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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9 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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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景 同志社大学黄龙阵
寒风夹带细雪飕飕吹过京田边的天空,考生们的紧张气氛几乎就要塞爆整间教室。我就是在这么寒冷的冬天,见到了桂老师。
负责监考我那间教室的桂老师,在所有科目都考完后,透过麦克风对我们说:「运气好就会考上,运气不好,就明年再接再厉吧。」然后挥手说:「大家辛苦了。」才离开教室。
一个男生随后追上去叫住老师,不停地磕头。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从座位站起来,心想要打招呼也等考上后再说嘛。带着随身物品走出教室后,我快步从老师旁边经过,靠近时稍微瞥了一眼,意外发现老师并不高,跟我差不多而已。那张纵长、布满皱纹的脸常出现在电视、杂志上,已经很熟悉,不过梳得服帖的银发比想像中稀疏,隐约可见头皮。「老师,可以跟您握手吗?」那个男生低头这么说,老师苦笑着伸出了手。
我暗自祈祷可以成为运气好的人,走出了校门。
「巴。」有人叫住我。
把围巾缠绕到鼻下的男友站在我前面,举起了戴着手套的右手。我们两人并肩走在雪花从脚下扬起的长坡道上,坡道尽头的近铁兴户车站挤满了浩浩荡荡、络绎不绝的考生行列。
我们搭近铁电车到京都车站,再转乘新干线回家。在新干线车内,男友坐在我旁边默默背着英文单字。我考到今天就全部结束了,他还要考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
「希望考得上。」我这么嘀咕着。
他回我:「如果考上,注册费怎么办?」
「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也考上京大,这里的注册费不就白缴了?可是不缴的话,又怕京大会落榜。」
「考上再烦恼吧。」
「我应该会上。」
听到他这么说,我有点不高兴,背向他,闭上了眼睛。他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我知道对他来说今天的考试只是用来垫底、他比我聪明许多、在补习班的模拟考他经常名列前茅,这些我都知道,他却还要这样一一夸耀自己的能力。他明知这所大学是我的第一志愿,我是为了上桂老师的课才报考这所学校,可是当他听说监考老师是桂老师时,却只「喔」了一声。「什么嘛,你是我老爸吗!」我不禁在心中暗自咒骂。
后来我就背对着他睡着了。到站时他叫醒我,我们下新干线时,天已经全黑了。他搭公车,我搭哥哥来接我的车,各自回家。
「怎么样啊?」哥哥委婉地问。
「听说运气好就考得上。」我回答。
「嗯,也对啦。」哥哥笑着,调高了车内暖气的温度。
看来我的运气并不好,没考上大学。
入春后,我报名当地的补习班,开始了重考的生活。我跟成为大学生的男朋友在暑假前分手了,他告诉我他在那边有了喜欢的人,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之后,又紧接着说「但我也很珍惜巴的感情」那种白痴的话,所以我特地去京都自己甩了他。真是个从头到尾都优柔寡断、暧昧不清的男人,长得再帅也没用,根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什么叫「我也很珍惜巴的感情」?教人恶心作呕,什么东西嘛,难道京大生全是那样的笨蛋?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边生气边读书,暑假期间的成绩却突飞猛进,班上指导老师建议我:「山吹,不要只锁定私立学校,不妨也试试国立大学。」但我还是考了去年那所大学,因为那里有桂老师。
跟一年前一样,我又在细雪纷飞的寒冬,搭新干线来到了京都。监考的不再是桂老师,但我这次的运气好像不错。经过第二次挑战,我终于堂堂进了同志社大学之门。
※
桂老师是英文系教授.也是位翻译家。
我母亲很喜欢桂老师的翻译作品,所以我家有很多桂老师翻译的书。上高中后渐渐开始看书的我,常抓起身边现有的翻译书来看,看着看着就成了桂老师的忠实读者。
我喜欢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但不喜欢那种「我了解、我了解,真是教人泪流满面啊」之类的单纯内容。就这点来说,桂老师的书即便主角是女性,也经常对其他女性微妙地采取尖酸刻薄的态度,我就是喜欢他这样的手法。当然,翻译是遵循原作者写的内容,结果会因作品而异,但他的每本译作都不会刻意讨好读者,我和母亲都很喜欢那种感觉,对他赞誉有加。真是一对有相同特殊癖好的母女。
原本就想考英文系的我,索性以桂老师任教的大学为目标.在考场见到桂老师时我非常讶异,想到原来这也是教授的工作,就觉得有点荒谬。
发完考卷后,离考试还有点时间,桂老师突然说:
「你们就算考上了,也要先在田边待到二年级,那里虽是乡下,但空气很好喔。听说从田边来到今出川后,空气变得不好,鼻毛会突然长长呢。」
考生们哄堂大笑,桂老师这么说应该是为了缓和考生们的紧张。从老师这句话,我为嗅到与老师书中共通的「乍看尖酸刻薄,其实温情洋溢」的味道。啊~我真的很想上这个老师的课,只是运气不好,又多花了一年的时间。
同志社大学一、二年级是在京都市街偏南郊区的京田边校区上课,升上大三才会转到京都御所北边的今出川校区。在步入今出川校区之前,一、二年级必须爬上那条被称为「田边坡」的长坡道去山上的校区上课,我每天都奋力地爬,没有半句怨言,因为桂老师就在坡道尽头。
然而,我大大失算了。老师不在坡道尽头,一、二年级上的共同科目中,没有老师的课,听说去年在京田边校区还有一堂基础论的课,但今年也已经换其他老师了。
还有更令人震撼的消息,那就是桂老师竟然今年就要退休了!我心想怎么会这样,可是他的确到了退休的年纪,不无可能。不久后,我听到颇具可靠性的消息,有位社团学长参加桂老师的研究小组,他说这件事已经确定了。
开什么玩笑啊~
我茫然地从田边坡道往下看,每天爬坡,鞋跟磨损得特别快,而且是纵向磨损成斜面,所以走在平地上的感觉很奇怪。我被迫穿上不喜欢的运动鞋,天天爬坡,这么做所为何来?没错,就是为了某天可以上桂老师的课。可是,桂老师不是要退休了吗?可恶,早知道的话,我才不会特地重考。
