刚您突然跑出去都不回来,害我好担心。」
  走出歌剧院的殿下,发现路德维卡之后瞪大了眼睛。
  「小路跟老师在一起吗?」
  可是路德维卡的惊讶不下于殿下,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问道:
  「……殿下,您、您刚刚叫他歌德……?」
  「对啊对啊,我之前有跟你提过吧!这位就是我的家庭教师,文豪歌德!」殿下得意洋洋地回答路德维卡。
  「怎么可能!」
  路德维卡发出惨叫声。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歌德?我绝不承认你是歌德!」
  她最后瞪了我一眼,就快速地消失在歌剧院的大门后方了。最后只剩下我、不知所以然的鲁道夫殿下和白色的寒气。
  「呃……」殿下看着我问道:「您认识小路吗?」
  「不,我们也算不上认识……只是之前见过一次。殿下您又是透过何等机缘认识贝多芬的呢?」
  「今年初我第一次听到小路的演奏,就完全迷上她的琴声了。之后我也参加了好几次她的演奏会,于是就熟了起来。」
  殿下露出害羞的笑容继续说道:
  「当我知道老师也喜欢小路的时候真的好高兴。可是小路很受欢迎,一直买不到门票。所以我之后想请她收我当徒弟。」
  「……徒弟?」
  「我没告诉过老师吗?其实我也会弹钢琴,不过还是业余的程度。如果成为小路的徒弟,不用去演奏会就能亲耳听到小路的演奏啦!」
  「……啊!啊,啊……原来如此。」
  我那时终于明了殿下的用意,同时也因为自己一开始没发现而难为情。
  「……老师,您怎么了吗?」
  因为我露出奇怪的表情,殿下担心地盯着我瞧。
  「啊,没事,我没事。」
  我终于想起来殿下是何许人也了——日后成为红衣主教的鲁道夫·约翰尼斯·约瑟夫·莱纳。他是贝多芬最亲密的赞助,不怎么会出现在音乐史以外的课本。关于贝多芬的文章中只要提到他必称「鲁道夫大公」,因此我完全没料到会是眼前可爱的金发少年。
  「对了,殿下不但会弹琴还会作曲,我记得……」
  「是啊,不过小路是出了名不收弟子的。大家拼命拜托也不帮人上课,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收我当弟子。」
  殿下不安地喃喃低语,然后又突然看着我。
  「咦?我有说过我在作曲吗?」
  「啊,没有,那是……」
  我思索了一会之后发现反正是幸福的未来,说了也没关系。
  「殿下会以贝多芬弟子的名义名留青史。」
  殿下听完我的话,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不过原先茫然的殿下,突然瞪大眼睛,跳了起来。
  「咦?咦咦咦?真的吗?那就表示,那就表示!」
  殿下仿佛就要长出翅膀,飞向月球般兴奋。
  「这是预言对吧?太棒了!您居然为我预言了!原来小路会教我钢琴!我得更努力练习才是!」
  殿下一路兴奋地小跳步回歌剧院,只剩夜晚冰冷的空气包围着我。我将背靠在石柱上,凝视多瑙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货船灯光。
  我重新思索原来殿下就是那位鲁道夫大公,所以今后身为家庭教师的我也会和路德维卡有所关连吗?
  温度与黏度各异的种种情感在我心中融合、分离,然后交错。
  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我还想向她请教是如何返老还童,又是来自什么时代和什么国家。她还记得变成贝多芬之前的事吗?
  她是变成贝多芬……对吧?不过名字和原本的贝多芬有些不同,我所知道的贝多芬名叫路德维希。难道是因为转变为女性的肉体,连名字都改成女性的名字了吗?
  一般人又是怎么想的呢?这时候的贝多芬应该已经成为知名的作曲家。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更换身体的呢?如果跟我一样突然返老还童,大家也能马上接受吗?如果是在这个世界,可能性非常大。
  「……那名少女……」
  梅菲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对歌剧院的大门投以热情的视线。
  「她居然听到我呼喊您的名讳。」
  「怎么了吗?」
  「YUKI是我们签约的象征,不可以随便让别人知道!」
  梅菲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可是又加上这句话:
  「既然如此,我只好化身为YUKI大人的模样入侵少女的梦中,对她做出那种事情和这种事情。如此一来,她以后看到YUKI大人就只会大喊『变态』!」「变态的是你!不要把我卷进去!」「顺带一提,女人我也行,而且最喜欢倔强的红发少女了!」又没人间你。
  正当我受够了梅菲的发言,转身走向寒风时,梅菲无声地滑动,抓住我肩膀,在我耳边对我说道:
  「接下来,鲁道夫殿下就会经常让您听到路德维卡小姐的琴声吧?那不是很幸运吗?我也很期待喔。嘻嘻嘻。亲耳听到贝多芬本人的演奏,契约马上就结束了。」
  「哪里幸运了?这是你计划的陷阱吧?故意写信给殿下,通知他我喜欢贝多芬。」
  「是吗?没证据就怀疑恶魔是不好的行为喔?」因为你是恶魔啊。
  「首先,殿下成为她的弟子就不需要去演奏会。如此一来,我也不需要陪殿下去参加演奏会。你的如意算盘泡汤了。」
  我不需要她的琴声,只需要返老还童的情报。我拼命暗示自己,但是刚刚听到的〈悲怆〉开头的和弦又在我耳中反覆回响,久久不断。
  「您以为您和她的缘分这样就结束了吗?」
  梅菲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风抚过我的脖子带来一股寒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我变成贝多芬的弟子吧?
  我走到莫尔道运河沿岸的步道时突然停下脚步,栏杆下方是货船浮在运河上摇曳。
  那个恶魔看穿我的意图了吧?毕竟诱惑人类是她的工作。
  我当然想听贝多芬亲自演奏她创作的奏鸣曲、变奏曲、赋格或即兴曲。就连今天几乎完全错过她的演奏,都后悔到快印在心里了了。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我没把握能战胜欲望。毕竟我身体里住着那个多愁善感的歌德。
  不过这种机会不是天天都有。我没有理由打扰殿下的钢琴课,贝多芬的演奏会门票又非常抢手,这个年代也没有唱片。
  安心和可惜的情绪一同咽下喉咙深处,冒出奇怪的味道。我将情绪和叹息一同呼出,走上运河旁的街道,迈向旧城区。
  结果天真的我没多久就发现命运的恶意。
  ※
  我在维也纳的住处是皇室为我租借的公寓。
  说是公寓,其实相当于现代的三房二厅。对于单身的我而言,简直是浪费空间。法兰兹二世原本邀请我一同住在霍夫斯堡宫,我想到和皇室一同居住的拘谨就慎重地拒绝了。结果皇室为我租借了皇宫附近的公寓。据说这里是哈布斯堡家的财产,因此毋须房租。当初原本还要为我安排照顾生活起居的佣人,我也一并拒绝了。这个时代的上流阶级(我知道之后也很惊讶,原来歌德在威玛当到宰相,一路晋升至下等贵族!)雇用佣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是道地的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家里有陌生人就无法放松。打扫、洗衣和煮饭还是自己来比较好,假日也可以随心所欲的休息。
  因此,当那个星期六一早,走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时,我还是继续躲在棉被里打瞌睡。没人叫我起来,也没人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吵死了,让我好好睡啊。昨天一直陪路易莎公主聊天,都快累死了。结果骚动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愈来愈严重。我可以感觉到有重物撞击地板,造成建筑物的摇动。之后又传来许多粗重的说话声:「搬的时候小心点。」「这个柜子放在这里吗?」「喂,先铺地毯。」
  ……好像是有人在搬家。这么说来,角落的房间还空着没人住。
  由于情况不允许我继续赖床,所以我决定下床去抗议。房间虽然非常寒冷,窗帘的缝隙间所洒下的阳光却明显地落在地板上。看来已经不早了。
  我套上外衣,穿上鞋子,走出房间。眼前是塞满走廊的柜子和木箱。
  「喂,可以请你们安静一点——」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两名高大的男子似乎在搬运一个巨大的箱子进入隔壁房间。不,不是箱子,是个心型、折掉脚横摆的钢琴。
  「当心不要撞到了!不要太倾斜!琴音会走调!轻轻地,轻轻地搬!就像搬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
  钢琴后方传来少女的叫声。我一时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等到钢琴搬入房间之后,我们之间终于不再有遮蔽物。
  路德维卡和我四目相对之后,她也张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先回过神来的是她。
  「……为、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想回答却呛到了。
  「因、因为这里是我家啊。」
  「什么?」她摇动一头红发,耸起肩膀。「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明明交代殿下要找可以信任的人当邻居的!不管搬到哪里都有剽窃的家伙!结果居然搬到你这个骗子的隔壁!」
  我捣住自己的脸。据说贝多芬很爱搬家——因为曾经有过作曲中的哼唱和演奏遭人窃听且擅自出版的惨痛经验,所以变得对于剽窃非常敏感,经常搬家。不过现在我深深地觉得,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和房东与邻居的争吵。毕竟她是这种个性。接下来的邻居就是我了。原来如此,原来是鲁道夫殿下的介绍……我们居然还有这般缘分。
  「我没撒谎,也不会剽窃你的作品。」
  搬家工人的视线让我觉得很丢脸,所以我只好叹了口气如是回应。
  「我绝对不会承认你是歌德!」
  她说完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也因为搬家工人的瞪视和嫌我碍事的抱怨而不得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都还能听见对面走路、拖柜子和钉钉子的声音。
  我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开心还是应该警戒。如果想多问问她,成为邻居反而是好机会。
  但是,我该怎么制造询问她身世的机会呢?她对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差,还说不承认我是歌德。
  不过仔细回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承认我是歌德。
  就算她不承认我是歌德也无所谓。我拉上床单,面对墙壁喃喃自语这句话。我既没有当歌德的自觉,也没做过什么像歌德的事。
  那你呢?
  你原本不是女孩子吧?你也跟我一样是被人掳来的吧?搞不好你是因为恶魔的力量,才觉得自己是贝多芬。
  我想她一定觉得自己是贝多芬吧。回想起充满魄力的琴声,音乐中所饱含的热情与昂扬就是最好的证明。像我这样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的人,是无法完成那样的作品的。她的琴声真的就像融化的蜂蜜般降落在我的肌肤上,甜蜜地灼伤我,撕破我的肌肤,传遍我的身体,直达我的心脏。就算我捣起耳朵,为心脏盖上盖子,她的音乐还是深入我的体内而感动我。突强的乐声敲击我的骨髓,颤音震动我的神经。对,就像这样……
  我回过神来,挺起身子。
  现实生活中,我隔着墙壁就能听到她的琴声。那个女人,马上就弹了起来。口口声声说讨厌剽窃,却一点也不顾虑邻居。我一定要去抱怨。如果不肯停止这种噪音,我就要请鲁道夫殿下把她赶出去。
  可是现实生活中的我却连下床也做不到,反而是紧贴着墙壁,入神地聆听模糊的琴声。这是——〈统治吧,不列颠尼亚变奏曲〉,而且她还不停地随兴弹奏我所不知道的变奏。这样我哪能去抗议呢?我仰视天花板,呼出炙热的叹息。停留在胸口的矛盾情绪令我痛苦万分。如果我不离开墙壁,把脸埋在枕头里又捣住耳朵,时间也许真的会就此停住。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3: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大家觉得一八〇〇年代的欧洲料理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一般人可能会认为欧洲料理具备悠久的历史,所以两百年前的欧洲贵族所品尝的料理应该和现代差不了多少吧?其实这都是误会,这个时代的欧洲就连宫廷料理都难吃到爆。
  根据世界史老师的说法,西方的饮食文化之所以发达其实是受到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的影响。
  「从法国大革命开始打破了贵族和庶民的藩篱,使得原先仅存在于宫廷的文化与技术流传到民间。这当中自然也包括饮食。在那之前,庶民根本没吃过蔬菜。宫廷料理从此一点一滴地扩散至民间,日渐精致。」
  换句话说,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料理一点也不精致。我第一次看到贵族的餐桌时也愕然而惊。这个年代的宫廷料理首重外表,其次才是味道。肉类和蔬果像复古的半屏山发型一样堆得老高,上面插满不能食用的木刻、纸雕和羽毛。品尝的时候以手抓食,基本上味道冰凉清淡。
  「由于民间人士展现关于料理的崭新才能,才确立料理应当味道重于外表的思考。改革之后终于得以称为饮食文化的法国料理也运用于外交上,例如为了打倒魔王拿破仑所召开的维也纳会议就是以法国料理招待欧洲各国首脑。众人赞不绝口之后,法国料理因而流传至全欧洲,更加进步。」
  虽然我不觉得凡事都应该扯上拿破仑,不过现状的确如同老师所言。我身处的一八〇四年距离一八一四年召开的维也纳会议还很久,因此位于北国的德国当然是缺乏食材的美食落后国家。
  我之所以搬进皇帝安排的住处时会拒绝屦用佣人也是出于这个理由——因为我想自己做饭。
  ※
  「YUKI,再来一盘,酱汁淋多一点。」
  我唯唯诺诺地接过小路递来的盘子,盛上烤猪肉,洒上香草,最后从锅里舀出酱汁淋上。
  「我看到你在烤猪肉和鸡骨,又把骨头、高丽菜和切块的萝卜丢进锅里煮的时候以为你疯了,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么好吃的东西……嗯嗯嗯。」
  她三口就吞掉猪肉,又没礼貌地拿起红酒瓶直接灌酒,最后还大口咀嚼夹了起士的面包。娇小的身躯是怎么塞进这么多的食物呢……不,重点不是她的食量。
  「那个啊,小路!」
  「干嘛?」她忙着剥开烫过的马铃薯,看也不看我一眼。不过就算像我这么容易随波逐流的人,也觉得差不多该把事情说清楚了。
  「为什么你每天都跑来我家吃饭呢?」
  小路仰望着我,露出非常惊愕的表情。
  「你每天不是擅自听我的演奏吗?」
  「那是因为你每天擅自弹琴,而且我不刻意聆听也能听到!」
  「那你擅自烹饪的香味也自然飘到我房里,我跑来吃有哪里不对了?」理由也太牵强了吧!「而且找遍全奥地利帝国也找不到比你煮得更好吃的料理。」
  听到小路这么一说,我的确也满开心的。毕竟我对自己烹饪的技术还有点信心。由于这里的运输技术比我所知的欧洲历史更为发达,就连位于内陆的维也纳也能藉由发达的铁路交通获得不少食材。我煮起来也格外有劲。
  ……等等,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情开心的时候。
  「我在酒馆跟其他音乐家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大家也都对你的手艺很有兴趣。你干脆辞掉作家,改行开餐馆吧。」
  「……然后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不要叫我YUKI。」
  梅菲以外的人叫我YUKI就好像又多了一个梅菲一样,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小路露出冷淡的眼科叵应。
  「你就是YUKI,我绝对不会承认你是歌德。而且你不也叫我小路吗?」
  「啊……那是因为鲁道夫殿下这么称呼,我也才跟着叫。而且路德维卡又不好念。」
  现在住在我隔壁房的是音乐家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可是我也不想承认这个矮小的女孩就是那个伟大的音乐家。
  「那我也要照自己的意思叫你,希望我承认你是歌德就写篇剧本来看看。现在的你算什么?只会煮饭、当家教和写音乐评论。」
  虽然不想被开心享用料理的贪吃鬼批评,但是我也无法反驳对方陈述的事实。可是我哪里错了?我只是做我会做的事啊。
  「那些音乐评论就足以证明你不是歌德。就算歌德博学多闻,也不可能对音乐了若指掌。你还批判了弦乐和木管的配置不是吗?」
  「所以说我只是借用父亲与祖父的知识而已,因为我出生于音乐世家。」
  「你看!哪有听说过歌德一家是音乐世家的!不开口还好,越说破绽越多就是指你这种人。」
  看来小路似乎不清楚现在社交界的传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熟悉沙龙之间流传的闲话。因此我无奈地向她耐心解释歌德召唤两百年之后的日本十六岁男孩来到十九世纪作为自己新的肉体,但是我不仅没有身为歌德的自觉,身心也依旧是日本的高中生。
  「……总之你不是真的歌德对吧?」
  小路听完之后灌了一大口红酒说道。
  「嗯……?你这么说也没错。」
  「刚刚提到的音乐世家也是日本的家人对吧?」
  「嗯。」
  「那你就是YUKI,把你当作歌德的那些人才有问题。」
  小路的话正确到令我无法反驳。果然是这样没错,一定是其他人有问题。我发现自己原本想要说服小路,结果反被小路说服而放下心中的不安。
  「可是大家毫不怀疑我的身份,看到日本人的脸孔也没说什么。所以我至今都不需要耗费唇舌跟大家说明。」
  「我虽然没见过日本人,不过你的长相跟我们的差距没你想像得大喔。你应该有混到这一带的血统吧?」
  「啊……是吗?话说回来,我外婆好像是匈牙利人。」
  「所以啦。可是据说我所尊敬的大文豪歌德是出生于法兰克福,外表是坚毅的日耳曼风格。所以看到像你这样的小鬼说自己是歌德就让我一肚子火,为什么他不选其他人的身体呢……」
  我也是这么想啊……不过这家伙都不觉得转换身体很奇怪吗?
  「……问你喔,替换成别人的身体是常有的事吗?」
  「你自己不就是吗?为什么还要问我?」
  「啊,嗯,是没错啦。」
  「据说拿破仑之所以能只身与全欧洲为敌,也不需要担心暗杀者就是因为已经换了六次还是七次肉体。所以他才会被称为魔人或魔王,我真想见见他。嘻嘻嘻,他的身体里塞了几樽大炮呢?我也很想看看他实际作战的样子。」
  小路简直就像孩子一样——不,根本就是孩子——流露炯炯有神的目光。
  「教宗据说常常显示返老还童的神迹,印度和中国的皇室也会为了长生不老而替换身体。就算歌德做出一样的行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很奇怪吧?为什么歌德做就不奇怪呢?你以为我是魔法师吗?」
  「你不是写了《魔法师的门徒》吗?威玛的家里是长了手脚的扫把帮你打扫的吧?」
  「那是虚构的啦!」
  小路大骂:「你破坏了我的想像了!」一般人对我的认识居然是这样吗……
  我开始凝视小路,话题终于转换到这个方向了。那你呢?虽然一副旁观者的语气,其实你也替换过肉体吧?
  「喂,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啊,没有。」
  我暂时陷入沉默。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开口,因为鲁道夫殿下、路易莎公主和周遭的人都不曾谈论过这个话题。大家似乎都觉得贝多芬本来就该是少女。所以尽管当事人就住在隔壁,我却一直无法问出口。
  但是确认这点就是我来维也纳的目的,不能再逃避了。
  「小路,你是怎么……返老还童的?」
  她的褐色双眸流露迷惘的神色,皱起美丽的眉毛。
  「你在说什么?」
  ……咦?
  「这个以神童之名出道以来一直更新各方面最年轻的记录,人生顺遂到不行的我,为什么要返老还童呢?」
  我茫然不知所措。
  没有返老还童吗?我面前的少女就是那个贝多芬吗?怎么可能?这太奇怪了。
  「虽然我曾经因为年幼而遭到藐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没礼貌的发问。」小路愤慨地说道。
  「你几岁?」
  「今年十四岁。不是我自夸,我的音乐生涯几乎和年龄等长。据说我出生时就已经在唱咏叹调了。」
  我双手抱胸,回忆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经历。的确贝多芬是从一七八〇年代之前就已经开始创作,但是小路十四岁的话就表示她出生之前已经出现贝多芬的作品。难道都没人觉得很奇怪吗?
  我怀抱疑问,站在厨房思索。
  「非常厉害的魔法喔。」
  耳边突然出现梅菲的声音。竖着黑色三角形耳朵的恶魔躲在餐具柜的阴影中,靠着柜子对我露出高兴的表情。
  什么很厉害?我无声地询问梅菲。
  「让路德维卡小姐化身为音乐家贝多芬的魔法很厉害。不仅当事人认定自己是贝多芬,就连周遭的记忆也一并更改了。对方是比我的力量更强大的存在。」
  我凝视梅菲的脸庞。
  更改周遭的记忆?改成贝多芬是十年前出道的天才音乐少女?
  有人办得到吗?算了,当我来到两百年前的欧洲和拿破仑空手打败两万人的军队时,这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了。可是……
  「YUKI大人,真是可惜。」
  梅菲的双耳尖端分别画了两个圆。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法术,不过对方高超到让路德维卡小姐都记不得一切。看来没办法成为线索了。」
  我不满地心想:这家伙看穿我的意图了吗?发现我为了逃离她和回到未来,寻找与我相同经历的人。
  贝多芬几乎是我唯一的线索,现在连这条线索也断了。
  我举起手,放在胸膛上。
  打击最大的是其实我没有那么受到打击。我写着写着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不过最能表示我当下心情的就是这句话了。我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我真的回不去了。没办法,接下来只能在这里努力活下去了。
  我并没有更加绝望是因为这里的生活并没有我想像的不便。虽然没有瓦斯炉和电灯,但是已经有火车和电话。我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瓦斯炉和电灯的生活。歌德在这里受人尊敬,也有很多人关照我,整体生活并不差。
  「是啊,也有很多开心的事呢。」
  是啊,还挺开心的。
  「而且还可以听到贝多芬的现场演奏。」
  嗯,这是最开心的事……
  我回过神来,瞪视梅菲。
  该死的恶魔,居然趁机攻击我的弱点。你就希望我放弃回家,适应这个时代。等到我满足于这里的日子之后,就会一不小心说出那句话。
  「除此之外,热心服务的美丽大姊姊也在您身边。」
  你这家伙只会性骚扰我吧。当我差点要说出声时,小路跑来厨房把我吓得吞回这句话。
  「……你在跟谁讲话?」
  对了,这家伙是顺风耳,可以听到梅菲说话的声音。恶魔瞬间消失踪影。我用自言自语蒙混过去。
  「嗯?」小路歪了歪头,不过又马上改变话题:「鱼煮好了吗?」
  我指了指厨房角落的盖上盖子的大盘子。小路巍巍颤颤地端起盘子,放到窗边的地板上。她打开盖子之后,打开窗户。
  窗外传来路面火车行驶的声音、运河上引导货船的水手歌声和教会的钟声。维也纳悠闲的午后旋律流泻而入,但是屋顶上传来一阵打乱平静的脚步声。
  黑色与白色的娇小身影一一穿过窗户,冲入屋内。它们盘桓于小路的脚边,开始发出喵喵的合唱。原来是猫。
  小路从怀中取出指挥棒,首先指向最大只的白猫。
  「全音符(GanzeNote)!沉重的G音!」
  大白猫无视于小路的呼唤,大口咬下盘中的炖鱼。小路鼓起腮帮子,接下来指向只有尾巴尖端是黑色的稍大白猫。
  「二分音符(HalbeNote)!以D音支撑!」
  这只猫儿也无视小路,冲向大盘子。小路气到抖动肩膀,指向下一只全黑的中型猫儿。
  「四分音符(Vierteinote)!清晰的G音!」
  黑猫一样无视小路,一口咬住盘里的炖鱼。下一只是全黑的小猫。
  「八分音符(Achtelnote)!B音的颤音!」
  小黑猫继续无视小路,冲向炖鱼。最后是一只麒麟尾的幼猫。
  「十六分音符(sechzehntelnote)!降D的装饰音!」
  麒麟尾的小黑猫也只是瞄了一眼小路,就跑向盘子了。
  「真是的,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小路把指挥棒丢到桌上。毕竟对方是猫啊,如果是狗还有可能。
  「我已经照顾它们半年了。每次搬家都跟来,好歹也对我表示一点敬意吧。喂!那是十六分音符的份啊!全音符,你这么大只去旁边一点!十六分音符,不多吃一点怎么会长大呢?」
  五只或黑或白的猫儿围着盘子,幸福地吃着炖鱼。小路目不转睛地凝视它们,露出仿佛阿尔卑斯山脉白雪融化的幸福表情。
  「猫咪好可爱。猫咪和纯律是天主创造的事物当中最美的。」
  「你真的很喜欢猫呢。」
  「和猫咪玩起来就连截稿日都会志记……」不要忘记啊,赶快工作。为什么艺术家都这么不守信呢?
  我趁小路和猫儿在地上玩耍的当儿清洗碗盘。多亏维也纳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具备完善的下水道设备,不过这也比我所知的历史普及得更早。
  不知为何照顾小路和猫儿的饮食起居也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算了,反正我也没那么忙。一次煮一大堆饭,一个人也吃不完。不过最开心的还是有人夸奖我的料理。每天和小路闲聊,也许会突然想起关于未来的记忆。我毕竟还没完全放弃回到日本的念头,现在除了小路之外也没有其他线索。
  嗯,所以住在小路隔壁还是好事一桩。这样对我比较好。虽然经常传来的琴声常常扰乱我的情绪,不过隔着墙壁听还没有问题。
  最近我愈来愈常说些鼓舞自己的藉口,自己想想都觉得难为情。
  当我回到餐厅时,小路正把猫儿送出窗户。她一边拍去红衣上附着的猫毛,一边转过头来问我道:
  「YUKI,赶快准备出门吧。我们要去美泉宫。」
  「咦?为什么?」
  美泉宫是离宫,位于维也纳市郊的丘陵。如果霍夫斯堡皇宫是政治的中心,美泉宫就是文化的中心。坦白说,其实就是为了举办舞会、演奏会或宴会的娱乐设施。路易莎公主平常住在美泉宫,但是今天不是我上课的日子。
  「自从你开始写音乐评论,就出现一堆人跟我说想见你。所以我想让你见见他们,你最好趁现在了解随便插手龙蛇混杂的乐坛会发生什么下场。」
  这是什么意思?音乐家找我有什么事呢?
  不过……算了,同是乐坛人士,也许有人认识以前的贝多芬。搞不好我还能遇到记得小路成为贝多芬之前的人。只要有机会,就应当试试。反正今天也很闲。
  走向玄关的小路突然颤抖了一下肩膀,在大门前方止步。转过头来的她露出扭曲僵硬的表情。
  「……那些家伙到走廊上了。难道他们已经发现我搬到哪里了吗?」
  小路颤抖的手指指着玄关。
  「那些家伙是哪些家伙?」
  「我从窗户逃走!你想办法把他们赶回去,我们等会在马车站集合!」
  小路说完之后真的从窗户逃跑,你是要从雨水檐槽逃回隔壁房间吧?
  突然走廊冒出一阵喧闹声。
  「是这里吗?」「情报是真的吗?」「没错,有她的味道。」「刚刚也目击到猫了。」「嗯。」「要冲进去吗?」
  这一群男子发出的喧闹声,听起来应该不只两三个人,而且发言非常粗暴。小路的表情看起来也非比寻常。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接近门扉,转动门把。
  「……请问是哪位……」
  我从门缝往外瞧时,突然有股力量拉动门扉,害我差点跌出去。当我拾起头来,才发现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我瞧。公寓走廊上挤满了打扮入时的男子,大家都身着当季法国格风的背心和斗篷。人员有老有少,共通点是属于贵族的高傲气氛。
  站在队伍前方的高大青年突然接近我。对方端正的发型搭配精悍严峻的脸庞,宛如保护公主的骑士。对方俯视我说道:
  「我是瓦尔舒泰伯爵,会员号码一号。」
  「……啊?」什么会员?
  一位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从瓦尔舒泰伯爵右后方往前站一步。
  「我是里西诺夫斯基侯爵,会员号码二号。」
  接下来是年老的白胡绅士从左后方往前站一步。
  「我是洛布柯维兹侯爵,会员号码三号。」
  他们身后的一行人也沸沸扬扬地大喊起来:
  「荣誉的我们是会员号码一位数的亲卫队!」
  「自豪的我们是会员号码二位数的突击队!」
  这些人到底是谁……
  「所以说你们是什么会员?」
  瓦尔舒泰伯爵皱起眉头大声呐喊:
  「路德维卡宝贝歌迷俱乐部!」
  「……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请回吧。」我完全不想跟这群人打交道,于是关上玄关的大门。但是这些伯爵和侯爵硬是推开门,擅自跑进屋子里来。
  「喂、喂!不要随便跑进别人家里!」
  「路德维卡宝贝真的会跑来这个房间睡吗?」
  「不可原谅!好羡慕!不可原谅!」
  「闻味道!」「找头发!」
  难怪小路要从窗户逃走。
  「我们在路德维卡宝贝大卖之前就是她的乐迷了!」「会长在路德维卡宝贝还在波昂的时候就成立俱乐部了!」「路德维卡宝贝一搬家,会长就会搜遍全维也纳!」会员每夸奖一句,会长就更挺起胸膛。这只是单纯的变态啊。警察都在干什么?啊,这个时代没有警察。
  「到目前为止,所有接近她的男子都被我们围殴过!」
  瓦尔舒泰伯爵指着我说道:
  「就算是文豪歇德也不可原谅!你老实说,刚刚她在这里吧!」
  我感受到生命的危机,简短地回答:
  「她刚刚是在,不过不会在这个房间过夜,只是来吃午饭而已。」
  「啊、啊,路德维卡宝贝刚刚用过那个盘子吗!」里西诺夫斯基侯爵推开瓦尔舒泰伯爵,指着盘子大叫。
  「是。」我不该脱口而出的。
  「让我舔!」「侯爵太过分了!居然一个人霸占!」「这是二号的特权!」「让我舔一口!」「我是第一个!」「我要这边的面包屑!」
  十几名乐迷俱乐部的成员杀红了眼,冲向餐桌。已经忍耐到极限的我小声呼叫梅菲。
  「你可以想个办法吗?」
  「我可以把他们全杀了吗?」出现在身旁的女恶魔露出愉快的笑容,甜蜜地询问我。我差点就要说好。
  「当心不要让他们受伤——」
  下一瞬间,血气方刚的男子们突然一同消失了。
  之后我听说那天有十几名贵族在冰冷的多瑙河中载沉载浮,最后终于获得救援。他们全体异口同声表示:「有条黑狗咬住我们的脖子飞向天空,丢到河里。」不过因为他们所有人都高烧感冒,证言完全不被采纳。

