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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百合心 [沼田真帆香留][独步][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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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5 17: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ellytong 于 2013-9-15 17:10 编辑


百合心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沼田真帆香留
翻译:刘子倩
图源:求匿名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杀人是我得到你的唯一方法,也是守护你的最后手段……
  残酷冷静的杀戮与深刻无私的爱情,如何能够是一体两面的存在?
  继凑佳苗《告白》后,又一撼动道德、震慑人心的惊世之作。

  「小满断气前的短暂时间,
  那种总是缠绕着我的厌恶感忽然平息,
  院子里的树木、石头与天空,
  彼端一望无垠的世界,
  都带着清洁感而且闪闪发亮。
  我有种不可思议的直觉,
  这才是世界真正的面貌。」

  第一个是小女孩,第二个是小男孩,第三个是年轻女性……
  人人都有百合心,我的百合心却遗落在深不见底的黝黑洞穴里,
  唯有他人死去时的瞬间光辉,才能让我找回百合心。
  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知道杀人不只为了百合心,
  更是我得到你的唯一方法,也是守护你的最后手段……

  亮介在老家找到了一本叫「百合心」的手记,
  没想到其中写的居然是令人颤栗的杀人记录。
  小女孩、小男孩、年轻女性、中年男性,一一死于作者手里。
  这本令亮介深感不安的手记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作者又是谁?
  在阅读这本手记的过程中,
  亮介赫然发现这本来历不明的手记隐藏着将会改变他一生的秘密……

http://dl.vmall.com/c00ar8th3t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ad6988e5/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2754488077&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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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5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1

  三天前才见过父亲,但我决定再回去看看。
  乌云汹涌飘过上空。不时降下的小雨被强风刮来,弄得衬衫温湿。七月都要结束了,却迟迟不见梅雨放晴。
  抱着淋湿也无妨的觉悟,从车站漫步不到十分钟的路程途中,去年冬天请大家吃饭的事,不知何故,忽然历历如在眼前。那时刚进入十二月,我以提早吃尾牙的名义,相约在难波吃螃蟹。尾牙其实是借口,我真正的目的是要介绍千绘给父母及弟弟认识。如果事先声明一定会闹得一阵人乱,所以当天我才猝然带她现身。
  那时候,一切都还好端端的。那晚的一切都笼罩在毁灭前夕的最后光辉中,想必会永远在我的记忆中徘徊小上。
  母亲染了浅栗色头发,佩带顶级黑珍珠坠饰。一脸幸福、专注、而且灵巧地帮父亲挑出蟹肉,放到他的碟子里。
  父亲也是,嘴上说什么儿子敬的酒会特别容易醉,脸上却浮现颇为得意的笑容。
  我知道父母都一眼就中意千绘。看到当晚特别正经的弟弟,不动声色地试图加深千绘对他的印象,也令我暗自好笑。
  热闹的觥筹交错中,当时的我对于自己与千绘结婚,生子,父母永远健康,期待孙子孙女到家里来玩的未来,没有任何怀疑。
  一切都仿佛是上周才发生的事,连锅中冒出的热滚滚气味都仿佛犹在鼻尖飘散。
  之后紧接着一波波袭来的不幸,无论哪一桩,当时在场的人中,应该没人料想得到。
  先是千绘的失踪,不到两个月后就发生了。她突然不再来店里,也从住处搬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克服那个打击的头一波,今年春天,父亲被诊断出罹患末期胰脏癌。讽刺的是,这令我不得不脱离满脑子只想着千绘的状态。
  得知无法开刀后,父亲坚决拒绝做化疗及放射线治疗。医生也说,就算勉强他做那些治疗,能有多大的效果也是疑问。
  面对父亲将在不久的将来死去的事实,我们只能接受别无他法。所以,包括父亲自己在内,全家人都已有心理准备,认定父亲比母亲早走一步已是不可动摇的发展了。
  可是,两个月前的某天,母亲竟发生车祸猝然丧命——
  过去我从未深刻思考过神明或命运之类的存在,但如今似乎只能说,某种充满恶意来历不明的东西正在我的周遭布下阴湿的陷阱。
  骤然间,大颗雨滴再次扑到脸上。
  然而,前方已可看见家门。大门与玄关之间是个狭小阴暗的小院子,从我小时候就压根没长大过的南天竹正在风中摇曳。
  即便按对讲机或敲玄关门也没人回应,我只好取出备用钥匙。
  一走进家中,冷清空旷一如长时间弃置的空屋。父母不在时我也来过多次,却从未有如此空虚之感。家里的空气已经完全变质了。
  我提不起劲立刻进屋,四下环顾之际,活生生的悲哀弥漫胸臆。
  鞋柜上看惯的小花瓶已蒙上灰白的尘埃。母亲在世时,这个小玻璃瓶总会插上当季鲜花,干净的走廊微微飘来打蜡的气味。当时纵使谁也不在,仍可感到屋子本身在呼吸。
  我从脱鞋口散落的几双拖鞋中随意套上一双,行过走廊时,顺便探头看了一下厨房与洗手间。自己这张今早没刮胡子的疲惫脸孔,映在灰蒙蒙的镜中,我不禁伸手碰触脸颊。
  我一边以指尖摸索着胡碴,一边在家中搜寻。
  父亲会到哪去呢?
  周日他会去外婆住的安养院探望老人家,但今天并非周日。
  自从剩下父亲独居后,他说心血来潮出门散步的次数增加了,但天气这么糟的日子也会出门吗?说不定是身体不舒服上医院去了。
  母亲走后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该搬回来与生病的父亲同住。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父亲不希望如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在两年前开设的店,处于所谓的自行车运转状态——只要一天不开门就会倒,所以无暇分身。
  我的店是位于钵高山麓的「毛毛头(Shaggy Head)」这家咖啡店。备有一千平方公尺的狗场,狗狗与饲主采会员制。若从老家往返要三小时。想到开店前后的准备工作及事后收拾,这个路程对我来说相当吃力。
  所以目前,我只好趁着工作空档可以抽身时,尽量多回来看父亲。
  有段时期曾三代同堂的这间屋子,虽然老旧但唯一的好处就是房间多。
  走进客厅,三天前还在的香案已被收起,只剩照片与白木牌位放在小柜子上。
  照片中的母亲很年轻,露出略嫌僵硬的微笑直视镜头。我没有合掌膜拜,只是站在原地对着母亲凝望半晌。心情明明很平静,却条件反射般地热泪盈眶。
  明知父亲不在,还是凭着惰性连二楼也找了一遍。不只是楼梯,二楼的走廊与地板到处都在倾轧作响。
  最后,我好歹还是敲敲门才拉开父亲的书房——其实也不过是有个大书柜的四叠半房间——的拉门。
  矮桌上放着装有烟蒂的烟灰缸。
  大约十年前,父亲费了极大的努力戒烟,结果现在似乎又开始抽了。是因为再也没有不抽烟的理由吗?
  桌边数册叠放成一落的,是保护全球儿童活动的相关书籍及剪报簿。父亲从年轻穷苦时便持续捐款给多个保护团体。他按期订阅机构刊物,自己也热心收集贫困及受虐儿童的报导与资料。
  小时候,我和弟弟曾因偷翻剪报簿被他发现遭到斥骂。仔细想想,那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被父亲痛骂。
  我打算在楼下厨房等一会,正欲关上拉门时,怱然发现房间右边壁橱的纸门,开着几公分的缝隙。
  那令我莫名在意。
  本来不到两公尺宽的壁橱,有一半被书架挡住只能拉开一边,因此里面应该只放了完全用不到的东西。
  在这虽然狭小却俨然是父亲圣域的房间里,趁着主人不在窥探隐私虽令我迟疑,但我还是走到壁橱前面拉开纸门。
  里面原本塞满大大小小布满灰尘的纸箱,但似乎被胡乱翻动过,如今已移了位。
  只有放在上层靠外侧的一个纸箱敞开,八成是父亲把这个箱子从深处拉出来翻动箱内物品。
  他究竟想拿什么出来?
  我俄然心生好奇,把手伸进箱中。
  但是出现的全是平平无奇的旧衣服,而且旧衣一旦拉出后立刻膨胀,再想按照原样塞回箱子时,又费了一番工夫。
  我只好把箱子搬到榻榻米上,窸窸窣窣地整理。这时从箱底出现一个旧手提包,是已婚妇女会用的那种白色夏季皮包。
  起初,我当然以为是母亲以前的旧物。
  然而,拿起来看久了,不知何故,突然有种莫名所以的不安笼罩心头。这不是母亲的东西,这个想法倏然闪现,连我自己也不知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压根没见过——却觉得眼熟。那种奇妙扭曲的感受,从陈旧泛黄的皮革以及锈痕斑剥的金属扣环,隐隐浮现。我不知怎地几乎要为之颤抖。
  我很想立刻将手提包放回箱子,牢牢盖上盖子,内心有种来历不明的心虚。但是我用手背抹拭冒汗的额头,以的确在颤抖的指尖轻轻打开扣环。
  手提包里只放了一个小小的和纸包裹,起毛的纸上,以薄墨写着「美纱子」。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出现的是一束剪下来约五、六公分长的黑发。我一阵悚然地起了鸡皮疙瘩。这简直是……对,就像遗发。
  母亲的名字的确是美纱子,上上个月才刚办完丧事。但这没有半根白发的乌黑发束,不可能是丧礼当时剪下的。若这真是母亲的头发,就表示是在多年前,母亲还很年轻时剪下的。是谁怀着什么用意做这种事?为何早在母亲实际死亡前,就备妥这种东西?
  我感到异样的不祥。
  母亲若是病死的,或许我还不至于如此方寸大乱。
  如今回想起来,最后那个月,母亲的确有点怪怪的。有时她即使出声附和,其实根本没聪懂对话内容,有时也会在观看残酷刑案的新闻报导时突然哭出来。
  我曾一度在从车站走来的途中看到她。不经意转身一看,似乎刚买菜回来的母亲正从后方走来。当时母亲那宛如畏怯空壳的表情令我永难忘怀,她明明才五十出头,却面容灰败如老妇。
  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不由自主撇开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是母亲绝不会在我或父亲面前流露的真实表情。
  当母亲发现我时,一瞬间似乎狼狈不堪,但立刻恢复平日的微笑,哎呀,小亮!她高高兴兴地扬声说。
  然而,当我想接过她双手拎的超市塑胶袋时不经意一看,母亲穿着父亲的大凉鞋拖拖拉拉地走路,伸出来的袜子尖碰触地面已经弄得黑漆抹乌。
  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病,所以弄得母亲也心神不宁,当时的我如此认定,未再多加深思。而且,实际上或许也的确如此。
  两个月前,父母连袂去探望外婆,回程在斑马线并肩等红绿灯时,据说母亲忽然一个人轻飘飘地踏上马路。
  「啊,喂!当我这么喊时,你母亲已经消失了。找不到人影。我当时实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既没有身体碰撞的声音,也没有煞车声或周遭的人声,我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我就这么呆立原地,像在看默片似地望着眼前大卡车周遭手忙脚乱的人们。」
  丧礼那晚,我们两人坐在厨房椅子时,父亲半是自言自语地这么说。我和父亲彼此都明白,说这些话的父亲自己也即将死去。
  流干眼泪心神恍惚的弟弟喝得烂醉,已经睡着了。
  但父亲对于妻子车祸身亡,以及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既未流泪,亦未悲叹己身与命运的不幸。在他眼中有的,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苍白干涩,只能以空虚来定义,令人无从捉摸的东西。
  我们彼此都找不出话说,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着。我感到自己似乎隐约察觉那种空虚,早在想不起来的久远之前便已侵蚀父亲内心。我想起父亲每次弓身坐在这书房的矮桌前,一页又一页地盯着夹满各种照片的剪报簿看得入神的模样。罹患爱滋病满脸肉瘤的儿童,瘦骨嶙峋几可看见骨头形状的儿童,被人玩弄后扔弃的小小裸尸——事到如今,做儿子的我或许不该讲这种话,但父亲,的确是有点古怪的人。

  我又凝视手中这束黑发好一会儿,方才重新以和纸包妥,不然我不知还能怎么办。
  然而,把那个纸包放回手提包喀答一声扣上扣环时,犹如惊奇箱开启,某个记忆在我脑中弹出。
  突然间,我想起了不知何故,但早已遗忘多年的那件事。仿佛我根本从未遗忘般鲜明想起——
  那是我四岁左右的事,所以距今已超过二十年。
  常时我罹患肺炎之类的毛病,长期入院,终于出院返家时,我觉得母亲好像被别人掉包了。
  如果没看到这束头发,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起吧。母亲不可能被调包,所以这段奇妙的记忆,本来肯定也只会被我视为孩子气的一时糊涂,与其他诸多记忆一同继续沉睡在意识的黑暗底层。
  根据当时听到的说法,在我入院期间,家里租借的公寓似乎曾发生火灾。因此父母才会从东京搬来奈良的驹川市,为了把住在前桥市的外公外婆也接来同住,所以买下这栋房子。
  出院当日,我与父亲一同搭乘新干线再换乘近铁线,好不容易抵达驹川时,我有种千里迢迢来到海角天涯之感,疲累不堪。当时这栋房子远比现在崭新,对我却是全然陌生。我一进屋,看到说着「小亮,你回来了。」奔来玄关门口的母亲,顿时如坠五里雾中。
  不对,我心想,这个人,小灶妈妈。
  「辛苦你了,小亮。对小赳,妈妈没能去看你。」
  母亲这样说着把我搂进怀中,泪湿双眼。在她的怀里,我不自在地浑身僵硬。
  我当然对父亲、对外公外婆、甚至对母亲本人都说过这件事。我问他们,我的妈妈到哪去了?然而,大人都只是笑。好几个月没见面,连妈妈的脸都忘了吧——他们温吞地敷衍我,不肯当成一回事。
  刚入院时,母亲好像也来看过我一次,但我不太确定,几乎都是父亲负责来医院看我。搬家后也只有父亲留在医院,当时他好像暂住在离工作地点与医院都很近的商务旅馆。不过他那份工作,也在我出院时辞掉了。
  我不知道在医院时是否曾吵着要见母亲,但隐约还记得父亲曾告诉我,我们家已搬到很远的地方,还得照顾身体不好的外婆,所以她很难抽空来看我。
  因此我的确已很久没见过母亲了。
  再加上不是回到入院前住的地方,而是来到陌生城市的陌生房屋,原本和我们分开住的外公外婆也在场。所以如今想来,就算幼儿的感觉失调,把母亲看成别人也不足为奇。
  但我当时感到的不对劲,好像是某种超越理性、根深蒂固的感受。看到大人坦然一笑置之,因此我也半被动地理解:也许吧,这个人果然还是妈妈。但那种不对劲,就像摇摇欲坠的乳牙一直隐隐作痛。我实在开不了口喊那个应该是母亲的人「妈妈」。
  母亲的样子一如既往。如果我去撒娇,她会温柔地抱我;当我做了严重的坏事她也会歇斯底里地发作。在不肯喊妈妈的情况下,我立刻开始依赖母亲。
  当时有几桩事,我还片断记得。
  我们一起去书店时,母亲发现一本绘本买给我。那是我住院前就很喜欢,可怕的食人龙的故事,后来与其他的书及玩具一起在火灾中焚毁。母亲惊呼一声哎呀,不胜怀念地拿起那本书朝我微笑时,这个人或许是母亲的心情,在心中一下子高涨,令我很开心,
  可是回到家打开绘本一看,本该令我害怕得不敢看的食人龙,不仅一点也不可怕,甚至有点滑稽,我当下颇为错愕失落。我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她摸摸我的头说,小亮在医院待了那么久,被打了很多很多痛痛的针,所以很多东西看起来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呢,真可怜。
  又有一日,母亲替我舔去眼中的沙子。当她安抚我不要紧,接着把舌头抵过来时,原本痛得睁不开的眼皮顿时自然放松。至今我还记得那种不热也不冷,只觉柔软的舌头触感。母亲抱着我的头,轻轻舔舐我的眼球。我不再哭泣,感到非常安心,然后突然想起,更小的时候母亲也曾多次通样替我舔去眼中沙子。舔完后,我问她是什么味道,母亲说,小亮的眼泪很咸。
  在充满了那些细微琐事的日子里,我还能做什么。
  对母亲萌生的异样感受,不知不觉中,转变成对于自己竟一直怀抱这种异样感受的罪恶感——想必就是如此吧。而且,要忘记罪恶感并不需要太多的努力,尤其是小孩。
  一年后,弟弟洋平出声时,我已完全忘记自己曾对母亲有过什么感觉了。
  当时母亲的钡发乌黑油亮,常然一根白头发也没有——
  我再次垂眼,看着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提包。
  身穿无袖大花洋装,挽着这个皮包的女子身影朦胧浮现脑海。
  那是调包前的母亲,还是自己的想像力凭空捏造的虚拟形像,我无从判断。
  我不知道母亲被调包的这件事本身是真是假。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我愣怔半晌,最后终于打起精神,继续在取出手提包的那个纸箱内翻找。
  箱子最底下,不知是本来就在那里还是父亲抽出其他东西把它塞进去的,总之我发现一个似乎装了什么文件的牛皮纸袋。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笔记本。封面设计和厚度都各不相同,总共有四本。每一本的封面右下角,分别写有一到四的编号。
  我拿起一本,随手翻了一下。
  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填满文字几乎不见空白。
  那是用粗线铅笔书写,随处皆有橡皮擦擦过的痕迹。看似潦草的稚拙笔迹,不知是刻意如此,还是本就是这种笔迹。
  不管怎样,我先挑出封面写着一的那本开始阅读。上面写着疑为标题的「百合心」这几个字,意义不详。
  手边光线不佳,于是我走到窗口,立刻忘却一切,被文章吸引。