我愤慨不已,如果上次没落榜,去年就可以在这个校区上基础论了,我愈想愈不甘心。告诉母亲这件事,她刻意卷舌说:「巴,你真是个unlucky girl呢!」听得我满肚子火。
迎新的喧嚣已然不再,我也错过了进社团的时机,蓦然回首,六月都过了一半,霪雨霏霏的梅雨季节逐渐迎向田边。
某天早上,我醒来拉开窗帘,看到灰云满天,对面公寓的墙壁被雨漂染成黯淡的颜色。远方绵延起伏的山脉被烟雾遮蔽,校园的建筑物被骤雨掩盖,看起来模糊不清。啊~真不想去学校……我远远注视着这样的景象,脑中浮现一个念头。
我把妆化得比平常浓,穿上有领衬衫、及膝短裤,站在镜子前,心想这样像四年级学生吗?边试着拿起桌上的话筒,模仿《CanCam》杂志的封面照片,抬起一只脚抛媚眼,只觉得很恶心。我暗自嘀咕:「唉.雨下得好烦、脚好粗啊。」拿起雨伞,穿上有跟的鞋子出门了。
我不是去坡道上的校区,而是直接去搭近铁电车,前往京都车站,在京都车站转乘地下铁,在今出川车站下车。
走出车站外,就看到红砖瓦的建筑伫立在雨中。
明明是自己就读的大学,我却在该不该进去的犹豫中,第一次踏进了今出川校区。从守卫室旁的地图,我找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桂老师的退休是无可奈何的事,到目前为止他认真教学,所以我也打算对他说句辛苦了,满怀敬意地送他离开。不过,在今年度结束之前,桂老师还会在今出川校区执教鞭,我可不想窝在去奈良比去京都市内更近的地方,咬着手指空懊恼。若不潜入课堂起码听一次桂老师的课,我会后悔莫及。
与我擦身而过的学生看起来比走在京田边校区的学生沉稳多了,我会不会明显不一样呢?我这么担心着,用力推开了文学院大楼的门。
※
入口处旁的墙壁挂着一长排的名牌,每个名牌旁边都设有灯号。我下意识地寻找起桂老师的名字,在六楼区间找到了「桂大五郎」的名牌,名牌旁的灯号没亮,应该是不在吧?
到底在哪上课呢?我从楼梯爬上了二楼,却没看到半间教室,整个楼层都是教授的研究室,上了三楼也一样,放眼望去都是研究室的门。
看来,应该是在其他大楼上课。我本来打算到了文学院就找间教室听课,看有没有机会摸进桂老师的班级,没想到出师不利,整个人泄了气。去一楼办公室应该可以问出什么,但我就是没那个胆,万一对方问我是谁?既然是本校学生为什么问这种事?我该怎么回答呢?
咦,就这样打退堂鼓了吗?我才刚进校区五分钟呢,多么草率的结束啊!我不禁悲从中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何不去老师的研究室看看呢?于是我搭电梯上了六楼。
六楼的通道上也是排列着一间问的研究室,房间门上都挂着「〇〇研究室」与写着教授名字的牌子。楼层正中央有间被毛玻璃围起来的大书库,研究室沿着周边环绕排列,中途有扇门开着,我偷瞄了一眼,看到腰围跟海象一样壮观的高大白人老师正专心看着书。我蹑手蹑脚从门前走过,继续往铺着地毯的通道前进。
桂老师的研究室在通道尽头。
「桂大五郎英文学研究室」的名牌下,贴着「在」、「午餐中」、「会议中」、「不在」四种联络板,红色磁铁被放在「不在」的栏内。啊~我叹口气,心想不要写「不在」,写他在哪上课嘛,正怨恨地瞪着联络板时,门突然打开,出现了桂老师那张长长的脸。
眼前冷不防冒出一个学生,桂老师显然大吃一惊,但随即对我说:
「喔!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现在马上拿着这把钥匙去五楼,帮我从书库拿个东西来。」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钥匙塞给了我。
从见到桂老师的那一刻起,我就惊慌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时,已经来不及说「我不是这里的学生」,还听完了桂老师的地点说明,小跑步跑向了五楼。
各楼层的结构似乎都一样,到了五楼,我沿着楼层中央的书库外墙前进,走到了入口处。
用钥匙打开门,踏入书库的瞬间,沉滞的空气冲鼻而来。我很快就找到了桂老师说的「进去右手边架子中间的阪神百货公司的纸袋」,抱着沉甸甸的纸袋,我匆匆赶回了六楼。老师举起一只手笑着说辛苦了,接过我手中的纸袋,从里面抽出几本厚厚的书,装进手提包里。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再麻烦你放回原来的地方?啊,钥匙请帮我藏在这下面。」
老师弯腰稍微抬起放在门边的海芋盆栽,指着下面给我看。
「呃,那个……我……」
「我知道。」
桂老师猛地举起右手,很快打断了我的话。
「你是来找我谈下次的报告吧?对不起,可不可以明天再谈?你的报告是关于什么?啊。不用告诉我,我快想到了。对了,是济慈吧?约翰•济慈与布朗宁吧?你研究的主题还真冷僻呢。」
桂老师提起我听都没听过的人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现在跟人有约,所以对不起,要先告辞了。啊!你真的帮了我大忙,谢啦谢啦。」
他举起我交给他的纸袋后放下,快步往电梯走去。
我的心情就像台风过境、被阵雨淋湿,茫然地目送有些佝偻的背影离去。回过神时,相隔一年的重逢已经结束,手上的钥匙都被汗水濡湿了。
我抱着阪神百货公司的纸袋往五楼走去,心脏还跳个不停。打开书库的门,旧书的味道立刻缠绕全身,我搓搓刺痒的鼻头,往右手边的架子前进。
拿起纸袋正要放回原处时,突然瞥见架子后面有个老旧的木箱。刚才太匆忙没注意到,栘开纸袋后,没东西遮挡,就看到了后面的东西。
我稍微弯腰瞧个仔细,色调十分老旧的木箱表面,用粗线画着十字记号和环绕记号的圆圈。
我扫视架子上下左右,到处都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只有那个地方空了下来,与书籍的紧密感隔绝。木箱缩着身子,蜷曲在学会资料与过期的《Eureka》杂志之间,给人格格不入的奇妙感觉。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圆十字记号,不觉中,我竟然伸手把木箱从后面拖了出来。
看着被拖到手边的木箱,我边替自己找不成理由的借口,边慢慢打开了三十公分见方的木箱盖子。
「我都帮了老师的忙,看一下OK吧?」
里面的土黄色布包袱已经定型,变成箱子的形状了。尽管有些犹豫,我还是解开了布巾,将四个角往箱外拉开。
——什么东西啊?
