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7785|回复: 11
收起左侧

[转载] 【负犬小说组】荷尔摩六景 [万城目学][皇冠][简繁TXT&插图]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3-9-29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荷尔摩六景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万城目学
翻译:涂愫芸
图源:竹入久狸
录入:近藤季福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体谅他人劳动成果,请勿制作其他格式流通
———————————————————

  「荷尔摩」,一种操控小鬼来作战的神秘竞赛。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为名的四队人马相互较劲,输的人将遭受最「可耻」的惩罚。但要操控小鬼还算简单,在荷尔摩的战场之外,这群身经百战的战士们将面临比小鬼更难操控的东西:爱情与友情……

  比「鸭川荷尔摩」更惊险的「鸭川(小)荷尔摩」激战,起因竟是为了一个蠢男人?楠木看似滑稽的「阿凡头」怎么会魅力无敌,连初尝恋爱滋味的少年也不禁为她怦然心动?帅气的芦屋成了窝囊的前男友?联谊的节目叫做「赶小鬼」?连早已作古的文学家和幕府武士都想籍着情书来轧一角?

  在「荷尔摩」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看紧你的小鬼,准备好你的葡萄干,史上最青春无敌的荷尔摩战役,就此开打!

  最擅长把神话和历史典故当成创意素材的日本超人气畅销天王万城目学,这回要挑起你的「恋爱荷尔摩」!不写缠绵悱恻的八股爱情,不说海枯石烂的亘古谎言,《荷尔摩六景》将京都的浪漫当催化剂,用拍案叫绝的情节当兴奋剂,为你奉上最意想天开、荒诞绝妙的奇幻体验!令人捧腹的故事中读得到万城目学一贯的幽默,穿插的恋爱铺陈更别具画龙点睛之效,为全书再多添一份青春的渲染力!

http://dl.vmall.com/c0ha30ov1d

http://pan.baidu.com/s/17mfRF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0 收起 理由
肥王 + 100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 万城目学 不世出的天才作家

  1976年出生于大阪,京都大学法学系毕业,现居住于东京。2006年时,以《鸭川荷尔摩》获得第四届Bolied Eggs新人赏,正式以作家身份出道。而《鸭川荷尔摩》出书后,不但大为畅销,更于2007年入围「书店大奖」(由日本全国书店店员选出最推荐的书),并荣获《书的杂志》2006年度娱乐小说第一名,以及大型综艺节目「KING'S BRUNCH」举办的BOOK大赏新人奖等,成为席卷出版界的超级话题书,广受各大媒体和读者的好评,更被改编成电影,由「电车男」人气偶像山田孝之和栗山千明领衔主演。

  《鹿男》是他的第二部作品,不但再次入围「书店大奖」,更入围日本文坛最高荣誉的「直木赏」。日本著名的「读书达人」金原瑞人教授便对万城目学赞不绝口,认为他迟早一定会得到「直木赏」,而多位知名艺人如小泉今日子、恰克与飞鸟、优香等也都深受万城目学的小说吸引。《鹿男》同时已被改拍成电视剧,由「交响情人梦」男主角玉木宏和绫濑遥主演,并勇夺第十一届「日刊Sport剧集大奖」最佳日剧、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等三项大奖,更获日本雅虎网站票选2008年冬季日剧满足度第一名!

  本书是万城目学的第三本小说,也是成名作《鸭川荷尔摩》的外传。2009年,他又推出最新作品《丰臣公主》(2010年皇冠即将出版),上市不到一个月即创下热卖突破十万本的佳绩,不愧是当前日本最炙手可热的超级新锐作家。


  译者 涂愫芸

  东吴日语系毕业,游学日本三年,任职日商七年,现为专职翻译。译有《鹿男》、《我是御宅上班族》、《华丽一族》、《电车男》、《欠踹的背影》、《童谣的死亡预言》等书。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中文版序
  乌鱼子荷尔摩
  万城目学(图1)

  前几天,我尝试用台湾特产的乌鱼子做了炒饭。我妹妹就读的学校,毕业旅行竟然大手笔去了国外,这个用来当食材的乌鱼子,就是她去台湾时从台北买回来送我的。
  毕旅出发前,我告诉妹妹:「我的作品在台湾出版了哟!」妹妹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吗?」结果,去「台北一〇一」观光游览时,她一进书店就看到《鸭川荷尔摩》堆放在正面处。她用照相手机把那个画面拍下来,当场传送给我,还告诉我:「从地面堆上来呢!」(在日本,书一定都是放在台子上,所以她看到书从地面堆起来时感到非常惊讶。)
  这个时代真的很方便,我兴奋地看着来自「台北一〇一」现场的照片,觉得保住了我身为哥哥的尊严。我立刻回简讯跟她说:「你竟敢怀疑哥哥的话,真不像话!」最后还补上一句:「致上你最深的歉意,买鸟鱼子回来送我!」
  就这样,几天后,回国的妹妹把乌鱼子送到了我家,我就用这个乌鱼子做了开头说的炒饭。飘散着乌鱼子浓郁香味的炒饭非常美味可口。我就读作为《鸭川荷尔摩》、《荷尔摩六景》舞台的京都大学时,都是过着一个人的生活,所以我最拿手的料理就是炒饭。
  总而言之,乌鱼子能被端上餐桌,是因为有很多台湾读者阅读万城目的作品,我妹妹才会在「台北一〇一」看到那叠书,我也才能发简讯给妹妹提出那个刻薄的要求。虽然炒饭已经进我胃里好几天了,我还是要在这里向全台湾读者致上我迟来的感谢。
  截至二〇〇九年七月,台湾已经出版了万城目作品中的《鹿男》、 《鸭川荷尔摩》、《荷尔摩六景》。这对住在日本、用日文写着小说的我而言,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因为我故事里引用的古老传说、历史事件,连日本人都是在看过后才会知道「原来是这样啊!」作者本身以为在日本国内才有市场的书,竟然这么简单就渡过大海,交到了国外许许多多的人手上.是台湾的读者告诉了我,故事的可能性没有地理上的界限,人类的想像力是无止尽的。
  我要由衷向台湾各位读者致上最高敬意,这份心意之强烈,让我很想去每位忠实读者家中的厨房做炒饭。
  但是,光加乌鱼子,很怕熟知「道地风味」的各位读者会责骂我说:「这不是炒饭!」所以,我想我还是加点日本蘑菇、韩国泡菜、台湾乌鱼子等各种食材,做成特制的万城目炒饭,今晚也一个人在自己家里吃吧。
  那么各位,我先开动了。喔,真好吃!让我不禁想大叫,没错,就是大叫:「荷尔摩~!」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前言
  第一景 鸭川(小)荷尔摩
  第二景 罗马风假日
  第三景 阿基
  第四景 同志社大学黄龙阵
  第五景 丸之内高峰会议
  第六景 长持之恋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26 | 显示全部楼层

  前言

  柴鱼片在蒸汽中摇摆舞动的宽面条和小碗饭,是我最常点的套餐。
  我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托盘上,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就看到葱拌鲔鱼肚盖饭、优格、金黄色大学番薯(注:将番薯切块油炸,再以砂糖翻炒、撒上芝麻的番薯料理。)的超级豪华套餐摆在我眼前。
  「你真奢侈呢,高村。」
  坐在我对面、长得白净秀气的男人,给了我「因为是节日」的莫名其妙答案,又用筷子前端指着小碟说:「给你一个大学番薯。」
  「我不要大学番薯,我要葱拌鲔鱼肚。」
  「不行。」
  高村冷冷地回我,把小碟里哇沙米已经化开的酱油小心翼翼地浇满整碗盖饭,说:「我要开动了。」做出双掌合十的动作。
  「昨天我妈打电话来。」
  「喔,令堂好吗?请转告她,上次你分送给我的锦松梅(注:由柴鱼、白芝麻、香菇、大麻籽混合而成的拌饭松。)很好吃。」
  「安倍,我不记得我有分送给你,是你自己从纸箱拿走的吧?」高村语带嘲讽。
  「是吗?」我呼呼吹凉我的宽面条。
  「喂,安倍,如果有人问你大学参加什么社团,你会怎么回答?」
  「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妈昨天打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死抓着我问到底参加了什么社团,她说她看到报纸报导大学校园有可疑的宗教社团潜伏,突然担心起我来。」
  「这样啊,你怎么回答?」
  「我回说不关她的事,没告诉她真相。谁敢说自己是参加了京大青龙会,专办荷尔摩活动?」
  「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呢。」
  我吸了口面条,轻轻放下碗。高村满脸不悦地停下搅动葱拌鲔鱼肚盖饭的筷子。
  「听着,令堂要的不是实话,是心安。你可以说你对用功读书之外的事都没兴趣,所以没参加社团,或说有参加,每天忙着跟社区的爷爷们打捶球,或干脆说都躲在屋里组铁路模型,一个礼拜没见过人……怎么说都行啊,这样懂了吗?」
  我的答案精辟扼要,高村却没什么感动,还明显浮现出不屑的表情看着我。
  「我不想对我父母撒那种谎。」他摇摇头,说得很认真。
  「那是冠冕堂皇的话,」我立刻反驳,「不要逃避现实,高村。我们已经深陷其中,被囚禁在荷尔摩的魔窟里快三年了,还毫不犹豫地把新生骗进来,培育下一代的牺牲者。更可悲的是,看到小鬼们也完全没有感觉了,即便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小鬼们整齐排列在脚下,我们也能从容自若地吃饭。看到把厨房当成自己家跑来跑去、有着长长触须的黑色昆虫却会尖叫。有时真的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因为再怎么想都是小鬼比较可怕。」
  大概是被我说得哑口无言,高村皱起眉头,转向了葱拌鲔鱼肚盖饭。但是,才开始搅动剩下的盖饭,就又不死心地说:
  「难道没有比较好的说明吗?」
  「说明?怎么说明?详细解说荷尔摩的规则吗?还是说,双方各自率领一千只小鬼,在京都市内玩战争游戏.参赛者包括京都大学青龙会、立命馆大学白虎队、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龙谷大学Phoenix第五百代的成员,是非常和平的竞技游戏,只有小鬼全军覆没时会有点麻烦?算了吧,说了只会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一般人看不见小鬼,而人类又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得见的东西。如果你跟荷尔摩毫无关系,我告诉你我的社团是从事这种活动,突然向你说明荷尔摩,你会信吗?」
  高村闲着无聊,在已经吃光的碗里搅动筷子,无力地摇着头说不信。
  「对吧?这个世界跟我们之间有很大的隔阂,要填满这条壕沟没那么容易,也不需要填满。」
  高村默默放下碗筷,拿起汤匙和优格,我的视线也转回到已经没有蒸汽的宽面条。
  「大家是不是也会想这种事呢?」
  一点一点吃着优格的高村喃喃地这么说。
  「大家?」
  「就是在京都参与荷尔摩的大家啊。」
  「不知道……嗯,虽然同样参与荷尔摩活动,但是我想应该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想法吧。」
  我把饭倒进宽面条的汤里扒光,大大喘了一口气,觉得肚子有点胀,想放松腰带,才发现今天没有系腰带,缩回了手。
  「说真的,你放弃发髻还真可惜,像今天这种日子,发髻会特别亮眼。」
  我喝了口杯里的麦茶,笑咪咪地看着高村的头。
  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约在学生餐厅前见面,高村从那时候就穿着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蓝染浴衣了。话说我自己也是,同样穿着浴衣的男人面对面坐着,不断感觉到餐厅来来往往的学生们的视线,教人难为情。
  为什么我会提到「发髻」这两个字?因为对面这个男人在三个月前就是梳着发髻头。他把头顶剃得光溜溜,再把后面的头发往上盘结,变成名副其实的发髻头,就这样在京都街道昂首阔步了十个月。这期间,不管我怎么劝他不要这样,他都当耳边风。但是,在春天的健康检查当天,出现在我面前的他突然没了发髻,原本武士模样的他,剃掉两旁的头发,成了光秃秃的和尚头.我问他为什么改变了心意,他坦白对我说,是为了某个女孩的强烈要求。想到他对我的话置之不理,却听女人的话,我就有点嫉妒。
  「是有点舍不得和怀念,可是,总觉得发髻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很想呛他说本来就没什么任务吧,但成熟的我终究没那么说。一一反驳他,万一他又恢复发髻头就麻烦了,所以我默默听他说。
  「我要吃罗,不跟你客气了。」
  我把筷子伸向对面的小碟,戳起一块大学番薯放进嘴里,接着拿出表来确认时间。
  「差不多该走了。」
  「咦,你不用等楠木姑娘吗?」
  「她说她要先去看花车,叫我到附近再跟她联络。」
  「那么三好兄弟呢?」
  「他们有事,六点才跟我们会合。」
  「芦屋和早良呢?」
  「有通知他们集合场所和时间,他们应该会跟其他人一起来吧。」
  高村点点头说:「这样啊。」大口把优格吃完。
  「咦,大学番薯只剩两个。」
  「啊,不知不觉吃太多了。」
  「我说只给你一个啊。」
  「是吗?」
  「付我一半钱!」
  「别这么小气嘛,今天是节日啊。」
  咬着番薯的高村板起脸说:「跟节日无关吧?」我哼着「Ko—n—chi—ki—chi—n」的只园祭音乐,拿起托盘站起来。

  ※

  走出餐厅外,酷热的阳光洒落身上,今年夏天,京都街道大概也会跟往常一样,迎接炽热的每一天吧。
  「有节日的味道呢。」望着东大路上空的高村这么说,我嗯地点点头,重新系好浴衣腰带。明明没有摊贩,也没听到「Ko—n—chi—ki—chi—n」的乐声,却觉得整条街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太不可思议了。
  走过百万遍的十字路口时,我喃喃说着:「今天一定到处都是人。」
  「还有些时间,要做什么?」高村问我。
  「好久没去唱卡拉OK了,去唱吧?」
  「好耶,找楠木一起去吧。」
  「她会去吗?」
  「我帮你约,她都唱什么歌?」
  「她很会唱乡广美(注:日本七〇年代歌手。)的歌,不但会带动作唱〈苹果杀人事件〉,还超会表演Jacket Play(注:乡广美的招牌动作,就是转一圈,迅速敞开夹克外套再阐上。)。」
  「咦,是吗?」
  「骗你的。」
  「那她到底唱什么歌啦?」「你干嘛想知道?」「她可是阿凡耶,大家都想知道啊。」「就是唱一般的歌啊。」「什么歌嘛?」「呃,什么歌呢?对了……」我正要回答时,公车发出低沉的声音超越了我们,我跟高村慌忙跑向停在十公尺前公车站牌处的公车,浴衣迎风飘扬,木屐奏起了咔啦咔啦的乐声。
  我跟在高村后面上车后,公车就关上了门。车上只有寥寥几个穿着浴衣的男女,我跟高村找到空位坐下来,公车就缓缓前进了。
  「就快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了。」
  「嗯,总计第五百零一次。」
  「真的是这样吗?」
  谁知道呢?我把脸望向车窗外,看着逐渐转为暗红的天空,突然想起在今晚的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大宴会上,我必须致开会词。
  看看银色怀表,还有时间,我打了个大呵欠。
  公车悠悠地从东大路驶向只园祭宵山。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景 鸭川(小)荷尔摩

  说到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最有趣的莫过于「二人静」的事。
  有人把二人静的勇猛果敢,比喻成源平会战(注:源氏舆平氏之战。)中的巴御前(平安末期武将源义仲的爱妾,勇武过人,身为义仲的将领,屡立战功。),大为赞赏;有人认为二人静的友谊之深厚,比起以前的管仲与鲍叔牙、廉颇与蔺相如,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有不少人认为,人称「黑旋风」、又常被冠上「王者」称号的京产大玄武组之所以坚不可破,要归功于以二人静为主的钢铁般的团结力量。大家一致看好二人静其中一人将会被选为下届会长,完全漠视同组男生的存在。
  但是,相反的意见也时有所闻,有人说她们只是缺乏思虑,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往前冲。也有人肯定二人静的表现,但觉得她们的强劲带着某种不顾后果、自暴自弃的负面能量。
  第四百九十九代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会长清森平针对二人静之间的关联性描述得非常精确,他所说的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二人静——?她们是『对等牺牲规则』下的均衡产物。」
  那么,失去均衡会怎么样?有人这么问。京产大玄武组会长眉头深锁,简短扼要地回说:
  「危险……非常危险。」

  ※

  俗话说三女成市。
  但是二人静不需要三人,光两人就可以成为市场。空有「二人静」这个潇洒的称号,却从来没有做过安静的事。二人静没有不吵的时候,天生就很聒噪。
  譬如,两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会喋喋不休,没有片刻停歇。二人静可以不停地说,说到朝阳升起照耀比叡山。众所皆知,「囤积毒素会伤身体」是二人静的第一座右铭,她们抹上毒药的箭头对准了种种目标,譬如大学课业的无趣、打工地方店长的难以沟通、报纸推销员的没礼貌、北山吃茶店昂贵红茶的价格等等,其中某些箭头还闪烁着特别锐利的光芒,有时吐出来的毒素会成为瘴气,盘据整个屋内。
  当她们的愤怒朝向全世界的男人时,房间就会变成语言的阿鼻地狱,俎上的男人不是被拿来做成醋凉拌,就是被做成肉酱,或是被整得不成原形后丢弃。
  定子与彰子就是二人静成员的名字。
  两人都住在北山的某栋女子公寓。
  北山的冬天冷飕飕,一下雪就会下很久,积满道路两旁。某天晚上,彰子站在女子公寓入口处,看着路树下的积雪,喃喃地说:「跟我们很像呢。」原本美丽的白雪像蒙上煤灰般有点脏,孤寂地凝固在树根上,看起来很碍眼。低头看着这景象的定子用靴子的前端狠狠踢垮雪山,雪片漫天飞扬,被削去的表面露出粗糙的冰粒,闪闪发亮,公寓入口处、房东装设的照明灯光在雪块上反射出红蓝光影。
  听到彰子喊「走啦」,定子默默迈开步伐,平安夜寒冷刺骨的空气毫不留情地包围了正要去便利商店买葡萄酒和鳕鱼乳酪条的两人。
  「贺茂川的水、双六(注:「双六」是日本传统纸上游戏,类似现今的「大富翁」。)的骰子、山法师(注:比叡山延历寺的僧徒,尤其是指那里的僧兵。)。」
  这所谓三大不如意,是平安时期,在京城权势无人能敌的白河法皇所列举出来不能随心所欲操纵的三样东西。
  那天晚上,两人窝在彰子的房间,重订了新的三大不如意。
  「鸭川等间隔情侣(注:常有许多情侣会等间隔地坐在鸭川沿岸谈情说爱,形成鸭川特殊的景色。)、脚尖的冰冷、男人心。」
  同时,两人许下了某个誓言。
  由定子草拟底稿,彰子尽管烂醉如泥、却依旧用端正的字体,抄写在超市宣传单的背后,这张纸现在还用吸铁固定在彰子房间的冰箱上。
  正所谓「历史在一夜之间形成」。
  通称「北山协议书」、后来成为引发「鸭川(小)荷尔摩」原因的这一张纸,就是在一夜之间诞生的。

  ※

  仔细追究起来,会发现定子跟彰子的际遇十分相似。
  两人的高中生活都过得不怎么精采,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因为两人分别就读校风淳朴的乡下女校和男生人数极少的男女合校。高中三年,两人看也不看男生,不,实际上附近也没有值得一看的男生。
  当然,不管校风、民情多淳朴,也不可能连少女情怀都没有。两人都想交男朋友,听到同学的经验谈,她们还是很羡慕。不过,想交归想交,还不至于太急躁,她们都以为上了大学想交几个就能交几个,她们的哥哥、姐姐就是在上大学没多久后就交了男女朋友。看着外表平凡的哥哥、姐姐都轻轻松松有了恋人,她们更确定世间就是这么回事,以为如同到了十八岁就能考取驾照般。她们自然可以交到男朋友,对不久的将来抱持非常乐观的态度。
  然而,迎接她们的现实却与她们的想像回然不同。
  高高兴兴进入京都产业大学,却在一连串的迎新会中,两人彻底认清了现实。
  说白了,就是她们根本交不到男朋友。
  她们两人都不太注重外表装扮,也几乎不化妆、不施脂粉,一屁股坐在酒席上就把眼前的酒咕噜咕噜喝干。有学长坐在前面也毫不娇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碰到比较胆小的男生就捉弄他。在分类上,她们的喝酒方式被归类于「大叔」。
  无论参加什么迎新会,当彰子在自我介绍时,旁边的男生就会像退潮般逐渐消失。起初,她以为那只是偶然的结果。
  即使同一个场合中有特定一、两个女生身旁围绕着十个、二十个的男生,也是偶然的结果。
  但是,在某个迎新会上,聪慧的彰子终于发现,被男生围绕的女生都有类似的感觉。她忐忑不安地远远看着那个女生,突然皱起眉头,戴上外衣帽子,弓起背悄悄接近男生圈。
  就近观察后,彰子发现同样是新生的女生有着白皙的皮肤、圆脸,全身散发着稚气,就是那种她眼中乳臭未干的小女生。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总是嘻嘻笑着,不管人家对她说什么,她都只会回答:「是这样吗?」彰子看着男生与女生之间的互动,大约十分钟后就看破了事情真相。
  「搞半天,这个女生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嘛!」
  看在彰子眼里,这个女生根本没有展现出真正的自己,那表情、那声音、那话语、那举动,全是装出来的。
  彰子讶异地环视周遭男生,她不懂这些男生为什么会围绕这个女生,那些男生们听到女生没啥内容的回应就高兴得直拍手,看得彰子大受打击,仿佛后脑勺被狠狠敲了一记。现在她才发现,周遭男生都没有察觉这个女生分明是在撒谎,而且,女生之所以敢毫不掩饰地撒谎,是因为她根本就知道男生们不觉她是在撒谎。彰子当场不由得茫然自问:「是这样吗?」
  不过话说回来,彰子眼前这个女孩此时的行动究竟有多少自觉,恐怕很难判断。据说女生从幼稚园起就能成功扮演女人的角色,说不定这个女孩在国、高中时期,境遇也跟彰子一样,很有可能是因为在迎新会上突然被男生包围,意外发现自己的价值,沉睡在体内深处的「女人」就不自觉地被唤醒了。
  彰子脱离圈子,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一个发型怪异的男生怯生生地过来坐在她旁边,说起她完全不懂的漫画和战车。她努力维持笑容,尽管没有觉得「是这样吗?」的地方,她也很用心地附和:「是这样吗?」可是对方却说要去一下厕所,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一个人坐在坐垫上的彰子觉得迎新会的喧闹声与她之间似乎隔着一层薄膜,眼前一切就像一场猴戏。心中有个声音对她说,既然知道魔术的手法,何不照着做呢?但她就是无法点头妥协,她不但性情高傲,也很害羞,要她没来由地傻笑、嗲声嗲气地装可爱,就像要她只穿着一条内裤上街一样丢脸。
  分明就是自我意识太过强烈,彰子却以「自己的迟钝」这么好听的话来归类这样的心态,并将其视为该坚守的「骄傲」来拥护。她板起脸,彻底摆出大叔模样,以眼角余光看着那些装得天衣无缝、魅惑男生的女孩们。说穿了,她也只能这么做。
  但是,女大叔不可能在迎新会上受人垂青,就像产生无形的负面效应般,彰子的周围始终没有人接近,形成「加快自饮速度」的恶性循环。
  迎新会结束离开居酒屋,男生们就像蚂蚁般一涌而上,围着刚才那个女孩要手机号码。彰子抛下那样的喧闹场景,一个人走向开往北山的公车站牌。
  从那晚起,迎新会上再也看不到彰子的身影。
  定子的情形不太一样。
  不同于彰子,定子是被男生包围的一方,不管参加哪个迎新会,都有很多男生想跟她说话,在场的学长们都会来拉定子加入社团。
  定子国、高中都是就读女校,进入思春期以来就几乎没有跟男生说过话,又没有哥哥、弟弟,完全不知道怎么跟男生相处。她既不在意穿着,也从不化妆,却非常受男生欢迎。她跟彰子一样,都是唯我独尊型的大叔应对方式,但男生们听到她的回应却还是欣喜若狂,自我陶醉在她的冷漠中。
  定子与彰子不同的地方,顶多就是她的个子比较娇小,声音柔和可爱,还有,自以为率性的谈话有时会稍微偏离主轴。然而,这些小小的差别,就把定子所坐的位置拉入了男生们环绕的中心.
  不过,定子本身一点都不感谢这个她并不期待的位置,甚至觉得困扰。很多男生积极追求她,还有人直接问她愿不愿意交往,通通被她冷冷回绝了。
  定子是个很挑剔的女孩,那些围绕她的男生的种种行为都令她不悦;她讨厌那种动辄就说要送她去车站的男生,因为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他们多管闲事。她还讨厌刚认识就亲热地喊她「小定」的男生、讨厌刚见面就问她手机号码的男生、讨厌问她住哪的男生、讨厌夸耀自己的男生、讨厌叫她猜谜的男生。
  国、高中六年的女校生活,定子的精神在隔离教育下茁壮成长。「隔离教育」四个字会给人洁净的感觉,但是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又另当别论了。
  定子的毒气在喜欢说三道四的女人圈中缓缓滋生,她乍看之下困倦迷蒙又老实的眼睛深处,囤积了大量的毒素。
  不管参加哪个迎新会,她都坐在男生围绕的中心位置,但是她一点都不快乐.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男人缘,只要中意的男生不会主动接近她,就不能说是有男人缘。她把栏架高高架起,认定自己没有男人缘。虽然多少有点鸡蛋里挑骨头的味道,但她的的确确是这么想。对她来说,现况就像拿到很多奖券,结果奖品全都是盒装面纸。
  当然,定子这样的态度大有问题,男女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男生主动接近女生而已,也可以由女生采取主动.定子当然也察觉到这一点,只是每想到这种事,她就深切体会到自己这方面的弱点。
  要她说讨厌的男生,她可以说出一长串,但是,要她说喜欢的男生,她就哑口无言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喜欢过男生这种生物。
  不久之后,定子因为疲于应付对她纠缠不休的男生们,从五月开始就不再参加任何迎新会了。
  入学一个月,两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交集。两人正式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彼此交谈,是在五月下旬。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举办的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迎新会上,两人终于成了知己。

  ※

  机缘是葵祭。
  京都三大祭典之一的葵祭在每年的五月十五日举行,定子和彰子是以临时工的身分,参加了葵祭的「路头之仪」。
  她们穿着平安时代的衣服,化着浓妆,加入女性队伍在京都大马路游行。两人到达终点上贺茂神社,领完日薪,正打算回家时,收到自称是京产大玄武组的诡异社团发给她们的传单。
  在上贺茂神社第一鸟居附近的公车站,两人恰巧并排而站,这时候,一对男女突然对她们说:
  「对不起,请问是京产大的学生吗?」
  两人还来不及回答,这对男女就把黑底白字的纸张塞给了她们。

  Come on,Join us!京产大玄武组

  定子看着手上的传单,很讶异他们怎么会知道她是京产大的学生,又不禁皱起眉头,心想这个社团的名字和文案能不能改一改啊?彰子的视线落在交给她传单的那个男生的胸膛一带,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很好。
  「我叫清森。」男生用清亮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名字,「会遇到很多意气相投的人喔,不妨来一次看看。」
  也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还说得很有自信,说完笑笑就走了。
  之后没多久公车就来了,两人一起搭上了公车,但是车内太过拥挤,两人没有任何交谈就在北山下车了。下车后定子去INOBUN买杂货,彰子搭地下铁去四条乌丸跟朋友聚会。
  一个礼拜后,两人都去了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已经决定告别迎新会的两人,不知道为什么正好没有其他行程,五月又难得拿到社团宣传单,一时兴起就跑去瞧瞧了。
  定子在玄关脱下鞋子,走上二楼,楼梯正上方的房间格子拉门上贴着「京大青龙会」的纸张,从走廊继续往前走,尽头就是贴着「京产大玄武组」纸张的格子拉门。她不禁诧异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多奇怪的社团名字,边想边拉开了格子门。
  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二十名左右的男女,「请进!」葵祭时找上她的男生清森站在入口处招呼大家进去。定子看到中间有个空位,穿过大家背后往那里走,发现空坐垫旁有张熟悉的面孔。
  「啊!你是上次在公车站……」
  听到定子的声音,彰子仰起了脸。
  「啊!那时候你在我后面……」
  抬头看着定子的彰子,对定子的感觉是天直可爱,低头看着彰子的定子,对彰子的感觉是成熟世故。
  定子坐下后,似乎是全员到齐了,清森说:「让我们开始吧。」就此揭开了京产大玄武组的迎新会序幕。
  那一晚,两人像天生好友般意气相投,嗅到彼此非常相似的味道,那就是所谓的毒气、大叔的味道,当然,两人都把那样的味道认定为「充满女人味」。可见就算是感觉再敏锐的人,也无法客观地认知自己的味道。
  两个人聊了起来,完全不理会周遭人,不久话题转到住的地方,当意想不到的北山女子公寓「maison冲田(注:maison是法文「家」的意思。)」的名字出现时,两人笑得前俯后仰,彼此击掌乐不可支。不禁觉得,会跟上大学后最意气相投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人会在今晚邂逅,具有特别的意义。
  迎新会结束后,两人的热度丝毫未减,回到北山的公寓,定子就直接去了彰子位于一楼的房间。
  「你跟男生一起住吗?」
  看到房间的定子不由得这么惊叫,因为彰子的房间飘散着奇特的氛围。彰子笑说怎么可能,但是,若以性别来区分,彰子的房间显然是「男性」。别说是小东西了,房间里连镜子都没有,大荧幕电脑盘据角落,长长的电线爬满地面,插头从各个方向插入插座,形成怪异的立体物。
  「这是……谁的?」
  定子指着房间正中央的暖炉桌疑惑地问,桌上摆着焊烙铁和电路板,好像正工作到一半。
  「是我的啊。」
  彰子回答得理所当然,把茶壶放在瓦斯炉上。定子问她工学院从一年级就要做这个吗?彰子说是她自己喜欢做,定子又吞吞吐吐地问她在做什么东西。
  「洗澡水的测温计。」
  彰子回答得非常认真。
  端着托盘的彰子从厨房走出来,托盘上放着红茶茶壶和无线遥控器般的东西,她拿起遥控器按下开关,一个足球形状的东西就摇摇晃晃地从床上枕头边飞了起来。她说那是她利用黄金周假期做的「Killer queen号」,定子看着她熟练地操纵这艘室内飞行船绕行灯的周围,不由得惊叹:「你太厉害了……小彰。」

  ※

  她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二人静,没人说得出正确时间,因为她们常常一起行动,又常在京产大玄武组的例会上发表像讨论过似的同样意见,不知不觉中就被取了这样的称号。不过,「静」这个字多少有点讽刺的意味。
  这个称号传遍京都大街小巷.是在她们升上大二、代表第五百代京产大玄武组参加「第五百代荷尔摩」、亦即「鸭川荷尔摩」竞赛的时候。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举行了「鸭川荷尔摩」初赛,京产大玄武组进入了对手龙大Phoenix的根据地龙谷大学深草校区。
  担任这次「深草荷尔摩」裁判的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在荷尔摩竞赛结束后发表了如下感言:
  「转个不停呢!两个女人从头转到尾,这个战略太强了,简直就是『车轮战』。伤脑筋,玄武组今年也很厉害,看来又是玄武组的天下了。」
  当然,「转个不停」这句话的主词并不是她们,转的是她们率领的「小鬼」。
  身长约二十公分,脸与身体的比例约一比三,脸往正中央紧缩,再往外微凸。有种叫茶巾绞的糕点,把这个糕点原封不动放在脸中央,就跟实物几乎一模一样了。脸中央有个「扭绞处」,身上穿着及膝的黑色破衣,听到「装备」的号令就同时从破衣下取出可怕的武器,会「咻噜」呜叫,会「吱吱喳喳」吵闹不休,会「嘌喽」消失不见,这就是「小鬼」。
  参加荷尔摩竞赛的人数是京产大玄武组与龙大Phoenix各十人,每人各率领一百只小鬼,也就是说,人类使用总计两千只的小鬼进行荷尔摩竞赛。
  理论上,一般的荷尔摩战略都是把女性摆在后方指挥补给部队,但二人静却完全无视这样的不成文规定,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站在战争前线。事实上,在「深草荷尔摩」战役中,她们率领的小鬼总是站在最前线,把龙大Phoenix打得溃不成军。
  「嘎啦嘎啦库喔(继续转、右转)。」
  定子和彰子率领的两百只黑色小鬼不断挥舞棍棒,绕着大大的弧线冲向龙大Phoenix的小鬼。与龙大Phoenix的红色小鬼短兵相接,黑色小鬼也绝不停下脚步,不断往前冲,同样绕着弧线回到后方。补给队就在后方待命,像给水站供应水给选手般,补给队的小鬼们会把葡萄干递给跑回来的小鬼。
  拿到葡萄干的小鬼会立刻把葡萄干塞进自己的「扭绞处」,受到对方攻击而凹陷的「扭绞处」就会发出「嘶砰」的声音,快速恢复原状。成为葡萄干发放处的补给队前方热闹得就像拍卖会场,「嘶砰砰砰砰砰、嘶砰砰砰」的复活叫声不绝于耳,摄取葡萄干后复活的小鬼又会以弧线绕行奋勇冲向敌阵。面对二人静源源不绝投入新战力的攻击,龙大Phoenix的红色小鬼发出悲惨的「嘌喽」声,接二连三从地面消失。
  持续绕行运动,在十点钟方向交战,在六点钟方向补给葡萄干.这个从车床运转取得灵感的战术,彰子取名为转圈、转圈再转圈的「梦想花攻击」。定子皱眉问什么意思,彰子老实地唱起圆广志(注:歌手、作曲家、艺人,一九七八年以畅销曲〈梦想花〉出道。)的歌:「飞啊飞啊飞啊。」但定子还是一脸茫然,彰子见状,决定隐瞒自己遗传自父亲同样是圆歌迷的事。
  二人静抛开初赛压力,漂亮地完成了「梦想花攻击」,在两人完美的合作下,龙大Phoenix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二人静的「梦想花攻击」化为黑色波涛,像摧毁岩盘的挖土机般击溃对方固若金汤的防守,男生们则伺机展开突击,黑色小鬼们就像玄武组的代名词「黑旋风」般,不停蹂躏红色小鬼,开始后二十八分钟就让龙大Phoenix宣布投降了。

  两个礼拜后,在京都府立植物园举办了京产大玄武组对京大青龙会的「鸭川荷尔摩」第二战。
  过去九年来,京大青龙会不曾赢过玄武组一次,所以这样的对战组合被冠上「平成的大铁板」这个极不名誉的称号。京大青龙会会长菅原在荷尔摩竞赛的前一天,发表了这样的感想:
  「清森的队伍还是很强,尤其那两个女孩更猛.至于我们这队嘛,初战失败,引发争执,恐怕很难有胜算。」
  连会长本人都这么没志气了,也难怪所有人都预测京产大玄武组会获得压倒性胜利。然而,「京都府立植物园荷尔摩」的结果教人跌破眼镜!面对人数比规定的十人少一人的京大青龙会的挑战,十人全员到齐的京产大玄武组竟然惨遭滑铁卢。
  在前一场荷尔摩大展龙威的「梦想花攻击」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失去仰赖的攻击方式、团队合作又出现破绽的玄武组,被对方那个以惊人速度指挥小鬼、名叫芦屋的男生玩弄于股掌之上,开始三十六分钟后就宣布投降了。
  「黑旋风」京产大玄武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此次的状况,京产大玄武组会长清森平后来证实说:
  「均衡出了问题,不,是瓦解了,所以我们的中枢完全失去机能。」
  有人问中枢是指什么?玄武组会长满脸不悦地说:
  「还用问吗?当然是二人静啊。」