  美泉宫建立于绿意盎然的山丘上,位于小路和我所居住的多瑙河岸地区的西南边,两地距离约五公里。皇宫两侧是金色的双翼,背后可见山影、蓝天与缕缕白云。原本是狩猎用的别墅经过多次增建,现在周围是广大的绿地,庭院中还附设动物园。
  「我觉得宫殿就是一座动物园。」
  小路从马车的小窗眺望远处的皇宫。
  「贵族都跟猴子一样,你刚刚看到那些跑来公寓的家伙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想起乐迷俱乐部狼狈的模样,暧昧地回应。小路鼓起腮帮子继续说道:
  「如果他们只是疯狂喜爱我的音乐就算了,还一天到晚做出那些跟犯罪没两样的行为。剽窃一定也是那些家伙的杰作。」
  「咦……?」我望着小路的脸。「不,我想应该不是。」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那些家伙连我的垃圾都要搜,一定是想剽窃。想到他们在挖掘乐谱的碎片就生气。」
  不,他们只是单纯的变态而已。不过想到说明很麻烦,我就放弃了。但是这家伙看来真的不知道自己对于男人而言多么有吸引力,真是麻烦。
  美泉宫的角落是宫廷剧场,小路带我来到剧场的休息室。室内装潢是华丽的洛可可风格,架子和沙发都是曲线构成的美丽造型。房间角落放了一台打开顶盖的白色钢琴。
  「喔,贝多芬你来了!歌德阁下居然也一起大驾光临!」
  等待我们到来的是穿着高级的半老男性,看起来似乎很神经质。金色的妹妹头搭上圆滚滚的眼睛。对方走近我之后,握住我的手上下挥动。
  「敝人竟然有幸能亲眼见到伟大的文豪,果然如同传言所说年轻!」
  对方每句话都仿佛演戏般夸张。
  「啊,呃……」这是哪一位呢?不过现在问好像很失礼,看起来似乎是身份地位很高的人。我向早就坐在沙发上放松的小路求救,她却完全没发现我的暗示。
  「敝人是安东尼奥·萨里耶利。就是那位萨里耶利!」
  妹妹头露出满面的笑容说道:
  「敝人就是奥地利宫廷乐长,同时也是音乐学院的院长,乐坛的重镇,萨里耶利大师!胡梅尔同学、莫谢莱斯同学、苏斯迈尔同学,还有站在那边的贝多芬同学都是我的学生!」
  这种事情不要自已说啊。我低头凝视褪色的金发心想:原来如此,原来这个人就是萨里耶利啊……因为描写莫札特一生的电影「阿玛迪斯」的影响,现代人只知道电影中虚构的萨里耶利。「阿玛迪斯」由于采用莫札特的曲子作为配乐,完美呈现维也纳宫廷的华丽印象和创造崭新的人物形象而红遍全世界。结果身为音乐家的萨里耶利之后脍炙人口的理由并非音乐作品,而是电影中污蔑他因为嫉妒而痛下毒手杀害莫札特的形象。其实当时的他是超人气作曲家,也是维也纳乐坛的最高权威。
  「故人莫札特的儿子也是敝人栽培的!莫札特本人也可以说是敝人栽培的!敝人与莫札特真的是朋友喔!敝人是受人爱戴、受人敬重的音乐家,同时也是教育家,萨里耶利、萨里耶利,下次院长选举请务必投给萨里耶利一票!」
  对方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我则是因为对方的气势而无法动弹。
  「我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日本人的悲哀习性就是握了手还是忍不住要鞠躬。
  「敝人拜读过歌德阁下的音乐评论,实在是太棒了!阁下的乐评可是目前乐坛的话题!」
  「啊?是喔?」我当初是打算用来填报纸空间才写的。
  「歌德阁下介绍的每首曲子都热卖,在销售排行榜上急速攀升!阁下真是独具慧眼啊!」原来这个时代也有销售排行榜啊……「所以,咳咳,下次请光临敝人的歌剧新作公演,敝人会为阁下准备贵宾席,麻烦阁下美言几句。」
  越听越有问题喔。小路靠在沙发上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无视于萨里耶利的发言。
  「阁下的评论之所以好不仅是由于文豪的优美文笔,更重要的是放眼未来的观点。身为艺术家,必须创作出能够流芳百世的作品才行。」
  对方夸张的赞美让我不禁缩起身子。评论的内容不过是根据祖父的评论,而且我本来就是来自未来的人。
  「敝人的众多作品在两百年之后有哪部作品受人欢迎,经常上演呢?可以向阁下讨教吗?」
  哇……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拼命掩饰表情以免被发现词穷。因为我总不能老实说只有你和莫札特吵架的谣言越传越夸张,几乎没有人记得你的作品。
  「呃、呃,您的作品以歌剧居多,毕竟歌剧公演比较困难,简单的独唱曲和钢琴曲比较容易流传后世……」
  「嗯?嗯……」
  萨里耶利双手抱胸,露出严肃的表情。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当时他的歌剧作品大受欢迎。   「所以只演唱咏叹调吗?我还是希望能够完整地公演。」
  「YUKI,你就老实告诉他吧。」
  坐在沙发上的小路露出厌烦的表情。
  「萨里耶利老师没有任何一部作品留名历史。」
  「贝多芬同学!」萨利耶利满脸通红地回过头来。「你、你、你、你毕竟还是我的学生,讲话注意一点!」
  「老师虽然教导我配乐和歌曲的创作方法,却没有教我怎么创作永垂青史的作品不是吗?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你说什么?」
  「当然老师会以充分栽培贝多芬之名流芳百世,这就够了。」
  勃然大怒的萨里耶利仿佛连耳朵都要冒出蒸气,我已经听不懂他在嚷嚷什么了。小路居然敢对恩师这样说话,如果不是女人应该早就挨揍了吧?
  正当我觉得该介入的时候,休息室的房门猛然开启。
  「请问!」
  随着宏亮的声音进入室内的是一名虎背熊腰的老人。狮子般的脸庞让一头丰盈的白发望似狮子的鬃毛。
  「歌德阁下在吗?」
  对方扫过房间的视线仿佛格林机关枪的扫射,过于恐惧的我甚至想躲到钢琴后面。萨里耶利放弃怒视小路,转过头回应对方。
  「海顿师父!您也教训贝多芬同学几句吧!对于恩师毫不抱持敬意,您究竟是怎么教育她的呢?」
  老人眯起双眼,拍了一下自己壮硕的上臂。
  「不用多说什么,男人就该用拳头沟通!」
  「贝多芬同学是女的!」萨里耶利以不耐的口气回应。不过我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萨里耶利身上,他刚刚叫这名老人海顿吗?
  我凝视老人的脸庞,对方的确应该是这个时代的人,萨里耶利和贝多芬也应该和他颇有交情。他就是法兰兹·约瑟夫·海顿,生涯中创作了百首以上的交响曲和八十首以上的弦乐四重奏,是开启古典派音乐的伟大作曲家。
  「……您是,海顿吗?」我一边后退一边询问对方。与其说我因为遇到伟人而兴奋,不如说是看到可怕的人而恐惧。那一身超乎一般音乐家的肌肉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凝视我之后点点头。
  「是的!我是约瑟夫·海顿!」啊,果然。「是一名格斗家。」
  「是作曲家吧!」我忍不住吐槽。
  「我发明了一百零八种交响曲型的必杀技和八十三种弦乐四重必杀技,是创立奥地利式格斗海顿流派的伟大拳师。」
  海顿师父握紧拳头,热切地说明。可是我已经想回家了:
  对方的拳头突然朝向我。「阁下是剑豪歌德吧?」「我是文豪。」自己讲真是害羞。「你够格当我的对手,拔出剑吧!」「听人说话!」
  「你也差不多一点,师父。」小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天到晚净做这种事,当心哪天连脑浆都练成肌肉就得放弃作曲了。师父不是为了打架,而是有事想问YUKI吧?」
  「嗯,的确如此。」
  海顿师父松开拳头,重新面向我。
  「听说阁下来自两百年后,因此想请教我的——」
  「海顿拳法并没有流传后世。」
  我抢先在海顿师父说完之前回答。海顿一听就倒在地上。打击有那么大吗?
  「我的最终必杀绝技〈灭世纪〉也没有流传后世吗……」
  是〈创世纪〉吧?给神剧取这种好像遭到天谴的名字,教会会生气吧。
  「早知如此,就多教一点格斗技给最心爱的弟子路德维卡了!路德维卡,为什么你不来我的道场了呢?」
  小路耸耸肩膀。
  「我明明是去学作曲,结果要我对着稻草人一天打一千拳,我当然不想再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海顿师父听到小路的回答,挑起眉毛。
  「你这样也算男人吗?」「我是女的!」
  休息室的房门再度开启,这次是一群年轻男子推推拉拉地走进来。
  「歌德大师!」
  「听说歌德大师大驾光临是真的吗?」
  「喔,温泉的力量造就青春的少年容颜!那位一定是大师!」
  看来这群人也是一票音乐家,每个人的眼睛都散发危险的光芒。
  「欢迎大师莅临和评论我的演奏会!」
  「我下个礼拜要出版新乐谱,请大师多多指教!」
  「我希望下次能进入销售排行榜前四十名!」
  「老师,我愿意支付收入的两成,麻烦您为我美言几句。」
  我以眼神向小路求救,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在钢琴前方摊开乐谱,与萨里耶利认真地讨论:「所以说歌剧序曲的调性……」「老师的想法太古板了!如果是我的话……」
  「求求大师帮助,我希望能推出人气作品!」
  「我想大赚一票盖豪宅!」
  「我想永垂青史,建立我自己的铜像!」
  年轻的音乐家包围着我,你一言我一句。面对大家逼近我的热切贪婪,我感到一阵晕眩。这个年代还没有唱片,所以唯一销售的商品只有乐谱而已。要是能推出一首人气曲,不但可以出名还能拿到许多新工作,藉此大赚一笔。
  「……呃、呃,海顿师父曲曲大卖,所以麻烦大家请教海顿师父吧。」
  我拼命地转移众人的焦点。对方听到之后突然冷静下来,面面相觑。
  「师父吗……」
  「师父的确是畅销作曲家……」「呃,可是……」
  「嗯,有问题就请教我。」
  海顿师父以大拇指指着自己厚实的胸膛。
  「那么?」其中一名音乐家小心翼翼地询问。「什么是畅销的秘诀呢?」
  「这个问题很好!秘诀只有两个。」师父用粗大的手指比了个V。「只要做到这两点,就能成为畅销音乐家了。」
  「是哪两点?」「请您告诉我们!」男子的双眸发亮。
  「嗯,第一条,」师父蹲马步,手臂握拳拉回。「大方踏入对方的空间范围,打穿敌人身体的正中心!」大家想问的不是那种畅销(注:日文的畅销曲和击中发音相同),不过我大概猜到了。
  「第二是并发充满气势的发声。我来示范给你们看。就是你,咬紧牙关站稳了。」
  「咦?等、等一下!师父!」正巧站在海顿师父正前方的音乐家吓得一脸惨白,双手挡住睑。
  「嗨——吨——!」
  海顿师父大吼一声的同时,拳头也落在作曲家的肚子上。对方瞬间高高地飞向空中。
  ……刚刚那声大吼是怎么回事。

  海顿师父以铁拳一个一个教育想逃命的年轻音乐家时,我趁乱逃出宫廷剧场。此时已经夕阳西下,阳光隐身于美泉宫的背后。我们在广大的庭院角落等待马车时,傍晚的寒风带走我们肌肤的温度。
  「怎么样?你实际感受到乐坛过度的俗气了吗?」
  小路在身旁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说道。红色的裙摆随风飘扬,打在我的小腿上。
  「啊,嗯……」我回想今天认识的音乐家们,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家都很拼命呢。」
  父亲的同行聚在一起通常也是在聊钱的事情,十九世纪的音乐家比他们还夸张。果然生活很辛苦吗?
  「我每次一推出新曲就是当周第一名,所以不是很懂那些凡人的心理。」小路得意洋洋地说道。就算是人气畅销作曲家——萨里耶利、海顿还是贝多芬,大家也都不是正常人。也许乐坛才是动物园也说不定。
  结果今天发生太多事情,都忘记要打听以前的贝多芬了。今天一点打听的时间也没有,还是下次吧。
  我们一搭上终于来临的马车,小路立刻开口:
  「我还想让你见一位音乐家,我们去皇家花园吧。」
  「咦——还不能回家吗……」
  我疲倦的叹气消失于马车的幽轧声。

  美景宫位于维也纳旧城区的南侧,宫殿后方是一片苍郁的森林所包围的大型公园,也就是皇家花园。
  我和小路在公园角落的红砖府邸前走下马车。小路穿过荆棘的拱型门和庭院,打开貌似沉重的栎木玄关门。
  我们前来的路上,小路一直不肯告诉我见面的对象,只说我看到对方会大吃一惊。大吃一惊?而且是音乐家?毕竟我已经遇过海顿和贝多芬,这个时代的维也纳应该已经没有其他会让我大吃一惊的音乐家了。这里到底是谁的家呢?
  「擅自进门没关系吗?」我担心地询问小路。
  「没关系,这里对外是没人住的空屋。」
  没人住的空屋?
  的确屋里没有生活的气息,走廊冰冷黑暗,空气中散发稻草的气味。烛台上也没有点燃蜡烛的痕迹。
  最令我惊讶的是小路从厨房的地板门直接进入地下室。正当我想开口询问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细碎的乐声传入我耳中。
  楼梯下方传来钢琴的琴声。
  我追逐小路娇小的背影,走下楼梯。小路打开楼梯尽头的门扉,一道温暖的光线和轻快的旋律一同流泻而出。我在楼梯上停住脚步,听到尖锐的旋律在一连串急躁的A小调和音上跳跃。
  ……第八号钢琴奏鸣曲,编号K310。
  小路在入口前方回头皱眉,红色的洋装在逆光之下仿佛在燃烧。
  「你在磨蹭什么?赶快过来啊。」
  我咽了一口口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啊。梅菲不是说过吗?就连恶魔也无法改变已经注定的生死。
  可是和第一次听到小路的琴声时一样,我的直觉应该是对的。每个音符都刺穿我的肌肤,流入我的血管。A小调的钢琴奏鸣曲在发展部时突然转调为大调,我也跟着全身起鸡皮疙瘩。这是单簧管五重奏曲最终乐章的新变奏,但是下一瞬间又突然转变为布拉格交响曲的主题。旋律下方出现一群不应当存在的蝴蝶翩翩起舞。要是继续前进一定会完蛋,梅菲的笑容开始出现在视线的角落。我的心灵又被音乐所感动了。
  「YUKI!」
  小路烦躁地呼唤我,我也只能屈服于诱惑,走进房间。
  这是一间宽广的地下室,墙壁漆成淡奶油黄,天花板上插满蜡烛的烛台照亮整个房间。房间正中央是巨大的撞球台,老旧的沙发放置于墙边,墙壁上悬挂了大量的弦乐器与管乐器,右后方是定音鼓。我四处张望,继续寻找琴声的来源。
  不断突然转调的演奏突然在一连串强烈的不协调音——大概是手肘粗暴地撞击琴键声中结束。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刺耳的笑声传来。
  原来钢琴位于房间的左后方。演奏者站起身来,从钢琴翼型的盖板阴影中冒出头。对方是一名年轻男子,肌肤紧致、五官端正。柔软的银发未经修饰,直抵肩膀。身上罩了一件宽松的浴袍,脸上浮现夸张的笑容。
  「路德维卡!你今天也好可爱!看起来仿佛处女一般楚楚可怜,真高兴你一直为我保留你的第一次!」
  一开口就是如此过分的性骚扰,连身为旁观者的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小路一脸淡然,指着旁边的我说道:
  「我依照你的愿望把歌德带来了……YUKI,你知道这个低级的男人是谁了吧?」
  小路的视线转移到我身上,而我则凝视男子的脸庞,无意识地点点头。虽然我的理性一直否定,但是内心深处却很肯定自己的直觉。
  「喔,这位就是歌德吗?我听过传闻,不过看起来比传言更年轻。原来如此,连外表都变成东方人了。印度?中国?啊,日本?嗯,是日本对吧。日本人是怎么说?『青色的蒙古斑』吗?该不会屁股真的有青色的斑痕吧?把衣服撩起来让我看看吧!哇哈哈哈哈!」
  男子走近我,毫不客气地打量我。对方毫不顾忌的失礼发言让我连生气都来不及。
  「唉呀,我都还没跟你自我介绍。不过我本来就没必要特别报上名字吧?你是来自两百年之后的世界对吧?那时候的人应该还记得我是蒙受天主之爱的最强音乐家吧?」
  对方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我凝视对方炯炯有神的蓝色双眸低声说道:
  「……莫札特……」
  「对,我就是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歌德,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的确我已经死了十年以上了。」
  莫札特躺在藤制长椅上,忧郁地告诉我。
  音乐史上最灿烂的天才明星——沃尔夫冈·阿玛迪斯·莫札特在一七九一年因病过世,享年三十五岁。最离奇的是他最后一首未完成的作品恰好是为了死者所做的弥撒曲〈安魂曲〉。由于长久以来这首曲子的委托人一直都是不明,甚至还流传出「莫札特是受死神委托而创作自己的安魂曲」。
  「我能够复活也都是托安魂曲的福。」莫札特笑着说道。
  复活……吗?虽然这个时代的确很混乱,不过发生复活这种事情也太夸张了。梅菲之前不是说生死有命,无法改变吗?
  不过谜底马上就解开了。莫札特继续向我解释:
  「因为天主对我说不准抛下未完成的安魂曲来到天国,要我回到人间完成曲子。」
  面对仰头大笑的莫札特,我哑然无语。虽然不知道何者为实,何者为虚,事情倒是兜起来了。正确来说,梅菲当初是告诉我就连恶魔也无法控制生死,只有天上的那位——也就是天主才能裁定。
  「这都是因为我啊。天主为了我所开的特例。」
  是的,无论这名男人多么低级傲慢,他都是受到天主所爱的男人(阿玛迪斯)。所以复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歌德,麻烦你别告诉其他人我住在这里。」
  莫札特翻身仰躺。
  「要是被人发现了,一定会有一堆人跑来。像是我太太康丝坦兹要是知道我在维也纳,一定会冲来逼我工作。我好不容易才合法地离开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另外,萨里耶利一定会跑来找我抱怨。例如叫我澄清毒杀的谣言或是要我还钱……」
  「啊,我明白了。」
  我环视宽广的房间,这里根本是个游戏间。房里虽然摆了乐器,但是没有纸笔也没有乐谱,更没有任何作曲的迹象。
  「你如果想劝他难得复活了就继续作曲是没用的。」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小路似乎察觉我的视线而说道:
  「我也念了好几次,因为莫札特师兄是我的憧憬、理想和目标。但是师兄现在已经没有作曲的心情,只是单纯游手好闲的人。」
  「呃,啊,嗯、嗯……」
  可惜的情绪和安心的心情在我心中发生奇妙的磨擦。未完成的安魂曲根据弟子和后世的研究者等音乐家增笔完成,但是没有一首作品能让听众满意。所有人都想听莫札特自己完成的版本,所以我能理解天主的心情。另一方面,听了完成版搞不好我会一不小心脱口而出那句话,导致被梅菲夺走灵魂的下场。
  「我已经不想执笔,更别说是完成安魂曲了,哈哈哈!」
  莫札特大笑说道:
  「完成了不就得回到天堂吗?难得回到人间,又得到最想要的东西。我要一路享受到世界灭亡为止。」
  最想要的东西?
  「这个呀。」莫札特举起左手,弯起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圈之后右手的食指在圈圈进进出出。我皱起脸来。「我初恋的对象呀。」
  谈到初恋的时候做出这么猥亵的动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初恋的对象?难道是——
  就在此时,钢琴旁边的小门打开了。
  「沃尔夫,有客人在吗?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我好寂寞喔。」
  走出房门的是一名身着睡衣的年轻女性。凌乱丰盈的白金色头发围绕夺目的美丽容颜,违遢的衣物包不住她细长的手脚。对方呼唤沃尔夫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她口中的沃尔夫当然不是我而是莫札特。沃尔夫冈在德文区中是非常普遍的名字。
  「唉呀!」
  对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小路就挑起了眉毛,小路也吓到站了起来。
  「路路你来玩啦!我好想见你喔!」
  她冲过去抱住小路,脸贴脸抵着小路磨蹭。被压倒在沙发上的小路慌乱地挥舞手脚。
  「你真是可爱到让人想把你做成标本!皮肤又这么有弹性!」
  「放开我!我不能呼吸了!」
  「不能呼吸就吃蛋糕啊。」
  「你牛头不对马嘴喔!」
  「牛头不对马嘴就吃奶油蛋卷啊。」
  真的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我不禁凝视压倒小路又亲个不停的女子。
  「玛莉,你是女生所以我才原谅你对我可爱的小路出手。不过你先把衣服穿好吧。从刚刚开始歌德就用充满性欲的眼神盯着你的美腿瞧喔。」
  「我才没有用那种眼神看人!」我对莫札特怒吼。
  等等,你刚刚叫她玛利?莫非这名女子就是那位——
  「我来向你介绍,我的初恋情人,玛莉·安东娃妮特。」
  今天我受到无数的惊吓,但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玛莉·安东娃妮特……
  出生于哈布斯堡家族的悲剧王妃,在法国大革命时失去生命。
  「……呃,你不是上断头台了吗?」
  「是啊,」玛莉起身回应。「所以我脖子美丽的肌肤因此留下了伤痕。」
  仔细一看,她的脖子上的确有一圈淡红色的痕迹。
  等一下,问题应该不是脖子上的痕迹吧。
  「所以我们一起复活了啦。」莫札特笑着说:「我要求天主如果希望我复活完成安魂曲,就要赐给我最爱的女人玛莉。」

  我吃惊到无法阖上嘴。据说六岁的莫札特入宫时对七岁的玛莉一见钟情,还向她求婚。四十年之后,居然和初恋情人结为连理。而且这还是对天主颐指气使的结果?
  「沃尔夫!我好高兴你让我复活喔!我也爱你喔!虽然在那之前我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
  「喔!玛莉,要抱我就等到上床全裸的时候吧!因为我只对你的身体有兴趣!哇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所以你才要求天主让我以二十岁的模样复活!多亏有你,我才能永保二十岁!真是太幸福了!」
  「喔,我会永远爱你的身体,安魂曲什么的我一个音符也不会写的,就这样一路怠惰到世界的尽头吧!」
  这对情侣到底在干嘛……
  「胡闹就到这里。」
  小路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梳理凌乱的发丝一边说道:
  「师兄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带YUKI来这里?不是有事情要问吗?要问就快问。」
  「嗯?」
  莫札特从藤椅站起身来。
  「是啊,玛莉你先离席一下。你太有女人味,待在这个房间只会让我讲出色色的话题。」这不是玛莉的问题吧。
  「路路,来卧室吧!我找到好几件适合你的衣服喔。」
  「我不是你的纸娃娃!」
  「不是纸娃娃就吃千层派啊。」
  「你也稍微听我讲话啊!」
  「不听的话就吃牛角面包啊。」
  玛莉皇后把小路拉进卧室。反正对方不会伤害小路,而且也终于安静下来,应该没问题吧。我转身面对莫札特,他望向卧室的房门叹了一口气。
  「小路比起小时候更加楚楚可怜,但是这十年来却连半点女人味也没增加,真希望她学学玛莉。」
  「啊,对了,我有事情想请教。」
  我想请教莫札特无法对刚刚那些音乐家开口的问题。就我所知的历史中,莫札特应该见过一次年少的贝多芬。
  「小路,呃,从一开始……就是女孩子吗?」
  这种问一半的问法连我自己讲完之后都觉得奇怪。果然莫札特听完之后歪着头问道:
  「你是问我她原先就有生理期吗?」「当然不是!你怎么会冒出这种念头!」「那你是要确认她原先就是处女吗?」「她当然是处女啊!」「你这么确定,难道你确认过了吗?」「你不要老是满脑子黄色思想!」
  因为不停遭到莫札特行云流水般的有色发言打断,我意外地真的发起脾气来。我试着深呼吸,坐下来让自己冷静。
  「……啊,对不起,我重新说明。」
  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我开始仔细地说明:我发现贝多芬是小女孩的时候非常惊讶,怀疑她跟自己一样是被召唤来的新肉体。
  不过我没有告诉莫札特在我的世界里,贝多芬是名为路德维希的男子,毕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没听说过贝多芬返老还童。」莫札特说道:「她应该是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来到维也纳吧?从那时候就开始作曲,据说大说欢迎。原本神童是我的代名词,现在都被她抢走了。」
  「……你在那之前不就过过小路了吗?」
  「怎么可能,我在小路还是婴儿时就死了。第一次过到她应该是几年之前的事,总之是我已经死了之后。海顿师父说非常想引荐我一个人,于是带着小路来。那时候的小路简直就像天使一样,我跟玛莉都一见钟情……」
  面对莫札特之后的告白,我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果然和我所知的贝多芬生涯完全不一样,而且贝乡芬也没遇过生前的莫札特。
  看来历史已经大幅度更改了。
  下次问问看海顿师父吧。既然他曾经教导过年幼的小路,也许会知道什么。但是海顿师父愿意听我说话吗?好像会直接马上带去道场,以比赛为名义痛揍我一顿。越想心情越沉重。
  「接下来可以轮到我发问吗?」
  「呃,啊,是。」
  对了,小路带我来这里原本就是因为莫札特有事想问我——
  「发问是指?」
  「当然是两百年之后的事。」
  我也想你会问一样的问题。
  「我的安魂曲结果怎么样了呢?我连一半都还没完成就撒手西归,结果发表了吗?」
  「啊……呃。」
  莫札特果然还是很在意。我搜寻记忆深处:最后由弟子和研究员一一加以提案补充,两百年之后也是经常表演的曲目。莫札特听完大笑。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果然我没写完也不会有事,我接下来可以毫无牵挂地继续玩耍了。」
  你居然是为了这种理由向我确定,早知道就骗你说会遭到天谴。
  「另一件在意的事是萨里耶利老师。」
  莫札特露出更加愉快的表情询问:
  「还有人在流传说我遭到他毒害的谣言吗?」
  「如果复活的话,好歹帮大师澄清吧。萨里耶利老师很在意呢。」
  「这就表示谣言流传了两百年的意思吧,哇哈哈哈!」
  毒害不仅止于谣言,还成为电影或戏剧的情节。萨里耶利还真是可怜。
  「……嗯?什么是电影?」
  啊,对了,这个年代还没有电影。
  就是进化的看图说故事,还有配音和配乐喔。听到我的说明,莫札特发出敬佩的惊呼。
  「我的音乐用在那个叫电影的东西里吗?他们不是使用歌剧的曲子?交响曲和协奏曲也会拿来当配乐吗?嗯,可是我当初又不是为了配乐而创作那些曲子的。他们只听曲子的片段吗?两百年后的听众用这种听法还能理解我的音乐并且感动、挣扎和赞美吗?他们该不会因为这种奇怪的听法而藐视我的作品吧?」
  莫札特的口气透露出执着。结果你也一样吗?我抬头仰望地下室的天花板。你也如此在意后代的评价吗?音乐家果真个个都是渴望名誉的俗辈。是时代的问题吗?还是窥视父亲、母亲和周遭音乐家的内心,就会发现其实大家都一样呢?
  可是我在莫札特孩子般的清澈眼眸中看到一抹不安。海顿师父、萨里耶利和包围我的年轻音乐家也都流露相同的不安。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们这么不安呢?为什么要在意死后的事情呢?
  看来我是为了解决大家的疑问而来到十九世纪的小丑,所以讲一些事情逗大家开心吧。
  我努力搜寻回忆,挖出祖父告诉我的逸事。
  「……呃,法兰西有一位作曲家叫莫里斯·贾尔,」
  「嗯?好像没听过。」
  「啊,他一百年之后才会出生。」
  莫里斯·贾尔出生于二十世纪初,是知名的电影配乐作曲家,凭藉「阿拉伯的劳伦斯」等电影获得三次奥斯卡的电影配乐奖。
  「他凭『印度之旅』这部电影得到第三次奥斯卡电影配乐奖,在发表得奖感言时说了这样的话。」

  「好险没提名莫札特。」
  ……那一年除了配乐奖以外几乎都是「阿玛迪斯」大获全胜。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札特仰天大笑。
  「歌德,你真是有趣!」
  莫札特以大拇指抹去笑过头而流下的泪水。诸多赞美莫札特的逸事当中,我最喜欢这个故事。不过有趣的是莫里斯·贾尔而不是我。
  「那我得活到那部电影上映好领奖!」居然来这招。
  ※
  当我们走出莫札特家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府邸完全没入树林的浓密影子当中。原来莫札特为了避免世人发现,所以只好躲在地下室生活。不过食物要怎么办呢?还是因为天主已经赐予长生不老的能力,所以就不需要饮食呢?
  「真是的,每次来这里就会搞成这副德性。」
  小路鼓起了腮帮子。她被玛莉皇后拉走之后,被迫试穿十套以上的礼服和被玩弄发型。现在她头上还保留刚刚玛莉皇后摧残过的痕迹——红色的头发上别了白色的花朵。好险玛莉皇后品味不差,这副打扮很适合小路。
  「那两个人究竟怎么过日子呢?他们说复活之后每天『做个不停』,到底是在做什么呢?难道是在演奏二重奏吗?怎么可能呢?玛莉弹奏乐器的技术又不怎样。」
  「耶?」我不禁凝视小路的侧脸。喂,「做个不停」只有一种意思吧?就连身为高中生的我都知道喔。难道小路完全听不懂这类的话吗?所以面对莫札特的性骚扰毫下在乎不是因为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单纯因为听不懂吗?这么说来,她也误会乐迷俱乐部是为了剽窃而接近她。
  「十年不曾走出地下室一步,难道不问吗?虽然我听说莫札特师兄很爱玩。要我每天过这种日子的话,我大概会抓狂。」
  「完全不出门……吗?」
  「据说完全不出门。海顿师父也是这么说。」
  不管怎么说都很奇怪吧。就算不想被世人发现,半夜也会想散个步或是远行好放松心情吧。
  「算了,我实在不懂莫札特师兄在想什么,每次都只会说一些奇怪的笑话。」
  小路一边眺望府邸,一边叹气地低语:
  「那个人如果不那么低级、啰嗦、怪笑、自吹自擂、好色又可以热心工作的话就好了。」你这不是完全否定他吗?
  由于莫札特家距离公寓不远,所以我和小路一同走在夜晚黑暗的街道。每走一步就觉得疲倦一点一滴渗入鞋底。
  「你觉得今天如何呢?」
  走在前头的小路回头问我。
  「你终于明白平常你评论的那些家伙真正的模样了吧。你幻灭了吗?感受到你的工作有多么愚蠢了吗?」
  「我自己也开始觉得满愚蠢的……可是为什么你要特地带我做这些事呢?」难道拖着我到处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吗?
  小路停下脚步,不悦地皱起眉头。我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告诉过你吧?我是歌德的书迷,看到你把力气浪费在仿佛挖掘乐坛烂泥的工作上就生气。所以希望你赶快放弃这样转违的工作,回到真正艺术的道路。」
  我抓了抓头。
  「所以就说我不是歌德了,你自己不也这样说——」
  「所以我叫你要赶快恢复成原本的歌德!」
  小路又转向前方,大步往前。我也只好提起无力的脚步追赶。
  有意见的话就去跟之前的歌德抱怨!我才想问他为什么要挑选像我这样跟诗词戏曲都无缘又缺乏文采与创作热情的小鬼当新的身体。
  「你心里真的一点热情都没有吗?」
  小路背对我说着:
  「你难道都没有想对世界发表的歌曲或思想吗?我实在不敢相信有人能沉默地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了。」
  小路说的话当中,就属这句最刺激我。明明加快脚步就能追赶上小路,可足我却没有勇气窥探她的表情。
  「和你比起来,那些俗气的音乐家好歹还为自己而活。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的作品是否流传后世呢?」
  我一边前进,一边凝视小路黑暗中微微发光的红发。照亮我们的明明只是月光而已。
  「你也许会觉得他们贪图名誉或只是无聊的虚荣心。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很害怕,害怕自己的音乐被忘却,再也没有人会听到他们的作品,再也没有人会因为他们的作品而感动。」
  小路走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中提琴的拨奏。
  「没人听见的音乐不算音乐,只是空气的震动。」
  不可思议的是很久以前好像有人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是父亲还是母亲呢?音乐家们都思索同一样的问题,抱持同样的不安,却还是继续创作吧?
  「……小路,你也会不安吗?」
  我终于问出了口。
  红色洋装的背影停在沿着森林铺设的道路转角,穿越树梢的月光照射在她转过来的脸颊上,散发银色的光芒。
  「当然会不安啊。无论我多么信任自己的才能。」
  她举起手来,放在胸口低声说道:
  「就连如同大海般的巨匠约翰·赛巴斯丁·巴哈现在也已经被人遗忘,只有像我们这些音乐家才会收集他的乐谱。观众们一点兴趣也没有。一想到不管什么音乐都有风化的一天,我就觉得整颗心都要冻结了。」
  小路沉默地低下头来,打了个寒颤,露出一副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出这种话的神情。
  于是我脱口而出:
  「没问题的。」
  但是面对双眸往上瞟的小路,我却口吃了。
  我接下来想说的不也还是转述听来的知识而已吗?就像她说的一样,我的心中没有一丝热情,也没有发表言论的欲望。我的发言没办法传达到任何人心中。
  可是小路凝视我的湿润眼眸比月光还冰冷,于是我又开口了。故事内容是父亲和祖父送给我的知识。
  「你不用担心。马上就会诞生一个叫做费利克斯·孟德尔颂的人,非常热心研究。他将来会召开演奏会表演巴哈〈马太受难曲〉,并且大获成功。」
  小路瞪大了眼睛。
  「马太……?那么难的曲子吗?」
  「嗯,还因此带动全欧洲重新重视巴哈的风潮。所以音乐家是不会被遗忘的,好的音乐也不会就此消失。」
  「我也想听〈马太受难曲〉!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小路褐色的双眸闪闪发亮,我不禁移开视线,沉默了下来。
  「呃……还要很久以后,所以……你大概听不到吧。」
  「嗯……是喔,真可惜。」小路嘟起嘴巴。「为什么要花那么久的时间呢?明明好音乐一直存在,永不改变的啊。」
  我思索了一会之后又开口:
  「祖父告诉我音乐每一百五十年会进行一次改变……所以表示不经过一百五十年无法产生下一个世代的音乐。虽然音乐不变,但是人类会变。所以为了重新理解古老事物的价值,人类必须耗费那么漫长的时光吧。」
  小路抬头仰望天空,叹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月光中飘荡。
  「一百五十年吗?巴哈出生以来才……嗯,还没满一百五十年。原来如此,是我们跑得太快了。也许真的是我们冲得太快,不过我不打算慢下脚步就是了。我好想赶快看到之后、之后再之后的世界。」
  小路凝视自己打开的掌心,又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一百五十年之后的音乐变得怎样呢?还有我的音乐又变得怎样呢?」
  小路纤细的手腕紧抱自己,低声问道。
  原来如此,你也想知道自己的评价吗?原来你也很不安。
  我明白了。为了让你偶尔也能放松,我就继续说下去吧。
  虽然这只是从某人那里听来的知识,应该是父亲认识的一位吉他手吧。
  「……以后会出现一个名叫厄尔·帕玛的人。」
  沉默的小路紧盯着我的嘴唇,等待我接下来的发言。
  「虽然他现在还没出生,之后会成为在美国纽奥良活动的鼓手。所谓鼓手就是专职打击乐器的演奏家。」
  帕马于一九四九年参与钢琴家费兹·多明诺所录制的专辑「The Fat Man」,他在录制时第一次敲出史上首次的「Back Beat」。
  「……Back Beat?」
  小路反覆念着不熟悉的名称。
  「嗯,这是位于纽奥良的鼓手们发明的节奏。他们自己的叫法更简单,就是『2&4』。这个名字比较好懂,就是四拍子的第二拍和第四拍以小鼓加强。整首曲子一直维持这种节拍。」
  小路瞪大了双眼。你会如此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是从没听过的音乐,你能想像吗?
  「Back Bea一转眼间就入侵所有乐曲,不是我夸大喔,几乎所有曲子的基础都是Back Beat。」
  「所有曲子吗?一直吗?那不会很吵吗?」
  「很吵啊,可是心却会变得很兴奋喔。」
  你只要听了就会明白,二十世纪的音乐为了更快速深刻地打动人心,一心一意钻研节奏。你还不知道距离现代一百五十年之后所诞生的新音乐叫什么名字,就叫「Rock n' Roll」。
  「原来如此,我都没想过。嘻嘻,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人聚集在什么灯光和旗帜下聆听那些音乐呢?」
  小路的笑容仿佛河面反射的灿烂星空。
  「其他呢?一百五十年之后的音乐还有其他进化吗?」
  我吸了一口气,把视线从小路身上转移到公园幽暗的树林。让兴奋感消散于黑暗之中,但是另一股更加幽暗的兴奋又从更深的某处渗出。
  「只有这个。」我低声说道。
  「……只有这样吗?」
  「嗯,唯一的进化只有这样,唯一诞生的崭新事物就只有Back Beat……其他和现在没什么不一样。」
  我发觉小路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是吗?她问了我之后又转身背对我,向前迈进。我面对她的背影无声地继续说道:除了节奏之外,无论是和声、旋律或曲子的起承转合都没有任何进化。这都是因为你的关系,因为你完成了一切。所以查克·贝里唱了,米克·杰格唱了,乔治·哈林斯和杰夫·林恩都唱了同一首歌——〈摇滚过贝多芬〉(Roll Over Beethoven)。你在下一个百年和下下一个百年依旧君临乐坛,这都是因为你建立了如此伟大的丰功伟业:九首交响曲、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十六首弦乐四重奏、五首钢琴协奏曲、唯一一首小提琴协奏曲跟歌剧与数不清的变奏曲、歌曲和小品。然后,然后——
  死于一八二七年的三月二十六日。
  一股强烈的寒气包围了我。我拉紧大衣前襟,小心翼翼地轻声追赶小路。贝多芬离开人世的时间比歌德早很多。如果真如梅菲所言,人类的寿命在这个世界也是不会改变的。我该如何度过小路死前的日子呢?继续借用祖父和父亲的知识,撰写无聊的评论,埋没在维也纳的尘嚣中吗?小路死后我又该加何度日呢?失去说话的对象,如同残渣股的人生该如何度过呢?没人接收的话语不是语言,不过是嘴唇和喉头的震动。我能忍受这种空虚的生活吗?
  唐突的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涌上心头。小路之后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我,她是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她连结在一起呢?