看到箱底的东西,我满脑子疑问。还以为会看到古书,没想到是叠放着黄色浴衣。不过已经非常老旧,到处都是被虫咬过的痕迹,也几乎整件都发白了。
我摸摸衣领,有种干燥粗糙的布料触感,轻轻往下压,紧扣的衣领下发出轻微的啪哩声响。咦?我把手伸进去,摸到滑滑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已经变成茶褐色的油纸包。
放在手上,几乎没什么重量,是不是包着什么薄薄的布呢?我好奇地抓住油纸的一角,轻轻打开来。
——什么东西啊?
包在油纸里的是信。算算共四张,从纸质和墨水的淡化程度来看,应该有段历史了。而且,我大略看了一下,文章全都是用英文书写,每个地方的粗细都不太一样,应该是用钢笔写的。写信的人应该不是日本人,而是以英文为母语的人,稍微向右倾斜的文字,是非常流畅的笔记文体。
不过,是很奇怪的信,第一张只在正中央写了一个单字。是个不曾看过的单字,我低声念诵:
「horumo——」
好奇怪的字。
我疑惑地翻到第二张,看起了字写得颇具个人风格的文章。
※
回到桂老师的研究室,我把书库钥匙藏在海芋盆栽下后,便搭电梯下楼。
走出大楼外,雨还下着。桂老师不在学校,就没有我要听的课,可是,就这样回田边又觉得有点可惜,于是我撑着伞,从今出川通往东走。
虽然是第一次来今出川校区,但是我对附近的地理环境还有点概念。再过去应该有座桥,啊!看到了。还有,这应该是鸭川,那个三角洲是鸭川三角洲,对面是糺之森林,里面有下鸭神社,没错、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我会知道鸭川三角洲这个名字呢?因为去年我就是在那里跟那个家伙谈分手的,到下个月就满一年了,好快啊。不过,那时候我为什么会在跟他谈完分手后,又一起去四条吃了晚餐呢?应该马上回家的啊,真奇怪。
走在这种地方,万一跟他不期而遇就很讨厌了。他说过,从这里直直往前走就是京大,对了,四月他曾经打电话来,我不小心接了电话,告诉他我考上了同志社,他恭喜我,称赞我考得不错。「哟哟,说话好听多了嘛。」我才刚这么想,十分钟后他就抱怨起他的女朋友了,我大叫你这个笨蛋,就挂了电话。真是个没神经的家伙,我干嘛要听他倾诉他女朋友的事呢?凭什么私自把我归类为「无所不谈的朋友」嘛。上个月他又打电话来,在留言信箱里说了一堆对不起之类的话,到底是想怎么样?我们都分手一年了,已经一年了……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他的事,在等红绿灯时,抬起头看到号志灯下挂着「百万遍」的路标牌。我觉得这个地名很熟,环视周遭,发现大十字路口的对角线上有看似大学的建筑物,因为排列着许多在我们学校极少见的具攻击性色彩的招牌,所以我猜那就是京大了。既然来了,就去看看钟台再回去吧,应该不至于碰到那家伙——我边这么想,边将头转向正面时,不由得尖叫一声「呀」
幸亏被雨声掩盖了,对方没听见我的声音。站在我斜前方的男生依然撑着伞,看着前方的红灯。灯号转绿,男生快步向前走,我也跟在他后面过了斑马线。从斑马线另一头走过来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男生。人潮往左右散开,男生往前走,就自然开出一条路来。从邮局出来的欧巴桑也满脸惊讶地停下了脚步,那个男生却没事似的,继续往前走。
过了斑马线,男生又停下来等红绿灯,我也一样。站在男生后面,我心底产生了无数的疑问。
这个人为什么要盘发髻?
从正后方看得很清楚,这个人不是戴假发,是真的盘了发髻,盘得不是很扎实,所以充满手工味。可能是刚剃过,裸露的头顶肌肤还一片青,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头部以下是格子衬衫配牛仔裤,并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顶多只会觉得衬衫不需要那样塞进牛仔裤里。那张脸也是皮肤白皙,很有亲切感。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只有发型不同于常人。
红灯转绿后,我跟那个男生同步往前走,果不其然,男生走进了京都大学内,我也稍微低着头,溜进了大学。
在周遭人异样的眼光下,那个男生依然抬头挺胸往前走。这份自信究竟打从哪来?男生踩着轻快的步伐,消失在中途的建筑物里。
配合节奏摇来晃去的发髻影子盘据脑海挥之不去的我在绵绵细雨中走着走着,钟台就突然出现了。我用手机拍下了半圆形的茂密樟树和钟台,回程搭了公车去京都车站。
在公车里我思索着,不管前男友或刚才那个发髻男,都很可笑,难道全京都大学都是那样的人?
从京都车站转搭上近铁线后,我从背包拿出一叠纸来.我把包在油纸里的信偷偷用书库外的影印机影印起来了。应该是不可以这么做,但是,里面全是意义不明的东西,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翻开只写着「horumo」的那一张信纸,底下是以「Dear Joe」开头的信,连续三张都是英文字母排得密密麻麻的文章,最后以轻快优雅的笔调署名「W.S.Clark(注:William Smith Clark,札幌农业学校(北海道大学旧称)外聘自美国的首任副校长。他与日后的同志社大学创校人新岛襄结识于美国安默斯特学院,当时Clark为教授,新岛襄则是学院内第一位日本留学生。之后Clark受日本政府之邀,于一八七六年七月赴任札幌农业学校担任副校长一职,任期只有短短八个月,于一八七七年离开北海道,回到美国。Clark在任期间不断向学生宣扬基督教教意,借此培育了许多影响日本后世的精英,如内村监三、新渡户稻造等.皆为日本近代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人物。这些人当时在Clark的教化之下,组成了「札幌集团」,成为日本三大基督教发源组织之一。Clark可说是北海道精神的象征,现在在北海道大学及札幌知名观光胜地羊丘展望台都还立有他的铜像。)」,署名下方记载着写信日期。看到那个日期,我又发出了惊叹声。
一八七七年五月九日。
一百多年前的信,长眠在那个木箱里。
※
我究竟是幸运之女?还是不幸之女呢?