  2

  百合心

  像我这种坦然杀人的人,大脑构造或许与普通人有点不同。
  我曾在书上看到,近年来即便是精神分裂病也可用药物大幅控制了。脑中有各种荷尔蒙复杂地相互作用,只要彼此之间的平衡稍有变化,心情或个性便会明显改变。
  当时我忽然想到,如果那方面的医学研究今后继续发展,说不定也能发明治疗杀人凶手的药物。
  如果真有那种药问世,我想我还是会服用吧。
  虽然我只是因为想杀人便杀人,丝毫没有罪恶感,但若能停止杀人,我还是想服用。到底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该从何写起才好呢。
  但愿我能妥善说明我变成这种人的前兆,或者起囚。
  四、五岁时,母亲定期带我去医院。
  医生总是揉着我后脑杓的小肉瘤做触诊,然后取出画有图案的卡片,慢吞吞地不断重复苹果、苹果、苹果,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医生是想让我也说苹果。
  不知与头部的瘤是否有关,当时的我即使可以勉强理解别人对我说的话,却完全不肯自己开口说话。
  我的诊疗很快就结束了,之后母亲总是会就我在家的情况和医生谈论很久。
  医生是个戴着眼镜每次都低声说话的人。当母亲时而含泪叙述我的情况时,他会很有耐性地一边点头一边倾听,必要时也会低声插嘴说明。
  他经常以辩解的语气说,这孩子欠缺……的百合心所以无可奈何,诸如此类。
  ……的部分会视情况更换,所以我不太记得。总之,有各式各样的百合心,而我好像每一种都欠缺。
  还有一次,医生也曾用「没有百合心是很严重的问题。」,或者「只要能让这孩子找到某种百合心就好了。」之类的说法。
  大家好像都有的东西,为何只有我没有?小小年纪的我深感不公平。我总是懵懂地想,那我也要想办法得到百合心。
  从医院离开后,被母亲带着四处办事,也令我痛苦难当。
  我早已习惯医院,但若是去陌生场所,那个场所的陌生事物仿佛会以肉眼看不见的许多棘刺戳向我。
  最让我安心的,还是回到我自己房间,钻进床铺与墙壁之间的缝隙时。当我痉挛发作后,必然会在那里陷入昏睡,母亲还替我把吃的端到那里。
  某日诊疗后,母亲去了百货公司的特卖会场。
  贾场的喧嚣、色彩、气味,当下扑天盖地将我压垮。
  任由母亲牵着手默默走路的我,其实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实际上也的确发生过好几次),想必母亲和任何人都不知道吧。如果这时医生触摸我的后脑杓,应该会发现,向来柔软的肉瘤已膨胀成硬鼓鼓的疙瘩。
  起初,母亲会牢牢抓着我的一只手,但她为了将她从成堆特卖品抽出的衣服摊开检视,便会在一瞬间松开那只手,然后就这么一再重复抓紧、松开的过程。
  趁着不知第几次松手时,我离开母亲身边,走出人潮拥挤的区域。
  如今回想起来可能是在办古董展,沿着电扶梯对面的墙壁,陈列着座钟、花瓶及用途不明的金属用具,那里只有小猫两三只。
  我走了过去,立刻发现在玻璃柜里有个小女孩。她有一头金发,用看似惊讶又似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四日相对的瞬间,周遭泛滥的色彩、攻击性的喧嚣,顿时陷入梦幻般的安静。我立刻恍然大悟,那个女孩就是百合心,她竟然在这种地方,我本来根本不可能发现的,但是已经不要紧了。
  过了一会母亲来找我,发现我坐在玻璃展示柜前的地板上,即使她拽我的手我也不肯动。
  「怎么,想要洋娃娃?」
  我想母亲很惊讶。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不听话,还向她要东西。
  母亲看看价钱,对店员说,这个很老旧了呢,一边面带不解地沉思。不过最后,她还是把百合子(我在心里很自然地这么称呼她)买给我了。
  也许是因为每次去医院,医生总是交代她,无论如何,最好让我爱怎么做就怎么故。
  对了,母亲曾在怀孕时想搭公车却一脚踩空,腹部狠狠撞到台阶边缘,所以她认定我不说话都是她的错。
  包装好的盒子里,也一同放入一些替换衣物和迷你奶瓶。百合子是树脂做的古老喝奶娃娃。蓝眼睛的周围种了像小刷子一样的长睫毛,把她放倒就会喀答一声闭上眼。涂着红色亮光漆的嘴唇非常小,其中塞着喝奶用的圆形短管。由于有那根管子,看起来也有点像她正要尖叫的惊吓表情。
  回到家,我便钻进床铺与墙壁的缝隙里。只剩我与百合子后,我立刻剥下缀有红色蕾丝的深红色天鹅绒衣服,甚至连小小的棉质内裤,也忍不住扯下来看个究竟。
  百合子的下腹部微微隆起,中央埋着与嘴巴一样的小管子,看起来格外淫靡。当时我当然还不知道淫靡这种字眼。
  我凑近管子,试着窥看百合子的内部,但从狭小的洞口只能看见一片昏黑。
  即便如此,百合子的心还是百合心,所以我已经不要紧了。
  我每天都与百合子玩。
  那些细节,像是病态梦境地在我脑海中鲜明重现。我让百合子裸体站立,把奶瓶的水从嘴巴的管子倒进去,水立刻从下腹部的管子滴滴答答地滴落。而这时候的百合子则一直面带惊吓地张着双眼。
  接着我把她那圆滚滚的玫瑰色身体倒过来。腿根转了一圈的双脚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张开,其中的小小秘密花园便完全曝光,埋在里面的管子切口有点突出。我把奶瓶也轻轻插进那根管子,汨汩倒水进去。
  百合子就是我,我是空荡荡的容器,开在身上的管子无法关闭,无法停止东西进去与出来。百合子的恐惧是我的恐惧,我的恐惧是百合子的恐惧。头下脚上的百合子紧闭双眼,从宛如小岛的嘴巴源源不绝溢出的水,浸湿了头发。
  母亲毛骨悚然地旁观我成天与洋娃娃玩耍。
  但我不知厌倦,娃娃的金发永远湿淋淋。
  一再重复这样的游戏之后,我的内心似乎终于开始出现小小的变化。对于自己和世界,好像一点一滴地产生了免疫力。
  我发现,就算开口说话,自己大概也不会坏掉。
  不顾母亲的忧心,我被编入小学的普通班。
  我已经可以以几乎不张嘴的方式进行简短的单字应答,位于后脑颈部一带的肉瘤,从外表也看不出来了。
  虽说如此,我的内心仍有大半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只是睁着眼睛茫然眺望自己周遭的事物。我依然和百合子一样。
  如今回顾才知道,打从我懂事起就一直浸淫在独特的厌恶感中。我无法贴切说明,就像舔着砂纸,就像裸身穿着痒得要命的毛衣……总之,周遭一切都有种带着不明敌意,又痒又痛又刺眼的感觉。
  而大人尤其充满着压倒性的力量。他们的身体大小、气味、遣词用字及表情乃至笑法,都带有特别的威力,足以压垮我。因此能够与如此可怕的大人坦然对话的同学.也令我深感费解又遥远。
  小学二年级的班上有一个功课很好的女生,叫做小满。长得也很可爱,家境富裕,简而言之,就是任何班级都会有一人存在的女王。
  唯有这个女生,不知何故在我心里的地位很特别。
  班上同学经常去小满家玩。
  她的身边永远跟着三个女生扮演所谓的小跟班,在她们之外,还有十名男孩和女孩像是小跟班的跟班。
  像我这样的人当然只是站在最远的地方默默旁观,但即使我这种人跟大家一起赖在她家,她也不当回事,小满就是有那种傲气。不仅如此,偶尔,当我们目光对上时她甚至还会咧嘴一笑或对我点点头。
  虽然不到百合子那种程度,但小满也有很长的睫毛。
  小满家据说本来是当地的大地主,在古意盎然的木造平房周围,是一大片种了许多树的院子。
  在岩石环绕的池畔藤架下,放着陶制桌子及几张圆凳,无论办家家酒或捉迷藏,那里都被当作中心基地。小满与三个小跟班坐下后,剩余的椅子该由谁坐,向来总会引发小小的争执。
  我从朱没有想坐在那里的念头。
  就算办家家酒也不会派给我任何角色,玩捉迷藏也不会有人来找我:但我倒也没有被欺负,所以我没有任何感觉。
  某日,大家正在传阅漫画时,我蹲在远处,观察着杜鹃花叶片上的蜗牛。
  在小满住的豪宅大院,连蜗牛都诡异地巨大,足足有枇杷那样的个头。
  一旁,有个当时已不使用的老井,上面盖着木制圆盖。我发现那个盖子边缘有一处已经腐蚀,兀自开了一个握紧拳头也塞不进去的小洞。
  我明明觉得那里好像会有蛇钻出来很可怕,却又觉得非凑近探头一窥究竟不可、非这么做不可,无法抗拒。
  仿佛不是我发现小洞,而是小洞找到我。
  一走到井旁,潮湿的气味、黑暗的气味便迎面扑来,连同呼吸一起被我吸入。
  我把脸贴到洞口,黑暗立刻被吸入眼中,我已分不清哪儿是自己的眼睛?哪儿是黑暗?只是无边无际,一片漆黑。
  我连自己正在白昼下的庭院都已忘记,背上起了整片鸡皮疙瘩。
  「死」这个字眼,此时是否浮现脑海,我已不复记忆;但我明确感到,洞底无垠的黑暗,远比洞外明亮的世界更无边无际。
  再不想想办法,说不定随时会被从头吞进去。到时候,一定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我的消失。
  好不容易才把脸从洞口拉开的我,急忙回到刚才看蜗牛的地方。忍住嗯心捏起蜗牛壳,从叶子上扯下来,放在手心。
  我把蜗牛丢进洞里。无声无息地,一圈一圈的蜗牛壳和蜗牛肉都被黑暗吞食,瞬间消失,仿佛化为黑暗的一部分。
  我总算有点安心了。因为我觉得这么一来,今天自己应该不会被小洞吞没。

  从那天起,每次再去小满家时,把小虫子丢进洞里就成了我的秘密任务。我有种非如此不可的义务感,仿佛是受到神明的命令(小孩子是一种几乎是生理反应似地信仰神明的生物)。
  蜗牛比较好抓,但其实什么都行,地蜈蚣、蚯蚓、已经虚弱得无法动弹的蝉都行。
  当大家喧闹地跨出第一步时,我却在一旁的院子里爬来爬去寻找小生物。
  该说我已上瘾吗?越是将找到的生物丢进洞中,我越是迷恋上这种行为带来的奇妙欢愉。
  明知昆虫掉进洞里会没命,却涌现一种将蜗牛与蚯蚓送回原居地的温柔心境。因为小洞彼端的无垠黑暗世界里,没有任何又痒又痛又刺眼的东西,只是一片静谧。
  我有种正在做该做之事的安心感,葬送越多生命,越能保持安全的均衡。
  就是这样,这是我头一次怀着明确的意志主动采取行动。
  对于一无所知,只顾着玩幼稚游戏的同学,我也有强烈的优越感。
  某日,藤架的紫藤花已凋零殆尽,所以大概是夏初吧。我们像往常一样待在院子里,四下忽然变暗,开始滴滴答答下起雨。
  小满提议曰屋里吃点心,于是大家喳喳呼呼地往屋里跑,但我却没有离开院子。
  不知何故,这天我一只猎物也没抓到,还没有送东西给小洞。这种情形是头一次发生,我总觉得如果不赶紧设法抓到些什么,一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开始下雨时,我总算发现一只小雨蛙,正在拼命想办法追捕它。
  当我终于抓到死命弹跳的雨蛙时,屋旁矮墙出现一顶红色团点的雨伞。
  是小满,她笔直朝我走来,我慌忙站起。
  「啊,还有人在这种地方啊?」
  小满毫不惊讶,朝我说道:
  「喂,我不晓得把帽子忘在哪里了。淋湿就讨厌了,有没有在这附近?」
  她微微歪头地装可爱问道。对于我无法像普通小孩那样说话,她似乎丝毫不觉得是问题。
  我面红耳赤,只能拼命摇头。我过去从未与小满单独相处过。
  「那是什么?」
  小满进一步靠过来。我阖起的掌心之间,关着雨蛙。
  「青……蛙……青蛙。」
  我保持上下排牙齿合在一起的状态回答她。只要闭紧牙齿,就没问题。
  「什么,青蛙?摸青蛙那种东西,不会恶心吗?好厉害喔。」
  小满似乎打从心底吃惊。
  「自己抓到的?什么样的青蛙?给我看,欸,给我看嘛。对了,让青蛙在这个池子游游看。」
  小满在池边扁平的石头上蹦蹦跳,一边高兴地说。
  我在她的催促下不自在地走到旁边,稍微打开上面的手心。
  于是原本安分的雨蛙,也许是被突然出现的光线刺激,朝着小满的肩头,猛然跳起来。
  短促的叫声与水声同时响起,小满向后一仰跌落池中。小红伞飞到池塘中央,倒过来浮在水面上。
  池塘并不深。但小满一只脚的袜子,不知为什么勾到了种在水边的灌木枝桓,因此她怎样也无法从头下脚上的仰面姿势翻身爬起来。她只能把一只脚伸出水面,拼命挣扎。
  我知道她正在水中叫喊。虽然完全听不见声音,但有好多泡泡。池水激烈晃荡之际,我站在原地,什么也不想,只是张大双眼。
  小满纤细的脚近在眼前,尖锐的枝桠从白袜的布料戳出。只要把她脚上的运动鞋和袜子一起脱掉,小满便可立刻离开池塘。我脑中遥远的某处,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我却只是一径望着小满挣扎。也许是因为这一幕实在太古怪,把我吓傻了,我并没有所谓的恶意。
  晃得那么剧烈的水面彻底恢复平静,也不再冒泡泡后,只见小满在绿色的水中任由发丝摇曳。
  不知何故,我感到如释重负地朝小满笑了,因为她看起来也如释重负。
  水中的那张脸的双眼与嘴巴都张着。
  因为让雨蛙逃了,所以小满代替它进入洞内,把身体留在这里,只有灵魂脱离,溶入彼端的黑暗,我这么想着。
  然后,我就和往常一样从后门离开,回家去了。
  为了不幸意外丧命的小满,大人与小孩都哭了。
  我不停地想起那时的事。
  小满断气前的短暂时间,那种总是缠绕着我的厌恶感忽然平息,院子里的树与石头、天空、彼端一望无垠的世界,都带着清洁感,而且闪闪发亮。我有种不可思议的直觉,这才是世界真正的面貌。自己居然能够安然站立在真正的世界中央,宛如奇迹。
  在池水晃荡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有那种感觉。
  丧礼之后,再也没人去小满家玩。
  过了一段日子的某天,我抱起久违的百合子。
  百合子保持小女生的姿态变成老太婆。
  唇上的红漆剥落,金发处处脱落,露出头皮的肤色,上面开着一个个种头发的小孔。
  我在跨越家旁那条肮脏河流的石桥上,把百合子丢下去。
  河底长出整片白色宛如细绳的东西,轻抚着朝向空中伸出手,同时又随波漂过的百合子背部。
  再也没有人给百合子灌水。百合子在水中漂流,水在她的体内漂流,就这样流入大海,流入海底黑暗深邃的洞穴。
  我之所以丢掉洋娃娃,是因为如今小满死时的触感已成为我的百合心。