  进入公寓,正要回到各自的房间时,小路从半开的房门阴影中低声说道:
  「我要为刚刚的事情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咦……?」
  我手握在门把上,转头望向小路的脸庞。她真的一副很抱歉的样子。刚刚的事情?
  「我批评你的评论只是转述听来的知识……其实你改写得很好,我对你有点刮目相看了。」
  我抓了抓头,心想:别说啦。为什么要在我心情一团乱的时候跟我道歉呢?像平常一样继续瞧不起我还觉得比较爽快。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不要再写音乐评论了。」
  「嗯……」
  「因为你写评论是为了避免面对音乐时太感动对吧?」
  我的手心从门把上滑落,只有站在走廊上的小路双眸闪闪发光。
  为什么会被你发现呢?我无声地询问。我明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为了避免梅菲接近我的灵魂,为了避免感动,我选择了评论的工作。如此一来我就能以面对玻璃柜中标本的心态接触音乐,也不需要一直拒绝鲁道夫殿下的邀约。
  「只要阅读你的文章,马上就会发现了。」
  小路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讲话才会如此温柔呢?
  「而且……你从那之后不都没来过我的演奏会吗?」
  说完之后,她露出些许害羞的表情。
  那是当然的啊,我怎么可能去听你的演奏会。无论我多么努力武装自己的心灵,以工作的心态去参加演奏会,都会被你优美的旋律所吞噬。其实我真的很想去,想坐在第一排聆听你的琴声。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小路似乎看透我内心的挣扎。
  「既然你住在我隔壁,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恢复成原本的歌德。」
  「晚安。」小路说完这句话之后关上自己房间的房门。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窗前有道人影。对方背对夜空,三角形的大耳朵影子仿佛寻找风声般摇晃。
  「那个女孩很危险呢。」
  梅菲望向窗外低声说道。坐在窗框上的她把脚挂在窗外,一阵夜风梳过她的发丝。
  「她轻轻松松就踏入YUKI大人不让我进入的内心……啊啊,我好嫉妒啊。请您拥抱我,镇定我的思绪吧。」
  「你可以去玩水啊。现在的多瑙河应该很冰冷吧。」
  我把脱下的鞋子丢向墙边,倒在床上。
  恢复成原本的歌德?别闹了,不要管我的心灵了。我可不想失去灵魂。
  梅菲飞到我身边,躺在我身边。
  「可是不见得都是坏事喔,您也差不多该抑制不住聆听贝多芬演奏的欲望了。」
  「才没这回事。」
  「也抑制不住性欲——」「滚出去!」
  我一脚把梅菲踢下床。
  「我本来以为SM对YUKI大人而言还太早,不过既然您希望的话……」「不要再来烦我!」「啊,您居然还要求放置的玩法。」「烦死了!」「YUKI吵死了!」小路破口大骂,还敲了一下墙壁。我瞬间安静了下来。
  梅菲窃窃地嘻笑。
  虽然很生气,不过梅菲说的没错。结果我每天晚上都靠在墙壁上,聆听小路的演奏。琴声因为墙壁的阻隔而模糊不清,而她练习时经常反覆弹奏相同的部分或是突然停止。我因此无法好好欣赏她的演奏,说起来也算是万幸。
  如果放弃回到日本的机会,选择居住在维也纳的话……
  总有一天我会受不了诱惑。现在的我大概就已经无法抑制坐在舞台前方聆听小路演奏的欲望了。
  「如果您知道她现在创作的曲名,一定会兴奋的无法自已。」梅菲向我呢喃。
  「我才没兴趣。」我对梅菲撒了谎。现在小路在写的曲子?是哪一首呢?我不是真正的音乐评论家,并不熟悉音乐家的创作经历。可是梅菲的话却令我非常在意。每次这种时候她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令我介意的心情。这女人跟恶魔没什么两样……虽然她的确是恶魔没错。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

  时至十二月,天气也变得更加寒冷。就在十二月某个阴天的早晨,我接到一通来自威玛时代交情不错的编辑所打来的电话。
  『我终于发现关于席勒老师的线索了。』
  『真的吗?』虽然还是清晨,我却忍不住大声呐喊。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洽询相关人士帮忙寻找弗里德。
  『我查询所有的铁路公司,终于找到看过席勒老师的站员。据说老师是前往格里森的方向。』
  恪里森……我记得是位于瑞士东边的角落。这个时代还没有瑞士的存在,总之是在阿尔卑斯山里的地区,又不隶属神圣罗马帝国。弗里德究竟去那里做什么呢?去爬雪山吗?怎么可能?弗里德可没那么喜欢户外运动。
  『国外吗……接下来就很难调查了。』
  『嗯,不过我会问问几个认识的人。可是歌德老师……』
  对方放低音量问道:
  『席勒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呢?』
  『……咦?』我才想问这个问题。
  『铁路公司和站员也问了我们一样的问题。据说之前也有其他人在调查席勒老师的足迹,好像是教会的人。』
  『教会吗?』
  这个年代的教会不是单纯的宗教团体,而是和神圣罗马帝国并驾齐驱的庞大势力。为什么他们要调查弗里德的足迹呢?
  『两位老师离开事务所之后,据说教会也曾经去调查事务所。我这阵子好不容易才从房东口中问出消息。果然一和教会扯上关系,大家嘴巴就闭得很紧。』
  『我完全不知情。』
  如果是我还很有可能被调查,因为我无庸置疑是和恶魔签下契约的背教者。但是为什么连弗里德也要调查呢?
  『是吗……席勒老师还真教人担心。歌德老师和席勒老师什么时候会回到威玛呢?我们又创立了新刊,而且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老师还会再回来的。』
  我随便蒙混过去,喃喃地道谢之后就挂了电话。
  对于威玛,我没有一丝留恋。毕竟当初我不是出于自愿执笔文艺评论,而且现在弗里德也不在威玛。
  我望向窗外黑暗的天空,心想:弗里德,你到底在做什么呢?为什么突然消失呢?又为什么遭到教会的调查呢?他当初说想出去玩,所以要去旅行。难道其实是有更复杂的理由吗?好歹打通电话给我呀。
  我朝厚重的云层问道: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您想见席勒先生吗?」
  梅菲在我耳边问道。视线的角落出现一对摇晃的黑色狗耳朵。看来梅菲似乎是在我肩膀高度的空中趴着休息,真是个灵活的恶魔。
  「当然想,我不但有很多事情想问他,现在还担心起他来了。」我老实地回答。
  梅菲把手腕和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格格地笑了。
  「骗人。」
  「骗什么?」
  「我丝毫感受不到您对席勒先生的友谊。」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闭上嘴巴,数了一会在运河河岸搬运货物的作业员灰色的小小身影。
  其实梅菲没有说错,我对弗里德丝毫没有任何友情。毕竟我们只是一起工作两个月的同事又一起去泡过温泉而已。歌德本人和席勒的感情当然相当深厚,他们会阅读彼此的作品,互相批评影响,还一起创作。两人当时的回忆应该还残留在我脑中,不过之于我只是别人的记忆。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开始想放弃搜寻弗里德了。他就算被教会追杀,也和身处维也纳的我无关。他是歌德的好友,但不是我的朋友。既然他已经逃到国外,应该就不用找了。一不小心插手,可能还会卷入与教会相关的事件。最重要的是他说过他也不知道歌德如何呼唤我来到十九世纪。所以他应该没有任何可以让我回到未来的线索。
  正好窗户左方角落出现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影子,我仿佛想躲藏般地关上窗户。梅菲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不过,教会和我不是毫无关系,反而以出乎我意料的方式踏入我的生活中。
  ※
  一开始的征兆是猫。
  那阵子小路似乎一直忙着创作困难的曲子,几乎寸步不离自己的房间。就算我问她在写什么曲子,她也只是对我怒吼:「完成之前当然都是秘密!」穿透墙壁的琴声,总是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和弦。大家可能以为作曲是一边弹奏乐器一边创作,其实几乎都是在脑内完成。我父亲就曾经说过浴室最适合作曲。至于小路这种管弦音乐的专家可以自行在脑中组合各种乐器的声响,所以不管什么程度的交响曲都能在书桌前完成。
  由于小路废寝忘食的埋头于创作,所以黑白猫儿就由我来照顾了。毕竟我只是义务性地喂食,所以早上并没有发现少了一只猫;四只猫儿向我投诉时,我也擅自以为它们只是比平常肚子更饿,所以就只是盛了更多炖鱼。
  等到中午时分,小路摇摇晃晃地来到我房间。
  「我终于完成最后乐章的结构……还差一步就完成了。我想作和猫咪玩耍的梦,床铺借我一下。」
  「回自己房间睡。」床单上又要沾满猫毛了。
  「我的房间堆满乐谱,连踩的地方都没有。」
  「那就去外面!」
  生气的小路随即转身离去,真的往玄关方向走去。因为她的脚步实在太危险,我赶紧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回来。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倒在路上,我也很头大。总之在我这里吃饱了就睡一下吧。」
  小路打开窗户,发出如同猫儿一般的叫声,呼喊她的友伴。黑色和白色的毛球接二连三冲进房间,我也朝厨房走去,准备料理猫咪的饲料。就在此时——
  「……十六音符不见了!」
  我听到小路近乎悲鸣的呐喊,转过头去就看到脸色铁青的她被四只猫咪包围。
  「在哪里……被带走了?被谁?黑色?黑色的家伙?是人类吗?裙子?是女人?是男人?男人?」
  小路把最大的白猫——我记得是叫全音符——举到眼睛的高度质问。是说小路能跟猫对话吗?不,重点不是跟猫讲话,谁不见了?
  我这才发现—名叫十六分音符的麒麟尾小黑猫不见了。
  「我想起来了,从早上就没看到它……」
  「为、为、为什么不那时候就去找呢?」
  小路放下白猫,爬向玄关的方向。
  「它们说十六分音符被人给掳走了,要、要赶快去找才行啊!」
  结果爬到一半,小路就因为疲倦和饥饿所导致的晕眩而倒在地板上。
  「就跟你说不行了!」
  小路抓住我要扶起她的手,泪眼汪汪地说:
  「YUKI,求求你!帮我找到十六分音符!它们是我重要的朋友!而且十六分音符还那么小,呜……呜。」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帮你找的。」
  我一边回答一边思索要怎么找到一只幼猫时,突然一名男子打开窗户冲进来。
  「我是乐迷俱乐部一号会员瓦尔舒泰伯爵!事情就交给我吧!」
  ……这里可是三楼耶。接下来是天花板出现一个洞,冒出一名男子的头。
  「我是乐迷俱乐部二号会员里西诺夫斯基侯爵!我一定会找到的!」
  厨房柜子的门也被打开,跑出一名男子。
  「我是乐迷俱乐部三号会员洛布柯维兹侯爵!我会救出猫咪,让路德维卡宝贝感谢得抱住我!」
  「……你、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跨过窗框,踏进房间的瓦尔舒泰伯爵指着我说道:
  「因为我们要监视你!免得你这家伙对路德维卡宝贝做出不可原谅的猥亵行为!」「你们才是犯罪者吧?」「剽窃的家伙出现了!」小路躲在我身后大喊,猫咪们也露出利牙冲向三名跟踪狂贵族。
  「啊!等、等一下!路德维卡宝贝!」「我们不是什么怪人喔!」「我们想偷的只有你的心啊!」三个变态的辩解就在猫叫声、爪子的攻击声和悲鸣中消失了。
  但是,我们现在的状况的确连猫的手都想借来用(注:日本俗谚,意指非常忙碌)。我把伯爵和两名侯爵抓出公寓之后向他们确认:
  「呃,你们真的会帮忙找猫吗?」
  「当然啦!」「我可以为了路德维卡宝贝耗尽所有家财!」「我可以赌上一辈子!」
  听起来很可靠,不过真不想拜托三个满脸被猫抓伤的人。
  「你们还有很多会员吧?如果有人有空愿意帮忙——」
  「我们想有时候总会发生这类事情,所以早就叫所有人待机待命!」
  伯爵的话一说完,公寓付近的小巷子就跑出了几十名男子。这类事情是哪一类事情啊?虽然有他们在的确是帮了我们大忙没错。
  「瓦尔舒泰会长,发生了什么事吗?」「喔,副会长也在!」「名誉的伤痕?」「你们守护了路德维卡宝贝的贞操吗?」
  我不禁觉得贵族净是这种家伙,难怪平民想要发动革命了。
  「那么我回去问清楚猫的事情。」
  「各位会员,组织搜索队!」
  「是!会长!我来搜索路德维卡宝贝的房间!」「我来搜索路德维卡宝贝的衣柜!」「我来搜索路德维卡宝贝的裙子里!」「你们差不多一点,那是我的工作!」「你们才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忍不住大吼起来。
  不过当小路带着停在手臂上、头上和肩膀上的猫儿走出来的时候,大街上的会员们马上安静地排成四列。小路泪眼汪汪地眚诉他们猫儿平常玩耍的地方和掳走猫儿的黑衣人的特征之后,会员们马上充满干劲地奔向维也纳的大街。

  瓦尔舒泰会长带领大量的部下,抱着小黑猫回到公寓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
  「路德维卡宝贝,是这只猫吗?」
  的确是这只猫。我不可能认错这条分叉的尾巴。
  「十六分音符!」
  小路冲出公寓的大厅,从伯爵满是伤痕的手中抱起小猫。
  「啊,太好了!你没事就好……怎么全身湿漉漉的呢?要赶快擦干啊!」
  小路冲回房间,踩得楼梯喀喀作响。我代替她向乐迷俱乐部的会员致谢。
  「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老实说,我没想过他们居然可以找到,而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猫的?」
  「圣卡尔教堂的池塘边。」
  圣卡尔教堂位于维也纳市区的南边,是巴洛克风格建筑的巨大教堂。教堂正面有个水池,小猫湿漉漉的应该是掉进池塘里了吧?
  「对我而言,追踪路德维卡宝贝附着在猫咪身上的气味可是家常便饭。」
  瓦尔舒泰会长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会长,是我找到的!」「对啊!是靠我们的人海战术!」「是我们找遍了所有教堂!」
  「你们怎么知道猫是在教堂?」
  我有点惊讶地询问伯爵身后的部下。
  「路德维卡宝贝形容掳走猫的人所身着的服装,怎么听都像是司祭的法袍。」会员号码个位数的年轻人如此回应。
  「啊……的确小路有提到。」
  身着黑色裙子的男子原来是指神父平日的装扮。那么小路说的是真的罗?原来她真的可以和猫对话……
  可是,神父为什么要刻意掳走一只猫呢?
  「总之俱乐部的功劳就是我的功劳!」伯爵说道:「所以由我代表成为路德维卡宝贝的猫!」「会长太卑劣了!」「居然想一个人霸占所有功劳!」
  会员们又开始争吵。功劳吗?我该怎么表示谢意呢?反正打扫家里地板的时候,捡到一堆小路的头发。就送他们小路的头发吧……我居然想出这种恶劣的点子,赶紧摇摇头打消念头。
  「总之非常感谢各位,改天我会请小路再向各位致意……现在她已经累坏了。」
  一如往常,会员们又开始争吵要陪小路睡或是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小路。我为了把他们赶回去,耗费了一番功夫。
  回到房间,发现小路已经蜷缩在地板上睡着了。红色的裙摆仿佛滴落在地板上晕开的血渍,黑猫和自猫也一同紧靠在小路的裙摆上睡觉。来自窗外的夕阳照射在小路身上,勾起思乡的情绪。
  只有一只裹在毛巾里的小黑猫抬头对我小声地喵喵叫。我一方面安心到全身放松,一方面又觉得非常疲倦,于是倒在小路身边。
  为了怕小路感冒和吵醒猫儿,我小心翼翼地把毯子盖在小路身上。今天真是累坏了。明明不是我去找猫,却如此疲倦。
  「……这张睡脸真是可爱到让人想吃掉她。」
  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梅菲跪在我身边,紧盯小路的脸庞。夕阳下的红黑对比仿佛希腊悲剧的结尾,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真是一点戒心也没有,居然在您的房间呼呼大睡。这可是您的好机会呢!」
  「什么好机会?她可是听得见你的声音,你要小心点。」
  「您是要我那种时候不可以发出喘息声吗?」
  「我哪有说那种话?」不要害我大喊!小路不是在睡觉吗!
  「先不谈这个,」
  梅菲突然朝小路伸出双手。正当我觉得不知所以,想要阻止她时,才发现她的手其实是伸向裹在毛巾里的小黑猫。恶魔的手松开毛巾,抱起微湿的小猫。
  「……梅菲?」
  就算我呼喊她,她还是沉默地凝视小猫的肚子。十六分音符似乎痒得扭动身子。原来梅菲可以触摸我以外的生物,我一直以为她跟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
  「啊,果然不出我所料。」梅菲低声说道。
  「什么不出你所料?」
  「请您注意它的脖子底部,有一部分的毛被剃掉了,看得出来吗?」
  梅菲抬起十六分音符的下巴,果然如同她所说,部分的肌肤因为剃毛而裸露出来。
  仔细一看,剃除的部分呈现十字架的形状。
  ……十字架?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检验的结果。小猫之所以会湿漉漉的也是因为被泼洒圣水,而不是因为掉到池子里。您看,身为恶魔的我出现排斥的反应了。」
  梅菲将小猫丢到地板上,向我张开手心。她的掌心泛红,好几个地方还冒出水泡。
  「这是……怎么一回事?」
  「教会的人怀疑这只小猫是恶魔的同伙。」
  我瞪大眼睛,盯着十六分音符。小猫已经走回小路的脸附近,蜷缩在毛巾上。它的麒麟尾搔着小路的鼻尖。
  「因为它分叉的尾巴,所以才会引起教会的疑心。真可笑……神父们的脑袋也很可笑,居然现在还相信黑猫是恶魔的使者。」
  梅菲忍不住晃动肩膀,发出邪恶的笑声。
  「小心啊,我亲爱的主人。这阵子教会非常注意这栋公寓,好可怕好可怕呦……」
  恶魔的声音与身影一同淡去,消失在寂静的夕阳中。哑口无语的我望着窗外染红的天空。为什么教会要注意这里呢?难道小路做了什么违背信仰的行为吗?
  我翻出柜子深处的教科书,想要找出一些关于当时教会的情报。不过背后传来小路磨磨蹭蹭的声音,大概是醒了吧?我赶紧把教科书收回书包,关上柜子。
  「……嗯……我睡过头了,得赶快回房间一口气完成最后的乐章才行。」
  小路抓抓一头红色的长发,站了起来。她四周的猫儿也一起醒来,隔着几步的距离好像很担心地望着她。
  「谢谢你们,我的朋友。十分的温暖喔。」小路环视猫儿一圈之后说道:「十六分音符没感冒吧?那么我要回去工作了。」
  「你再睡一下吧……我的床可以借你用。」我如是说道。
  「我不能再睡了。不赶快记录下来,充斥脑中的灵感可是会消失的。萨里耶利老师已经为我安排好乐团,我得赶快完成曲子好让大家练习。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名作,我想仔细练习之后才召开发表会。」
  那么了不起的作品吗?那会是贝多芬的哪首曲子呢?
  由于小路走起路来还是摇摇晃晃,于是我陪她一起走到玄关。结果发现玄关的门上夹了报纸。
  我才稍微瞄到报纸第一面,就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叫声。走到走廊的小路也停下脚步看着我。

  「拿破仑·波拿巴即位,成为法兰西帝国皇帝。」

  硕大的标题说明拿破仑的即位,照片上是拿破仑于巴黎圣母院就位的模样。他站在罗马教皇的前方,为自己戴上皇冠。照片中的拿破仑是一名钢铁般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
  原来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法国市民发动革命打倒王权后的十五年,又自己树立了新的皇帝。
  我把视线转移到小路脸上。
  那么,你现在要完成的是那首曲子吗?
  「怎么了?」小路歪着头问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我沉默地把报纸递给小路。小路看完第一面之后,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拿破仑终于当上皇帝了吗?你看,他不是由教皇戴冠,而是自己戴上皇冠!不愧是拿破仑!果然现在全欧洲只有他堪称凯萨继承人。」
  我全身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让我不禁凝视小路的侧脸。
  「……你怎么了?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盯着我瞧。」小路抬起头来看着我。
  「……呃,没事。」我沉默了一会,看看拿破仑的照片又看看她。「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
  「拿破仑当上皇帝啦!完全打破法兰西的共和制和革命精神什么的。」
  「为什么我该为这种事情生气呢?」小路耸耸肩膀。「我不是雅各宾党的成员,而且是法兰西国民自己决定放弃共和制,又不是拿破仑废止的。所以这一切都是根据法律的决定。」
  奇怪,这实在太奇怪了。贝多芬这时候应该大发雷霆才是啊。这和我所知道的历史不一样。不过,这里本来就跟我所知的十九世纪历史差距甚大。
  可是,这个矛盾让我觉得是致命的差异。
  「小路,你现在在创作的曲子……」
  「嗯?」
  「……是降E大调的交响曲对吧?第二乐章是送葬进行曲,最后乐章是变奏曲。」
  小路挑起了眉毛。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难道你偷看了吗?」
  「不、不是啦!因为我……」
  「啊、嗯,嗯,因为你是未来的人……听好了,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想一路保密到首次公演,好让观众吓一跳!」
  「……标题是〈波拿巴〉对吧?」
  「是啊,哼哼哼,我以为大家已经知道了就生气。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长篇交响曲,所以我才用现在全欧洲最权威的人物为这首曲子命名。总有一天,我要亲自把这首曲子献给拿破仑。」
  我指着报上的照片问道:
  「可是拿破仑当上了皇帝……你不改标题吗?」
  小路的眉毛因为惊讶而皱起。
  「为什么要改?他这么一来就变得更适合这首曲子啦。」
  「没、没事……」
  我闭上嘴巴,再次望向即位典礼的照片。
  我所知道的历史是贝多芬的第五十五号作品,也就是第三首降E大调交响曲的曲名原先是〈波拿巴〉,当初预定要献给拿破仑。但是拿破仑即位成为法国皇帝之后,贝多芬因为拿破仑的行为等于是践踏革命而愤怒,于是以近乎划破纸张的力道删去标题,重新改写为——
  ——〈英雄交响曲〉。
  可是我眼前名为贝多芬的少女却反而赞美拿破仑的即位。
  如此一来,就不会出现〈英雄交响曲〉。
  为什么呢?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点也不在意飞船、火车和坦克在一八〇〇年代的欧洲陆空四处奔驰,但是却如此介意交响曲标题和史实不同。
  小路突然从沉思的我手上抢走报纸。
  「……这、这边才是大新闻啊!」
  她指着皇帝即位的新闻下方,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帕格尼尼要来维也纳!」
  照片里是好几名穿了礼服的人物,最左边坐在椅子上的是身着军装的拿破仑,旁边站了好几名身着礼服的女士。下面的注明是波拿巴家族,所以应该是拿破仑的妹妹们吧。其中一名女性穿着格外华丽,倚靠在最右边的男性身上。那名年轻男子身着绣有金色大钮扣的礼服大衣。
  光是看到照片,我就感到一股寒意。
  男子的肤色黝黑,一双仿佛利刃切刻出来的不祥的细长双眸。腋下夹着小提琴,然而支撑小提琴的手指宛如蜘蛛一般细长。
  这名、这名男子就是——
  「拿破仑的妹妹很喜欢帕格尼尼,所以他一直是拿破仑家专属的演奏家。这里写说他为了拿破仑即位要举办全欧洲的巡回演奏!这个月马上就要来维也纳了!呜呜呜呜,真是太期待了!」小路兴奋地说着:「我会使尽办法拿到票,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完工才行。YUKI,宵夜做多一点。」
  小路把报纸塞回给我,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了。我站在阴暗的走廊上,重新凝视报上的照片。
  尼可罗·帕格尼尼。
  他是出生于意大利的传奇小提琴家,据说个性奇特、疑心病很重。为了避免自己的音乐遭人擅自流传,不收弟子也几乎不留乐谱。因此关于他本人的故事和演奏,有着各样无法分辨真伪的传说。最知名的谣言就是他高超的技巧并非人间所有,而是他将灵魂卖给恶魔的结果。
  恶魔……把灵魂卖给恶魔?
  我的脖子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听到梅菲的窃笑。
  ※
  帕格尼尼下星期就要举办维也纳的演奏会了,场地是位于维也纳中心霍夫堡皇宫附近的卡伦多纳大门歌剧院,属于平民的小型歌剧院。演奏会当天,歌剧院入口从一早就挤满了人潮,还有好些摊贩。买卖门票的声音此起彼落,原来这个时代也有黄牛。
  「帕格尼尼的演奏会非常受欢迎,我硬是拜托陛下才拿到两张票。」
  鲁道夫殿下一边说,一边递出两张票。
  「谢谢殿下!我的人脉完全拿不到半张票,殿下真是帮了大忙!」
  小路拿走一张票,兴奋地转圈圈。殿下眯起双眼看了看小路之后,转向对我说:
  「虽然我也很想听帕格尼尼的演奏,不过这张票还是让给您吧。」
  「咦?不用了,没关系。殿下就和小路一起去听吧。」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殿下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不不不,殿下好不容易才拿到票,要我无视于辛苦拿到票的殿下进去听演奏会,我才很痛苦。
  「我也没那么想听帕格尼尼的演奏。」
  我如此向殿下说明,结果殿下反而露出惊讶的表情。其实有一半是实话。不过我不想听的理由和殿下认为的理由大概完全相反,稍微听一下莫札特和小路的琴声就已经非常危险了,我要是听到帕格尼尼的演奏,梅菲大概就要一边大笑一边拿着契约书跑来找我了。毕竟以演奏家来说,对方是音乐史上最厉害的人。
  「我明白了……老师不喜欢意大利的演奏家吗?」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啊,还是因为担心帕格尼尼是恶魔的谣言呢?」
  鲁道夫殿下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剧场前方的摊贩其实是向今晚的听众贩卖玫瑰念珠和护身符。许多民众真的认为帕格尼尼是恶魔,所以不少听众只好买护身符求个心安。尽管如此,帕格尼尼的演奏会门票还是转眼间就销售一空。不愧是维也纳的居民,果然贪图关于音乐的享乐。
  「呃,对,这也是一个原因……而且我只是担心小路所以跟来而已。我会一直在外面等到演奏会结束为止,有事的话就叫我进去吧。」
  这句话就不是谎言了。因为我是真的遇到恶魔,而且也在帕格尼尼身上感受到不祥的气息。对方和拿破仑的妹妹交好一事令我非常在意,来到维也纳的时机也是个问题。为什么对方要在全欧洲如此紧张的时候来到维也纳呢?
  「老师很照顾小路呢。」殿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对我说道。
  「因为我们是邻居啊。如果不照顾她,她就会连饭也不吃,光靠喝红酒填肚子。」
  「我好羡慕。」
  「羡慕我?那家伙是最差劲的邻居了。大半夜弹钢琴扰人清梦,还会在房间洗冷水澡,搞得连走廊都湿答答的。喝醉的时候又会大声喧哗,还带猫来我房间玩。」
  殿下露出苦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小路——」
  「殿下!我们赶快去位子上吧!我等不及要看表演曲目了!」
  小路跑回来拉着殿下的手臂说道:
  「YUKI那种不解风情的家伙就不要管他了,居然放弃参加帕格尼尼演奏会的机会。」
  我无法反驳,只好耸耸肩。小路朝我吐了舌头,便和殿下一起消失在歌剧院的门后。原本争先恐后购买护身符的观众们,也开始依序进场。
  「明明只要您开口,门票马上就能为您弄到手。」
  梅菲嘲笑我似地说道。她应该很清楚我非常想听帕格尼尼的演奏吧?如果反驳她就中了她的道,我只好沉默地倚靠在歌剧院的石墙上。歌剧院四周挤满了买不到票却又想聆听演奏会的维也纳市民,许多家伙想试试能不能把耳朵贴在墙上聆听演奏。针对这种小气的客人,居然有摊贩来卖酒、烤马铃薯和香肠。不过是一名小提琴家来访,整个维也纳市都要闹翻天了。
  不,对方不仅是一名小提琴家而已。
  尼可罗·帕格尼尼,恶魔的小提琴家。
  「恶魔!恶魔!恶魔!」「不可原谅!」「放火烧了歌剧院!」
  路上传来一阵骚动。一群家伙拉着布条,举着火把和高出身高一倍的大型十字架从对面走来,歇斯底里地呐喊。
  「不要让法兰西来的恶魔使用我们的剧场!」
  「天谴!天谴!」
  只要帕格尼尼一举办演奏会,会场附近一定会出现抗议的群众。这世上当然还有许多认为驱逐恶魔比聆听美好的音乐更加重要的市民。
  但是当查票员进入歌剧院,关上歌剧院大门时,原本呐喊天谴或是恶魔的民众也都铁青着脸退下。我觉得靠在石墙上的背仿佛化为冰块,挤在入口处的贫穷市民也以惊讶的表情互望。原先大声叫卖的黄牛陷入一阵沉默,就连摊贩冒出的白烟也仿佛结冻了。
  帕格尼尼的演奏当然不可能穿透厚重的石墙,所有人一望即知。想到演奏会已经开场,我禁不住跪倒在地。到底我忍受了几回夹在后悔与安心之间的混乱呢?这里是音乐之都维也纳,这个时代还存在了许多古典派到浪漫派的知名音乐家。而且目前的我还住在其中一名最伟大的音乐家隔壁。
  我真是个大笨蛋,如果想要维护平淡无味的生活,只要搬去四周都是山羊的乡下不就好了吗?