特地跷课,冒着雨去今出川,虽然见到了桂老师,却没上到课,就那样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这显然是不幸。
然而,我拿到了奇怪的信件。或许只是我太厚脸皮,我总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桂老师给我的引导。如果当成是桂老师捎来的讯息,要让我知道不只是印刷品上的文章才是英文,那么我是不是很幸运呢?不过,桂老师应该不会同意我私自影印。
我看是幸与不幸掺半吧?我边这么想,边在无聊的课堂上偷看信。我是英文系的,所以英文程度还不错,可是从没看过这种手写信,理所当然,不能像读印刷字体那么顺畅。就像我奶奶用毛笔写的信,常因为字写得太好让人看不懂,这封信也有好几个字都晕开来了,看不清楚是「u」、是「n」、还是「r」,毕竟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信了。
结果解读这封信花了我三天的时间,不懂的单字或文法,就在教室请教来自新加坡的留学生。
重新看过自己译出来的信后,坦白说感想只有:「这是什么东西?」无法判断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写出来的东西,总之,到处都很怪异。信中内容非常单纯,就是一个叫「W.S.Clark」的人,写给一个叫「Joe」的人,说他把人家寄放的东西送来了,问Joe可不可以收下。这两个人都是外国人,却都是日本通,信中不时出现日本地名、番薯名称,看得我一头雾水。真要说起来,我连话题主旨「horumo」都不懂,当然看不出所以然。
我查过牛津英英辞典,只有「hormone(荷尔蒙)」,没有「horumo」。从子音与母音的组合来看,可能不是英文,但我也没听过这个日文,查广词苑,也只有「hormone」。horumo到底是什么?
我躺在床上,又看了一次翻译文,在不懂的单字上注明(?),不过我打心底很想把整篇文章都注明(?)。说真的,「horumo」到匠是什么啦?
亲爱的Joe:
终于可以把这个箱子交给你了,我真的很高兴。
这个箱子是在札幌从事对俄贸易的某个年轻日本朋友寄放在我这里,拜托我务必要转交给你的。据他说,「ishin(?)」前,他曾在你所在的地方工作,当时他十八、九岁,在「ishin(?)」前,跟同伴们在那里进行过「horumo」。
我问他「horumo」是什么,他说是竞赛。他的说明非常独特,很多地方意义不明,我想应该是从日本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某种陆上运动,他说「horumo」是在投降时发出的叫喊声。竞赛会用到某些专门道具,但不管我听几次,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像是我们语言中没有的单字。
直到现在,他都对他所属的萨摩番薯感到自豪,他说他曾经与萨摩番薯的人组成队伍,参加「horumo」竞赛,收在箱中的衣服就是竞赛时穿的制服。他说萨摩番薯是黄色,其他还有蓝色、红色、黑色、白色,应该是指队伍的颜色吧?他透过中国以前的故事解说给我听,但我听不太懂。
我问朋友,为什么想把这个箱子送给Joe?他说:「因为应该让它回到诞生的地方。」我问他什么东西诞生的地方?他默默指着木箱。据他说,「ishin」前的争战让萨摩番薯其中一家被烧了,这套制服就是他从熊熊燃烧的房子抢救出来的东西之一。之后,京都的局势陷入混乱,「horumo」就停止了,没有再举办过。我问他京都现在还有举办「horumo」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其他队伍的人说不定还暗中持续着这项竞赛。他很怀念似地笑着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我还记得即使对方宣布投降,我们萨摩番薯的人也会坚持战到最后一人败退为止,所以其他队伍都很讨厌我们。」
Joe.你应该知道吧?听说木箱上的圆圈和十字,是有名的萨摩番薯的家徽。我朋友把这个木箱当成宝物般收藏着,让我印象非常深刻。他把自己所属的队伍名称告诉了我,用非常骄仿的表情,指着箱子里的制服说:「黄龙」。
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保管这个木箱?据我朋友说,「黄龙」在京都复活那一天会需要这个东西。在「horumo」中止时,有个身分相当于会长的人把复活的三个条件告诉了他,他也告诉了我,只是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他的眼神非常认真,我会把他亲自写下来的三个条件跟信一起放进信封里。
能听到这么独特且神秘的故事,我非常开心,虽然这跟我信仰的神的教义大异其趣,但能窥见这个国家的人们对肉眼看不见的存在的虔诚信仰,非常值得玩味。若承蒙您答应把这个箱子留在京都保管,我会致上我最诚挚的感谢。
你的朋友W.S.Clark
重新仔细看过这封信后,首先闪过的念头是:「我想看这三个条件。」但是油纸里只有Clark写的信。都过了一百三十年,说不定已经轶失了。
不过,这真的是封怪信。Clark非常清楚事情内容,只是无法理解。我比他更糟,不知道萨摩番薯为什么会有「家」?为什么能组成「黄龙」队?最后还能扯上虔诚信仰?我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信上写着萨摩番薯家被烧毁了,难道是烤番薯时没把柴火看好?
我连看推理小说都猜不到犯人,更别说要把这种片片段段的事衔接起来了。正望着天花板发呆时,桌上的手机唧唧震动起来,响三次后又继续响,应该是电话。我伸长手拿起手机,打开手机盖。看到荧幕上显示的名字,我咂了咂舌,是那家伙。真是的,每次打来的时机都让我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起电话,装出非常不高兴的声音说:「干嘛?」
荧幕上出现的名字是「芦屋满」。
他是我一年前分手的前男友。
※
我心想我是不是傻子啊?但想归想,隔周还是去了今出川。
「我并不是为了去见他,只是刚好礼拜二第二堂课后没有什么重要的课,而且我也要去今出川校区办点事。」硬要这么辩解,只会让自己更悲哀。听到他说「最近我跟女朋友处得不太好,很少通电话」,我竟然有点开心,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走出地下铁,还在下雨,已经从早上下到现在了。
「就是这个。」
我停在西门前,看着立在那里的牌子。
此附近为萨摩藩邸遗迹
揭开「萨摩番薯之家」的谜底后,我去了今出川校园。
这是昨天的事。
我走在校园时,小吴叫住了我。
「你好,山吹。」
小吴来自新加坡,是跟我同班的男留学生。怎么样都看不懂的信上文章,我就是请教这位小吴。
「上次那封信怎么样了?」细框眼镜闪闪发亮的小吴问我。
华裔新加坡人的小吴,光看脸几乎跟日本人差不多,日文也说得很好,只是线条分明的旁分头发会让人感觉到浓厚的文化差异。
「翻译完后就丢在一旁了,因为我实在看不懂萨摩番薯之类的东西。」
「萨摩番薯?」小吴疑惑地皱起了清秀的眉头。「有写到那种东西吗?」
「有啊,出现了好几次Satsuma就是萨摩啊。」
「是出现了好几次,可是,下面没接『番薯』吧?」
「你说什么啊?小吴,所谓萨摩当然是指萨摩番薯啊,没错,也可能是萨摩油炸物,但比较少人会想到这个吧。」
小吴沉默地看着我好一会。
「呃……我想……」
他用小指拨了拨服帖的旁分头发,唯唯诺诺地开了口,但是,一和我的视线交接,马上说:「啊,还是算了。」又缩了回去.