  在充斥有如玻璃碎片的敌意的世界中,我渐渐认为自己是为了保守特别秘密而被选中的特别人物。
  中学时代的我虽然寡言,但已可与同学正常对话,正是因为我有那种扭曲的自信。
  他们与她们的身体散发出鱼腥味,我知道自己也散发同样的气味。
  但我的渴望不像同学是因为甜美的恋爱,而是只被百合心吸引。
  我满脑子只想再次重现那件事。唯有一池绿水荡漾的时间里,能够碰触的奇迹光辉,不断煎熬着我。
  小满家院子里的那口井,不知不觉在我的心里张开了又深又暗的大嘴,它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献祭的猎物。
  我也不明白为何如此,却无力阻止,只能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即使如此,若非一些细微的巧合撞在一起,说不定我会在不断的郁闷与煎熬中过完一生。至今我仍认为的确有过那种可能。
  然而到了中学三年级,暑假前夕的某个周日,巧合的齿轮宛如在某人蓄意的精心安排下,喀答一声互相咬合了。
  当时,我在车站附近的公园长椅看书。
  那是个就夏天而言,清风凉爽的日子,公园很热闹。
  我不经意抬起头,只见看似兄妹的两个小孩,正手牵手沿着园内小径朝我这边跑来。
  那个妹妹无论是年纪或齐肩直发,都与小满惊人地相似,令我不禁小声惊呼。

  3

  第一本突兀地在此结束,页数用完了。
  我喘了一大口气。耽读之际,我甚至觉得一次也没呼吸过。我感到混乱,不知所措,毫无意义地打量笔记本的封面。
  这究竟是什么?就纸张泛黄的程度,乃至「精神分裂病(※日本于二〇〇二年后已将精神分裂病改称为统合失调症。)」这个名词,可以看出历史相当悠久。
  如果光看作者对洋娃娃执著的样子,会以为作者是女性,但文中的母亲似乎对此深感诡异,所以也可以视为「明明是个男孩,居然玩洋娃娃」之意。
  是父亲写的吗?会不会是什么小说的草稿?
  直到前年任职的货运公司破产为止,父亲一直从事会计工作,我从未见他看过小说。
  最好的证据就是这个房间的书架。上头除了关于儿童人权的启蒙书,几乎都被财务或税务方面的书籍占据,另外顶多只有一些和邪马台国及卑弥呼之谜有关的古代史、边境纪行的文章。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说绝不可能。父亲说不定有意外的嗜好,虽然写了这个,却因为害羞,刻意不让家人看到。
  我努力这样说服自己,同时吞咽口水好压抑涌现的不安。
  赫然回神,我发现自己已开始阅读封面编号二的笔记本。

  凝视着那个女孩,我知道自己的眼神变得很不自然,仿佛要吃人。我没出声,只是在心里呼唤着小满、小满,但小女孩和她哥哥当然都不可能察觉,就这么跑过我面前。
  环绕公园四周的道路前方,有一个放自动贩卖机的角落,我想那两个小孩也许要去买饮料。
  但是,最后两人哪儿也没去成,所以我终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我反射性地起身,跟在两人后头。
  不过话说回来,和当时的小满或自己同龄的小女孩,在中学三年级的自己看来,是多么弱小啊。
  我一开始尾随,小女孩便立刻止步。不知何故,她试着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白帽子戴上去。
  这时,仿佛就等这一刻,突然有阵风吹来,把那顶帽子吹走了。
  帽子飞上天,落列公圆与道路之间的水沟里。水沟的部分,盖着赤锈色铁板,但不巧帽子似乎钻进那底下了」
  两个小孩和凑巧坐在旁边长椅的年轻男子,「啊——!」一同叫了出来。
  「笨蛋,我不管你了啦,你会被妈妈骂死——」
  做哥哥的说着跨越了低矮的栅栏,低头朝沟里瞧。虽然嘴上说得难听,但若是能捡,大概还是想帮妹妹捡回来吧。
  年轻男子的注意力似乎被孩子引去,于是我在旁边空着的长椅坐下。
  「哥哥,捡得到吗?」妹妹已经快哭了。
  「哇,脏死了,好多垃圾。啊——看到了,看到了,被那边勾住了。」
  小男孩把一只手伸进铁板底下开始摸索。即便他咬牙将整只手臂都伸进去了,似乎还是构不到帽子。
  这时,观望的男人起身。
  「让开,小弟弟,我帮你看看。」
  男人叫小男生让开,自己探头往里瞧,但他立刻说:
  「啊——那样构不到呢。连大人也没办法。」
  这时,站在沟边的妹妹开始放声大哭。
  男人一脸困窘,用手指撩起及肩的蓬乱头发。
  他想了一会又弯下腰,抓住铁板边缘,「嗯!」一鼓作气抬起十公分左右。
  然后放下铁板,呼地吐出一口气。
  在我心头,开始模模糊糊地弥漫尚未成形的预感。比起神似小满的小女孩,现在小男孩更吸引我。
  我心中的黑暗老井,张开深不见底的大嘴殷切盼望小男孩。
  「我把盖子抬起来,小弟弟你要赶快捡喔。来,你绕到那边准备好!」
  男人站到沟里,双手用力猛然抬起铁盖一端的边缘时,趴着等待的小男孩,立刻将上半身钻入打开的缝隙。
  「大哥哥,还差一点——呜——再差一点就能碰到了。」
  从我这里可以看见男人的背部。他的脖子后面和肩膀的肌肉,正隆起颤抖。
  虽不知正确重量,但铁盖宽五、六十公分,长度有一公尺以上。
  「小、小弟弟,快点——快——一——点——」
  「啊,我碰到边缘了,啊,快拿到了。」
  男人的喉头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已说不出话。
  我从长椅起身,屏住气,但步伐自然地走过去。
  小男孩纤细的脖子。
  涌现的期待几乎令我窒息。
  黑暗的洞穴周遭,公阉,电线,天空,映入眼中的一切,都笼罩在光辉中为之颤抖。名为我的这个生物觉醒了,企图一口吞下这新鲜的现实。
  「呜、呜噢——噢!」
  男人再次粗声呻吟,我看到小男孩的两腿不停在地面扒拉。不知是终于抓到帽子,还是对男人的呻吟心生恐惧,总之小男孩正挣扎着想爬出缝隙。
  支撑盖子的男人想必也看见了,他大概认为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可以感到他正拼命挤出最后一丝力气。
  就是现在——
  我假装不忍旁观要帮忙地凑到男人身边,双手抓住铁盖边缘,百合心充满体内。酩酊与尖锐的觉醒毫不矛盾地支配了我的意识。我一边假装用力抬起盖子,其实却反过来往下压。
  实际上我几乎完全没用力。男人已到极限的肌肉,只是稍微一压,便轻易崩溃了。
  铁板砸落的声音响起。小男孩的双腿不自然地弹起,痉挛——一秒之间便全部结表。
  声音的余响也立刻静止,出现宛如时间静止的空白。
  男人端正跪在地上,小妹妹站着,两人都一脸茫然,愣怔凝视柏油路上再也不会动的两条腿。小孩纤细的腿,穿着很不搭调的大球鞋。
  人群渐渐聚集。过了一会,我起身离开现场。
  那个男人事后想必会替自己辩解吧。他会说,自己没有撑到最后,是因为路过的某人怀着恶意压盖子,所以小孩死亡不是他的错?亦或,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我这么想着,走过公园小径,来到自动贩卖机的地方,为了滋润干渴如火烧的喉咙,我将硬币塞进投币口。

  原本倚窗而立的我,看到这里浑身发软地蹲下。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沉重的呕吐感在胃里蠢动,冒出冷汗。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家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冷静点,冷静点,虽然我一再这么告诉自己,焦躁仍渐渐膨胀。我半是认真地思考自己是否在做梦,试着用力地搓着脸。
  既然不是梦,那么这果然是父亲的创作。肯定是他年轻时写着好玩,就这样放着忘记了。直到整理东西时顺带发现,他觉得扔掉也不妥,所以才塞进纸箱。一定是这样,不然,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那个温婉的母亲不可能写这种东西。若说是替人保管,那也不自然。平日不与人来往的父母,不可能有会做这种事的亲近友人。
  我根本犯不着惊慌。
  我一再这么呢喃,尝试继续往下阅读,但腹部底层却缓缓爬上一股恶寒。为何如此方寸大乱,连我自己都觉得费解。
  我为何会认为这是父亲的手记,而且是依据事实写成的告白?照理来说,应该会二话不说直接视为虚构的故事,随便看过就算了。若是一个正常的儿子,不可能对父亲抱持那种怀疑。
  我蹲着不动,等待恶寒淌火,深呼吸了两三次。
  一点都不正常的疑问正在脑中盘旋。
  母亲被别人碉堡的儿时记忆,是否真的发生过?
  若是事实,掉包前的母亲到哪去了?
  直到前不久仍被我视为母亲的那个母亲,究竟是谁?
  那束头发意味着什么?
  我很害怕。总觉得这本手记接下来一定写到了一开始的母亲。消失的母亲其实已被杀害,该不会在这笔记本的某处详实记录了她为何被杀,如何被杀吧?
  立刻将笔记本放回纸箱底层,关上壁橱拉门,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也是选项之一。顺利的话,应该会渐渐把刚才读到的内容视为幻想,最后撇一诸脑后吧。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我心知肚明,我不可能不把这些看完。哪怕看完之后会变得多么不幸、多么后悔。

  高中毕业后,我随波逐流地进了两年制的专门学校。
  我已经很了解什么样的态度会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什么样的态度会让人当自己是普通人。虽然还远远不到积极社交的地步,至少已能融入他人之间过日子。
  处在为将来的职业烦恼、对甜美的恋爱幢憬的学生之间,对于压根不知百合心的他们,我怀着强烈的优越感,同时也感到一种可悲的羡慕。
  我当然已经知道,实际上没有百合心(Yurigokoro)这种名词。很久以前,大概在小学五、六年级时,我就发觉了。
  如今想来,小时候那个医生说的八成是「依靠(Yoridokoro)」。他大概是说,这孩子欠缺了「感觉上的依靠」或「认知的依靠」或「情绪的依靠」。他总是一边推高眼镜,一边喃喃低语,所以我年幼的耳朵大概没听清楚。不过话说回来,这还真是可笑的误会。
  然而,事到如今这完全不成问题。因为百合心早巳在我的体内,成为只属于我一人的名词,牢牢地扎根。已经无法订正,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用那个名词来表达我日常欠缺的一切,表达言语难以形容的一切。除了它还有什么字眼能够在某人的生命消失时,用来表现那匪夷所思的现象?
  附带一提,我不再去那间医院,是在小学二年级时。
  最后一次看诊时,母亲问医生,这孩子后脑的瘤是否会这样日渐缩小,最后在某日消失。
  「我无法预测。因为这种病例极为罕见,所以有很多东西都还不清楚。老实说,我甚至很想解剖那个瘤,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晚,母亲流泪对父亲诉说这件事。
  她似乎无法原谅医生居然对活生生的孩子说出解剖这种字眼的轻率,从此再也不去医院。

  无论如何一定要避免引人注目,向来只想着这点的我,却在偶然间与一名女学生开始说上话。
  在学校附近的超商,我正好与偷东西的她对上眼。
  姑且就称她光子吧。
  当时我走到店面后方想买宝特瓶装饮料,却发现光子在那里,手腕挂着塞满商品的购物篮,从篮子里抓了一袋零食塞进毛衣下摆。
  光子在校内小有名气。因为她像大病初愈般地骨瘦如柴,而且化着任谁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的浓妆。她不跟任何人说话,总是独来独往,无论走路或坐下,一举一动都像罹患视野狭窄症似地不太自然。
  她发现我时,也没有特别惊慌,甚至浮现一抹浅笑。
  我也跟着笑了,一边指着天花板角落的防盗用镜子给她看。从收银台显然可以将光子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她慢吞吞地,把刚才想藏起的商品连同其他几种零食自毛衣拽出,放到装满食物的篮子上。
  「要买什么吗?饮料?」
  她的声音意外清亮,看来可以正常说话。
  我点点头,从货架取出一瓶宝特瓶饮料。
  「就这样?那走吧,我一起结帐。」
  站在收银台的,是一个无精打彩到令人怀疑他即使发现有人偷东西,恐怕也会佯装不知的年轻男人。
  我对光子并无兴趣,但打从以前就感到她身上有某种与自己类似的东西。我觉得光子那张浓妆艳抹宛如面具的脸孔,是我努力不引人注目的反面版。
  光子现在摆出如此亲密的态度,是因为她也从我身上感到什么吗?想到这里,我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仿佛被人催促般急着往下看的双眼,到这里暂时停了下来。
  我思考着在这种情况下「心跳加快」,是否可以视为作者是男人的讯号。
  亦或,若是一个平日素来与他人没有什么像样来往的人,即便对象是同性也会紧张不已心跳急促?
  手记作者是刻意让人无法判断性别吗?或者只是看手记的我这么感觉而已?
  虽然暗自焦虑必须赶紧往下看,反而陷入恍神状态,我手肘倚着窗框,视线往外飘去。
  接下来会死的,是这个叫光子的女孩吗——
  从窗口可以看见与邻家之间的部分门前道路,我发现这时,有人一边收起雨伞一边走过那短短的道路。
  我反弹似地跳起,虽不确定,但那似乎是父亲。
  我已无暇思考,连忙收拢散落的笔记本放进牛皮纸袋。把纸袋放回箱子,胡乱将装有遗发的手提包与旧衣服塞进箱子堆在上面。关紧壁橱的纸门,再关上书房的拉门,连滚带爬一口气冲下楼梯。
  赶到厨房前面时,玄关正好传来钥匙喀擦喀擦转动的声音。
  「搞什么,我就觉得奇怪,原来门一开始就没锁啊。」
  父亲一边拉开门一边说着,望向我。
  「你回来啦。反正这种天气也没有客人会带狗去店里,我闲着没事所以回来看看。」
  我假装撩起头发趁机抹去满头大汗。
  短短一小时前,跨进这间屋子的玄关时的心情,此刻已有决定性的转变。然而,我不能让父亲察觉这点。
  「雨还在下?」
  「小雨而已,倒是风变强了。对了,你来很久了吗?」
  「大约十五分钟吧。我在客厅躺着,不小心打起瞌睡了。」
  我们一同走进厨房,我打开冰箱。
  「要喝点什么吗?」
  「喝啤酒好了。」
  我取出两罐啤酒,递了一罐给坐在椅子上的父亲。
  「身体如何?」
  「别每次都问,好吗?还是老样子,除了失眠之外毫无问题。」
  罐子碰到嘴边,顿时发觉喉咙干渴如火烧,我站着几乎是一口气喝光。抬起一手抹嘴,父亲又看着我。
  「喂,你干嘛不坐下?」
  「好。」
  一旦相对而坐,我突然想不起来过去那些日子里,与父亲谈过什么了。空气凝重。
  不管怎样,不问他去哪了,反而不自然。
  「你上哪去了?」
  「打小钢珠。死撑半天,还是输了。」
  「小钢珠?——怎么想到玩那个?」
  长年一起生活,我从未听过父亲打小钢珠。实在无法想像在那喧闹与蒸腾的气氛中,父亲耐心长坐的情景。
  「怎么了,我也一样会打打小钢珠呀。就在车站后面的那家新伊甸,手气好的时候还挺好赚的。对了,你若是店里没啊,要不要吃完饭再走?」
  「不了,待会我想去找牙医看一下。之前就有一颗牙在痛,被我拖着没去看,结果越来越痛了。我没预约,说不定要等很久,但是半夜痛起来更讨厌。先这样吧,我改天再回来。」
  连我自己都觉得聼起来只像址临时捏造的借口。
  但是,父亲只是点点头应声,是吗?
  父亲叫我拿把伞,于是我从伞架随便抽出一把伞便离开了。