  演奏会开始多久了呢?大马路上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马车。我和附近的市民看了之后都吓了一跳,因为马车上毫不避讳地装饰了蓝白红的三色旗,也就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国旗。对方居然在法兰西最大的敌国——奥地利的首都市中心展示自己的旗帜。
  马车在歌剧院的旁边停下,身着军服的护卫握着一名女子的手,引导女子走下马车。我曾经在报纸的照片上看过这名女子——正是倚靠在帕格尼尼身上的女子。我记得她名叫波丽娜·波拿巴,也就是拿破仑的妹妹。她具备惊人的美貌和红艳胜鸽血的红唇,让人觉得总有些地方不像人类。
  「啊,直接看马上就知道了。」
  耳边传来梅菲的低语。
  「那个女人,跟我是同行。」
  ……同行?
  「她也是恶魔吗?」我打了个冷颤问道。
  「是啊,不过她是使用非常原始的方式,直接抢夺对方的灵魂,附身于对方身上。这种连契约都不缔结的做法无法享受说服的乐趣,像我这样聪明高贵又美丽的恶魔是绝对不屑使用的。」
  我一直凝视与护卫交谈的波丽娜·波拿巴。
  「光凭照片无法辨识,不过波拿巴家大概还有其他恶魔的存在。如此一来,就能说明法国为何不断胜利了。嘻嘻嘻。」
  这么说来,拿破仑本人也是恶魔吗?他能只身打倒万人军队,果然是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
  就在我思索的当下,波丽娜走进歌剧院的后门,我也离开了石墙。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是来迎接即将结束演奏的帕格尼尼吗?现在小路和殿下都在歌剧院里,搞不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不能只是在这里干等。心中的不安愈来愈膨胀,同时也夹杂了一丝无法否定的喜悦——这下子我就有理由进去听帕格尼尼的演奏了。
  我从黄牛手上买来价钱已经降到八分之一的站票,冲进歌剧院。
  冲上歌剧院内部的阶梯,可以听到仿佛在寻找法国号的开场小号和长笛的应答,之后才是小提琴开始切切地单独拨奏。
  我扶着墙壁,停下脚步。明明一点也不想哭,泪水却受到乐声的驱使而自心中的缝隙掉出。我深刻地感受到帕格尼尼的琴声宛如暴力般美丽。如果有人说他是恶魔,我也会相信的。我的心脏仿佛被琴弦包围侵蚀,明明如此危险甜蜜却无法离开也无法捣住耳朵。结果我靠在通往站票位置的门扉,一边双手紧抱自己以抵抗对方的琴声,一路听到结尾的行板。直到小提琴最后的声响仿佛坠入寂静,我才终于得以动弹,打开演奏厅的大门。
  可是场内却弥漫异样的气氛。站票的客人屏息凝视舞台,前方座位的上流阶级们动也不动地保持沉默。舞台上呈现扇型分布的管弦乐团正中央,是一名身着燕尾服的小麦色肌肤男子。他将小提琴拿开,把琴弓放在谱架上,对众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明明表演已经结束了,也没人敢拍手。
  不仅是观众,就连担任伴奏的管弦乐团团员也受制于帕格尼尼的气势。因为这次公演而齐聚一堂的维也纳乐手们,一同紧张地凝视刚刚合奏的恶魔小提琴家。
  「——很好。」
  帕格尼尼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却饱满。
  「我的音乐不需要赞美,只需要臣服。你们赶快逃跑回家,忘记我的音乐,发抖地入睡吧。记住我的名字尼可罗·帕格尼尼和魔性吧。」
  「喔喔……」「恶魔,果然是恶魔……」「神啊……」
  观众席传来各式呢喃,帕格尼尼露出牙齿笑了。
  「奥地利的家伙,赶快去宣传吧!就说恶魔来了!今后演奏我乐曲的人将会因为诅咒而腐烂痛苦直到死去,我所带来的不是音乐而是恐惧!」
  当帕格尼尼大喊的瞬间,舞台四处升起熊熊烈火。乐团的团员吓得发出悲鸣,抱着乐器逃跑。原来烧起来的是谱架,团员们眼前的乐谱被烧得一干二净。
  恐惧笼罩了大厅,观众争先恐后地逃往出口;乐团团员也踢倒椅子和谱架,逃往舞台两侧。帕格尼尼的笑声又长又亮,穿透了众人的哭叫和慌张的脚步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魔!」「我们会瞎掉!」「神啊,请保佑我们!」
  因为跌倒而遭到践踏的民众发出哭叫声,大厅后方的大门也应声倒下。歌剧院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下,仿佛整座建筑物都随之动摇。我在人潮的混乱之中,拼命地抓住门框以免被人群冲走。
  我如此坚持都是因为一楼贵宾席的正中央,有两个小小的身影。
  红发红衣的背影绝对是小路,握着小路的手且紧贴着小路的是鲁道夫殿下。
  我冲向观众离开后空荡荡的座位。小路却站起身来严肃地凝视唯一留在舞台上的小提琴手,开始鼓掌。
  孤独空虚的鼓掌,响遍仿佛枪战后的会场。
  帕格尼尼皱起眉头,从舞台瞪视小路。他的表情扭曲,黑色玻璃般的光滑肌肤上露幽几条皱纹。
  「为什么你不逃走?」
  「为什么我要逃走?」
  小路立刻回答:
  「尼可罗,你的演奏比传说中的更棒啊。尽管最后的一招让人有点扫兴,不过还是值得我起立鼓掌。虽然其他无礼的客人都逃走了,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让我来代替他们拍手,让你沐浴在赞美之下。」
  「小、小路……没关系吗?」旁边的鲁道夫殿下担心地低声问道。
  「吵死了,住手!」
  帕格尼尼唾弃似地骂道,小路也因此停止鼓掌。
  「哼,你就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那家伙吗?」
  帕格尼尼瞪着小路,扭曲的嘴唇吐出问句。
  「对了,欢迎来到维也纳。这里是音乐之都,希望你也能以音乐家的身份好好享受这里的一切。不过下次演奏会请你改成独奏或是只用钢琴伴奏。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你弹琴喔。我想要聆听你的独奏。」
  「不好意思,演奏会之于我只是赚取零用钱的手段而已。你没听说过我的事吗?你以为我在波拿巴家族的庇荫下,只是负责演奏而已吗?我是为了震撼维也纳而来的,难道你不害怕恶魔的陷阱吗?」
  鲁道夫殿下打了个寒颤,蜷缩在座位上。小路眯起双眸回应:
  「我唯一恐惧的只有失去音乐,其他什么神啊恶魔啊都跟我没关系。」
  「哈哈!」
  帕格尼尼面向天花板,冒出狂暴的笑声。
  「很好!我就是为了夺走你的音乐而来的!」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穿过坏掉的椅子,接近舞台。这是怎么一回事?帕格尼尼刚刚说了什么?他要回答之前,舞台旁先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尼可罗,闲聊就到这里告一段落。」
  对方说的是法文。脑袋里歌德的部分让我理解女子的话,但是小路大概就听不懂了。
  「现在先别管那个矮个女人,先去见皇帝吧。」
  是波丽娜·波拿巴。如果梅菲的话是真的,对方也是恶魔。和她四目相对时,可以发现她的确与梅菲一样,眼睛深处燃烧着地狱之火。对方也闻到同类的味道吧?瞄过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特别久。
  可是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去,消失在舞台后方。
  帕格尼尼拿起在谱架上的琴弓,再次瞪视小路。
  「我主子命令今天的演奏到此为止,不过我们之后还会见面的。下次见面之前,先把你的作品整理整理,免得死后出版社为了版权而争执!哈!」
  帕格尼尼大步离去时,谱架在他转身的瞬间冒出火花,化为灰烬。鲁道夫殿下因此发出一声惊呼。燕尾服的背影消失在波丽娜等待的舞台旁。
  舞台再度恢复寂静时,小路暂时瞪视了空荡荡的舞台一会。我走近两人之后,先扶起鲁道夫殿下。
  「……啊,老师……对不起,明明我应该要振作起来保护小路的。」
  殿下一边以颤抖的声音低语,一边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正当我要呼唤小路时,她面向舞台严厉地说道:
  「YUKI……你也听到帕格尼尼的演奏了吗?」
  「……嗯,我只听到最后的行板。」
  「很美吧?」
  「……我感动到几乎要流泪了。」
  小路愤怒地回头,跨过损毁的椅子,大步走向大厅出口。
  「这样不就好了吗?只凭音乐就好啦。什么恶魔,什么拿破仑的妹妹,什么奥地利与法兰西,为什么他不尽力让那把小提琴发出更美更清亮的歌声呢?真是太令人火大了!」
  小路的声音蕴含着怒意,散发在呛人的空气中。
  ※
  如同帕格尼尼所言,他在五天之后来到我们的公寓。
  那时候我把自己的桌子放在窗边,利用天边最后一抹夕阳完成杂志的专栏。那场骚动之后,一共有三十家出版社委托我写些关于帕格尼尼演奏会的文章,当时的我还没完成所有工作。
  「YUKI大人,请看窗外。」
  梅菲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向我低语。我放下笔,打开窗户,探出头四处张望。十二月的寒风仿佛要撕裂我的耳朵,不过我马上就明白梅菲话中的意思了。傍晚无人的街道上,走来一个细长的人影。
  人影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是小提琴。
  我赶紧冲出房间。
  从大厅冲出大街,可以发现对方还远在两个十字路口之外。尽管我们距离如此遥远,我还是可以感受到对方异样的气息。来者是帕格尼尼。
  道路两侧公寓的窗户都开了一条细缝,但是一发现帕格尼尼走来就马上粗暴地关上。原本在路边玩耍的孩子也在母亲尖锐的呼喊下回家,大家都赶紧锁上玄关的大门。大群的乌鸦站在屋顶土吵闹。
  「恶魔!」「演奏会结束就马上滚回去!」
  公寓的二楼与三楼传来辱骂的声音,还飞出了不知名的物体滚到帕格尼尼的脚边,化为烂泥。是泥块吗?可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前进,就算被丢掷腐烂的蔬菜、蛋壳和生锈的铁钉也面不改色。他跨过门口驱魔的十字架和护身符,跨过害怕的祈祷与低语,跨过敌意与恐怖,继续前进。
  他来到我面前之后,终于停下脚步。
  也许是因为身着黑色外套的关系,他看起来仿佛遭到雷击而碳化的树木。闪耀灰黑色光芒的双眸俯视着我。
  「歌德,滚开。」
  「……你来做什么?」
  「和你没关系,为什么你老在贝多芬身边晃荡?」
  「和我当然有关系,这里是我家。而且你和恶魔有关。」
  「哼,服侍你的恶魔叫什么名字?你要让他和我对战吗?」
  梅菲继续保持沉默,连气息都感觉不到。我握紧又松开几次汗湿的双手,想从帕格尼尼的表情读出点什么。果然你也知道吗?
  「不想跟我打就让开,你好不容易才透过恶魔获得崭新的人生吧?每天泡温泉享受人生就好,干嘛跑出来自讨苦吃?」
  「你问我为什么吗?」
  我的声音凝结在喉咙深处。为什么?
  「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我哑然无声,究竟我是为了什么跑出来呢?
  「那个女人那么重要吗?哈,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杀了她。只是可能会让她再也无法演奏,对你而言正好吧?」
  那句话让我全身无法动弹。
  对你而言正好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你而言,又消失一个恶魔的诱惑吧?你这个胆小鬼因为害怕感动,连听我的演奏都还得隔着门听。这样对你而言不是刚刚好吗?哈,不要随便出手,好好感谢我吧。」
  帕格尼尼的每句话都刺入我的脊椎,我的四肢因此僵硬,涌上一股恶心的感觉。就连对方推开我,走进公寓之后,我都还好一会无法动弹。毕竟对方说的都是实话,真相毫不留情地攻击我心中的矛盾。
  「——为什么你突然跑来?」
  上方传来小路的声音。我因此回过神来,奔进大厅。一路冲上楼梯,就在三楼的走廊转角发现倒在地上的门扉。那是小路的房间,门链已经遭人切断。
  「我不知道你的祖国是什么样的规矩,但是在维也纳拜访别人之前要先敲门!」
  我冲进房间,看见帕格尼尼的背影和手拿琴谱的少女坐在琴椅上。遇到这般光景,就连小路脸上都稍微露出惊恐的神色。帕格尼尼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往小路一丢,纸片翩翮降落于小路脚边。
  「我来宣告波丽娜·波拿巴的命令,这是法兰西政府的通知。法兰西帝国政府命令你放弃发表目前为了首次公演而练习中的〈波拿巴交响曲〉。」
  我吓了一跳,望向小路。少女的脸庞也扭曲了。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法兰西政府会对我的曲子有意见?」
  「因为第二乐章是送葬进行曲,那是希望拿破仑陛下死掉的曲子吧?如此一来会煽动众人敌视法兰西,所以法兰西帝国政府无法承认这种曲子,马上放弃发表。」
  「蠢死了,你的主子是害怕迷信的小孩吗?」
  「你这家伙才应该对自己的影响力有自觉,发表这种名为波拿巴的大型交响曲,一定会煽动民众好战的心理。」
  「他们想怎样就怎样!要吵就让他们去吵!我可是艺术家,感动、骚动、迷乱、高亢人心或是带领听众脱离现实正是我耗尽血汗创作的理由。聆听这首曲子的奥地利人因此期盼拿破仑的死而怒吼,或是聆听这首曲子的法兰西人因为预感拿破仑的死期而哭泣度日,这都是对我的称赞或怒骂。我所该做的只是默默地接受这一切,品尝众人的评价,创作下一首作品而已。」
  帕格尼尼暂时陷入沉默,我也只能茫然地站在房间入口。小路的一句一言如同嫩绿的麦叶,将我切割成碎片。
  「你也一样吧?尼可罗,你也是艺术家吧?难道你不明白我刚刚说的一切吗?」
  帕格尼尼突然逼近小路,单手抓住小路的领子。她娇小的身躯高高地离开琴椅,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慌慌张张地冲向帕格尼尼,抓住他的手臂。
  「喂,住手!」
  「一样?你说一样?」
  帕格尼尼一边怒视小路,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这种人懂得我哪一点?你从一出生就受到群众的欢迎和赞美,哪里懂得我的心情!」
  帕格尼尼粗暴地挥动手臂,将我推倒在地的同时将小路娇小的身躯摔在地上。
  「小路!」
  我爬过去,扶起仰躺的小路。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血痕,睁开颤抖的眼皮,褐色的双眸望向不祥的黑色人影。我的背后继续传来帕格尼尼的声音。
  「你看看我!黝黑的肌肤、树根般的手指!生来就遭到诅咒的身体,四处都有人辱骂我是恶魔,各地的教会也都禁止我的演奏,就连听众听到我的演奏也只会发出悲鸣或祈求救赎!」
  我放开小路的身体,回头望向帕格尼尼。濡湿的双眸在黑色的脸庞上燃烧着熊熊火焰。
  「然后我就遇到了伟大的拿破仑·波拿巴!他告诉我尼可罗·帕格尼尼之名将一辈子遭到诅咒,死后也继续视为恶魔,所有的墓地都拒绝我的尸体。我就连死后都只能四处徘徊。」
  我凝视着他的双眸。原来拿破仑告诉了你这件事。这的确和我知道的历史一致,但是——
  原来拿破仑知道未来?所以他果然是恶魔从未来带来的人类吗?
  遭受诅咒的小提琴家转而望向我。
  「歌德,你也是来自未来吧?」
  我轻轻地点头,努力抵抗帕格尼尼的气势。
  他刚刚说「你也」,他的确这么说了。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刚刚说的话,也就是陛下说的话是正确的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棺材在意大利各地徘徊了五十年以上。你终于得以在帕尔玛的墓地安息时,已经是十九世纪末期了。
  「因此拿破仑大人要我跟随他——」
  帕格尼尼的声音呈现干燥、无机质。
  「拿破仑大人要我加入他的麾下,尸骨无存地奉献给法兰西!所以我将自己的一切灵魂都奉献给拿破仑大人,化身为恶魔。」
  帕格尼尼打开小提琴盒,拿出散发不祥光芒的小提琴。那是名匠巴尔特罗密欧·瓜内里所制作的小提琴——加农。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它『加农』吗?」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小提琴的琴弦弹开,琴身份成两半。琴身的背板与侧板开始分解成几何形状的数块断片,重新组合于高速旋转的指板。原本是乐器的物体在屏息的我和小路面前,展现不可思议的转变。炮身散发黑色光芒,枪柄上雕刻了可怕的图案,更可怕的是如同尸体一般缠绕在炮身上充满骨节的黑色手指。
  「——因为它就是加农炮!」
  帕格尼尼大叫一声,扣下扳机。我抱紧小路,跳开原本所在的位置。炮弹爆裂的声音仿佛撕裂我的耳朵般向我袭来。身体因为爆炸的热风而漂浮颠倒,下一瞬间则是有东西撞到我的背部。撞击完全挤压出我体内的空气,我接着又掉回地面,手臂的骨头、肩膀的关节和背脊都因此而发出疼痛的哀号。
  我抬起头来,一阵焦味飘过我的鼻尖。
  刚刚小路坐的地方,已经完全消失了。钢琴被炮弹的暴风吹倒,连墙壁也不剩。冰冷的夜空中,可以看到维也纳的路灯。我们脚下的地板嘎嘎作响。
  我努力压制嘴唇的颤抖,试着转动脖子。
  帕格尼尼正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大炮,大炮身上的木片又再度散开、变形、缩小、膨胀、分散、结合,最后恢复原本的曲线,再度化为小提琴的姿态。
  刚刚的炮击把房间的墙壁,正确来说是房间靠窗部分的四分之一都给吹走了。我的脑袋终于开始理解这项事实,我体内的恶寒应该也不是单纯因为冰冷的夜风使然。
  怀中的小路发出呜呜的呻吟,开始扭动身体。
  「贝多芬,拿破仑陛下说过不希望失去你。所以我不会杀了你。」
  帕格尼尼从一头乱发中怒视我们。
  「但是如果你再不听从指示,最好要有觉悟。下次我会让你尝到比地狱更可怕的痛苦。」
  帕格尼尼走出房间之后,我好一会儿都无法起身。小路也紧抓着我胸口颤抖,我可以一并感受到她心脏的悸动。楼下传来听到爆炸声的人们发出的谈话声,公寓的住户们也发出慌张的脚步声。
  刚刚爆炸所引起的风力造成我背后传来一阵剧痛,往肩膀一看可以发现皱巴巴的皮肤,剧痛开始传至骨髓。我可以听到有人在敲门,大喊。
  可是在我脑中回响的并不是帕格尼尼悲痛的呻吟,也不是加农炮的巨响。反而是小路比血液更炙热的一番话,让我无法动弹。