「什么嘛,少吊人胃口了,要说就说清楚嘛。」
「喔。」小吴点点头,非常含蓄地说:「那个萨摩……会不会是Satsumahan?」
「啊?」我不由得叫出声来,「那是什么?食物吗?」
听到我的发问,小吴满脸困惑地愣了一下,从背包拿出笔记本,拔起胸前口袋的原子笔,咻咻写下「萨摩藩」三个字。
「对喔,哎呀,我真是的!」
我满脸通红,不由得拍了拍小吴的臂膀。
「你不是说箱子上画着圆圈和十字标志?那是萨摩藩的标志,不久前我看新撰组连续剧时有出现那个标志。」
我喔一声,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吴又继续说:
「另外……」
「什么?还有啊?」
「不是有ishin这个单字吗?」
「对,一直出现『ishin前』这几个字,咦,你连这个意思都知道?」
「我想那应该是明治维新吧。」
小吴怕我听不懂,正要写在笔记本上时,我说这个我还知道,叫他不用写了。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
「那封信的日期是一八七七年,而德川幕府将政权还给朝廷、成立明治政府是在一八六八年,所以,我认为『ishin』应该是明治维新。」
「哟,你很厉害呢!小吴,你怎么这么清楚?」
小吴淡淡地说他来日本前读过日本历史,我想到自己刚才不假思索地断定「萨摩就是萨摩番薯」,觉得很丢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那么,山吹,你也不知道『horumo』是什么吗?」
「嗯,没听说过,在新加坡呢?」
小吴摇了摇头,我说:「应该也没听说过吧。」
「不过,很想试试看呢。」
小吴兴致盎然地说。
「咦?」
「那是日本的传统竞赛吧?我对这种东西很有兴趣,还有Yellow Dragon呢。」
最后他忽然回到母语发音,双手在半空中弯弯曲曲扭动,表现出龙的样子。
「Yellow Dragon.黄龙,是中国皇帝的象征,很帅、很酷。」
我不是很有兴趣地说:「喔,这样啊。」
「山吹,若要举办『horumo』,一定要找我喔。」
小吴很认真地拜托我。
我随口回他说我会的,因为他帮了我的忙,如果复活我一定会通知他。他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我很期待呢,拜托你了。」中规中举地一鞠躬离去。
那时刚下课,我正要回宿舍,听到小吴那些话,我直接去了图书馆,想稍微查一下明治维新和萨摩藩。因为请教新加坡人小吴,实在太没面子了。
进入图书馆,要穿过正门像剪票口的地方时,我不经意地往柜台望去,看到那里贴着基督教相关活动的海报。
用图书馆的卡扫过机械感应区,剪票口前的闸门就往左右打开了。
刹那间,有东西在我脑中啪地敞开来。
——Joe?
我顿时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跟在我后面的人因为我突然停下来,「哇」地惊叫一声,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出神地看着那张海报上的照片。凡是这所大学的人都认识的黑白大头照,大大地印刷在海报上。
新岛襄(NiiChima Joe)——虔诚的基督教徒,也是我们同志社大学的伟大创校人。
※
西门侧边的立牌旁有根小小的石柱,上面刻着「萨摩藩邸遗迹」,我用手机拍下立牌和石柱,穿过西门前往文学院。
听着敲打雨伞的雨滴声,我回想在图书馆里看到的资料。如刚才的立牌所示,这个今出川校区是坐落在萨摩藩邸的遗迹上。
信上说萨摩藩邸之一惨遭祝融,应该是指禁门之变(注:文久三年(一八六三年)八月十八日.长州藩因政变失去在京都的地位.为了挽回势力,三位家老遂于元治元年(一八六四年)率兵上京,但于七月十九日在京都御所蛤御门被会津藩、萨摩藩击退,史称「蛤御门之变」、「元治之变」或「禁门之变」。)时,在四条乌丸的萨摩藩邸被大火烧毁,起火原因并不是烤番薯的柴火。对了,禁门之变是一八六四年,亦即政权还给朝廷的三年前。
此外,最令人震撼的是信上标示的日期一八七七年五月九日,以及寄信人「W.S.Clark」。在记载大学历史的厚书里看到这个日期时,我真的很惊讶。还有,当知道这位「W.S.Clark」是几乎只要是日本人都听过一、两次的超有名人物时,我不由得在图书馆大叫了一声:「不会吧!」
「Boys, be ambitious!(少年,要胸怀大志!)」Clark博士在离开札幌农校前这么对所有学生说。
没错,那个Clark博士就是「W.S.Clark」,高中去北海道研修旅行时,我还在Clark博士的铜像下摆姿势照了相呢。
根据大学史,一八七七年五月九日,也就是信上的日期那一天,Clark博士从北海道回国途中,来京都拜访过新岛襄先生。我再笨也联想得到,Clark博士一定是在那时候把信和木箱一起交给了新岛先生。
不过,我很快就产生了疑问。如果那真是Clark博士交给新岛先生的信,那么应该会留下纪录,毕竟是大人物之间的书信,这么厚的书不可能会错过。
然而,书上没有任何关于信件的记载,难道是另外的Clark和Joe的信?还是内容太过荒谬,被略过了?总不会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看过这封信吧?不可能,既然放在那个书库里,就表示有人在看管,那么,为什么没有引起注意?难道是其他人看不见这封信……不可能,我都影印了,小吴也看过了。
我收起伞,推开文学院大楼的门,搭上电梯前往六楼。途中,有看似教授的人上下电梯,门外还不时传来嬉笑声。出电梯后我直直走向了桂老师的研究室,今天一楼入口处桂老师名牌旁的灯号没亮,但上次也没亮,所以很难说他在不在。
从走廊转个弯,就看到尽头处的海芋盆栽。如果桂老师在,我打算直接请教他关于信的事,因为木箱是放在百货公司的纸袋后面,所以桂老师说不定也知道。我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在门前停下来。
没想到我小小的心愿,这么快就破碎了,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打字机残酷地打着几个字:「六月二十一日到二十六日,赴美参加学会活动。桂」
今天是六月二十四日,现在桂老师在哪呢?NY?LA?还是阿拉斯加?