  一看手表,四点半。我像被催赶般地一路走到车站,一边打电话给弟弟洋平。我用牛排晚餐当诱饵,总算让他答应六点在京都车站碰面。弟弟是大学生,在京都市内租公寓。
  之后我也打回店里,对接电话的细谷小姐说,我临时有事无法在打烊前赶回去,问她店里有没有什么问题。
  如今千绘消失,正式员工只剩细谷小姐一人。她是个低调却颇有行动力的中年女性,我不禁动不动就过度依赖她。
  「天气这么糟,野外区半个客人也没有。不过店内坐了四桌。都是不会乱叫的乖狗狗,倒是很安静。另外,阳才接连有两位客人申请入会。」
  说来现实,原本杀气腾腾的心情当下稍微平静下来了。在目前的经营状态下,任何一名会员的增减都会直接影响到生意。
  「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前不久才刚有一人退会。」
  「人家那是要搬到很远的地方,没办法嘛。」
  「这次入会的是什么样的狗?」
  「年纪很老的米格鲁,还有一只大的,是伯恩山犬。」
  我不禁偷笑。忍不住想问,和库丘比起来哪只大?
  上周细谷小姐蹲在野外区时,被一只名叫库丘的公伯恩山犬扑倒。
  她整张脸连同眼镜都被特大号的厚舌头舔了又舔,连话都说不出来拼命挣扎;但在饲主从化妆间归来慌忙把狗拉开之前,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包括我在内的周遭众人不知何故,只是愣怔旁观。
  当我扶她起来时,她的脸色很苍白。双臂拼命搂上我的脖子时,用力过猛之下她的嘴唇不慎碰到我的脸颊。而且她的衬衫扣子也有几颗扯开,露出白色胸罩。性感的胸部肌肤也和胸罩一样雪白,那一瞬间,我连怀中女性与过世的母亲同龄都抛诸脑后,心跳得飞快。
  细谷小姐后来钻进化妆间很久都没出来。
  给的薪水不高,平时却丢给细谷小姐一大堆工作的我,很担心她是否会因此辞职。
  幸好事不至此,但从此,那件事在店里就成了禁忌。打工的那智说要借给细谷小姐,翌日特地带来的史蒂芬·金(※史蒂芬·金有本小说就叫《狂犬库丘》(Cujo),后改编为电影《狂犬惊魂》。)的文库本,也被我当场没收。那智那小子总是让我三天两头饱受惊吓,而且数日后我才得知,他居然还用手机拍下库丘跨在细谷小姐身上的照片。因为他一脸自豪地拿给找看。
  「店长刚才在笑?」
  被她从电话彼端看透似地通么一说,我可慌了。
  「没、没有……」
  「对了,关于新人会的事,我收了伯恩山犬两倍的入会金与会费。店长也知道的,超大型犬总是比较危险,所以我认为今后都该这么做。」
  「啊——可是,道么突然——那好像有点——」
  尴尬的沉默。
  然后细谷小姐若无其事地说:
  「我骗你的。」

  4

  「若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之前,应该会直接问爸爸:我发现这样的笔记本,这是什么玩意?」
  洋平把嘴里的食物配着啤酒咕噜一声吞下去,说道。
  只要对弟弟说请他吃牛排,除非真有什么大事,否则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来赴约。然后以不逊小狗的速度,狼吞虎咽近似生肉的血红牛排。
  「喂,我花了这么多钱,你好歹稍微品尝一下味道再吞下肚吧。」
  「嘿,这种勉强算是家庭餐厅的地方卖的肉,如果慢慢品尝就咽不下去了。」
  有时我会很想把这个弟弟丢进狗场让他跟狗狗一起跑上一整天。不过以这小子的行事作风,说不定会跃升为野外区的帝王,强奸母斗牛犬。
  我自认包括细节在内已经尽可能详细叙违了,但洋平打从一开始,就谈不上太认真,不仅如此,甚至是以明显怀疑的态度在聆听。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他没有亲眼看过笔记本,就算听完没反应也不能怪他。
  「不过,如果小亮你坚持,我倒也不是不能帮忙。八成,等你读到最后,就会觉得搞了半天虚惊一场。」
  洋平以不像弟弟倒像哥哥的表情,朝我点了点头。
  之所以起意向这个自大的弟弟和盘托出,是因为若要瞒着父亲继续看那本笔记,非得有个值得信赖的帮手不可。
  我已经想好方法了。
  每周日下午去外婆住的那间位于大和郡山市郊外的安养院报到,是父亲的习惯。若要继续偷看笔记,只能利川那时候。让弟弟在外婆那边与父亲会合,尽量拉长探访时间。回程到了,当他在车站与父亲分手,再打我的手机通知我。只要这样就行了。
  下一次探访是后天。周日是店里最忙的时候,在混杂的野外区,狗狗之间也很容易发生纠纷。但是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洋平说他那天凑巧也有空,所以我决定就选那天采取行动。
  「这种时候还把你扯进奇怪的事,真不好意思。」
  我不看洋平地这么说。
  「没事,就照平常的样子相处吧。」
  他或许自认是轻松带过,但在我听来却是有点愤怒的不稳语调。
  母亲死时哭得死去活来的洋平,后来,至少在我面前,完全没有再说过任何感伤的话。
  对于父亲的病,洋平与我之间也已有不成文的默契,就当没这回事似地加以漠视。既然医生已束手无策也只能这么做,况且我们也抱着幼稚的愿望,总觉得只要继续漠视,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虽然时有破绽,但只要碰面,我们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吃牛排。
  「我只想知道那是谁写的。既然放在那里,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还是爸或妈写的。」
  「笔迹呢?」
  「嗯——谁也不像。字体像小学生一样丑。」
  「嗯——」
  洋平吃完后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的盘子,无奈之下,我只好把还剩一大半的肉切了一大块给他。我怕他继续向我要,所以自己也加快速度进食。
  「你认为是爸爸吧?爸爸其实是以杀人为乐的魔鬼,搞不好也杀了你说的那个调包前的真正妈妈?哇——超恐怖——」
  「我又没有那样说——」
  我无法断然否认,只好灌下走气的啤酒来掩饰。
  阅读手记的期间,那种想法的确一直浮浮沉沉。不仅如此,意识之中甚至闪过莫名其妙的怀疑:两个月前母亲车祸身亡是否也是父亲设计的?
  感觉母亲被调包的儿时记忆,一旦苏醒,便带着鲜活的现实感在心头萦绕不去。以前的母亲与现在的母亲,该不会两者都遭到父亲的毒手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外公的死,好像也有点不自然。如果你的想像无误,那说不定也是爸爸干的。」
  洋平像算准时机般说出奇怪的话,令我在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来历不明的黑暗呼地一口吞没。
  外公是在我国三时去世的。是所谓的猝死。他明明没有任何宿疾,死因被判定为心脏衰竭。当时他躺在暖桌底下假寐,父亲要叫醒他时才发现他已气绝。
  那是周日,家中当时只有父亲在,母亲与外婆带着我们兄弟出去买东西了。
  「咦,你生气了吗?抱歉,就算开玩笑也太过分了,是吧。」
  洋平被我的脸色吓到,乖乖道声歉后,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方向。
  「不过呢,根据你的母亲换人说,我们就成了同父异母兄弟耶。」他一边拿叉子尖端朝我点了又点,眨了一下眼睛,「我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很戏剧化。」
  用不着他说,我也早就想过那件事了。看着眼前的洋平,我实在没有那种切身感受,却也提不起劲跟他一起开玩笑。
  我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但洋平的眼睛与轮廓给人的感觉显然酷似母亲。不只是五官,在体质上也是,两人都有点远视,也都会对猫狗毛发过敏,共通点很多。我仿佛现在才慢半拍地在意起那些事实。
  「那我问你,如果不是爸爸,究竟谁会写那种东西?洋平,你该不会要说是妈写的吧?」
  「为什么不会?妈说不定还真的会写那种东西喔。」
  我很惊讶,因此沉默了下来。
  「说不定是她年轻时写的,本来打算投稿到哪家杂志。妈很爱看书,也看过很多小说——而且怎么说,是个有点幻想癖的浪漫主义者。」
  幻想癖?浪漫主义?我们兄弟对母亲的印象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吗?我知道母亲经常上图书馆借书,但若只因为这样,就说那个朴素温婉,如家庭主妇范本的母亲是浪漫主义者,甚至会写小说,我实在难以想像。
  我本来想进一步追问,但这样聊着母亲的话题时,洋平突然低下头开始不停眨眼。牛排早已吃光了。
  我撇开眼,含糊附和。
  「啊——刚才,说到妈有幻想癖,倒让我想起一件怪事。」
  为了掩饰被我看见热泪盈眶的糗态,洋平刻意用傻呵呵一派乐天的声音说道。
  「什么事?」
  「没什么。」
  「喂,你到底是有多幼稚啊?既然要说,就把话说完。」
  「你老是立刻曲解别人的意思,所以我才不想说。而且,你现在就已经曲解了。」
  我知道如果采取正攻法只会让他唱反调到底,所以为了转圜,我拿来菜单,让他挑选甜点。
  点好之后,我不动声色地问:
  「洋平,妈最后那段日子,你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怪怪的?怎么个怪法?」
  他反问的声音很僵硬,弟弟常时八成也察觉母亲有点不对劲吧。我默默等待。
  「不过被你这么一说,她好像的确有点阴郁吧。电视看到一半还会突然哭出来,我只不过喊她一声,她就吓得跳起来。」
  「说不定,妈她——」
  「她怎样?」
  「她该不会在害怕什么吧?」
  「怕什么?」
  「嗯,我是不知道——比方说,妈也发现那本手记,看了内容。」
  「怎么有时手记?你就这么想把话题扯到那里?你是说妈看了手记,得知自己的丈夫是杀人魔,所以很害怕?」
  「你也不能百分之百说绝对不可能吧?」
  「你果然不正常,妈那时当然会害怕啦。你想想看,她知道爸马上就要——就要离开了。她不害怕才奇怪吧。」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洋平说得没错。不仅如此,我自己当时应该也是这么想。连这种事都忘了,可见我的看法或许根本就很可笑,一切都只不过是妄想。
  「抱歉,你说得对。」
  这次我坦诚道歉。
  但是同时,我总觉得踩着父亲的凉鞋低头踽踽独行的母亲,当时眼里的东西和那种恐惧似乎截然不同。好像带有某种更黏缠不清的秘密气息——
  「洋平,妈的事,刚才你不是才讲到一半,你把话说清楚。」
  「可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根本不相干。」
  「无所谓,你说。」
  「——外公还在世时,我们两人不是还睡同一个房间吗?我想那应该是你国一时的事,我半夜醒来微微睁开眼,看到妈坐在你的枕畔,就这样——看着你的脸。」
  「然后呢?」
  「嗯,然后,当时妈她,好像——胸前抱着枕头。」
  「……」
  「啊,看吧,你果然又曲解了,所以我才不想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的意思是妈并不是要拿枕头盖住我的脸?」
  「还用得着说吗?我当时心里纳闷着妈干什么只看你一个人,然后一边装睡,后来她就悄悄起身走出房间了。我觉得很奇怪,后来也再次睡着了。所以我只是因为你说妈被掉包,才忽然想起来。」
  「妈为什么抱着枕头?」
  「我哪知道,也许是睡糊涂了吧。」
  「你仔细想想,你不觉得我们一家人有点古怪?」
  「什么意思?」
  「比方说,爸和妈几乎从不与外人来往。」
  父母讨厌交际的情况不是普通严重,他们甚至与邻居除了寒暄之外,也几乎从不交谈。
  「大概是夫妻恩爱,只要有彼此就满足了吧。」
  洋平如此说道。但这时我想起一件事,我连那种琐事都没忘,一定是因为内心深处一直感到有点纳闷,才耿耿于怀吧。
  「对了,你应该记得吧?爸爸当初买那个显微镜给你的时候,我记得那是国中的时候吧。」
  某个周日,父亲带我们去难波的高岛屋百货的美食街吃午餐时,突然被陌生男子喊住。父亲反弹似地从椅子跳起。
  之后从两人的对话中,连我也听出来那是很久以前父亲在东京工作时的同事。那人以兴奋的语气滔滔叙述他自己也在数前年离职继承家业,老家本来就在大阪,今天周日也如此四处跑业务。临别之际,还递上名片,邀请父亲改天一定要一起喝一杯。父亲说自己身上不巧没带名片,那人便取出记事本,抄下父亲报上的公司名称及电话号码。
  弟弟与我面面相觑,因为父亲报上的公司名称根本就是捏造的,电话号码肯定也是假的。而且刚才买下那个弟弟隔着包装纸不时触摸偷笑的显微镜时,我还偶然窥见,他自西装内袋同时取出皮夹与名片夹。
  那人走后,弟弟天真无邪地问父亲,为何要对人家说那种假话?但我却莫名地觉得,好像还是别问比较好。
  那人以前偷偷挪用公司的钱是个坏人,所以最好别打交道,父亲这么说。他的额头冒着汗。当时我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偷用公款的该不会不是那人,而是父亲吧?如今回想起来,少有世俗欲望的父亲根本不可能做那种事。
  然而洋平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在高岛屋买显微镜给我的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你该不会是和别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了吧?或者,是你的幻想与记忆夹缠不清。」
  「胡说八道。」
  「爸和妈的确有点封闭,但他们明明是典型的善良认真小市民。」
  「那我问你,这件事你又怎么看?普通的父母应该会更想把自己青春时代的事或小时候的事讲给小孩听吧。可是,我们顶多只知道爸爸很早就父母双亡。爸和妈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彼此之前在哪做什么,这些我们都没听他们提过吧。不仅如此,我们也完全没听说自己婴儿时期的事。爸和妈都刻意不去提及以前的事,一定是过去发生过什么。」
  「可是我听过我出生时的事喔。例如我出生时只有两千四百克,所以他们很担心,还有我身上很多毛,连背上都有黑色胎毛等等。」
  弟弟绝对不明白这番话对我有多大的冲击。
  「你听妈说的?」
  「嗯,对。」
  我凝视已被洋梨派吸引注意力的洋平,一阵冷冷的寂寥弥漫心头。
  「那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吧。你是我们家搬到驹川市后才出生的,所以大概没问题,但我在场的时候他们不会说。因为不可能只说你出生时的事,却不提及我的事。我从不记得听说过我在哪出生、出生时是什么情形。就连照片,你也知道吧?都在以前那场火灾烧光了,连一张也没留下。」
  「我搞不太懂——小亮,你显然已经完全认定搬来驹川时,妈和别人调了包。」
  洋平的脸上头一次露出困惑,或者该说是近似恐惧的表情。
  那种恐惧是因为对父母萌生某种疑惑,还是针对我?不得而知。