  ※

  尽管被称为二人静,她们的心却从入学以来就没有被平静填满过。
  如前所述,在不管怎么强颜欢笑,还是奈何不了心中缝隙吹入寒风的平安夜,她们两人制定了全新的天下三大不如意。
  「鸭川等间隔情侣、脚尖的冰冷、男人心。」
  主张将「鸭川等间隔情侣」列入三大不如意的是定子,主张列入「男人心」的是彰子,「脚尖的冰冷」则是两人共同的提议。
  这些都是她们憎恨的对象,是不合理地折磨她们、必须克服的敌人。
  说起来,她们两人都是从高中时代就没有男朋友,不过是同样的状态稍微扩大延伸而已,但为什么上了大学动不动就要承受那种不合理的「寂寞感」?生日、圣诞节、情人节、白色情人节——这些「寂寞感」的检查项目数也数不清。不论她们多希望排除心理上的障碍,世俗不谅解的墙壁还是又厚又高,她们微弱的声音被夏天笼罩北山的强烈热气和冬天的寒气吹散,很快就消失在半空中了。
  她们把在心底熊熊燃烧的晦暗怒气通通发泄在荷尔摩上,小鬼脸上的「扭绞处」在荷尔摩受到敌人猛烈攻击时,就会与损伤程度成正比往下凹陷,若再继续被狠狠敲打,「扭绞处」就会更凹陷,最后完全缩进脸部内侧。不支倒地的小鬼再受到致命的一击,就会发出「嘌喽」的声音,从地面消失。
  这声「嘌喽」大大刺激了两人施虐的心,看到以男女来说,绝对会被当成「男人」的小鬼们相继倒地,变成怪异的脸消失,就让她们郁闷的心情为之振奋。有人批评,她们完全不管后续部队,径自发动「梦想花攻击」,是不顾后果、自暴自弃的行为,的确说得一针见血。其实,她们两人一点都不在意荷尔摩的胜败,只是随着愤怒的感觉,顺应具攻击性的心神,想大闹一场而已。
  但是,与京大青龙会那场「京都府立植物园荷尔摩」,二人静的梦想花从头到尾都没有绽放过。
  京产大玄武组的成员进入京都府立植物园,正在做最后的磋商时,定子突然说她要回补给部队.补给部队不能直接干预荷尔摩战斗,当然也不能采取「梦想花攻击」。男生们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先看看定子,再转向彰子,眼神里充满着「你说话啊!」的期待。然而,面对这些视线的彰子,只是看着脚下的小鬼不发一语。定子说:「那么,就这样了。」从原本应该担任补给部队的男生手上抢过葡萄干袋子,便冲向了举行荷尔摩的场地。
  京产大玄武组就在因突发状况而人心浮动、混乱的状态下,开始了荷尔摩,结果惨败。「黑旋风」连微风都没吹起,就把十年来的胜利拱手让给了京大青龙会。
  这场「京都府立植物园荷尔摩」从开始到结束,定子和彰子都没有交谈过,连视线都没有交会过,这天两人第一次说话,是在送小鬼回到上贺茂神社后的回家路上。
  「那么,三天后的星期二见。」彰子对定子说。
  「嗯,星期二见。」定子点点头,简短回答。
  之后,彰子骑上五十西西机车、定子搭上开往北山的公车,各自回家了。
  「三天后的星期二」是京产大玄武组的例会日。
  从早上开始下的梅雨,为潮湿的空气增添了阴郁的色彩。在较近上贺茂神社、可仰望五山送火之一船形图(注:日本每年八月十六日的「盂兰盆节」,为了送走亡灵而举办五山送火的传统活动,在京都盆地的半山腰上用篝火描绘出巨大文字,依序是「大文字」、「鸟居图形」、「妙法二字」、「船形图案」和「左大文字」。)的鸭川河岸,有八个撑着伞会合的男人与八百只小鬼。
  到了下午六点的集合时间,还是不见二人静,打电话也没人接,没办法,男生们只好开始举行例会。大约一个小时后,京产大玄武组会长清森平说:「上礼拜很遗憾。」撑着雨伞走过来。
  「咦,那两人呢?」清森劈头就问。
  男生们说联络不上。
  「真糟糕,明天我再找她们谈谈,听说她们两人之间出了问题。」
  「会长,你知道为什么吗?」有人问。
  清森回说:「不知道,但是,大家都希望她们和好相处吧?因为她们是我们的招牌女郎。」最后,他说:「各位,不要沮丧,不过一败而已,只要打赢剩下的所有战役就行了。」潇洒地展现领导者风范后离去。
  因为会长的一番话而振奋起来的玄武组在雨中勤练荷尔摩,直到四周都暗了下来。
  晚上过八点半时,雨突然停了。大约有三十分钟连风都没有,谧静的时间在河岸流逝,就在雨又像吐出囤积量般下起来时,训练结束了。
  结果,这一天二人静到最后都没参与例会。

  ※

  她们两人经常聊到天亮。定子老爱聊讨厌的男生,彰子老爱聊喜欢的男生:定子总是找不到喜欢的男生,彰子总是吸引不了喜欢的男生。
  小部分男人的问题,被两人扩大归纳成世上所有男人的问题而批评得体无完肤。这是非常不合理又缺乏理论性的作法,却因此稳住了二人静之间的关系。
  但是,「京都府立植物园荷尔摩」前一天,这样的均衡突然瓦解了。
  定子坦言自己可能恋爱了。
  最初的打击,彰子强忍住,没让自己叫出声来,但是听到六月二十四日要约会时,她不由得把手按在桌上,大叫了一声「咦」!
  「那、那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听到彰子激动的声音,定子垂下视线,点点头。
  「你说你想吃吃看,所以我做了那东西送你当生日礼物,就快完工了啊……」
  彰子指着摆在地上那个椭圆形、宽一公尺的大型物体。
  「你说你没吃过流水细面,想跟我一起吃,所以我一直在做啊!」
  伫立在屋内角落的扁平物体,是流水细面用的器具,彰子从零开始制作,已经完成流水测试了,只要在椭圆形内侧裸露出四颗一号电池的地方,安装一个佐料盘格代替盖子就行了。
  「对不起……彰子。」
  定子用哀哀欲绝的声音说,低下了头。
  彰子直盯着定子的脸,倏地站起来走向厨房,拔下用吸铁固定在冰箱侧面的纸,走回来把纸拿到定子眼前。
  那是「北山协议书」,就是半年前,在有点寂寞凄凉的平安夜,两人不约而同提出,一起作成的誓约书,上面有彰子用一板一眼的字写着:

  我们二人静发誓,将两人一起度过这世上所有被称为纪念日之日,若有一方违背此誓言,须答应另一方任何要求,之后始能背弃誓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日期后面是两人的签名,旁边还写着新天下三大不如意。
  定子看着自己选择的「鸭川等间隔情侣」,以颤抖的声音说:
  「看到不管夏天、冬天,都傻愣愣地并肩坐在鸭川河岸的情侣,我就觉得烦躁,很想把他们推下暴雨后的急流里。然而,我错了,其实我是羡慕他们,也想混入那样的等间隔之中一次。」
  「不,定子,不要被骗。那是因为从桥上俯瞰,视觉效果发挥作用,所以你会觉得羡慕他们。真的坐在他们里面,一定一点都不怎么样,就像坐在拥挤的公车里。」
  彰子用力摇头反驳定子,但是,听到定子用悲痛的声音告诉她:「若是那样我也想亲身体验看看,因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喜欢的人。」她就知道再也挽不回定子的心了。
  「我知道了。」彰子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点点头说:「对方知道那天是你的生日?」
  定子回说知道,彰子问是怎样的人?定子说是打工地方的同事。
  突然,定子欠身向前,抓住彰子的手用力摇晃。
  「你尽管说吧,小彰,我会遵守约定,什么事都行。我违背了誓言,所以要决斗或做什么都行,你想怎么样就说吧。」
  彰子注视着定子的眼眸,那里有着前所未见的强烈、炽热的光芒,刺眼得让人张不开眼睛,彰子不由得撇开了视线。
  「彰子,你也可以向清森告白啊!」
  定子突然冒出这句话,彰子又讶异地抬起头来。
  「虽然你从不提这个名字,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清森吧?」
  彰子的表情变得僵硬,看着定子,勉强挤出声音说:「所以你才拉我加入社团……?」定子嗯地应声,轻轻点着头。
  「彰子,你这样不行啊!像你这么出色的女生,不该老是窝在家里,应该要积极往前走。」
  定子这番话,让彰子全身像冻结般变得僵硬,她知道定子真的下定了决心要从平稳的庭园模型冲入汪洋大海,下定了决心要在二十岁生日前从蛹羽化为蝴蝶。
  两人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来决斗吧。」
  彰子打破漫长的沉默,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咦?」
  定子惊叫一声,没想到真的会出现决斗这两个字。
  彰子用带点泪光、但无比真挚的眼神对着定子说:
  「我非常清楚这是个无理的要求,也知道应该由衷祝福你,但是,我为了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的种种快乐计划都被你毁了,这样的悲伤该怎么办呢?这样的落寞该怎么办呢?我知道你并没有错,但我还是无法强颜欢笑,把高举的拳头收回来,因为我们是二人静,『囤积毒素有伤身体』,所以我决定跟你决斗。」
  定子张大眼睛听着彰子的话,她知道彰子的自尊心比谁都强,而自己比谁都喜欢这样的彰子。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定子有所觉悟地点点头。
  「那么,下礼拜二。」
  「嗯,下礼拜二。」
  听完决斗内容,定子站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对了,明天的荷尔摩赛,我们这样恐怕有点难合作。」之后在玄关说「再见」就走出了房间。
  一个人被留在房里的彰子,坐在流水细面机旁边,打开了电源,已经装满水的沟状水道水波荡漾,水开始缓缓流动。
  彰子望向墙边书桌,桌上型月历上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二那一格,端正的字迹写着:「例会&定子庆生会」。

  ※

  和风居酒屋餐厅「烧酎纳言」在面向四条通的只园大楼的三楼,定子从大一就在这里打工。
  连同定子共四名的打工学生中,有个男生叫一条,他沉默寡言,但做起事来干脆俐落,跟定子排同时段值班时,也几乎不跟定子说话。
  这样的一条突然问定子要不要去看电影,定子正对突如其来的邀约感到困惑时,一条又问她下礼拜的二十四日可以吗?定子支支吾吾地说:「那天……」一条立刻吞吞吐吐接着说:「我知道,是你生日吧?所以我才约你。」他说他好几个礼拜前就想约了,只是一直说不出口,连排班都空下来了。听到一条这么说,定子看看手上的排班表,一个月前决定的排班表上,二十四日那一天,定子和一条的格子里的确都没有画圈圈。
  「可是,一条,你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过任何表示啊!我甚至以为你在躲我呢。」
  「因为我不想被你看出来。」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定子不由得这么大叫。一条低下头,嘟嘟囔囔地辩解说,因为定子给人的感觉像是不屑这种事,可是,那样下去又无法传达他的心意,所以他就采取了行动。
  定子说:「让我考虑一下。」没有当场回复。但是,那天她早已跟彰子约好,所以当她说「让我考虑一下」时,或许答案已经出来了。
  三天后,定子答应了一条,因为她独自在房间思考时,突然发现一起打工的一年多来,从来没有讨厌过一条,对定子来说,这是颇具冲击的发现。她不知环视过周遭多少次,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连彰子钟情的清森,她都有得挑剔,觉得不能接受清森有点内八字的走路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定子自问。当然,也可能只是对这个人漠不关心,但是定子知道自己对一条绝不是漠不关心,甚至对他不多话、老实的工作态度颇有好感,还几次想找他说话、增进彼此关系.但是,每次一条都露出不太耐烦的神色,让她有种类似放弃的落寞。
  总之,定子有预感。
  ——说不定自己会喜欢上这个男生。

  二十四日大早就下着雨。
  定子跟就读同志社大学的一条在阪急百货公司一楼的世界地图前会合,去了电影院。看了两小时的电影,总觉得默默面对银幕似乎有点浪费时间,电影结束后,又去了只园的键善(注:和风糕点老舖,以葛粉条沾黑蜜之甜点闻名。),咻噜噜地大啖沾着黑蜜的半透明宽扁葛粉条。
  吃完葛粉条,抬起头时,定子看到溅上来的黑蜜像痣般沾在一条的嘴巴旁边,她很犹豫该不该告诉一条,也很讶异自己会这么犹豫。平常的她会笑嘻嘻地说出来,现在却担心伤到对方,她对这样的自己惊愕不已。
  她边想这莫非就是……就是?边注视着角落镶着夜光螺的黑色桌子。幸好一条最后用湿毛巾擦嘴时,把嘴边的黑蜜擦掉了,定子才松口气开始喝烘焙茶。
  离开键善后,两人去逛了时尚的毛巾店、OPA百货公司,然后在炸猪排店Katsukura吃晚餐。
  「接下来呢?要回家了吗?」吃完晚餐,走出炸猪排店时,一条这么问,定子摇了摇头。
  「还没结束呢。」
  定子这么喃喃说着,一条讶异地问:「咦?什么意思?」定子默默走在有顶棚的新京极商店街。
  走出商店街时,雨已经在不觉中停止了,看看手表,时间是晚上八点半。
  「我想去鸭川。」定子说。
  两人走向四条大桥,从派出所旁的楼梯走下河岸。被雨淋湿的四条河岸没有等间隔而坐的情侣,但是,定子看着夜色中不见半个人影的河岸,很确定就是「这里」。
  她平静地发出「散开」的鬼语,一百只穿着黑色破衣的小鬼,从她脚下散开围住了她和一条。
  大早就开始下雨,眼前的鸭川水位上涨,流速相当快,很像大蛇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前进,震撼人心。她边听一条说着今天看的电影,边盯着倒映在河川上的霓虹灯,等待着。
  等待着与彰子的决斗。

  ※

  「六月二十四日你要带着百只小鬼行动。」
  这是彰子向定子提出的要求。
  彰子说,星期二有京产大玄武组的例会,小鬼们会在上贺茂神社待命,要定子二十四日把小鬼带在身旁。
  定子不由得反问带着小鬼做什么?彰子只回说:「决斗。」
  所以,在会经过上贺茂神社的会合地点阪急百货公司世界地图前,除了很在意自己刘海的定子外,还有一百只小鬼排列在定子脚下直立不动.定子一移动,小鬼们就争先恐后跟在她后面,走在新京极商店街时,有些小鬼忙着闪避人群,有些小鬼忙着在人们脚下穿梭追逐定子。在电影院时,小鬼们自己待在大厅玩;在键善时,定子命令它们排列在入口处;在Katsukura时,定子让它们待在脚下待命。彰子没有具体说出决斗的时间,也没说明决斗内容,但是从把小鬼带在身边那一刻起,就只有一件事可做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定子愈来愈注意周遭变化,等着彰子出现。
  但是,来到鸭川时,定子豁然领悟,除了这里,不可能有其他决斗场所了。定子确定后,对小鬼们发出了「散开」的命令。
  雨停了,但雨的味道还搔弄着鼻头。「我还是想等间隔坐在这里。」定子心中这么想,抬头看着云层低垂、似乎又快下雨的灰蒙蒙天空。
  「我们还能来这里吗?」定子问一条。
  「打工的日子随时可以来吧?」
  听到一条有些离题的回答,定子微微一笑。
  背向鸭川的定子脸已经变成战斗者的表情,她听着背后低沉的河流声,用犀利的视线巡视南北延伸的河岸。
  「那是什么?」
  一条突然发出高亢的声音,定子不由得转过身去。
  她定睛看着一条所指的地方,的确有个东西横过水面,缓缓向这里漂来,从四条大桥照射下来的霓虹灯光,清楚映出那东西的模样,定子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那是彰子做的流水细面机。
  不知道怎么改造的,流水细面机力抗水流,乘风破浪往这里来了,愈接近愈看得清楚流水细面机的威容。看样子,流水细面机的功能被彻底改造,成了航空母舰,甲板上当然是携带武器的百只小鬼,黑色破衣迎风飘扬,散发出无法形容的杀气。
  定子立刻把散开的小鬼们召唤到脚边,发出「装备」的鬼语,小鬼们纷纷从破衣里拿出了武器。
  仔细环视周遭的定子,没看到彰子,惊讶地盯住整齐排列在甲板上的小鬼们,不知道彰子是从哪里对小鬼发出了鬼语。
  但是,定子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漂到河堤的流水细面机像登陆舰般放下了舷梯,当舷梯接触到水泥河堤时,从安装在甲板某处的扩音器传出了彰子的声音。
  「咕啊啊咿叽呜咽咽咽(进攻)!」
  百只小鬼叽哩呱啦叫嚣起来,全都冲下了舷梯。
  定子看看身旁的一条,一条正低头看着靠岸的流水细面机,讶异地问:「这是什么?」他当然看不见冲上河堤的黑色军团,也看不见在他脚下绕了半天的小鬼们。
  ——对不起.
  听到定子的嘟囔,一条面向她「咦?」了一声,定子瞬间露出悲伤的表情,但很快振奋起来,将视线转向正前方。
  在一条前面,定子用力吸气,以惊人的大叔声音发号施令。
  「咕啊啊咿叽呜咽!」
  小鬼们举起武器,马嘶般抖动扭绞处,以千军万马之势冲下河堤。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八点四十三分。
  在漫长的荷尔摩历史上,无人知晓的「鸭川(小)荷尔摩」,就这样揭开了序幕。

  ※

  她们两人都很直率,就像挺拔矗立的北山杉(注:京都市北山地方所产的杉木。)。
  不管怎么想,即便是荒谬的竞赛,彰子也非向定子挑战不可,而定子也非接受挑战不可。这是女人的坚持、了断。既然彰子全力攻过来,定子就要全力迎战,这样才能表现定子对彰子的诚意。
  最可怜的是一条,被夹在两人莫名其妙的坚持之中,看到定子不断发出大叔呕吐般的声音,吓得他不知所措。
  但是定子已经无暇顾及一条,两百只小鬼展开了大混战,战况很快进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激烈的战争在定子周围三百六十度内持续着,还有小鬼攀上一条的身体,爬到他头上一对一单挑。
  定子一一确认战况后,发出鬼语,但是一条在旁边,她还是有所顾忌。彰子抓到机会,发出新的指令。她应该是一手拿着无线电,透过望远镜监视着战况。从流水细面机传来的鬼语声音愈来愈嘈杂。
  「喂、喂,你到底怎么了?」
  面对语带担心的一条,定子只是摇摇头,专心眼前的战况。
  「不对。」
  「什么不对?」
  「兹鲁呜叽、嘎恰(向左翼散开)。」
  「什么?」
  「啵勾叽、咕咯啵、啵(等等,别追)。」
  「什么啊?你在做什么?」
  「对、对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你真的没事吗?」
  「啊,还是咕咯啵(啊,还是追吧)。」
  「你到底在念些什么啊?」
  「对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啊……」
  「呗咳、库翁库翁库翁(往前线跑跑跑跑)。」
  「你耍我啊!不要太过分了!」
  看到一条真的被惹火了,定子的眼睛浮现泪光,但还是无意放弃决斗。
  「随便你!」
  定子只能伫立原地,眼睁睁看着一条转身离去。不久,雨又像吐出囤积量般下了起来,定子脸上的泪痕很快就被雨水冲掉了。
  定子擦擦脸,又喃喃说了一次:「我好想等间隔坐在这里。」说完便撑开了红伞。
  在只剩一人的河岸,她肆无忌惮地发出了鬼语。到目前为止都是她被彰子打得难以招架,但是,战场就在她脚下,更有助于她掌握战况。她环视周遭,开始像连珠炮般发出鬼语,在她敏捷的指挥下,逐渐扭转了局势。彰子也透过扩音器拼命发出鬼语应战,无奈对战况的判断还是慢了许多。
  在各个地方歼灭彰子的小鬼后,定子开始逼向鸭川,把攻击战线向前推移。不过,双方都是没有补给部队的残酷消耗战,所以下着雨的河岸上只剩下各三十只的小鬼,当然,没有扭绞处毫无损伤的小鬼。
  看到彰子的小鬼被逼到河堤,定子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击,失去扭绞处的小鬼们陆陆续续倒在水泥地上,发出「嘌喽」的惨叫声消失不见。现在,彰子的小鬼剩不到十只,定子却还有二十只,彰子的小鬼无力招架,纷纷冲下河堤,爬上舷梯,逃回流水细面机的甲板。最后的小鬼们站在逆流而上、载沉载浮的流水细面机上,就像遥远战国时代的本能寺之变时,怀抱悲壮决心留在寺庙里的信长家臣们。
  「没办法了……定子,你来吧!」从扩音器传来彰子的声音。
  定子的小鬼涌上舷梯,攻入甲板,像等着这一刻似的,舷梯被升上去了,进入最后决战的小鬼们在甲板上互瞪着。
  「咦?」
  这时候从扩音器传来彰子困惑的声音。
  「糟糕!电池奸像没电了……」
  就在声音中断的同时,流水细面机摇晃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定子看到流水细面机摇摇晃晃漂离岸边,开始随波逐流。
  船身被河流推着走,定子只能呆呆看着流水细面机缓缓回旋打转,逐渐远去。她的声音消失在雨声、河流声中,无法传递给小鬼。
  突然,她望向对岸。黑漫漫的对岸,有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看到在夜色中隐约浮现的水蓝色雨伞,定子直觉那就是彰子。飘浮在黑暗中的淡淡水蓝色,毋庸置疑是彰子喜欢的雨伞,她看过很多次。
  流水细面机像树叶般回旋打转,快漂到四条大桥下时,定子无意识地跑了起来,对岸的人也算准她会跑似地开始往前跑。定子冲上楼梯,越过马路,沿着桥的栏杆跑在南侧的人行道上。
  定子的直觉果然没错,站在对岸的人是彰子。胡乱擦拭已经哭红的双眼、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的彰子跑向通往四条大桥的楼梯,沿着脸颊流下的泪水被风吹起,消失在雨中。
  彰子向定子提出了决斗要求,这个要求绝不公平,甚至对定子非常残酷。决斗时,定子身旁有个男生,在那个男生面前使用鬼语会怎么样呢?
  但定子没有提出异议,答应了彰子的要求,开始作战后,定子也绝不逃避,那个男生离去后,她还是继续作战,决心与彰子战到最后一刻。
  这时候彰子才惊觉自己犯了大错,她的小小坚持、小小企图,摧毁了定子最重要的东西。
  彰子硬闯红灯穿越斑马线,沿着栏杆拼命跑,看到摇晃着红色雨伞、从马路另一头跑过来的定子,泪水扭曲了彰子的视线,雨伞在她眼中只成了一个红点。
  「定子!」
  「彰子!」
  两人丢下伞,在四条大桥正中央互相拥抱。
  彰子像念咒语般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定子也连声回她没关系、没关系,经过的人都讶异地回过头,看着嚎啕大哭的两人。
  「我闯下了滔天大祸,对吧?这么做,任谁都会愤而离去。」
  「别这么说,没关系。」定子任凭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摇摇头说:「真的没关系,下次我会约一条出来,诚恳地向他道歉,我会主动约他出来。」
  「我也会……鼓起勇气,向清森告白,虽然不太有希望。」
  雨水不断打在脸上的定子连连点着头。
  「对了,那个怎么解决?」被定子这么一问,彰子惊叫一声:「啊,对了!」往栏杆下望去,流水细面机正好摇摇晃晃漂到了桥下,全身洒满霓虹灯光的小鬼们站在甲板上,无所事事地抬头看着主人们。定子问它们会怎么样呢?彰子吸吸鼻子说:「我也不知道。」
  「对了,二十岁生日快乐。」
  「谢谢。」定子撩起头发笑着说:「好特别的生日。」捡起翻倒在马路边的伞,彰子也笑着捡起雨伞说:「没错,我们两个的模样都很狼狈。」
  她们突然觉得身体不对劲,彼此互看了一眼。
  定子还来不及嘟囔说「怎么回事」,「那东西」已经进驻两人的身体,迫使她们做出吸满空气的动作。

  ※

  那是她们把视线从栏杆栘开、转身去捡雨伞的几十秒后发生的事。
  小鬼们搭乘的流水细面机在过桥不远的堤坝处突然翻覆,卷起漩涡,消失在河流里。
  因为堤坝造成落差,所以那里的水流特别湍急,小鬼们全被抛入河里,惊慌失措地沉入了黑暗的水底。最后被抛出去的两只小鬼把手伸出水面,想抓住什么可能的生机,但还是被浊流吞噬了。当两只小鬼无声无息地葬身鸭川河底时,「那东西」就进驻了两人的身体。
  之后,二人静证实了这件事。
  她们当然知道小鬼全军覆没时会发生什么事,但以为只有在正式的荷尔摩赛时才会发生。
  当某种类似大团块的东西从身体深处涌上来时,彰子突然想起清森好像说过,训练时绝对不能让同伴的小鬼全军覆没。
  没多久,二人静的呐喊声就在四条大桥正中央爆开来,掩盖了雨声、河流声、公车声等所有的声音。
  「荷尔摩~」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景 罗马风假日

  至今我都还清楚记得她来的那一天。
  当店长向大家介绍她从今天起加入外场人员时,她僵硬地低下头向大家致意,应该也说了「请多多指教」之类的话。但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声音本来就小,我几乎听不见她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
  店长立刻提醒她,在客人面前说话要大声点,她点点头,羞得满脸通红,红到令旁人不禁同情起她来。看来她似乎不擅长与人交际,为什么会选择接待客人的打工呢?我正这么想时,店长说:「我帮你介绍这边。」带着她走向了厨房。
  老实说,当时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在她来之前,店里的工作人员清一色是男生。三天前,听店长说会有女兼差人员进来,我悄悄怀抱着期待,那份期待却很快变成了小小的失望。总之,我觉得她不好亲近,店长提醒她时,她脸上会瞬间浮现出情感,但很快又恢复原来冷漠的模样。不是我故意刁难她。我真的怀疑她能不能在这里工作。
  在整理餐桌时,从厨房回来的店长叫住我说:「喂,聪司,教会她基本事项,她今天就要开始工作了。」说完就去店外抽烟了。
  真是个马马虎虎的店长啊,我暗自这么想。她板着脸站在满脸困惑的我面前,不过当视线交会时,她低头说了声:「请多多指教。」声音还是模糊得几乎听不清楚。
  我把菜单交给她,做了简单的说明,她很专注地看着用义大利文的部分,我问她是不是懂义大利文?她摇摇头说不懂。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的习惯,对吸引她注意力的东西,她都会有点夸张地盯着那东西看。
  当她微低着头听我讲解菜单时,我近距离观察她的脸,不过,比起她脸上的表情,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头型和脸的一部分给吸引住了。
  她的头发非常蓬松,戴着粗框大眼镜,看着她厚重的发型闪着一圈清楚的光线轮廓,我不禁好奇她为什么会把自己打扮成这样?跟来店里的附近艺大学生散发出来的「个性」,有着根本上的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他们是刻意搞怪,她却是彻底的「不修边幅」,坦白说,跟时髦的艺大生相比,她显得土里土气。
  当我注视着她圆滑的头部线条时,突然发现几乎占去她半张脸的大镜片后的眼睛正毫不客气地盯着我,仿佛把我的内心全看透了,戚觉很不舒服。我赶紧撇开视线说:「啊!还没说我的名字。」像掩饰什么似地做了自我介绍。
  不过,告诉她名字后,她也几乎没有叫过,因为尽管只差三、四岁,当她知道我是高中生后,就叫我「少年」了。

  离京都造型艺术大学不远、面向白川通马路的地方,有家义大利餐厅名叫「ann's cafe」,我就在那里兼差。
  她来店里一个月后的八月半的礼拜天,在蝉声鸣噪、艳阳高照的午后,我经历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约会。
  我让她坐在脚踏车后座,从白川通马路疾驰而下。
  她的名字是楠木文。

  ※

  总而言之,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非必要,否则她几乎没有主动说过话。当然,帮客人点菜时,或是说「欢迎光临」、「谢谢惠顾」之类的话时,她会配合周遭的人主动开口,只是声音非常微弱。与她看似精明能干的外表截然不同的虚弱声音,要靠得很近才能勉强听得见。我觉得那样还不如不说算了,但是她本人做得很认真,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何况,除了声音外,在工作上她学得非常快,而且不只快,开始工作还不到一个礼拜,有时她就比我先察觉该做什么而主动去做了。
  没有工作时,她就默默站着,没有半个客人时,也一个人悄悄站在外场角落。下雨天没有客人,无事可做,我跟店长闲聊时,她也是看着菜单,要不就目不转睛地望着厨房,总是选择一个人独处。
  真是个数人难以捉摸的人,但是店长似乎很欣赏这个沉默寡言、作风奇特的新人,在做开店前准备时,常常可以看到店长找时间、找机会跟她说话。
  「喂,楠木,这个礼拜六有十五人的团体订位,我想增加一个外场人手,你可以来吗?不行?这样啊……对了,楠木,你好像礼拜六都没有排班呢,你都在做什么?没做什么?这样啊……」
  不管店长说什么,她都只是摇头或点头,无意停下正在整理餐桌的手。但店长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单向交谈,还是笑嘻嘻地跟她扯东扯西。
  「啊!我知道了,楠木,你礼拜天要跟男朋友约会吧?」
  「不是。」
  她突然叫得很大声,我不由得停下正在摆刀叉的手,抬起头来,店长也满脸诧异,呆呆站着。察觉两个男人的视线,她顿时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礼拜六有社团活动。」
  又变回了小小声的嘟囔,她企图切断男人们视线似地背过身去,用力摊开了折叠的桌巾。
  店长似乎对这个意外打开的话匣子很有兴趣,但从厨房传来「店长,请来一下」的叫声,他只好满脸遗憾地往里面走。
  店长离开后,外场突然变得很安静,不知为何我就跟她攀谈了起来。
  「你说有社团活动,是什么社团?」
  接下来是令人尴尬的漫长沉默,我怎么等都等不到回答,她还摆出一张臭脸瞪着我。我说:「对不起,当我没问。」她就真的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又开始工作了。

  ※

  「今天下午六点三个人、六点半两个人、七点二十个人……这应该是大学网球社团的暑假集训结束餐会。八点有两对……今天的预约很多呢,太好了。」
  开店前,原本哼着歌开心看着预约名单的店长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全身变得僵硬。我从旁看著名单,问他怎么了?他的手指停在六点与六点半的预约名字之间,说:「糟糕,是我女朋友。」我问:「咦,哪一个?」他苦笑着回说:「两个都是。」
  店长的花花公子名声早已传遍全店内,所以我并不惊讶,看样子,是店长随口说「来店里吃饭嘛」,结果好死不死两个女人撞在一起。而且,这两个女人正为了店长争风吃醋,如果双方在这里碰上,店长每天处心积虑堆砌起来的谎言就会被彻底揭穿。
  「这是你自作自受吧?」我冷冷地说。
  「恋爱之路愈陡峭危险愈甜美。」
  店长大胆地发表了自己的恋爱哲学,但还是扭转不了走投无路的局面。
  「糟糕、真糟糕,怎么办呢?」
  「还好,该庆幸没有出现第三个。」
  乐观与悲观心情微妙交错的店长,在开店前十分钟突然抛下一句「对不起」,然后就以肚子痛为由逃离了店里。
  面对这种突发状况,兼差人员都不知所措,呆呆站在外场。这时候响起哐啷哐啷铃声,有人推开了门。「我们来早了一点,可以进来了吗?」几个穿着时髦的女生钻进来。
  「我是预约六点的二条,请问在原先生在吗?」
  带头的女生一进来就提起了店长的名字。
  「呃……」
  我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原今天临时有事,没有来上班。」
  背后突然有声音传来,我回头看,站在那里的是已经把菜单夹在腋下、满头厚重头发的楠木。「让您久等了。」她动作死板地低下黑亮的头,把三个女生带往里面的位子。「他没来上班?奇怪了。」女生们边怀疑地环视店内,边往里面走。
  包括我在内的三名兼差人员聚在收银机前叽叽咕咕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时,她面不改色地回来了。
  「喂——」
  抬头看着三个男人的她,难得自己开口说话。我还以为她要跟我们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没想到她说出来的话并不是在跟我们讨论,我们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理解她在说什么,因为她开始对兼差人员下「指示」。
  从她身上散发出莫名的威严,受到指示的兼差人员都疑惑地动了起来,最后她把视线转向我说:「少年,来一下。」挥手叫我。就这样走入「分配」区的她跟厨房的人简短交谈后,用粉笔在黑板写起了「今天的推荐菜单」。
  「楠、楠木,你要负责『分配』?」
  「嗯。」她边挥动粉笔,边若无其事地点着头。
  「慢、慢着,这太荒唐了!你来店里才两个礼拜,而且,今天还有二十人的预约团体。」
  「还有其他人可以做吗?」她这句话问得我无言以对,没错,今天的成员当中,没有人有过联络外场与厨房的「分配」经验。平常都是由店长担任,店长休假时就由最老资格的兼差人员负责。
  「可、可是……」
  「就这样,拜托你们了。」
  她递给我的黑板上写满了她不知何时背起来的义大利文菜单,当然,旁边都还加注了日文。
  「放心吧,我平常都看仔细了。」
  她这么说,微微一笑,那是她第一次对我展露笑容,左边脸颊浮现浅浅的酒涡。
  在大镜片的反光下,她简短地对我说:
  「好好干吧,少年!」

  ※

  那一天,北白川的义大利餐厅「ann's cafe」平静得不得了。就跟店长在一样,不,时间过得简直比店长在时还要四平八稳。晚上八点时,外场的五十个座位几乎全坐满了。「ann's cafe」的工作人员在充满活力的喧闹声中,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打烊,但度过了彻底掌握状况的时间。
  那一晚,所有一切都围绕着她打转。
  几乎客满的店内接连不断有客人点餐,她却一点都不慌乱,沉着地做着「分配」的工作,但店里的人都知道,这需要超乎寻常的高度技巧。外场的人只要把点菜单交给她,再端着她指示的托盘,往返于客人之间就行了。走到「分配」区就会看到连餐盘都已经照人数摆好的托盘上,依餐桌远近排好了餐点与饮料,店长在「分配」时,绝对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外场的人只要照着点菜单,从最近的餐桌轮流分送餐点,托盘空了就回到「分配」区。
  她不时观察外场,检视各桌的用餐速度,边掌握十桌以上的桌况,边将烹饪时间列入计算,决定出菜的先后顺位.后来她告诉我,她连厨房里三名厨师的工作速度都记起来了,听到她这么说,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老是沉默地待在外场的角落了。
  看到上菜速度减慢,她就把外场的人找来,指示他们帮客人点饮料争取时间。相反地,当上菜速度加快时,她就迅速找出盘中菜肴已经没什么动静的餐桌,吩咐外场准备送下一道菜。
  声音洪亮威严,跟昨天之前的她判若两人。随着时间流逝,每个人都在她的指示下敏捷地行动着,厨房的人、外场的兼差人员,甚至连酒和餐点,都浑然成为一体,随着地手上的指挥棒,奏起了「『ann's cafe』之夜」。
  她还不忘解救店长,把打扮时髦、进店就说「我是已经预约的伊势,请问在原先生在吗?」的女生,带去视线不会与刚才的二条交会的地方,她的应对可以说是再完美不过了。
  但是,会让她的表现大打折扣的难题来了。
  伊势突然从座位站起来,走向洗手间。要去里面的洗手间,无论如何都会从二条前面经过,这时候二十人的大学网球社一群人正好进来,外场的人都忙着接待他们.看到轻飘飘的时髦衣服往里面移动时,每个人都暗叫「糟了!」但是来不及了,伊势已经走到距离二条那桌两公尺的地方。
  正当大家准备迎接战争爆发时,突然有个庞大的黑色物体从伊势的脸旁冒了出来。
  那是她蓬松的头部。比谁都早察觉危险的她从「分配」区冲出来,利用她茂盛、形成球体的发型,完全遮断了两人的视线。当伊势从洗手间出来要回座位时,她又拿着没人点的红酒,称职地扮演了百叶窗的角色。伊势瞄了一下老是挡住自己右半部视野的异常厚重的黑影,露出「这女孩在干嘛啊」的表情,楠木自己也踩着僵硬的步伐,露出「我干嘛要做这种事」的表情。
  打烊后,低着头回到店里的店长知道保住了店和自己的风评,半开玩笑地说:
  「你好厉害,楠木,以后就交给你做吧。」
  后来这句话真的实现了,店长把「分配」的工作全交给了她,自己专心做收银台的工作。
  「谢谢你,楠木。」
  看到店长深深低下头,她害羞地笑了起来。店长说今天麻烦大家了,真的很对不起,还宣布要自掏腰包给店里的工作人员每人一万圆奖金,外场响起热烈掌声。
  因为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友善,所以一直无法融入旧员工中,有人甚至毫不掩饰地公然说:「跟她同时段工作就没什么干劲。」
  对这样的她发出的周遭杂音就在这一晚戛然而止了,因为充分发挥了潜藏在那冷漠眼神底下的罕见能力,她正式成为「ann's cafe」的一分子。