这样不就真的变成专程来见那家伙了?我沮丧地这么想,海芋叶子在我眼前被从窗户灌进来的风吹得摇曳颤抖。
我跟海芋互瞪片刻后,弯下腰,轻轻拾起盆栽,槽盘与接水盘之间,出现了熟悉的银色钥匙。我的心跳狂跳不已,确认后面没有人后,很快伸手拿走钥匙站起来,离开老师的研究室。
我从楼梯冲下五楼,一路上没碰到任何人,到了书库前,立刻插入钥匙打开门,悄悄溜进里面,反手关上门。滞闷的空气像薄膜般包住我的脸,书库四面都是毛玻璃墙,所以即使不开灯,走廊的灯也会透进朦胧的光线.我觉得自己好像间谍,不禁哑然失笑,继续往右手边前进,停在阪神百货公司的纸袋前。
我把纸袋放在地上,注视着架子里面。印在木箱上萨摩岛津家的圆十字家徽背着透过毛玻璃照入的光线,朦胧地浮现眼前。
我拉过木箱,打开盖子,摊开里面的布巾,查看黄色浴衣,从褪色的衣领露出茶褐色油纸的一角。
我把手伸到浴衣下面,轻轻拿起来,拿起来时,不小心掀开了浴衣的背部,露出以深蓝色边线描绘出来的龙。
——是Yellow Dragon。
我在心中默念着。往木箱里看,箱底有张泛黄的纸。我把浴衣放在过期的《Eureka》杂志上,小心翼翼把手伸进箱子里。约二十公分见方的纸张上,写着一些小字。我拿起纸张靠向毛玻璃,增加亮度。
「关于<荷尔摩>黄龙阵复活三条件」
看到端整的字迹,我不禁在心底嘟囔着:
原来「horumo」是写成「荷尔摩」,尾音要拉长上扬呢。
※
我在面向乌丸今出川的十字路口的TSUTAYA(注:Video、DVD、游戏、书籍等出租、贩卖店。)打发时间时,撑着伞的那家伙从入口处的门进来了。
「哟,好久不见。」
「你迟到了。」
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他明明住在这附近,却让远从田边来的我等他,什么嘛!
他似乎毫不以为意,问我要不要去哪喝咖啡?肚子饿不饿?问得厚颜无耻,所以我没好气地回他说我不喝咖啡,肚子也不饿,快步走出了那家店。
「你想怎么样?在下雨呢。」
「这附近最近的神社在哪?」
「什么?」
「我要你带我去神社啦,愈大愈好。」
他满脸疑惑,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去神社?我撑开伞说:「你迟到了,答应我这件事也不为过吧?」
「离这里最近的是下鸭神社吧,不对……」
可能是想起去年在下鸭神社前面的鸭川三角洲跟我分手,他突然咽下这句话,开始查起手机里的地图。
「这边吧。」片刻后,他指着乌丸通北边说:「上御灵神社最近。」
「那里有名吗?」
「很大,是历史悠久的神社。」
「那么,带我去那里吧。」我径自往北迈开了步伐。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跟着我走了。
经过法科大学院(注:法科大学院是培养法律界、司法界所需学识与能力的专业研究所,修完学分后即可参加新司法资格考试,并拥有法务博士之专业学位。)前,我假装不经意地秀了一下我的知识:
「你知道吗?同志社以前是萨摩藩所在地呢。」
没想到他给了我这样的回答:「嗯,就是在这里缔结了萨长同盟(注:庆应二年一月二十一日,政治立场对立的萨摩藩舆长州藩在坂本龙马的居中斡旋之下,缔结了政治、军事性同盟,又称为「萨长盟约」。)吧?」
这个名词在图书馆看过好几次,可是都只有简短的说明,所以我并不是很清楚,心中暗忖是不是跟坂本龙马有关呢?但是,我死也不要在这里问他「什么是萨长同盟」。
「没错,就是在这里缔结了萨长同盟。」
我竟然逞强应和他,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从地下铁马口车站前右转,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上御灵神社了.正面是比想像中宽敞、厚重的宏伟大门,我把背在肩上的袋子抱在胸前,稍微低下头钻过大门。
在香油钱的箱子前,我从侧背袋里拿出布包裹,抱在胸前,丢下了香油钱。击掌、祈祷后,我抬起头,看到身旁的他满脸疑惑、惊讶,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用非常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干嘛?」
「那个布包裹装着什么?」
「跟你无关吧?从刚才就东问西问,烦死人了,你早已不是我男朋友,什么都不是了,请不要自我膨胀。」
「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怎、怎样,你不是有女朋友了?我把你当成什么,与你无关吧?」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落寞、犹疑,与我视线交接,他立刻把脸撇开。那是什么眼神嘛,是他自己交了女朋友,跟我提分手的啊。
「走吧。」
我毅然撑开伞,冲入雨中。
回到今出川校区,我说我有点事要办,暂时丢下他,又去了文学院大楼。我先悄悄溜进五楼的书库,把布包裹放回木箱,再走到六楼桂老师的研究室前,把钥匙藏在海芋盆栽下面,向远在美国的桂老师说了声「谢谢」。
在搭往一楼的电梯里,我从袋子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张,上面写着「关于<荷尔摩>黄龙阵复活三条件」.是的,我把那张纸也拿去影印了,如标题所示,上面并列着三个条件。
一、带着黄龙阵之象征拜访神社。
这是第一个条件。「黄龙阵」是队伍的名字吧?至于「象征」,从那封信来看,应该是那件浴衣,所以这个条件算是通过了吧。问题是接下来我就被三振出局了,我试着想达成所有条件,但很快就遭到挫败了,因为接下来写着:
二、与那家伙之操纵者一起拜访神社。
我完全看不懂这一句,「那家伙」是什么?信上完全没有提到啊,这样突然冒出来,我哪看得懂。而且,「那家伙之操纵者」指的是谁啊?不可能是我前男友吧?还有,前面用「家伙」、后面用「者」,究竟差别在哪?难道「那家伙」不是人类?「操纵」那家伙又是什么意思?啊,从头到尾都看不懂,彻底投降了。
什么「复活」嘛,说得那么夸张,又没有人在看,就算我跟「那家伙之操纵者」一起去了刚才那间神社,有谁会来确认呢?完成三个条件时,又有谁会来验收呢?何况,以前有很多队伍吧?就算我让「Yellow Dragon」复活了,其他队伍又在哪?最根本的问题是,我对「荷尔摩」的内容一无所知,想知道也找不到任何线索,恐怕只有现在还参与「荷尔摩」的人直接告诉我规则,我才有可能知道「荷尔摩」的内容,但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稍微认真思考,就会发现整件事荒诞不经,破绽百出,要什么资料没什么资料,根本不必当真。
但是,这样也好,我并不是真的想让「荷尔摩」复活,我把浴衣带去神社,只是希望多少可以告慰一百三十年前把这件浴衣托付给Clark博士的人在天之灵。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我把纸张收回袋子里,走出电梯。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自嘲地撑起伞,往前男友在等我的TSUTAYA走去。
※
我为什么会跟这个男人并肩走在一起呢?