  5

  翌日周六是个微阴的凉风好日,毛毛头的店内与野外区的生意都相当兴隆。
  即便如此,我压根无心工作。不是弄错客人点的单,就是送上蛋糕却忘了叉子,还被绳子勾到,差点一脚踩扁吉娃娃。
  回过神才发现,细谷小姐正皱着眉头注视我。还不到两点,接下来还很漫长。
  「店长到底是怎么了?」
  她走到我身旁问。
  「没事,只是有点睡眠不足,脑袋昏昏沉沉。」
  我昨晚的确左思右想,结果几乎整夜没睡。
  「店长的脸色很糟喔,要不要去楼上躺一下?放心,这里有我们三个足够应付了。」
  虽说有三人,但其中一人要负责厨房,所以如果少了我,细谷小姐与那智得看着店内、野外区和收银台,相当吃力。
  「不,明天就已经要麻烦各位了——」
  一早我就已经说过明天周日下午,我也不能到店里的事。幸好有不当班的工读生可以来顶替我,但我还是很愧疚。
  「况且,你也知道那智那小子,是那副德性。」我朝角落那桌努努下巴。
  每次那只名叫克拉奇的黑巴哥犬一来,那智就会找一堆理由,撇下工作跑去逗狗。此时他也蹲在旁边,拿食指抚摸只有老鼠那么大的狗。
  根据饲养它的老太太表示,克拉奇的血统非常高贵,但或许也因此反而长得太小,「一直维持刚出生时的幼犬模样,就这么变成老公公。」既不叫,也不走路,所以据说只能像处理易碎物品般轻轻抱着它。若不说是狗,根本看不出那是什么奇怪生物,但它似乎在那智的心里唤起无尽的感动。
  细谷小姐似乎想愤然啐舌,瞪着蹲着的背影。
  那智也许是感到了杀气,他急忙转身起立,讪笑着走过来。
  「哎,就算一次也好,我真想被它咬咬看。」
  他总是这么说。这只只有眼珠和嘴巴会正常动作的狗,据说咬手指是它示爱的唯一方式,但克拉奇只咬它的主人。
  「听说它一口咬住手指的模样,是又可怜又可爱,几乎要掉眼泪了——」
  「是是是,店长也看到了,那智也在拼命努力,所以店长就去休息一下吧。店长那种脸色只会把店里的气氛也搞坏。好了,快去,快去。」
  细谷小姐像赶狗似地挥舞双手,把我往楼梯赶去。
  「不好意思,我就睡一小时好了。」
  我没解下围裙,不知何故地蹑手蹑脚地悄悄上楼。

  二楼是我的住处。由两间小房间、比照商务旅馆规格的小浴室,以及迷你厨房构成。
  桌上还搁着早餐用过的杯盘,我却提不起劲收拾。
  我站在窗边,隔着薄窗帘眺望野外区好一阵子。
  要让大型犬尽情奔跑,一千平方公尺的面积其实还嫌小。不过对于现在的狗来说,要能够在室外解开绳子的,只有在这种设施之内。
  狗狗流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朝着在露台上旁观的饲主摇尾巴,或是没有目的地地一圈又一圈跑来跑去。
  野外区的北边略微向上倾斜,网子外面直接与山麓的树林相连。
  网子旁边,依稀可见千绘正在挥动铲子。细长的手脚。脖子上搭着毛巾,戴着粗棉手套,把狗狗挖的洞重新填平——
  无论是店的周遭或房间里,千绘的记忆总是如幽魂萦绕不去,令我讶异。
  越过网子,朝树林里走一小段路,有个在溪流上方平伸出来宛如天然观景台的场所,我们曾大白天在那里亲热。
  当时我们担心着会不会有登山客出现,同时又有种奇妙的亢奋。不过还是只能做到半套,中途打住后急忙回到这个房间。
  从那天起连续三天,去年八月的中元节期间,我们放弃原本要去看电影及开车兜风的计划,一直窝在房间,几乎没有离开过倾轧作响的单人床。
  得知千绘消失时,我首先感到的纯粹是身体的失落感。那种感觉太强烈,令我失魂落魄,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感到衷心悲伤。
  其实至今我仍不太明白,我依恋的究竟是千绘这个人?还是千绘的气味、体温、重量、肌肤触觉,这些生理上的感触?
  千绘是在两年前以一身登山客的轻装,突然出现在刚进行上梁仪式的毛毛头建筑工地。她说登山途中,看到工地角落竖立的「预定开张」的招牌,很想在这里工作。
  她一脱下帽子,在白灿灿阳光中浮现的那张脸,微带汗湿。她一开始就对我有种奇妙的吸引力。
  她自冈山县内的短大毕业后,进入大阪的贸易公司,之后换了几次工作,却始终没遇上自己有兴趣的工作。她自认就女人的标准而言,算是力气很大,又很喜欢狗,因此毛毛头这样的职场再适合也小过。只要能获得雇用,待遇多寡无所谓。
  她如此对我诉说,但令人感到坚定意志的表情,有时却会忽然无助地动摇,那种不可思议的落差,莫名撩拨了我的心。我心跳急促地一再将目光自她的脸移开。
  那天一整天,甚至直到晚上进了被窝,我都茫然地想着千绘。明明只有短时间的交谈,可是一想到千绘还有我所不知道的种种表情,我就再也按捺不住。我想亲自确认她的一切表情。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居然愿意为此做任何事,在所不惜。
  开店前最忙碌的那几个月,简直像做梦一样快乐。
  我认为这种店的经营不可欠缺女性的观点,从这个角度来看,千绘也是最适合的人才。店内的装潢、厨厉的设备、商标的设计,她快活地参与每样事情,发挥独特的品味。在停车场与建筑物之间种上几棵栲树,选用水泥色的厚重杯盘,也都是她的主意。
  与筹备开店的作业同步,我们的私人关系也急速发展。我开始把毛毛头视为我们的店,而非我的店。
  将来还想开设狗儿的训练教室,索性也弄个狗儿旅馆吧,也要更精心挑选咖啡豆,提供无人工添加物的面包……在这样的讨论中,千绘与我的未来蓝图自然成形。
  等店里上了轨道后,就在附近的别墅区,买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吧,哪怕又旧又小也没关系。房屋周围有木制阳台环绕,院子种花,让孩子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成长。我们如此谈论着,仿佛那是老早之前就已全部决定的事。
  因为我真的觉得一切是理所当然,因此甚至认为没必要特地求婚。一年后,我只是为了走完该走的程序,才送她戒指。
  她消失是在将近半年前,二月初的时候。
  连日吹着夹带雨雪的强风,店里几乎一直持续歇业状态。
  千绘没来上班,但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原因,是因为前一天她有点感冒征兆所以提早下班,她说也许明天会请假。
  她也没接电话,我以为她大概在睡觉,甚至不敢再打电话过去。
  晚上,店里打烊后,我带着葱和乌龙面等等食材去探望她。千绘当时住在距离菜畑车站,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小套房公寓。
  房间的窗子一片漆黑,我像往常一样轻轻敲门也没人回应。即便如此,我仍傻呼呼地深信,她大概是睡得太熟了。
  拿钥匙打开门的瞬间,那种宛如土崩瓦解的冲击,令我永生难忘,房间空空如也。看惯的窗帘、床铺、桌子、餐具,一切都消失了,仿佛打从一开始便一直是空壳子,唯有夜色隐隐弥漫。
  我把鞋子随便一脱,脚步踉跄地朝屋里跨了两三步。我一屁股跌坐在连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地板中央,不知究竟发呆了多久。我那无法思考任何事的脑中,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如同自动装置一般,只有这些字眼反复空转。
  整整一个多月,我丢下工作到处寻找千绘。
  我去问过出租那间屋子的房仲业者,却没问出她的迁居地点。对方说她按规矩支付了临时解约的违约金,然后才搬走。
  我一再前往那栋套房公寓,隔壁两间的住户不消说,整栋公寓的住户我也全都问遍了,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千绘的下落。不仅如此,甚至找不到除了打招呼之外曾跟千绘说过话的人。
  我也频频的往以前我们常去的酒吧与居酒屋。我独自喝着酒,忍不住一再回头朝店门口张望,总觉得她随时会带着淘气的笑容现身。
  这时我才头一次发觉,我对她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未来的毛毛头和未来的我们,我们的话题总是绕着那些打转,压根没把其他的事放在眼里。
  我曾听说她是独生女,父母住在冈山市。我们虽然谈到近日就陪她一起回老家,顺便正式拜见她的父母,却没有谈到她的老家在市内何处。
  千绘以前谈过什么样的恋爱?有什么朋友或是以前在那里工作?独处时都在做些什么?这些事我一无所知。
  在她消失的半个月前,千绘拜托我借钱给她,虽然只有两百万左右,却是我的全部财产。
  她说她的表妹挪用了一千万的公款,如果亲戚不设法凑齐这笔钱全额归还,会吃上刑事官司。
  细谷小姐也很担心,她打电话到千绘的履历表上填写的短大询问,也替我调查她是否在区公所搬了迁出手续。虽然的确有那间短大,却不可能把毕业生姓名告诉校外人士;区公所也同样碍于制度,唯有当事者本人才能查阅那种记录。
  一直把千绘当成自己女儿一样疼爱的细谷小姐,看起来很失落。
  她该不会是拿着两百万逃走了?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骗钱才接近我?旁人看来或许心里抱持这种怀疑,毕竟就事态发展看来,的确可以这么解释。
  然而我说什么都无法相信,千绘绝对不是那种女人。
  现在是如此,哪怕今后永远见不到面,这种想法恐怕到死都不会变。我这具曾经将她搂在怀里,一再感受她那种颤抖的身体,不断在呐喊着绝对不可能——

  我慢吞吞离开窗口。
  如果不刻意努力,身体根本动不了。我在工作桌前坐下,却连头都懒得抬,支肘托着下巴。
  我极力设法将心情从千绘身上拉开。
  我无意义地眯起眼,望着桌上散落的纸张,户籍誊本、改制原户籍誊本、户籍附票、家族的住民票。
  这是我想起图书馆内设有周末也承办窗口业务的市公所分所,特地在开店前去申请来的。因为我忽然想到,这些资料当中应该也记载了我们一家以前在东京时的住址。
  我自己也不明白找出二十几年前的住址之后,难道要老远跑去东京找出昔日的老邻居,给他们看现在这个母亲的照片,确认她是否和当时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实际上,我也的确有一点这种想法,心想这点小事就做给你们瞧瞧吧。
  无论怎样都好,总之我渴望知道我们这个家族的过去。
  只是最后还是没查出地址。只知道我的出生地是东京都北区,但这不过表示妇产科医院位于北区。
  户籍登记的是现在往驹川市的住址,我以前就知道这件事,因为搬家的同时就迁了户口。户籍誊本上写的是从群马县前桥市迁至奈良县驹川市。前桥市是母亲的娘家,也就是外公外婆的家,没什么好奇怪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附票及住民票上记载的原住址也同样是前桥市的地址。明明住过东京,为何没有那个住址?
  起先我满脑子都是疑问。我心想果然有人企图隐瞒什么,所以动了手脚让人无法查出我们家以前住在东京何处。
  但在这时,我想起那场火灾。
  我们因火灾离开东京的公寓后,曾暂时借住在外公外婆家,说不定当时也把户口迁过去。若是那样,基本上就说得通了。
  无论如何,我想知道我们在前桥市之前的东京住址。
  根据上午试着上网搜寻的结果,我们移籍驹川市后的除籍誊本似乎仍留在前桥的市公所。如果去那里找,有可能查到线索。这令我很兴奋,今日若非周六,我说不定已经立刻赶往前桥了。
  但是实际上,我目前根本束手无策。
  如果外婆不是现在这种状态,我就可以趁着去探望她时,不动声色地打听看看了。但外婆的失智症日益恶化,连女儿死了都不知道。
  最主要的是我自己的记忆完全派不上用场,令我很不甘心。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回想入院前的事,也毫无记忆。住过的家、四周的样子,乃至其他一切,通通想不起来。
  我的幼儿期的最初记忆就是住院期间。同病房的小孩、温柔的护士小姐、爸爸带来的玩具机器人,虽是零碎断片,但我印象鲜明。
  没有记录,没有记忆,只有那来历不明的笔记本——
  我保持托腮的姿势,一手拎起户籍誊本。
  我再次看着美纱子这个母亲的名字上,被公事公办地毫不留情画下的斜线。
  那露骨的死亡标示令我心痛,但是同时,弟弟吐露的母亲抱着枕头看我睡觉的那一幕,却也不禁浮现脑海。因此就连把母亲的死亡视为死亡地衷心哀悼,我都做不到了。
  每当脑海浮现那长年以来的熟悉身影,总会如同双重曝光的照片,与一个穿花洋装的年轻女人的身影重叠。短短的卷发、雪白的手臂、挽着那个手提包的手上,还拿了一把收起的阳伞,明明知道她在微笑却看不清五官。一片白蒙蒙没有五官的脸孔,却凝视着我微笑。
  悲伤与恐惧的混合物在记忆底层晃来晃去地掀起波涛。
  她真的被调包了吗?若真是如此,在我四岁之前的母亲到哪去了?
  左思右想之后,思绪总是回到这个问题。
  我不禁叹气,从早上就一伐不停叹气。
  无论是那本手记的记迎内容,或者母亲被调包的记忆,我说不定都恨不得那是事实。车祸身亡的母亲、消火的千绘、重病衰老的父亲、痴呆的外婆,以及这间店或许随时会倒的经营状况,说小定我只是为了忘记这一切,才恨不得投入那种妄想罢了。

  打从刚才,外面就一直有狗吠叫。
  野外区的狗狗通常只会跑来跑去,并不常吠叫。
  一看时钟已快四点了,我惊愕地跳了起来。上楼前明明说好只休息一小时,结果却超过这么久。
  正要下楼时,又传来吠叫声,我有点慌张。
  如果不趁事情还小时,处理狗狗之间的纠纷,就会变得很严重。有一次,整个野外区的狗狗都被兴奋的情绪厌染,甚至闹到几乎发生流血冲突,幸好很快就平息下来。但是虽然所有狗狗已经没事,饲主之间却没这么好说话。彼此批评对方的狗没教养,互不相让。最后,好几人愤而退会。
  不过过去一看,野外区什么事也没有,原来只是两只迷你雪纳瑞在催促主人快点丢球让它们捡。
  太阳还高挂天上,流云闪耀发白。
  角落那边,那智跟着柴犬正在让它练习钻过当玩具的粗大水管。一旁的饲主是个有点引人注目的美女,克拉奇一定已经回家了。
  柴犬不敢进水管,但那智虽只是打工的,却打从开张就在店里了,所以很老练。以强势的温柔驯服了故做乖巧,正在伺机准备逃走的狗狗。
  看着那种光景,我一团混乱的脑中总算吹入一阵清风。
  细谷小姐正好在这时端来咖啡,替我放在旁边的空桌上。
  我满心感激地喝着咖啡,只见顺利钻过水管食髓知味的柴犬,以及其他被吸引的狗,开始一一钻进水管隧道。
  坐在阳台的桌边喝饮料的客人,也看得津津有味。
  美女饲主一脸佩服地道谢,那智说着没什么,随手比了个敬礼的动作。
  美女饲主以及在场的多数客人,看样子显然都以为平时无论块头和态度都高人一等的那智是店长,偏偏那智自己也完全无意纠正大家的误会,所以才伤脑筋。
  大块头的拉布拉多钻进去,水管像蚯蚓一样滚来滚去。某个客人说,该不会在里面卡住了吧,顿时响起哄然大笑。
  其他的狗狗露出似乎对待遇还算满意的表情,在区内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那种有点令人感伤的模样,不知为何越看越像人类。
  但是这样也不坏。对此刻的我而言,唯有这个狗狗置身的有限空间是奇妙的乌托邦。只要待在这里,我就相信有一天千绘一定会回来。