  ※

  离开店时,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法律规定高中生只能工作到晚上十点,但在今天那种状况下,我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先回家。
  走向店后面的脚踏车停放处时,她正好要骑脚踏车离去,我郑重地对她说:「辛苦了,八点时的点菜高峰真的很累人呢。」她说就像解十元联立方程式,我听不太懂她这样的比喻。
  互道「再见」、「晚安」后,我往后走去牵我的五十西西机车,当我牵着机车从脚踏车停放处出来时,已经跟我道别的她却不知为何还杵在原地。
  「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地面,很小声地说:
  「可不可以请你送我回家?我没有工作到这么晚过。」
  「这样啊……」
  我想起每次排班时,她都会选择「早班」时段,总是在八点准时下班,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在工作后这样交谈。
  「你今天本来也只打算做到八点?」
  她嗯地点点头,应该也是不好意思在那样的状态下中途离开。
  「你家在哪里?」
  「银阁寺那边。」
  我说往那里是下坡,牵着机车走并不费力,她微微低下头说谢谢,开始牵着脚踏车往前走。
  脚踏车与五十西西机车并肩走在不见人影的白川通马路上,我问她为什么每次都只选早班?对法律规定只能做到晚上十点,想多做一点都不行的我来说,她的排班方式有点可惜。
  「因为……我怕晚上。」
  咦?我不由得转向她,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是玩笑还是真的。我们的视线瞬间交接,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很快把脸转向了前方。
  当我边想为什么会怕晚上,边要跟她走过与今出川通马路交接的十字路口斑马线时,她突然停下了脚踏车。我说现在是绿灯啊,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表情僵硬地注视着前方,我无意识地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行人穿越灯号在没有人的斑马线尽头开始闪烁起来。
  她说:「从这边走吧。」突然改变了脚踏车的方向,往变成绿灯的白川通斑马线走去,进入了「哲学之道」,途中还不时回头看十字路口。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我,我半开玩笑地说总不会看到了鬼吧?她突然把脸转向我,那表情非常可怕,我嘻嘻笑着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樱花的叶子像黑色拱门,覆盖着哲学之道,偶尔传来蝉精神恍惚似地短短鸣叫声。两人踩响碎石子,默默往前走,自动贩卖机的白色灯光照出虚弱地拍着翅膀的飞蛾。她把脚踏车停在发出与夜晚共鸣般呻吟声的自动贩卖机前,指着正前方的建筑物。
  「谢谢你,我家到了。」
  她说改天要好好谢我,所以我拜托她说:
  「那么,请帮我解暑假的数学习题,老师出了好多题。」
  「那要自己解才有意义。」
  她正经八百地训了我一顿,又恢复她原来的样子。
  「少年,你住哪?」
  「北山。」
  「小心骑机车。」
  我隔着安全帽听到她这么说,就回她说晚安,发动了五十西西机车。
  在白川通马路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我不禁回想她刚才为什么不过红绿灯,还用可怕的表情瞪着没有人的斑马线,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但是,瞥到手表的瞬间,我就把她的事抛到脑后了,手表的指针快指向凌晨一点了,我握住机车把手,心想肯定会挨爸妈一顿骂。

  ※

  从白川通马路上的街树传来蝉不知节制的鸣噪声,进入八月中旬,阳光强烈到几近猖狂。
  我把五十西西机车停在脚踏车停放处,绕到店门口,我期待开门时冷气会瞬间扑上来,在哐啷哐啷铃声中打开了门。没想到期待落空,几乎跟外头没两样、且更混浊的空气袭向全身,眼前是满脸汗珠站在梯子上的店长,他向惊讶的我说明了情况。
  「冷气机坏了。」
  找来电器行检查过后,说故障原因是室外机的电路板坏了,零件必须调货,所以今天不能修理,店长只好放弃了今晚的营业。根据天气预报,今晚依旧会是个热带之夜。
  「真是的,今天是礼拜天呢。」店长嘀嘀咕咕地收起了梯子,又突然很大声地说:「啊,楠木,对不起,今天不开店了。」
  我回过头,看见她正从敞开的店门探头往里面瞧。戚觉到店里的热气,她皱起了眉头,我告诉她冷气故障了,她喃喃地说那可麻烦了,脸上却没有半点觉得麻烦的样子。
  「不好意思,你们回去吧,这些钱拿去喝咖啡。」
  我们接过店长给的千圆大钞,走出了店门。到了脚踏车停放处,我抓着千圆大钞问她怎么办?
  「没关系,给你。」
  她往里头走去牵脚踏车,我在闷热的空气中看着千圆大钞好一会,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对着脚踏车停放处说:
  「楠木,你等一下有事吗?」
  她牵着脚踏车,回我说没事。在屋檐有点低的微暗脚踏车停放处里,她厚重的头部勾勒出全罩式安全帽般的影像,看起来有点热。
  「那么,要不要跟我约会一下?」
  「咦?」她霎时发出不知从哪挤出来的奇妙声音,手放在脚踏车把手上,整个人完全静止在幽暗的屋檐下。
  「你还记得吧?两个礼拜前我送你回家时,你说过改天会好好谢我。」
  「啊,」从圆圆的身影传来叹息般的声音。
  「所以,我想跟你约会。」
  「约会……?」
  「对,约会。」
  其实我是不好意思约她,所以半开玩笑地使用了「约会」这两个字,但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动了她的触觉,远超过了我的想像,我怕她想太多,慌忙接着补充说:
  「没有啦,我是真的有数学习题想问你,今天我带来了。我记得你是数学系吧?我本来想趁工作空档问你……没想到店里发生了这种事。」
  「喔……那么,去肯德基吧?」
  「不是那样的题目,是必须一起行动才能解出来的题目。」
  「一起行动?」
  「所以我要跟你约会。」
  她满脸疑惑地看了我好一会,把视线投向五十西西机车,不解地问:
  「要怎么一起行动呢?你是机车、我是脚踏车。」
  「呃,就是……」我指向她的脚踏车后座。
  「就是怎样?」她还是一脸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踏车。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工作时思绪那么清晰,为什么反应会这么迟钝呢?于是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她。
  五分钟后,我骑着她的脚踏车从白川通马路疾驰而下,展开虽已下午四点、却还艳阳高照的京都假期,坐在后座的她不停喊着:「太快了、太快了、太快了。」

  ※

  「就是这道题,你会吗?」
  在百万遍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我从侧背包拿出笔记本给她看.好像深怕笔记本上的字或图会跑掉似地,她紧盯着纸面,半晌才抬起头来。
  「好题目。」她喃喃说着:「是你们高中老师出的题目吗?」
  「是啊,看不懂吧?这怎么会是数学题目呢?竟然叫我们证明。」
  笔记本上画着高野川、贺茂川、两川交会而成的鸭川、琵琶湖疏水四条河川,以及河川上的九座桥,图的旁边写着这样的题目叙述:「若每座桥都只能过一次,那么,要怎么样才能过完这九座桥?请以数学方式证明。」
  「楠木,你会吗?这怎么能叫数学呢?」
  她没回答我的疑问,低声说:「这是一笔画。」
  「一笔画?」
  「只能过一次,所以跟一笔画一样吧?」她毫不犹豫地这么说,为什么过桥会变成一笔画问题,我似懂非懂,敷衍地嗯了一声。
  「少年,你解开答案了吗?」
  「没有,怎么样都会留下最后一座。」
  「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
  「实际过图上的桥看看,以实物来试,说不定可以找出解题方法。」
  「结果一样吧?」她提出犀利的意见。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况这是约会。」
  我刻意强调「约会」的部分,果不其然,她马上沉默下来,开始在后座扭来扭去,害我稳不住脚踏车。
  绿灯了,我把笔记本收回侧背包,用力骑过了斑马线。
  我们先过了「河合桥」,在贺茂川与高野川交会的三角洲开作战会议。不过,只有我自己拟定战略,她在一旁边吃从出町柳车站买来的核桃豆沙面包,边喝着铝箔包牛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阳光还是很强,我坐在松树树荫下的长椅,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了好几条线,心想果然不可能吗?
  「去绕绕看吧?我想动动脑筋也不错.」
  旁边的她难得给了我肯定的意见。
  「楠木,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默默咬着核桃豆沙面包的她没有回答,大概是要我自己多想一下。
  我拼命踩着脚踏车,先跳过「葵桥」,骑过「出町桥」,沿着鸭川河岸往南前进。遇到「贺茂大桥」、「荒神桥」、「丸太町桥」就以Z字形骑过,然后由北往南骑过琵琶湖疏水的「熊野桥」,再回到鸭川,骑过「二条大桥」和「御池大桥」。
  由西往东骑过「御池大桥」后,我停下了脚踏车,已经过了「熊野桥」和「二条大桥」,但怎么样都到不了最后仅剩的「葵桥」。(图2)
  我摊开笔记本嘀咕着,她在后座毫不客气地说:「碰壁了吗?少年。」我沮丧地回说:「嗯,碰壁了。」她用听起来一点都不遗憾的语气安慰我说:「太遗憾了。」
  「怎么办?要再试一次吗?」她这么问,我不太想马上再骑向鸭川上游,正犹豫时,她忽然说:
  「我想去一个地方。」
  我转头问她想去哪?她嗯哼应声,抬头看着阳光终于逐渐柔和的天空说:
  「去阎罗王那里。」

  ※

  据她说,只园南边附近有口井,自古以来传说会通往阎罗王所在的冥府。
  我骑在车流量不小的狭窄马路上,对后座的她说:
  「真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对那种传说没兴趣。」
  「唉~」她发出消沉的声音,喃喃地说已经不是有没有兴趣的问题了。我问她怎么了?是大学要做这类研究吗?她淡然地回说就是那么回事吧,我心想数学系怎么会做阎罗王的研究呢,又问她:
  「难道是社团活动?」
  话一出口,我就想完蛋了,没想到她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嗯,算是吧。」于是我又得寸进尺地问:「什么样的社团?」这回她完全不理会我。
  经过建仁寺,又骑了一会,到了红漆门前,门柱上挂着用黑墨写着「六道珍皇寺」的木牌子。我停下脚踏车,抬头看门前的解说立牌,上面真的写着寺内有传说通往冥府的那口井,让我非常惊讶。
  「你竟然知道这种地方。」
  她说是听学长说的,很快钻过门进入了寺内,我问她是社团的人吗?她点头说是。
  清幽的寺内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到寒蝉唧唧鸣叫着,我往右手边的殿内瞧,看到大尊阎罗王木雕像正从幽暗的殿内瞪着这里,感觉很阴森,就像阎罗王殿。
  「那口井在哪里?」
  我环视周遭,没有看到那口井,她好像看到正面大殿右边有什么东西,向那里走去。
  有座爬上檐廊的阶梯,上了阶梯就看到一扇拉门,她脱掉鞋子走上檐廊,大叫说:「找到了。」
  我脱掉运动鞋,爬上阶梯,走到她旁边。拉门与视线同高的部分是木格子,可以看到里面的景色。木格子前方是一片庭院,离白色砂石道不远处有口小井,周围长满了凤尾草,传说中通往阴间阎罗王处的井,应该就是那里。
  我问她是不是想看那口井?她嗯地点点头,「可是,好像不能过去呢。」她推拉门给我看。
  「是吗?打不开吗?我看看。」
  我跟她一样,只是轻轻一推,没想到就在我使力的瞬间,响起什么折断般的声音,门被推开了二十公分左右。
  「哎呀!」
  我不由得跟她面面相觑,我并不觉得自己的使力大到足以破坏什么,可是如果一开始就没锁,也未免太难开了。我再多用点力,门就嗞噜嗞噜被推开了五十公分左右的缝隙。
  「怎么样?」我压低声音问她,她惊慌地看着我说:「什么怎么样?」
  「你不进去看吗?你不是想看那口井吗?」
  「想看是想看,可是……」她抑郁地说,不安地环视周遭。我走回阶梯下,拿起我的运动鞋和她的鞋,然后把她的鞋塞到她手上,从敞开的缝隙探头进去,窥探有没有人在。
  「放心,应该没有人。」我对她使使眼色,从缝隙钻了进去。
  小心不发出声响,悄悄把运动鞋从檐廊放到砂石道上后,我招手叫唤还在拉门前犹豫的她。她战战兢兢地跨过门槛,动作僵硬地把鞋子放在砂石道上。
  无声地穿上运动鞋后,我轻轻踩上了砂石道,砂石微微嘎吱作响,不管怎么踮起脚尖走路,砂石还是会发出声音。没办法,我只好尽量靠边走,到铺着石头的地方,再踩着铺石冲到井边。
  井的高度刚好到我膝盖,周遭堆砌着坚实的白色岩石,井口盖着有点发黑的竹盖子。我回过头看,她才刚穿好鞋子,满脸难色地盯着砂石道,不知如何跨出第一步。
  井前有尊石佛,像是守护着这口井。我在心中暗念:「打搅了。」走到井旁,无声地、慢慢地把井口的盖子推开三分之一,往里面看。结果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捡起脚边的小石头,轻轻丢下井底,但等了很久很久都没听到声音。
  听到砂石声,我回过头,看到她摊开双手,踩着摇晃的步伐往这里走来。她与砂石对峙的表情很好笑,我不禁看得入神,视线与突然抬起头的她交接,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只差没说「干嘛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慌忙撇开视线,脑中闪过一个点子。当她走到铺石上时,我高高举起右手,把手慢慢伸向井内,她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在铺石上停下脚步,满脸惊讶地看着我。
  就在我往下伸到手肘处时,手腕好像被什么抓住,身体摇晃起来,仿佛整个人就要被拉入井底。我用左手抓住井口,拼命踩稳脚步。
  她发出尖叫声,冲到我身旁,毫不犹豫地抱住我的腰,用力往外拉,这时候,抓住我手腕的力量忽然消失了。她超乎想像的力量令人惊讶,我们两人都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你没事吧?」
  她从我背后绕过来,紧张地问。我举起右手给她看,从井底生还的右手失去了手腕以下的部分。
  她双手捣住嘴巴,「哇!」地发出奇妙的声音,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看到她超乎想像的反应,我强忍着不笑出来,对她挥挥手说:
  「骗你的啦!你看。」
  没想到我的演技这么好,我只是把手腕弯起来,让她从她那个角度看不见而已。
  「吓到了吗?」
  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表演了一次手被拉向井底的戏码。
  霎时,大镜片下的眼睛吊了起来,那头像安全帽的圆形头发好像突然膨胀起来。她猛地站起来,开始用力捶打我的胸膛。
  「好痛、好痛啊!楠木。」肋骨砰砰发出微弱声响,我再也受不了地惨叫起来。
  就在这时候,粗暴的怒骂声响彻庭院。「谁在那里?」
  她举起的拳头瞬间停在半空中,我赶紧抓住她的手腕,没命地往外冲,连脱鞋子的时间都没有,就那样爬上檐廊,钻出拉门缝隙,大喊:「对不起!」在寺内狂奔。
  冲出红漆门,到达脚踏车停放处,我立刻让她坐上后座,以最快速度骑向马路。到了东大路通。后座的她说没事了,没有人追来。
  红灯时,我停下脚踏车,终于可以喘口气,却听到后面传来她的咯咯笑声。我喘吁吁地问她笑什么,带着抗议的眼神回过头去,她左脸浮现淡淡的酒涡,身体轻轻左右摇晃着。
  看到她那样子,我笑意自然涌现心头。红灯转绿,我吆喝一声「嘿咻」,用力踩下脚踏车踏板。

  ※

  从东大路通往北骑是下坡,过个缓和的弯道,就到了只园的十字路口。我在八坂神社前停下脚踏车,梢事休息。我突然觉得口好渴,决定去马路对面的便利超商买饮料。我对她说:「你想要什么吗?有店长给的一千圆,所以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买给你。」她说她想吃冰淇淋,我问她什么口味,她说抹茶。
  我们并肩坐在八坂神社红色楼门前的阶梯吃冰淇淋,从那里可以一眼望尽四条通。当我把抹茶口味的Haagen-Dazs递给她时,她由衷发出了「喔~」的无限感动声。
  「楠木,结果你还是没看到井里的模样。」
  「是啊。」她边舔着汤匙上的冰淇淋,边仰望着满脸威严、从台上瞪着参拜游客的石狮子。
  「你为什么想看那口井?」
  「我想应该可以得到一些启示。」
  「启示?」
  「对,解决问题的启示。啊,不是你的数学题。」
  我问她什么启示,她说:「我原本想从那里找出强过那些家伙,或令那些家伙害怕的东西,不过,两者之间应该没什么关联,所以算了。」这么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语后,她将脸转回前面的四条通。
  「你说的『那些家伙』是什么啊?」
  「那些家伙啊……」
  她把汤匙插入冰淇淋,暂时停止了动作。
  「不知道名字,应该没人知道,到了晚上就会跑出很多来,万头揽动,黑得好恶心,每天晚上都会发出可怕的声音。」
  啊?我不由得发出愣愣的叫声。
  「那是什么东西?老鼠吗?」
  「不是老鼠,是用两只脚走路,不过大小可能跟站起来的老鼠差不多。」
  我笑着回她说:「好小的怪物啊。」
  「嗯,就是啊。」她回答得非常认真。
  「别耍我啦。」
  「是真的,少年,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城市到处都是那些家伙。」
  「所以你才想去看那口井?」
  「嗯,是吧。」她含糊地点点头,拔起插在冰淇淋里的汤匙,又开始了挖冰淇淋的动作。我也把冰淇淋往嘴里送,心想她第一次说的笑话还真难懂呢。
  夕阳从正面洒下来,把只园染成了暗红色,来享受假日的人们在八坂神社的阶梯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你吃完了啊?好快。」她这么说,圆圆的头部也投射出完美的椭圆形影子。
  「对了,楠木,在井前,你真的吓坏了呢,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事啊。」
  「很难说吧?」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她夸张地绷起脸来,吃着冰淇淋。
  「你总不会真的相信那口井通往阎罗王所在处吧?」
  「我并不是相信,只是觉得说不定有可能。」
  「楠木,你是理学院吧?」
  「嗯。」她点点头。
  「研究物理、数学的人,通常抵死不认同那些东西吧?」
  她微偏着头,舔舐残留在汤匙上的冰淇淋,半晌后才小声回说:「应该是相反。」
  「相反?」
  「在物理和数学的世界中.很多人都在研究没有人证明过、连是否真的存在都不知道的事物,尽管周遭人都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或嗤之以鼻地说研究那种不存在的东西也没用。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就像去见阎罗王,因为没有人相信阎罗王的存在,但是,最后一定会有人找到。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找到新的东西。我觉得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一口否认阎罗王的存在,一定会认真思考这种眼睛看不见的事物。」中间,她好几次自我确认似地点点头,说完后把汤匙放进吃完的冰淇淋盒子里。
  我问她:「那么,你对阎罗王的看法是什么?」
  她微微一笑说:「少年,把刚才的笔记本拿给我看。」岔开了话题。
  霎时,我想起送她回家那天晚上,说不定她真的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东西。但是,她一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的表情,我不敢继续问下去,从侧背包拿出笔记本递给了她。
  她边摊开笔记本边低声说:「我明天要回老家,暂时不去店里打工了。」又伸手问我有没有笔,我赶紧从侧背包拿出铅笔盒。
  「这里不是写着A、B、C、D吗?这应该是老师给的暗示。」
  暗示?不就是记号吗?我皱起眉头,把签字笔拿给她。
  「因为过桥就等同于进入A、B、C、D四个区域,以另一种方式来画这个图,就是这样。」
  她在地图旁边的空白页写下A、B、C、D,边看地图边画线。
  「把A、B、C、D当成『点』,把连结每个点的桥梁当成『线』,例如,连结A与B的线是『葵桥』、『出町桥』两座桥,连结B与C的线是『贺茂大桥』、『荒神桥』、『丸太町桥』三座桥……」
  她画完所有的线后,把笔记本放回我膝上。
  「你看,是一笔画吧?」她用笔尖描过那个图的外围,「要渡过所有桥梁,而且只能过一次,就跟一笔画描过这个图一样。」
  「喔~」我看着笔记本低吟着,不是完全听懂,但似乎可以理解。(图3)
  她叫我试试看,我努力地描这条线、描那条线,描了大半天,感觉应该可以做到,却怎么样都会留下最后一条。
  「这……做得到吗?」
  「做不到。」她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从每个点拉出来的线分别是三条、七条、五条、三条……全都是奇数,对吧?如果全都是偶数,就可以做到一笔画,不管从哪里开始,一定可以回到原点。奇数就不行了,例如,一个区域有三座桥梁,不管从哪出发再回来,一定会剩下一座。」
  她从我膝上拿起笔记本。
  「不过,当线条是奇数,但只有两个奇数时,就没有问题,因为可以彼此使用剩下的一条.从第一个奇数的点出发,最后回到第二个奇数的点,就可以完成一笔画。以这道题来说,如果去掉最下面的『御池大桥』,就变成两个奇数、两个偶数,这样就能解了。」(图4)
  她去掉一条连结B与D的线,重新画图,更改线条数,又放我膝上。「原来如此。」我挑战了几次从A或C出发、折回,就完成了一笔画。
  「所以,每座桥都只能过一遍,不可能可以过完所有的桥,只有从A、B、C、D四个区域延伸出偶数桥梁,或是只有从两个区域延伸出奇数桥梁,才有可能全部渡过。」(图5)
  她口若悬河,应答如流,以娴熟的动作在空白地方写下「Q.E.D.(已证明)」。

  ※

  之后,她又说了很多关于数学的事。
  她说这道「桥的题目」是源自于十八世纪数学家莱昂哈德•欧拉(Leonhard Euler)以哥尼斯堡(Konigsberg)的桥为题,实际做过的证明。当时欧拉将题目抽象化设定为点与线的解题方法,后来发展成拓朴学(topology)。在拓朴学的世界里,甜甜圈与咖啡杯具同样意义,当研究拓朴学的学者两手分别拿着这两样东西时,有人会分不清楚两者的差别,把咖啡杯吃了。
  她神采奕奕地继续着数学世界的话题,那些话滔滔不绝、无穷尽地从她嘴巴涌出来,眼镜的镜片映照着夕阳的天空,她侃侃而谈,说得口沫横飞。
  刚开始这些话题很吸引我,我听得很专心,不时笑着问她是真的吗?但是,没多久后我莫名地感到生气。
  认识以来,我从没见过这么饶舌的她,如果店长现在从这个石阶经过,看到跟在店里完全不一样的她,一定会目瞪口呆。
  我最无法忍受的是,平常那么沉默寡言、不轻易敞开胸怀的她,竟然对数学如此掏心挖肺。那么懒得与人交谈,但说到数学,就如鱼得水般说开了起来,让我有种被耍的感觉,不禁感叹店长何必那么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
  兴致急速冷却,我把视线转向她的侧面,她完全没发现我已经不再回应,还专心说着话。我看着自己的脚说:
  「楠木,你有喜欢的人吗?」
  「咦?」她讶异地闭上嘴巴看着我。
  「你没有男朋友吗?」
  「干嘛问这种事?」
  「到底有没有?」
  她脸上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盯得她无法抗拒。终于,她垂下视线低声说:「没有。」我紧接着问:「那么,有喜欢的人吗?」过了好一会,她才更小声地回我说:「有。」
  她瞥了我一眼,眼眸在镜片下不安地闪烁着。明知那可能是她最禁忌的话题,我却克制不了自己,被满腔沸腾的恶意煽动,我隐藏表情继续问她:
  「你在那个人面前,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说很多话?」
  她讶异地张大了大镜片下的眼睛,很快垂下视线摇了摇头,厚重的头发也跟着她的动作无力地晃动着。
  「你向他表白了吗?」
  她又无言地摇摇头。
  「什么都没说吗?」
  她的视线在脚下石阶溜来溜去,低声说:「我敲了门。」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为什么不表白?」
  「为什么……」她张口结舌看着我,很快撇开视线说:「我做不到。」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看着把头垂到快缩起来、毫无自信的她,就让我想起她第一天来店里的样子。
  「而且,也不会有人想理我。」她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着。
  这句话又激起我满腔怒火,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抱持如此刻薄的情感,无法压抑的焦躁感和愤怒,把我的话粗暴地推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没自信?做『分配』工作时的楠木不是分分秒秒都充满了自信吗?现在不也是口沫横飞地大谈数学吗?为什么平常就不行呢?为什么平常跟人交谈时,什么话也不说呢?楠木,你太狡猾、太懦弱了!你八成没约过那个人吧?何不像现在谈数学这样,跟那个人说一堆话、找那个人约会?这种事比解那么难的数学题简单吧?」
  她满脸苍白看着一口气说完的我,摆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
  我不由得「啊!」一声转向她的眼睛,那双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正盯着我,我很快清醒过来,说不出的悔恨涌上心头。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跟你来吗?」
  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咦?」
  「因为这是第一次。」她低下头,用嘶哑的声音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男生这样约我,所以尽管你还是个少年,尽管知道你只是开玩笑,我还是很开心。」
  我说不出话来,呆呆看着望向四条通的她。
  「我很有自知之明,从以前就知道什么是不可能的。」
  「不、不是……」
  「表白也没有意义,根本没有人会喜欢我。」
  「不是啦,我不是说那个……」
  「还说不是,」她突然转向我,弯着腰大叫说:「刚才你不是说我可以说那么多关于数学的事,却没办法跟人聊上几句?你不是说我懦弱?我都知道,我、我其实也想……可是,我做不到啊.所以为了多少有点改善,我才开始去那里兼差的。」
  周遭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大家开始窃窃私语。她站起来直视着我,厚重膨胀的头发默默反射着天空的暗红色。
  「对不起,请你自己回去。」
  她低声这么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骑上阶梯下的脚踏车,从八坂神社前扬长而去。
  我呆呆坐在石阶上。直到日落西山,我才站起来,搭公车去牵停在店旁的五十西西机车。搭公车到北白川的时间,戚觉分外漫长。

  ※

  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她。
  在八坂神社前,她跟我说过八月剩余的假日会回老家,所以兼差的排班全都是空白的。店长又开始「分配」的工作,不时叨念着:「真希望楠木赶快回京都。」
  九月,高中的第二学期开始,我答应父母兼差只选择礼拜六或礼拜天其中一天。从排班表上,我看到她还是把礼拜六排除在外。我知道应该赶快跟她见面,为那天的事道歉,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我拖着荆棘扎心般的沉重心情,每个礼拜六排班,工作到晚上十点。
  十月的第二个礼拜六,我随着铃声推开店门,看到她就站在店里。
  「好久不见了,少年。」
  她微微笑着,摊开手上的桌巾,我还来不及问她怎么在这里,强烈的突兀感就先袭向了我的视线。
  「咦?眼镜……」
  我不由得指向她的脸。
  那付有个性的眼镜从她上半边的脸消失了,同样是厚重的发型,但少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就不一样了。她有点害羞地说:「眼镜摔坏了,所以这段期间我试着戴隐形眼镜。」店长连声赞叹说:「这样好看,你就改戴隐形眼镜吧。」想到再也看不到那付眼镜,我有点失落感,但是看着被店长说得含蓄地笑起来的她,我知道我不能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呃,那天……」
  我趁店长去厨房时找她说话,她说下班后再说,没让我说下去,又叫我放心,说她今天会待到十点,然后径自在黑板上写起「今天的推荐菜单」。

  下班后,我走到脚踏车停放处时,她已经早一步牵出脚踏车等着我了。
  我问她这么晚没关系吗?她说:「我已经不怕晚上了。」
  我很想问她什么意思,但还有很多比那更重要的话要说。
  「那天真的很抱歉。」
  我终于为八月的事道歉了。
  「别这样,」她打断我的话说:「少年,你说得没错。」
  「不,我不该那么说。」
  她平静地摇摇头说:
  「几天前……我把话说清楚了。」
  「咦?」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说清楚……你是说表白?」
  「嗯,只是有点状况。」她的左脸浮现酒涡,羞赧地点着头。
  不知道是没戴眼镜的关系,还是其他原因,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开朗。结果不用问也知道,她说对方是同社团的人,我问她是怎么样的人,她毫不迟疑地回我说:「是个看起来不怎么样的人。」
  「有打算要约会了吗?」
  「嗯,快了。」
  「去哪?」
  「不能说,这是秘密。」她笑着蒙混过去,「谢谢你那时候对我说了真心话。」
  她说她改成今天的班,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锵!她按响脚踏车铃,对我说:「晚安,少年。」骑上脚踏车从夜晚的白川通马路离去。

  ※

  我把五十西西机车从脚踏车停放处牵出来,发动引擎。
  在白川通北山十字路口,我注视着红灯,渐渐想通了一件事。
  在八坂神社的石阶上,我为什么生气?我气的并不是她,而是气自己全然不能接近她的心。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她。
  红灯变得迷蒙,鼻子不知为何一阵酸麻疼痛,我慌忙抬起头来,不觉中天空已飘浮着圆圆的月亮。在皎洁的月光下,我的心呐喊着:「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出现这样的月亮,怎么可以!」
  红灯转为绿灯,我往北山通骑去。
  月亮在宝池(注:位于京都市左京区的一个地区。)上空,紧紧跟随着我。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景 阿基

  我眺望鸭川的水流,用指尖把玩脚边的小草,想着某些事。
  世上的植物因为含有叶绿素,所以是绿色。叶绿素会吸收阳光,进行光合作用,植物就是借此摄取养分,长得苍郁茂盛。脚边这些小草想必已经吸饱晴朗舒适的阳光,正满足地随着徐风摇曳。一把无名火油然而生,烧得我肚子也咕噜咕噜叫。
  我一骨碌躺在草地上,耳边响起昆虫的鸣叫声,车子的噪音被远远隔绝在鸭川的沙沙流水声外。在草香扑鼻中,我自问自答,为什么同样沐浴在阳光下,小草们填饱了肚子,我却这么饥饿?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的身体没有叶绿素。
  倘若,我的身体跟花草一样具有叶绿素,那么,光这样躺在河岸的温暖阳光中睡懒觉,就可以补充我每天所需的养分了。啊!真能这样该多好,只要从早到晚这样优闲地做日光浴,就能填满我的空腹,永远告别每个月接到生活费前的这种饥饿感。
  可是,慢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如果体内真有了叶绿素会怎么样?身体当然会变成草的颜色,那么,看起来不就像河童(注: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大小如四岁小孩.嘴尖如蛙,背部有壳,皮肤呈黄绿色。)了?
  「河童啊……」
  我闭上眼睛,想像人类取得叶绿素变成河童的世界。到了中午,人们走出建筑物做日光浴,每个人都脱光衣服,以提升光合作用的效率。绿色裸体排排躺在鸭川河岸,看起来一定很像排列整齐的火柴棒。绿色枕木沿着河床排列,一直延伸到四条、五条、七条——呵呵,那景象还真恶心呢!
  「一个人嘻嘻笑什么?好恶心的家伙。」
  突然有声音自空而降,我惊讶地张开眼睛。帽檐压到眼睛的一张蛤蟆脸,倒过来看着我。
  「哇!阿基。」我慌忙爬起来。
  「你竟然可以在有人走来走去的地方一个人嘻嘻笑着,八成又在想什么无聊事吧?」阿基把有点脏的布书包扔在草地上,在我旁边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真是没礼貌!才不是什么无聊事呢,是对人类非常有意义的事。」
  「那说来听听啊,我替你做结论。」
  「我是在想和平的点子,如果可以实现,世界就没有战争了。在意狭窄的土地、资源等小事都将会变得愚蠢。从此不再有贫困,不再有资方与劳方之间的争吵,也不需要工作了。议和谈判也会很快结束,世界万岁万万岁!」
  「你在说什么啊?听不懂。」阿基哼笑一声,在草地上躺成大字形,没再问我什么,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
  「你是正好经过吗?」
  「不是,我去过你房间,你不在,我想你应该在这里就来了。」
  阿基像平常一样连珠炮似地回答我,丸太町桥下稍微偏南的附近河岸,的确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昨天我也去过你房间呢。」
  「昨天?啊,我去参加葵祭了。」
  「参加葵祭?还真风雅呢,不像你会做的事。」
  风雅啊……我无力地嘟囔着,又躺回阿基身旁,昨天的「路头之仪」景象历历浮现眼前。游行队伍身着华丽的平安时代衣服,走在初夏的京都大马路上,分别穿着蓝、白、红、黑破衣的小鬼们共计四千只,浩浩荡荡跟在脚边.那是为了迎接「荷尔摩」新的一年所举办的赛前仪式,怎么想都不觉得风雅。
  想到下个月即将展开的荷尔摩初战,我对着天空大大叹了口气,阿基问我是不是肚子饿了,我老实回说:「嗯,饿了。」他用郁郁寡欢的声音说:「书包里有面包,给你吃。」
  阿基好吃的程度连我都自叹弗如,所以我紧张地问他: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想吃。」他颓丧地回答。
  我撑起上半身说:
  「怎么了?你还好吧?」
  嘴巴关心地问,手还是很快拉过阿基的书包,伸进去搜寻,结果只有一个甜面包。
  「真要给我?」
  我很快问过他,把甜面包从纸袋拿出来。当我大啖面包时,阿基把帽檐压到鼻头,打起盹来,可以说是阿基象征的厚下唇和宽嘴巴在黑得发亮的帽檐下静静地抿成一条线。
  「你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
  那模样完全不像平常的他,所以我忍不住问他,但他没有回答。
  「你居然会请我吃东西,真的太难得了,会不会下冰雹啊?」
  本想接着问怎么了?恋爱了吗?但想想还是算了,阿基绝对不可能,八成是吃太多或喝太多,消化不良吧。不过,「阿基与恋爱」这样的组合实在新奇又好笑,我边喃喃自语:「绝对不可能,哈哈哈。」边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
  「我恋爱了。」
  这时候,晦暗的低语灌入我耳里。
  咦?我不由得把视线转向阿基,他猛地撑起上半身,帽子因反作用力滑落,露出一根根粗大又茂盛的头发,在头顶上起伏扭摆,尽情地舞动着.阿基用手掌粗暴地来回擦拭着脸,好像要把肌肤的黝黑颜色都擦掉了。
  「你、你怎么了?阿基。」
  阿基从双掌中抬起头,定睛看着我,细长的眼睛深处光芒闪烁,带着奇妙的热度。
  「是love,安倍。」
  「咦?」
  阿基的细长眼睛望向天空,喃喃说着:「是love,是维纳斯女神。」
  「love啊……」
  我疑惑地追随阿基的视线。
  一只大老鹰展开翅膀,乘着风高高翱翔在薄云迤逦的五月天空。