  ——你也一样吧?你也是艺术家吧?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幕

  十二月二十五日的圣诞节到一月六日的主显节之间,教会不停地举办弥撒,管风琴和圣歌队也不断地上演清唱剧。在教会的月历上,这十二天是所谓的「圣诞季」。
  这段痛苦的日子,我几乎都是趴在床上度过的。毕竟维也纳的纬度比北海道的稚内还高。虽然气候条件不至于到极地的地步,却也非常寒冷。大量的降雪让每天躲在被窝里动也不动的我几乎连骨髓都要冻结,加上每天都可以听到从远方传来圣诞清唱剧的清澈歌声与钟声,我的心情几乎掉到谷底。
  当我终于可以前往霍夫堡宫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中旬了。
  「老师,您已经可以出门了吗?不是烧伤得很严重吗?上星期去探望您时,您还趴在床上无法动弹呢。」
  我和鲁道夫殿下相隔许久才终于得以在书房相遇,对方担心地问候。
  「别担心,我已经康复了。烧伤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无法动弹是因为连脚底也受伤,不得已只好窝在家里。」
  「原来如此,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殿下叹了一口气。「我从年底开始也几乎足不出户,完全没心情出门散心。」
  殿下凝视沾满雪片的窗户说道。书房因为暖炉的火焰而非常温暖,起雾的玻璃更加强调户外的寒冷。
  「教会似乎要求音乐协会暂停演奏会,我有兴趣的演奏会全部都中止了。大雪时节又不能远游……」
  「教会?为什么教会会做出这种要求呢?」我开口询问鲁道夫殿下。
  「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帕格尼尼害的吧?对方以演奏会的名义进入奥地利,还以恶魔的力量引起骚动。卡伦多纳大门歌剧院现在也暂时封锁了。」
  这些事情明明跟其他音乐家应该没关系的。
  「当初为帕格尼尼伴奏的乐团团员们和观众好像也都受到非常严苛的调查,似乎是怀疑当中有法兰西的间谍。老师,教会没去侦讯您吧?」
  「嗯,至少现在没有。」
  「而且,」殿下放低了声音。「小路透露了一点关于帕格尼尼来到维也纳的真正目的。」
  「啊,是……」
  帕格尼尼是来传递法兰西政府要求停止交响曲首次公演的命令。
  「帕格尼尼这个人真是可惜,具备如此高超的演奏技巧,却被迫担任拿破仑的走狗,进行一些像突击队的勾当。」
  「嗯……」
  我闭上嘴巴,俯视自己的脚边。
  他不是被迫,而是自愿选择这条路的。宛如爬行在黑夜中,迷失方向的人。
  「小路应该不会……屈服吧?」殿下叹了一口气。
  「她就是这样的人。」
  小路是对于创作决不妥协的音乐傻子,就算差点被杀也是先破口大骂帕格尼尼居然将钢琴化为灰烬。第二天她马上又添购了新的钢琴,再次构思交响曲的管弦乐部分。
  可是,我不觉得事情会就此划下句点。虽然连我也觉得理由很愚蠢,但是法兰西政府毕竟是认真的。他们认真地想消灭小路的新曲。
  同时我所知道的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是以不同的名字出现在历史上,难道这就是妥协的部分吗?小路难道是把特定的人名「波拿巴」改成不具名的「某位英雄」才得以发表吗?关于〈英雄交响曲〉的名称逸事的确虚实交错,至今也无人能确定何者为真。结果只有贝多芬因为过于愤怒而撕破乐谱封面的夸大谣言广为人知。难道这才是故事背后的真相吗?
  有人打开书房的门。
  「殿下在吗?」
  进入书房的是一身飘逸红衣的小路,还罩了一件看似温暖的披肩。她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衣服四处还散落了雪花。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寒冷的天气还是因为兴奋使然。
  「我听说殿下买到那本诗集了。」
  小路一边抖下衣服上的雪花,一边奔向书桌。此时她才发现我的存在。
  「哼……原来你也在。」
  她露出厌恶的神色怒视我。
  「你已经康复到可以出门了吗?」
  「多亏你的福。」我也讽刺地回应。
  「哼。随便你!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可承受不起,会睡不好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想帮假歌德写安魂曲。」
  小路的说法实在过分,让我回想起那夜帕格尼尼离开之后的事情。
  ※
  「你干嘛擅自跑出来,又擅自的烧伤!」
  小路一边愤慨地怒吼,一边用水瓮朝我的背浇水。冰冷的夜风毫不留情地吹袭失去墙壁的房间,身体的炙热与兴奋也随之冷却。看来应该是我保护小路时因为炮击而烧伤,遭到大火烧去衣物而裸露的肌肤在寒风中疼痛不堪。小路无情地拼命往我身上浇水。
  「好痛!好痛!小路,我没事,烧伤没那么严重。」
  「你干嘛擅自跑出来?你对我的音乐又没兴趣,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吧?」
  「这跟音乐没关系!你差点就要被杀了啊!」
  我起身抓住小路的肩膀。
  「对啊,差点被杀的是我,又不是你。」小路推开我的手。「所以你不需要救我,还因为救我而受这么重的伤!」
  「好痛好痛好痛!」
  小路用力拍打我烧伤的双腿,我差点痛得昏过去。
  「呃……对不起。」听到我的哀嚎,就连小路脸色都沉重起来。
  来到我家的医生将我搬到隔壁的房间,在我背上涂满不知名的黏液之后,向随侍在侧的小路说明今后的照顾方式。因为医生的多嘴,结果医生回去之后小路居然发表了不得了的宣言。
  「欠你人情也很烦,所以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我吓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做饭吧?」
  「别把我当笨蛋,我也看过几次你做饭的样子,一点也不难啊。」
  结果小路端出如同我想像,或者该说超乎我想像的可怕食物。我仔细凝视小路拿来床边的小锅,里面装了焦油般的液体和漂浮的骨头。
  小路尝了一口之后,流泪说道:
  「好难吃……」
  那是当然的啦。
  「骨头硬得不能吃。」
  「骨头本来就不能吃。」
  「那你干嘛煮骨头?」
  那你又为什么觉得骨头可以吃呢?
  「呜呜呜,我明天一定会煮得更好的。」
  不不不,我靠面包、起士和培根就可以撑过去,拜托你去店里买来吧。
  不仅如此,小路因为觉得黏答答的药很恶心,居然想叫猫帮我擦药;说洗好床单了,就把湿漉漉的床单往床上铺;因为希望我早日康复,就整夜对我唱自创的弥撒。第二天早上,虚弱的我拜托她说:
  「小路,为了让我的烧伤早点恢复,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这件事情只有你才办得到。」
  「随你开口!」小路拍了拍自己扁平的胸膛。
  「拜托你暂时先去别的地方……」
  小路虽然非常愤慨,但是她的房间目前无法使用是不争的事实。在房间墙壁修补完成之前,她也只好暂时离开公寓。据说这段期间她搬去叨扰莫札特。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地上的部分还有空房间,乐器也应有尽有。虽然在莫札特家会遭到玛莉皇后的骚扰,但是考量到住宿费用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由于鲁道夫殿下经常带食物来探望,所以我一边享受相隔许久的个人时间,一边静静等待伤口恢复。
  「YUKI大人,我们好久没独处了。」
  果然不肯放过我的梅菲,抖动着黑色的狗耳朵出现在床头附近,喜孜孜地盯着我瞧。我和帕格尼尼对决的时候,明明一点气息也感受不到。
  「嘻嘻嘻,现在的YUKI大人不但无法动弹还全身都是润滑剂。」这才不是润滑剂!你这个性骚扰恶魔究竟在想什么?「您现在想做什么呢?是吃我呢?和我洗澡呢?还是享受我呢?」不都是你吗?
  「赶快把我的烧伤治好吧,对于恶魔应该轻而易举吧?」我厌烦地说道。
  「不行,我只能实现您的欲望。」「这就是我的欲望啊!」我最近终于发现其实你只要觉得:我的请求无趣,就会用这招混过去吧?我不会再上当了!
  「真是拿您没办法。」梅菲耸耸肩膀。「我明白了,我有办法可以在十二小时之内就让您康复。」
  「那就赶快动手啊!」
  「您真的要我动手吗?」
  「怎样啦?」
  「因为这种治疗法是我十二小时一直舔吮您的伤口。」
  我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你、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反正你就是想搞性骚扰,所以才随便说说。」
  梅菲又露出邪恶的笑容。
  「您要怎么证明我是说谎呢?」
  光看你的脸就知道是在说谎啊!可是被这样子说,我也没有打开僵局的对策。于是我只好放弃借助恶魔的力量,静静地等待身体自然恢复。梅菲每天晚上都跑来攻击我无法动弹的地方,搞不好我放弃治疗才是正中她下怀。
  两星期之后,我终于恢复步行的能力而来到皇宫,也才终于遇到了小路。
  ※
  「要是交给我照顾,你早就好了……」小路喃喃说道。怎么可能?「哼,算了。殿下,您之前提过的诗集……」
  「咦?啊,嗯、嗯。」
  鲁道夫殿下貌似抱歉地看着我,但是在小路不停地推肩催促下,只好打开抽屉。之前提过的诗集?
  「到处都销售一空,打了好多通电话才终于在汉堡的书店找到两本。」
  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是两本相同的大本精装新书,殿下将其中一本交给小路。她高兴得跳了起来。
  「谢谢殿下!哇,我好期待喔!究竟修改成什么样子了呢?我已经把旧版读到破破烂烂,都要背起来了。」
  「……什么诗集?」我一开口发问,小路仿佛甩动一头红发般地用力转过头来,得意地把诗集塞到我怀里。
  「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的诗集啊!他最近改写之前的作品又重新出版了!我一直都买不到,好不容易拜托陛下才找到的!」
  弗里德改写了以前的诗集?那家伙离开威玛之后原来在做这种事。他一直逼我写原创作品只结果自己不过是改写以前的诗集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去泡温泉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要重新出版这本诗集。
  小路突然回过神来,瞪了我一眼。
  「那个在温泉乡的轻薄玉米男,我可不承认他是席勒!」是是是。
  小路接下来又以陶醉的眼神翻阅诗集。
  「殿下您看,这是我最喜欢的诗『快乐颂』(注:『快乐颂』原名『自由颂』)。」她一边把诗集递给殿下看,一边以纤细的手指一句一句地温柔地抚摸热爱的诗句。她用宛如作梦般的声音说道……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要把这首诗谱成乐曲,旋律跟和声我都已经想好了,可是还没有汇整适合这首诗的乐曲。这首曲子一定会成为我的最高杰作,我会让它成为全世界都传颂的名曲……
  小路的笑容突然好刺眼,我不禁眯上双眼。
  我知道你会做到,你的第九号交响曲也是最后一首交响曲将会高唱这首〈快乐颂〉,最后这首歌会成为统一全欧洲的赞歌。(注:〈快乐颂〉目前是欧盟的盟歌与欧洲委员会的会歌。)
  但是一滴不安突然滴落在我意识中,逐渐扩散。
  历史真的会如此前进吗?目前在我眼前诉说梦想的少女真的能抵达音乐史的顶点吗?毕竟我根本没听过贝多芬遭受法国政府威胁的说法,历史也已经逐渐改变。不仅如此,小路还完全无视帕格尼尼的要求。
  帕格尼尼说过不会夺去小路的性命,梅菲也说过人的寿命早已注定。但是我还是打了个冷颤。这不就表示除了杀人之外,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吗?
  「殿下!您看!这本书还附签名喔!」
  小路兴奋的声音打断我不祥的想法。
  「在封面内侧,而且还是亲笔签名!」
  「席勒的签名?真的吗?好好喔,小路跟我交换——啊,我的也有签名!」
  两人一起拆下诗集的封面比对,笑着说着。仔细一看,诗集封面的确以大胆的笔触签了约翰·克里斯多福·弗里德里希,是我熟悉的笔迹。
  但是鲁道夫殿下却突然安静下来,盯着签名瞧。
  「……怎么了吗?」小路惊讶地询问,殿下抬起头来看着我。
  「席勒先生的签名是您设计的吗?」
  「咦?」
  「『约翰』的写法,跟老师的签名一模一样呢。」
  「我跟弗里德不一样,没那么认真考虑签名的事……殿下之前看过我的签名吗?」
  「没有,不过您以前曾经寄信给我。」
  信?
  我不记得我曾经写信给殿下过喔?
  「您来到维也纳之前寄给我的信,里面写了想去的观光景点、想参加的演奏会和想参观的美术品等等。」
  「啊、啊,之前殿下好像提过。但是……」
  我没写过那种信,还以为是梅菲捏造的。
  「信收在这里……这不是您寄给我的信吗?」
  鲁道夫殿下一边说道,一边从最下方的抽屉拿出一封信。我急急忙忙抽过信来确认寄件者,结果一看到名字就停止呼吸:上面的署名的确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稍微确认信中的内容,里面的确写了一堆任性的要求:想参观哪里的宫殿和教会、想直接观赏的教会圣遗物、想直接聆听哪位音乐家的现场演奏。熟悉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这是弗里德的字。」
  「咦……」殿下也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弗里德要瞒着我寄这种信给殿下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会搬来维也纳也是弗里德害的。那家伙擅自回覆法兰兹二世的邀请,我才会来到维也纳。寄给鲁道夫殿下这种信也是因为想逼我来维也纳吗?还是想让我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呢?为什么弗里德要策划这些事呢?而且计划完成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还遭到教会的调查。
  遭到教会……?
  我突然一阵毛骨悚然。
  梅菲、梅菲,出来啊!我有事情想问你,你现在马上滚出来。我虽然在内心如此呼唤,身边却感受不到一丝毫恶魔的存在。结果我的怀疑就像滴落在起雾玻璃的水滴一样,逐渐扩散。
  弗里德知道我为了避免感动,刻意避开一切娱乐。所以他让我搬来维也纳,接受小路等人的刺激。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捏造假信。最后自己还失踪和遭到教会追捕。
  难道弗里德知道我和梅菲之间的契约吗?
  难道恶魔为了早点得到我的灵魂,和弗里德联手吗?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教会之所以会调查弗里德是因为他是恶魔的手下,所以弗里德才要逃到国外去。
  怎么可能?弗里德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他不是那种家伙。我的自问自答在脑海中回响。另一个我嘲弄我:你凭什么说弗里德不会做这种事?你知道他什么了?他是歌德的朋友,可不是你的朋友。
  是啊,我对于弗里德一无所知——
  「……老师,您怎么了吗?」
  「……YUKI,那封信怎么了吗?」
  我回过神来,发现小路和殿下从左右两侧盯着我手上的信。我赶紧把信塞回信封,还给殿下。
  「没、没事,弗里德那家伙希望我在维也纳建立广大的人脉,所以才会擅自写这种信。」
  我希望弗里德寄信的理由只是如此,但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刚刚说的话。如果只是希望建立人脉,为什么弗里德会突然销声匿迹呢?而且还是跑去无法联络的瑞士深山里。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我全身开始起鸡皮疙瘩。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来到房门前却嘎然而止。
  对方敲了一会门之后,响起一名半老男子的声音。
  「鲁道夫殿下在吗?听说路德维卡·冯·贝多芬也在这里。」
  这是我们认识的声音。听到宫廷乐长萨里耶利的声音,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在是在……请进。」
  鲁道夫殿下一开口,妹妹头的萨里耶利就一脸疲倦地打开房门进来。他瞄了一眼走廊,便迅速地关上房门。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歌德阁下也在啊。」
  萨里耶利不安的眼神先是看着殿下,然后是我,最后才转移到小路身上。
  「路德维卡同学,这里不太方便,麻烦你过来一下。」
  「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现在想马上和殿下在这里召开朗诵会,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这是急事。」
  「那就更应该马上在这里说啊。」
  萨里耶利的额头上冒出青筋,但是正当鲁道夫殿下张皇失措地想要制止时,他却举起手阻止了殿下。
  「刚刚法兰西帝国政府正式来函通知法兰兹二世陛下。」
  萨里耶利以沉重的声音通知小路这件事。法兰西帝国政府的来函应该是指〈波拿巴交响曲〉的问题吧。事情终于发展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对立了吗?
  「大概没多久就会直接通知你了,所以在那之前我先来跟你说一声。就是你正在创作的那首降E大调的交响曲。」
  「我受够了。该不会连您都要我放弃演奏会吧?」
  小路的口气中夹杂着叹息。萨里耶利露出仿佛直接喝下咖啡粉末的表情。
  「……是的。」
  「老师自己也是音乐家,居然对我说得出这种话。对于音乐家而言,乐曲胎死腹中是最大的耻辱。我相信老师您也懂得这个道理,还是对您而言宫廷乐长和弦乐协会会长的身份比艺术还重要呢?」
  「就是这么一回事!」
  萨里耶利突然激动了起来。
  「我身为维也纳乐坛的大家长,有监督和保护所有音乐家的责任!我可不能像你这样旁若无人又任性,满脑子只考虑音乐的事情和擅自行动就好!」
  他一边口沫横飞,一边逼近小路。
  「我可不记得有拜托老师监督或是保护我了!」小路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闭嘴!贝多芬同学,你听好了,你现在逞强有什么用?现在我们讨论的可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不要让交响曲这种小事刺激法兰西。现在法兰西的苗头瞄准大不列颠王国,我国正趁着这个机会养精蓄锐。」
  「那又不干我的事!」
  「你是小孩子吗?」
  「我是小孩子啊!」
  萨里耶利脸上浮现两百种困惑的表情,之后又随着汗水一同消失。
  「……听好了,贝多芬同学,我会帮你跟陛下求情。我毕竟也不是恶魔,不会叫你放弃曲子。事情总是有转圜的余地,既然问题出在第二乐章的送葬进行曲,你就把那里改成你拿手的降A大调的优雅慢板——」
  「不要,别开玩笑了,老师已经看过我的总谱不是吗?那么您就应该明白第二乐章只能是C小调的送葬进行曲。如果更动了第二乐章,整首交响曲就只能当垃圾了。」
  「呃、呃……」
  萨里耶利双手握拳,开始颤抖。但是我和鲁道夫殿下都无法插嘴。毕竟这是音乐家之间的对话,而且萨里耶利也明白单独更换一个乐章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你就改标题吧!那样的标题不管怎样都不好。更改曲名让法兰西也可以接受如何?普通的一般名词吧!对了,歌德阁下!」
  突然被点名,我也吓了一跳。
  「就请我国的大文豪歌德阁下为我们想个好曲名吧!这么一来,你也可以接受了吧。接下来你和我一起向陛下求情,同时发函向法兰西解释的话,也许还有机会举办首次公演。歌德阁下有什么好点子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感受到身旁小路冰冷的视线。
  为什么萨里耶利要指名我呢?难道是要我把历史拉回正轨吗?既然我来自未来,这时候是否应该开口呢?藉由我的力量将交响曲改名为隐藏辉煌名称的〈英雄交响曲〉。
  可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很难为情,但是我无法否定或肯定小路的有勇无谋。
  「这和YUKI没关系。」
  小路冷漠地回应,重新面对萨里耶利。
  「我的曲子由我来命名,它只能叫〈波拿巴〉,没有别的。」
  「你——你还要要任性的话,就滚出奥地利!那么想演奏就去伦敦演奏吧!那里现在还没遭到法兰西荼毒!或是去美国发表!」
  「才不要,我一定要在维也纳举行首次公演。老师,您听好了。选择观众与表现方式也是属于艺术的表现范围。我不会因为权力而改变自己的艺术,也无法原谅这种要求。我是不会屈服的!」
  萨里耶利听了之后露出复杂扭曲的表情,但是小路继续说道:
  「我喜欢这里,也喜欢这里的观众。我说的不是满脑子只有舞会的贵族,而是就算害怕恶魔也要去听演奏会的市民们。所以我要把首次公演的荣耀献给维也纳,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为什么你那么倔强!」
  「倔强!老师,我这叫倔强吗?如果我这样叫倔强的话,新生儿的哭声和死前的呕血都是倔强了!我只是想单纯以音乐家的身份,以贝多芬的身份活下去而已!」
  正当萨里耶利满脸通红地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房外又传来大批的脚步声,同样也是在房门前停住。
  「……鲁道夫在吗?」
  萨里耶利吓得耸起肩膀,从喉咙发出呃的一声。鲁道夫殿下也瞪大了眼睛,只有小路臭着脸盯着门扇瞧。
  那是法兰兹二世的声音。
  「……是,臣在。」
  「萨里耶利和贝多芬也在吧。」
  「是。」
  侍卫打开房门,便服装扮的法兰兹二世连同大批侍卫以沉重的脚步踏入房间。才一阵子没见到还很年轻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下垂的眼皮和眼尾的皱纹却让陛下看起来好像已经老了十岁还是二十岁。萨里耶利马上跪倒在地,鲁道夫殿下低下头来,而我则是躲在窗帘的阴影处跪下。唯有小路,正面迎接陛下的视线。
  「贝多芬同学!」萨里耶利以沙哑的声音规劝小路。「你在做什么?在皇帝面前,头还拾得这么高!」
  「为什么我非得跪下不可呢?」
  小路冷淡地回应。
  「陛下之所以为皇帝,不过是因为出生于哈布斯堡家族而已。我身为贝多芬,是以我的音乐爬到现在的地位。皇帝的宝座的确很高,而且陛下也比我高大,所以我愿意抬头仰望皇帝。但是我可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朝皇帝跪拜。」
  「贝多芬,你太失礼了!」
  「不过是个弹钢琴的,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陛下缓慢地抬起手来,阻止激愤的侍卫们。
  「路德维卡……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陛下连声苦笑也没有,默默地低语之后望向萨里耶利。
  「朕应该跟阁下说过由朕亲口通知贝多芬,阁下怎么先跑来了?」
  「请陛下见谅。」跪拜在地上的萨里耶利发出颤抖的声音。
  「同为音乐家的交情吗……真是肤浅。阁下不觉得这种时候直接命令还比较有人情味吗?」
  陛下的视线又回到小路身上。
  「朕想阁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很可惜的,那首有一个乐章是送葬进行曲的〈波拿巴交响曲〉得放弃公演。但是请阁下以国事为重,避免刺激法兰西的行为。」
  「这是君命吗?」
  陛下弯起眉毛,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是君命,朕可是皇帝。」
  「既然如此,我不想听命。」
  「阁、阁下在说什么?朕正以皇帝的身份命令阁下!」
  「所以我才不肯听从啊,陛下。」
  房间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只有小路热情的声音刺穿冻结的空气,无感情地打出裂缝。
  「陛下曾经莅临过几次我的演奏会吧?我也曾经为陛下演奏过钢琴对吧?如果陛下听完我的交响曲还如此认为的话,我愿意视陛下为一名高贵听众而聆听陛下的意见。如果只是单纯的君命,恕难从命。」
  「阁下明白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陛下的声音仿佛生锈的铁钉般粗糙。小路拍了一下桌子,吓得侍卫们缩起身子。
  「陛下才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居然敢以君命插手我的创作。听好了,我可是艺术家。我的音乐问世,受到观众接受才觉得生命有意义。这就是我的人生。如果没有人听我的音乐,我的生命就会空虚地结束。因此我总是在自己内心的声音和观众的需求之间呻吟挣扎。我也明白那首交响曲会受到厌恶拿破仑的听众所抗拒,或是令人联想到拿破仑的死亡而受到辱骂或是不谨慎的指责。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赌上自己的性命,一个一个挑选音符与文字!我已经下定决心利用前所未有的巨大交响曲描绘征服全欧的巨人、巨人的消逝、抹灭消逝的骚动和之后的帝都!国家又怎样!这是我的战争!」
  怒发冲冠的小路逼近法兰兹二世一步,她全身散发的热气使得陛下与侍卫们表情扭曲地后退。
  「如果不能征服听众,如果我的音乐无法打动任何人,那就是我的失败,也是我的死亡。如果陛下想杀死我的音乐,就以听众的身份辱骂、轻蔑、嘲笑,或是用尽一切恶言在报纸、杂志甚至是路边的石头上写满攻击我的评论。这是身为听众应该发动的战争,而我也会以新的音乐应战!但是不参与的人不该对这场战争插手!毫不相干的人不准污蔑艺术的战场!我绝不允许任何权威踏入这个战场,无论对方是国王、皇帝——还是天主!」
  小路结束灵魂的呐喊之后,推开茫然的皇帝与侍卫,走出房间。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我,所以我赶紧穿过人墙追赶她。
  「……小路!」
  我在下楼楼梯的尽头,追上红色洋装的背影。小路猛然回头,双眼净是无法抑制的怒气。
  「干嘛?你也是来叫我以国家为理由,对我的交响曲说三道四的吗?」
  「不、不。」

  我一时词穷,只好俯视自己的脚尖。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上来,也不知道该对小路说什么好。
  我当然明白她的主张是正确的,因为我出生于二十一世纪的音乐世家。但是现在是十九世纪初的欧洲,绝对王权依旧在四处燃烧仅存的火花,自由和平等的概念刚从大西洋的两岸萌芽。小路刚刚的发言绝不可能无疾而终。
  然后呢?
  我究竟为什么追上来呢?
  「就算要我和法兰西与奥地利所有的军队为敌,我也要完成〈波拿巴〉的首次公演!YUKI,就算只是仿冒品,你也是艺术家吧,过去的歌德依旧沉睡在你心中吧?难道你无法了解我的主张吗?」
  我暧昧地摇头,偷偷在心里回答:我只是个高中生啊。所以如同你刚刚所说,我不过是个无法踏入战场的旁观者。
  小路面对我的沉默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下楼梯。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楼梯口:心中却涌上一股热情。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小路刚刚的一席话点燃我心中的热情吗?怎么可能呢?我不过是个无能的小鬼头,哪有什么热情会被勾起呢?
  如果真是如此,肋骨内不安分的这股悸动又是什么呢?
  ※
  第二天终于轮到最后乐章的合奏练习。我赶在下午完成评论的工作,搭乘马车前往维也纳郊外。目前〈波拿巴交响曲〉无法利用宫庭剧场的练习室彩排,因此只好改在郊外的古老剧场排练。
  我在马车里回想昨天小路激动的模样,当时的她说就算与军队为敌也无所谓;和军队为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帕格尼尼也的确已经展现了他的武力。法兰兹二世也不是当面起冲突还能一直维持君王气度的人。如果法兰西军或奥地利军真的以武力强行阻止时,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我反刍自问,却出现小路的回答。
  ——「所以你不需要救我。」
  事情不正是如此吗?为什么我得为小路的生命安全和弦乐生涯着想呢?贝多芬注定在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离开人世,换句话说表示她可以平安活到那时候。如果我下定决心决不认真欣赏她的曲子,首次公演延期、中止、更改曲名或是第二乐章换成甜腻的降A大调浪漫曲也和我没关系啊。
  如果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只要冲下马车跑回公寓就好。但是我却紧靠在僵硬的椅背上,拼命忍耐心中如同流动熔岩般的异物感。
  合奏练习室大门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人物——路易莎公主,她一看到我就马上从墙边冲过来。葱绿色的洋装映衬金发碧眼,楚楚可怜得令人炫目。
  「老师也赶来了吗?」公主挽着我的手问道。
  「呃,嗯……可是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呢?」跑出宫外没关系吗?难道是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的吗?
  公主露出些许黯淡的表情。
  「鲁道夫哥哥告诉我昨天发生的事,」公主似乎难以启齿地继续说道:「我想以后可能再也听不到小路的曲子,所以想说好歹趁练习的时候偷听。」
  原来公主也是小路的歌迷。
  「乐团的人好像也还不知道公演会中止,不过今天可能会变成最后一次练习。」
  听到公主的解释,我不禁目光向下。虽然小路违抗君命继续彩排,一切的努力也许都会化为泡影。
  如此一来,就只有来到这间练习室才能听到小路指挥的第三号交响曲了。
  「老师也是因为这样而刻意来听彩排的吗?」
  「啊,不是,」我想了一下藉口。「房子的墙壁终于修补好了,所以我来接小路回家。」
  公主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
  「我听说老师在照顾小路的生活起居,这是真的吗?」
  「咦?……呃,我是有煮饭给她吃啦。」
  「你们真的住在一起吗?」
  公主为什么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逼近我呢?
  「她是常来我的房间没错,可是我们只是邻居,并没有住在一起。」
  公主双眸含泪地踩在我脚上。
  「听说你们还睡在同一张床上?」
  「怎么可能啊!好痛,公主,您踩到我的脚了好痛。」
  「啊,对、对不起。」公主慌慌张张地离开我,整里凌乱的裙摆。「我一时乱了分寸……特意来接小路回家什么的,就好像是家人一样。啊,我在说什么啊。」
  我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一时乱了方寸,不过既然迎接小路本来就是谎言,于是我想了一下老实告诉公主:
  「……其实我也有点想听听练习。」
  此时门后正好传来整个乐团开始激烈下降音的前奏,敲击数次之后是降B大调拉长的导音,最后导入拨奏所带出的主题。
  「小路的作品中就属这个乐章我最喜欢,听了很多次。」
  「咦?」公主瞬间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来的表情。「是啊,因为老师是来自未来的人。」
  是的,我非常熟悉这首曲子。除了作者本人之外,这个时代就属我最熟悉。因为我已经听过非常多遍了。
  「其实我喜欢的不是这个乐章,而是改编这个乐章的钢琴曲。记得应该是去年还是前年出版的……是首特别的曲子。」
  贝多芬的作品35,十五种变奏曲和降E大调赋格。由于之后也用于第三号交响曲的最后乐章,因此一般通称〈英雄变奏曲〉。
  当然这是我那个时代的事情,这首钢琴变奏曲在一八〇五年还默默无名,现在就连第三号交响曲能否上演都还是个问题。
  「……特别的曲子是指?」
  「据说是我父母第一次合奏的曲子,他们俩都很喜欢这首曲子。母亲常常弹给我听。」
  我指的不是约翰·卡斯帕·歌德和卡特丽娜·伊莉莎白·歌德,而是身处日本的双亲。
  「老师的双亲都是音乐相关人士对吧。母亲是钢琴家……父亲之前说是做什么工作呀?不管老师解释几遍,我都还是记不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他的工作内容,总之什么都做就是了。他出过书,也曾弹过吉他和唱过歌。」
  我心中思乡的情绪随着向公主解释而涌上心头,最近发生太多事情让我差点忘了渴望回家的心情。现在想家的情绪又再度刺激我的心头,难道是因为听到背后传来的〈英雄〉吗?
  一阵接近我们的金属脚步声让我停止闲聊,望向声音的方向。公主随着我的视线抬起头来,也不禁屏息。
  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一群高大的黑衣男子,一共十个人——不,应该有更多人走向我们。遮去靴子的下摆和紧闭的领子呈现禁欲的气氛,也显示对方身着教会的法袍。
  我的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为什么大批的神父会来到这里呢?
  同时浮现心头的是麒麟尾的黑猫和失踪的弗里德。
  神父们来到我们面前之后,停下脚步。
  「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在这间练习室里吗?」
  一名戴着眼镜、看似严苛的消瘦神父站在队伍最前方以冰冷的声音询问我们。
  「你们是谁?」我的声音也不输对方的冷酷。
  无视于我的神父将我推开,握住合奏练习室的门把。
  「等一下!现在还在练习!」面对前来阻止的公主,其他神父从两侧抓住公主的肩膀,拉到对面的墙边。
  「路易莎公主请避开,等一下可能会发生危险。」
  正当我转过身来破口大骂对方要对公主做什么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激烈的管弦乐巨响。神父打开房门的瞬间,正巧是最后乐章的尾声。我急忙转身,却看见黑衣神父毫不留情地踏入练习室的背影。
  「我叫你们等一下!」
  我穿越练习室的房门,追赶神父的背影。
  以指挥台为中心,呈现扇状分布的管弦乐团正要迈向全曲的最高潮时,神父的怒吼打断了演奏。距离入口最近的几位第一小提琴手发现不速之客,惊讶地停止演奏。可是站在指挥台上的红衣女孩却毫不动摇地继续挥动指挥棒,一路带领乐团完成强劲的结束。
  小路以拳头结束最后一个音符之后,挥汗放下指挥棒。全身沉浸于余韵与残响的她,终于缓缓地放松全身。团员们一边不安地偷瞄神父,一边慢慢地放下各自的乐器。
  小路以指挥棒敲打谱架之后转过头来。
  「我们现在在练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她凝视神父一行人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欠,但是戴着眼镜的神父却一步接着一步逼近小路。
  「我们是教廷派来的宗教审判所人员。」
  听到神父这句话,所有团员一同铁青了脸,骚然不安。所谓宗教审判所是隶属梵蒂冈的宗教法庭。除了戴眼镜的神父以外,所有神父都打开前襟露出胸前配挂的金属护具、腋下的手枪和腰间的刀剑,显示身为僧兵的身份。恐惧的神色开始在团员问扩散。
  「……为什么宗教审判所的人员会来这里……」「是梵蒂冈派来的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难道是来狩猎魔女的吗?」
  小路环抱手臂,询问对方。
  「你是路德维卡·冯·贝多芬对吧?」
  「是啊。」
  「你们现在在演奏的是名为〈波拿巴〉的曲子对吧?」
  「是又怎样?你们妨碍练习了赶快滚出去。」
  神父冷酷地眯起镜片后方的双眸。
  「我们不能接受赞美甚至描绘信仰之敌复活的曲子。那个家伙以武力威吓教宗,逼迫教宗前往巴黎,还在教宗面前无视神权,为自己戴上皇冠,简直是侮辱教会的恶魔。我们要求你马上放弃赞美他的曲子。」
  「我叫你们滚出去。」
  小路的声音比砷父冰冷上好几倍。身为乐团首席的年老小提琴家原本戒慎惶恐地打算介入仲裁,也因为这句话吓得跌回座位上。小路继续说道:
  「拿破仑的复活?哼,送葬进行曲之后搭配诙谐曲和变奏曲,所以你们就做出这种愚蠢的解读吗?算了,反正如何解读是听众的自由。可是教会怎样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路德维卡·冯·贝多芬,我们之前就已经在调查你了。罪名是具有信仰异端与恶魔的嫌疑。」
  神父的一席话点醒了我:难怪他们会调查小路的周遭,还掳去黑猫以确认是否是恶魔。
  「去年十二月,你和崇拜恶魔的尼可罗·帕格尼尼见面了吧?」
  「我们是见了面没错,但是我并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我只是以音乐家的身份和他对话。」
  「狡辩!这首〈波拿巴交响曲〉已经证明你的嫌疑!混帐魔女!」
  戴眼镜的神父一喊出讨人厌的台词,其他僧兵便随之拔出刀来。好几名团员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当场解散乐团,马上丢弃所有乐谱!」
  我一眼就明白小路僵硬的表情之下酝酿了愤怒,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爆炸。果然她以颤抖的声音抗议:
  「我再说一次,不要打扰练习,滚出去。」
  「音乐重于信仰是吗?」
  「当然!」
  当下神父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镜片后方的双眼明显地流露狡猞的笑意。对方的视线马上又回到小路身上。一股寒气传遍我的背脊。刚刚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家伙究竟在想什么?
  神父指着小路说道:
  「路德维卡·冯·贝多芬,我们认定你为异端。想要辩解就等到梵蒂冈再说。别以为你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抓住她!」
  黑色法衣之下佩带盔甲的僧兵们冲向指挥台,把小路拉倒在地,用刀剑抵住她的喉咙。
  「喂!你们在干什么?」
  我忍不住抓住其中一名僧兵的肩膀,下一瞬间却被扭住手臂,抵在墙上。左右两名僧兵以刀剑抵住我的喉头,封锁我的行动。当下沉重的呼吸又倒吸回胸口。两名僧兵用力地抓住我的双臂,将我固定在墙壁上。
  「哎呀呀,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阁下。」
  戴眼镜的神父浮现小丑面具般的笑容转向我。
  「阁下想做什么呢?是要包庇魔女吗?」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名僧兵拔出手枪瞄准我。
  「阁下有什么话想说就对我说吧?还是阁下要向某人乞求援助呢?」
  神父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像是五雷轰顶般发觉了真相。
  这些人的目的并不是小路,真正调查的对象其实是我。他们不光是找上弗里德,还盯上了我。也许他们已经发现梅菲斯托费勒斯也说不定。
  「……你们搜索过我在威玛的事务所吧?」
  听到我的发问,神父微微地皱起眉头。
  「而且还调查了席勒对吧?」
  「是我先发问的。」
  对方的回应肯定了我的推测。但是我也只能咬紧嘴唇忍耐,毕竟忤逆这个时代的教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哼,说不出话了吧。」
  神父嘲笑着我。
  「阁下的作品出现许多违反伦理的描述,怂恿青少年踏上错误的道路。结果在天主的仆役面前也只能闭嘴吗?」
  违反伦理?怂恿青少年?你在说什么?我瞪视戴眼镜的神父,对方露出扭曲的表情继续说道:「阁下知道多少年轻人读了《少年维特的烦恼》后模仿男主角去自杀吗?《威廉师傅的学习年代》里出现大量黝黑丑陋、贫穷低贱的人物,暴露丑恶的世界。所以我们才会锁定阁下是危险人物。毕竟您净是出版些让人心堕落的污秽作品。」
  啊啊,这些家伙都是些笨蛋。被固定在墙上的我垂头丧气地开始思索:对方是在挑衅,就像刑事连续剧里经常出现的剧情。想逮捕却没有确切证据的时候就故意激怒对方,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戴上手铐。可惜我不是歌德,就算你们拼命侮辱歌德的作品也不干我的事。那不是我的创作,身为作者的歌德灵魂在我心中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撰写评论和创作诗词的残渣。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只会沉默地聆听。还是你们希望我拍手喝采比较好呢?
  「因为阁下拥护魔女,我们终于有机会进行调查。《少年维特的烦恼》也得以指定为禁书了!如果阁下被处以火刑,我们会以回收阁下发行于全欧洲的作品做为行刑的柴火。」
  那一瞬间,我心中涌起灼伤胸口般的疼痛。
  耳朵深处和头盖骨内部充斥血液逆流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我身体里拼命挥拳殴打。醒醒吧!打开心房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每打一拳,疼痛就化为热情堆积在下腹。难道是歌德吗?他不甘心作品遭到侮辱和禁止令吗?啰嗦的家伙,赶快闭嘴!你不过是借住我身体的家伙而已。
  可是我却无法压抑这股疼痛和冲击。感觉愈来愈强烈,我的意识也愈来愈无法忽视这股力量。
  然后,
  ——这是你的愤怒啊,YUKI。
  我听到一道声音。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只能分辨发声者是一名男子。世上只有两个女人会用这个名字呼唤我,可是我的确听到「YUKI」的声音在脑袋内回响。
  ——这是你的情绪,不只是我的怒火。
  歌德?是歌德吗?不要现在才跑出来擅自发言。
  ——YUKI,你和我一样都是以文笔为业。我的发言就是你的发言,受到赞美的喜悦和遭到践踏的愤怒也都是你的。
  闭嘴!那些文章都是你擅自入侵我体内,利用我的手眼和脑袋写出来的而已。
  ——你误会了,YUKI。那些都是你写的。
  你在说什么?都是要我变成你才会这样子的,可是你失败了。
  ——不。
  ——赶快回想起来,评论音乐的时候你是用谁的话语发表呢?
  视野因为热流而扭曲,我也逐渐无法呼吸。
  ——那不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会说的话。
  ——那是你继承、吸收、消化来自双亲的知识加以排列组合后,属于你的美丽文章。无法动摇的证据。
  ——你获得我的名字之后,产生的文章全部都是你自己的文字。
  那些我被掳来十九世纪成为歌德之后,为了度日而书写的上百张零碎的评论、散文和诗词。
  那些都不是其他人,而是我写的……吗?
  我回想起那指尖发麻的感觉、那从羽毛笔传来感染皮肤的冰冷、消失在黎明光线中的蜡烛火焰和呛人的墨水气味。
  一股火焰烧了起来,那燃起的红莲让我苦恼不已,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不会消失呢?答案早已在火焰之中。
  这一切都不是别人的事,也不是什么残渣。这股疼痛、热情、回响,灵魂深处一次一次的冲击——
  是我自己的拳头
  两人的欢喜与激愤分毫不差地重叠接触,接触面开始散发高温,喷发出小提琴的泛音般尖锐的歌声。
  我抬起头来,怒视神父的脸庞。躺在他脚边的小路似乎从我的表情发现了什么,铁青着脸大喊:「快住手YUKI!」但是看到僧兵的靴子践踏在小路头上,我心中的怒火更加熊熊燃烧。
  「……的确有成千上百的人阅读《少年维特的烦恼》之后都自杀了。」
  我的低语就像沸腾的焦油。
  「混帐神父,就让我告诉你听到这件事之后我的感想吧!」
  神父皱起眉头,手指推了推眼镜。
  我心中幼小的部分迟疑是否应当说出真心话,毕竟我无法确定歌德是否真的作如是想。但是我已经无法分辨脑袋哪里是无能的高中生,哪里是大文豪歌德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股热情是真的,这我还是知道的。现在即将迸出唇边的激情也是真的。我已经无法再压抑自己了。
  「我感动到快发抖了,你懂吗?」
  周遭的神父听了之后一同皱起眉头,我在高亢的情感中笑着,你们不懂吧。我可以仅凭故事,仅仅凭藉故事的力量将人的心推向死亡。无论对方是通往至高无上的幸福或是绝望,脱离无趣现实的距离就是我的骄傲。你们是不会懂的。排列组合文字、言语或音符而已,却如此动摇心,让人热血沸腾深陷其中——这才是无可取代的奇迹。你们一辈子都不会懂的。
  「……可恶的恶魔。」
  神父发出一声呻吟。随便你们怎么叫。把我的书列为禁书?别开玩笑了。我们以自己的鲜血书写,读者花费金钱与时间选择我的作品。这是我和读者之间的战争。没兴趣的人不应该对这场战争插手!就像小路说的一样,毫不相干的人没有干预战场权力!无论对方是国王、皇帝——还是天主!
  「把两个人都带走!」
  戴眼镜的神父大喊一声之后,踩住小路头部的僧兵一把抓起她的红发往上拉。我可以看到手臂扭到背后的小路流露痛苦不堪的神情。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视野染成一片鲜红,时间也随之冻结。