  6

  我在站前咖啡店的二楼,隔着玻璃监视父亲的到来。
  来往行人很多,我本来还有点不安怕自己会看漏,但三点半左右,穿着翠绿包马球衫走来的熟悉身影出现。虽然腰杆挺得笔直,步伐却不像从前那般有力,让我认清了父亲确实正在恶化中的病情。
  虽然没有固定的会客时间,但父亲为了亲手喂外婆吃东西,总是配合五点的晚餐时间过去。
  我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应该已经穿过剪票口后,才离开咖啡店。
  我急忙踏上返家之路,却又犹豫地暗想,现在还来得及回头。如果真的看完,说不定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但是心里虽这么想,身体却好像不断被那本手记的磁力拉过去。
  我没有对母亲的遗照行礼上香,直接从玄关冲上二楼,踏进父亲的书房。也许父亲临出门前还在抽烟,室内弥漫烟味。
  拉开壁橱,看起来仍保持前天我匆忙把东西塞回去时的状态,安心之下顿时浑身脱力。
  从箱底取出牛皮纸袋之前,我先拿起白色手提包。
  皮包散发出满是尘埃的皮革味,那个模糊的女人身影顿时再次逼近眼前。那个穿着花洋装朝我微笑,也许是母亲的女人。我总觉得,她八成早已死亡,我的亲生母亲——
  对于那个母亲,我甚至不知该有何感想。
  我吐气、吸气、再吐气,不能再磨蹭下去了。
  我拿起牛皮纸袋走到明亮的窗口,从中取出所有的笔记本。拿起编号二的那本,立刻翻页。
  一时之间想不起上次看到哪里,但「光子」这个名字忽然映入眼帘。对了,上次看到手记作者与打消偷窃念头的光子一起走出超商——
  但是一开始阅读,我顿时差点失手将笔记本掉到地上。
  作者,或者该说文中的「我」竟是女的!有个地方忽然让我发现这点,是提及「我」的服装的部分,我紧盯着那里。
  若是父亲写的手记,那就说不通了——
  之前想了又想的念头,在脑中土崩瓦解四散纷飞。
  我就这么好一阵子地茫然倚着窗边。
  收到简讯的声音响起,我才赫然回神,是弟弟。
  (我已和爸在大和郡山车站会合,现在要一起去看外婆。)
  (知道了。)我回信,但指尖却哆嗦到可笑的地步。
  若说这不是手记,也有可能父亲假冒女人身分写的某种小说。但对我而言,我却完全无法那么想。我无法摆脱「文章内容都是真的」的直觉。
  这果然还是某人的手记,是某种告白,而且那个某人如果不是父亲,就只可能是母亲。不然还会有谁?
  我陷入混乱,却又贪婪地追逐文字往下看。

  「就这样?那走吧,我一起结帐。」
  站在收银台的,是一个无精打彩到令人怀疑即便发现有人偷东西,恐怕也会佯装不知的年轻男人。
  我对光子并无兴趣,但打从以前就感到她身上有某种与自己同类的东西。我觉得光子那张浓妆艳抹宛如面具的脸孔,是我努力不引人注目的反面版。
  光子现在摆出如此亲密的态度,是因为她也从我身上察觉到什么吗?一这么想,我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我们离开超商后,并肩走在步道上,光子撕开刚买的爆米花的袋子,伸手进去抓了一把开始狼吞虎咽。
  「要吃吗?」
  她把袋子递过来,我也自然而然地抓了一小把。
  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美术馆前的喷水池。
  「要坐吗?」
  光子又说,于是我们在长椅坐下。适时光子突然伸手,用沾着爆米花残渣的手指拉扯我的衣服。
  「这件衬衫的荷叶边真可爱,在哪买的?」
  她虽这么问,但似乎不打算听答案,拿着空袋子去旁边的垃圾桶扔掉。一回来立刻又撕开一包零食,再次忙碌地塞进嘴里。喂!她把袋子又递给我,「接下来要干嘛?」
  就算这么问我,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姓名,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说好像也不太自然,于是我问起从刚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
  「手怎么了?」
  「喔,这个呀。」光子把左手腕凑近眼前,检查有点渗血的绷带,「昨天,我又割腕了。」
  我不懂她的话中之意,于是沉默。当时在这个国家,自残癖这个名词与行为都还不普遍,至少我个人对此一无所知。
  光子仿佛很看不起我的无知,她把下巴一抬,接着用高亢稚气的声音,开始说明什么是自残癖。她那令人无法想像真实长相的浓妆,使得她看起来不像是人类,倒像是机器人之类的东西在讲话。
  她一开始说只是因为美国很流行,所以才试试看。因为觉得自己走在时代尖端,因为手腕的绷带看起来很酷,因为流血会让头脑清醒,所以她断断续续一直没戒掉。蓦然回神才发现已经戒不掉了,大意如此。
  说完后她唐突起身,把膝上的零食粉末拍掉后说了声再见,便快步离去。

  之后,每次在校内遇见,光子都会走到我身旁,有时还会勾着我的手,而且遇见的次数多得禳我只能说她是刻意如此安排。
  大约是第三次受邀时,我终于去了光子的住处。
  大概是家里给了很多钱,她的住处一看就知道不缺钱。抱枕和窗帘乃至壁饰,通通都是碎花图案、荷叶边、镶金线以及珠串,光是化妆品几乎便可塞满衣箱。室内充斥着香水与旧布与汗水,还有血液混杂的浓厚气味。
  像这样到别人的住处,甚至与他人单独说话,对我而言都是头一遭。而且,我强烈感到,对光子而言也是如此。
  看来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但彼此都不习惯应付朋友这种东西。
  冲泡红茶后,我与拼命吃爆米花却异样沉默的她,对坐了三十分钟左右。那天我就这样离开了,但临走时,她给了我房间的备用钥匙。
  「欸,欸,后来,我又狠狠割了一刀。」
  翌日,光子举起裹着厚厚绷带的手给我看,然后用只是附带一提的语气说,「今天,你也会来吧?」
  去她住处之前,我让光子等着,在超市买了两公斤白米和海苔。
  我在光子的厨房,用她那看来一次也没用过的电锅煮饭,做了很多约有鸡蛋一半大小的迷你饭团裹上细海苔,叫她吃下去。因为看她别的什么也不吃,整天零食不离口,实在很恶心。
  光子抗拒不从,说她除了零食吃别的都会吐,但我不管。
  「就算吐出来也没关系,总之吃就对了。」
  她双眼含泪,像要吞毛毛虫似地吃了一个饭团。
  再吃一个,我又说。然后,再一个,——再一个。
  吃下五个左右后就算我不说,她也自动伸手,最后好像吃了十个。之后,她不时像想起来似地把盘中剩的饭团放入口中,同时东拉西扯地谈她自己,「在屋里时我会拆下。」她拆下手腕的绷带,第一次让我看伤口。
  从手腕到前臂的中间为止,就像虎斑猫的肚子一样形成绛条褐色斑纹。那些旧伤之中,也夹杂着几条还没干透的鲜红伤口,有一两条看起来割得相当深。
  「割的时候会痛吗?」
  「当然会痛,不痛不就太无趣了。」
  饭团全部吃光后,光子打开焦糖爆米花的袋子,把爆米花倒进空盘子,又开始继续吃。
  「割得深却出血不多,会觉得少了什么,于是一割再割。」
  「血是温热的哟。好几个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滑落手臂时,我会觉得好舒服。」
  「有一次大概是割列好脉了,流了好多血超过瘾的,不过后来我想清洗伤口时,一头栽倒就晕过去了。从此我就开始天天吃贫血的药。」
  「血为什么不是蓝色或绿色,偏偏是红色呢?红色,在各种颜色当中好像也很特别呢。」
  「不过流出体外变干后,看,像这个抱枕套。就变成颜色这么脏的污渍了。」
  我总是默默倾听这种话,但从光子那种仿佛在谈论随意租来的录影带情节的语气,我丝毫无法想像自己割自己这种举动,到底是什么感觉。
  不过不知为何,我一直思考着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光子戒掉这种毛病。就算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光子,我也不想让她再继续这样自残。
  和光子一起在外面走路的话,有时会被陌生男人搭讪。
  对方一定是以为化浓妆的女人跟谁都会轻易上床吧。在男人看来,只要能上床,即便是光子这种瘦巴巴的怪胎,也无所谓吧。
  光子住处附近的拉面店年轻店员,也是那种人之一。我们没去过那家拉面店。店员出去送外卖或送完回来时偶尔会与我们擦身而过,每次他都会半带调侃地出声邀约。
  「讨厌,又碰到拉面了。」
  发现被人盯着,光子总是皱起眉头不掩嫌恶,偏偏又突然弱不禁风似地放慢脚步。
  「嗨、嗨,小姐们,下次放假,我们去兜风好吗?我的车子很不错喔。」
  我们以拉面称呼的年轻人,满脸青春痘还有暴牙,是个看起来就满脑子只有性欲的男人。他故意停下送外卖用的摩托车,用那种摆明经常与女人打交道的态度朝我们笑,眼睛却不安分地躲躲闪闪游移不定。
  「哼,真讨厌。」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后光子说,「就像发情的狗。那家伙,肯定每天自慰十次。」
  「光子不也是吗?」
  话从我嘴里脱口溜出,光子睁大与眼影之间界线模糊的眼睛。
  「什么?讨厌,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自慰。」
  「可是自残就是一种自慰行为。」
  在饭圈之后,我又做过马铃薯沙拉和乌龙面、煎蛋卷,一点一点地逼光子吃,因为我觉得只要吃了正常食物,她对自残的兴趣应该会降低。
  虽有少许效果,她还是戒不掉自残行为,实际上这天的绷带上也渗出新的血迹。我认为她若能醒悟自残根本一点也不酷,和自慰一样都是见不得人的行为,说不定就能摆脱那个毛病了。
  另一方面,无论是和光子在一起,或是独处时,我满脑子都在拼命思考怎么让她死去。甚至有时光是想像那个瞬间,便会亢奋得起鸡皮疙瘩。这点和想让她摆脱自残行为的念头,在我心中毫无矛盾地共存,如今想想还真奇怪。
  自残被我说为自慰一事,似乎让她大受打击。
  光子情绪低落的情形渐增,但她也没停止自残,次数虽然少了,刀口却变得更深。
  某天在光子的住处,我突然心生一念,试着拜托她:
  「欸,能不能割我一刀?」
  「你、你说什么——不要突然胡说入道,好吗?」从她那颤抖的声音,可以知道她是打从心底畏怯。
  「割我又不是自慰。」
  「割别人这种事,我光用想的就觉得毛骨悚然。」
  「不然至少把每次用的美工刀借我看看吧,只是看看应该没关系吧?好了,快去拿来。」
  光子平时虽然看似傲慢,但只要一强势地下命令,她就会像吊线木偶一样,乖乖听命行事。
  我让她把美工刀之外的必要物品也全部在桌上准备好,相对而坐。
  「给我瞧瞧光子都是怎么割的。」
  光子拿起美工刀,定定凝视。
  「快呀,就照光子每次那样做就行了,快动手。」
  桌上除了几把美工刀,还放了卫生棉、塑胶袋、绷带、胶带。
  光子一脸茫然,把伤痕累累的左手整只套进塑胶袋,右手拿美工刀抵在手腕上。
  我点点头,她悲伤地一径凝视我的眼,二话不说便倏然划下一条红线。割得很浅因此还不至于流血,透明的塑胶袋只不过被她流汗的热气弄得雾蒙蒙。
  「挺简单的嘛,我可以摸摸看吗?」
  我用食指尖轻触新伤口,以及褐色结痂隆起的旧伤口。
  「我也帮光子割割看吧,不知道到底什么感觉。」
  她并未特别抵抗,于是我按住光子的手腕,又划下一条与刚才那条平行的红线。忍住颤抖的冲动凑近一看,只见在溢血之前,透明如露的水蓄积在伤口底下。
  然后,我伸出自己的左手。
  「来吧,做为友谊的标志,也割我一刀。」
  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光子都没动,我也不发一语。
  然后她向前屈身碰触我的手臂。
  一瞬间便结束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感到轻微的疼痛袭来。
  我们把受伤的手臂各自往桌上一放,就这么面对面。两人的伤口都有几丝鲜血,形成细细的血流沿着手臂滑落。
  我暗自期待割我这个外人,或许能改变光子针对自己的冲动方向。
  光子霍然回神起立,迅速包扎自己的伤,也在我的手腕贴了一块卫生棉拿绷带缠裹。途中她开始哭泣,哭了又哭还是不停,最后她撇下我把自己关进寝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过去一看,只见她哭花的脸弄得像调色盘地陷入沉睡。

  那晚,我离开光子住处没走多远,就遇见拉面。
  倒也没啥好奇怪,拉面始终在这一带晃来晃去,像是专门在等着光子。毕竟他是送外卖的,要查别人的住址实在轻而易举。
  「咦?怎么啦?今天怎么没看到那个像妖怪一样的女生。」
  光子平常都会跟着我一路走到车站。
  「你要一个人回去?小姐,你家在哪?我送你吧。」
  这晚的拉面没穿那件沾满油腻汤汁的白色工作服,身上是一件蓝色高领毛衣。
  割光子手腕时猛然涌起的亢奋迟迟找不到退回去的路,正在我的体内盘旋。
  「你真的愿意送我回家吗?」
  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所以拉面好像很惊讶。
  「好啊,我送你。」
  可以看出他吃力地把露骨的欢喜藏在板着的脸孔底下。
  我转个身,开始朝车站的反方向迈步。
  「咦?你要绕远路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可以喊我乔。」
  「我叫光子。」
  「光子美眉,你知道吗?我啊,其实,喜欢的不是那个妖怪,是你喔。不骗你。」
  光子的公寓位于略高的小丘陵中段,往下走是通往车站的大马路,往上走的路是一望无垠的安静住宅区。我一再拐弯,慢吞吞地往上坡走。
  拉面故意吹着口哨跟来,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欸欸,光子美眉,你到底打算走多远?已经很晚了,差不多该去你家了吧?」
  我们不知不觉已越过丘陵的顶端走向下坡路,拉面发语的时候,我正好也终于找到一直在找的东西了,阶梯。
  走到下去的梯口处,我停下脚步,双手放在膝上。
  「光子美眉,你怎么了?」
  拉面凑过来窥视我的脸。他虽然穿着蓝色毛衣,却依然散发拉面的气味。
  「我的脚好痛。可以背我下去吗?」
  「啊——背你!哇靠!」
  「不行,是吧?的确,这需要力气嘛。」
  「我当然有力气,没问题,好啦,我背你——好,来吧。」
  拉面把背对着我蹲下身的瞬间,我朝他的腰一脚踹过去。他还来不及叫,嘴巴就已撞上阶梯,所以只响起呜的一声喉音。拉面的身体头下脚上地滚落,停在中途的阶梯平台上。
  不知何故,那种欢愉,也就是百合心,并未出现。虽然心脏发狂般地扑通乱跳,但那只不过是这种情况下,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我确定四下无人后走下阶梯,来到拉面的身旁,我不清楚他还有没有气。我尽量不去看那张痘疤脸,一点一点地拖着他沉重的身体直到平台边缘,然后为了让他滚落剩下那一半的阶梯,再次挤出浑身吃奶的力气把瘫软的拉面踹出去。
  之后我没再管他死活,就走回上面的马路,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朝应该是车站的方向迈步走去。