我跟他并不是朋友,当然,也不是情侣。有人不再是情侣后,可以回到朋友关系,但是我做不到。不过,话说回来,我跟满也不曾有过朋友关系,在高中一年级满向我表白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
我们从今出川车站搭乘地下铁,在四条站下车,从那里经由四条通往东走,到只园八坂神社左转,改从河原町通往北走,再沿着新京极的商店街往南走。一路上,我们吃了冰淇淋,逛了几家商店,进了电玩中心,好像高中生的约会。
不觉中,已经晚上六点半了。我说肚子有点饿,他不假思索就约我说:「吃过饭再回家吧?」我其实是打算回田边了,但是他把手一指,轻快地说:「那家怎么样?」我又想那就吃饱再回家吧,跟着他走进离锦市场商店街有段路的町屋风(注:以木拉门,瓦顶、灰泥抹墙为特征之日式建筑。)居酒屋。
可能是这之前跟我通电话时得到了教训,今天见面后,他都没提过女朋友的事。我们两人只是在街上晃来晃去,聊着无关紧要的大学事情,进了商店也只是随手抓起东西来看看,或是试听CD,或是低声交谈,就又出去了,结果什么也没买。
当然,我并不想听他讲他女朋友的事,她很会吃醋之类的事完全与我无关。但是,又好像有点想知道关于她的事,心情好复杂。就是那种希望他会不小心提起她的事,惹我生气的奇妙心情……这是什么心情呢?
都怪这个男人,干嘛又把自己主动分手的女人约来市内,还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闲逛蹓躂,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把今天跟我见面的事定位成什么了?我愈想愈不甘心,昨天几乎都没睡呢——正这么胡思乱想时,他忽然停下剥蚕豆的手问我:
「巴,你有男朋友吗?」
「干、干嘛突然问这种事?」
「你这么漂亮,有不少男生追你吧?」
很不巧,我读的是英文系,班上百分之九十是女生,没参加社团、也没兼差的我,可怜到没有任何邂逅。但是,我没这么说,反问他说:
「为什么这次打电话来。突然说想见我?」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干嘛约我来市内?」
「就……想见你啊。」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想见你啊,我不是说了我想见你吗?」他有答跟没答一样。
我用食指指腹搓着乌龙茶玻璃杯上凝结的水滴说:
「满,你不是有女朋友了?」
「有啊,可是这跟那……」
他硬是把难以启齿的后半句随着大杯生啤酒咽了下去。
「那、那你呢?山吹巴,你为什么要来?」
「不要叫我山吹巴。」
我想起高中时,他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叫过我,不禁有点难过。
「对不起,巴……你如果不想来,可以不要来啊。」
「我来是因为我有其他事要办……」
我低下头,没再说下去。满默默喝干啤酒,大喊:「麻烦一下!」把店员叫过来,之后,他没再碰触这个话题。高中时曾交往过三年的两人,彼此都清楚知道说下去只会开始无聊的争吵,那样的争吵要在交往中才能忍耐、才有意义,对现在的我们已经毫无意义了。
之后的对话断断续续,八点不到,两人就走出了那家店。
「谢谢你,巴,真的好久不见了,我今天很开心。」
我嗯地点点头,跟他走在铁门并列、没什么人的锦市场商店街。
「还能再见面吗?」
我不由得抬头看满,满很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跟我的身高相差二十多公分。我觉得高挑的男生很占优势,因为无论如何都得抬头看他,这样看起来就是比较帅。
「不能吗?」
恳求般的柔弱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听得我既心酸又心动。这家伙都有女朋友了,还说这种话,真的很狡猾。我还想不到该怎么回答,两人已走出锦市场商店街,来到了锦天满宫,入口处的鸟居挂满了灯笼。满突然停下脚步说:
「那是什么……」
听到他声音骤变,我猛然抬起头,看到他嘴巴大张。我疑惑地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紧盯着从前面经过的一对情侣的背影,不,应该是说盯着他们脚下。
「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不,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应该是京产大的……可是,为什么带着那些家伙呢?」他有些恍惚地嘀咕着。
带着那些家伙?我又疑惑地望向从新京极商店街走向四条通方向的那对情侣,只看到两人卿卿我我地走在没什么人的马路上,并没看到其他东西。
「怎么了?他们……」
我说到一半就把话咽下去了,因为越过满的肩膀,我看到一个女生脸色苍白地伫立着。长发飘逸、皮肤白皙、鼻子挺立,很漂亮的女生。与我的视线一交接,她立刻把脸撇开,看到她瞪着满背部的眼睛逐渐泛红、布满血丝,我就猜到她是谁了。
我还来不及出声,满就察觉到我的视线,问我怎么了?猛地回过头去。
「啊……」
认出眼前的她,满霎时嘴巴半张,整个人呆住了。我们就像人偶般,彼此呆呆相望。僵滞十多秒后,满乞怜般伸出手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她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个人是谁?」
从她嘴巴发出颤抖而冰冷的声音。
「她、她只是朋友……学院的朋友。」
「不是吧!」她尖锐地叫着,眼神充满敌意。
「等、等等,不是那样。」
「你们果然还有见面,真不敢相信。」
她气冲冲地挥掉满伸向她肩膀的手,满怯懦地叫着她的名字:「京子。」
「不要叫我!」
她转过身,快步往三条方向走去。
「喂、喂!」满紧跟在她后面。
「你这个骗子,不要跟来!」她背对着满,声泪俱下。
与她擦身而过的人都讶异地回头看她,我的心情变得惨白,看着逐渐远去的娇小背影,和呆呆伫立的大背影。
※