  「……啊啊,真是太棒了。」
  梅菲热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
  「我感受到您的欲望,强烈到让我都麻痹了。」
  在停止的时间当中,黑色狗耳朵的女恶魔摇曳着一头长发,在僧兵之间以宛如华尔滋的步伐穿梭。
  「这就是您总有一天会抵达的世界,也就是停止的瞬间。然后您就会永远成为我的,永远、永远、永远的接受我的爱……」
  见到一部分之后觉得如何呢?梅菲对我露齿一笑。
  我无声地回应:一点也不可怕,不过我不会再逃避了。
  所以梅菲,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我不要让任何人再碰小路一根指头,给我完全打倒这些混帐神父的力量。
  「——真的好吗?」
  梅菲贴近我,用两手捧住我的脸颊。
  真的。我凝视梅菲的双眸回应: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退缩了。
  梅菲对我微笑着:
  「想要我的力量,就必须付出代价。」
  代价?
  「您必须将您最重要的部分化为魔力。」
  梅菲的声音好像来自毛玻璃的另一边。
  「这样您也不在意的话,就让我告诉您吧!我亲爱的主人!」
  梅菲斯托费勒斯的身体化为黑色的火柱直达天花板,随后就四散消失于空气中,只有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YUKI大人不需要我的力量。
  ——YUKI大人!YUKI大人的欲望!您的欲望就是您的力量!
  ——因为您是,因为您是……啊啊、啊啊!
  梅菲的呐喊最后烧灼空气、化为火花,原本冻结的时间也开始转动,一股令人舒服到可怕的力量充满了我的身体。
  我从墙边挺起身体的同时,两名把我的手臂压在墙上的强壮僧兵跟着被什么撞倒。其他人发现之后,一同露出惊愕的表情。我一走向围绕小路的一群僧兵,神父立即露出扭曲的表情。看到他眼镜中的倒影,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比谁都熟悉这副靠不住的十六岁躯体和阴沉的脸庞,然而现在只有双眸仿佛饥饿的野兽。
  「……你、你终于露出本性了。」
  神父发出颤抖的声音,我只是一步接着一步地逼近。
  「放开小路。」
  声音宛如地底喷出的蒸气一般,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声音。
  「开、开、开枪!」
  神父一发出呻吟,所有僧兵立刻撩起法袍,近乎同时掏出枪。我的意识因为奇妙的兴奋而离开身体,仿佛另一个我漂浮于天花板的高度俯视无数的枪口瞄准我的胸口发射的情景。就连子弹射入我的胸膛而流出鲜血,都好像别人的事一样。原始的机关枪?不仅冲击力小还只能连续发射几秒而已。你们在想什么,以为这种玩具就能阻挡我吗?
  小路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蛋,呼喊我的名字。
  激烈的疼痛将我的意识拉回肉体,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嘴角和胸口都汩汩地冒出鲜血。事情比我想像得严重,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一般人近距离遭受枪击,早就死了。
  可是我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你们所信仰的天主注定我要活到一八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所以在那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我逼近神父,两手仿佛要压碎对方般地抓住他的脸。
  「混帐神父,给我消失吧!」
  我吐出了充满恶意诅咒的台词,眼前的神父一脸惶恐,嘴角冒泡。附近突然响起无数冰冷的金属声。那群僧兵吓得握不住枪,纷纷双脚发抖地后退。
  「不准你们再接近小路,否则下次我就让你们连灵魂都腐烂。」
  我可以感受到有股冰冷的东西从掌心汩汩流入神父的耳中。神父已经吓到翻白眼和发出呻吟的,我粗暴地将对方无力的身躯丢在地上。
  我站在趴在地上的小路身旁,目送宗教法庭的祭司们爬出练习室。在他们全部离开之前,我得继续伪装成恶魔的样子。这一切都是虚张声势,跟魔法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凭藉不会死在此刻的信心和无法解释的兴奋麻痹对于枪的恐惧而已。梅菲,这难道是我的力量吗?我不过是卖弄言语的力量而已啊。就算歌德是作家又怎样?这些不过是诈欺罢了。你说我得为这些力量付出代价,代价指什么呢?喂!梅菲!赶快滚出来,我快要痛死了!
  「……歌德老师。」
  看到路易莎公主一脸苍白地冲进来,我当下再也撑不住,倒在小路身边。
  「YUKI!」
  小路扑向我,抓住我的领子摇晃。好痛,住手,我的枪伤会变得更严重的。原本充满体内的热气逐渐散去,我也随之变得委靡不振。目前唯一勉强支撑我的是仅存的怒意,身心也逐渐冷却。我刚刚好像对教会的家伙做出了不得的行为。然后梅菲啊,这个伤口真的很痛,赶快治好我吧。你想性骚扰我多久都没关系。公主,不要摸我的伤口,会痛。小路,你的眼泪渗入伤口很痛,所以你别哭了。
  「你、你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小路细长的手指掐住我的手腕。
  「啊,叫医生……叫医生来!」
  路易莎公主带着近乎哭泣的表情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颤抖而无法直立。我转过头去,发现所有乐团的团员顶着苍白的脸庞围绕着我。
  「歌德老师!」
  「喂、喂!看起来状况不妙,叫医生,赶快叫医生来!」
  慌张的脚步声在我后脑勺发出回响。
  「……没事,这点小伤。」
  「哪是小伤!」那就别揍我啊。「你这家伙,为什么,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搞、搞成这样呢!我不是说过你没必要为了救我搞成这样吗?」
  小路的这句话,让我的伤口最痛。
  没必要?没必要?你为什么又要这么说呢?理由当然有。我抬起沾染自己鲜血的双手,抚摸小路的脸庞。她的肩膀因此颤抖了一下。其实我救你的理由很简单又很重要。
  「……我很喜欢贝多芬喔。」
  小路瞪大琥珀色的双眸,红晕从脸颊红到了耳朵。
  「……你、你干嘛突然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公主都听到了呢!」
  你才干嘛这么惊讶啊?我可没说什么令人害羞的话喔。而且为什么连路易莎公主都害羞得把脸遮起来呢?我无视于两人奇怪的模样,继续说下去:
  「无论你的任何一首曲子,不管几次我都想再听。不管是你现在创作的曲子,还是之后创作的曲子。」
  小路的脸蛋变得更加通红,一颈红发与嘴唇也一同颤抖。
  「原来是音乐的事,早说啊!」
  「我是这样说啊!从刚刚开始就怎么了啦?」
  还有担心的时候,不要一直打我。
  我倒在地板上,后脑勺确认地板的冰冷之后叹气说道:
  「……小路,我知道的历史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小路张着红肿的眼皮,抹去泪水。
  「你的第三号交响曲。内容一样,但是曲名不一样。」
  我听到小路咽下口水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在哪里过到挫折、失败或是妥协而改变你现在的命名,那些怎样都好。现在的你坚强地活着,历史是能改变的。我想听你的〈波拿巴〉……也想看到这首曲子响遍全世界。」
  她终于用双手轻轻地握住我的右手,我也轻轻地回握住那无力、小小的温暖。我回望那双湿润的褐色双眸,偷偷在心里继续说道:
  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是我的战争,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挠你。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幕

  当我们看到印制完成的演奏会海报时,鲁道夫殿下满脸通红地不禁「哇……」了一声。
  「哥哥,好棒喔!」
  路易莎公主看到桌上摊开的大型海报,不禁发出赞叹。
  美丽的金发少年坐在钢琴前面的肖像画填满整张海报,宛如浮世绘一般的彩色版画已经是这个时代所能达成的技术顶端。
  「身兼乐坛的庇护者、卓越的钢琴家、作曲家三职的鲁道夫·冯·耶斯特莱西殿下首次公演!特别演奏本人创作的钢琴协奏曲!四月七日,炒热维也纳剧院!」
  ……肖像画的旁边印满了丢脸的广告词。
  「我现在心情好复杂……」殿下低声说道。陛下的心情当然很复杂,因为这是一场用来掩人耳目的演奏会。
  「做得很好啊。」
  站在公主身旁的小路双手抱胸,望着海报点头。
  「这种怎么看都觉得愚蠢的广告词正好,殿下的技术还无法召开演奏协奏曲的个人演奏会、了解内情的人一看海报就会知道了。」
  「小路不要说得这么坦白啦……虽然事情就是如此……」
  殿下垂头丧气地说道。
  「看到这张海报,聪明人就会明白不是殿下的演奏会。大家都知道我和殿下交情很好,也都听说我的公演因为种种干涉而被迫取消。如果光凭这两点还无法确认的话,这张海报的构图和我上个月乐迷俱乐部的会刊封面完全一样。乐迷俱乐部的人一定会发现,消息自然就会口耳相传。」
  简而言之就是小路假装放弃〈波拿巴交响曲〉的首次公演,改以鲁道夫殿下的演奏会名义掩人耳目。虽然我一副旁观者的语气,其实提案者和出资者都是我。
  此外,种种迹象都证明小路的推测是正确的。附赠礼物的早鸟优惠贵宾席因为限定销售一百张,在一天之内就销售一空。虽然这种说法很对不起殿下,但是业余钢琴家的第一次表演是不可能有如此高人气的。大家都发现这是贝多芬的游击公演了。
  「不过乐团的人怎么办呢?」
  路易莎公主问道:
  「不可能连乐团的人都骗倒吧。如果他们知道要违背父王与教会的命令,大家一定会很害怕吧。」
  「大家都很有干劲喔。」小路得意地挺起胸膛。「我一家一家拜访,已经说服大家了。嘻嘻,维也纳音乐协会的演奏家虽然贫穷,但是技术高超又有骨气。而且能够参与我杰作的首次公演可是机会难得的光荣。」
  「要在哪里练习?」公主继续问。
  「就在这里呀。」小路张开双手。美泉宫是皇后与公主的居处,同时也是夜夜召开舞会与演奏会的巨大游乐设施。宫殿里具备许多合奏练习室,所以小路和乐团如同往常借用其中一间练习室继续彩排。
  「咦……」公主露出担心的表情。「在这里吗?如果被发现小路和乐团的人在一起,不就马上露馅了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特别假装是鲁道夫殿下的演奏会呢?」
  小路得意洋洋地说道。路易莎公主歪着头思索。
  「用看的比用讲的快,殿下来吧!」
  「咦?等、等一下,现在?在这里吗?」
  「顺便让公主和YUKI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去,快点!」
  小路拉着殿下走向房间后方的屏风,公主哑然地目送两人。我们只能听到屏风后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如何?」
  小路再度拉着殿下走回来,挺起胸膛问道。相较之下,殿下却害羞地低头无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两人居然交换衣服了。小路换上背心、长裤,用宽帽掩饰一头红发。另一方面,殿下换上红色的洋装和戴上发箍,合适得惊人。
  「哥哥好漂亮……」
  公主不禁脱口而出。殿下低头望着脚边,低声说道…
  「我现在心情好复杂……」也是呢……而且一起换衣服就表示小路没当殿下是男人。小路继续得意地说道: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殿下的身份前往练习室;殿下就装成楚楚可怜的我,在庭院和猫儿玩耍,努力制造不在场证明吧。」
  小路一打开门,门口就涌上一群人。原来是手拿乐器的团员们,把我吓了一跳。
  「你、你们干嘛全部跑来?」小路露出惊讶的表情。「又不需要来接我。」
  乐团首席摸摸地中海秃的头顶说道:
  「听说鲁道夫殿下很适合扮女装。」
  「对对对,所以我们就很想看看。」「既然只有我们练习的时候扮女装,不这时候来就看不到了。」
  殿下涨红了脸躲在我身后。
  「够了!这又不是要给你们看的!赶快去练习室!」
  小路踹了乐团首席的大腿一脚,又拍了一下大提琴首席的屁股。
  「殿下请您安心!」乐团首席朝我身后的殿下说道:「我们会在殿下的演奏会上好好表现的!」
  「毕竟薪水加了两成啊。」「以抗命的价钱来说算是便宜的了。」「如果是两倍价钱,天主也阻止不了啦。」「话不是这样说吧!」「你们安静点!要是被发现我是贝多芬就完了!」你也闭嘴啦!
  乐团的成员和穿着男装的小路一同走远之后,本来以为就此沉静下来的对话居然转变成以下这些内容。
  「你看到了吗?」「那真的是路德维卡的衣服呢。」「对啊,全红的裙子。」「说实话比路易莎公主还……」「你脑袋有没有问题啊?」
  殿下听到这些对话之后,朝我露出求救的眼神。我觉得自己好像得说点什么安慰殿下,结果居然脱口而出:
  「呃……没关系,很适合。」
  我干嘛赞美啊?连我都忍不住马上吐自己槽。但是殿下却露出无奈的表情说道:
  「既然老师喜欢的话……」我才不喜欢咧!
  「如、如果,」公主也急忙说道:「如果老师喜欢的话,我也来扮女装!」
  你本来就是女的啊。我已经搞不懂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了。
  ※
  帕格尼尼寄信来给小路是三月的某个星期天,距离演奏会只剩一个月。虽然信封上没有标明寄件人的名字,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帕格尼尼。信封里硬实折起的信纸上绕了几圈透明的细线,可以发现是小提琴的E弦。
  小路拿着还没拆开的信纸呼唤我,好像是因为很害怕自己拆开的样子。于是我拆开琴弦,打开信纸。
  我可以听到凝视信纸的小路倒抽了一口气。
  信的内容是印了鲁道夫殿下肖像画的演奏会海报。
  表示公演日期的位置上打了一个红色的大叉。
  「……看来被发现了。」
  小路表情僵硬地说道。
  「嗯。」
  松开手的我把海报掉在膝盖上。
  自从那天以来,法兰西帝国、教会和陛下都没和我们联络。我希望是因为谎言成功,看来不会那么便宜我们的。
  「如果法兰西要求中止演奏会的话,就连陛下也会知道吧。」我对小路说道。
  「是啊。」
  小路叹了一口气。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小路离开我,走向窗边。带着春天来临气息的温柔微风随同教堂的钟声一同飘进房内,小路凝视万里无云的晴空说:
  「不怎么办。我们也只能装死说是鲁道夫殿下的演奏会。法兰兹二世陛下若是下定决心要阻止可爱的弟弟举办首次公演,我们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嗯……是啊。」
  「对了,YUKI,门票还有剩吗?」
  「有啊。」
  「也寄一张给尼可罗吧。」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信纸掉在地上。寄给帕格尼尼?
  「我也想让他听听〈波拿巴交响曲〉,一方面也是去年演奏会的回礼。虽然我不觉得他会来参加。不过还是试试吧。」
  这家伙真是打从骨子里就是音乐家,其实我有点羡慕。
  「我知道了。我会寄的……我想对方会来参加喔。」
  小路露出讽刺的笑容点点头。
  就算帕格尼尼当天来维也纳出席演奏会,也一定不是以听众的身份前来。这点我和小路都十分明白。
  「如果对方不想听演奏的话,我会陪他的。」
  听到我这么一说,挑起眉毛的小路给了我胸口一拳。
  「你还想被射吗?你这么喜欢受到枪伤吗?真是变态!」
  「怎么可能有这种兴趣……」我拿开小路的手。
  我被神父打成蜂窝的胸口已经完全痊愈了。之所以没有生命危险是因为子弹全打在骨头上或贯穿身体,意外地避开肺脏和心脏。老天真是太厉害了,无意义地遵守注定的命运。不过我可不想再来一次。教会的家伙们最近都没出现,如果是被我的装腔作势吓到,不敢靠近就好了。
  但是帕格尼尼可不是假装成恶魔就可以吓跑的对象。
  「那个男人真可怜。」
  小路望向远方,叹了口气说道:
  「既然有能力创造出如此美丽的音乐,其他不幸根本不算什么啊。为什么要主动去背负这些呢……最后还沦为恶魔。」
  我想那是因为帕格尼尼不知道自己的音乐最后会走向何方。你也见识到那家伙的演奏会了吧?不管多有才能,那样子只会继续不幸。这样跟没人听见的音乐不是一样吗?
  我想起之前缠着我想知道未来评价的音乐家。这都是因为大家很不安,因为大家很在意自己活着的证据究竟是长出新芽还是在沙中腐烂。
  灵光一闪,我决定问问小路。
  「演奏会的开场曲决定了吗?」
  所谓开场曲是指当天演奏主要曲目之前暖场的曲子。
  「干嘛突然问这个?」小路歪着头。「还没决定,毕竟也不知道当天的状况。搞不好只演奏〈波拿巴交响曲〉就得逃跑,所以我也还没确定曲目。可能会看状况从习惯的曲子里挑首序曲演奏。」
  「那么我有曲子想请你演奏。」
  小路惊讶地嘟起嘴巴。
  「我尊重赞助者的意见,你想点哪首曲子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柜子深处拿出书包里的智慧型手机。我一边祈祷一边装入预备用的电池,好险启动了。我把耳机插上智慧型手机,拿回房间给小路。把耳机塞入不知如何使用的小路耳中,为她启动iTunes和选曲。曲子一开始,小路就吓得跳起来。
  「这、这是什么!」
  小路因为第一次接触二十一世纪的技术而瞪大眼睛,不过马上就沉浸于耳机中的音乐。她两手压住耳朵,望着前方,嘴里哼着旋律、对位旋律和低音。
  乐曲结束之后,小路暂时还陶醉在旋律之中。我把耳机从她耳朵中取出。
  「……这是还没诞生的音乐对吧?」
  我点点头。
  「琴声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和声的使用方式和乐器的编排也是。嗯……」
  小路跑向钢琴,马上写出刚刚听到的管弦乐总谱。明明是才听过一次的曲子,听力和记忆力都令人折服。
  「不需要用乐团演奏,改编成钢琴曲之类的也可以。」
  「我喜欢交响乐的版本,会想办法全部重现的。这首曲子真不错。当然钢琴独奏的部分就由我来负责!现在我突然充满干劲了!」

  小路一边写谱,一边瞄着我手上的智慧型手机。
  「……那个机器真是了不起,是你从两百年之后的世界带来的吗?」
  「咦?啊,嗯、嗯……我可以暂时借给你。」
  如果你要写出整首曲子,应该还要再听个几次吧。
  不过小路抿着嘴,摇摇头。
  「我已经把曲子记起来了。而且,该怎么说呢……那么简单就能接触到音乐好吗?你那个时代的人都用那种东西吗?」
  我现在才觉得这家伙果然还是十九世纪的人。
  「嗯,随时都可以听自己喜欢的音乐。」
  「是喔,随时都可以吗?」
  「就连没钱也没时间的人,都可以听到小路的交响曲喔。」
  「嗯嗯嗯。」
  一时之间只听得到小路记录乐谱的声音。
  「我也想看看那个时代。」
  小路握着笔,面向钢琴,喃喃说道:
  「就算我看不到下一个时代或下下一个时代,我的音乐也能代替我看到吗?我的音乐能流传到什么时候呢?」
  流传到永远喔。面对小路的背影,我无声地回答。你接下来创作的交响曲和弦乐四重奏会录音在金色的圆盘里,随着两台宇宙探测机一同飞向遥远的太空,飞向遥远的未来。就算人类全体都灭亡了,你的音乐还是会继续寻找存在于宇宙某处的听众而持续飞翔。不停地,不停地飞翔。
  我走出房间,悄悄地关上房门。
  历史能轻易改变,那我们能走到那个未来吗?第三号降E大调交响曲对于贝多芬和弦乐史而言都是重要的第一步,但是这首曲子已经不会照我所知的历史——也就是以〈英雄交响曲〉之名发表了。所以接下来的是我所不知道的情节,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当然也有可能会变成踏不出那一步的未来。
  我摇摇头,告诉自己别这么想。我们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未来才努力奋战的。
  ※
  演奏会前一天傍晚,我们正在小路房间进行最后讨论时听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小路!老师!」
  听到对方的声音,我和小路互相凝视。这是鲁道夫殿下的声音。
  一打开门,气喘吁吁的殿下就跑来进来,哭丧着脸说道:
  「陛下向维也纳剧场和萨里耶利老师下令,禁止使用会场也不准派遣乐团团员。」
  好比血管中被灌入冰水一般的绝望笼罩了我的全身;面无表情的小路也脸色发青,咬紧下唇,朝钢琴的椅子坐下。
  「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大概都是我的……」
  殿下含泪说着,我拍了拍殿下的肩膀请他坐在沙发上冷静一下。
  「……这不是殿下的错。」
  我低声说道。
  是我们太天真了。动员几十人的乐团、剧场员工和大量的听众,当然不可能隐瞒到底;没有事先思考如何应对强硬的手段更显示了我们的思虑不周。我想法兰兹二世陛下大概更早之前就知道这场公演了。对方为了让我们无法反应,刻意挑选前一天下令中止。
  小路站起身来,从衣帽架上取下披肩,披在身上。
  「你要去哪里?」连我询问的声音都听起来无精打采。
  「当然是音乐协会!我直接去和对方谈判。」
  小路大步迈向玄关,我为了追赶她也一同冲出房间。

  在维也纳活动的音乐家几乎所有人都隶属维也纳音乐协会。协会的主要目的是提供会员安定的工作,会长是深受陛下信赖的安东尼奥·萨里耶利。
  「我有责任要保障会员的生活。」
  萨里耶刊把手抵在办公室的桌上,撑着头以苦涩的表情向我们解释。
  「而且就算演奏会中止,陛下还是愿意支付大家双倍的薪水,退票的损失也是由国库买单。这一切都是陛下为我们着想的宽大对策,我只是负责通知大家而已。」
  「难道老师没有保障音乐的责任吗?」
  小路以冷淡的声音质问。
  「老师这样也是音乐家吗?」
  「我当然是音乐家!」萨里耶利突然撞开椅子站了起来。「听好了,贝多芬同学!如果不能保全性命、吃饱喝足、睡在温暖的床上是无法创作音乐的!像你这种人经常忘记这些事情,所以才会由我来当担任会长!刚刚军方已经连络我们了。莱茵兰的机场已经出动十架以上的军用飞船,朝奥地利飞来了。」
  莱茵兰是德国西部的要冲,目前属于拿破仑的领地,设置了好几个军事要塞。也就是说飞船从法兰西的基地朝维也纳飞来吗?
  「报告上说可以听到飞船集团旗舰的优秀小提琴独奏〈马赛进行曲〉。」
  惊讶的我看着小路的脸庞。
  帕格尼尼。帕格尼尼要来维也纳了。
  「你再继续坚持下去,威胁就要成真了。你懂吗?就连你都会有生命的危险。」
  「我明白老师的话了,其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没有的话,我就要去说服其他团员明天来表演。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根本就不明白啊!」
  萨里耶利仿佛一根在呻吟的辣椒。小路无视于对方,走向办公室的门口时,走廊上出现一名身形高大的老人双手抱胸。原来是海顿师父。
  「萨里耶利是认真地为你着想啊,路德维卡。」
  师父以沉重的声音劝说小路。
  「我也一样,要是你走了,谁来继承我的拳法?」
  「那就去教猴子啊。明天小提琴手可能人手不足,如果是师父的话应该直接上场也没问题。可以麻烦师父明天来参加公演吗?」
  海顿师父的视线移向地板。
  「……我不能违背君命。陛下命令所有会员都不能参加你的公演。」
  「真是可惜。」
  小路穿过师父,走向楼梯。我也向师父点个头之后,就追赶小路去了。
  协会是音乐家聚集的场所,大厅和无人使用的练习室当然聚集了大批的作曲家、歌手、钢琴家和小提琴家等人,大家谈论的话题自然是小路的公演。
  「路德维卡,这真是可惜。」「别气馁。」「这毕竟是君命啊。」
  大家一同安慰小路。
  「为什么我要气馁呢?这样说来有人知道我的乐团首席跑去哪里了吗?中午练习的时候,他说过要回协会一趟。」
  「我不知道……」
  「他跟首席大提琴手一起被萨里耶利叫去骂了。」
  「那之后回家去了吗?」「不知道,没看到。」「喂,路德维卡,你打算做什么啊?难道你还是想公演吗?」「法兰西的军队现在朝这里来了呢!」
  小路无视于大家的询问,走出大厅。之后我和她分头在音乐协会里寻找,但是却完全不见明天预定参加公演的成员。
  「我去大家家里看看,你去酒馆和剧场找找看。」
  小路走向马路,呼唤路边的马车。我则朝向车站走去。和小路分开之后,无法抑制的不安和逐渐扩大的绝望取代了渐渐冷却的兴奋。
  明天是交响曲的演奏会,就算只少了一部分的乐团成员也无法公演。也许这次真的没办法了。我把背紧靠在火车硬梆梆的椅子上,敲打好几次自己的膝盖好把这个想法驱逐出脑海。
  夕阳西下,我和小路回到公寓集合。恰巧鲁道夫殿下也从维也纳剧场赶回来。
  「我一个人也没找到。」
  小路的声音透露疲倦的神色。
  「都没人在家,实在太奇怪了。萨里耶利老师的动作有这么快吗?」
  我也是白费工夫。循着音乐家经常聚集的酒馆、小剧场和举办室内演奏会的沙龙一间一间搜索,却完全没看到明天预定参加公演的成员。大家都不清楚他们被萨里耶利叫去之后的行踪。
  「萨里耶利好像已经通知所有团员法兰西军队来袭的消息。」
  我稍微观察一下小路的脸色说道。
  「消息已经传到聚集在酒馆喝酒的音乐家们的耳里,他们说团员可能因为害怕法兰西军队而躲起来了。
  就算演奏会中止,法兰西军队也可能会攻击预定参加公演的团员。毕竟他们都违抗法兰西帝国的命令,算是小路的同伙。大家也许是因为恐惧而躲起来了。
  小路咬着嘴唇,脸色黯淡。
  「维也纳剧场也不让我进去。」
  鲁道夫殿下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剧场的经理也说萨里耶利要求不准任何人进入剧场,我明明是付钱租借剧场的人……」
  殿下表示要和陛下谈判,就冲出房间。
  小路坐在钢琴的椅子上,垂头丧气地凝视〈波拿巴交响曲〉的总谱。我可以感受到疲劳与无力如同废墟大量的灰尘一般压在她的肩上。
  还有二十四小时。我拼命地说服自己:躲在房间里也没用,不如想想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灵光一闪,我拿起部分在桌上的总谱塞进口袋,冲出房间。不知何方传来了警告的钟声。多瑙河对岸的机场附近,可以看到一些灯光。透露光线的浑圆船体相继离去,是为了迎击法兰西军队的空中布阵吗?

  我转身背对河岸,跑向目的地。
  「——讨厌啦,人家不喜欢做这种麻烦事。」
  玛莉·安东娃妮特的口气非常冷淡。
  「人家根本不认识法兰兹二世呀。我嫁到法兰西的时候,他还是两岁的小宝宝吧?」
  躺在地下游戏间的长椅上,玛莉皇后缓慢地回应,一边用扇子掩去呵欠。
  「可是,可是,陛下听到您遭到行刑的消息非常愤怒,要是能见到您一定很高兴。」我试着说服玛莉皇后。
  「那是当然的啦,我可是哈布斯堡家族当中最闪亮的明星。法兰兹二世陛下一定从小就听到许多关于美丽姑姑的传说。」
  「哇哈哈哈哈!」莫札特一个人玩着撞球笑着说:「没见过本人,只听过传闻的话,那就更容易把对方当作理想的女性了。而且还是惨遭野蛮的革命军残杀的悲剧女主角!」
  「是、是啊,所以我想陛下一定会听从您的劝告的。」
  为了阻止陛下中止小路的演奏会,我来到莫札特家请求玛莉皇后为我们向陛下进言。
  「你想想,本来已经遭到处刑的我又恢复美丽可爱的二十岁模样去到宫廷,维也纳一定会发生骚动呀。这样我怎么可能说服陛下呢?光是会见记者就要到后天了,你也用常识想想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居然被玛莉皇后以常识说服了,这让我大受打击。
  「团员不见就吃千层派啊。」
  「不,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不能用剧场就吃派啊。」
  既然只是浪费时间,我放弃吐槽玛莉皇后,转向撞球台。弯腰凝视撞球位置的莫札特挺起身子来。
  「喔,你不只要找玛莉,也有事情要找我吗?」
  「呃……」
  我从口袋拿出总谱,拿给莫札特。
  「你几乎所有乐器都会吧?乐谱也只要看一次就会弹。」
  「因为我是天才啊。」
  「就算多一个人也好,求求你来帮忙吧。」
  如果有机会能和莫札特合奏,也许会有音乐家愿意违抗君命和法兰西军队也说不定。
  「哇哈、哈、哈……」
  耸肩又苦笑的莫札特对我说道:
  「抱歉,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让人知道我在维也纳。」
  我紧咬下唇,心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对方就是为此刻意住在地下室。我最近感觉有些麻木,所以才会忘记死人复活其实是大事一桩。这可是会让世界又多一个宗教的可怕新闻。
  「而且我已经腻了,不想再接触音乐了。」
  莫札特用撞球杆敲敲自己的肩膀。
  「因为我已经抵达神的领域了。我的邱比特、魔笛、单簧管协奏曲和安瑰曲……这是目的地,同时也是终点。我的前方已经无路可走,我想你听了也知道吧?现在还参与别人的音乐,实在太蠢了。」
  我一时沉默下来,一边压抑蠢动的情绪,一边凝视莫札特的脸庞。莫札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拿出另一只撞球杆给我。你会打撞球吗?玛莉皇后喜欢球也喜欢给棒子顶,但是却对撞球没有兴趣。哇哈哈哈哈哈……
  终点?前方已经无路可走?
  我将炙热的情绪连同乐谱一同打上撞球台,色彩缤纷的撞球因此微微摇动,莫札特的脸上也失去笑容。
  「我知道了,我也不想拜托你这种人。」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的确是天才也是受天主爱护的男人,但是你没有权利嘲笑你没接触过的音乐。」
  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正确地传达到莫札特的内心,因为说完之后我就冲出地下游戏间了。失望和愤怒加速我冲上楼梯的脚步。