  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光子说最近好像都没看到拉面时,我才告诉她发生的事。
  「啊,真可怜,他真的死了?」
  「我当时没有确认。」
  「报纸应该会刊登吧?」
  「谁知道。」
  「不会被人发现?」
  「应该没事吧。」
  后来,过了一些日子我又再度让光子替我割腕,我试图让她在尝到割别人的滋味后,能够戒掉自残的毛病。
  但是比起替我割腕,光子更喜欢我替她割腕。割我之后,她总是会恳求我也割她一刀。
  「超舒服。」
  互相替对方割腕后,她把鲜血淋漓的手臂随便一搁,便痴迷地闭上眼。
  「具有那么舒服的话,每年过生日我都帮光子割,所以不要再自己割腕了。」
  「那怎么行,一年才一次的话,我哪熬得住。」
  「总得试试让自己习惯啊。」
  「欸,我们离开这种地方,一起去别处吧。如果去个很远很远的不知名的地方,我想我应该可以正常过日子。」
  「就算去很远的地方,还是一样。」
  「最好往北走,那种到了冬天就一片雪白的地方。对了,干脆就去北海道。若是北海道,一定像外国一样。」
  「如果真的想这么做,那光子能答应我从今天算起,至少在两个月内绝对不割腕吗?」
  「可以呀,一言为定。区区两个月绝对没问题。」
  我当然压根无意和光子去什么北海道。但我还是买来北海道的旅游指南,与光子一起看着四季各有不同风情,宛如别样天地的照片。
  光子如果真的能够撑过这两个月,我打算到时再找别的理由,一个月再一个月地慢慢延长下去,我认为有希望。起码在食物方面,她已慢慢有了进步,如今除了肉和鱼以外几乎什么都能吃了。
  我们会在函馆租房子,去当女服务生或花店店员。我煮菜,光子负责打扫房间。等我们存够钱,就开个花店兼咖啡屋的小店。在我们的店里,客人可以在满室花香中喝咖啡、吃蛋糕,一边环枧店内考虑要买哪种花。
  就在我们毫不厌倦地谈论这些事的过程中,由冬天到春天,日子安然度过。
  光子笑口常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她好像也胖了一点。她说愿意出旅费,一个劲地邀我跟她一起先去函馆实地勘查一下。
  我实在懒得旅行,但事巳至此,好像也只能跟她一起去一趟函馆了。
  横竖都是要去不如七月出发,我打算等约定的两个月过完后,再继续连哄带骗地帮她熬过出发之前那段期间。
  约定的两个月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周开头,走在我身旁的光子在路中央突然身子一软,原地晕了过去。
  她在晕倒之前明明毫无异样,一看之下才发现她的衬衫袖口正在滴血。
  有路人聚集过来,所以我也无能为力,曰过神时,我已经和光子一起坐上某人叫来的救护车了。
  据医生表示,光子同时割了手腕与手肘内侧,两边的伤口都相当深,而且手肘还有她自己拿针线试图缝合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一丝不苟穿着珍珠色和服,自称是光子母亲的女人出现,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我全身,于是我直接离开了医院。

  几天后我去光子的住处一看,她已经出院,躺在自己的床上。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办不到。」
  光子脂粉未施,令我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原来她是这种长相,我完全无法想像。虽有五官,却像未足月便早产的虚弱婴儿,像我扔进河里的衰老的百合子。她一定是日复一日地哭了睡、睡了哭吧,肌肤带着湿润地老去了。不只是脸,耳朵,乃至被窝里的身体,光子全身好像缩小了一圈。
  「光子——为什么无法遵守约定呢?」
  「就跟你说我不行。」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去函馆吗?」
  「我忍不到那时候了。」
  「那么,再重来一次吧。」
  「已经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我太喜欢割腕了。」
  光子从开始就一直不肯正视我的眼睛。她的眼中再次溢出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浸湿枕头。
  「光子所谓的喜欢,是怎样喜欢?」
  我尽可能柔声问她。于是那张不像人类的奇妙脸孔,浮现拼命思索该如何表达的表情。
  「因为,如果不割腕,我,很多事——总觉得,好像都莫名其妙——」
  高亢如孩童的声音打住,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割腕——割的时候,唯有那一刻,全部——全部,全——部——」
  她似乎怎么也想不出来「全部」后面该说什么,嘴角剧烈颤抖着。最后,她灰心地闭上眼,冒出无力的哭声。
  其实我早巳明白光子说不出的话,应该说那种情绪根本无法诉诸语言。正因如此,我才会无奈之余,替它冠上百合心这种可笑的称呼。
  「那么我不会再阻止光子割腕了。对光子来说,割腕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我想我打从一开始就已知道这件事了。
  只是我就是本能地厌恶自残这种方法,我只是想让她戒掉那种方法。
  「不能去函馆了呢,反正本来也不可能去。」
  「当然能去,等光子康复了我们就去。」
  「——我已经不想动了。」
  见我沉默,光子又说:
  「我已经不想吃,也不想离开被窝。」
  「光子现在想割腕吗?」
  她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
  「要我像之前一样帮光子割吗?」
  她再次微微地点了头,那动作微弱到几乎看不见。
  我问她那些必要用具放在哪里,暂时离开她身旁去拿用具。
  「欸,我们还是去旅行吧。找个比函馆、比北海道更远的地方,干脆找个外国地方,好吗?去那种连地名都没听过的小镇,改天我们一起去吧。」
  我一边替光子的左手套上塑胶袋,一边这么说。之所以刻意套上塑胶袋,是因为我想按照光子每次的方式进行。
  我想她早巳明白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在遥远的城市,我们开的店——」
  「对,很小的店,但是可以在满室花香中喝咖啡。」
  为了一次解决,我割下很深很长的一刀,抱着将手腕割断一半的打算。
  「杯子、盘子、糖罐,整套全都是雪白的。」
  「那样子一定更能衬托出周围的美丽鲜花。」
  「挂在门上的铃铛会喀啷响,还有热闹的说话声。」
  「我烤蛋糕,光子配合客人的喜好,扎出一束又一束的鲜花。」
  「不只是玫瑰和康乃馨——」
  「还有满天星和金凤花,以及从原野摘来的不知名花草。」
  鲜血以超乎我想像的劲头猛然喷出,塑胶袋立刻变得沉重。
  「啊啊,超舒服——」
  我们已不再说话。
  在旁人看来,我们可能只是相顾无言,但我们都沉浸在鲜明的觉醒中。小时候长着肉瘤的后颈根,像抽筋般变得僵硬,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光子和我都是人颧的瑕疵品。就像栖息在烂泥沼塘底下的丑陋鲶鱼。即便是不知为何会生为鳍鱼的鲶鱼,唯有这种时候,得以浮上水面呼吸干净的空气,在日光中看见世界的正确面貌。唯有那段期间,可以活得像个人。
  这时与光子一起看到的世界面貌,至今仍在我心中烙下残影,想必至死都不会消失。
  鲜血自塑胶袋溢出染红了地毯。
  光子中途就闭上眼,开始昏昏沉沉了,而我一直望着她,直到她真正死去。

  第二本笔记还剩下许多空白页,到此结束了。就算没结束,我恐怕也无法继续往下读。
  我依旧倚着窗框,像即将溺毙的人一样喘气。发根和脸孔乃至背部,都覆上一层冷汗的薄膜。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是虚拟故事。从文中的每一行记载,都可感受到真真实实的清晰深刻。
  是母亲吗?真的是母亲写的吗?阅读期间,脑中一隅频频如此问我自己。如果不是父亲,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母亲。弟弟不是说过吗?若是母亲,或许是有可能的。
  我蒙着脸用力按住太阳穴。力气放尽,无法有任何正常的想法。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勉强理出思路,掌握状况。
  窗外是一成不变的风景。初夏晴朗的周日,邻居院子的绣球花仍在生意盎然地绽放。
  假设母亲是杀人凶手,那会怎样?
  调包前的那个母亲被这个母亲杀害了吗?
  那束头发是遇害的母亲的吗?
  若是这样,为何包裹头发的和纸上,会写着美纱子这个母亲的名字?
  那时她抱着枕头坐在我枕边,是因为本来也打算把我也杀掉吗?
  踩着父亲的凉鞋拖拖拉拉像梦游患者般行走的母亲,她那畏怯的模样暗示着什么?
  母亲的死,真的是车祸意外吗?
  她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赎罪而自杀?或者是父亲得知母亲的罪孽后下的手?
  归根究柢,父亲是否知情?
  不,当然不可能不知情。父亲与母亲若非共谋,不管背后有什么隐情,母亲都不可能若无其事地顶替以前那个母亲的位置。
  我这才感到纯粹的恐惧,这是现实吗?长年来一同生活的父亲脸孔,以及母亲的脸孔,好像一下子突然都想不起来了。即便凝神细想,也只浮现没有五官一团漆黑的扁平脸孔。过去我称为父亲母亲的那两人究竟是谁?面对那个疑问,我畏缩了。
  我早就知道时间不多。一看手表,已经过了五点。
  照顾外婆吃完晚餐后,父亲如果没去别处,最晚七点之前一定会回来。不过在那之前弟弟应该会从大河郡山车站通知我,所以应该暂时还不要紧。
  四册当中,我才看完二册。我拿起编号三的那本,紧张地翻页。
  从开头几行,可以看出,一号笔记与三号笔记之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也因为如此,字体好像也有微妙的变化。虽然可以肯定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但少了一点生硬,比较容易阅读了。
  或许是因为看的时候抱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但不能不说的确有点像母亲的笔迹。

  7

  很长一段时间没写了,现在我决定再次提笔。本来这是为了光子的事才写的,听以我原本以为已经就此结束了。
  但是,我想告诉你所有后来发生的事情。说谎,实在太痛苦了。
  我只能再次从头开始一五一十地交代,所以还请你包涵。我实在不擅长挑选必要事项重点说明。
  光子死后,过了几年,我成为某家建材公司的事务员。
  我还是一样,戴着让人看不出是面具的面具尽量不引人注目,但公司比起学校是个更冰冷的异样场所。学校至少还有什么也不做的自由,高兴时就完全与周遭断绝接触的自由,公司却没有。
  我是为钱出卖自己,所以被强制工作也无话可说,但工作以外莫名其妙的人际关系,不论是否甘愿也得参与其中,否则在公司这种结构中,不可能顺利做好工作。
  比方说,某位同事的独生子得了小儿癌症死去时,大家都围着那个还很年轻的社员七嘴八舌地慰问。
  有人说担心得睡不着—有人说想到世事无常,连工作都失去干劲了;有人抓着他的肩膀摇晃说,还有大家支持他,一定要加油。人人都愁眉苦脸,有几个女职员甚至眼泛泪光。
  我也拿手帕按住眼角遮住脸孔,因为我怕我戴的面具会龟裂。
  我无意批评他们为了一个并不特别亲近的同事,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人人都如此深受打击太奇怪。不是的,真正奇怪的是,慰问者与被慰问者双方都明白那其实是一种演技。
  我不明白为何要进行那种宛如诡异游戏的行为。
  众人散开后,女职员立刻在化妆闷重新涂睫毛膏,一边咯咯娇笑。
  我成了有名的爱哭鬼,因为我动不动就拿手帕遮脸。
  女职员结婚离职时,
  「恭喜!感觉就像自己办喜事一样开心呢。」
  「就算结了婚,我们也永速是好朋友喔,绝对不会变。」
  碰上这种大家互相肉麻的场面,我也会拿手帕遮脸。
  工作上发生对立,不知该站在哪一边时,我也拿手帕遮脸。
  只是累了,不希望任何人找我说话时,我也继续拿手帕遮脸。
  大约一年后,我就被赶出那家公司。

  我喜欢每天四处游荡。
  我尤其喜欢坐在速食店的窗边或公园的长椅,茫然眺望路过的行人。这么做的时候,就会发生明明知道周遭的事,偏偏就是意识核心陷入沉睡的现象,该称之为白日梦吗?我梦见了各种情境。
  在我内心,光子这个百合心丝毫没有褪色。割开的手腕永远有鲜红的血液流个不停,永远凝视着我。在那个光子内部有着百合子、小满、在公园被夹断脖子的小男孩,大家都在那里面。
  起初,只有拉面没加入。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对拉面没有任何好感,我讨厌他。
  但是有一次我又坐在人潮旁边,意识核心再次陷入沉睡,早巳彻底遗忘的拉面竟在梦中出现。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梦毕竟是凭着它自身的意志,自由生存的生物。
  拉面穿着白色工作服,骑着一辆后座装有架子以便吊挂外送箱的摩托车过来。
  ——嗨,嗨,小姐。
  来到我身旁后,他一脚撑着地面说,
  ——我说你呀,为什么不让我加入?排挤我一个人,太过分了。
  我想起转过身想背我的拉面,身上那股面汤的气味。于是从那时起,他也成了光子的一部分。
  有时我也会想,索性以投人罪被捕反而更好。
  不是基于罪恶感,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罪恶感那种东西,但若问我那是为了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我至今仍不懂拉面与光子两人的死,为何那么简单就结案了?警察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到底有没有好好调查指纹及其他证据,他们到底有没有将这两件事视为杀人命案?
  光子那时我的确动了一点手脚。我好歹也有自保的本能。比起判死刑,被关进监牢那种狭小空间更让我害怕,我恐惧到光是想像就快发疯。
  所以我把自己用过的美工刀及塑胶袋带走了,从光子的美工刀中选出另一把,放在血泊中。
  但是我也明白耶檀障眼法,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屋里很多地方都有我的指纹,况且很多人都知道我与光子走得很近。如果真的有心调查,应该会发现很多疑点。
  我最近看的当中提列,非自然死亡者当中仅有百分之几的人才会进行司法解剖。说不定,警方根本就有不想把杀人命案视为杀人命案的倾向吧?其实,无论哪个地方都有许多凶杀案发生,只是那些案子大部分都像拉面与光子一样,没有浮上台面就被处理掉了吧。
  日复一日,我无所事事,即便走在杂沓人群之中,也感到杂沓离我很遥远。在大都市,纵使一两个星期都不开口,照样也能生活。在这种完全不出声的日子里,我浸淫在一种声带悄悄退化的安宁心境中。
  我已记不清那是何时的事了,总之那天我从中午就坐在公园长椅上,一直待到天黑还坐着。
  夜深后,我起身朝马路的方向缓缓走去,就在靠近出口的地方被一个倚着汽车的老男人叫住。
  最近好像常看到你啊,男人说,然后他问我多少钱。
  他见我沉默不语便说,算了,无所谓,上车吧,然后自己先钻上车。他的语气和态度都很自然,不像我以前上班地方的那些人。
  我也知道男人误会了,但他好像会给钱,这样就好。当时我已经离职有段日子了,生活非常困苦。
  在他带我去的房间里,不管他对我做什么,我都觉得反正就是这样,乖乖任其摆布。
  老男人说他第一次遇到是处女的妓女,给了我很多钱。
  这时我思忖,或许这份工作比当事务员更适合我。反正两者都是为钱出卖自己,差别只在卖的是什么。肉与肉相互撞击的触感的确不愉快,但即便如此,比起玩不来人际关系的游戏总是得拿手帕遮脸的痛苦,至少还好一些。
  我自然而然学会了该怎么做。需要钱时,我就在夜路上接近男人,问对方「现在几点?」
  我常会被漠视,就算顺利谈妥生意,也遇过对方耍赖不付钱的情况,但是做这行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受时间限制。平常可以像之前一样悠哉过日子,高兴时再工作即可。
  性行为我来说,就像是一种解体作业。换言之,就是为了卖肉,活活地把自己解体。我虽逐渐习惯被如此对待,却永远无法抹灭这是一种异常行为的感觉,不过倒也不至于因此感到痛苦。
  说到这里,我想起自己以前也会把洋娃娃百合子的身体随意打开,做出类似的行为。
  我还有另一项发现,就是男人全都是废物。只为了追求射精瞬间那点程度的快感,就被上天赋与了那么强烈、几乎令他们粉身碎骨的欲望,未免太不划算了。难道他们自己都不觉得矛盾、荒谬吗?
  不过,就是因为男人是这样的生物,妓女这种行业才能够存在。