  ※

  阿基跟我彼此都是入学后的朋友,严格来说,是入学前就有往来了。我来京都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学生就是阿基,他住在我租屋处隔壁。
  第一次见面,他劈头就问:「安倍,你喜欢京都的夕阳吗?」是个性格怪异的人。我回说还没看过京都的夕阳,他哼了一声,说京都的夕阳根本不够看,与大阪相比不过是个屁,说得口沫横飞。阿基是大阪人,不过看起来有点土,不像在大都会长大的人。
  我跟阿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间很短,入学不到一个月,他就搬去吉田的宿舍了。那之后,他遇到我就邀我去他那里玩,所以我去过那间宿舍一次。里面飘散着异味,入口处有人大吼大叫,人人都半裸着生活,狗在走廊上奔跑,我完全无法忍受那样的环境,很快就逃之夭夭了。
  阿基似乎有个麻烦的毛病,就是无法在同一个地方久住,后来我每次见到他,他的住处都不一样。离开宿舍后,他住过净土寺、吉田、北白川等地方,直到我升上大三时,他都在学校周围搬来搬去。去年暑假结束碰到他时,他说他一个人在三重优闲地度过了一个月,我问他:「又搬家了啊?」他瞪我一眼说:「怎么可能,是去度假啦。」
  阿基的长相奇特,大大的鼻子耸立在脸正中央,眼皮厚,眼睛细长,目光炯炯有神,嘴巴大而宽,怎么样都会让人连想到青蛙.走路时总是耸起壮硕的肩膀,微微向前倾,所以给人凶恶的感觉。因为皮肤黝黑,所以冬天穿着外套时就像岩石在走路,而且这似乎不是我个人的观感。那次我去吉田宿舍时,就听到阿基的室友叫他「硬仔」,阿基去上厕所时,我问他们为什么叫他硬仔,他们嗤嗤笑着说:「因为他看起来又粗又硬啊。」
  然而,不管看起来多粗多硬,阿基绝对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来我住处时,大多是一个人默默看书,或在笔记本上画图。阿基是理工组工学院的,所以我以为他是在做制图之类的功课.却瞥见他都在研究撞球。阿基的撞球技术没话说,我每次跟他对打,都会把钱输光光。
  「我想从撞球悟道。」他还设定了莫名其妙的宏远目标,至于他的研究后来有没有开花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次,他带乐谱来,看得非常专心,我就嘲笑他附庸风雅,他却突然大声唱起了「卡门」。原来他真的会看乐谱,还一个人手忙脚乱地表演过贝多芬交响曲,看得我目瞪口呆。他常说:「声音就是色彩。」我却不曾从他的独角戏感受过在他脑子里亮起的鲜艳色彩。
  他说只要能看着好书或好乐谱,从全身散发出酥麻的能量,他就满足了。那种不可思议的动与静的平衡,就是阿基这个男生的精髓。
  每个月,他都会来我住处晃一、两次,像他这么有个性的男生,为什么会来找我这种不太与人往来、又不能谈小说或聊音乐的无聊人呢?我曾经问过他原因。
  他毫不迟疑地回我说:「因为你很坚强。」又沮丧地接着说:「我很懦弱。」
  「我很坚强?哪里坚强了?」
  「你长得不怎么样,又没有女朋友,又没有钱,头脑也不是顶好,跟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差,却活得海阔天空,我非常佩服你这一点。」
  阿基非常诚恳地说明了原因,我恍然大悟。心想必须给阿基这种认知来个近似革命的戏剧性大改造。但是他很快摊开乐谱,发出「磅」的声音,似乎在脑里敲响了铜锣。看着他那个样子,我什么都不想说了,结果到现在都还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
  这样的阿基竟然坠入了情网!
  这岂不是可以当成「鸭川某重大事件」登上报纸的事吗?
  「你、你几时有了那样的对象?」我惊讶地问。
  阿基阴沉、简短地说:「从上个月开始。」
  我不禁高声欢呼:「喔!」
  阿基却摆出忧郁的蛤蟆脸低声说:「可是,已经结束了。」
  「咦?」
  「我的恋情今天早上结束了。」

  ※

  阿基的恋爱是发生在车内。从大阪通车上学时,阿基在挤满学生跟上班族的车内发现了她。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搭电车上学了?他说春天就开始从大阪老家通车上学了。
  阿基喜欢的女生就读同志社大学隔壁的女子高中,我们都把那里的女生称为「同女」。阿基说,看到搭上同一班电车的她,刹那间,他「知道了恋爱这两个字的所有意义」。我插嘴说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那小子很认真地抗议说:「不要用那么轻薄的话来形容。」
  「她长得很秀气,额头很漂亮。」
  阿基摸着自己近似长方形的窄额头,再三强调对方的额头有多美丽,从头到尾就只说到额头。看来,阿基对人的额头有特别强烈的感情。我觉得他在意的部位很奇怪,不过我自己也没什么资格说他,所以默默听着他说。
  「为什么结束了?对方有男朋友吗?」
  「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结束了?」
  「我向她表白了。」
  「什么!」我不由得大叫起来:「你、你向她表白了?在哪?」
  「当然是在电车上啊。」
  阿基凶巴巴地瞪着我,只差没说「这还用问吗」。
  他的话令我惊叹,因为我作梦也想不到他做得出那么勇敢的事。不过仔细想想,他平常就是那种精力过剩的男生,把那样的精力全部投注在恋爱这块未知的地方,也不足为奇。
  「那么,你是表白后被拒绝了?」
  我像景仰从战地凯旋归来的士兵般看着他那张忧郁的蛤蟆脸,我觉得那是我即使倒立,甚或从清水舞台倒吊下来,也抖不出来的勇气。
  「你什么时候表白的?」
  「昨天。」
  「那么,是今天早上才被拒绝的?」
  阿基默默点着头,我克制想紧紧拥抱他的冲动,打从心底同情他、称赞他。
  「很难过、很难过吧?可是你已经尽力了,你做得很好,我以你为荣。」
  我不知道我说的话阿基有没有在听,他使性子似地拔起脚边的小草,扔向半空中。我看着他肌肉结实的粗壮手指的动作,明知他现在一定情绪低落,却又很想多问他一些关于表白的事。
  「那、那么,你是怎么表白的?」
  「我交给了她。」
  「交给了她?情书吗?」
  阿基缓缓摇了摇头。
  「我把我正在看的诗集撕下一页给她。」
  「咦?」我失声惊叫。「抱歉,你刚说你给了她什么?」
  「我从济慈诗集撕下一页,放在她膝上,请她看诗。」阿基粗声粗气地说。
  「……然后呢?」
  「今天早上我问她看了没有,她冷冷地回我说那种东西她才看不懂呢,完全拒绝了我。」阿基颓丧地叹了口大气。
  「呃……你是说你给了她诗集其中一页?」
  「没错。」
  「是你常常在我房间看的那种诗吗?」
  「是啊。」
  我默默看着阿基片刻后又问他:「你现在带着那本诗集吗?」
  阿基点点头说:「嗯。」把草地上的书包拉过来,从里面拿出一本老旧的书。
  「我把这里撕给了她。」
  阿基打开书,翻到硬撕下来的地方给我看。
  「喂,阿基……可否容我说句话?」
  「什么话?」
  「这全都是英文啊!」
  「那又怎样?」
  「所以啊……」我不禁悲从中来,看着阿基细长的眼睛说:「她说她看不懂,对吧?」
  「是啊。她是这么说,连一句感想都没有,让我吃了闭门羹。」
  「不,不是那样的……她的确不懂,我也看不懂啊!」
  「咦?」阿基瞪大眼睛,神色呆滞地看着我好一会。
  「是吗……?」
  他颤抖地嘟囔着。
  「为什么非给她英文诗不可呢?」
  「因为我想我不太会说话,还不如让伟大的济慈来跟她说,应该会有几万倍的效果,我想说的话,都在那首诗里面了。」
  「济慈是谁啊?」  .
  「约翰•济慈啊!年纪轻轻二十五岁就离开了人世,是英国浪漫派诗人的代表。」阿基话中颇有「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的意味,说完便拾起草地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唉,阿基……」
  我感慨万千,抬头望向天空祈祷着:呜呼,神啊!请务必将您的慈悲赐给这个可怜的阿基。他单纯且勇敢的行为,受到言语之墙、文化之墙的阻隔……不,应该说是受到一般常识的阻隔,所以他的心意恐怕连一分都无法传达给心仪的人。
  「喂,阿基……」
  过了好一会,我终于说得出话了。阿基郑重地决定帽檐位置后,回了我一句:「干嘛?」
  「这样就算了吗?」
  「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阿基压低帽檐,盘腿而坐,看着大腿间晒不到太阳的小草,侧面流露出前所未见的落寞。
  「来写吧!阿基。」
  「写?写什么?」
  阿基疑惑地看着我,我欠身向前,语气强硬地说:
  「情书啊.把你的心意再告诉她一次。」

  ※

  弓着背、表情呆滞的阿基低声说:
  「安倍,你写情书有成功过吗?」
  「没有。」
  「我看你连情书都没写过吧?」
  「没写过。」
  「你还是没有女朋友吧?」
  「嗯,没有。」
  「你还在喜欢以前跟我提过的那个人吗?」
  「你……你还记得啊?」
  「那么,安倍,你也写吧。」
  「咦?」
  「你也写情书啊,你写我就写。」
  我说:「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是你的事吧?」阿基不理我,径自站起来,捡起书包往前走。
  我慌忙追上他,问他去哪,他说去买材料。材料?我满脸疑惑,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写情书要用最好的材料吧?首先要有高级信纸跟笔吧?」
  我和阿基爬上二条大桥西桥头的阶梯,接着从二条通往西走,看他快步往前走的样子,应该是有既定目标了。
  阿基非常熟悉三条、四条、河原町边境的地理环境,因为他对「小巷道」有特殊喜好.在纵横交错的街头巷尾发现陌生的小巷道,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踏进去,完全不管我能不能配合,弓着背说这边、这边,浑然忘我地往前冲。想像「巷子的尽头万一是陌生的街道该怎么办?」的瞬间,似乎是他最大的乐趣。
  的确,小巷道尽头会突然出现餐厅的格子门,或更往里钻的巷道,或悄然伫立的地藏小庙,京都的巷道洋溢着不可思议的氛围。但是,这时候的我与抱着期待的阿基相反,比较担心继续往前走会回不到原来的地方.我这样的不安,对阿基来说应该也是另类兴奋吧。阿基喜欢「这里没有的氛围」或「这里没有的感觉」,他细长的眼睛随时在搜寻「熟悉的事物感觉完全走样」的刹那。
  不管是用眼睛去看或耳朵去听都行,有一次,阿基告诉我「如何让话听起来像外国话」的方法。譬如,当有人说:
  「今天天气不错呢。」
  听的人就故意断错音节,假装听成:
  「今•天天•气不•错呢。」
  这么一来,就会觉得自己像是不懂本国语言的外国人。
  「由此可知日文与中文、韩文是同伴。」
  阿基说出了他的感觉,但我实在无法苟同那样的想法或付诸实行。
  从二条通进入寺町通的转角处有家蔬果店,当阿基突然停下脚步,开始欣赏罕见的进口水果时,我只觉得「啊,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倾斜面颇大的架子上陈列着色彩鲜艳的水果,他随手拿起来,透过天花板灯泡的光线欣赏着。比较吸引我目光的不是水果而是蔬菜,光吃一个甜面包果然不够果腹,圆嘟嘟的大头菜都被我看成了热腾腾的肉包子,真糟糕。
  有个头发往上盘得很漂亮的妇人走到我们旁边,开始对水果品头论足,我正要蹲下来拿贺茂茄子时,红色的发饰梳子映入眼帘。我呆呆看着梳子上的图案,阿基就在这时候匆匆结帐买了水果,我问他买了什么,他砰地丢出了手上的小东西,一个黄点飞上半空中,我慌忙伸手去接,是一颗柠檬。  .
  「你买这个干什么?」
  「当然是写情书时用来闻啊,只要头脑变得清晰,思绪活跃起来,灵感就会翩然而至了。」
  阿基像念经般说了好几次:「非写出最好的情书不可。」他沿着寺町通往前走,经过区公所旁,穿过了御池通,又走过本能寺门前、鸠居堂前,从三条通右转。我边追上阿基,边不时将他说是加州产的柠檬拿来闻一闻,把柠檬拿到靠近鼻尖的地方,就会闻到淡淡香味。
  往三条通走没多久,就看到了书店的招牌,店里也有卖文具,我这才知道阿基是打算在这里买齐所有工具。  、
  「我去看看书,你要选比较好写的纸张喔。」我说。
  「你在说什么?你也要写啊,安倍。」阿基面目狰狞地瞪着我。
  「真要我写?」
  「嗯,真的。」阿基流露出顽固的眼神点着头。
  「好吧。」我拿他没办法,只好跟他往里走。就算写了情书,交不交给对方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怎么样,为了阿基,我会勉强假装写。
  几扇玻璃橱窗并排在店的最后面,里头陈列着手表、德国制钢笔等看起来很高级的物品,烟斗、拆信刀、香水等也被天花板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每样东西都很贵,即使把我一年份的住宿费都省下来,也买不起最贵的钢笔。
  「看来是不可能买钢笔了……」
  我喃喃说着,阿基微微绷起脸点点头,他应该是没搞清楚行情就进了这家店。但平滑曲面反射着七色光彩的舶来品还是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得目不转睛,几乎把脸贴在玻璃上了。
  他只顾着看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高级品,似乎不打算选文具了。我跟他说我要去看书,走回入口处附近的书架。
  我从书架抽出画册或全集啪啦啪啦翻阅,但是平常很少看这些东西,不知道从何看起,很快就没兴趣了。我心想他到底看够了没,往里一瞧,发现他已经不在橱窗前了,我想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只好环抱双臂,再次扫视书架。
  突然看到一本书,我抽出来,稍微翻阅内容,好像是本短篇集,我不经意地扫过目录,视线停在某个标题上。
  阿基特别注意女性脸上的「额头」部位,我也有我怎么样都无法忽视的脸上部位。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张,但那绝对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是超越人类智慧、超越历史,甚至带点宿命的习性。总之,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存在,竟然直接被当成一个汉字的标题,印在目录上。
  我没来由地兴奋起来,开始翻页,我听过这个作者的名字,好像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作家。「我一点都不喜欢他,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写得太完美了,还是有点生涩感比较好。」我记得阿基这么嫉妒地批评过他。
  怎么翻都还翻不到我要的那一页,这时突然觉得附近有人,我转过头,原来是阿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了,看到他举起店里的纸袋,我说:
  「哟,你买了啊?」
  虽然有点不舍,我还是把书放回了书架上。
  「好吧,回家了。」
  我转过身,发现阿基的视线落在某一点上,我不禁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我随手从书架抽出来、高高叠放在一旁的书山,山顶上有颗柠檬文风不动地伫立着。
  「啊!差点忘了。」我慌忙伸手去拿。
  「不要动!」阿基压低声音说。  ,
  我缩回了伸出去的手,不知道为什么,阿基盯着书山顶上那个黄色的纺锤形物体,眼神专注得吓人。

  在回我住处的途中,我请教阿基关于我最后找到的那本书。他兴致索然地回我说那是三、四年前出版的书,写的是和尚的故事.但是我实在不明白,那个标题为什么跟和尚有关。
  「你买了什么?」
  「信纸、信封跟一枝铅笔。」
  结果阿基还是买了他能力范围内的东西。
  他从书包拿出怀表说:「吃饭去吧。」我说我没钱,他莫可奈何地说:「我请你。」
  过三条大桥时,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女人的额头?那小子娓娓道来,在到达我住处附近的餐厅前,向我说明了女性的额头之美。

  ※

  我们都安排好了,填饱肚子就回我住处认真写情书,问题就出在回家途中顺道去酒铺买了酒。
  回到住处后,原本只打算喝一杯,借以提振文章气势,不料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就把买回来的酒喝光了。当我醒过来时,已经躺在榻榻米上。我呻吟着爬起来,看到那张蛤蟆脸正动也不动地面对着桌子。
  「现在……几点了?」
  「凌晨一点半。」
  阿基把放在满是废纸的桌上的怀表转过来给我看。
  「你写到现在?」
  阿基默默点头。我爬起来,伸个懒腰,捡起散落在自己脚下的纸张。应该说果不其然吧,我根本写不出像样的情书,那几张都是以画取代了文章。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手上这张纸画着额头极宽、几乎就像梳着发髻头的女学生,和跪在女学生面前的阿基,对话框里写着「呜呼,你的额头是多么美丽啊!」的夸张台词。
  「安倍,你写完了吗?」
  听到阿基这么问,我说写完了,赶紧把我画的图塞进信封里,用糨糊黏住封口,这样阿基就不会再东问西问了。他说一定要交给对方喔,我点头说知道、知道,但其实即便是认真写的文章,我也不可能把情书交给任何女生。
  「阿基,你写那么多,都写了什么?」
  我想从满桌的废纸中抓一张来看,手却被他狠狠地压住了,可怕的眼神从他浮肿的眼皮下投射出来。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会看啦。」
  我举起双手,向他示意我不会那么做。
  「可是你不能写得太难喔,要写出简单易懂、可以打动人心的文章。」
  我把自己的事束之高阁,尽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在坐垫坐下来时,突然发现柠檬放在阿基脚边,碟子里的柠檬从中间被剖成了两半。我抓起一半拿到鼻子旁,从果汁鲜嫩欲滴的剖面散发出酸中带着些许甘甜、高雅的香味。我轻轻舔了一下,先是短暂的苦味,之后是刺激的酸味,最难以置信的是,完全感受不到香味中的甘甜。
  「你闻这个就会有灵感吗?」
  阿基只哼了一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问明天要交给她吗?他默默点了点头,面向信纸的那张脸再认真不过了。我对他说了声「加油」,就熬不过再次席卷而来的睡意,在榻榻米上躺平了。

  张开眼睛时,阳光已经从窗户照射进来。
  我嗯嗯低吟几声,从榻榻米爬起来,看看旁边,阿基张大嘴巴睡得正熟,胸前坦露,还看得到肚子,睡相还是那么难看。
  现在几点了?我看看阿基放在桌上的怀表,不由得大叫起来:
  「哇!已经八点啦,阿基!」
  阿基猛地撑起上半身。
  「电车几点到今出川站?」我问。
  「八点二十分。」阿基声音低哑地说。
  那个女生就读的高中是在今出川站下车,与同志社大学并排而立。
  「怎么办?」
  「我觉得今天不交给她,就再也交不出去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会赶上。」
  阿基已经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梳洗整装,怒发冲冠的爆炸头让他看起来像个雷神。
  「阿基,不要在她面前脱下帽子。」
  「我知道。」
  「情书带了吗?」
  「啊!对喔。」阿基慌忙拿起桌上的信封,塞进背在肩上的书包。
  「阿基,还有这个。」
  「啊!对喔。」阿基从我手上接过怀表,「啊!要把这些扔了。」他开始收起桌上的废纸。
  我喝斥他说:「你干什么?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绝对不可以看喔。」
  「我不会看啦。」
  我这么说,阿基还是怀疑地看着我。
  「真的啦,我发誓。」
  我再三保证,阿基才说:「好吧,我走了,谢谢你昨晚让我留下来。」很快把话说完就走了,当我对他说加油时,他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仿佛台风过境似的,房间忽然恢复了平静。我遵守诺言,没有看他写的内容,把所有废纸都扔进了垃圾桶。阳光和煦,鸟鸣嘤嘤,让人心旷神恰。我对自己说,今天应该是第一堂就有课,要不要去呢……喂,不可以躺下来啊!可是,已经躺下来了,那就不可以闭上眼睛,啊!可是已经闭上了,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可是怎么办,真的很舒服呢。
  等我醒来时,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我打开抽屉,拿出怀表一看,已经十一点了。我站起来,伸个大懒腰,伸完时突然瞄到阿基用来当枕头的坐垫下有个白色的东西,会是什么呢?我捡起来,原来是个信封。
  我把封死的信封拿近看时,不由得屏住了气息,心想不好!阿基出门时是从哪里拿起了信封?
  我激荡恍惚的大脑,试图想起今天早上的事,当阿基从桌上拿起信封那一幕浮现眼前时,我失声大叫:
  「不可以给她啊,阿基!」
  我仔细检视信封表面,完全找不到我封过的痕迹,透过光线也看不清楚,我拿出剪刀,战战兢兢地剪开了封口。
  「啊……」心中暗自祈祷、往信封里瞧的我,看到阿基强而有力的笔迹时,当场虚脱地坐了下来。
  一直等到晚上,阿基都没再来过我住处,我很晚才吃晚餐,回到房间时,看到柠檬在榻榻米上散发出黄色光芒,曾经那么饱满多汁的剖面已经干枯,果肉丑陋地膨胀起来。我蹲在碟子前,把其中一半拿近鼻子。
  还有淡淡的香气幽幽扑鼻。

  ※

  隔年春天,我顺利毕业,离开了京都。
  回到故里,在制丝公司工作的我,某天接到了阿基寄来的信封袋,那是我大学毕业转眼快三年、才刚过新年的某个寒冷冬日。
  寄信人的地址是东京目黑区。包括两次落榜,阿基前前后后在京都当了六年的学生。最后考上东大文学院。信封袋里有本取名为《青空》的小册子,是阿基与东大志同道合的朋友发行的文学同人志。
  自从情书事件后,阿基开始写小说。
  那天从我住处飞奔出去的阿基在今出川御门站把情书交给了从电车下来的女高中生,突然收到从丸太町拼命跑跑跑,跑到汗流浃背的蛤蟆脸男人的情书,想必女高中生一定吓坏了。她应该会在学校等四下无人时悄悄打开来看,看到上面画的图时又会怎么想呢?光想像她的反应,我的心都还会隐隐作痛。
  结果当然很惨,第二天那个女生就从阿基搭乘的电车消失了,从那之后,阿基再也没有在上学的电车上遇见过她。
  这就是阿基恋情的始末经过。
  阿基以这件事为题材写了一篇小说,在这之前他就喜欢写东西,只是他总说还没有那样的动力。但是,宣称已经开始写之后,我拜托他给我看,他都说不行,从来没有答应过我。最后,我还没有机会看到阿基的大作就离开京都了。
  从东京寄来的这个信封袋里还附上了信件,上面有阿基令人怀念的字体他说终于写出了可以给我看的小说,请我过目,还说那可能是我已经知道的故事,但他是以文学创作的心情来写的。最后,他说当年那件事是他在京都最刻骨铭心的回忆,所以除了《青空》外,他还附上了一个小包裹,希望我能收下,但那并非为了感谢。
  我往还有些重量的信封袋里瞧,看到一个小包裹沉在底下,我在桌上拆开信封袋,那包裹便咕咚一声滑落出来。
  我打开包裹,看到熟悉的银色怀表,是阿基随身携带的东西。我不由得叫出声来,在旁边缝衣服的妻子转向我问怎么了?
  「哎呀,好漂亮的怀表。」
  我跟她说了阿基的事,她看着我手上的怀表说:「这么珍贵的东西可以收吗?」又拿起桌上的《青空》啪啦啪啦翻了几页,说:「这就是阿基的作品啊?」然后停下来看着封面好一会,问我书名怎么念,大概是看不太清楚吧。我瞥了一眼说「柠檬」,她嗯地点点头,接着拿走我手上的怀表,放在耳边开心地说:「滴滴答答走着呢。」从耳朵拿开,翻过背面时,她尖叫起来:
  「这是名字吧?」
  我靠近她递过来的怀表,看到盖子上刻着一个「基」字,不消说,那当然是阿基的名字「基次郎」中的基字。
  隔壁房间的孩子突然哭起来,「哎呀,怎么了?」妻子才起身离开,我便拉过火盆,把《青空》放在膝上。
  读着阿基的作品,那天的事在我脑中历历呈现。
  寺町通的蔬果店的模样、买信纸的丸善的氛围、一叠书上的黄色纺锤形、濡湿的石板路绵延不断的窄巷、拂过鸭川河岸的风……不觉中,当时的空气在肺中活了过来。对了,那年秋天,首相在东京车站被暗杀时,阿基还拿着号外大叫:「Harakei(注:日文汉字为原敬,正确读法应该是「Haratakashi」,阿基却误念成「Harakei」。原敬是政党政治家,曾任外务次官、朝鲜公使,辞官后担任《每日新闻》社长,后参与政友会之创立,成为第三代总裁,拓展党的势力,于一九一八年组成最初的安定政党内阁,被称为平民宰相。一九二一年在东京车站南口遭刺杀。)死了!Harakei死了!」以飞快速度冲进房间,学生帽都差点跑飞了。

  「你哭了?」哄小孩入睡后,妻子看着我讶异地问:「是悲伤的故事吗?」
  我说:「不是,是开心。」将小册子放在桌上,拿起怀表,一次又一次抚摸着绽放淡淡银光的背面。

  ※

  两年俊,我服务的公司在京都开了分公司,我回到京都准备事务所成立事宜,预计待一个月。
  七月十六日,街上大早就笼罩在节庆的氛围中。我在外面为工作奔波时。突然心飞血来潮,去了室町通六角的糕饼店沙狗利。跟学生时代一样,「通告人」,也就是老板正在店里。我先致歉这么晚才来问候他,然后喝着他冲泡的烘焙茶,聊起公司的状况。听说我已经有三个小孩,垂垂老矣的「通告人」眯起眼睛,感慨万千地说:「安倍,你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呢。」
  「对不起,打搅了。」
  这时候有个穿苍白色浴衣、戴着学生帽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开门进来。
  「我是立命馆的和泉。」
  这么自我介绍的年轻人向老人请教了聚会场所,我不经意地瞥过年轻人的浴衣,发现背部是白底、用黑边勾勒出来的老虎。
  「啊!对了,今天是宵山,所以会在四条乌丸……」
  我不禁脱口而出,年轻人用疑惑和防备的眼神看着我,听到我说的短短几句鬼语,才豁然卸下心防,深深一鞠躬。
  「现在是什么荷尔摩?」
  「八濑荷尔摩。」
  我笑说多么古朴质实的名称啊,和泉苦笑点点头。
  「呃,对不起……」
  跟我说完话后,和泉突然支支吾吾地转向老人说:
  「可以借我怀表吗?」
  他把帽子捏在胸前,向老人鞠躬哈腰,老人问他怎么了?他神情凝重地说最近手头拮据,把怀表拿去典当了,今晚他必须在四条乌丸宣布「戊时(晚上八点)」,可是因此向朋友借怀表又觉得很丢脸,所以想向老人借一个晚上。老人似乎颇感欣慰,说活动还是跟他在时一样,但苦笑着摇摇手说他没有怀表那么高级的东西.和泉颓丧地说:「这样啊……」那模样看起很可怜,我不由得出声说:
  「我借你吧。」
  「咦,可以吗?可是……」
  我请他用完后送回折了,我明天再来拿。他一再对我鞠躬致谢,说今晚一定会送回来。
  毕恭毕敬接过怀表后,他仔细观赏怀表正面、背面,喃喃说道:
  「上面写着『基』呢。」
  我说:「嗯,那是原本主人的名字。」
  他又说了一次谢谢,便转身离去。
  隔天十七日,是只园祭花车游行在京都街头热闹喧腾的日子,也是我出差京都的最后一天。
  结果我没去拿回怀表,因为忙着四处拜访,虽没忙到人仰马翻,但还是抽不出时间去室町通六角。我在京都车站寄了封信给「通告人」,便冲上了回家的火车。信上写着,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希望那只怀表可以在今后的宵山活动用来报时,那只怀表应该也会喜欢留在京都。一个礼拜后,我接到老人的回信,信上说非常乐于接受这样的提议。不可思议的是,我完全没有割舍阿基那只怀表的感觉,甚至觉得当时自己与阿基的情怀能永留京都,反而称心快意。
  在收到老人来信后的第二天,我在报上看到一则作家死亡的消息。我跟阿基当年去丸善时,在书架上看过名字的那个作家说自己有种「茫然的不安」,于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注:这里所指的作家为日本文学家芥川龙之介。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四日,年仅三十五岁的芥川龙之介在家服毒自杀,身后唯一留下的一封给友人的遗书上只写着:「只有茫然的不安」。)。看完那则报导,我终于在那天的六年之后,买了在丸善书架上拿起来看过的那本书;以「禅智内供」起头、收录在《罗生门》里的这篇文章(注:这里所指的是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鼻〉,收录在《罗生门》一书中,内容叙述一名和尚因为鼻子太长,被人耻笑,因而想尽办法要让鼻子变短。好不容易愿望达成,却还是逃不过遭受取笑的命运。),如阿基所说,的确是和尚的故事。
  五年后,阿基与世长辞,从国中开始的肺结核痼疾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他的人生只有短短三十一年。
  自从阿基从第三高等学校毕业后,我们就没有机会再见过面,但他遗是把每一期的《青空》寄给我,从未间断过。还会寄贺年卡,每年都是写好怀念鸭川河岸的日子。每次收到阿基的贺年卡,我脑海里就会浮现把印着三高(注:日本旧制第三高等学校的略称。)白色粗线的学生帽压低到眼眉上、走起路来向前倾、有张忧郁蛤蟆脸的男生,还有他勇闯小巷道的壮硕背影。

  ※

  每每想起入土后才大受欢迎的阿基,我就有种难以形容的心情。总是不禁想着,如果那时候阿基没有拿错情书,之后会是怎么样的发展呢?
  直到最后,阿基都不知道他把我画的情书交给了同志社女校的学生。如果他没拿错,把自己花了一个晚上写的情书交给了对方,我想他的恋情一定会开花结果,因为我看过阿基的情书。
  没错,我遵守约定,没有碰那些废纸,但是我看了情书。我并不想掰「阿基不准我看的只有废纸」之类的歪理,我只想说阿基的情书真的写得很好。一个年轻人真挚的心声都活灵活现跃然于信纸上,那强烈、美丽的情意,令我震慑。如果那个女生收到这封情书,我敢断言阿基的恋情应该会有结果。
  但是,如果那样,阿基会开始写小说吗?失去了动力,阿基会有执笔面向稿纸的一天吗?立志成为工程师、选择了理科甲组的阿基本身会有一百八十度改变这条未来之路的原动力吗?一方面我又会想,如果阿基没有投身小说界,是否不会年纪轻轻三十一岁就辞世了呢?
  每当「如果」这样层层叠起时,我的大脑就整理不出头绪,只能在超越人类智慧的大洪流前,认清卑微的自己。但是唯一确定不变的事实是,阿基的作品将流传千古。
  每年在报上看到只园祭的报导,我就会想起托付给老人的怀表——是否我和阿基的回忆,现在也在某人的怀中摇晃,享受着节庆的气氛呢?

  「梶井基次郎(注:梶井基次郎,日本近代文学家,生于一九〇一年,一九三二年死于肺结核,享年三十一岁。成名代表作〈柠檬〉刊载于一九二五年《青空》杂志创刊号,一九三一年(死前一年)由武藏野书院重新出版。)终其一生只出过一本书。」
  「这样啊。」
  「当成为故事舞台的丸善京都河原町店决定结束营业时,大家都抢着买梶井基次郎的书。听说在结束营业的前一个礼拜,卖出了一千多本文库本。」
  「喔?真热烈呢。」
  「最后一天,到了打烊时间,店里的人开始做结束营业的整理时,发现到处都有客人偷偷放置的柠檬,每颗都悄悄放在从收银台看不见的地方。你猜放了多少颗?听说总共找到了上百颗柠檬呢!喂,安倍,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翻着歌曲目录,高村在旁边不悦地问,我说我有在听,从目录抬起了头。
  「这件事的确很感人,但是高村,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你非得在唱卡拉OK唱得正高兴时谈这种事?」
  「一开始我就提到啦。」
  「一开始?什么时候?」
  「就是进这家卡拉OK的时候啊,我不是告诉你丸善以前进驻过这栋大楼?不过,地点跟梶井基次郎那个时代不一样就是了。」
  我推说不知道、没听见,高村不理我,求证于楠木。
  「喂,我有说吧?楠木。」
  坐在我旁边默默喝着冰淇淋苏打的楠木轻轻点了点头。
  我哼一声,又把头埋入厚厚的歌曲目录里。从喇叭流出歌曲的前奏,「啊!我的歌、我的歌。高村拿着麦克风站起来,走到荧幕前,扬起蓝染浴衣。
  高村用据说是在圣歌队受过训练的超高假音技术唱起了〈木棉手帕〉,对他来说,那是独一无二的怀念老歌,因为他住在LA时,母亲天天都在厨房播放这首歌。
  声音飙得太高,反而让高村的歌声过于妩媚,有点恶心。我边听边从胸前拿出怀表说:「六点了,差不多该走了。」
  楠木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怀表把玩,翻到背面时,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
  楠木指着绽放淡淡银光的背面说:「这里。」我仔细端详,好像刻着什么字。
  「是不是『基』字呢?太模糊了,看不清楚。」
  我拿到光线下,正尝试种种方法想看清楚时,唱完歌回到座位的高村看到我手上的怀表说:「啊,好怀念。」
  「那是两年前菅野拿的表吧?你从哪拿来的?」
  「昨天,我跟其他大学的三个会长约在『贝罗贝罗吧』抽签,你没听细川说吗?」
  细川是立命馆大学白虎队第五百代会长。
  「结果我中了头彩,店长向我恭喜,把怀表交给了我。真是的,继营原之后,我们学校连当了两次干事,够倒霉了。」
  「那么,这次在四条乌丸会合后,也会在『贝罗贝罗吧』聚餐吧?」
  「嗯,没错,不过有点奇怪。」
  「奇怪?哪里怪?」
  高村问,楠木文也停下搅动冰淇淋苏打的动作看着我。
  「每个社团都是三年级与一年级各十人,所以四个社团应该是八十人吧?店长却说会备好九十人的位子,我问多出来的十人是谁?店长抿嘴笑着,什么也不告诉我,只打发我似地说明天就会知道了。
  「到底怎么回事?总不会有新社团加入吧?高村半开玩笑的说法立刻被我否决了,我说不可能,应该是哪个社团的毕业学长或学姐要来参加。
  「这件事还好,我比较担心一年级会不会全员到齐,真的十个人都会到吗?之前的迎新活动办得惨不忍睹,所以我完全没信心。」
  「放心吧,总会有办法的。」
  「真的吗?可能每次都那么顺利吗?」
  「你是怎么通知一年级的?」
  「跟我们那时候一样啊,只园祭宵山午后七时——」
  「四条河岸见!」当我跟高村配合无间齐声喊出时,有人开门进来了。
  「啊,对不起!来晚了。」
  「河原町通到处都是人、人、人。」穿着浴衣的三好兄弟热闹登场。
  「哇,安倍,这件浴衣不太适合你呢。」
  「好像从医院溜出来的病患。」
  两人一进来就毫不客气地对我的服装大肆批评。
  「这是菅原昨天拿给我的,是不是有点太大了?还有浓浓的樟脑丸味。」
  听到我这么说,旁边的楠木文稍微与我拉开了距离,三好兄弟异口同声称赞她穿浴衣很好看。
  「既然道路那么拥挤,我们最好早点出发,而且芦屋他们应该也前往集合地点了。那我们来唱最后一首歌吧。」我拿着麦克风站起来,「对了,你刚才说的梶井基次郎那本书的书名是什么?」
  高村先调侃我说那是住在京都的人都该知道的常识,然后才告诉我书名。我点点头说:「这样啊。」把歌曲号码输入遥控器。
  我背对着荧幕,穿着蓝色浴衣的成员排排坐在我前面,当然,他们背后都有只以白边勾勒出来的俗不可耐的龙。不知道我要唱什么,都抬头来看着荧幕的四人,当歌名和作词作曲者出现时,都「哇」地大叫起来。
  前奏开始,我把手中的怀表挂在脖子上,深深一鞠躬。我不需要看歌词,因为都输入我脑中了。
  当然,我唱的是雅志的〈柠檬〉。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景 同志社大学黄龙阵

  寒风夹带细雪飕飕吹过京田边的天空,考生们的紧张气氛几乎就要塞爆整间教室。我就是在这么寒冷的冬天,见到了桂老师。
  负责监考我那间教室的桂老师,在所有科目都考完后,透过麦克风对我们说:「运气好就会考上,运气不好,就明年再接再厉吧。」然后挥手说:「大家辛苦了。」才离开教室。
  一个男生随后追上去叫住老师,不停地磕头。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从座位站起来,心想要打招呼也等考上后再说嘛。带着随身物品走出教室后,我快步从老师旁边经过,靠近时稍微瞥了一眼,意外发现老师并不高,跟我差不多而已。那张纵长、布满皱纹的脸常出现在电视、杂志上,已经很熟悉,不过梳得服帖的银发比想像中稀疏,隐约可见头皮。「老师,可以跟您握手吗?」那个男生低头这么说,老师苦笑着伸出了手。
  我暗自祈祷可以成为运气好的人,走出了校门。
  「巴。」有人叫住我。
  把围巾缠绕到鼻下的男友站在我前面,举起了戴着手套的右手。我们两人并肩走在雪花从脚下扬起的长坡道上,坡道尽头的近铁兴户车站挤满了浩浩荡荡、络绎不绝的考生行列。
  我们搭近铁电车到京都车站,再转乘新干线回家。在新干线车内,男友坐在我旁边默默背着英文单字。我考到今天就全部结束了,他还要考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
  「希望考得上。」我这么嘀咕着。
  他回我:「如果考上,注册费怎么办?」
  「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也考上京大,这里的注册费不就白缴了?可是不缴的话,又怕京大会落榜。」
  「考上再烦恼吧。」
  「我应该会上。」
  听到他这么说,我有点不高兴,背向他,闭上了眼睛。他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我知道对他来说今天的考试只是用来垫底、他比我聪明许多、在补习班的模拟考他经常名列前茅,这些我都知道,他却还要这样一一夸耀自己的能力。他明知这所大学是我的第一志愿,我是为了上桂老师的课才报考这所学校,可是当他听说监考老师是桂老师时,却只「喔」了一声。「什么嘛,你是我老爸吗!」我不禁在心中暗自咒骂。
  后来我就背对着他睡着了。到站时他叫醒我,我们下新干线时,天已经全黑了。他搭公车,我搭哥哥来接我的车,各自回家。
  「怎么样啊?」哥哥委婉地问。
  「听说运气好就考得上。」我回答。
  「嗯,也对啦。」哥哥笑着,调高了车内暖气的温度。
  看来我的运气并不好,没考上大学。
  入春后,我报名当地的补习班,开始了重考的生活。我跟成为大学生的男朋友在暑假前分手了,他告诉我他在那边有了喜欢的人,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之后,又紧接着说「但我也很珍惜巴的感情」那种白痴的话,所以我特地去京都自己甩了他。真是个从头到尾都优柔寡断、暧昧不清的男人,长得再帅也没用,根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什么叫「我也很珍惜巴的感情」?教人恶心作呕,什么东西嘛,难道京大生全是那样的笨蛋?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边生气边读书,暑假期间的成绩却突飞猛进,班上指导老师建议我:「山吹,不要只锁定私立学校,不妨也试试国立大学。」但我还是考了去年那所大学,因为那里有桂老师。
  跟一年前一样,我又在细雪纷飞的寒冬,搭新干线来到了京都。监考的不再是桂老师,但我这次的运气好像不错。经过第二次挑战,我终于堂堂进了同志社大学之门。