  我回到公寓的房间,从柜子深处拉出书包,在暗淡的灯光下翻找。一发现音乐课本,就赶紧仔细阅读古典派时代的部分。还有什么机会吗?这个时代还有其他音乐家可以帮助小路吗?就算不是音乐家也可以,只要能影响皇帝就好。早知道我当初就更用功了。临时抱佛脚不见得有用,但是我也无法安静地等到天亮。
  当我翻阅课本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我居然没办法马上读懂文章,没办法马上反应每个字词的意思。特别是文章里有汉字时,我还得想一会。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因为我天天只读写德文,所以快忘记日文了吗?怎么可能?我才来这里半年而已啊。
  我一边压抑内心的不适,一边努力研读贝多芬的生平,最后却在结尾的地方停了下来。
  想不起日文的不安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一整页关于第九号交响曲的记述遭人割破,那一页当然也刊载了作词者席勒的生平。看了表情英勇的侧面肖像画下方所刊载的生平,我可以感受到身体的热度逐渐流失。
  弗里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难怪你不发一言地就离开我身边。
  我仰躺在冰冷的地板,把手腕放在额头上。
  无力感一阵阵地降落在我身上,仿佛要把我压垮。可是我却连拨开的力气也没有。
  闭上眼睛,可以听到隔壁传来的琴声。应该是小路的琴声吧?一个和声接着一个和声展开的简单主题,是我熟悉的曲子,最重要的曲子,父母第一次合奏的曲子——〈英雄变奏曲〉,不,今后应该会随着交响曲的标题而更改曲名吧?还是会继续遭人忽视呢?一股乡愁近乎疼痛般攻击我的心灵,现在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最深切期盼回家的一刻。小路、弗里德、与萨里耶利和莫札特发生的争执、帕格尼尼的呐喊与射击、神父们的嘲笑,所有回忆交错膨胀,压迫我的头盖骨。我累了,让我回家品尝父亲做的晚餐和躺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觉吧。
  变奏曲终于进行到赋格的阶段,通过我眼皮上方的黑暗。过了一会,响起一阵敲门的声音。
  「……YUKI,你在吗?」
  是小路的声音。我站起身来,胸口前的音乐课本也随之掉落,发出干瘪的声音。这时候我连书包也不想藏,反正小路也看不懂。
  「我在。」
  房门开启,娇小的人影悄俏地走进房间。对方看到我躺在地板上,也只是稍微露出惊讶的表情,静静地走入灯光的光晕中。她在我身边跪下,红色的裙摆仿佛散落的蔷薇花瓣掉落在地板上。
  「不好意思让你跑了一天。」
  「客气什么,让你道歉我还觉得很恐怖呢……结果一点收获也没有,全部都是做白工。」
  说完之后,我反省了一下自己过于粗暴的口气。观察小路的表情,已经是超乎疲倦的空白。
  「明天该怎么办呢?我已经想不出办法来了。」
  我们也只能放弃了吧
  我突然想到如果现在告诉小路〈英雄交响曲〉的曲名,情况会改变吗?
  虽然公演中止,但是还能保留曲子。等到局势冷静下来之后,再以不同的曲名发表不就好了吗?历史不就是这样吗?其实我本来就是为此而来的啊。为了将历史导向正途。
  既然如此。
  当我正想开口时,却和小路四目相交。琥珀色的双眸中,的确隐含了某种情绪。那不是投射于双眼中的灯光,而是更加强烈、短暂却又确实的光亮。
  于是我咬牙忍住心中想说的话。
  事情不是这样子的。
  没有所谓历史的正途。
  所谓的历史是活在当下的众人所聚集的欲望和热情融合而成的巨大潮流。就在当下,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想法的断片仿佛伸手可及,断片之间火花四散,在意识的湖面倒映出迸溅的光芒。
  「不过我明天晚上还是会去维也纳剧场。」
  小路对着灯罩说出炙热的话语:
  「就算乐团不在,就算会场没开,就算门票都退钱了,至少还是有一个听众会来。」
  我凝视小路的脸庞,因为她的炫丽而眯起双眼,点点头。
  恶魔的小提琴手将从远处搭乘敌意的双翼,朝维也纳飞来。
  「只要还有听众,我就会继续演奏。」
  「我知道,我会跟你一起去。」
  小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凝视我。
  「为什么?到这个地步只是我的任性和倔强罢了。」
  小路突然回想起什么似地挑起眉毛。
  「而且是那个帕格尼尼喔。难道你又想像那时候一样胡来吗?」
  你明明打算一个人去,有资格说我吗?
  「我是赞助商,有同行的权利。」
  「又是这种歪理。」
  「我觉得我快发现了。」
  小路听到我的发言,歪着头看我。
  「……发现什么?」
  「发现我是谁。」
  黑暗渗透进我的声音。
  「发现歌德为什么选择召唤我和我真正的名字。」
  小路不再多问,我其实也搞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单纯有这样的预感。
  疲倦的小路和我一同躺在地板上,深深地陷入睡眠的世界,连一个梦也没作。
  ※
  当我醒来的时候,从玻璃窗流泻而下的夕阳已经将房间染成一片红色。睡昏头的我还以为时光倒转。当我想起来的时候,发现有东西从我肚子上滚落床下。原来是小路,这家伙居然把我当枕头。
  「……哇!」
  小路发出一声尖叫,环视房间,又露出惊愕的表情瞪了我三次。等到她终于看到窗外的夕阳时,才从地板上跳起来。
  「我们睡过头了!」
  小路的呻吟终于把我呼唤回现实的世界。我们因为过度疲倦而昏睡了一天,现在已经是四月七日傍晚了。
  「我去冲个澡。」
  小路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我也伸展酸痛的身体,起身拍打好几次自己的脸颊好驱逐睡意。反正没人来,也没人等开演,再睡一下也没关系的想法用巴掌消灭。
  有时候就算无人等待,我们也必须赴约。
  小路说那是倔强,一百五十年之后会说这是摇滚。可是无论时光流逝多久,倔强与摇滚的底层一样都是人类的热血。
  就在我洗脸、准备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消失踪影。隔壁房间也传来翻找衣柜的声音,表示小路应该冲完澡了。
  突然一阵恶寒让我毛骨悚然,我打开窗户俯视下方的街道。果然在黑暗的街道上可以看到一定间隔的光芒在摇曳前进。
  是火把。
  「……啊,这下糟了。」
  梅菲马上出现在我身边,在我耳边低声细语。寒气传遍我全身。
  「正想着这阵子都没出现,看来对方也是来真的。毕竟前一阵子YUKI大人也很粗暴地欢迎他们。」
  我咽了一口口水。
  黑色的法袍就算在火把的照耀下还是与周遭的黑暗合为一体,而且对方还戴了掩饰头部到肩膀的奇怪圆锥型头巾。
  「真是了不得的装扮,穿成这样走在大街上不觉得丢脸吗?」
  梅菲愉快地说道:
  「之前被YUKI大人满是鲜血的模样和虚张声势的威胁吓得逃回家,现在又重新打起精神,打扮成一副蠢样来复仇。嘻嘻,教会的人还真是有趣。」
  我忙着计算火把的数量,没空陪梅菲说笑话。光是看得到的就有二十个人。可恶,这些人安静太久,害我都忘记他们的存在了。我赶紧冲出房门,敲打隔壁的房门。
  「小路糟了!」
  小路来不及回应,我就慌张地打开房门。
  结果我和正巧把礼服套在头上的小路四目相对,刹那的沉默之后是穿着内衣的小路朝我发出尖叫和丢掷椅子。
  「对、对不起!」
  赶紧走出房间,关上房门都还可以听到有东西丢在门上的声音。
  「小路,冷、冷静点。外、外面出现一堆教会的家伙!」
  我好像听到愤怒消失的声音。
  「……教会?」小路的呢喃从门后传来。
  她大概跑去窗边确认吧。脚步声稍微远去,却又马上回来。房门终于再度打开,出现换好衣服和整理好头发的小路。她一边披上披肩,一边走出房间。
  「那、那些家伙为什么又跑出来!」
  小路愤慨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们从后门出去吧。」
  我们急忙冲下楼梯,开启通往运河的后门时,绝望让我们一时无法呼吸。面对运河的大马路上也挤满手举火把的家伙。仿佛鬼魅的僧兵发出模糊的怪声,高举火把冲向我们。我拉着小路的手,沿着公寓跑了出去。
  「追!」
  「是贝多芬!」
  「别让他们逃了!」「歌德也在一起!抓住他们!」
  正当我想冲进小巷时,火把的火焰刺痛我的双眼。他们居然连这里也安排人手了。于是我只好转身穿过建筑物之间的垃圾场,冲向正面的大马路。但是石板路上也挤满了黑影,发现我们的僧兵发出呐喊。附近公寓的住户打开窗户偷瞄一眼之后又因为恐惧而一齐关上窗户。正当我想冲进隔壁建筑物的大厅时,对方抓住我领子后方,用力地将我摔到石板地上。
  「YUKI!」
  小路悲痛的声音转变为悲鸣的尖叫。我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转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恶心的三角形头套冲向小路的方向,从背后抓住小路的手,将她的手向后转固定。我的胸膛遭到靴子践踏,从喉咙吐出血腥的呼吸。
  「咿嘻嘻嘻嘻嘻嘻!」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我马上明白从头上传来的奇怪摩擦声原来是他们的笑声。
  「我们终于抓到你了!恶魔作家!」
  「YUKI——!」
  被僧兵抓住的小路扭动身子,呐喊我的名字。
  「混帐神父!」我也发出呻吟。「你们的目标是我吧!放开小路!」
  「不光是你而已。」头巾下方传来沙哑的声音。「我们知道贝多芬和恶魔小提琴家尼可罗·帕格尼尼私通!」
  「我只是寄演奏会门票给他而已!」
  「你们今晚就要集合吧!现在帕格尼尼已经率领法兰西的飞船队前来,你就是呼唤恶魔的诱饵!」
  「一网打尽!」
  「咿嘻嘻嘻嘻嘻嘻嘻!」
  「要辩解就等到去宗教审判所的拷问室说吧!」
  喂,梅菲,你也想点办法啊!混帐!我在心里痛骂,但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知道那家伙是恶魔,不是为了拯救人类而存在,也不是为了实现人类的愿望而存在。只有在我怀抱更接近恶魔的欲望时,她才会借我力量。她也许会帮助我,但绝不是现在,也不一定会帮助小路。现在的她只是嘲笑地看着我们而已。我的欲望就是我的力量对吧?之前赶走神父不过是偶然成功的虚张声势,只懂得写文章的无力小鬼哪有——
  地面传来一股冲击,我的身体也瞬间微微浮起。
  眼前出现一名僧兵的身体弹起,高高地飞向夜空。火把上的火花四散,接下来是黑色的法袍坠落地面。
  「——喂!」「怎么搞的!」「那家伙是谁?」
  僧兵们一同回头,全体一起倒抽一口气。对方的气势逼使他们后退,有人甚至吓得把手上的火把掉在地上。原本踩在我胸膛上的僧兵也跟着让开,于是我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挺起身子望向对方。
  夜风吹起他的大衣下摆,可以看到街灯映照出身形高大的剪影。夜风包围丰盈的白发和岩石般的严肃答貌。
  「……锻炼得不够,穿上怪衣服还不如好好修行!」
  老人开口之后,瞄了一眼包围我的僧兵。
  「师父……」
  小路喃喃说道。
  「路德维卡,你也一样,就是因为平日都不锻炼才会搞成这副德行。我今天只是为了指导你而来的,跟你的演奏会一点关系也没有,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喔。我只是来教你拳法而已,你明白吧?」
  「你是谁?」「居然敢阻止我们!」
  「我们是天主的代言人,胆敢忤逆信仰的保护者!」

  「喝——!」

  海顿师父的音量仿佛连空气都随之翻腾,同时也伸出铁拳敲击大地。师父的铁拳足以撼动太地。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撼动大地了。石板发出喀喀声响,附近的公寓随之震动,僧兵们也因此跌成一堆。
  「你们居然假借信仰之名欺骗众人!我是法兰兹·约瑟夫·海顿!以拳法体现信仰!你们最好把我的神剧(Oratorio)〈十字架上基督最后七言〉牢记在心!」
  师父这次换成举起左手。
  「第一句!『锻炼!』」拳头打穿道路。
  「第二句!『锻炼!』」拳头挖穿石板。
  「第三句!『锻炼!』」拳头敲起石块。
  「第四句!『锻炼!』」拳头刺穿土地。
  「第五句!『锻炼!』」拳头挖掘土地。
  「第六句!『锻炼!』」拳头打破岩盘。
  「第七句!『锻炼!』」拳头打裂大地。
  ……耶稣才没说过这种话。
  海顿师父唱完之后,周遭没有人可以站立。黑色法袍的男子和熄灭的火把横尸遍野,当然我也倒在地上。
  「真是太丢脸了!你们的下盘怎么这么弱!歌德阁下,我要继续锻炼这些家伙。这种时候女人很碍事,您赶快带她走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赶紧起身从一堆法袍之中寻找小路的红色礼服。一把拉起小路的手腕,帮助她起身,她剧烈的咳了一下。由于刚刚神父用力固定的关系,小路的手腕和脖子上都留下了红肿的痕迹。
  「喂!等等!恶魔!」「不准逃走!」
  黑色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起身,我赶紧背起小路逃走。好险头巾阻挠了他们的视线。当我脱离包围时,听到背后传来海顿师父充满干劲的声音。
  「你们胆敢背对我是什么意思?锻炼!」
  大地又再次撼动,我差点因此跌倒,也稍微冲淡对师父的谢意。
  当我跑到与雷威格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时,夜色中可以听到背后与左手边传来追逐的脚步声,视线的角落也出现闪烁的火把。果然对方的人数不是光凭师父一个人就足以抵挡得了。我们能摆脱追兵吗?其中一名僧兵大喊:
  「允许射击!」「允许射击!射击!」
  喂!这里可是维也纳的大街上啊!枪声打破夜晚的寂静,小路发出一声尖叫往前跌。我赶紧抱住她,滚向行道树下的阴影。
  「小路!喂!你没事吧?」
  小路的太阳穴流出一丝鲜血,直抵脖子。
  「……我没事,只是稍微擦到耳朵而已。」
  她的声音被接续的枪声所抹灭,被击中的树皮也纷纷落在我们头上。
  「包围他们!」「再有奇怪的举止就射击!」
  真是一群乱来的家伙。就算有教会赋予的特权,这里毕竟是维也纳的大街啊。我从阴影中稍微探出头来观察十字路口的状况,炮火马上就穿越夜空,打飞我们身边的泥土。我慌慌张张地缩回头时,看到火把往我们的方向冲来。数量也不是一两支而已,这下真的糟了。
  「YUKI!」
  小路紧张得发出叫声。我看了她手指的方向也从喉咙深处发出呃的一声。朝向雷威格大道的剧场方向可以看到为数众多的火把朝我们走来,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搞不好通往剧场的所有道路都被封锁了。
  「找到你们了!恶魔!」
  当我抬头注视正上方传来的声音时,对方的枪口已经抵住我的脸颊。树木的黑影中陆续走出身着法衣的男子。从另一边走来的男子抓住小路的头发,将枪口抵在她的脖子上。
  「呜……」小路发出呻吟。冷汗从我的喉咙一路流向背脊。
  更多的脚步声包围我们,黑色法衣遮去我的视线范围。无论是额头还是胸口上都有枪口强力地抵住我。
  「我们把歌德的脑袋打成蜂窝吧。」其中一个人说道。
  「对啊,反正是恶魔,打了也不会死。我们就在这里确认吧。」
  「咿嘻、嘻、嘻」「咿嘻嘻嘻嘻嘻嘻!」
  「你们才是恶魔!」小路呐喊之后,一只靴子踢上她的脸蛋,鲜血四散。
  「魔女闭嘴!」「宗教审判归我们定夺,所以我们永远都是正确的!」
  我觉得内脏一阵扭曲又蜷缩。就算歌德注定可以活到八十二岁,要是头部遭到射击一样也是会出事吧?没死也是植物人啊。如果我倒在这里,小路——
  突然响起好几声枪响,我不禁紧紧闭上眼睛。
  但是应当伴随枪声出现的疼痛与热气却一直没有出现。
  传入我耳中的反而是微弱的笛声。
  金属的撞击声一时之间扰乱了清澈的笛声,但是张开眼睛时发现包围我的僧兵纷纷放下手上的抢枝,僧兵也一一失去力量倒在地上。
  小路睁大眼睛,推开抓住她的黑色法衣,擦擦唇边的血迹。我抵住树干,想办法站起身来。
  僧兵们纷纷发出鼾声,陷入沉睡。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一直持续的笛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环视四周,寻找笛声的来源。
  笛声来自雷威格大道与凡辛耶斯大道的交叉口,接近之后可以发现一个背对路灯的纤细背影。对方正在吹奏横笛,音色让人几乎忘却一切。
  「……师兄……?」
  小路用近乎呼吸的声音说着。
  来到十字路口正中央的莫札特拿开笛子,开口大笑。
  「哇哈哈哈哈哈!」
  对方环视四周,哈哈大笑。不仅是我们四周,路边净是倒地的僧兵和在地上滚动的火把。黑色的法衣背影微微起伏,看来都睡着了。
  「好久没吹了。哇哈!果然我是天才,一吹就有效。」
  莫札特走近我们,向茫然的小路和我得意地炫耀手上的长笛。
  「就是『魔笛』(Zauberflote)。你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对吧?看你们的表情就知道没想过魔笛真的存在这世上,对吧?」
  莫札特愉快地晃动肩膀。我们当然没想过莫札特最后一部歌剧中讴歌的宝物,同时也是夜之女王的至宝居然实际存在。
  「喔,路德维卡,你不用感谢我也不需要劝退我。你身边的歌德昨天跑来痛骂我一顿,所以我才来向他展现实力的。这可是我的演奏会喔。而且你看……」
  莫札特指向我们刚刚走来的方向,可以看见还有一些火把朝这里靠近。
  「看来又跑来许多无礼的听众了。不愧是我这个天才,引退了十几年都还有这么多听众。」
  小路抿着受伤的嘴唇,站起身来。不过她马上瞪大双眼,凝视莫札特的下半身。
  「……师兄,你的脚……」小路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是……透明的。」
  惊愕的我随着小路的视线望去,发现真的可以从莫札特的下半身看到后面的草皮和石板路。不,其实不止下半身,仔细一看可以发现透明感慢慢渗入上半身。
  「啊,这个啊,哇哈哈,本来想瞒着你们的。」
  莫札特依旧大笑回应。
  「其实我不是真的复活,现在还是死人。」
  僵硬的小路稍微叹了一口气……现在还是死人?
  「天主才没有那么亲切,祂只是希望我继续执笔安魂曲。简而言之我就是地缚灵。所以我离那栋房子越远,就会像你们看到的一样逐渐消失。接下来我还能吹几首呢?应该是没办法吹安可曲了。」
  一股热气冲上我的胸口。难怪莫札特从不踏出地下室,也只能拒绝我无礼的要求。但是我,无知的我却……
  小路湿润的双眸仿佛想说什么,却被莫札特的笑声打断。
  「路德维卡,你也有你的演奏会吧?」
  小路因此沉默,抿住的下唇晕染了无数的情感与话语。不过她终于握住娇小的拳头,仿佛以头发斩断潮湿的空气般的气势转身离开。
  正当她要离开时,莫札特最后又说了一句话。
  「我看完〈波拿巴交响曲〉的乐谱了。」
  小路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莫札特时,他笑着。
  「你今后要走的路上已经没有我了,所以——」
  他轻轻地举起魔笛。
  「——随心所欲地前进吧!」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小路呐喊之后,冲向剧场。我也赶紧迫上小路。
  我们背后再度传来长笛的声音——这次是强劲的诙谐曲,驱使我们迈向维也纳剧场。
  夜空中可以听到穿越我们的尖锐声响,抬头发现巨大的椭圆型光影遮蔽了星空。原来是飞船。难道是法兰西军队吗?不,那是奥地利军的飞船。远方不断传来警告的钟声。
  篝火映衬出剧院的威严,大厅前方聚集了大批的人群。我和小路都惊讶地一边喘气一边跑向剧场。为什么剧场前有这么多人呢?难道大家不知道演奏会中止了吗?
  「路德维卡宝贝!」「路德维卡宝贝来了!」「路德维卡宝贝!」
  人群看到找们就发出喧哗声。冲向我们的是身着最高级礼服的瓦尔舒泰伯爵、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和洛布柯维兹侯爵——原来是乐迷俱乐部的成员。除此之外,打扮入时的几百名男女老幼也挤满了剧场前方的道路。
  小路停在冲来迎接我们的伯爵面前,透露无可奈何的口气。
  「你们在干嘛?没听说公演中止了吗?」
  你自己不也是赶着公演开始来吗?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就算中止,我们也绝不会退票的!」伯爵挺起胸膛说。
  「对啊!我们当然要爱惜地保管,时常拿出来舔一舔!」两位侯爵也点点头,两人身后的乐迷俱乐部成员也传来同意的声音。剧场经理穿越人群,来到露出恶心表情的小路面前。
  「没有任何听众愿意退票,大家都在等你。」
  小路惊讶地张大嘴巴,我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勉强开口询问:
  「可、可是陛下不是下令……而且乐团的团员也……」
  经理沉默地一笑,带领我们前往大厅。等待的听众看到小路都发出欢呼声。门口柱边站了好几名见过的男子,原来是乐团主要的成员们——乐团首席、第二小提琴手和法国号手。
  「你、你们!」小路发出一声尖叫,我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大家不是躲起来了吗?明明陛下下令中止演奏会,法兰西军队也已经攻向维也纳,为什么大家还出现在这里呢?
  「指挥,你来晚了。」秃头的乐团首席笑着对小路说道。
  「我们已经先完成最后彩排了。」法国号手耸肩苦笑地说道。
  「你、你们,为、为什么——」
  我们同时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发现一位更惊人的人物在乐团成员的包围下出现——身着礼服大衣的金发妹妹头。
  「……连萨里耶利老师……也……为什么?」小路的声音向烛火般动摇。
  「因为这些家伙蠢到无可救药了。」萨里耶利双手抱胸,以严肃的表情说道:「陛下明明表示愿意多付一倍的薪水,这些家伙就是不肯收下。」
  小路的嘴唇颤抖,我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乐团首席拍拍萨里耶利的肩膀说道:
  「老师昨天还不是让我们在剧场住了一晚。」
  我惊讶地望向萨里耶利的脸庞。原来如此,难怪要下令不让任何人进入剧场。这都是为了避免有人在开演之前加害团员,所以让大家躲在剧场里。
  「不要太小看我们,路德维卡。」大提琴手认真地对小路说:「你来得这么晚,是觉得我们都不会来吗?我们靠音乐吃饭可不是装模作样。难道你觉得我们会因为薪水多一倍就放弃音乐会吗?笨蛋。」
  小路的肩膀微微颤抖,低下头去应该是因为不想被人看到哭泣的模样吧。
  「十倍的话就可以考虑一下!」「话不是这样说吧!」团员们笑成一团。
  就在此时,背后又传来令人心惊胆跳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对方是身着军服的军官和十几名配剑的部下,原来是奥地利军方。
  「请问是主办演奏会的歌德和指挥者贝多芬吗?」
  我全身僵直,小路也怒视军官开口:
  「你要干嘛?如果你是要来阻止的话——」
  军官的表情丝毫不受影响,举起手来打断小路的发言。
  「陛下命令我们负责剧场的周边与上方的警戒。我们的敌人是法兰西军队而非维也纳市民,此外……」
  军官转身望向剧场前方的大批观众,继续说道:
  「倘若发生战争,众多听众聚集于街道上恐有生命危险。即刻进入会场!」
  乐团首席用力抓住茫然的小路肩膀,敞开的大门涌进大量吵杂的听众。
  「小路!老师!太好了,赶上了!」
  通往大厅的阶梯上,我看到鲁道夫殿下向我们挥手。水晶吊灯映射出他闪亮炫目的金发。呼吁观众排队入场的工作人员声音,推动我们前进。

  我一个人爬上通往剧场阁楼的阶梯,听到脚下传来如雷的掌声。小路差不多要走上舞台了。我仿佛可以看到她得意地环视观众席上几千几百名听众,高傲地向大家行礼之后坐上钢琴椅子的模样。
  我也想亲眼看到小路登台的模样,也想坐在鲁道夫殿下身旁的贵宾席,以赞助者的身份享受演奏会。但是一走进剧院,我就感受到体内一股冲击。歌德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似乎有求于我。
  有事正在等我完成。
  我爬上阶梯的顶端,走出黑暗发霉的空间。从顶楼天窗爬向六楼高的屋顶花了我一点功夫。在强风的吹拂下,把脚攀上屋顶边缘往上爬的瞬间,吓得我的心脏一阵紧缩。
  爬上屋顶之后,我终于能喘口气。就在此时,脚下开始传来弦乐活泼的齐奏与钢琴的乐声。A小调的主题在充满预感的第一变奏引导下,流泄而出。
  梅菲,喂,梅菲。我在心中无声地呼唤。可是对方一点反应,甚至气息也没有。那家伙一如往常,需要她的力量时绝对不出现。
  我一边茫然地聆听钢琴与乐团的问答所引导出的炫目变奏,一边把手放在胸口。喂,约翰·沃尔夫冈,你在吧?你每次有事就煽动我,结果害我现在跑来屋顶吹风。
  承认吧,你我不是陌生人,就老实说吧。
  你有自信会赢吗?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
  我觉得我快要明白:明白为何歌德呼唤我来到这个时代,明白我究竟是谁,这大概就是一切的关键。至少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答案了。就在宗教审判所的家伙跑来合奏练习室时,我就已经开始接近答案了。只要我再度进入我和歌德合为一体的状况,我一定就能明了。我有这样的预感。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那家伙已经来了——
  遥远的高空上突然传来爆炸声。我抬头一看,发现星空中有几个等距的黑洞。不,那不是黑洞,是飞船的影子。飞船的左舷冒出火花,炮击的对象是来自西边的一团船队。光线闪烁的船队从西边接近维也纳。
  飞船正在进行空中对战。我一时之间茫然地凝视夜空中的对战,心想军用飞船是这样战斗的吗?如果飞船破洞不就完了吗?不过这个十九世纪欧洲和我所知的历史相距甚远,也许飞船已经可以进行空中对战了。
  响遍维也纳的警告钟声把我的疑问压回心中,来自西方的船队已经进入旧城区的领空了。前导部队中的一只飞船下方,冒出一颗快速离开的光点。
  光点在我注目的当下膨胀,拖着火焰的尾巴朝我的方向快速下降。等到我注意到对方时,光点已经降落在另一边的屋顶,敲碎好几片屋顶了。
  等到火炎沉寂,夜风带走飞扬的粉尘之后,我看到一个缓缓起身的黑影。
  是人。
  黑色与红色的燕尾服腰上绑的大概是飞行器具吧?腰带上固定了好几根喷射器,手上拿的是已经变形完毕的瓜内里名琴「加农」。
  尼可罗·帕格尼尼挥去最后一丝白烟,怒视着我。
  我用力地咽下一口口水。
  为了忘却身体的紧张,同时也为了争取时间,我刻意以轻松的口气向帕格尼尼打招呼。
  「……啊,你有带门票来吗?好歹你也是我们招待的听众啊。」
  「为什么是你这种等级的家伙手无寸铁的在这里等我?」

  帕格尼尼唾弃似地问道。我知道你不是会陪我讲笑话的人。
  「如果你想当我的对手,叫你那个来自地狱的佣人给你准备个钢铁的身体还是云雾般的身体。」
  不,我家梅菲根本不听我的命令喔。我在心中无声地回应。
  「总之,谢谢你来。我想小路也会很开心的。」
  「别开玩笑了!你们以为我是以听众的身份前来吗?那个女人居然无视于我们的警告。」
  夜风的吹拂下,我在倾斜的屋顶想尽办法站稳脚步,极力以开朗的声音回应帕格尼尼。
  「嗯,主题是〈波拿巴交响曲〉,但是现在还在演奏开场曲。开场曲是我指定的曲目,我也想让你听——」
  帕格尼尼拾起右手,一阵强光冲向我的双眸。我慌张地跳往旁边,但是右手的袖子已经遭到炮火撕裂。跌落在屋顶侧面的我,因为背后撞击到屋顶的突起处而勉强煞住。炮击的音量让我脑中充斥令人疼痛的耳鸣。
  我咬紧牙关起身时,发现站在屋顶最高处的帕格尼尼再度瞄准我。
  炮火穿破黑夜,我一路滚到屋顶边缘才得已逃过攻击。一发接着一发,灼热的碎片扫过我的背部、手肘或头发。
  第五次的炮火直接从正面冲来,逃到屋顶边缘的我已经无路可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尖叫声仿佛他人的声音,坠落至脚下的虚空。
  现在的我两手勉强抓住屋顶的边缘,挂在屋顶边缘晃荡。当我发现这点时,身体的温度与兴奋瞬间因为夜风而冷却。我第一次尝到脚底发软的感觉。肩膀、手肘和手腕的肌肉一起发出悲呜,手指陷入屋顶的金属板,手指的疼痛缓缓地告诉我现在正一步一步地坠落。
  这样下去,一定会摔到地上的。
  歌德注定活到八十二岁一事已经完全无法给予我任何安慰或保障,因为现在的我很明显就要失去力量,跌落地面。就算歌德可以活到八十二岁,现在的我就要变成摔烂的番茄一样摔烂内脏了。
  我心中的歌德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那个混帐!把我带来十九世纪维也纳的屋顶就消失了吗?别开玩笑了!人都带来了就要负起责任啊!看是魔力还是什么,赶快给我啊!我不过是无力的十六岁高中生,跟宗教审判所对决的时候一样赶快给我力量啊!
  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我紧张地睁开不知何时紧闭的眼皮。
  一道黑色的身影背对炮火交织的星空,站在我的正上方。帕格尼尼的靴子踩上我紧抓住屋顶边缘的左手,把炮口瞄准我的头部。现在我的手指已经完全麻痹,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痛觉了。
  「什么嘛?」
  帕格尼尼不耐地问道。
  黑色的肌肤几乎融入夜空,只有两只眼睛散发憎恨的光芒。
  「你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弱小还敢呼唤我来,和我作对。」
  你要问就问歌德吧。然后歌德,求求你,当我跌落地面清醒时,让我回到东京的家里,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推开毛毯,按下闹钟,我父亲正好走进房来叫我吃早餐——
  「年老的歌德终于丧失性命了吗?上次看到你的时候还可以感受到歌德的气息,现在却只剩个空壳子。」
  我茫然仰视格格笑的帕格尼尼。
  原来如此,他一眼就发现我是歌德了。但是他现在却感受不到我内心的歌德。我心中的歌德已经完全消失了吗?所以才不回应我的呼唤吗?
  ……死了吗?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心中还有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
  这股鼓动、如同裸露的热块或是海面所升起的热流——为什么继续存在于我心中呢?
  我心中的两片碎片就此结合,一切线索也随之连结、咬合,接着在火焰中融合,开始运转。
  我终于明白了,不是我没有成为歌德。
  歌德是为了成为我而召唤我。
  一股甜蜜的剧痛如同灼热的电流通过我全身。我可以看到帕格尼尼咬着牙拉下保险,炮口从深处冒出光线的漩涡。
  「滚开,空壳子!你之后就是贝多芬!我要在她最后一场舞台洒满火焰!」
  帕格尼尼的宣言点燃我心中的怒火,我不能让你在这种时候践踏小路的舞台!我绝对不会让你接近小路!不会让你碰小路一根寒毛!
  对方扣下扳机,炮口发出一声怒吼。我和他之间刹时充斥强烈的光线与热度。
  但是被吹跑的是帕格尼尼。他纤细的身躯在空中飞舞,猛烈地坠落于屋顶。
  差点滑落屋顶的帕格尼尼双腿用力撑住,一边喘气一边挺直身躯。他又再度弯下腰,举起大炮,瞪视黑暗。但是他细长的双眼却因为惊愕而睁大。
  因为我仅凭右手的力量就拉起自己的身体,站回屋顶。
  夜风吹散我身边的粉尘雾气,我拼命忍耐掌心、喉头和肺部的疼痛,一边抿住下唇,瞪视帕格尼尼。
  「——你……」
  帕格尼尼病态的黑色嘴唇发出呻吟声。
  「你的手腕是怎么一回事?」
  我踩上屋顶,一步接着一步接近他。这下子我才发现肩膀到手肘意外地沉重,赶紧俯视自己的右手。
  我的手肘以下出现不可思议的变化:深沉光泽的钢铁包覆着——不,是我的手直接变成钢铁。关节以螺丝固定,接缝处满溢机油,刚刚接受炮击的手掌沾满煤炭而污黑,炮击后的黑烟还笼罩在手上。我握紧几次钢铁的拳头,确认这份触感。
  虽然样子完全不同于以往,但的确是我的右手。
  「那是怎么一回事!」帕格尼尼以颤抖的声音呐喊。「用手掌抵挡加农?你!你这家伙不过是个空壳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力量!」
  「格兹·芬·贝里兴根。」
  我说出那个名字之后,帕格尼尼露出惊讶的扭曲表情。
  「什……么?」
  「你不知道吗?你最好研究一下,这是我的出道作喔。主角是十六世纪的骑士,在战争中失去右手。」
  我干瘪的声音与身体的热度散发在晚风之中,但是我失去的仅是遭受炮击的余热而已。一切消散于夜空中之后,身体中那股热意还没熄灭。
  钢铁的义肢发出唧唧哪的声音,仿佛一头渴求鲜血的野兽。
  铁手骑士格兹。这就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最先创造的咒文。
  原来我是为了赋予他文字魔力而来到这个时代的。
  我终于发现了,终于明白歌德呼唤我的理由。我再度握紧右手的铁拳。这就是我的魔术,我的欲望所呼唤而出的力量。我实现了所有作家的梦想——故事的具现化。
  我终于找到了,再也不会放手了。
  「别开玩笑了!虚张声势的家伙!」
  帕格尼尼大喊一声,发射手中的加农。我踢了一脚屋顶,跳起了难以置信的高度。冰冷的寒风仿佛撕裂我的耳朵。帕格尼尼以扭曲的表情瞄准我,我也看见对方的手已经扣着扳机。我在下降的瞬间转动身躯,高举右手。可以感受到一股力量涌入铁拳,视野角落的铁块也逐渐炙热并发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帕格尼尼发出野兽般的呐喊,加农炮所发射的强光与暴风从正面吞噬了我。灼伤了眼睛,撕裂了肌肤,头发也烧焦竖起。但我还是瞄准光与热的正中央,挥下充满我我全身重量的铁拳。
  我从喉咙深处喊出咒文。
  「——喷血倒下吧(LECK MICH AM ARSCH)!」