我大可丢下满径自离去,可是看着他落寞沮丧的样子,又觉得很可怜,于是带着他去了面向商店街的星巴克。看到了不想看的画面,还被他说成是学院朋友,我自己也很生气、很沮丧……却还是丢不下他。啊~真是烂好人一个。
「拿去,喝吧。」
我端来了两杯冰拿铁,放在先坐下来的满前面。我说我请客,他也看都不看我一眼,大概是女朋友的电话打不通,他用力咂咂舌,把手机放在桌上。
「你好好解释,她就会懂啦,我们又没怎么样,真倒霉。」
我取下杯盖,撕开糖水,满又拿起桌上的手机,不死心地盯着画面。
「真是的,来干嘛啊。」满阴沉地嘟囔着。
「大概是正好来这附近参加聚会吧……」
「不,我是说你啊,巴。」
啊?我不由得停下倒糖水的手。
「你为什么不拒绝我今天的邀约?你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也跟我毫无关系了吗?」
「你、你说什么啊……」
「可恶,你今天干嘛来呢,又好死不死被她撞见,真是祸事连连,好倒霉的一天。」
我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怒气直逼沸点,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要欺人太甚……」
颤抖的声音从嘴巴冒出来的同时,我猛然从椅子跳了起来。
「是你找我来的啊!说得可怜兮兮,我只好答应来陪你。结果呢,你不停地说什么我已经不喜欢你之类的话,啊~听了就恶心,好没担当的男人,真的烂透了,简直就是男人中的垃圾。」
我把手上的冰拿铁狠狠泼在他脸上,便走出了星巴克。
我从新京极的商店街跑向四条通,却没有听到他追上来的声音,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什么嘛,还是女朋友时他都会马上追上来呢。
我好不甘心,连泪水都出不来了,最不甘心的是被他这样糟蹋,我还是无法讨厌他。我心烦意乱,不禁诅咒他那种人最好死了算了,真的,快去死、快去死、快去死、快去死……
我边诅咒边走,从四条通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鸭川前。四条大桥的霓虹灯照耀着鸭川,雨在光圈中跳起了舞。
头上不再有拱形屋顶,我撑开了雨伞,从西桥头的派出所前经过时,我真的很希望那家伙被抓起来,我是审判长,即日判决那个大笨蛋无期徒刑。
不——大笨蛋是我。
我不禁悲从中来,从四条大桥上俯瞰鸭川,湍急的川流形成黑影,速度快得就像龙将拱背腾跃而起。我把手伸出伞外,搭在栏杆上,湿漉漉的栏杆又冰又冷,无形中平缓了我的心跳。尽管如此,当我想起把冰拿铁泼在那家伙脸上的瞬间,雨打在手背上的感觉还是会时近时远。就在感觉不知第几次远去时,我突然想起了「关于<荷尔摩>黄龙阵复活的三个条件」。
一、带着黄龙阵之象征拜访神社。
二、与那家伙之操纵者一起拜访神社。
接着,第三个条件是:
三、当晚,以那家伙供奉鸭川。
这就是全部内容。
意思是要将「那家伙」当成祭品献给鸭川,放水流吗?好可怕的内容。不过,不知道「那家伙」是什么东西,就无法采取任何动作。总不会今晚我无意中把我不知道的「那家伙」,丢进鸭川放水流了吧?
我从袋子拿出折成四折的「三条件」的影印纸,从四条大桥的栏杆扔下鸭川。俯瞰川流时,好像看到椭圆形的大黑色物体在水面漂浮,但很快就消失在桥底下了。
心情平静多了,但眼前仍不时浮现他的脸.我打从心底想报复他,如果可以把那个傲慢、搞不清楚状况的恶劣男人彻底击溃,不知道有多开心。
对了,不久前在图书馆查阅的书中,有首新岛襄先生写的诗,名叫<寒梅>。
「庭上一寒梅,笑侵风雪开,不争又不力,自占百花魁。」
很动人的一首诗。但我绝对成不了寒梅,我没有那种逆来顺受的心,可以熬过冬天的寒冷与风吹,开出美丽的花朵。我只想踹那家伙几脚,把他踩得稀巴烂,以什么为借口都行,透过「荷尔摩」也行,虽然我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什么是「荷尔摩」。
说真的,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呢?
很怕自己一放松就会哭出来,所以我一路念着「荷尔摩」往前走,这个名字真的很好笑,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呢?
这时候,我听到夹杂在雨中的叫喊声,向对面步道望去,看到一个女生急速往前跑,手中的蓝色雨伞差点飞出去。
我的视线不由得追着她跑,又看到一个打着红伞的女生从西桥头跑过来,嘴里一样叫喊着什么。
我停下来看个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人跑到桥中央会合,就抛开伞拥抱起来,让我大吃一惊。
两人哭得唏哩哗啦,八成是被男人伤了心,这世上真的没一个好男人。
「女孩们,要胸怀大志!」
我送出无言的声援,给在雨中相拥的两人,接着转身走向从桥头就看得见的京阪四条车站入口。
※
到通往地下的车站入口,我收起了伞。把伞用力一甩,甩得比平常用力,水滴便在白色阶梯的瓷砖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往前奔驰。
我对自己说,赶快回家泡个澡吧,正要下楼梯时,突然从倾盆大雨中传来吼叫般的声音:
「荷尔摩~」
我讶异地回过头去。桥上依旧是行人来来往往,不见任何异状。听起来像是女性的声音,所以我下意识地搜寻刚才相拥的两人,但正好被公车挡住看不见。
「不会是她们吧。」我苦笑着转回前方。
啊,对了,明天在教室遇到小吴,要向他道歉才行,跟他说对不起,我没办法让「Yellow Dragon」复活。虽然知道三个条件是什么,却只能完成第一个条件,其他两个都似懂非懂。不过,可以顺便告诉小吴,那个竞赛是念成「荷尔摩」。
走在没有人的阶梯上,我把手指向斜前方,中气十足地说:
「Girls, be ambitious!(女孩们,要胸怀大志!)」
莫名地,觉得精神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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