  ※

  桂老师是英文系教授.也是位翻译家。
  我母亲很喜欢桂老师的翻译作品,所以我家有很多桂老师翻译的书。上高中后渐渐开始看书的我,常抓起身边现有的翻译书来看,看着看着就成了桂老师的忠实读者。
  我喜欢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但不喜欢那种「我了解、我了解,真是教人泪流满面啊」之类的单纯内容。就这点来说,桂老师的书即便主角是女性,也经常对其他女性微妙地采取尖酸刻薄的态度,我就是喜欢他这样的手法。当然,翻译是遵循原作者写的内容,结果会因作品而异,但他的每本译作都不会刻意讨好读者,我和母亲都很喜欢那种感觉,对他赞誉有加。真是一对有相同特殊癖好的母女。
  原本就想考英文系的我,索性以桂老师任教的大学为目标.在考场见到桂老师时我非常讶异,想到原来这也是教授的工作,就觉得有点荒谬。
  发完考卷后,离考试还有点时间,桂老师突然说:
  「你们就算考上了,也要先在田边待到二年级,那里虽是乡下,但空气很好喔。听说从田边来到今出川后,空气变得不好,鼻毛会突然长长呢。」
  考生们哄堂大笑,桂老师这么说应该是为了缓和考生们的紧张。从老师这句话,我为嗅到与老师书中共通的「乍看尖酸刻薄,其实温情洋溢」的味道。啊~我真的很想上这个老师的课,只是运气不好,又多花了一年的时间。
  同志社大学一、二年级是在京都市街偏南郊区的京田边校区上课,升上大三才会转到京都御所北边的今出川校区。在步入今出川校区之前,一、二年级必须爬上那条被称为「田边坡」的长坡道去山上的校区上课,我每天都奋力地爬,没有半句怨言,因为桂老师就在坡道尽头。
  然而,我大大失算了。老师不在坡道尽头,一、二年级上的共同科目中,没有老师的课,听说去年在京田边校区还有一堂基础论的课,但今年也已经换其他老师了。
  还有更令人震撼的消息,那就是桂老师竟然今年就要退休了!我心想怎么会这样,可是他的确到了退休的年纪,不无可能。不久后,我听到颇具可靠性的消息,有位社团学长参加桂老师的研究小组,他说这件事已经确定了。
  开什么玩笑啊~
  我茫然地从田边坡道往下看,每天爬坡,鞋跟磨损得特别快,而且是纵向磨损成斜面,所以走在平地上的感觉很奇怪。我被迫穿上不喜欢的运动鞋,天天爬坡,这么做所为何来?没错,就是为了某天可以上桂老师的课。可是,桂老师不是要退休了吗?可恶,早知道的话,我才不会特地重考。
  我愤慨不已,如果上次没落榜,去年就可以在这个校区上基础论了,我愈想愈不甘心。告诉母亲这件事,她刻意卷舌说:「巴,你真是个unlucky girl呢!」听得我满肚子火。
  迎新的喧嚣已然不再,我也错过了进社团的时机,蓦然回首,六月都过了一半,霪雨霏霏的梅雨季节逐渐迎向田边。
  某天早上,我醒来拉开窗帘,看到灰云满天,对面公寓的墙壁被雨漂染成黯淡的颜色。远方绵延起伏的山脉被烟雾遮蔽,校园的建筑物被骤雨掩盖,看起来模糊不清。啊~真不想去学校……我远远注视着这样的景象,脑中浮现一个念头。
  我把妆化得比平常浓,穿上有领衬衫、及膝短裤,站在镜子前,心想这样像四年级学生吗?边试着拿起桌上的话筒,模仿《CanCam》杂志的封面照片,抬起一只脚抛媚眼,只觉得很恶心。我暗自嘀咕:「唉.雨下得好烦、脚好粗啊。」拿起雨伞,穿上有跟的鞋子出门了。
  我不是去坡道上的校区,而是直接去搭近铁电车,前往京都车站,在京都车站转乘地下铁,在今出川车站下车。
  走出车站外,就看到红砖瓦的建筑伫立在雨中。
  明明是自己就读的大学,我却在该不该进去的犹豫中,第一次踏进了今出川校区。从守卫室旁的地图,我找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桂老师的退休是无可奈何的事,到目前为止他认真教学,所以我也打算对他说句辛苦了,满怀敬意地送他离开。不过,在今年度结束之前,桂老师还会在今出川校区执教鞭,我可不想窝在去奈良比去京都市内更近的地方,咬着手指空懊恼。若不潜入课堂起码听一次桂老师的课,我会后悔莫及。
  与我擦身而过的学生看起来比走在京田边校区的学生沉稳多了,我会不会明显不一样呢?我这么担心着,用力推开了文学院大楼的门。

  ※

  入口处旁的墙壁挂着一长排的名牌,每个名牌旁边都设有灯号。我下意识地寻找起桂老师的名字,在六楼区间找到了「桂大五郎」的名牌,名牌旁的灯号没亮,应该是不在吧?
  到底在哪上课呢?我从楼梯爬上了二楼,却没看到半间教室,整个楼层都是教授的研究室,上了三楼也一样,放眼望去都是研究室的门。
  看来,应该是在其他大楼上课。我本来打算到了文学院就找间教室听课,看有没有机会摸进桂老师的班级,没想到出师不利,整个人泄了气。去一楼办公室应该可以问出什么,但我就是没那个胆,万一对方问我是谁?既然是本校学生为什么问这种事?我该怎么回答呢?
  咦,就这样打退堂鼓了吗?我才刚进校区五分钟呢,多么草率的结束啊!我不禁悲从中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何不去老师的研究室看看呢?于是我搭电梯上了六楼。
  六楼的通道上也是排列着一间问的研究室,房间门上都挂着「〇〇研究室」与写着教授名字的牌子。楼层正中央有间被毛玻璃围起来的大书库,研究室沿着周边环绕排列,中途有扇门开着,我偷瞄了一眼,看到腰围跟海象一样壮观的高大白人老师正专心看着书。我蹑手蹑脚从门前走过,继续往铺着地毯的通道前进。
  桂老师的研究室在通道尽头。
  「桂大五郎英文学研究室」的名牌下,贴着「在」、「午餐中」、「会议中」、「不在」四种联络板,红色磁铁被放在「不在」的栏内。啊~我叹口气,心想不要写「不在」,写他在哪上课嘛,正怨恨地瞪着联络板时,门突然打开,出现了桂老师那张长长的脸。
  眼前冷不防冒出一个学生,桂老师显然大吃一惊,但随即对我说:
  「喔!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现在马上拿着这把钥匙去五楼,帮我从书库拿个东西来。」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钥匙塞给了我。
  从见到桂老师的那一刻起,我就惊慌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时,已经来不及说「我不是这里的学生」,还听完了桂老师的地点说明,小跑步跑向了五楼。
  各楼层的结构似乎都一样,到了五楼,我沿着楼层中央的书库外墙前进,走到了入口处。
  用钥匙打开门,踏入书库的瞬间,沉滞的空气冲鼻而来。我很快就找到了桂老师说的「进去右手边架子中间的阪神百货公司的纸袋」,抱着沉甸甸的纸袋,我匆匆赶回了六楼。老师举起一只手笑着说辛苦了,接过我手中的纸袋,从里面抽出几本厚厚的书,装进手提包里。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再麻烦你放回原来的地方?啊,钥匙请帮我藏在这下面。」
  老师弯腰稍微抬起放在门边的海芋盆栽,指着下面给我看。
  「呃,那个……我……」
  「我知道。」
  桂老师猛地举起右手,很快打断了我的话。
  「你是来找我谈下次的报告吧?对不起,可不可以明天再谈?你的报告是关于什么?啊。不用告诉我,我快想到了。对了,是济慈吧?约翰•济慈与布朗宁吧?你研究的主题还真冷僻呢。」
  桂老师提起我听都没听过的人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现在跟人有约,所以对不起,要先告辞了。啊!你真的帮了我大忙,谢啦谢啦。」
  他举起我交给他的纸袋后放下,快步往电梯走去。
  我的心情就像台风过境、被阵雨淋湿,茫然地目送有些佝偻的背影离去。回过神时,相隔一年的重逢已经结束,手上的钥匙都被汗水濡湿了。
  我抱着阪神百货公司的纸袋往五楼走去,心脏还跳个不停。打开书库的门,旧书的味道立刻缠绕全身,我搓搓刺痒的鼻头,往右手边的架子前进。
  拿起纸袋正要放回原处时,突然瞥见架子后面有个老旧的木箱。刚才太匆忙没注意到,栘开纸袋后,没东西遮挡,就看到了后面的东西。
  我稍微弯腰瞧个仔细,色调十分老旧的木箱表面,用粗线画着十字记号和环绕记号的圆圈。
  我扫视架子上下左右,到处都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只有那个地方空了下来,与书籍的紧密感隔绝。木箱缩着身子,蜷曲在学会资料与过期的《Eureka》杂志之间,给人格格不入的奇妙感觉。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圆十字记号,不觉中,我竟然伸手把木箱从后面拖了出来。
  看着被拖到手边的木箱,我边替自己找不成理由的借口,边慢慢打开了三十公分见方的木箱盖子。
  「我都帮了老师的忙,看一下OK吧?」
  里面的土黄色布包袱已经定型,变成箱子的形状了。尽管有些犹豫,我还是解开了布巾,将四个角往箱外拉开。
  ——什么东西啊?
  看到箱底的东西,我满脑子疑问。还以为会看到古书,没想到是叠放着黄色浴衣。不过已经非常老旧,到处都是被虫咬过的痕迹,也几乎整件都发白了。
  我摸摸衣领,有种干燥粗糙的布料触感,轻轻往下压,紧扣的衣领下发出轻微的啪哩声响。咦?我把手伸进去,摸到滑滑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已经变成茶褐色的油纸包。
  放在手上,几乎没什么重量,是不是包着什么薄薄的布呢?我好奇地抓住油纸的一角,轻轻打开来。
  ——什么东西啊?
  包在油纸里的是信。算算共四张,从纸质和墨水的淡化程度来看,应该有段历史了。而且,我大略看了一下,文章全都是用英文书写,每个地方的粗细都不太一样,应该是用钢笔写的。写信的人应该不是日本人,而是以英文为母语的人,稍微向右倾斜的文字,是非常流畅的笔记文体。
  不过,是很奇怪的信,第一张只在正中央写了一个单字。是个不曾看过的单字,我低声念诵:
  「horumo——」
  好奇怪的字。
  我疑惑地翻到第二张,看起了字写得颇具个人风格的文章。

  ※

  回到桂老师的研究室,我把书库钥匙藏在海芋盆栽下后,便搭电梯下楼。
  走出大楼外,雨还下着。桂老师不在学校,就没有我要听的课,可是,就这样回田边又觉得有点可惜,于是我撑着伞,从今出川通往东走。
  虽然是第一次来今出川校区,但是我对附近的地理环境还有点概念。再过去应该有座桥,啊!看到了。还有,这应该是鸭川,那个三角洲是鸭川三角洲,对面是糺之森林,里面有下鸭神社,没错、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我会知道鸭川三角洲这个名字呢?因为去年我就是在那里跟那个家伙谈分手的,到下个月就满一年了,好快啊。不过,那时候我为什么会在跟他谈完分手后,又一起去四条吃了晚餐呢?应该马上回家的啊,真奇怪。
  走在这种地方,万一跟他不期而遇就很讨厌了。他说过,从这里直直往前走就是京大,对了,四月他曾经打电话来,我不小心接了电话,告诉他我考上了同志社,他恭喜我,称赞我考得不错。「哟哟,说话好听多了嘛。」我才刚这么想,十分钟后他就抱怨起他的女朋友了,我大叫你这个笨蛋,就挂了电话。真是个没神经的家伙,我干嘛要听他倾诉他女朋友的事呢?凭什么私自把我归类为「无所不谈的朋友」嘛。上个月他又打电话来,在留言信箱里说了一堆对不起之类的话,到底是想怎么样?我们都分手一年了,已经一年了……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他的事,在等红绿灯时,抬起头看到号志灯下挂着「百万遍」的路标牌。我觉得这个地名很熟,环视周遭,发现大十字路口的对角线上有看似大学的建筑物,因为排列着许多在我们学校极少见的具攻击性色彩的招牌,所以我猜那就是京大了。既然来了,就去看看钟台再回去吧,应该不至于碰到那家伙——我边这么想,边将头转向正面时,不由得尖叫一声「呀」
  幸亏被雨声掩盖了,对方没听见我的声音。站在我斜前方的男生依然撑着伞,看着前方的红灯。灯号转绿,男生快步向前走,我也跟在他后面过了斑马线。从斑马线另一头走过来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男生。人潮往左右散开,男生往前走,就自然开出一条路来。从邮局出来的欧巴桑也满脸惊讶地停下了脚步,那个男生却没事似的,继续往前走。
  过了斑马线,男生又停下来等红绿灯,我也一样。站在男生后面,我心底产生了无数的疑问。
  这个人为什么要盘发髻?
  从正后方看得很清楚,这个人不是戴假发,是真的盘了发髻,盘得不是很扎实,所以充满手工味。可能是刚剃过,裸露的头顶肌肤还一片青,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头部以下是格子衬衫配牛仔裤,并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顶多只会觉得衬衫不需要那样塞进牛仔裤里。那张脸也是皮肤白皙,很有亲切感。全身上下都很正常,只有发型不同于常人。
  红灯转绿后,我跟那个男生同步往前走,果不其然,男生走进了京都大学内,我也稍微低着头,溜进了大学。
  在周遭人异样的眼光下,那个男生依然抬头挺胸往前走。这份自信究竟打从哪来?男生踩着轻快的步伐,消失在中途的建筑物里。
  配合节奏摇来晃去的发髻影子盘据脑海挥之不去的我在绵绵细雨中走着走着,钟台就突然出现了。我用手机拍下了半圆形的茂密樟树和钟台,回程搭了公车去京都车站。
  在公车里我思索着,不管前男友或刚才那个发髻男,都很可笑,难道全京都大学都是那样的人?

  从京都车站转搭上近铁线后,我从背包拿出一叠纸来.我把包在油纸里的信偷偷用书库外的影印机影印起来了。应该是不可以这么做,但是,里面全是意义不明的东西,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翻开只写着「horumo」的那一张信纸,底下是以「Dear Joe」开头的信,连续三张都是英文字母排得密密麻麻的文章,最后以轻快优雅的笔调署名「W.S.Clark(注:William Smith Clark,札幌农业学校(北海道大学旧称)外聘自美国的首任副校长。他与日后的同志社大学创校人新岛襄结识于美国安默斯特学院,当时Clark为教授,新岛襄则是学院内第一位日本留学生。之后Clark受日本政府之邀,于一八七六年七月赴任札幌农业学校担任副校长一职,任期只有短短八个月,于一八七七年离开北海道,回到美国。Clark在任期间不断向学生宣扬基督教教意,借此培育了许多影响日本后世的精英,如内村监三、新渡户稻造等.皆为日本近代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人物。这些人当时在Clark的教化之下,组成了「札幌集团」,成为日本三大基督教发源组织之一。Clark可说是北海道精神的象征,现在在北海道大学及札幌知名观光胜地羊丘展望台都还立有他的铜像。)」,署名下方记载着写信日期。看到那个日期,我又发出了惊叹声。
  一八七七年五月九日。
  一百多年前的信,长眠在那个木箱里。

  ※

  我究竟是幸运之女?还是不幸之女呢?
  特地跷课,冒着雨去今出川,虽然见到了桂老师,却没上到课,就那样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这显然是不幸。
  然而,我拿到了奇怪的信件。或许只是我太厚脸皮,我总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桂老师给我的引导。如果当成是桂老师捎来的讯息,要让我知道不只是印刷品上的文章才是英文,那么我是不是很幸运呢?不过,桂老师应该不会同意我私自影印。
  我看是幸与不幸掺半吧?我边这么想,边在无聊的课堂上偷看信。我是英文系的,所以英文程度还不错,可是从没看过这种手写信,理所当然,不能像读印刷字体那么顺畅。就像我奶奶用毛笔写的信,常因为字写得太好让人看不懂,这封信也有好几个字都晕开来了,看不清楚是「u」、是「n」、还是「r」,毕竟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信了。
  结果解读这封信花了我三天的时间,不懂的单字或文法,就在教室请教来自新加坡的留学生。
  重新看过自己译出来的信后,坦白说感想只有:「这是什么东西?」无法判断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写出来的东西,总之,到处都很怪异。信中内容非常单纯,就是一个叫「W.S.Clark」的人,写给一个叫「Joe」的人,说他把人家寄放的东西送来了,问Joe可不可以收下。这两个人都是外国人,却都是日本通,信中不时出现日本地名、番薯名称,看得我一头雾水。真要说起来,我连话题主旨「horumo」都不懂,当然看不出所以然。
  我查过牛津英英辞典,只有「hormone(荷尔蒙)」,没有「horumo」。从子音与母音的组合来看,可能不是英文,但我也没听过这个日文,查广词苑,也只有「hormone」。horumo到底是什么?
  我躺在床上,又看了一次翻译文,在不懂的单字上注明(?),不过我打心底很想把整篇文章都注明(?)。说真的,「horumo」到匠是什么啦?

  亲爱的Joe:
  终于可以把这个箱子交给你了,我真的很高兴。
  这个箱子是在札幌从事对俄贸易的某个年轻日本朋友寄放在我这里,拜托我务必要转交给你的。据他说,「ishin(?)」前,他曾在你所在的地方工作,当时他十八、九岁,在「ishin(?)」前,跟同伴们在那里进行过「horumo」。
  我问他「horumo」是什么,他说是竞赛。他的说明非常独特,很多地方意义不明,我想应该是从日本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某种陆上运动,他说「horumo」是在投降时发出的叫喊声。竞赛会用到某些专门道具,但不管我听几次,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像是我们语言中没有的单字。
  直到现在,他都对他所属的萨摩番薯感到自豪,他说他曾经与萨摩番薯的人组成队伍,参加「horumo」竞赛,收在箱中的衣服就是竞赛时穿的制服。他说萨摩番薯是黄色,其他还有蓝色、红色、黑色、白色,应该是指队伍的颜色吧?他透过中国以前的故事解说给我听,但我听不太懂。
  我问朋友,为什么想把这个箱子送给Joe?他说:「因为应该让它回到诞生的地方。」我问他什么东西诞生的地方?他默默指着木箱。据他说,「ishin」前的争战让萨摩番薯其中一家被烧了,这套制服就是他从熊熊燃烧的房子抢救出来的东西之一。之后,京都的局势陷入混乱,「horumo」就停止了,没有再举办过。我问他京都现在还有举办「horumo」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其他队伍的人说不定还暗中持续着这项竞赛。他很怀念似地笑着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我还记得即使对方宣布投降,我们萨摩番薯的人也会坚持战到最后一人败退为止,所以其他队伍都很讨厌我们。」
  Joe.你应该知道吧?听说木箱上的圆圈和十字,是有名的萨摩番薯的家徽。我朋友把这个木箱当成宝物般收藏着,让我印象非常深刻。他把自己所属的队伍名称告诉了我,用非常骄仿的表情,指着箱子里的制服说:「黄龙」。
  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保管这个木箱?据我朋友说,「黄龙」在京都复活那一天会需要这个东西。在「horumo」中止时,有个身分相当于会长的人把复活的三个条件告诉了他,他也告诉了我,只是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他的眼神非常认真,我会把他亲自写下来的三个条件跟信一起放进信封里。
  能听到这么独特且神秘的故事,我非常开心,虽然这跟我信仰的神的教义大异其趣,但能窥见这个国家的人们对肉眼看不见的存在的虔诚信仰,非常值得玩味。若承蒙您答应把这个箱子留在京都保管,我会致上我最诚挚的感谢。
  你的朋友W.S.Clark

  重新仔细看过这封信后,首先闪过的念头是:「我想看这三个条件。」但是油纸里只有Clark写的信。都过了一百三十年,说不定已经轶失了。
  不过,这真的是封怪信。Clark非常清楚事情内容,只是无法理解。我比他更糟,不知道萨摩番薯为什么会有「家」?为什么能组成「黄龙」队?最后还能扯上虔诚信仰?我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信上写着萨摩番薯家被烧毁了,难道是烤番薯时没把柴火看好?
  我连看推理小说都猜不到犯人,更别说要把这种片片段段的事衔接起来了。正望着天花板发呆时,桌上的手机唧唧震动起来,响三次后又继续响,应该是电话。我伸长手拿起手机,打开手机盖。看到荧幕上显示的名字,我咂了咂舌,是那家伙。真是的,每次打来的时机都让我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起电话,装出非常不高兴的声音说:「干嘛?」
  荧幕上出现的名字是「芦屋满」。
  他是我一年前分手的前男友。

  ※

  我心想我是不是傻子啊?但想归想,隔周还是去了今出川。
  「我并不是为了去见他,只是刚好礼拜二第二堂课后没有什么重要的课,而且我也要去今出川校区办点事。」硬要这么辩解,只会让自己更悲哀。听到他说「最近我跟女朋友处得不太好,很少通电话」,我竟然有点开心,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走出地下铁,还在下雨,已经从早上下到现在了。
  「就是这个。」
  我停在西门前,看着立在那里的牌子。

  此附近为萨摩藩邸遗迹

  揭开「萨摩番薯之家」的谜底后,我去了今出川校园。

  这是昨天的事。
  我走在校园时,小吴叫住了我。
  「你好,山吹。」
  小吴来自新加坡,是跟我同班的男留学生。怎么样都看不懂的信上文章,我就是请教这位小吴。
  「上次那封信怎么样了?」细框眼镜闪闪发亮的小吴问我。
  华裔新加坡人的小吴,光看脸几乎跟日本人差不多,日文也说得很好,只是线条分明的旁分头发会让人感觉到浓厚的文化差异。
  「翻译完后就丢在一旁了,因为我实在看不懂萨摩番薯之类的东西。」
  「萨摩番薯?」小吴疑惑地皱起了清秀的眉头。「有写到那种东西吗?」
  「有啊,出现了好几次Satsuma就是萨摩啊。」
  「是出现了好几次,可是,下面没接『番薯』吧?」
  「你说什么啊?小吴,所谓萨摩当然是指萨摩番薯啊,没错,也可能是萨摩油炸物,但比较少人会想到这个吧。」
  小吴沉默地看着我好一会。
  「呃……我想……」
  他用小指拨了拨服帖的旁分头发,唯唯诺诺地开了口,但是,一和我的视线交接,马上说:「啊,还是算了。」又缩了回去.
  「什么嘛,少吊人胃口了,要说就说清楚嘛。」
  「喔。」小吴点点头,非常含蓄地说:「那个萨摩……会不会是Satsumahan?」
  「啊?」我不由得叫出声来,「那是什么?食物吗?」
  听到我的发问,小吴满脸困惑地愣了一下,从背包拿出笔记本,拔起胸前口袋的原子笔,咻咻写下「萨摩藩」三个字。
  「对喔,哎呀,我真是的!」
  我满脸通红,不由得拍了拍小吴的臂膀。
  「你不是说箱子上画着圆圈和十字标志?那是萨摩藩的标志,不久前我看新撰组连续剧时有出现那个标志。」
  我喔一声,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吴又继续说:
  「另外……」
  「什么?还有啊?」
  「不是有ishin这个单字吗?」
  「对,一直出现『ishin前』这几个字,咦,你连这个意思都知道?」
  「我想那应该是明治维新吧。」
  小吴怕我听不懂,正要写在笔记本上时,我说这个我还知道,叫他不用写了。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
  「那封信的日期是一八七七年,而德川幕府将政权还给朝廷、成立明治政府是在一八六八年,所以,我认为『ishin』应该是明治维新。」
  「哟,你很厉害呢!小吴,你怎么这么清楚?」
  小吴淡淡地说他来日本前读过日本历史,我想到自己刚才不假思索地断定「萨摩就是萨摩番薯」,觉得很丢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那么,山吹,你也不知道『horumo』是什么吗?」
  「嗯,没听说过,在新加坡呢?」
  小吴摇了摇头,我说:「应该也没听说过吧。」
  「不过,很想试试看呢。」
  小吴兴致盎然地说。
  「咦?」
  「那是日本的传统竞赛吧?我对这种东西很有兴趣,还有Yellow Dragon呢。」
  最后他忽然回到母语发音,双手在半空中弯弯曲曲扭动,表现出龙的样子。
  「Yellow Dragon.黄龙,是中国皇帝的象征,很帅、很酷。」
  我不是很有兴趣地说:「喔,这样啊。」
  「山吹,若要举办『horumo』,一定要找我喔。」
  小吴很认真地拜托我。
  我随口回他说我会的,因为他帮了我的忙,如果复活我一定会通知他。他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我很期待呢,拜托你了。」中规中举地一鞠躬离去。
  那时刚下课,我正要回宿舍,听到小吴那些话,我直接去了图书馆,想稍微查一下明治维新和萨摩藩。因为请教新加坡人小吴,实在太没面子了。
  进入图书馆,要穿过正门像剪票口的地方时,我不经意地往柜台望去,看到那里贴着基督教相关活动的海报。
  用图书馆的卡扫过机械感应区,剪票口前的闸门就往左右打开了。
  刹那间,有东西在我脑中啪地敞开来。
  ——Joe?
  我顿时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跟在我后面的人因为我突然停下来,「哇」地惊叫一声,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出神地看着那张海报上的照片。凡是这所大学的人都认识的黑白大头照,大大地印刷在海报上。
  新岛襄(NiiChima Joe)——虔诚的基督教徒,也是我们同志社大学的伟大创校人。

  ※

  西门侧边的立牌旁有根小小的石柱,上面刻着「萨摩藩邸遗迹」,我用手机拍下立牌和石柱,穿过西门前往文学院。
  听着敲打雨伞的雨滴声,我回想在图书馆里看到的资料。如刚才的立牌所示,这个今出川校区是坐落在萨摩藩邸的遗迹上。
  信上说萨摩藩邸之一惨遭祝融,应该是指禁门之变(注:文久三年(一八六三年)八月十八日.长州藩因政变失去在京都的地位.为了挽回势力,三位家老遂于元治元年(一八六四年)率兵上京,但于七月十九日在京都御所蛤御门被会津藩、萨摩藩击退,史称「蛤御门之变」、「元治之变」或「禁门之变」。)时,在四条乌丸的萨摩藩邸被大火烧毁,起火原因并不是烤番薯的柴火。对了,禁门之变是一八六四年,亦即政权还给朝廷的三年前。
  此外,最令人震撼的是信上标示的日期一八七七年五月九日,以及寄信人「W.S.Clark」。在记载大学历史的厚书里看到这个日期时,我真的很惊讶。还有,当知道这位「W.S.Clark」是几乎只要是日本人都听过一、两次的超有名人物时,我不由得在图书馆大叫了一声:「不会吧!」
  「Boys, be ambitious!(少年,要胸怀大志!)」Clark博士在离开札幌农校前这么对所有学生说。
  没错,那个Clark博士就是「W.S.Clark」,高中去北海道研修旅行时,我还在Clark博士的铜像下摆姿势照了相呢。
  根据大学史,一八七七年五月九日,也就是信上的日期那一天,Clark博士从北海道回国途中,来京都拜访过新岛襄先生。我再笨也联想得到,Clark博士一定是在那时候把信和木箱一起交给了新岛先生。
  不过,我很快就产生了疑问。如果那真是Clark博士交给新岛先生的信,那么应该会留下纪录,毕竟是大人物之间的书信,这么厚的书不可能会错过。
  然而,书上没有任何关于信件的记载,难道是另外的Clark和Joe的信?还是内容太过荒谬,被略过了?总不会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看过这封信吧?不可能,既然放在那个书库里,就表示有人在看管,那么,为什么没有引起注意?难道是其他人看不见这封信……不可能,我都影印了,小吴也看过了。
  我收起伞,推开文学院大楼的门,搭上电梯前往六楼。途中,有看似教授的人上下电梯,门外还不时传来嬉笑声。出电梯后我直直走向了桂老师的研究室,今天一楼入口处桂老师名牌旁的灯号没亮,但上次也没亮,所以很难说他在不在。
  从走廊转个弯,就看到尽头处的海芋盆栽。如果桂老师在,我打算直接请教他关于信的事,因为木箱是放在百货公司的纸袋后面,所以桂老师说不定也知道。我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在门前停下来。
  没想到我小小的心愿,这么快就破碎了,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打字机残酷地打着几个字:「六月二十一日到二十六日,赴美参加学会活动。桂」
  今天是六月二十四日,现在桂老师在哪呢?NY?LA?还是阿拉斯加?
  这样不就真的变成专程来见那家伙了?我沮丧地这么想,海芋叶子在我眼前被从窗户灌进来的风吹得摇曳颤抖。
  我跟海芋互瞪片刻后,弯下腰,轻轻拾起盆栽,槽盘与接水盘之间,出现了熟悉的银色钥匙。我的心跳狂跳不已,确认后面没有人后,很快伸手拿走钥匙站起来,离开老师的研究室。
  我从楼梯冲下五楼,一路上没碰到任何人,到了书库前,立刻插入钥匙打开门,悄悄溜进里面,反手关上门。滞闷的空气像薄膜般包住我的脸,书库四面都是毛玻璃墙,所以即使不开灯,走廊的灯也会透进朦胧的光线.我觉得自己好像间谍,不禁哑然失笑,继续往右手边前进,停在阪神百货公司的纸袋前。
  我把纸袋放在地上,注视着架子里面。印在木箱上萨摩岛津家的圆十字家徽背着透过毛玻璃照入的光线,朦胧地浮现眼前。
  我拉过木箱,打开盖子,摊开里面的布巾,查看黄色浴衣,从褪色的衣领露出茶褐色油纸的一角。
  我把手伸到浴衣下面,轻轻拿起来,拿起来时,不小心掀开了浴衣的背部,露出以深蓝色边线描绘出来的龙。
  ——是Yellow Dragon。
  我在心中默念着。往木箱里看,箱底有张泛黄的纸。我把浴衣放在过期的《Eureka》杂志上,小心翼翼把手伸进箱子里。约二十公分见方的纸张上,写着一些小字。我拿起纸张靠向毛玻璃,增加亮度。

  「关于<荷尔摩>黄龙阵复活三条件」

  看到端整的字迹,我不禁在心底嘟囔着:
  原来「horumo」是写成「荷尔摩」,尾音要拉长上扬呢。

  ※

  我在面向乌丸今出川的十字路口的TSUTAYA(注:Video、DVD、游戏、书籍等出租、贩卖店。)打发时间时,撑着伞的那家伙从入口处的门进来了。
  「哟,好久不见。」
  「你迟到了。」
  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他明明住在这附近,却让远从田边来的我等他,什么嘛!
  他似乎毫不以为意,问我要不要去哪喝咖啡?肚子饿不饿?问得厚颜无耻,所以我没好气地回他说我不喝咖啡,肚子也不饿,快步走出了那家店。
  「你想怎么样?在下雨呢。」
  「这附近最近的神社在哪?」
  「什么?」
  「我要你带我去神社啦,愈大愈好。」
  他满脸疑惑,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去神社?我撑开伞说:「你迟到了,答应我这件事也不为过吧?」
  「离这里最近的是下鸭神社吧,不对……」
  可能是想起去年在下鸭神社前面的鸭川三角洲跟我分手,他突然咽下这句话,开始查起手机里的地图。
  「这边吧。」片刻后,他指着乌丸通北边说:「上御灵神社最近。」
  「那里有名吗?」
  「很大,是历史悠久的神社。」
  「那么,带我去那里吧。」我径自往北迈开了步伐。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跟着我走了。
  经过法科大学院(注:法科大学院是培养法律界、司法界所需学识与能力的专业研究所,修完学分后即可参加新司法资格考试,并拥有法务博士之专业学位。)前,我假装不经意地秀了一下我的知识:
  「你知道吗?同志社以前是萨摩藩所在地呢。」
  没想到他给了我这样的回答:「嗯,就是在这里缔结了萨长同盟(注:庆应二年一月二十一日,政治立场对立的萨摩藩舆长州藩在坂本龙马的居中斡旋之下,缔结了政治、军事性同盟,又称为「萨长盟约」。)吧?」
  这个名词在图书馆看过好几次,可是都只有简短的说明,所以我并不是很清楚,心中暗忖是不是跟坂本龙马有关呢?但是,我死也不要在这里问他「什么是萨长同盟」。
  「没错,就是在这里缔结了萨长同盟。」
  我竟然逞强应和他,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从地下铁马口车站前右转,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上御灵神社了.正面是比想像中宽敞、厚重的宏伟大门,我把背在肩上的袋子抱在胸前,稍微低下头钻过大门。
  在香油钱的箱子前,我从侧背袋里拿出布包裹,抱在胸前,丢下了香油钱。击掌、祈祷后,我抬起头,看到身旁的他满脸疑惑、惊讶,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用非常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干嘛?」
  「那个布包裹装着什么?」
  「跟你无关吧?从刚才就东问西问,烦死人了,你早已不是我男朋友,什么都不是了,请不要自我膨胀。」
  「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怎、怎样,你不是有女朋友了?我把你当成什么,与你无关吧?」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落寞、犹疑,与我视线交接,他立刻把脸撇开。那是什么眼神嘛,是他自己交了女朋友,跟我提分手的啊。
  「走吧。」
  我毅然撑开伞,冲入雨中。
  回到今出川校区,我说我有点事要办,暂时丢下他,又去了文学院大楼。我先悄悄溜进五楼的书库,把布包裹放回木箱,再走到六楼桂老师的研究室前,把钥匙藏在海芋盆栽下面,向远在美国的桂老师说了声「谢谢」。
  在搭往一楼的电梯里,我从袋子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张,上面写着「关于<荷尔摩>黄龙阵复活三条件」.是的,我把那张纸也拿去影印了,如标题所示,上面并列着三个条件。

  一、带着黄龙阵之象征拜访神社。

  这是第一个条件。「黄龙阵」是队伍的名字吧?至于「象征」,从那封信来看,应该是那件浴衣,所以这个条件算是通过了吧。问题是接下来我就被三振出局了,我试着想达成所有条件,但很快就遭到挫败了,因为接下来写着:

  二、与那家伙之操纵者一起拜访神社。

  我完全看不懂这一句,「那家伙」是什么?信上完全没有提到啊,这样突然冒出来,我哪看得懂。而且,「那家伙之操纵者」指的是谁啊?不可能是我前男友吧?还有,前面用「家伙」、后面用「者」,究竟差别在哪?难道「那家伙」不是人类?「操纵」那家伙又是什么意思?啊,从头到尾都看不懂,彻底投降了。
  什么「复活」嘛,说得那么夸张,又没有人在看,就算我跟「那家伙之操纵者」一起去了刚才那间神社,有谁会来确认呢?完成三个条件时,又有谁会来验收呢?何况,以前有很多队伍吧?就算我让「Yellow Dragon」复活了,其他队伍又在哪?最根本的问题是,我对「荷尔摩」的内容一无所知,想知道也找不到任何线索,恐怕只有现在还参与「荷尔摩」的人直接告诉我规则,我才有可能知道「荷尔摩」的内容,但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稍微认真思考,就会发现整件事荒诞不经,破绽百出,要什么资料没什么资料,根本不必当真。
  但是,这样也好,我并不是真的想让「荷尔摩」复活,我把浴衣带去神社,只是希望多少可以告慰一百三十年前把这件浴衣托付给Clark博士的人在天之灵。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我把纸张收回袋子里,走出电梯。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自嘲地撑起伞,往前男友在等我的TSUTAYA走去。