  瞬间,火焰、热度和光亮覆盖覆盖了我和帕格尼尼重叠的叫声。
  ※
  警告的钟声逐渐远去,钟声的间隔也渐渐拉长。
  晚风带走了血腥味、铁臭味和热气,脚下钢琴与管弦乐团融合的乐声也更清晰了。
  凹凸不平的剧场屋顶像是陨石坑,满布烧焦的痕迹与炸翻的碎片。我在屋顶四处,捡拾「加农」的碎片。
  当我以拳头打碎加农时,加农的确是呈现枪炮的形状。但是现在我手中的它仅存小提琴的碎片——烧焦的背板、侧板、断裂的琴栓和沾满融化琴弦的指板。
  一想到魔法结束,就突然觉得更加寒冷。我忍不住缩起脖子,打了个寒颤。
  魔法的确已经消失了。我看看自己的右手,已经恢复成脆弱、容易受伤又敏感的人手。皮肤上满是机油、煤炭和鲜血的脏污。
  「……对不起……这已经没办法修理了。」
  我在陨石坑的正中央转头向帕格尼尼道歉。
  帕格尼尼像被钉住一样,躺在破破烂烂的屋顶上。他身上的礼服大衣满是破洞和焦痕,眼神空虚的望向远处飞船队的黑影。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又低头看看手中的残骸。瓜内里是和史特拉底瓦里并驾齐驱的名琴,看来我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
  「……杀了我。」
  帕格尼尼喃喃说道。
  他的眼神仍然望向虚空,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我没办法杀你,也不想杀了你。」
  我把焦黑的碎片放在帕格尼尼的肚子上。他虽然想把碎片拨开,无力、颤抖的双手却只能停在扁平的肚子上。
  「我是来杀你跟那个女人的,现在我输了。杀了我吧。」
  这家伙真是麻烦啊。给我充满感谢地活下去啊。
  「我是不知道你远从法兰西来是打什么主意,我跟小路只是想邀请你来听演奏会而已。杀了你要干什么?来了就听吧。」
  「反正我是恶魔,之后无论在哪一块土地上都会遭人恐惧、丢石头、吐口水,死了之后也只能下地狱。现在就杀了我吧。」
  我把脚伸直,靠近帕格尼尼,凝视他黑色的脸庞。
  「……你不是恶魔喔。」
  他的眉间皱起,仿佛擦伤的痕迹。
  「我想你知道我是真的被恶魔附身,所以可以分辨同类。我身边的恶魔一看到波丽娜·波拿巴就知道她是,但是看到你却没说半句话。」
  也许是错觉,我好像听到背后传来梅菲窃窃的笑声。
  「你只是小提琴技巧高超得不得了的人而已。」
  「你说谎!」帕格尼尼怒视虚空呐喊:「这肮脏的肌肤!恶心的手指!从出生以来就不断受人诅咒,死了之后也继续视为恶魔!那位大人是这样告诉我的!会弹小提琴又怎样!这个晦气的身体直到腐朽为止都会被视为恶魔——」
  「你听听,现在正是高潮。这是小路为你演奏的曲子,我特别拜托她为你准备的开场曲。」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
  我竖起手指,抵了抵嘴唇。然后指向脚下。
  炮击贯穿屋顶所造成的破洞中,传来清晰的乐声。
  沉重的弦乐颤音与仿佛夜晚风雨的钢琴三连音渐渐地安静下来,直到黑暗的云朵缝隙中流泄出降D大调的旋律,仿佛询问为何流泪般的清澈。钢琴独奏的旋律逐渐高昂,甜美又苦涩的弦乐合奏继续钢琴的旋律,扩散至夜空,吹散乌云。
  帕格尼尼的眼中可以看到四散的星星闪烁,同时哼唱着旋律。果然这个人也是道道地地的音乐家。
  「……这是什么曲子?」
  帕格尼尼低声问道。
  「你的曲子啊。」
  我听到帕格尼尼咬牙的声音。
  「净是谎言!我才没有谱出这种旋律。」
  「这是把你的A小调奇想曲的主题改成降D大调的转位。仔细听,你听得出来的。」
  我想你会明白的。帕格尼尼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仔细聆听弦乐与钢琴交叠融合而成的乐声。
  「这的确不是你所谱出的变奏,是一个名叫拉赫曼尼诺夫的人……不过他还没出生。」
  我和帕格尼尼一同仰望天空,不知何时空中交战的战火与飞船的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星空又恢复沉静。
  「他是俄国的作曲家,同时也是钢琴家。他的手掌和手指跟你一样又大又长又柔软,所以跟你一样创作和演奏了许多超乎常人想像的钢琴曲。你们都罹患一种名为马凡氏症候群的疾病。」
  帕格尼尼稍微瞪视了我一下。
  「的确是有这样的疾病,你们打从出生起手脚和手指就非常细长,关节的可动范围也异于常人。所以你的手指不是恶魔的象征,而是普通的人类喔。」
  「……你说谎。」
  帕格尼尼的声音愈来愈虚弱。我的心情也不知为何逐渐平静下来。差点丧失性命,差点从屋顶上坠落都好像是三天之前的噩梦。大概是受到脚下小路温柔的琴声影响吧。
  「不仅是拉赫曼尼诺夫,布拉姆斯、李斯特、萧邦、舒曼,大家听了你的演奏之后都非常感动,创作了许多变奏曲。就算你拼命烧去自己的乐谱,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了你的音乐。」
  尽管你死后几十年一直无法下葬,最后才终于埋葬在帕尔玛的墓地。尽管你被视为恶魔的误会终于解开,成为可笑的迷信而风化……
  你的音乐都不会消失,一直一直会有人继续弹奏传承。因为,你的音乐非常美丽。
  我坐在屋顶上,抱起膝盖,抬头望向灿烂的星空,沉醉于小路和乐团所演奏的狂想曲。最终变奏中如同猫儿跫音的终止音消失于寂静之后,我听到一阵低喃。
  「你究竟是何许人物……」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破灭的泡沫。
  「你是谁呢?装出诗人的模样,为什么对我如此地……」
  我是谁呢?我是来自何方,又为何出现在这里呢?
  「……我是——」
  我的声音在黑夜中游移,思索应当如何回答。我不是小说家,也不是剧作家,更不是诗人。算不上评论家,也不再是高中生。
  「——魔术师。」

  如雷的掌声响起之后,我听到身边传来踢蹬屋顶的声音。
  帕格尼尼的身影消失了。
  我朝夜空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真是可惜,居然开场曲结束就走了。接下来才是正式的表演啊。屁股下响彻云霄的掌声连我都感受到了震动,随即又沉静了下来。
  算了,一个人在这个贵宾席聆听也不错。
  再度笼罩我的沉静之中,我仿佛看到小路离开钢琴,站到指挥台上。她举起指挥棒,褐色的双眸凝视乐团,确认乐团的状况。全身充满力量的身影,让全场弥漫紧张的气息。
  仿佛礼炮般的大合奏以和弦响彻夜空两次之后,强劲柔韧的第一主题随之流泻而出。
  〈英雄〉——不,是〈波拿巴交响曲〉宏亮地唱出胜利的行进。路德维卡·冯·贝多芬终于抵达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那里并非终点,而是下一个出发点。
  我闭上眼睛,封闭寒冷的意识,沉浸于小路带领乐团所演奏出的旋律与和弦。
  可是我突然发现身边传来一股温暖,对方把头靠在我肩上,毛茸茸的大耳朵搔动我的脸颊与下巴。现在的我只想陶醉于音乐之中,连推开她的力气也没有。
  「YUKI大人,继续听下去没关系吗?」
  耳边传来梅菲甜蜜的声音。
  「继续听下去可能会被吞噬喔?」
  恶魔的声音混入了乐声中,传入我的耳朵。我明白对方不是真心询问,而是因为太高兴才想确认。于是我无声地回应:没关系,继续下去也没关系。我不会再逃避、躲开视线或捣住耳朵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家的曲子,还有幸和对方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点我得感谢梅菲才行,谢谢她把我带来这个有小路存在的地点和时代。
  可是我不会输给你的。我已经决定了。
  「……YUKI大人,您现在幸福吗?」
  还满幸福的。
  「就算时间停止也没关系吗?」
  梅菲的声音融化于音乐声中。
  我轻轻地摇摇头。
  我决定了。我要和小路一起在这个时代生活,陪在小路身边看她今后创作的音乐,看着她们展翅飞翔的未来、还有更久更久以后。所以——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小路说她也要跟我一起去瑞士旅行。
  「虽然我不想承认那个轻浮玉米男是弗里德里希·席勒。」
  小路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嘟囔。
  「不过诗集上的签名是不可动摇的证据。算了,我就认了吧。我也想趁机和他见面聊聊,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既然小路都这么说,我也只好带她去了。
  我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才说要去瑞士,其实这个年代还没有瑞士联邦。虽然有瑞士联邦的前身,但是无论政治立场或居民本身都没有隶属同一个国家的意识。所以我跟小路正确来说不是去瑞士旅行,而是去达沃斯旅行。
  我们从维也纳出发,搭乘火车、马车和驴子过了三天,终于抵达这个位于深入阿尔卑斯山脉的溪谷入口,狭长的小城达沃斯。达沃斯,溪谷中有一条名为普罗纳姆的大街,街道的两侧房屋林立。我们通过大街之后,抵达与小城同名的美丽湖畔。
  弗里德接受看护的府邸位于广大草原的斜坡上,穿过达沃斯湖畔的树林,爬上山路就能够抵达。
  「真是好风景。」
  小路站在白雪甫化的绿色斜坡上,回头俯视苍郁的森林与反射春阳的达沃斯湖。明明已经是四月底,我们的呼吸却仍旧化为白雾。清净的空气让人以为轻轻一弹,呼吐出的白色气息就会滑向湖面。
  「不过这里可真冷。偶尔来还好,长住就辛苦了。初春还这么冷,连猫咪也带不来。」
  小路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拉紧叠穿的外套。我也点点头,望向斜坡上方。
  蔚蓝的晴空仿佛能染蓝我们的眼皮,朵朵白云凝固于天际。阿尔卑斯山脉白雪皑皑,高耸直入云霄。由山顶往山麓望去,白雪逐渐化为象征春天的翠绿。
  这栋房子建筑于和缓的斜坡上,好像近在眼前,不管怎么走都毫无进展。我们穿过融化的白雪,脚上的靴子因为雪水而沾满污泥,变得逐渐沉重。
  我们抵达门口时,我的膝盖已经颤抖不已,靠在栏杆上无法动弹。毫无倦容的小路发现两头在草丛打闹的白狗,正忙着和它们玩耍。
  「……你的腰腿真是意外的还挺结实的……」
  「是你太没用了。我为了将鸟叫声谱成乐谱,经常爬山。」
  小路一边用小草搔小狗的的鼻子,一边笑着回应。
  「不过这栋建筑物可真美。」
  小路回头望向府邸。往左右两侧延伸的建筑物一共两层楼,面向湖面的房间全部附有阳台,…墙面与柱子仿佛反射白雪般洁白,屋顶两侧的美丽圆顶应该是天文台吧。
  「美到让人觉得有点寂寞。」小路喃喃说道。

  护士带领我们穿过漫长的走廊,来到位于二楼角落的房间。
  「喔……这真是叫人高兴,你们居然一起来了。」
  弗里德从床上坐起,朝我们露齿微笑。他变得脸颊凹陷,肤色暗淡,从奶油色的浴袍前襟中可以发现锁骨和肋骨清晰可见。
  但是,弗里德凝视我与小路的双眸还是和以前一样调皮。我因此觉得有些安慰。
  「你打电话来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弗里德耸肩说道:「我什么也没说就跑出来,而且又是跑到国外。真亏你还找得到我。」
  「啊,嗯。我动用了一点关系。」
  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拜托梅菲帮忙而已。她毫无疑问地答应帮我找弗里德,可见我和弗里德见面对于她而言是好事。但是我并不清楚理由。
  「这里看出去的景色又不一样了!」
  小路穿越宽阔无趣的房间,冲向窗边。玻璃窗外是和房间同宽的阳台,纯白栏杆的后方就是对岸高耸入云、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天空。
  「我可以出去看看吗?我会马上就把门关起来。」
  「好啊。不过天气很冷,你自己要当心。」
  小路在弗里德说完话之前就兴奋地跑出阳台了。房间顿时充满冰冷的空气,不过暖炉的火焰在关上门之后马上赶走了寒意了。
  「这里不会很贵吗?看起来设备不错,还有这么多护士。」
  「我可是人气作家,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不过你一开口就讲钱吗?应该还有别的事情想问我吧?例如我好不好之类的。」
  「啊……嗯,也是啦。」
  我安静了下来。
  因为不用问就知道状况不好,我毕竟是知道未来的人。
  「你这个人真是不够贴心,也不想想为什么我要偷偷离开威玛。因为我不想传染给你啊!而且你查到我在哪里之后,叫你不要来还跑来。」
  「我在电话里跟你说明过了吧。」
  「听了也听不懂啦。」弗里德嘟起嘴巴。「什么BCG的。」
  「所谓BCG预防接种……」我本想向弗里德说明,不过因为麻烦就放弃了。毕竟这个时代连巴斯德都还没出生。「总之我出生的二十一世纪有很了不得的药物,所以我不会得肺结核。」
  「喔,真令人羡慕。」
  弗里德的口气听起来一点也不羡慕,说完之后又把头靠在枕头上。我也朝床边的椅子坐下。
  「而且只要好好换气就不会传染了,这里的护士也都是这么做吧。」
  「所以我叫你不要带心爱的女人来,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弗里德望向抓住阳台栏杆、探出身子的小路背影说道。小路一头红发随风飘荡,不断轻抚外套上的帽子。
  「她说有事一定要跟你说。」
  因为,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虽然我说不出口,但是弗里德自己也明白吧。
  我望向小路的方向,她的前方是清澈的晴空与银白色的山影。如果住在这种景色当中,就连灵魂都会被净化吧?
  「……我也……」
  我望着外面,低声说道:
  「有话想跟你说,你觉得我这样是给你添麻烦吗?」
  「你哪时候没给我添过麻烦了?我们不是一边互相添麻烦,一边过日子吗?」
  弗里德这句话让我冰冷彻骨的身体稍稍感到一丝温暖。
  我很希望能够像以前一样,一整天和弗里德开无聊的玩笑。但是,我有一些事情得向弗里德确认,毕竟所剩时间不多了
  「你知道梅菲斯托费勒斯的事吧。」
  我开口发问时,无法正视弗里德的脸。我们俩同时眺望玻璃窗外倾听风声的少女背影,任由沉默笼罩我们好一会。
  「我知道啊。」
  弗里德以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暖炉中的柴火传来爆裂的声音。
  「因为你很得意地告诉我啊……我是说返老还童之前的你。那阵子你告诉我关于剧本的构思,还夸耀地说这会变成你最棒的杰作。」
  原来如此,原来只是这样。弗里德,对不起。我甚至还误会你跟梅菲连手,想把我的灵魂卖给恶魔。原来教会追赶你也只是要质问你关于歌德召唤恶魔的传言,都是我牵累了你。
  「你感动就完了吧?如果觉得人生已经足够,灵魂就会陷入恶魔手中。我听你胡扯了好几次。」
  「是吗?」
  「所以你怕一不小心感动就会被恶魔抓去,才放弃写作小说和剧本,也不去听演奏会和看戏……这不是笨蛋的行径吗?」
  「是啊。」
  我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膝盖,喃喃说道。我真是一个大笨蛋。
  「放弃感动是要怎么活下去?封闭自己的心灵是要怎么办?这就像是你把心灵囚禁在监狱中,根本不用恶魔动手。还自己走进监狱锁上门。」
  是啊,我连这点道理也不懂,所以才会离开弗里德,前往维也纳,直到遇到小路才明白不能没有活动、跳动、飞翔、游泳、前进。
  弗里德问我在维也纳的日子如何,我才终于有勇气凝视他的脸庞。还不错啊。听到我没劲的回应,弗里德非常生气。我可是还刻意伪造文书拜托鲁道夫殿下,好让你在维也纳过得开开心心的。你有遇到很多美女吗?每天晚上都去参加演奏会和舞会吗?有跟有趣的人聊开,接触新的世界吗?沃尔夫,总之你要多动啊,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都要多动啊。停下脚步是不行的。你要写啊,写出那篇故事啊。
  我点点头,正想开口回答时却因为涌上喉头的泪水而咽下。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阵冷风抚过。
  「YUKI,你话说完了吗?我也想赶快解决我的问题。站在寂寞的风景中,脑海中涌现的旋律多到让我受不了了。我想赶快请求席勒先生的应许,好让我赶快作曲。」
  「应许?」弗里德惊讶地望着小路。「对了,小姐你口中的事情是指什么?请求我的应许?应许什么?」
  小路仿佛飞翔般冲向我身边的椅子坐下。她抓住床边,贴近弗里德,炯炯有神地说道:
  「我想为『快乐颂』谱曲!」
  弗里德一时之间露出吃惊的神色,不过又马上开口:
  「可以啊……可是我可以抽多少?演奏会的收入和乐谱的版税可以分我几成?」
  「啊,啊?你明明是个大文豪,还这么贪心!我把曲子献给你就够了吧?这么一来,你也会流芳百世喔。」
  弗里德露出一脸恶心的表情。
  「我才不要什么名誉,又不能吃……还是你要用其他东西来付?」
  「其他东西?譬如说?」
  「把你的处女给我。」喂!弗里德!等一下!
  「我的处女……处女作吗?」小路歪着头,露出迷惑的神情。「你只要我的处女作吗?你想要的东西还真是奇怪呢。」太好了!小路不懂什么男女之事!我放下心中的大石头,重新坐好。
  「所以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你的处女,就是那个的第一次啊。」
  「你是要问第一次发表的作品吗?嗯,是哪一首呢?应该是〈戴斯勒变奏曲〉吧。如果你只要这点补偿,我当然没问题。」
  「所以说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个啊,第一次啊。」
  「你不需要我送给你『快乐颂』的曲子吗?我有把握这首曲子会变成很伟大的作品喔!」小路完全无视于拼命解释的弗里德,向我们说明:「主旋律已经想好了,应该会是C大调或是D大调。我计划要和另一个主旋律组成双重赋格,是这种感觉……」
  小路高声地歌唱了起来。
  ——众人拥抱吧,千千万万的兄弟!这个吻献给全世界!
  ——兄弟啊,在那星空之上,一定住着一位慈爱的父亲……
  两人终于开始认真讨论诗歌的变更处,于是我悄悄地走出病房,打算让他们两人单独讨论。我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出玄关的大门。然后走过狗屋,越过栏杆,站在斜坡陡峭的起点看着山麓。
  无论是蓝色的晴空、山顶的白雪、脚下银灰色的湖面、郁郁青青的森林还是直到我脚边的绿草,眼前的景色鲜明动人。
  冰冷的空气刺痛了我的鼻腔,但是鼻腔深处的疼痛不光是因为冷空气而已。我回想起弗里德为我所做的一切,又想到我已经无法为弗里德尽力。此外,还有他告诉我的——不,是他让我想起来的一切,以往的我,也就是歌德一直想写却还没动笔的故事。
  「梅菲……」
  我的声音随着白色的气息飘出口中。
  「……我就在您身边。」
  温暖甜蜜的声音回应了我,转眼间一道黑影靠在我身边。微风吹拂的黑发抚过我的手臂,三角形的大耳朵正在寻找风向。
  「我明白了。」
  就连我这么说,梅菲也没有任何回应。她应该是露出如同往常的笑容吧?还是和我抱持同样的心情,凝视投射于湖面的阳光呢?
  「我知道歌德为什么选择我,也知道我是谁,还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果然梅菲还是没有回应,于是我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歌德是个作家,对吧?他打从骨子里就是个作家,满脑子只有想着如何创造故事。所以他不是想要返老还童,也不是希望这个年轻的身体变成他的分身。我们都误会了,其实他是想变成我。这件事连你也不知道吧?」
  所以他才会从二十一世纪的日本召唤我来,藉由梅菲的力量以保留他的记忆。
  我身为十六岁高中生的记忆和意识之所以如此清晰,并非歌德的错误或是梅菲的失败。我现在的样子才是歌德真正的目的——不是我没有变成歌德,而是歌德还在努力变成我。
  终于,我感受到梅菲望向我脸庞的视线。瞄了一会隔壁,我发现梅菲双眸湿润、双唇颤抖。
  「……是的,我不知道这件事。」
  梅菲的声音宛如吐气。
  「歌德大人只有命令我寻找有力量的人类前来这个时代,做为自己的新肉体。」
  「所以歌德骗了你。」
  「主人,我出生数万年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
  看来不是谎言,不过我并不想嘲笑她的动摇。
  「……MIYUKI。」我回答道。
  梅菲倒抽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是MIYUKI,对吧?」
  她的双眼因为惊讶而睁大,竖了毛发柔软的狗耳。但是接下来又垂头丧气地说道:
  「……您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居然凭藉自己的力量就能做到如此……」
  我抓住梅菲颤抖的手腕,在她手心上写了一个字。

  《幸》

  梅菲仿佛迷路孩子的眼神在自己的手心和我的脸蛋之间徘回,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说道:
  「这个字是这么写的,幸的意思是——」
  我的声音带着热情,魔力渗透了一字一句。
  「幸福的人,充满幸福的人,受祝福的人——拉丁语是浮士德,也就是歌德接下来想写的故事中魔术师的名字。」
  我握住梅菲小小的拳头,感受她的颤抖。浮土德为了品尝世上一切喜怒哀乐,不惜以自己的灵魂与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交换。目前的状况都符合故事情节——歌德为了书写这个故事而选择变成魔术师,也就是我。
  所以——
  我再度凝视梅菲。
  梅菲也以湿润的双眸回望我。
  「我要来写我的故事。」
  我安静地宣告。梅菲眼中闪烁着光芒的颗粒。
  「故事不是由你来主导,而是我。结果也是由我来决定。」
  我悄悄用力握住梅菲的手。
  「我不会输给你的,绝对不会把灵魂交给你。」
  我和恶魔互相凝视,彼此不发一语。感情如同成千上百的丝线般搓揉成条,又被解开。直到梅菲将手腕绕到我脖子后方,抱住了我。
  「……梅菲?」我有点惊异地问道。
  耳边响起梅菲不成声的声音:YUKI大人,您是我心爱的主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好想,好想,好想,好想要您……
  缠绕在我脖子上的手腕又加强力道,伸入我发丝的手指开始爱抚我的耳朵,然后滑入我的领口抚摸锁骨,移至胸膛——

  「——YUKI!」

  恶魔的气息瞬间四散。
  斜坡上的草原受到强风吹拂而发出沙沙声,我站在草地上不知所措地俯视郁郁青青的树林所环绕的湖面。刚刚的热气还在我心中缭绕,仿佛有两个心脏在我胸口跳动。
  「YUKI,你在做什么!」
  呼唤我回到人世的声音又呼喊了我一次。
  我回过头去,发现小路在阳台上挥手呼唤。我朦胧地觉得,小路看起来好像绽放在雪地中的红花。
  「你赶快回来啊!席勒大人真是个死心眼的小气鬼!现在又回头说版税的事了!你也说说他啊!」
  「我马上就去!」
  我一回答,就冲上斜坡,越过栏杆。两条小狗也跟着我跑了过去。
  我在进门之前,回头望了达沃斯湖一眼。阳光四散于水面,附着于湖岸边缘。这幅景色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至今仍未消失。
  ※
  十天之后,也就是五月九日,约翰·克里斯多福·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的短暂生涯在这天划下句点,享年四十五岁。
  我们依照他的遗言,在「以戴斯勒先生一首进行曲为主题的羽管键琴变奏曲」的乐谱上写上悼辞,一同放入棺材中。如果你有机会前往威玛旅游,希望你能来席勒墓地一游。那里有两具并排的棺材,左边是我,右边是弗里德。倘若你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也许能听到右边的棺材微微传来小路的琴声。
  ※
  故事就在这里先告一段落,不过还有一些事情没说。正确来说,简直跟没说一样。小路的音乐才总算抵达茂密森林的入口,拿破仑·波拿巴在经历第一次失败之前还会聆听几百次凯歌,而我也还没有打开书柜的勇气。
  不过那是别的故事,我想改天再说。现在我想先跟大家说另一个插曲,当做这次故事的结尾。
  ……弗里德寄了一封信给我。
  那封信寄达维也纳是丧礼结束的两个礼拜后,也就是五月底。
  『亲爱的沃尔夫,首先我要跟你道歉。』
  信件的内容如下。
  『我一直以为你小心翼翼隐藏的那个包包里放了心爱的黄色小说,所以擅自翻阅了一番。结果里面净是日文书,就连博学多闻的我也看不懂。不过我好歹看得懂插图和数字,所以就在充满乐谱的那本书里发现介绍我的页面。我的肖像画下方写了(1759-1805),最近咳嗽又混着血丝,所以我也觉悟了。好像有人说过逝者的错误大多可以原谅,所以我也告诉你我藏黄色小说的地方聊表歉意。是说要是被人发现我在看这种东西会伤害我身为大文豪的名誉,赶快偷偷帮我回收吧。我只能拜托你了,地点是——』为了大文豪的名声,我就不告诉大家了。此外,我到现在都还没回收。『我曾经想问过返老还童的你,知道身边的人何时离开人世是什么感觉。结果现在不用问,我也明白了。这种事情是无法以口头说明的。你是如何忍耐这种痛苦呢?我想应该是尽量不跟大家过分友好吧。』
  就是如此,可是我也明白那是没用的。
  『没用的,你就连我都放心不下,怎么可能抛下其他人?结果还是跟我建立起密切的关系,搞得心灵满是伤痕,而且还学不会教训地继续帮我做饭。你也明白吧?我说的不是跟我认识十年的约翰·沃尔夫冈,而是去年秋天才突然从日本来到威玛的你。』
  我把信掉在膝盖上,又把信拿起来看了这句好几遍。心中的某个部分开始融化,情绪仿佛开始发芽的青草穿透残雪。
  『虽然我们只在一起两个月,可是那段日子我非常开心。也许你觉得席勒是歌德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但是我可不这么想。我人生最后的收获大概就是认识你吧。不过,如果可以在这家医院钓到个护士,应该也是人生最后的收获。可惜她们都非常难以亲近。』
  我的喉咙深处仿佛喝了烈酒般灼热,接下来的几行因为我的泪水而模糊。
  『唯一可惜的是我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你的本名。虽然沃尔夫的确存在你体内,一直叫你沃尔夫也没错。不过我想你可能还有其他更帅气的名字,是连沃尔夫都觉得很棒的好名字吧。下次我们在地狱相逢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会在地狱等你的。可别迷路跑去天国了喔。』
  这种事情不会当面问啊?白痴!我的热泪濡湿了弗里德的签名,晕开了墨水。手握信纸,俯视天花板,我默默等待泪水的温度融化胸口的激动。
  两个月,我们只相处了两个月吗?
  我一直以为我们在一起更久,以为我们吵过很多架、借过很多次钱、斗过很多次嘴、打过很多次赌。
  那不是错觉,而是属于歌德在我心中一点一滴浮现的记忆。因为不是我和弗里德一起累积的回忆,我大概没有哭泣的资格。
  可是啊,弗里德。
  你也没资格说我吧?你不是也放心不下我吗?都是因为你,我一开始假扮歌德才能那么自然。如果没有你,如果一开始遇到的人不是你——
  我一定会不知所措,抛下一切。
  弗里德,虽然长期和你一起工作、交换作品心得、小酌、吵架、大笑的是歌德,但是我现在可以暂时把他的记忆当做自己的吧?
  眼头的热气转换为心中寂静的烈火之后,我将弗里德的信放进信封后收进抽屉。取而代之的是拿出稿纸,举起羽毛笔沾墨之后,开始动笔书写属于我的故事。虽然我还没想出开头,但是标题已经决定好了。我把弗里德一直很想知道的本名,以他也看得懂的德文写在第一页。我的本名以德文来说就是——

  ——《浮士德》。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我家附近是路面电车「都电荒川线」的所经之地。搭上路面电车一小时之后会抵达名为「新庚申塚」的车站,下车走入住宅区几分钟之后就会看到总禅寺鲜红的大门。
  走入墓地,马上可以看到那个墓碑——墓碑上写了「手塚累世墓」。右手边是知名医生手塚良仙(注:明治时代的知名医生。)的墓碑,左脚边的小石碑上刻满脍炙人口的漫画:《火之鸟》、《原子小金刚》、《宝马王子》、《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
  是的,这里就是手塚治虫的坟墓。
  手塚治虫作品众多,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都同时执笔好几份漫画。由于有些作品尚未完成就辞世,因此也没人清楚究竟哪部作品算是遗作。他的遗作共有三部:《GRINGO》和对我而言感受到意外缘份的《路德维希·B·B》和《新浮士德》。
  会在《乐圣少女》动笔之前前往总禅寺祭拜,正是因为手塚治虫的两部遗作都与《乐圣少女》有关,我因此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三年前完成由电击文库所出版的音乐小说系列时,我以为自己已经用光所有关于音乐的题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桀傲不逊的念头,就算向全世界的音乐家下跪也不足以表达我的忏悔。音乐的世界怎么可能用五本文库本就能交代完毕。
  其实出版之后重新阅读完结篇,我的想法就出现一百几十度的大转变:音乐的题材根本就写不完,一辈子都写不完。
  之后,我提出了《乐圣少女》的企画,也就是三年前的十月。我本来很担心以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为舞台,而且主角又是歌德的故事无法在电击文库出版。结果责任编辑很干脆就答应了。
  「……是因为我才通过的喔。」
  「我想也是。」
  在我们闲聊一会之后,编辑如是告诉我。不过编辑还是很坦率地建议我把主角改成日本的少年。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思索编辑的建议时,脑中突然浮现台风天的图书室。鲜明的影像仿佛似曾相识。我想我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篇故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提案到实际执笔之间间隔了两三年。期间虽然因为其他系列而无暇动笔,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甚至愈来愈强烈。等待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出生那一瞬间就知道这篇故事,我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而成为小说家的。既然如此,大概两星期就能一气呵成了吧?
  结果,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最后耗费两个月以上的时间才写好,真是抱歉。不过,这绝对跟执笔期间「萨尔达传说」的最新游戏上市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少年YUKI因此诞生。我当初本来只计划书写路德维卡的故事,加上YUKI的故事纯粹是因为编辑的建议。想到这里,就觉得感触良多。回过头来阅读完成之后的作品,我也觉得这篇故事只有这个写法。如此一来,我好像听到正确答案才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因此觉得有些可耻。
  YUKI的部分主要是改编已经完成的古老故事,因此结局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最后,YUKI还是会说出那句象征契约结束的咒语吧。但是「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这句话,大家不会觉得很难懂吗?我一开始也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原文是「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on!」,每位译者的译文都不尽相同。简而言之,就是人类对于最美好的时间呐喊:「实在太美,就停在这一刻吧!」毕竟日文鲜少以第二人称称呼「瞬间」这类抽象的概念,所以才会难以理解。
  我自己也想了一句翻译,而且也有自信翻得很好。
  「对!Stop!现在最棒了!」
  ……从日文的角度来看,这句译文简单明了。但是听起来好家是摄影师拍摄泳装写真偶像时会说的话,所以就没有采用了。
  这次难得编辑主动询问我是否想指定插画家,我马上就回答岸田メル老师。当时的我应该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画。这回的作品很幸运,也是由他继续担任插画的部分。《乐圣少女》之所以能够问世,多亏了岸田老师和责任编辑汤浅先生的帮助。我在此向各位表达诚挚的感谢之意,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  杉井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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