  ※

  我为什么会跟这个男人并肩走在一起呢?
  我跟他并不是朋友,当然,也不是情侣。有人不再是情侣后,可以回到朋友关系,但是我做不到。不过,话说回来,我跟满也不曾有过朋友关系,在高中一年级满向我表白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
  我们从今出川车站搭乘地下铁,在四条站下车,从那里经由四条通往东走,到只园八坂神社左转,改从河原町通往北走,再沿着新京极的商店街往南走。一路上,我们吃了冰淇淋,逛了几家商店,进了电玩中心,好像高中生的约会。
  不觉中,已经晚上六点半了。我说肚子有点饿,他不假思索就约我说:「吃过饭再回家吧?」我其实是打算回田边了,但是他把手一指,轻快地说:「那家怎么样?」我又想那就吃饱再回家吧,跟着他走进离锦市场商店街有段路的町屋风(注:以木拉门,瓦顶、灰泥抹墙为特征之日式建筑。)居酒屋。
  可能是这之前跟我通电话时得到了教训,今天见面后,他都没提过女朋友的事。我们两人只是在街上晃来晃去,聊着无关紧要的大学事情,进了商店也只是随手抓起东西来看看,或是试听CD,或是低声交谈,就又出去了,结果什么也没买。
  当然,我并不想听他讲他女朋友的事,她很会吃醋之类的事完全与我无关。但是,又好像有点想知道关于她的事,心情好复杂。就是那种希望他会不小心提起她的事,惹我生气的奇妙心情……这是什么心情呢?
  都怪这个男人,干嘛又把自己主动分手的女人约来市内,还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闲逛蹓躂,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把今天跟我见面的事定位成什么了?我愈想愈不甘心,昨天几乎都没睡呢——正这么胡思乱想时,他忽然停下剥蚕豆的手问我:
  「巴,你有男朋友吗?」
  「干、干嘛突然问这种事?」
  「你这么漂亮,有不少男生追你吧?」
  很不巧,我读的是英文系,班上百分之九十是女生,没参加社团、也没兼差的我,可怜到没有任何邂逅。但是,我没这么说,反问他说:
  「为什么这次打电话来。突然说想见我?」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干嘛约我来市内?」
  「就……想见你啊。」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想见你啊,我不是说了我想见你吗?」他有答跟没答一样。
  我用食指指腹搓着乌龙茶玻璃杯上凝结的水滴说:
  「满,你不是有女朋友了?」
  「有啊,可是这跟那……」
  他硬是把难以启齿的后半句随着大杯生啤酒咽了下去。
  「那、那你呢?山吹巴,你为什么要来?」
  「不要叫我山吹巴。」
  我想起高中时,他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叫过我,不禁有点难过。
  「对不起,巴……你如果不想来,可以不要来啊。」
  「我来是因为我有其他事要办……」
  我低下头,没再说下去。满默默喝干啤酒,大喊:「麻烦一下!」把店员叫过来,之后,他没再碰触这个话题。高中时曾交往过三年的两人,彼此都清楚知道说下去只会开始无聊的争吵,那样的争吵要在交往中才能忍耐、才有意义,对现在的我们已经毫无意义了。
  之后的对话断断续续,八点不到,两人就走出了那家店。
  「谢谢你,巴,真的好久不见了,我今天很开心。」
  我嗯地点点头,跟他走在铁门并列、没什么人的锦市场商店街。
  「还能再见面吗?」
  我不由得抬头看满,满很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跟我的身高相差二十多公分。我觉得高挑的男生很占优势,因为无论如何都得抬头看他,这样看起来就是比较帅。
  「不能吗?」
  恳求般的柔弱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听得我既心酸又心动。这家伙都有女朋友了,还说这种话,真的很狡猾。我还想不到该怎么回答,两人已走出锦市场商店街,来到了锦天满宫,入口处的鸟居挂满了灯笼。满突然停下脚步说:
  「那是什么……」
  听到他声音骤变,我猛然抬起头,看到他嘴巴大张。我疑惑地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紧盯着从前面经过的一对情侣的背影,不,应该是说盯着他们脚下。
  「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不,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应该是京产大的……可是,为什么带着那些家伙呢?」他有些恍惚地嘀咕着。
  带着那些家伙?我又疑惑地望向从新京极商店街走向四条通方向的那对情侣,只看到两人卿卿我我地走在没什么人的马路上,并没看到其他东西。
  「怎么了?他们……」
  我说到一半就把话咽下去了,因为越过满的肩膀,我看到一个女生脸色苍白地伫立着。长发飘逸、皮肤白皙、鼻子挺立,很漂亮的女生。与我的视线一交接,她立刻把脸撇开,看到她瞪着满背部的眼睛逐渐泛红、布满血丝,我就猜到她是谁了。
  我还来不及出声,满就察觉到我的视线,问我怎么了?猛地回过头去。
  「啊……」
  认出眼前的她,满霎时嘴巴半张,整个人呆住了。我们就像人偶般,彼此呆呆相望。僵滞十多秒后,满乞怜般伸出手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她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个人是谁?」
  从她嘴巴发出颤抖而冰冷的声音。
  「她、她只是朋友……学院的朋友。」
  「不是吧!」她尖锐地叫着,眼神充满敌意。
  「等、等等,不是那样。」
  「你们果然还有见面,真不敢相信。」
  她气冲冲地挥掉满伸向她肩膀的手,满怯懦地叫着她的名字:「京子。」
  「不要叫我!」
  她转过身,快步往三条方向走去。
  「喂、喂!」满紧跟在她后面。
  「你这个骗子,不要跟来!」她背对着满,声泪俱下。
  与她擦身而过的人都讶异地回头看她,我的心情变得惨白,看着逐渐远去的娇小背影,和呆呆伫立的大背影。

  ※

  我大可丢下满径自离去,可是看着他落寞沮丧的样子,又觉得很可怜,于是带着他去了面向商店街的星巴克。看到了不想看的画面,还被他说成是学院朋友,我自己也很生气、很沮丧……却还是丢不下他。啊~真是烂好人一个。
  「拿去,喝吧。」
  我端来了两杯冰拿铁,放在先坐下来的满前面。我说我请客,他也看都不看我一眼,大概是女朋友的电话打不通,他用力咂咂舌,把手机放在桌上。
  「你好好解释,她就会懂啦,我们又没怎么样,真倒霉。」
  我取下杯盖,撕开糖水,满又拿起桌上的手机,不死心地盯着画面。
  「真是的,来干嘛啊。」满阴沉地嘟囔着。
  「大概是正好来这附近参加聚会吧……」
  「不,我是说你啊,巴。」
  啊?我不由得停下倒糖水的手。
  「你为什么不拒绝我今天的邀约?你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也跟我毫无关系了吗?」
  「你、你说什么啊……」
  「可恶,你今天干嘛来呢,又好死不死被她撞见,真是祸事连连,好倒霉的一天。」
  我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怒气直逼沸点,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要欺人太甚……」
  颤抖的声音从嘴巴冒出来的同时,我猛然从椅子跳了起来。
  「是你找我来的啊!说得可怜兮兮,我只好答应来陪你。结果呢,你不停地说什么我已经不喜欢你之类的话,啊~听了就恶心,好没担当的男人,真的烂透了,简直就是男人中的垃圾。」
  我把手上的冰拿铁狠狠泼在他脸上,便走出了星巴克。
  我从新京极的商店街跑向四条通,却没有听到他追上来的声音,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什么嘛,还是女朋友时他都会马上追上来呢。
  我好不甘心,连泪水都出不来了,最不甘心的是被他这样糟蹋,我还是无法讨厌他。我心烦意乱,不禁诅咒他那种人最好死了算了,真的,快去死、快去死、快去死、快去死……
  我边诅咒边走,从四条通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鸭川前。四条大桥的霓虹灯照耀着鸭川,雨在光圈中跳起了舞。
  头上不再有拱形屋顶,我撑开了雨伞,从西桥头的派出所前经过时,我真的很希望那家伙被抓起来,我是审判长,即日判决那个大笨蛋无期徒刑。
  不——大笨蛋是我。
  我不禁悲从中来,从四条大桥上俯瞰鸭川,湍急的川流形成黑影,速度快得就像龙将拱背腾跃而起。我把手伸出伞外,搭在栏杆上,湿漉漉的栏杆又冰又冷,无形中平缓了我的心跳。尽管如此,当我想起把冰拿铁泼在那家伙脸上的瞬间,雨打在手背上的感觉还是会时近时远。就在感觉不知第几次远去时,我突然想起了「关于<荷尔摩>黄龙阵复活的三个条件」。

  一、带着黄龙阵之象征拜访神社。
  二、与那家伙之操纵者一起拜访神社。

  接着,第三个条件是:

  三、当晚,以那家伙供奉鸭川。

  这就是全部内容。
  意思是要将「那家伙」当成祭品献给鸭川,放水流吗?好可怕的内容。不过,不知道「那家伙」是什么东西,就无法采取任何动作。总不会今晚我无意中把我不知道的「那家伙」,丢进鸭川放水流了吧?
  我从袋子拿出折成四折的「三条件」的影印纸,从四条大桥的栏杆扔下鸭川。俯瞰川流时,好像看到椭圆形的大黑色物体在水面漂浮,但很快就消失在桥底下了。
  心情平静多了,但眼前仍不时浮现他的脸.我打从心底想报复他,如果可以把那个傲慢、搞不清楚状况的恶劣男人彻底击溃,不知道有多开心。
  对了,不久前在图书馆查阅的书中,有首新岛襄先生写的诗,名叫<寒梅>。
  「庭上一寒梅,笑侵风雪开,不争又不力,自占百花魁。」
  很动人的一首诗。但我绝对成不了寒梅,我没有那种逆来顺受的心,可以熬过冬天的寒冷与风吹,开出美丽的花朵。我只想踹那家伙几脚,把他踩得稀巴烂,以什么为借口都行,透过「荷尔摩」也行,虽然我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什么是「荷尔摩」。
  说真的,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呢?
  很怕自己一放松就会哭出来,所以我一路念着「荷尔摩」往前走,这个名字真的很好笑,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呢?
  这时候,我听到夹杂在雨中的叫喊声,向对面步道望去,看到一个女生急速往前跑,手中的蓝色雨伞差点飞出去。
  我的视线不由得追着她跑,又看到一个打着红伞的女生从西桥头跑过来,嘴里一样叫喊着什么。
  我停下来看个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人跑到桥中央会合,就抛开伞拥抱起来,让我大吃一惊。
  两人哭得唏哩哗啦,八成是被男人伤了心,这世上真的没一个好男人。
  「女孩们,要胸怀大志!」
  我送出无言的声援,给在雨中相拥的两人,接着转身走向从桥头就看得见的京阪四条车站入口。

  ※

  到通往地下的车站入口,我收起了伞。把伞用力一甩,甩得比平常用力,水滴便在白色阶梯的瓷砖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往前奔驰。
  我对自己说,赶快回家泡个澡吧,正要下楼梯时,突然从倾盆大雨中传来吼叫般的声音:
  「荷尔摩~」
  我讶异地回过头去。桥上依旧是行人来来往往,不见任何异状。听起来像是女性的声音,所以我下意识地搜寻刚才相拥的两人,但正好被公车挡住看不见。
  「不会是她们吧。」我苦笑着转回前方。
  啊,对了,明天在教室遇到小吴,要向他道歉才行,跟他说对不起,我没办法让「Yellow Dragon」复活。虽然知道三个条件是什么,却只能完成第一个条件,其他两个都似懂非懂。不过,可以顺便告诉小吴,那个竞赛是念成「荷尔摩」。
  走在没有人的阶梯上,我把手指向斜前方,中气十足地说:
  「Girls, be ambitious!(女孩们,要胸怀大志!)」
  莫名地,觉得精神好多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景 丸之内高峰会议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下午五点二十三分  青山

  「喂,井伊!」旁边有人压低声音叫着,所以井伊直子转过头回应:「什么、什么?」小酒继续面对着电脑荧幕,悄悄地说:「这个礼拜五,丸之内有场不同业界的交流会,你去不去?」
  「喔,是吗?」直子停下整理发票的手,把头靠近小酒的电脑荧幕,看到一封邀约联谊的邮件,遣词用字都不太拘小节。
  「跟外面的人通伊媚儿不好吧?听说部长会抽查信件内容。」直子皱起眉头说。
  「等你回答我去或不去,我就要删除啦。」
  到底怎么样?小酒说着按下回函,叫出写回信的画面。
  「可是,」直子双臂环抱胸前说:「从文章来看,这个人好像有点蠢,尤其最后那句『拜托啦~』感觉特别蠢,不说说他,恐怕下次他会说出『拜托啦,机械博士(注:一九八二年至一九八五年,在日本少年杂志《Jump》上连戴之漫画。)』之类的话。」
  「你说拜托啦……什么?」小酒满脸疑问。
  「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吧?好男人都有女朋友了.光是在黄金周假期前临时办联谊就知道对方有多糟啦,只会浪费金钱与时间。」
  环抱双臂的直子这么嘀咕着,小酒冷静地回她说:「搞不好对方也这么想。」
  「能找到我们这么好的女人,他们该偷笑啦。」
  直子扬起眼角,小声愤慨地说。
  「你到底去不去嘛?我不否认这个人是有点轻佻,可是,在商社上班耶,收入不错喔。」
  「去。」
  「早说嘛。」小酒不耐烦地叨念着,咔哒咔哒敲起键盘,一声:「好啦!」把邮件发送出去。
  直子正要回去整理发票时,小酒很快删除了业务外的邮件,指着桌上的盒子说:「要不要吃Pocky?」
  「不要。」
  「怎么,正在减肥吗?」
  「随时都在减。」
  「减肥是你的兴趣?」小酒笑着把一根Pocky放进嘴里说:「借贷、借贷,借方左边、贷方右边。」念着念着,又回到了发票输入画面。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下午五点二十九分  赤坂

  「喂,好像成了。」
  坐在隔壁盯着笔电的阿忠,突然欠身而起。
  「成啦,榊原!」
  他用力拍打榊原康的肩膀。
  「什么啦?」榊原康依然面向桌面,不耐烦地回应。
  「联谊、联谊啊!」阿忠竖起大拇指,笑出一口白牙。「这礼拜五,你去不去?」
  榊原康面向桌上堆积如山的会议资料,停下按钉书机的手,摇了摇头。
  「不用啦,黄金周假期就快到了,想也知道对方是想填补连休的空白,这种联谊能参加吗?而且我最近有了彻底的认知,世上的可爱女生都有男朋友了,所以不会参加联谊。没错,可能其中会有刚跟男朋友分手的可爱女生,但那种机会只有万分之一。我对联谊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了,那只是金钱与时间的浪费。这次一定也不会有好女生来,尤其是你办的联谊,根据我的经验,百分之百不会有。」
  「哎哟,不要这么生气嘛,上次的女生的确不怎么样,可是,我偶尔也要应酬应酬啊。而且,说不定对方也这么想呢。」阿忠在手里转着原子笔,犀利地反驳。
  「话是没错……」榊原康为之语塞,皱起眉头嘀咕着:「但还是教人生气。」
  「这次的女生是在青山的时尚服饰公司上班。值得期待喔。」
  「你们是什么关系?」
  「大学时在社团认识的朋友,不久前在某次聚会又见到她,没要到她的手机信箱号码,但有要到公司信箱号码,我就这样锲而不舍地从点扩展成面啦。」
  「那是你家的事。」榊原康漠不关心地转向那堆资料,边拿起钉书机,边听阿忠滔滔说着。
  「对方的酒井是个大美人,美女通常会聚在一起,所以她带来的女生绝对值得期待,又是在时尚服饰公司上班。」
  「你到底去不去?」
  「星期五的工作应该可以提早结束,又没什么事,就去看看吧。」
  「想去就直说嘛。」阿忠苦笑着拿出手册,翻开其中一页,「地点就选在丸之内吧。」
  「丸之内?好远。」
  「那天早上我要去大阪出差,所以最好找离东京车站近的地方。」
  榊原康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把订好的资料并拢,咚咚对齐四个角。
  「说真的,为什么每天都有这么多会要开呢?光思考要做什么,却没时间去做要做的事,真是够愚蠢了。」
  「哟哟,真是一语道破现代社会组织的问题核心呢!」
  阿忠合上手册,笑嘻嘻地看着榊原康。
  「榊原选手,告诉你一句好话吧,对活在这个资本主义社会的上班族,尤其是我们这种刚进公司三年的人来说,是非常实在的一句话。」
  「洗耳恭听罗,本多选手。」
  「士兵不需要会思考。」
  榊原康望着阿忠好一会,哼地嗤笑起来,在嘴里念着:「没错。」又拿起大型钉书机,啪叽钉住手中那叠厚厚的资料。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五
  下午七点三十二分  东京地下铁青山一丁目站

  「你跟那个叫本多的人,是在哪认识的?」
  「啊……本多是我大学时的朋友。」
  「小酒,你是御茶水女子大学吧?」
  「是啊。」
  「那么,你们怎么会认识?」
  「这个嘛……勉强来说,算是透过社团吧。本多是一桥大学,我们举办过社团交流,不久前在同学会之类的聚会上又见面了。」
  小酒说,本多缠着她要手机信箱号码,她就给了他公司名片,没想到他真的写伊媚儿来了。「喔?」直子边回应小酒,边钻过东京地下铁青山一丁目站的入口,踩着喀喀作响的高跟鞋走下楼梯。
  「井伊,你的高跟鞋声音很响呢。」
  「脚跟抬起就会响啊,你的为什么不会响?」
  「会响才奇怪呢。」小酒答得很干脆,快步走向剪票口。
  「小酒,你大学时参加什么社团?」
  「什么社团啊……就是户外之类的社团。」
  「女子大学都是女生吧?」
  「是啊。」
  「光是一群女生去什么地方吗?」
  「怎么可能,所以通常是跟其他学校一起做这个、做那个。」
  直子嗯地点点头,又喀喀踩着高跟鞋,从楼梯走下月台。
  「井伊,你参加什么社团?你念的是京都的大学吧?」
  「我?我嘛……」
  乘客们在脚下的上车标志前井然有序地排成两行,直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心想东京人为什么会这么规规炬矩地等车呢?每次看到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在青山的时尚服饰公司工作三年,她已经知道东京人并不是特别温和,有人想插队挤上电车,就会听到他们露骨地咂舌,或用手肘轻轻推人,还是有出人意料的攻击性。
  「你没有加入任何社团吗?」
  两人选择最短的队伍,在最后面站定后,小酒又问她。
  「有啊。」
  「什么社团?」
  「嗯,就是……」她无法告诉小酒,她是参加龙谷大学朱雀团这个名称怪异的社团,从事荷尔摩活动。
  「该怎么说呢,也算是室外社团吧,在外面进行类似体育的活动……」
  「类似体育?」
  「对,又跑又叫。」
  「什么?玩抓鬼游戏啊?」
  不、不,要去掉「游戏」两个字。直子在心里这么嘟囔着,以「总之是个奇怪的社团」做了模糊不清的结论。小酒颇能理解似地点点头,回她说:「每所学校都有奇怪的社团呢。」这时候,嘟地响起长长的警笛声,东京地下铁银座线进入了月台,排成两纵队的人头缓缓向左右散开。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五
  下午七点四十七分  JR东京站

  榊原康在JR东京站丸之内北口,抬头看着富丽堂皇的半圆形天花板时,刚从出差地回来的阿忠小跑步过来,说:「今天也辛苦啦!」
  「应该还来得及。」
  出了车站,就是外观像西洋棋形状的白色丸大楼,以及黑色新丸大楼,两栋大楼隔着马路耸立在黑夜中。
  「哟,大家都还在工作呢。」
  阿忠眯起眼睛,仰望着天花板日光灯还灼灼明亮的高楼层窗户。榊原康也抬头看着像巨大羊羹般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心想每天在这么有名的地方工作,是什么感觉呢?
  「开在这种地方的店都很贵吧?我们吃得起吗?」
  榊原康开始担心荷包,阿忠安慰他说:「放心吧,里面也有一般消费的店。」
  「今天来参加联谊的酒井,是你在大学社团认识的?」
  「嗯,是啊。」
  「同一所大学?」
  「不,」阿忠摇摇头说:「酒井是御茶水女子大学。」
  「那么,是社团之间交流认识的朋友?」
  「嗯,算是吧。」
  「阿忠,你大学是加入什么社团?」
  「嗯……该怎么说呢,很像专办活动的社团.大多是跟其他大学的人在户外大吼大叫、吵吵闹闹。」
  像专办活动的社团是怎么样的社团呢?榊原康满腹狐疑,但没继续问下去,只是嗯地点了点头,快步跑过号志灯开始闪烁的长斑马线。因为他怕阿忠反问:「那么,你是加入什么社团呢?」那可就麻烦了,总不能告诉他社团名称是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从事荷尔摩活动。
  幸亏阿忠进了新丸大楼就说:「呃,是哪一楼呢?」走向了墙壁的楼层介绍,没有反问他。
  「五楼。」阿忠说。
  榊原康跟着他走向手扶梯。
  「对了,今天在大阪对方请我吃饭,我点了大阪烧套餐,竟然还附白饭呢。」
  「那又怎么样?」
  「大阪烧耶,配白饭很奇怪吧?」
  「一点都不奇怪。」
  「碳水化合物配碳水化合物,很奇怪吧?」
  「义大利面都配面包啊。」
  「照你这么说,披萨也该配面包罗?」
  「又不是用大阪烧的面粉配饭吃,是用酱汁跟食材的味道配饭吃啊。」
  那也不太配吧?阿忠还是念念有词,榊原康站到手扶梯左侧,回说不会啊。
  大学毕业刚来东京时,他曾经对手扶梯的站立位置大感疑惑,因为关西的不成文规定是站右侧,空出左侧。刚进公司时,他对公司同事说他有时会突然不知道该站哪边,同事很有智慧地回他说:
  「就当成马路来思考啊,右侧是超车道路。」
  但是,有长达三个月的时间,他还是会不小心站到右侧。
  究竟哪里是东、西手扶梯站立位置的分界线呢?应该是名古屋一带吧?名古屋以西靠右、以东靠左。他正想着这种无聊事时,阿忠在他背后说:
  「就是这一楼。」
  他点头说OK,在看到五楼的标示时,纵身从手扶梯跨上了楼层。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五
  下午七点五十六分  丸之内

  「本多是怎么样的人?」
  「本多?嗯,有点浮躁,不过人还不错,多少有点责任感。」
  听完小酒的评语,直子不禁质疑,为什么连有没有责任感都知道?
  「他曾经在一桥大的社团担任社长,虽然不是我欣赏的那型,但是听说有很多女生喜欢他。」
  小酒边摊开有楼层地图的大楼导览手册边回答,直子随口附和「喔」,抬头看着电梯里的楼层显示数字逐渐往上增加。
  「小酒,你不喜欢他吗?」
  「我觉得他做事不够干脆,看了就烦,我受不了那种人。」
  小酒对男生向来很严格,在公司对工作没效率的男性前辈职员也抱持强烈的敌意。不过,对女性前辈也一样严格,所以要说公平也算公平。直子常觉得庆幸,小酒不是她的后进。
  「可是我看他对联谊很积极啊,地点也很快就决定了。」
  「这才教人生气呢,他就只有做这种事特别周延。」
  小酒还真难缠呢。直子正在心底嘀咕时,电梯当一声,门敞开来,已经到五楼的餐饮楼层了。
  「对了,井伊,忘了告诉你,今天是二对二。」小酒说。
  「咦,是吗?」
  「我还约了一个大学时的朋友,可是她早上通知我说临时有事不能来。本多那边也刚好少了一个人,所以我想二对二也好。」
  「二对二是一般聚餐,不算联谊吧?」直子说。小酒点头说:「也是啦。」把手里的楼层图转来转去。
  「我想应该是这边。」
  直子也跟着小酒这个不可靠的卫星导航向前走,从一整面墙的玻璃窗望出去,对面是巍峨耸立、灯火辉煌的丸大楼。
  「在这种地方上班的人,收入应该很不错吧?」
  直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往玻璃窗望去时,有个映在窗户上的身影攫住了她的视线。她不由得回过头去,因为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似乎是她熟识的人。但是,有好几个西装背影都很相似的男性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已经不知道刚才是谁的侧面映在玻璃窗上。
  「不会是他吧?」
  这么喃喃自语的直子,听到小酒说:「啊,是那家。」赶紧跟上去。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五
  下午七点五十七分  丸之内

  在充满义大利风味的时尚居酒屋入口处,阿忠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是预约四位的本多先生吗?欢迎光临,请这边走。」
  服务生很快走到他们前面带路。
  「咦,四个人?」
  「嗯,我本来还约了一个大学学弟,可是上午他来电说临时有事,刚好酒井那边也有一个人不能来,所以我想这样也好。」
  女性阵营还没到,榊原康就坐后,边看着菜单边问阿忠:
  「酒井是怎么样的人?」
  「酒井吗……就是看起来有点散漫,其实精明得不得了。她当时是担任御茶水女子大学社团的会长,我那个社团有不少男生是她的隐性粉丝。」
  「你不是其中之一吗?」
  「我?我一天到晚被酒井骂,怎么可能喜欢她。总之,她是个惹不得的人。」
  「你竟然会想跟这种人联谊。」
  「这跟那是两码子事。」
  「是喔?」榊原康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说:「你们只是社团朋友吧?到底做什么会一天到晚被她骂?」
  「就是骂我做事没章法啦、联络太慢啦、虎头蛇尾啦,东骂西骂。」
  这不是跟在公司时课长对你说的话一样吗?榊原康很想这么说,但忍住没说出口。这时阿忠的手机响了,大概是客户打来的,只见他声音骤变,回说:「我现在人还在外面,回公司后马上传真给您。」看样子应该会再说一阵子。手表显示下午七点五十九分,参加联谊的女生通常会晚到五或十分钟,所以榊原康小声对阿忠说:「我去一下厕所。」离开了座位。
  走出店门,通往厕所的走廊右边是一整面的玻璃,可以看到对面气势雄伟的丸大楼。跟他擦身而过的情侣说:「听说七楼有阳台,可以出去呢。」
  他想起从斑马线仰望大楼时,看到有人在阳台上,感觉很舒爽的样子。他想着等一下去看看吧,走进了厕所。
  从厕所回到店里时,已经有两位女性坐在他们那一桌了。
  「哟,回来了。」阿忠向他招手。
  「啊,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榊原康慌忙出声,背向他的两人都转过头来。
  坐在阿忠斜对面、留着长发、身穿淡粉红色上衣、白色裙子的女性跟他视线飞接时,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差点就「呀!」地叫出声来。那位女性也嘴巴大张,瞪大了眼睛。
  「井、井伊?」
  「果然是你,榊原,你怎么会……?」
  「咦?你们认识?」阿忠和小酒同时发出惊叫声。

  榊原康是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第四百九十八代会长,井伊直子是龙谷大学朱雀团第四百九十八代会长。
  两人都参与了第四百九十八代期间的荷尔摩竞赛,亦即长达两年的「京极荷尔摩」之战。在经过无数次激战后,被比喻为越后的上杉谦信(注:战国时代武将,越后、加贺、能登地方之领主。曾与武田信玄在川中岛大战过数回,人称越后之龙。)与甲斐的武田信玄(注:战国时代武将,后成为甲斐国之主,人称甲斐之虎。)之战,两人是名垂于荷尔摩之史的好敌手,名声响彻京城大道。
  「京极荷尔摩」结束至今三年半,两雄又在矗立于东京丸之内的新丸大楼五楼的联谊会上重逢。

  ※

  两人的邂逅要追溯到五年前。
  当时都是二年级的两人,在第四百九十八代荷尔摩、亦即「京极荷尔摩」之战首次交手。之后,在延烧京城大道的「京极荷尔摩」战火中,两人共相遇四次。你攻我防,留下了足以称为殊死战的精采纪录。
  两人的战略正好成对比。
  率领黑色小鬼的榊原康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顾危险,毅然发动奇袭。勇猛的攻击,可比战国时代挥舞着昆沙门天王(注:守护佛法之神,面带怒相,一手端宝塔,一手握宝棒或实戟,在日本是七福神之一。)的旗子、驰骋沙场的越后之龙。井伊直子则是坚守防线,持续所谓「精神战」的顽强抵抗,等敌方战到筋疲力尽时,再对红色小鬼发号施令,将敌方打得溃不成军。那种沉着的布阵,让人想起以「风林火山」(注:取自于孙子的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为旗帜、睥睨沙场的甲斐之虎。
  久而久之,从榊原康沉稳的外表无法想像的激烈攻击,被称之为「黑色旋风」,成了京产大玄武组的代名词。而乍看之下怯懦不可靠,却比任何男人都脚踏实地筑起坚如磐石的防御线的直子布阵,被称之为「红色铁壁」,同样成为龙大朱雀团的代名词,是其他大学眼中的可怕敌手。
  现在,龙大朱雀团被继直子之后接任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的立花美伽,改名成龙大Phoenix。改变名称时,立花美伽遭到朱雀团校友们的猛烈抨击,但直子却主张:「现在的主角是他们。」四处游说相关人员,终于取得众人的支持,这是众所皆知的事。事实上,是直子还在大学时曾不经意地说:「这么难听的社团名字,很难开口告诉男友。」立花美伽说:「没错,的确是这样。」强烈表示赞同,才演变成这样的结果,这件事成了两人之间的秘密。
  战略完全相反的两人所展开的激战历史,人们至今记忆犹新。在「京极荷尔摩」中,两雄都是竭尽全力奋勇作战。第一年是由直子率领的龙大朱雀团赢得直接对决的重大战役,也就是在「中书岛荷尔摩之战」(而非「川中岛会战(注:战国时代,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为了争夺北信浓的支配权而在川中岛(今长野市南郊)所发生的战役。川中岛会战是日本战国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场战役,主战双方战力势均力敌,并称为「战国双雄」。这场战役最后结果虽然是双方不分胜负,但却是历史上死伤相当惨重的少数战役之一。)」)夺得了最高荣誉。第二年情势大逆转,由榊原康率领的京产大玄武组复仇成功,登上了最高宝座。
  第二年两者直接对决的最后一战「鸭川三角洲荷尔摩」,是荷尔摩史上最激烈的战役,至今还鲜明地刻印在许多人的脑海中。
  最后决战前,有人引用中国的故事,预测将会引爆「矛盾之战(注:形容绝妙之攻防对决。)」,有人期待着在川中岛历经五次激战的越后之龙与甲斐之虎的战役能再重现。京城大街小巷都为这场战役疯狂,盛况不输庆典活动,使得通常会在同一天开战的其他大学荷尔摩不得不变更日期。荷尔摩决战当天,俯瞰鸭川三角洲的贺茂大桥挤满了赶来观战的其他大学成员和校友们,紧张地从栏杆往下看。一般行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也停下来看怎么回事,霎时桥上聚集了上百人,热闹哄哄。
  在众目睽睽下,「黑色旋风」与「红色铁壁」在鸭川三角洲展开了最后决战。两雄之间的激战果然不负众望,精采程度远超过想像,正是所谓龙虎相争。双方在高野川与贺茂川汇流的三角洲持续长达五小时以上的死斗,两阵营所消耗的补给用葡萄干总计数字空前绝后。
  荷尔摩决赛开始的五小时四十八分钟后,朱雀团会长宣布投降,结束了这场战役。听说荷尔摩结束后,筋疲力尽的两大学成员第一件事就是全部冲向位于河畔今出川十字路口的便利商店买东西吃。
  当时,在河岸观战的相关人士中也出现了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店长的身影。看完这场荷尔摩赛后,他发表感言:「就我所知,这是足以列入历届前三名的名战役。」说完便匆匆赶回了快到开店时间的「贝罗贝罗吧」。这件事非常有名。
  之后,京产大玄武组在第四百九十九代荷尔摩、亦即「东山荷尔摩」,也保持破竹之势,勇夺第一年、第二年冠军,漂亮达成三连霸的丰功伟业。
  为玄武组黄金时代奠定基础的人,是京产大玄武组第四百九十八代会长榊原康。而龙大朱雀团第四百九十八代会长井伊直子,则是因为坚忍不拔的用兵之术及大公无私的人格,不只学长姐、学弟妹,连本校之外的人都对她倾慕不已。
  说是京城大道的活传奇也不为过的两人,现在正在东京车站前某家义大利风味居酒屋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对知道当时状况的人来说,这可是号外满天飞也不足为奇的历史性画面。但是,两位当事人却满脸发窘,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摆。当年人称「龙腾虎跃」的威风已不复存在,两人仓皇地看着菜单。
  「总、总之,先来杯生啤酒吧?不、不对,还是应该叫葡萄酒吧?井、井伊,你呢?」
  「我、我吗?呃,那就来杯红葡萄酒吧?呵呵呵。」
  两人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表面话。

  ※

  从榊原康与直子的重逢开始的餐会,充斥着僵硬不自然的气氛。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另外两人知道榊原康与直子是旧识后,当然想问出两人的关系,但是,榊原康和直子的答案都很暧昧不清,怎么也不肯详细说明,使得尴尬的气氛一直盘据在四人围坐的餐桌上。话题炒不起来,也没心情喝酒,四个人都默默吃着送上来的餐点。
  「井伊,你老实说,你以前是不是跟榊原交往过?」
  小酒忍不住逼问,直子还是回答当然不可能。「既然没有为什么气氛这么尴尬?」小酒又追问猛摇头说没有、没有的直子,问得直子无言以对。问题在于他们两人的关系远比交往过还要尴尬,却无法说清楚、讲明白。
  因为两人在大学时代,动不动就会被当成话题,做优劣比较。大学四年级时,两人曾以「裁判」身分一起参加过「东山荷尔摩」,却因为挥不去彼此在荷尔摩竞赛中的形象,还是延续着尴尬的关系。
  尽管十分在意对方的存在,却从来没有开诚布公交谈过,就那样毕业了。然后,又过了两年的岁月。
  直子正不知所措时,榊原康突然开口了。
  「老实说……」
  直子讶异地抬起头,心想他总不会说出荷尔摩的事吧?
  「我的朋友跟井伊的朋友在大学时交往过,所以我们彼此也见过面。可是,他们分手时闹得很不愉快。出社会后,他们开始远距离恋爱,结果双方都不断劈腿、出轨,最后分手了。所以,该怎么说呢……搞得我们之间也有点尴尬……」
  榊原康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说着,视线却紧盯着直子的眼睛。
  「没……没错,说不定还有当事人彼此才知道的苦衷。这种时候,往往会站在自己朋友这边,把过错都推到对方身上……」
  直子很快察觉榊原康的意图,用力点着头,接着把话说下去。这个话题她就能充分配合,因为这是她也很清楚的真实事件。
  「因为发现彼此劈腿,分手时闹得很不愉快…」
  直子觉得自己比手画脚的样子简直像个欧巴桑,但还是说了一连串内幕。看到小酒皱起眉头大喊「哇,好惨」,直子才松了口气,把视线转向榊原康。就在两人视线交接的瞬间,榊原康以眼神向她示意「就保持这样」,她也微微点头回应。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阿忠呼地松了口气。仿佛算准了时间似的,披萨就在现场气氛稍微缓和时被送了上来,四人齐声欢呼,迎接飘散着罗勒香味的大盘子。不久后,酒也起了作用,逐渐酝酿出热络的气氛,榊原康和直子也慢慢聊了起来,不时发出笑声。
  表面上跟榊原康聊得很融洽的直子内心其实大感意外,因为榊原康给她的感觉跟大学时回然不同。直子记忆中的榊原康还停留在荷尔摩时勇猛果敢的模样,就像犀利的「矛」。当时,尽管知道他平常说话很沉稳,还是很受不了他那种随时集中全副精神的紧绷感。
  然而,眼前的榊原康给人的感觉很舒服,甚至带点柔和的感觉,是她喜欢的那一型。有点椭圆的长形脸虽然偏离了直子的好球区,但以前火辣辣的氛围已经不知去向,完全像个温厚的青年绅士。她想起大学时代好像有不少女生喜欢榊原康,原来是因为这样啊,她现在才稍微理解其中奥妙。
  「原来立场不同,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呢,也会改变旁观者的眼光。」她在心底悄悄说着。
  啊,这红酒真好喝,她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葡萄酒。
  直子心中的惊讶如同镜像般,也在正对面的榊原康心中萌生。
  榊原康对直子的印象也是她在荷尔摩竞赛时沉着冷静的作战方式,大学时即使有机会交谈,榊原康也觉得她的沉稳仿佛把自己全看透了,让人浑身不自在。就像坚硬的「盾牌」,那种难以亲近、坚硬的感觉,总是带给榊原康压迫感。
  然而,再度重逢的直子已经丝毫没有以前的感觉。虽然还是那么沉着,却少了那份强势,甚至散发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恬静氛围。大概是眼角下垂的关系,脸看起来有点憨傻,但瑕不掩瑜,大学时那种让人捉摸不清的感觉已经遁形无踪,成了端庄贤淑的淑女。回想起来,以前大学内、外都有井伊的粉丝俱乐部,完全没跟上潮流的榊原康,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了。
  「人类真的是只能透过组织过滤网来认识个人的生物呢。」
  他一方面有了「人的慧眼很容易被偏见所蒙蔽」的全新体认,一方面又不禁感叹,义大利人竟然可以想到把猪肉做成这样来吃,很快就把在舌头上留下起司味道的披萨上的盐渍火腿全扫光了。

  ※

  他们从工作上的失败、大学时代的回忆,一直聊到他人的恋爱史,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已经十点半了。有人问还要去哪?榊原康说七楼有阳台,提议上去看看。「咦,原来有那种地方啊,奸像不错呢。」小酒立刻表示赞成,四个人就在微醺中起身离座了。
  走出店外,搭乘往七楼的手扶梯时,望着大楼外面的阿忠突然说:「对了,今天是新月呢。」小酒立刻呛声说:「你现在才发现啊?」阿忠吞吞吐吐地说:「呃,这……」小酒又毫不留情地说:「你为什么老是这么迟钝?」榊原康和直子不由得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两人都觉得,自己即使再过十年,也不会在突然往外看时发现当天是新月。站在手扶梯左侧望着窗外的直子觉得小酒真的很严厉、很可怕,不禁同情起从大学就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阿忠。
  到了七楼,四个人便往围绕楼面一圈的阳台走去。
  才到阳台,阿忠就说:「我去买咖啡吧。」小酒跟着举手说:「啊,那么我也去。」
  两人又从刚打开的门出去,折回楼面,真搞不清楚他们是有默契还是没默契。被留下来的榊原康和直子只好在阳台上并肩散步。
  附近与阳台为邻的摩天大楼还灯火通明地照耀着黑夜,春天与初夏交替期间的夜晚空气冰凉,让人神清气爽。被暗夜漆成一团黑的那一带,应该是皇居吧?边这么想边散步的榊原康,突然觉得手腕被从后面紧紧抓住,心脏扑通跳了起来。
  「怎、怎么了?」
  榊原康狼狈地转过头问,但直子没有回答,她的视线根本不在榊原康身上,正转向后面,看着隔壁大楼。
  「那、那个……」
  「那个是什么?」
  「就是那个……在那里……」
  榊原康不经意地转向直子所看的方向,但是视线前并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
  「怎么了?什么也没有啊……」
  语气不太好的榊原康突然不说话了。
  「那是什么……」
  他望着与直子相同的方向,整个人呆住了。
  两人的视线前,有黑色的「某种东西」漫无目的地飘浮着。
  刚看到从隔壁大楼窗户飘过的黑色物体时,榊原康还猜测:「是鸟?还是蝙蝠?」但是,又看到黑色物体从大楼与大楼之间接二连三浮上来飘向他们,他就断定那不是鸟了,因为黑色物体没有拍动翅膀,而且鸟也不会飞得那么慢。
  像在宇宙空间惯性前进般,黑色物体循着直线轨道在空间移动。榊原康定睛注视着,试图把物体看清楚,脑中甚至浮现这样的想法:说不定是有人在操纵遥控器,想吓吓看到的人。
  但是,当黑色物体从离阳台约五公尺前的高空缓缓飘过时,榊原康和直子同时发出了世界末日般的惊叫声:
  「呀!」
  因为在对面大楼灯光与阳台照明两个光源的照射下,黑色物体呈现出了令人难以忘怀的形状。
  黑色物体长约二十公分,跟人一样具有四肢,但头很大,是四头身的不均衡比例。身上的破衣被风吹得啪哒啪哒飞扬,眼熟的头部「扭绞处」直直往前凸出,像是在指示行进方向。
  没错,是榊原康和直子在京都操纵过无数次的「小鬼」,正优闲地飘浮在东京丸之内的上空。只有一点与两人的记忆大不相同,那就是小鬼全身上下从肤色到破衣都是一片漆黑,在京都时,他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小鬼。
  榊原康不由得把头伸出栏杆外,确认距离地表的高度。黑色物体是在离地面二十公尺高的位置,载浮载沉前进着。
  「井、井伊,你也看得见吧……」
  直子忘了还紧抓着榊原康的手,点点头说:
  「嗯,在飞呢……」
  从阳台往皇居方向望过去的右侧,亦即偏西北角的方位,接二连三有黑色小鬼往这里飞过来,手脚像水母般涣散,飘浮在半空中,似乎没有特定目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黑色小鬼们满不在乎地往墙壁撞过去,撞上后就像乒乓球般改变角度,又以同样速度飞往其他方向。还有小鬼在面对面的两栋大楼之间形成固定的飞行路线,画着Z字形在大楼之间咚咚撞来撞去,边撞边往上升。
  黑色小鬼像蒲公英的棉絮,不断从大楼与大楼间涌现,时而咚咚撞上墙壁,时而被弹开,莫名其妙地飞行着。
  「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回过头来的直子,终于发现自己还抓着榊原康的手,连忙说「对不起」,放开了他的手。
  「我们是不是该对它们说些什么?」
  「你是说对它们说鬼语?」
  榊原康嗯地点点头,直子一脸正经地摇摇头劝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好不要那么做。
  两人沉默相对时,「让你们久等啦!」阿忠与小酒双手端着咖啡回来了。
  「怎么了?吵架了吗?」
  很快察觉到两入之间尴尬气氛的小酒毫不迟疑地问,直子简短否认说没有,接过杯子,喝了口热咖啡,用眼角余光盯着一只黑色小鬼在她头顶两公尺处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

  ※

  四个人在东京车站解散,小酒指着丸之内线的红圈标志,说她要搭地下铁回家,阿忠说要回公司一趟,也跟小酒一起走向了东京地下铁的入口处。
  榊原康和直子住在JR沿线,所以在了R售票口前目送两人离去。但是,直到两人消失不见,他们还是杵在售票机前,没来由地抬头看着路线图。
  「榊原,你正在想那件事吧?」
  直子仰望着复杂到还不完全熟悉的路线图,这么喃喃说着。
  「你也是吧?井伊。」
  榊原康含混地说。
  「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管。」
  「为什么?那样太奇怪了吧?」
  「就是奇怪才不能管啊,这又不是荷尔摩。」直子压低声音说。
  榊原康转向她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那是在京都举办,所以荒谬归荒谬,还是能从中取得调和。可是,这里是东京啊。」
  面对直子强烈反对的视线,榊原康停顿了一下,又低声说:
  「如果只是去看看,什么也不做呢?」
  「什么意思?」
  「那些黑色小鬼是从同一个方向飞过来的,那里应该有什么成为源头的东西吧?」
  看到直子沉默不语,榊原康又以严肃的口吻说:
  「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好奇心,只是觉得不该丢下它们不管。」
  面对榊原康的视线,直子背部掠过一阵寒颤,毋庸置疑,那是长久以来已经遗忘的战前气氛。
  「我要去。」
  榊原康把刚才走向剪票口时掏出来的钱包塞回西装内口袋,转身离去。直子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低声埋怨「真是的」,也把钱包放回背袋,小跑步追上了他。

  两人仰望着上空,走在行幸通上,新丸大楼就在他们右手边。
  黑色物体依然循着直线轨道,在空中悠哉地飞行。
  沿着新丸大楼向右转,进入丸之内仲通.新绿的味道混杂在夜晚冰凉的空气中,搔得鼻子发痒。店面已经熄灯,偶尔有加完班正要回家的西装男性快步经过。寂静逐渐填满大楼与大楼之间,飞过夜空的小鬼行列却愈来愈热闹。直子抬头看着在天空飘浮的小鬼们,低声说:「对了,再过不久就是葵祭了。」榊原康也压低声音说:「已经到季节了啊?」
  「榊原,你有女朋友吗?」直子突然提出个人隐私的问题。
  「为、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想应该没有吧?不然不会在黄金周假期前来参加联谊。」
  「彼此彼此吧?」
  「是吗?很难说喔。」直子鬼黠地说,眼睛还是追着擦过街树、在半空中散步的小鬼们。「榊原,你在东京有很多朋友吗?」
  「不多。」
  「黄金周假期如果你没地方去,我可以陪你一天,去看电影吧?」
  「你、你还真积极呢,井伊。」
  「该怎么说呢……看到这些小鬼若无其事地满天飞,感觉都错乱了。」
  「原来如此,我大概可以理解。」榊原康也没来由地表示赞同。「那么,就去看电影吧。」还积极地订下了日期。
  「早知如此,在京都时我就应该多跟你聊聊。」
  「我也这么想。」
  边看着游览般飞行的小鬼们,边聊着轻松话题的两人走到永代通时,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喂……怎么办?」抬头看着大手町十字路口上空,恢复僵硬表情的直子低声说。
  在万籁俱寂的大手町上空,密度愈来愈高的小鬼们随性地从四面八方飞过来飞过去,就像无声的交通尖峰时段。
  「来都来了,去看看吧?应该就在前面了。」
  直子咽下口水,环视榊原康所指的地方。数百只黑色小鬼编成自由随意的队伍,从辽阔的本乡通上空往这里来了。各个小鬼的高度和方向都稍有不同,整体流向却是一致的。那么,循着流向往回追溯,应该可以找到发源地,以小鬼们增加的密度来看,那地方就在这附近了。
  「好吧,我们走。」
  听到直子下定决心这么说,榊原康浮现紧张的表情,跟着走过红绿灯一闪一灭的斑马线。

  ※

  两人边观察上空状况,边走过读卖报社前的十字路口,从三菱东京UFJ银行大楼旁的道路往前走。路上已经不见行人,静谧的空气沉浸在幽暗中。
  「高跟鞋不要踩得那么响。」
  榊原康的声音低而清晰,直子小声说:「对不起。」把所有力量放在脚丫子上,努力让高跟鞋从鞋后跟着地。沿着杜鹃花丛往前走的榊原康停下了脚步,直子也极力隐藏衔步声,眼着停在榊原康旁边。
  「这是什么地方……」
  大楼与大楼之间,仿佛有个黑洞盘踞。周遭矮石墙围绕,树丛前竖立着几根看似旗帜的东西。直子先是想到神社,但是入口处没有鸟居,说是小祠堂,那些树丛似乎太过繁茂,说是寺庙,正门又太过狭窄。定睛细看,旗帜旁边还有类似灯笼的东西,搞不清楚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但是,就是这里。」
  榊原康压低声音下了定论。完全不容置疑,两人一抬头,就看到黑色影子像肥皂泡沫般啵啵啵啵地从轮廓浑圆的茂密树木前喷射到空中。直子感觉到手臂被拉扯,慌忙闭上了大张的嘴巴。榊原康指着竖立在树丛尽头,面向马路的立牌。
  「上面写着什么?」
  被他这么低声一问,直子把脸凑向立牌,但是暗得什么也看不见。
  「不行,看不见。」直子正要把脸移开时,正好一辆计程车从两人前面疾驰而过。
  刹那间,两人都看到了眼前立牌上的文字。

  京城遗迹 将门塚

  「可能是平将门(注:平安中期的武将。)的首塚(注:埋葬首级的坟墓。)……」
  直子不由得脱口而出,榊原康不安地说:「咦,什么塚?」
  「你不知道吗?平将门。」
  「抱歉,我考的科目是地理。」
  直子正要抗议与那无关时,突然从环绕黑洞的树丛前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她急忙把话咽了下去。
  「可恶,为什么我得来做这种事?」
  「啊?那应该是我的台词吧?你们那队的反应真的很迟钝,学长、学弟都一样,到底是在做什么?竟然忘了今天的事。」
  「呃……他们好像是说打麻将打得太入迷了。」
  「麻将?他们是白痴啊?幸亏今天我们刚好在这里,如果放着不管,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跟我说也没用啊,关我什么事。」「怎么会不关你的事,这个月轮到你们负责啊,已经决定的事就要遵守嘛。」「没错,是轮到我们负责,可是我早就引退了,干嘛对我发脾气……」「少罗唆.快点行动!」
  听到从将门塚传来的有点窝囊的对话,榊原康与直子面面相觑,脸上浮现惊讶与疑惑参半的复杂表情。
  两人的表情都诉说着同样的事。
  ——为什么会听到阿忠与小酒的声音?
  「真是的,一只接一只,怎么这么会喷呢?又不是温泉,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这么做真的有用吗?这种酒会不会太便宜了?」
  「没办法,只有卖这个啊,要怪也要怪你那队笨学生,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喂,说真的,动作快点,不然会赶不上末班车。」
  「知道啦,太暗了,看不见盖子嘛。」
  从黑暗中传来阿忠委屈的声音。
  「井伊……」
  直子正集中精神听着远处的声音,榊原康突然在她耳边轻声叫唤,吓得她猛然抬起头来。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榊原康说。
  直子没有马上回答。小酒就在离她几公尺前的地方,她现在就想问小酒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又觉得自己的出现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兜嗯兜咕、咳啵、咳啵、咳啵……」
  这时候,阿忠在黑暗前使劲地喊了起来,声音听起来荒谬可笑。
  令人震惊的是,榊原康和直子都知道他在喊什么,因为那是在荷尔摩竞赛中用来安抚陷入慌乱的小鬼们的鬼语。不过,榊原康和直子所知道的鬼语后半部不太一样,是「咳呸、咳呸、咳呸、咳呸」。
  「我们还是回家吧。」
  直子抓住榊原康的袖子。正要拉扯时,黑色物体从她眼前横过,她反射性地抬起头,看到黑色物体正对着她的额头往下掉。
  「呀!」
  惊声尖叫的直子来不及闪避,黑色物体从她眉间无声无息地飘过。往后头部慢慢穿过去。原本在空中随性飘浮的小鬼们开始像失去风的风筝般,从惊讶地抬头看的榊原康面前摇摇晃晃地掉下来。几百只黑色小鬼像倒栽葱的乌贼一样,从被高楼大厦遮蔽的新月夜空往下坠。
  直子不断擦拭刚才小鬼经过的眉间,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井伊……」
  听到叫声,直子定住不动,战战兢兢地把视线转向声音来源。
  小酒就站在两面矮石墙之间、通往首塚的矮石阶尽头。
  「直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榊原……」
  小酒苍白的脸浮现在黑暗中。
  「很好、很顺利,没事了,封印结束了,可以回家啦,酒井。不过,我还要回公司一趟,真倒霉,明天就是黄金周假期呢……」一手端着酒杯、随后现身的阿忠看到榊原康和直子,大叫一声:「哇!」把手上的空酒杯掉在地上。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阿忠慌张的声音,榊原康默默把脸朝向天空。刚好有小鬼摇摇晃晃从他所站的位置掉下来,他横跨一步闪开了。
  「你、你看得见?」阿忠颤抖地问,榊原康深锁眉梢,点了点头。
  「井、井伊也看得见?」
  面对阿忠满脸惊讶的表情,直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用食指滑过刚好从身体右侧坠落的小鬼的身体。看到直子这样的动作,小酒只叫了声「直子……」就哑然无言了。
  「阿忠,告诉我,你在大学参加的社团叫什么?」
  「为、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酒井,你呢?你在御茶水女子大学参加的社团叫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榊原康犀利的声音敲打着黑夜,石阶上的两人冻结般呆呆伫立着,说不出话来。小鬼们肆无忌惮地从他们前面经过,他们也文风不动。
  「不如我先说我的社团叫什么吧。」一个深呼吸后,榊原康口齿清晰地说:「京都产业大学的玄武组。」
  背部被榊原康轻轻一推的直子也接着说:
  「我、我是……龙谷大学朱雀团。」
  将门塚笼罩在漫长的沉默中,这期间,小鬼们依然像黑雪般纷纷飘落。
  「我们彼此应该都有很多话要说,不过在这之前,请先说出你们两人的社团名字。」榊原康压低声音说。
  小酒和阿忠面面相觑,表情僵硬。
  「小酒……」
  「我……我说。」被直子不安的声音催促,小酒点点头,用嘶哑的声音说:「我的社团名称是……青龙御茶水。」
  话才说完,榊原康和直子便全身战栗。
  「我……我是白虎一桥。」
  阿忠吐口大气,以迟缓的动作捡起掉在地上的酒杯。
  彼此互望的四张脸都浮现混乱、疑惑和不安交杂的表情,小鬼们仿佛扛起了四人的沉重包袱。一个接一个往柏油路坠落。
  「嘌喽。」
  「嘌喽。」
  「嘌喽。」
  被吸入地面时,会发出虚无、悲戚的微弱声音。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景 长持之恋

  贫穷两个字,从字面来看,是多么悲惨啊。
  贫乏、穷困。用来形容珠实目前的状况,再贴切不过了。
  已经两天什么也没吃的珠实,空着肚子准备考试。只喝了水就去考期末考的最后一科,结果空腹引发强烈睡意,考试中她从头睡到尾,窘态毕露。
  在学生餐厅前看着菜色展示荧幕,珠实不禁泪水盈眶,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住她。珠实回过头看,是位身穿黄色夹克的大姐,夹克上印着驾训班的标志。大姐递给她一本手册,说:「你有一般驾照吗?」
  正自怜孤苦伶仃的珠实,就那样被大姐带进了插着旗帜的雅致小隔间,在折叠椅坐下来。
  「跟朋友一起去天桥立(注:京都府宫津市宫津湾的沙洲,总长约三公里,宽约四十到一百公尺,以自沙、绿松林闻名,是日本三景之一。)兜风很好玩喔。」
  珠实没去过天桥立,心想应该很好玩。跟那位大姐东聊西聊,愈聊愈开心,不知怎么地就聊到自己这几天穷困潦倒的生活。
  大姐问:「你没兼差吗?」珠实解释说,以前兼差地方的卡拉OK店长是个很没品的男人,所以她中途离职,没拿到工钱,又正好进入期末考,没时间找其他工作。
  「哎呀,好可怜。」大姐哽咽地说:「拿这些钱去吃碗乌龙面吧。」
  大姐从脚下的背袋拿出钱包,掏出三百圆给珠实。珠实说不行,她不能收,慌忙推开大姐的手。大姐说:「没关系、没关系,对不起,只能给你这么多。」硬是把百圆硬币塞给她。意想不到的人情温暖,让她又不禁红了眼眶。消化器官察觉手中百圆硬币的存在,齐声发出狰狞的叫嚣。她连忙以假咳掩饰肚子的声音,难受得眼泪真的掉下来了。大姐见状说:「多带点。」又从钱包掏出五十圆,不容分说塞进了她手中。「拿去补点营养,身体是所有一切的本钱。」不知为什么,大姐也跟着哭了。
  「那么,我先帮你预约上课日期,暂定下个月的二月十日。这边的资料都OK了,只剩这一张,麻烦你在铅笔勾起来的地方盖好章,再邮寄回来。」
  从大姐手中接过一份驾训班课程所需资料后,珠实才起身离座。
  「兜风很愉快喔,可以沿着比叡山(注:坐落于京都市东北方,京都府滋贺县境内的山。)、琵琶湖(注:位于滋贺县中央的断层湖。)绕一圈,再去滨大津ARCUS(注:琵琶湖畔的娱乐、购物、美食等吃喝玩乐大楼。)或搭密西根号(注:游览琵琶湖之观光船。)。」
  珠实深深一鞠躬,对挥手目送她离去的大姐说:「谢谢你的三百五十圆。」便快步走向了学生餐厅。
  她听大姐的话,叫了绿藻乌龙面附大碗白饭套餐。走到座位时,看到桌子中央摆着一份不知道谁忘记带走的兼差资讯杂志。
  期末考今天结束了,她需要赶快找份新的兼差工作,而且,没来由地想考一般驾照,又报名了驾训班,所以她一天都不能浪费。本想边看杂志边吃,结果才吃一口乌龙面,就忍不住全吃光了。好久没有这种胃被填满的感觉了,她满脸喜悦喝着茶时,从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细川,你还活着啊?」
  珠实拾起头,看到邋邋遢遢、满脸胡碴的黑田正端着托盘站在她前面,托盘上摆的是盖饭。黑田跟她一样,是立命馆大学白虎队的成员。
  「是啊,还活着。」她不悦地回答。
  「我发伊媚儿给你,你没回,打电话给你,也显示『暂停使用』。」
  黑田问她是不是又被停机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借你钱吧?」
  「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黑田先生。」
  黑田从屁股口袋抽出钱包,边叨念着:「我自己也过得很拮据呢。」边拿出两张千圆大钞。
  「谢谢你,黑田先生,改天我会诚心诚意、不带利息如数还给你的。」
  「起码让我找得到你嘛,下个月就要选新会长啦。」黑田抛下这句话,便走向了看似朋友的一群男生桌。
  「对了,」黑田又突然转过身,「细川,『结果』怎么样?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
  「还没有?」
  「什么『还』没有,永远也不会发生。」
  「已经五个月了,该来的也差不多来了吧?」
  「你在说什么啊?我那天叫出声后,一切就都结束啦。」
  「你想得太天真了吧?那可是荷尔摩呢。」黑田嗤嗤笑着。
  珠实扮了个鬼脸,做出赶他走的动作。
  黑田离开后,她笑咪咪地把钱包放回背袋,心想可以安心一阵子了。又把视线转回兼差杂志上,随手翻开其中一页,就看到「供餐」这两个字,这样就可以赚到时薪外加伙食,一举两得。她赶紧确认工作内容,是一家料理旅馆的服务生兼差工作,地点在伏见稻荷,有点远,但是既然都来到京都念大学了,或许应该在这种地方工作看看。
  她端着托盘站起来,走向餐厅入口处外的公用电话,拨了记在手背上的电话号码。
  「感谢您的来电,这里是『狐乃叶』。」从话筒另一端传来男性的声音。
  「我想应征兼差工作。」
  「啊,稍等一下,我请老板娘来听。」
  在电话里融洽地交谈了五分钟后,珠实就得到了这份兼差工作。
  「你是叫细川吧?可以从二月开始吗?」
  「我明天开始也可以。」
  「还要准备制服,所以可以请你从二月开始吗?」
  「知道了,老板娘。」
  到二月还有一个礼拜,靠两千圆过活,一天只能花不到三百圆。唉,日子难过啊,珠实很快盘算着,挂上了电话。
  一个礼拜后的第一天兼差日,珠实什么都没吃就去了「狐乃叶」。因为最初计算时没考虑到交通费,所以扣掉去伏见稻荷的公车、电车费,所剩的钱前一天就花光了。
  饿着肚子勉强做着还不熟悉的工作,奸不容易才撑到用餐时间,吃着生鱼片切边,珠实感动到哭了起来。
  「怎、怎么了?不好吃吗?」
  珠实老实地对厨师说,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生鱼片,引来厨师们一阵哗然,笑说又不是《妙手小厨师》漫画里的故事人物,竟然会因为东西好吃而哭,觉得她很有趣,又给了她一片剩下的生干贝。
  没多久,全「狐乃叶」的人都知道珠实有这种奇妙的习性,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会泪水盈眶。
  很快地,「爱哭鬼珠」就成了珠实的绰号。

  ※

  送餐、送坐垫、送棉被、送酒,每天送个不停,就是珠实在料理旅馆的工作。粗枝大叶的珠实经常犯错,挨前辈服务生的骂,这时候珠实都会泪水盈眶,只是她泪水浮现的时机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所以常会见到骂的人骂到一半笑出来的奇妙光景。虽然常挨骂,但也学得快,才两个礼拜,珠实已经可以独立作业了。
  考驾照的驾训课程也开始了,粗枝大叶的珠实不是拉着手煞车发动车子,就是在S形转弯时压线,失误连连。坐在隔壁的教练不像服务生前辈那样会对她大发雷霆,只会叹口气说:「你这样永远也开不出驾训班。」然后把没有盖合格章的表格塞回给她。
  某天,去「狐乃叶」途中,珠实先绕到伏见稻荷大社拜拜,祈求「可以通过S形转弯」。但是,可能是只贡献了一圆香油钱,所以神迹没有出现,隔天的S形转弯还是压线。看着老是填不满的盖章表格,她又悄悄落下了泪。
  打工地方提供的餐点有时是袋装咖哩或鲜红色的维也纳热狗,有时是汤汁浓郁的亲子盖饭,每天的落差很大,但是她都会抱着感恩的心吃下去。不过,还是有生鱼片切边时最开心。
  「今天不哭了啊?」某天有生鱼片时,厨师们开她玩笑。
  「如果有拌梅肉酱的海鳗我就会哭。」她这么说,被厨师们骂不知好歹。

  ※

  二月中旬,刮着强风的某天,大宴会厅岬厅正忙着准备宴会,老板娘严肃地把她叫过来。
  「珠,来一下。」
  她尽可能装出「咦?我又做错了什么吗?」的呆滞表情,走向穿着和服的老板娘。
  「笨蛋,走路时嘴巴干嘛张那么大!」
  被老板娘冷冷训了一顿,她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只怪自己演得太过火了。
  「可以帮我去仓库拿烛台吗?我不久前带你去过,你应该会去吧?麻烦帮我拿两支来.」说完就把钥匙塞给了她。
  她暗叫不妙,抽到了倒霉签,但已经太迟了。「快点拿来喔。」在老板娘声声催促下,她拿着沉甸甸的钥匙走出了宴会厅。
  经过走廊,打开厕所旁的玻璃门,穿上脱鞋处石板上的夹脚拖鞋。中庭的空气冷得彻骨,远超过她的想像。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她扭着工作服的袖口,手臂在胸部两侧摩擦生热,边喊「好冷、好冷」,边踩着舞蹈般的步伐,快速横过中庭。
  呈现在她眼前的仓库,是涂着白漆的雄伟两层楼建筑,睥睨中庭般高高矗立着。不过才走了十多公尺的路,到仓库时,手指都冻僵了。打开入口处的灰泥厚门时,生锈的铰链发出了硬邦邦的声响.向左右两侧打开的门内侧,有用抹子在灰泥上勾勒出来的黄色狐狸舞动着。
  灰泥门前面还有一扇格子门,悬挂在门上的锁头摸起来又冷又重。冰冷的空气从脚底爬上来,她边踢蹬双脚,边将钥匙插入锁头。
  打开格子门,她用手在墙上摸索,寻找开关。按下手指碰到的凸起处,悬挂在仓库天花板上的灯泡就亮了起来。
  约十张榻榻米大的仓库腐味刺鼻,里面塞满了衣橱、人偶、夏天搬到庭院使用的长椅、油伞等大大小小的东西,烛台被悄悄收在很里面的地方。她脱下夹脚拖鞋,踩上地面时,木板的冰冷立刻透过袜子,沁入脚底。
  「好痛、好痛。」
  她几乎是踮着脚走向烛台。
  抓住涂着黑漆的长柄,轻轻拿起烛台时,她发现角落有个很大的木箱。
  就像放倒的中型冰箱,有着扎实质戚的箱子仿佛嵌入墙角般蹲踞着。从外表感觉来看,历史相当悠久了,木板都已经发黑,盖子中间的图腾完全与周遭颜色融合了。镶在四个角的铁片也生锈了,看起来颇有分量,就像已经在那里摆了上百年。
  因为太有吸引力,她不由得放下烛台,轻轻碰触高到腰部、黑得发亮的箱子表面。在天花板灯泡的光线反射下,带着光泽的木纹紧紧吸住了冷空气与指腹。
  她抓着箱盖的手把,轻轻抬起来,嘎咚声响,她弯着腰,从打开的缝隙窥视箱内。什么也没看到,她又把箱盖稍微抬高,遗是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嘛。」
  最后把箱盖完全打开,偌大的箱子还是空无一物。正要合上盖子时,视线突然瞄到了什么东西,她看着箱底片刻,猛然把头伸进了箱里,在箱底摸索的手指摸到阴影处有个东西。
  她拿起那个东西,挺直了身体。
  那是一片老旧的木板,在灯泡光线下,并没有看出什么奇特的地方,大小就像把两片鱼板的木板拼成一长条。她猜想可能是用来修补的材料,把木板翻过来看,发现上面奸像写着什么文字。
  是「锅丸」。
  写在中间偏左下方的位置,应该是人名吧,用毛笔写得很大的字,勉勉强强才看得清楚。从字融入发黑的木纹,和类似草书体的笔法来看,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
  她在灯泡下专心地看着手上的板子,看着看着,就从工作服的口袋拿出刚才在信封上写收件人的麦克笔,用嘴巴咬住笔盖拔出笔,突然在正面写着「锅丸」的板子背后,写上了「珠」字。
  写完经过几秒钟后,她「哇!」地大叫起来,含在嘴里的笔盖骨碌骨碌滚落在地上。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自己手上的麦克笔,溶剂的味道冲鼻而来。
  「为什么?」
  不由得疯狂大叫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她慌忙用工作服的袖子擦拭木板表面,但是油性麦克笔的痕迹丝毫没有变淡。
  很快就泪水盈眶的她,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受「锅丸」影响,所以用草书体写下的「珠」字。哀怨地想,为什么偏偏是写下自己的名字呢?还写得这么大。
  两手拿着烛台,满脸苍白回到大宴会厅时,老板娘突然冒出来说:
  「辛苦了,怎么这么慢,是遇到了老鼠吗?」
  一阵战栗掠过她的背脊,她把钥匙还给老板娘,顺便若无其事似地询问仓库角落里的箱子是什么。
  「啊,那个长持!」化着浓妆的老板娘愣了一下,用尖锐的声音说。
  「那东西……叫长持?」
  「咦,你不知道吗?也难怪啦,现在已经没有人把那么大的东西放在家里了。以前是用来收藏衣服、家具,或用来搬运东西的,因为那个箱子可以把棒子从上面穿过去,像轿子一样由两个人扛着走.」
  老板娘从和服袖子伸出粗壮的手,接过烛台。
  「我去世的父亲喜欢美术、古董,你看,玄关那里不是摆着盘子、人偶等种种东西吗?那个屏风和那个长持也都是。他看古董的眼光不错,唯独那个长持买错了,那么大的东西既不能装饰,又不能拿来做什么,所以已经在仓库摆了几十年。」
  「那东西……很有价值吗?」
  老板娘用犀利的眼光瞄了珠实一眼,说:
  「为什么这么问?你做了什么吗?」
  她慌忙在胸前猛摇着手说:
  「因为看起来很老旧,所以我想应该有什么渊源……」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过那是织田信长用过的长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织田信长——听到这个名字,珠实脸都白了。
  老板娘拍拍她的屁股说:
  「喂,怎么不知不觉就跟我聊起天来了,赶快去工作。喂,你哭什么啊?」

  ※

  上午是学科课程,下午是术科课程。今天珠实还是在S形转弯压线,上坡起步也没过。她不敢妄想自己有一天能拿到学习驾照,飞出外面的世界,天桥立、琵琶湖一周,更是梦中之梦。完全丧失自信的她,最近实在很不想去驾训班。
  坐在等接送车的候车室,她沮丧地想着,恐怕这辈子都只能在驾训班继续绕S形转弯了。
  「咦,你是立命馆的细川吧?」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讶异地转过头,看到穿着羽绒外套的男生正拉开拉门进入候车室。
  她认识这个人,不由得叫出声来,却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她记得这个人应该是……京大青龙会的……发髻头……发髻头……发髻头,只记得发髻头,忘了接下来是什么。
  看到珠实张口结舌的样子,那个男生大步走到她前面,低下头说:
  「好久不见了,我是高村。」
  「啊,对喔!高村。」
  没错,就是那个高村。
  珠实生硬地点头致意,有着白皙小脸的男生说:「我可以坐这里吗?」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你戴着那个……所以我没认出你。」
  珠实不好意思地指指高村的鸭舌帽,高村满脸认真地说,不久前被教练嘲笑发髻头像是在挑衅,所以他就戴上了帽子。
  「喔~」珠实兴致盎然地看着高村的头。她最近一次见到高村是去年七月,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当时是参加荷尔摩的各大学成员共四十人,聚集在「贝罗贝罗吧」,决定了「鸭川荷尔摩」的竞赛。
  在现场看到突然以发髻头出现的高村,珠实大吃了一惊。现在的高村戴着鸭舌帽,从帽子延伸出来的头发绑在后面,所以珠实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留着发髻头。
  珠实叫他:「喂,高村。」
  「有!」高村转向珠实。
  看着他像个大好人又沉稳的表情,珠实觉得他一点都不像那种会大胆到把自己弄成发髻头的人,他却突然变成了发髻头。珠实很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但又问不出口,真正想问的事,她还是没有胆量问。
  「帽子下……还是发髻头?」
  珠实问了那之外的事。候车室里除了他们,还有很多其他年轻人,所以讲到「发髻头」时,她很自然地放低了声调。
  「是的。」
  「那么,摘掉帽子,头顶就是光溜溜的?」
  「是的。」
  「让我看一下。」
  高村摇着头说因为他没有剃成月代头,珠实拜托他说只要看一眼,他还是说那是男人的矜持,不肯让步。
  「你要顶着那个发髻头到几时?」
  「不知道。」
  「一辈子梳发髻头?这样一定找不到工作。」
  「应该会梳到我认为不需要再梳发髻头的时候。」
  高村从容地回答,调整好印着「LA」标志的鸭舌帽的位置。
  「细川,你是报考一般驾照吗?」
  「是啊,」珠实点点头说:「自排车的驾照。」
  「我是来考机车驾照,因为我住的地方离学校太远,骑脚踏车很辛苦,所以春天后我打算骑机车上学。」
  高村摆出握着机车把手的动作。
  「细川,你住哪里?」
  「船冈山山下,紫野那一带.」
  「啊,就是建勋神社所在的地方。」
  「没错,你很清楚呢。」
  突然冒出意想不到的神社名字,珠实发出感叹的声音。她很喜欢在太阳露脸的日子钻过建勋神社的鸟居,在船冈山散步。
  「那座神社是以祭祀织田信长闻名吧?」
  「咦,是吗?」
  听到织田信长,珠实的视线变得飘怱。想起昨天仓库的事,鼻子就酸了起来。倘若有一天,老板娘带着那个长持去参加「稀世珍宝开运鉴定团」的「外出鉴定大会in伏见稻荷」,该怎么办呢?主持人大喊「Open the price!」的声音在珠实脑中回荡着。
  「太可惜了,如果没有『珠』字涂鸦,跟长持配成一套,就可以提高一百万,这个『珠』究竟是谁?」
  整个会场哄堂大笑,老板娘站在舞台上怒发冲冠——珠实想像着那样的场景,不禁又红了眼眶,高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样子。
  「最近,我迷上了织田信长,所以今年一开始,我就把头发梳成了信长型的茶刷式发髻。把免洗筷插入中心,发髻就很容易梳得起来。对了,建勋神社往北走没多远,不是有座大德寺吗?听说就是在那里举办了信长的丧礼。」
  高村愈说愈兴奋。
  「织田信长真是个有趣的人,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奇妙』,其他还有『酌』、『人』,全都是儿子呢,未免太随便了……」
  不知过了多久,高村才发现旁边的人都没有反应,停下来转向她。
  「哇!」高村发出惊叫声,「细川,你的眼睛很红呢,怎么了?」
  他慌忙从口袋拿出手帕,递到珠实面前。
  「谢谢,不用担心,这是我的毛病。」
  珠实向他道谢。接过手帕。
  「是什么过敏吗?」
  听到高村这么问,珠实有点生气,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

  换上暗红色工作服,走出更衣室时,正好遇上老板娘。
  「等等,珠。」
  视线交接的瞬间,就听到老板娘尖锐的声音,珠实以为涂鸦被发现了,全身僵硬地走到老板娘前面。
  「帮我把昨天的烛台放回仓库,现在还摆在宴会厅。」
  老板娘从和服腰带拿出钥匙,只交代了这件事,就转身去厨房了。
  珠实松了口气,从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走廊走向岬厅。坐垫高高堆放在宴会厅角落,两支烛台并排在坐垫旁。
  跟昨天一样,珠实拿着烛台,穿过冰冷空气笼罩的中庭,走向了仓库。可能是有人来过,她到仓库时,灰泥门敞开着没关。她打开格子门的钥匙,把烛台放回仓库里,正要离开时,她果然无法把视线从那个长持栘开。没办法,她只好用力掀起盖子,察看箱内。板子就躺在昨天她放的地方,箱内有点暗看不太清楚,但隐约可以看到表面上写着字。她弯下腰,拿起板子,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种傻事呢?她这么自怨自艾地看着手中的板子,不由得失声惊叫:「咦?」
  她看的是背面,所以应该会看到「珠」字,没想到用麦克笔写得又深又黑的字,竟然没有在板子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反射性地把板子翻过来,看到上面写的文字时,她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那里写的已经不是昨天的「锅丸」,不,还是有「锅丸」两个字,只是字数增加了很多。

  我才刚开始学写字,还写得不好,不过,你也写得不太好呢。
  一日     锅丸
  珠

  上面写的就是这些字。
  她回过头看,心想灰泥门敞开着,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恶作剧?她把头探出门外,很快确认过左右状况,还上了仓库二楼,都没有看到任何人。
  她再次看过板子上用毛笔写的文字,没错,是昨天她涂鸦的那块板子,不论是尺寸大小、横刻在板子上的伤痕特征、四个角的磨损度,都跟记忆中一样。
  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一件事。
  ——为什么我看得懂这些文字?
  昨天只有「锅丸」两个字,今天像蛇般的字从上到下写了一长串,就算连一个字都看不懂也不足为奇,她却莫名其妙全看懂了。
  她实在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说到搞不懂,板上的文字更费人猜疑。最后以「珠」做结尾,难道是给自己的讯息(注:日文书信是把「致某某人」的名字写在最后一行上面。)?还说「你的字也写得不太好呢」,真是多管闲事,看了就让人生气。
  「算了,不管了。」
  珠实彻底放弃了思考,反正自己担心的涂鸦已经不见了,现在她只想赶快把板子放回原处,回去工作。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拿着麦克笔。
  根本没有时间去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不、不要啊!!!」
  珠实在仓库里发出了惨叫般的声音。
  紧接着,她的右手在空白的板子背后流畅地写起了字。

  ※

  术科课程结束,珠实在候车室坐着时,一个熟面孔出现了。
  「啊,高村。」
  就在珠实出声招呼的同时,高村轻轻举起手说:
  「我听说了,恭喜你。」
  高村笑咪咪地坐在珠实旁边。
  「一点都不值得恭喜。」
  「就任会长是很了不起的事啊。」
  高村这么说,珠实还是笑不出来,因为她一点都不想当会长。
  二月二十日,立命馆白虎队的十名成员在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东门外的吃茶店「无限洞」集合,举行「选会长之仪」,珠实被选为背负光荣使命的第五百代立命馆大学白虎队会长。
  「你颇得众望呢,细川。」高村由衷赞叹。
  「不,不是那样。」珠实的语气硬到毫无转圜的余地。
  立命馆白虎队选会长时,有自古沿袭下来的规矩。
  「必须以室町幕府第六代将军被选为将军的相同方法选出会长。」
  大家遵照这个规章,在「无限洞」庄严隆重地进行抽签,结果偏偏让无意当会长的珠实抽中了。
  没错,在室町时代,曾经在石清水八幡宫境内,以抽签方式选出了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
  自古以来,人们就相信签里有神,虽然包括珠实在内的所有成员都认为「她无法胜任会长」,但那毕竟是神的旨意,区区学生没人敢说什么。
  「覆水难收,不能抗拒签所决定的事,而且这是立命馆白虎队代代相传的铁则,所以我们要支持并协助细川会长。」
  还是一样邋遢、满脸胡碴的黑田面有难色地这么说完后,第五百代立命馆大学白虎队会长细川珠实就诞生了。
  「抽签啊……还真是新颖的作法呢。」高村感叹地说。
  一旁的珠实默默拧着从脖子垂下来的围巾尾巴,突然满脸紧张地说:
  「对了,高村……」
  「嗯,什么事?」高村规矩地将双手齐放在膝上,看着珠实。
  「能不能告诉我,你变成发髻头时的事?」
  珠实在「发髻头」的地方特别加强了语气,所以候车室里的十多个人都同时对他们投以怀疑的眼光。
  「真的是手自己动了起来?」
  「没错,当我察觉时,右手已经拿着剪刀……咦,你怎么知道?」
  「别问了,快告诉我。」
  珠实怱地抓住高村的羽绒外套下摆,看到珠实不寻常的表现,高村才带着点腼腆,扼要地说出了剃发的经过。
  听着听着,珠实的眼睛又泛起了泪光。
  「不要,我绝对不要那样!」
  「哇,细川,你的眼睛怎么了?今天又过敏了吗?」
  珠实抓过高村慌忙递给她的手帕说:「才不是呢,笨蛋。」用力擤着鼻涕。
  「怎么了?细川,发生了什么事?」
  高村愣愣地问,珠实没有回答,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上了开到候车室前的黄色接送公车。当公车撇下往不同方向的高村开走时,珠实才发现手上还握着手帕,猛然回过头去。站在候车室门前的高村正目送着公车离去,刹那间,那个影像浮现在珠实眼前。
  那是去年六月,立命馆白虎队与京大青龙会在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举行荷尔摩的光景,当时高村就像那样,呆呆站在中央广场的草坪上。接着便听到这样的呐喊声:
  「荷尔摩~」
  声音划破衣笠校区夜晚的宁静。
  珠实被眼前的光景吓得浑身发软,当时的她作梦也没想到,三个月后自己也会像高村那样大声呐喊:
  「荷尔摩~」

  ※

  「荷尔摩~」
  凡是这么对空呐喊过的人,日后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有人说会被夺走心爱的东西,也有人说会被夺走微不足道的东西,有人主张那不是被夺走,而是被给予,也有人认为结果不会产生任何改变。
  呐喊的人后来怎么样了?旁人很少有机会知道,因为大多是发生与个人内在深处相关的事,像高村那样看得出事前事后的差异,是极为特殊的案例。
  所以,呐喊五个月后,周遭都没有任何异状,珠实就安慰自己会不会之后也不会发生了?或者,已经在不觉中发生过「什么事」了?但是,果然如黑田所说,自己想得太天真了,现在终于有「什么事」发生了。只不过,发生的「什么事」有点奇妙。
  那就是书信往来。
  珠实最近常与人通信,那人名叫「锅丸」,她把信写在老旧的板子后面,写给应该是过去遥远时代的人。
  被选为白虎队会长的第二天,老板娘对珠实说:
  「仓库里的长持那样摆着也是浪费,我已经决定用来存放花器,今后就由你管理。那些花器都很昂贵,你要小心处理。」
  说完立刻吩咐她去把花器拿来,她到仓库时,看到大大小小的花器都被移到长持里面了。
  板子悄悄立在长持角落,没有被人发现,她拿起来看,果然又写着短文。最近老板娘常常叫她跑仓库,所以她已经习惯这样的事了。

  主公说不能老玩长枪,今后要好好读书才行,所以我正用功读书。
  七日     锅丸
  珠

  看完正面的文章,珠实就在背面写上回函。可以自然看得懂用以前的书体写出来的候文(注:候文是日本古代极为恭敬的一种文体,文中会不时出现表示敬意的「候」字。),珠实并不是那么惊愕,因为她连不该看见的小鬼都看得见了,所以勉强能说服自己不该看懂的东西也可能看得懂。她不能接受的是这之外的事。
  那就是右手会不听使唤,自己在板子背面写回函。最近,珠实的右手简直是旁若无人,让她很想边走边唱:「有谁看见我的右手?我的右手不见了(注:日本摇滚乐团The blue hearts的名曲〈我的右手〉,这个乐团于一九八五年成立,一九九五年解散。)。」每次右手握着麦克笔流畅地写出候文时,她都会含泪看着那样的阴森光景。
  不管她怎么努力无视那块板子,右手还是会抓住板子不放,她想既然这样就不要带麦克笔,右手却还是会自己从更衣室的桌子拿走笔。她想干脆请假不要来「狐乃叶」,右手却又自己在排班表填上「全部OK」,交给了负责人,结果珠实一个礼拜排了六天班。简直就是不可抗拒的力量。
  珠实写完后,第二天再打开仓库的长持,一定会看到「锅丸」的回复。跟昨天一样,在板子上写着跟前一天不同的内容。写得很短,通常只有一行或两行,最后一定会写上日期、锅丸,收件人也一定是「珠」。翻过背面,珠实前一天写的字都会不见,然后,右手会在那里写上今天的回函。
  「贫穷是很悲哀的事。」
  「周遭人都吵着叫我还钱。」
  「希望哪天可以吃到海鳗。」
  「每天工作都挨骂。」
  她不懂,为什么非得把这种教人脸红的事,特地转换成候文写出来不可?无法理解这些事究竟意味着什么,让她非常不安。
  在驾训班的候车室,她也曾不经意似地问过高村,除了右手会自己动作外,并没有其他共同点。但是,不可否认自己哪天也可能变成女武士。每每想到自己变成发髻头的模样,她就会不禁泪水盈眶,脚步变得凌乱蹒跚,打翻手上倒得满满的大啤酒杯,挨老板娘一顿骂。
  老板娘骂完,交代她去拿花瓶,她去仓库,又会看到「锅丸」留下来的新讯息。

  贫穷的确很悲哀,所以要好好工作。
  十日     锅丸
  珠

  没钱就赶快逃走。
  十一日     锅丸
  珠

  想吃海鳗就去钓啊。
  十二日     锅丸
  珠

  我也常挨骂,但是,凡事都要挨骂才会有长进。
  十三日     锅丸
  珠

  珠实暗自觉得,最近好像都是「锅丸」在鼓励自己。

  ※

  三月了,天气还是冰冷彻骨。珠实把围巾拉到鼻头的高度,弓着背,从伏见稻荷的参拜道路往上走。站在香油钱箱前,丢进十圆,低下头说:
  「我拿到学习驾照了,谢谢。」
  考试失败三次后,终于拿到学习驾照了,所以珠实这几天的心情特别好。「狐乃叶」二月的薪水也进帐了,更为她的好心情大大加分,连还在进行中的书信往来,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了,甚至看到「锅丸」的国语能力有进步,她还有点替他高兴。
  珠实当然不可能了解那个时代遗词用字的微妙语感,她会那么觉得,只是因为锅丸文章里的汉字增加了。上个月刚开始通信时,顶多只有「日」、「锅丸」这几个汉字,连「候」字也写得不清不楚,有时甚至只以几个点带过。但最近处处都可以看到「御」这个字了。当「锅丸」在文中说他感冒了,珠实(的右手)回信请他多保重时,他就会郑重其事地回说:「敬请放心。」而且,还会在文章最后加上「诚惶诚恐」之类的结语。不过,可能还是太难写了,下一篇文章就变成「谨上」了。
  两人的书信往来,像极了「锅丸、珠上台一鞠躬」的夫妇相声,最近珠实愈来愈乐在其中了,看着右手自作主张也习惯了,不会再泪水盈眶了。
  不过,珠实纯粹只是乐在「锅丸、珠上台一鞠躬」的可笑书信往来,对「锅丸」这个人的存在并没有兴趣或疑问。信中提过长枪,所以她猜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人,但并不想知道更多。或许这是与荷尔摩相关的人,因「介入太深不会有好事」的特殊经验而得到的醒悟吧。所以,尽管书信往来多次,珠实对「锅丸」却只知道以下几点。
  一、「锅丸」跟珠实同年纪。当珠实在某种机缘下透露自己是二十岁时,锅丸讶异地说跟他一样,还说因为珠实的字写得不好,所以以为她的年纪应该更小。珠实觉得他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二、「锅丸」正在练习写文章。好像是跟从事同样工作的人一起练习,他弟弟也是其中之一,他还感叹地说弟弟的成绩很差。很像现代的兄弟互发牢骚,看得珠实都觉得好笑。
  三、「锅丸」的专长是长枪,应该是从小练到现在。他曾热血沸腾地说,有什么万一时,他会牺牲生命保护将军大人。
  看着每天的书信,最令珠实赞叹的是板子上的「日期」。珠实第一次收到「锅丸」的讯息时,日期是写「一日」,之后,板上都会规规矩矩写着日期。珠实打开长持,在板上写完新文后,「锅丸」的回信日期就会向后推一天。昨天长持里的板子日期是「五月二十日」,也就是说,那是「锅丸」给她的第二十封信。她想起从三月以来,日期多了月份,可能是多学会了「月」这个汉字。
  最近,「锅丸」与「珠」都在谈彼此工作的事。看到以「珠」的名字写的文章,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勤劳,但也觉得自己的失误未免太多了。不过,跟「锅丸」相比,她又觉得自己只是小朋友帮忙做事的程度。「锅丸」从早到晚都在工作,失败了还会挨打,那应该是个男人都很粗暴的时代吧。不知不觉中,珠实对不但努力工作,还要学写字的勤奋「锅丸」,渐渐有了好感。
  不过,真的很难从候文正确掌握对方的感觉。以前的文章都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很容易变成联络事项般的排列。而且,珠实常觉得母亲写给她的生涩手机文章,跟母亲本人聒噪的个性相差很远,所以说不定真正的「锅丸」跟死板的候文之间也有很大的差距。尽管他大肆使用「御座候得共」这种表示敬意的语尾助动词,但还是跟群聚在学生餐厅的那堆男生是同年级。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进入仓库、打开长持,的确逐渐成了珠实的乐趣,有点像打开电脑检查伊媚儿的心情。
  就在气温尚低,但晴空万里、还透着些许春意的某一天,她收到了这么一封信。

  很高兴被派任到仓库工作,这样我才可以透过长持跟你书信往来。你是怎么样的人呢? 谨上
  五月廿四日     锅丸
  珠

  锅丸不曾问得这么直接过,珠实愣了一下,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我是个讨厌打扫、讨厌做饭、讨厌洗衣服的人。」
  当右手老实替她回答时,她的心底有些沮丧,第一次想自己在板上回复。
  第二天收到的回信,完全没提到与她的回答相关的事,让她有些惆怅。板上只说接到出发的命令,正忙着做准备,最后写着「柏原锅丸」。
  「原来有上面的姓啊。」
  这个姓不错呢,珠实这么想。不过,全名是不错,但「锅丸」这两个字却会让人想起「TAKESHI军团(注:日本的搞笑艺人团体。)」,有些遗憾。
  「柏原。」
  她试着叫出声来,感觉在叫另一个人,有点害羞。
  综合所有讯息,「锅丸」的工作应该是管理摆放长枪、弓箭的仓库,里面有个长持。情况似乎跟珠实相同,对方也是透过那个长持作书信往来,只是不知道那个长持跟珠实眼前这个长持一不一样。

  明天就要离开安土前往京都了,也会把长持扛去。京都灰尘漫天,我不喜欢。 谨
  天正十年 五月廿八日     锅丸
  珠

  看样子,已经作好出发的准备了。原来以前京都就是京城啊,不,可能以前是京城,所以现在叫京都。她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看到最后时,视线突然静止了。上面写着「天正」,下面接着「十年」,可见是年号,她不禁佩服起「锅丸」一天天增长了智慧。
  「辛苦了,一路小心。」
  她默念着,右手拿着麦克笔,把板子翻过来。

  ※

  在柜台预约下次的技术课程后,珠实走向靠墙的楼梯。
  往一楼的楼梯前,墙上贴着一张地图。进入道路驾驶后,珠实畅行无阻地通过了所有课程,回想第一阶段的失败简直就像恶梦,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天桥立、琵琶湖一周,都近在咫尺了。
  她站在画着近畿一带的地图前,笑咪咪地看着经由山中越(注:从滋贺县南滋贺町,越过田之谷山巅,穿过山中町,前往京都市左京区北白川的路线。)前往琵琶湖的道路。
  黑田等白虎队成员说:「还不想死。」她就威胁他们:「想要我还钱就陪我去,这是会长命令。」就这样订下了她第一次兜风的日期。
  走下楼梯,正要打开接送公车候车室的门时,她透过玻璃,看到有个人独自在室内看书。
  「高村!」
  把头埋在厚厚书本里的高村看到她立刻跳起来说:
  「啊,细、细川,上次对不起……」
  因为冲力过猛,膝上的书远远滑落到珠实脚下。
  珠实慌忙帮他捡起书说:「不,该道歉的是我。」
  她从背袋拿出那天的手帕。
  「我一直想还你,今天终于碰到你了。拿去……上次谢谢你。」
  「不、不会,别这么说。」高村紧张地接过已经洗干净但没烫过的手帕。
  「呃……前几天因为发生很多事,我有点不太对劲,今天已经没事了。高村,你真的没做错什么,对不起,破坏了你的心情。」
  珠实低头致歉,高村频频点头说:「千万别这么说,当会长难免有很多事要烦。」说着把手帕收进脚下的橘色背包里。
  「啊!职田信长。」
  正要把书还给高村的珠实,不由得大叫起来。封面上印着在课本里见过的肖像,书名是《织田信长详解》。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村很开心地回答她。
  织田信长给人的印象粗暴狂野,不怎么讨人喜欢呢。珠宝边这么想,边坐下来,开始啪啦啪啦翻阅。
  「对了,下礼拜我们也要在『贝罗贝罗吧』选会长,不知道谁会当选呢,应该是芦屋吧……」
  不是很专心在听高村说话的珠实听到「芦屋」这个名字,猛然抬起头。
  去年九月,在「鸭川荷尔摩」的初战,由立命馆白虎队式部舞的成员之一珠实所率领的小鬼,就是被这个芦屋瞬间歼灭了。现在听到这个名字,珠实还是很不高兴,因为那次败战,她被迫在四条河原町高岛屋京都店顶楼的会场声嘶力竭地大喊:「荷尔摩~」之后又被迫开始莫名其妙的书信往来,把她整惨了。  .
  没错,这些都是胜负结果,现在她并不想抱怨什么,只是往后会长之间还必须往来,所以可能的话,她希望会长是其他人。想到这里,她又把视线拉回到书上。
  《织田信长详解》里处处可见高村贴的签条,但是很遗憾,没有吸引珠实的部分。她边想男生还真喜欢这种书呢,边漫不经心地翻着,忽然,翻书的手停下来了,最近才看到的字眼,瞬间闪过眼前。
  她又看了一次敞开的那一页,上面似乎是个年表,角落地方写着:「织田信长详细年谱」。视线很快扫过那页,停在年表最上面一行写的「天正十年」上。
  为什么觉得这几个字很熟悉呢?她正陷入思考时,盘踞在仓库角落的长持影像浮现脑海。
  ——原来是写在昨天板子上的字。
  「天哪!」
  珠实不由得叫出声来,原来「锅丸」真的是以前的人。「天正十年」下面的汉字数字应该是西历吧,写着「一五八二」,她正在跟四百多年前的人通信。
  说不出的感慨涌上心头,她继续翻页。
  「咦?」看到下一页,她惊叫起来。
  「怎么了?」
  「这个年表中断了,怎么会突然到此结束?」
  年表只到那页前半的三分之一就结束了。
  「奇怪,是印刷失误吗?」高村把脸凑过去,但很快就笑着抬起头说:「当然只到这里啊,因为信长死了,你看,最后写着『本能寺之变』。」
  「啊,原来如此。」珠实难为情地说:「没错,这是织田信长的年表嘛。」把视线栘向高村指的地方。
  「天正十年六月二日,早晓卯刻,明智光秀突击本能寺,信长自尽。」
  看到这一行的瞬间,珠实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
  又看到前面一行写着:
  「五月二十九日,信长带着小姓(注:「小姓」是武士的职称,在江户幕府是负卖照顾主公的生活起居。)众人到达京都。」
  珠实脸上逐渐失去血色。
  她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闭上眼睛。低下头片刻,昨天板上的日期「五月二十八日」清楚浮现眼前。
  ——这是偶然、是偶然。
  她尽可能这么想。
  那个时代也有几千万人口,总不会自己碰到的这个人,正好就在那种名人的身旁工作吧。就算织田信长是二十九日到达京都,那天应该也有其他几千人去京都办事……
  珠实努力撑着,不让灰暗的思考侵蚀自己的大脑。「我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过那是织田信长用过的长持。」老板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甩甩头,合上了书本,印在书背中央的图腾映入眼帘,珠实张大眼睛,表情凝重地注视着。
  「喂,高村……」珠实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这是什么标志?」
  高村丝毫没有注意到珠实的声音起了变化,做了清楚的解释。
  「那是织田家的家徽,人称织田木瓜的标志,听说是小黄瓜还是木瓜的剖面圆,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吧?」
  珠实觉得高村的声音愈来愈远,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几乎每天在看的标志,好像要把那个标志盯出洞来。看似五角形花瓣的标志,逐渐因为盈眶的泪水变得模糊。
  「高村,织田信长住在哪里?」
  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滴落下来。
  「他的住处?你说的是城堡吧?他辗转住过清洲、岐阜等城堡,你要问的应该是他最后的落脚处吧,那就是……」
  ——安土。
  高村话才说完,珠实就从椅子站起来,膝上的书又掉落地面,发出笨重的声响。
  「你、你怎么了?细川。」
  当高村哀叫般的声音响彻候车室时,珠实已经夺门而出了。

  ※

  她在驾训班前拦住一辆计程车,前往京都车站,从京都车站搭了JR到稻荷站下车后,一路跑到「狐乃叶」。还没换上工作眼,就急忙在走廊上奔驰,大衣下摆都飞了起来,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
  到了中庭,她冲向仓库,打开灰泥门,用从帐房桌上拿来的钥匙打开格子门的锁头。没开灯就冲到长持前的她把双手搭在长持边缘,吁吁喘着气,然后吞口水时又噎着,猛咳起来,但是,她的视线不曾离开过长持的盖子。发黑的箱盖中央有个已然褪色、但千真万确是织田木瓜的标志。
  她抖动肩膀喘着气,满脸苍白地打开箱盖,用颤抖的手拿起立在角落的板子。

  到达京都了。虽然灰尘漫天,但热闹繁华。主公的心情也很好。 谨上
  五月廿九日     锅丸
  珠

  她从背在肩上的袋子拿出铅笔盒,把板子翻过来,用铅笔盒里的签字笔在板子上写了几个字。

  你所说的主公是谁?

  她不知道文法对不对,更不知道锅丸看不看得懂她的字,这是她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写下文字,右手完全没有干涉。
  这一天的伙食是她最喜欢的生鱼片切边,而且还有她提过很多次的非季节性的梅肉酱海鳗半片。她边想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边往嘴里塞,突然想起「锅丸」,泪水就潸然而下了。
  「喔,真的哭了!」厨师们看到她那个样子,开始起哄,后来发现她的样子不对劲,大家就尴尬地回到了厨房。
  从「狐乃叶」回家的路上,她都在想「锅丸」的事。搭市公车在千本鞍马口下车后,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比叡山的山影像黑漆漆的波涛,耸立在鞍马口通大马路的尽头,山顶上飘浮着几近惨白的月亮,笼罩在冰冷清澄的空气中。
  第二天,她收到了「锅丸」的回复。

  就是织田信长大人
  六月一日     锅丸
  珠

  她跟老板说身体不舒服,提早离开了「狐乃叶」。
  没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大学图书馆的她,抽出厚厚的字典,在笔记本上不断重复写着文章。
  「快从本能寺逃走,不可以待在那里,否则会被明智光秀偷袭丧命,现在就赶快逃走,拜托你。」
  内容简单到有点愚蠢,却无法用以前的文字来描述,教她捶胸顿足。明明生在同一个国家,为什么语言相差这么远呢?教她怎能不生气、不懊恼,眼泪又快夺眶而出了。但是,珠实没有哭,她咬住嘴唇,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哭,继续查字典。

  ※

  老板娘问她身体还好吧?是不是每天排班排太多了?珠实低下头说:「我没事,让您担心了。我要去仓库拿花瓶,请把钥匙给我。」她把手伸出来,老板娘像被吓到似地说:「是、是吗?那么,拜托你了。」从桌子抽屉拿出钥匙。
  她进入仓库,打开了长持。没有「锅丸」的新文,大概是因为昨天她没有回复吧,板子上还是那句「就是织田信长大人」,日期是六月一日.看到二十九日后的日期突然变成一日,她的思绪完全陷入混乱,但是她在图书馆看过,当时是使用太阴历,所以天正十年的五月只到二十九日。她很后悔只写了那么几个字,浪费了重要的一天,但是一方面又觉得宽慰,因为由此她可以相信长持内有一定的日期规则。
  她从口袋拿出折叠的纸张和麦克笔,纸上有她写到今天早上的草书体文章。「锅丸」说过,他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工作前会先来检视长持。本能寺之变是发生在六月二日早晨,所以尽管只剩几小时。还是有机会。
  她抱着描绘设计图般的心情,把纸上的文字正确地抄在板子上,一松懈立刻泪水盈眶,她就暂时停止抄写,抬头看着天花板。
  ——求求您,稻荷之神,把信送到「锅丸」手上。
  全部抄完后,她把板子抱在胸前,紧紧闭上了眼睛。
  这天晚上,她辗转难眠,边望着天花板,边为「锅丸」祈祷,就像为家人祈祷那样。感觉很不可思议,「锅丸」是四百多年前的人,也就是说,她是在跟死者书信往来。不管她怎么帮「锅丸」度过眼前的危机,锅丸都不会出现在现代,也不会跟活在现代的她有任何交集。
  然而,她还是想救「锅丸」,因为「锅丸」才二十岁,跟悠哉地去驾训班上课、玩荷尔摩的她或黑田他们同年纪。这样的他,却得拿着长枪与人作战,互相残杀,她不能容许这么愚蠢的事。
  她真的很想见到「锅丸」,只见一面也好,如果「锅丸」活在现代,会做什么呢?
  不觉中,她望着天花板哭了起来,哭得死去活来,哭累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先去了伏见稻荷大社拜拜,之后才到「狐乃叶」。在更衣室换好工作服,走到中庭,昨天假装忘记归还的格子门钥匙,一直放在她的口袋里。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回冷,还是因为紧张,她的手不停地发抖,好久都打不开锁头。终于打开格子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长持,一个深呼吸后,才踏入仓库。
  她站在长持前,缓缓打开箱盖,幽暗的长持角落,立着一块板子。
  她再次虔诚祈祷后,才拿起了板子。
  在灯泡的光线下,她以嘶哑的声音喃喃说着:「为什么……」
  昨天珠实写的讯息,和「锅丸」写的「就是织田信长大人」,都遗留在板子上。她翻来翻去,看了再看,还用工作服的袖子擦拭板子,上面的文字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稀奇的是,她没有哭.把板子放回原处,盖上箱盖,咬着嘴唇,注视着盖上的织田家家徽好一会。
  接着,仓库内响起爆裂般的声音。
  她的拳头打在家徽上。
  走出仓库,阴霾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她觉得嘴唇湿湿的,用手擦拭,看到白皙剔透的手背上沾着血。

  ※

  她把脚踏车停在京都区公所旁,过了红绿灯。
  进入寺町通的商店街没多久,就可以看到一扇古老的门,隐晦地夹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
  发黑的柱子上,挂着白色文字的门牌。

  大本山 本能寺

  没想到本能寺还存在,她以为已经烧毁了,原来是在跟当时不同的地点又重建了,一直保留至今。
  一个小时前,她凑巧在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随手拿起《漫游京都》的书来看,才知道这件事。正好「狐乃叶」也放假,她想去稍远的地方看看,就千里迢迢来到了御池一带。
  本能寺所在地的确出人意料,珠实不知道从这个面对寺町商店街的本能寺大门前经过多少次了,只记得好像有栋古老的建筑物,作梦也想不到那就是本能寺。
  钻过宏伟的大门,就看到小学生们在大正殿前嬉笑喧闹地玩着抓鬼游戏。她沿着石子路往里走,眼前出现挂着「信长公庙」匾额的雅致建筑物。一对老夫妇双掌合十,站在建筑物里的小小香油钱箱前。那前面的墓,应该就是织田信长的坟墓,立着岩石般大的墓碑。
  她没符定想看什么,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在信长公庙里绕绕走走。织田信长的坟墓旁还有一座同样宏伟的坟墓,她在坟墓的墓碑前停下脚步.墓碑上写着很多人的名字,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本能寺之变战死阵殁之诸灵

  看到这行被名字包围的文字时,孩子们的嬉闹声从她耳朵消失了。她的视线下意识地从右上角开始追逐著名字,看到第二行时,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柏原大锅

  瞪大眼睛的她,视线又在墓碑上徘徊游移。突然,视线在同一行左边捕捉到「柏原小锅」这个名字时,珠实马上反应过来,柏原兄弟在「六月二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动也不动地站在墓碑前。
  呆呆伫立着。

  ※

  当珠实要求解除仓库工作时,动不动就说「你最近是不是工作过度了?要好好照顾身体唷,不过,预支薪水免谈」的老板娘,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仓库工作常常需要搬重物,还是交给男生去做。
  「自从把仓库的工作交给你之后,你的脸色就不太好,该不会是被稻荷狐狸给附身了吧?」
  老板娘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珠实默默听着她说,心想如果这一切都只是被狐狸附身的结果,那该多好。
  「那么,这是最后一项工作,帮我把这东西放回去。」
  老板娘把两个摆在帐房的花瓶和仓库的钥匙放在桌上。
  打开格子门,暌违两天的仓库空气便缠绕脸上。珠实打开长持的盖子,把花瓶放进去,正打算不要看立在角落的板子、直接关上箱盖时,右手突然从左手撑着的箱盖下钻进去,再伸出来时,珠实几乎停止了呼吸。
  那上面写着「锅丸」的回信。

  这个长持会用来藏匿女人,让女人逃走,所以这封信应该可以送到你手上吧。我很想见你一面,你是不是在梦里的世界呢?是梦也好,总有一天我会出现在你面前。为了让你认出是我,我会留下标记。从安土可以看到的琵琶湖很美,真想让你看看。我一定会跟琵琶湖的标记,一起找到你,希望你也会找到我。请好好保重身体。 谨上
  六月一日     锅丸
  珠

  后半部字迹凌乱,很难看得懂,「锅丸」的签名也像线条般无力地往下延伸,只有最后的「珠」字写得比平常都好。看到这个字的瞬间,珠实的泪水便涌了上来,才刚滴落在板子上(原文为「板上子」),就扑簌扑簌泪如雨下了。
  ——怎么可以为他人而死呢?要为他人而活才是男子汉吧?笨蛋、笨蛋、笨蛋!
  她紧紧抱住板子,对着天花板声嘶力竭地叫着:「笨蛋!」

  ※

  中午过后,突然下起雨来。珠实讨厌雨天的驾训课。她常因为煞车踩得太慢被教练骂,她自己觉得踩得刚刚好,副驾驶座的教练却说有晃动的感觉。她讨厌雨天,因为以她的踩法,有时会稍微超出停车线外。
  「下次再超出线外,我就不给你盖章了。」还有,教练会变得很凶。
  在柜台预约下一堂课后,珠实站在楼梯旁的地图前。
  所谓琵琶湖的标记,会是什么呢?她看地图思索着。既然是标记,应该跟形状有关吧?但是仔细看会发现琵琶湖的形状很奇怪,该怎么说呢?就是无法归纳成某种形状,像三角形,又不像三角形,比较像从上面被踩平的消灾解厄的粽子形状。特征似有似无,即便努力去记,在搭上接送公车时,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她不禁埋怨起「锅丸」,为什么不写清楚一点,光是那样,谁知道在说什么。
  窗外雨愈下愈大了,这个时间,接送公车就快到了,她离开地图,走下楼梯.在楼梯上,她看到接送公车正要从候车室开走,暗叫一声「糟糕」,冲下楼梯。接送公车刚好从她前面缓缓经过,幸好副驾驶座旁的牌子标示的是另一个方向。她松了口气,放慢下楼的速度,忽然看到戴着鸭舌帽的男生坐在车窗边。
  「啊!高村。」
  她不由得叫出声来.高村应该听不见,却猛然拾起了头,两人的视线瞬间交接,但是接送公车正好转弯,所以很快就看不见高村的脸了。
  ——怎么了?高村的表情好像很惊讶呢。
  她看到接送公车在大门前暂停,红色的停车灯在烟幕般的滂沱大雨中朦胧地闪烁着。不知道为什么,红色车灯一直没熄灭,大门前的道路并没有任何行进中的车子,接送公车却停在那里不动。
  为什么不前进呢?她停在楼梯中间,看着那辆公车,忽然看到有人从接送公车冲出来,那个人下车后,公车就怒气冲冲似地很快从大门开了出去。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个手抓背袋、在倾盆大雨中跑向自己的鸭舌帽男生。
  冲到楼梯前的高村气喘吁吁地看着她说:
  「终、终于找到你了,细川。」
  「怎、怎么了?高村。」
  不过是五十公尺的冲刺,高村全身都湿透了,羽绒外套淌着雨水,牛仔裤也吸满了水,看起来有点笨重。
  「啊,忘了雨伞!」高村这才想起来,把头转向大门,就在他稍微倾身时,绑在后面的头发看起来就像鳗鱼贴在羽绒外套背上。当然,公车已经从高村的视野消失了。
  「你没事吧?细川。」
  高村这么问,鼻孔还急促地吐着气。
  「为什么这么问?」
  「还问我为什么,我一直很担心呢!每次在这里见到你,你都在哭,上次还突然跑走了。不管我怎么想,都觉得每次的分手方式大有问题。我怕你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还查出黑田的电话,跟他取得联络。他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了我,我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我找黑田商量,他说你很会花钱,八成又欠钱了。可是我总觉得你发生了什么事,很担心……」
  「是、是吗?」珠实惊讶之余,羞得满脸通红,完全忘了自己也有错,愤慨地说:「黑田那家伙,怎么这么多嘴!」
  「不过,你没事就好。老实说,我的驾训课上到今天为止,已经不能在这里见到你了,所以很高兴最后能再见你一面。」
  「真的很对不起。」
  珠实从高处俯视高村,诚心诚意反省地低下了头,暗自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去把手机的通话费付清。
  「哇!」
  这时候高村突然发出惨叫声,珠实猛地拾起头。
  「呀!」
  看到眼前的景象,珠实也发出了尖叫声,然后,她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抓着高村的鸭舌帽,又发出了更尖锐的叫声。
  「呀!」
  「细、细川,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做?吓我一大跳。」
  高村慌忙从珠实手中拿回鸭舌帽。
  满脸惊讶看着自己右手的珠实,视线转移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武士头后就定住不动了。她目瞪口呆地盯着中间剃成一片青皮的头顶。
  不知为何,觉得有个形状很眼熟。瞬间,她怀疑那里怎么会有个琵琶湖?
  「不行啦!被教练看到又要嘲弄我了。」
  高村正要把鸭舌帽戴回去时,珠实抓住他的手大叫:「不行!」
  「怎、怎么了?细川。」
  珠实顾不得高村的惊愕,凝视着他因鸭舌帽被雨渗透、还残留着淡淡湿气的头顶。
  「喂,高村……」珠实颤抖地说:「那红红的……是怎么了?」
  高村露出「嗯?」的表情,察觉珠实在看什么。「啊!」地应了一声。
  「你是说头顶?果然看得很清楚?老实说,昨天是京大青龙会的会长选举日。我很久没剃头了,想到要跟大家见面,就把头剃干净,剃完后就发现变成这样了。可能是长痱子吧,我的皮肤很脆弱,最近又常戴着鸭舌帽,可能是闷坏了……」
  「那颗痱子也太大了吧……」
  「就是啊,好丢脸,颜色又深,真希望赶快消失。」
  「好像……琵琶湖。」
  「琵琶湖?形状吗?啊,可能吧,细川,你的形容真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
  「是、是啊,不好笑。啊,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哇,细川你怎么了?你在哭吗?」
  「不,我没哭。」珠实摇摇头。
  「细川,你好像每次见到我都会哭呢,是讨厌我吗?」
  「不是那样,我没有哭。」珠实才刚摇头,眼泪就扑簌扑簌掉下来了。高村慌忙从牛仔裤拿出手帕,但是手帕已经被雨浸湿了。
  「有点湿,没关系吧?」
  珠实笑着接过他毫无意义地拍打了好几下的手帕,高村的头顶在泪水中变得朦胧,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个武士站在那里。
  「谢谢。」珠实向泪水前的武士致谢。
  用来按住眼角的手帕,不但湿,还有味道。
  擦干眼泪,抬起头,就看到高村忧心忡忡的一张脸。
  她难为情地笑笑,顾不得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就把折叠好的手帕放在高村头部的琵琶湖上。
  「谢谢你找到我。」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景需要审核,请等待通过!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8 20:46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