  我不时更换地方,尽量避免与同一个客人相遇两三次以上地继续卖身。
  这是背着别人两个人私底下偷偷摸摸的行业,所以只要我想,应该也不难随便弄死哪个客人。但是,我对他们只感到轻蔑,况且我也明白,纵使弄死这种废物也没有任何用处。
  虽说如此,做妓女的那几年还是发生了很多事。
  某个冬夜。我朝路过的男子发话,「请问现在几点?」对方回以粘稠不定的沉默,证明他已了解我的目的。
  我再朝那张脸仔细一看,竟是我以前上班地点的组长。就是那个摇晃痛失爱子的同事肩膀,劝他加油的男人。
  「怎么,你是怎么搞的?瘦成这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他说。
  开始卖身后,我的身体的确不太好,所以体重肯定也减轻了。虽然没被客人虐待,却像体操选手一样,全身上下总有淤青和伤口。
  即使如此,做这行起码胜过其他的想法,依然没变。
  「怎么样?不做吗?要走吗?」
  「不是,呃,你真的在做这种事?伤脑筋。」
  组长以食指尖抓抓额头的发线。流露出在公司里绝对看不到的表情,令那张脸看起来特别有人味儿。
  「这里很冷,总之先走再说吧。去那边拦车。」
  在计程车上,组长递来三张万圆大钞,我收下后,他那只手直接钻进我的裙子里。我一边把钱放进皮包一边张开隧。
  「你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我本来以为会去哪家廉价旅馆,没想到竟是在以前那间公司的综合大楼前面下车。
  「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人还在加班。」
  办公室位于二楼,大楼的每扇窗子都已不见灯光,只有一片漆黑。
  我们拾级而上时,脚步声与潮湿的呼吸声回响着。
  「我老早就想试一次了,嘿嘿——在办公室的桌子上。」
  组长开斗,我踏进了无人办公室的尘埃与塑胶味之中。自百叶窗缝隙射入的路灯灯光,白蒙蒙地勾勒出室内情景。
  「如何,还是一样狭小吧。呃——该在哪个女孩的桌子上做呢?」
  我跟在男人身后走过成排桌子之间,某人椅子旁的圆筒形垃圾桶映入眼帘。顿时,我毫无计划与意图地拿起那个垃圾桶,头一次萌生杀死这个男人的念头。
  我也不管里面的垃圾掉出来地直接挥起垃圾桶,狠狠朝前面那个男人的脑袋砸下去。有种似硬似软的手感,正在动手脱大衣的他,保持双手反绑在后的姿势,哼也没哼便倒在地上。
  虽说是自己做的,由于太突然我还是愣怔半晌。这种方式不可能令我感受到百合心的,我觉得好像背叛了自己,玷污了光子的死,心情很不舒服。要不是垃圾桶就放在那边,我大概会安然无事地躺在办公桌上,任由组长像过去的每一次地将我解体。
  离开现场之前,我怕他又活过来,又拿垃圾桶的底部敲了他好几下。
  下楼走到一半时我停下脚步,思考了一下,又折返办公室,用包着头发的丝巾把垃圾桶及门把上的指纹擦掉。

  其实,还有一人也是这样被我临时起意杀死。
  他是那晚第一个客人。我毫无来由地拿起旅馆房间的维纳斯石膏像,朝睡着的男人头上砸去。关于那个连长相都不记得的男人,我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写。
  只是我发现自己似乎在与百合心毫不相关之处养成了杀人癖,令我觉得很不舒服。
  每当看到连续杀人犯遭到逮捕的新闻报导,我总会猜想此人是否也被杀人癖缠上了。是因为小时候遭父母冷落,身心方面有障碍……这些报纸报导的原因,所以才会被那种东西缠上吗?
  他们全都被判处死刑。
  或许他们和我都该生于战国时代。在那个时代即便面对的是陌生人,只要是敌对阵营一律杀无赦,染上杀人的癖好,尽可能杀得更多才是成为英雄的条件。二次世界大战时应该也是大同小异吧。国与国的利害交错纠缠,杀人获得奖励,别说是死刑了,甚至好像还能拿到勋章。
  拿维纳斯雕像砸男人时,我连指纹也没擦,而且旅馆的监视器也拍到了我的身影(不过基于职业病,我应该已尽量遮住脸了)。
  即使如此,还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居然没被逮捕。
  我应该被逮捕吧。就算再怎么没有罪恶感,我起码也知道像我这种人不该活着。换言之,问题出在这个国家。
  不过这些事,全都只是我随使想到的,并未深思。

  另一个相同的夜晚,我同样朝男人搭讪。地点就在起先被老男人误认为妓女的公园入口附近。
  「请问现在几点?」
  低头踽踽步行的男人停下脚,看看手表立刻回答:
  「呃,九点十五分。」
  这种反应代表没兴趣。若是平日的我一定会默默离开,但那晚,我已经搭讪过两人,却被他们无情地赶开了。
  「请问现在几点?」
  我无视他的回答再次发问。
  「啊,我不是讲了吗?九点十……」
  他说到一半,适才赫然一惊地绷起脸,看来他总算搞清楚状况了。
  他就这样抿紧双唇地准备走过去。
  「我需要钱。」
  我朝那个背影说。是真的,我的生活费已经快要见底了。
  男人吃惊地停下脚步,翻着口袋地走了回来。
  他检查了一下破旧的皮夹,抽出一张五千圆钞票。
  「我也没多少钱,只能给你这么多。」
  他递上钞票,同时头一次正眼看我,顿时面露惊愕。大概是因为我看起来太憔悴吧。虽不到光子的程度,但当时的我明明没生病,却一天比一天消瘦。过瘦的身体也不易拉到客人,所以生活真的很困苦。
  「那个,小姐,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像……」
  男人战战兢兢凑近窥视我的睑。
  「那个,你该不会饿坏了吧?」
  我沉默不语。
  「伤脑筋,怎么办——啊,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家我常去的餐厅,很便宜,你要不要去?」
  从男人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立刻便后悔了。
  但我道了声谢,跟着男人迈出步子。
  实际上我根本没胃口,只是盘算着吃完后,顺利的话或许能拉到这笔生意。我已缺钱到了为了另外的五千圆,被解体也无妨的地步。
  男人似乎很丧气,但还是边走边报上名字,不时转过头,确认我是否跟着。
  「马上就到了。」
  「就在下个转角的地方。」
  在他不时抛来这些简短话语的过程中,也恢复了抖擞的步伐。
  来到短短的斑马线,我正要跨步,男人的手臂像平交道的栅栏般地往旁一横,碰到我的胸部。
  「这样危险。」
  原本凭着惰性走路的我,碰到他的手臂,被他稍微往后推,这才看到一辆计程车从眼前驶过。
  男人左右确认来车时,仍继续挡着我以免我冲出去,这才放下手臂栅栏。
  从来没有人对我做过这种事。
  我越过斑马线。
  「你看,就在那里。虽然便宜,遗算好吃。」
  马路前方,有一间挂着店名招牌的小店,飘来高汤的气味。
  那时,在我心中,已萌起唯独不想被这个男人解体的念头。
  该说是条件反射吗?伴随温热的唾液,忽然涌现早巳遗忘许久的空腹感。

  隔天,又隔一天,我坐在街颈各种地点凝视走过的人潮时,半梦半醒宛如麻痹的白日梦里,总会出现那佳试图挡住我的手臂栅栏。
  这样危险,一个声音低语。危险——危险——危险——声音一次又一次响起,一次又一次伸臂挡住我。
  手臂栅栏凭着为我挡开疾驶车辆的那种不经意,也在提醒着危险,试图将我从其他许多事物拉开,例如周遭来历不明充满扭曲的一切,小满家院子那个想吞食生命的小洞,不由自主被那个洞中黑暗吸引的自己。我做了这样的梦。
  我不时想起什么似地撕咬指甲根龟裂的皮肤,一边怔然沉醉于梦境。
  过了一星期,拿到的五千圆也花光了。
  晚上去公园一看,我看到那个男人坐在入口低矮的石墩上,他一发现我就大步走近。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这里了,你好。」
  隔着一公尺左右的距离,我们相对而立。
  「呃——」
  他抿了抿嘴唇,正在思考下一句话。
  过去我从未主动拒绝对方,但是如果这个男人叫我卖身,我一定要拒绝。
  他也许是看穿我这个想法了。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慌忙举起手在脸前面猛摇。
  「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再去那间餐厅吃饭。我从上次就一直这么想,因为你吃东西看起来特别香,所以我想今后,偶尔一起去吃饭也不错……」
  和上次一样,我道了声谢,跟着男人走了。
  不只这天,之后每隔数天,男人就会带我去吃饭。
  为了避免再发生那种事,每次我在斑马线的地方都小心翼翼地止步。
  吃饭或其他时候,男人都很少开口。看他脸上的表情,他仿佛正在竖耳倾听某种只有他才听得见的动静。
  除了吃饭,男人不时也想塞给我五千圆,我每次都拒绝了。
  「为什么?第一次你不是收下了?」
  某次,他语带气愤地这么问。当时我们出了餐厅又走回公园,正要在那里道别。
  「那次是因为打算做生意才收下。」
  「如果不跟你做生意,你就不能收?」
  「我已经每次都白吃白喝了。」
  「那你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怎么好像一点也没胖。」
  我默然不语。
  「那么,我就跟你做笔生意吧。我没有能力付更多钱,所以只能给一张五千圆钞票。」
  我的背上和手臂都起了鸡皮疙瘩,这令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
  「我不能跟你做。」
  这么回答时,我有一股很怪异感觉。
  我立刻明白是哪里怪异了,我从来没喊过别人「你」,这大概真的是头一次。所以我几乎被说出「你」时那种独特的感触吞没。
  若是工作上的客人就喊客人,光子就喊光子,熟人各有他们的名字,其他则是大婶、医生、司机先生、妈妈、警察先生——为何会这样?虽然我并没有刻意回避第二人称。
  好像打开了某种开关。为了「你」这个称呼而准备的场所,其实从一开始就在我体内,这时似乎严丝密缝地与「你」嵌合了。
  唯有这个男人是第二人称,唯有你是你。
  「你别误会。我说的生意,不是那种生意。」
  你急忙这么解释后,才开始说明:
  「最近我完全睡不着,正感到伤脑筋。无论是看书或喝酒,只会让我更清醒,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老是会想些难过的事。所以如果不麻烦,能否花一个小时,去我的住处坐在我床边?如果有人陪伴,我想我多少能睡着。听起来很像没出息的小孩,对吧。但是最起码,我绝不会叫你说床边故事给我听。」
  我收下五千圆,和你一同走夜路回到你的住处。我刻意落后半步,我从那里,观察着成为我的「你」的这张侧脸。
  到了一看,虽比我的住处好一些,但也只是一间陋室。
  你打开暖炉,各自喝了一杯甜甜的热牛奶后,你钻进被窝,再次说,很像小孩吧?
  「我的父母在我念小学时发生意外,瞬间全死了,我很清楚,当时的打击令我的脑袋某处,就此停曰在小学生的阶段。」
  房间很暖和,坐在床边,反而是我开始昏昏欲睡。
  沉默良久后,你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含糊。
  「你几岁?」
  我没想过自己的年纪,虽然我想应该是二十二左右,却不太有把握,于是报上了西历的出生年月日。
  「那你比我小五岁。」
  「脸……」
  你闭着眼,所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望着那张脸。
  「脸?」
  你闭着眼反问。
  「你的脸看起来很困。」
  「你能不能按一下我的额头?」
  我依言照做。
  「啊啊,舒服多了。人类的手心真不可恩议,好像把痛苦都吸走了。」
  我的手心与你的额头之间,空气的微粒子微微颤动着。
  「以前我感冒请假不上学时,我妈总是这么做。就算不吃药,也会立刻退烧。妈妈的手是有魔法的,手……」
  轻微的鼾声响起,然后你又突然清醒。
  「啊,你走的时候,别忘记关掉暖炉。门不用锁没关系……今天,谢谢你。」

  后来,我们也会去餐厅一起吃晚餐,必要时,助你入睡。
  每晚我会先去公园,确认你来了没有。
  如果没来,我就换地方,向男人搭讪问对方现在几点。
  没跟你见面的日子,我依旧在出卖自己,你很清楚这件事。
  若有必要也会连着好几天坐在你的床边,这段期间我就不能工作,但你每次都会给我五千圆。
  即使是你,金主毕竟是金主。
  你说,大约每两个月就会有一次怎么也睡不着的周期。那段期间的初始是最辛苦的。你会像病人一样苍白,眼睛下方青黑,沉默的时间也会变长。
  即使在你身旁待上两三个小时,有时你还是睡不着。这种时候,你会放弃,叫我离开,还向我道歉。
  但是通常,在你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儿时往事的过程中,声音会渐渐细不可闻,就算无法一觉到天亮,至少会暂时睡着。
  我望着那毫无戒心的睡姿,浮想连翩地想像着害死这个你时的情景。
  对于这段邂逅,我只能有这个想法,我只知道「杀人」这种邂逅方式。
  我之所以没有立刻杀死你,那是因为你是我的金主。因为过去我也不太杀死给钱的男人。只要你继续给五千圆,应该就足以成为我不杀你的理由吧。
  我也知道这种论调很可笑。但若针对你这个现象继续思考,总会涌现无法收拾的不安与混乱。脑中乱糟糟,难以有正常思考。
  每当我把手放到额上总是条件反射般阖眼的你,中途却睁开眼,从被窝里看着我。
  「我一直在思考和你在一起,为何心情会这么平静。」
  这个你拥有颜色不可思议的眼珠。我曾在书上看过所谓的榛果色,或许就是那种颜色吧。
  「你是在赎罪吧?你是为了赎某种罪,才当妓女吧?」
  这是头一次从你口中冒出妓女这个字眼。
  我将手从你的额头移开。
  「一定是这样的,我们同样都是罪人,所以频率才会特别投合。」
  「不是的,我怎么可能赎罪。」
  「不是吗……」
  你自我身上转开的视线对着天花板,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似地定定凝视着它。
  「你一定觉得我有很多地方怪怪的吧?我们这么多晚共处一室,为何不想与你上床,你不感到奇怪?」
  「我从一开始就说不能跟你做了。」
  「就算你这么说,如果我想还是会跟你做。」
  「因为我是肮脏的妓女。」
  「不对!不是那样——我可以告诉你我犯了什么罪吗?到目前为止,我从没告诉任何人。」
  「可以,你想说多少就说多少。」
  「我把别人,把小孩——杀死了。」
  「我也杀过四、五个人。」
  「你讲这种话,是打算安慰我?」
  「不,我是说真的。」
  你对我的话置之不理,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把力气灌注在眉间。
  「我是——性无能。」
  吐出造句话后,你用力闭紧双唇,但立刻又迅速补充。
  「因为我犯的罪,不只是睡觉,我也没办法和人发生关系。」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性无能而痛苦,还是因为犯罪而痛苦,但是我,虽不知是在哪个方面,却也的确是个无能者,或许因此才会感到彼此契合。
  不过,接着你开始说出惊人的故事。
  你害死的是个十一岁的男童。
  多年前,你为了帮那个帽子掉进路旁水沟的孩子捡帽子,拾起了沉重的水沟铁盖,中途却撑不住那个重量,让盖子砸落在把脖子伸进沟里的小孩身上。
  世上怎会有这种事?
  「你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
  你回答了,但根本不用问,我很清楚。
  全身渗出的汗水形成薄膜紧贴着身体,我的皮肤像青蛙一样变得黏滑。
  那时候我的确被那个命悬一线的男童强烈吸引。至于抬起铁盖的男人,比起长相,我记得的是当时他那隆起颤抖的脖子和手臂肌肉。还有,我记得那个男人的卷发大约到肩膀长度。
  「后来怎么样了?」
  「我因过失致死接受审判,被判缓刑。为了和解金,我把父母留给我的不动产卖掉,总算凑齐。后来,我变得一文不名,就这样苟且偷生。」
  这个人变成「你」和那件事之间,究竟有无关连?
  你第一天之所以给擦身而过的我五千圆,那一定是你的罪恶感作祟。如此说来,若没有那个罪过,是否也不会有我们的这场相遇?
  「每当我闭上眼想睡,脑海就会浮现两条细细的腿。当我压在女人身上,拼命想合为一体的瞬间,也会看见那孩子的腿。穿着蓝色球鞋,在地面上,只有一次——猛然用力——突然撑地一踢。」
  我理论上很清楚罪恶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从未见过实际为此所苦的人。
  「那孩子的妹妹从头到尾都看见了,听说他妹妹后来出现很严重的恐慌症。不只是他妹妹,他的母亲、他的父亲,都因为我,留下终生难以愈合的伤口。而且,当时还有另一个女孩在场。我无暇正眼看她,但她大概是中学生的年纪。她正巧路过还伸出援手,想帮我一起撑起铁盖。结果我却……」
  「那个女孩后来怎样了?」
  「等我回过神时,她已经不见了。她肯定也尝到十分强烈的恐惧。只不过是凑巧路过,却发生那种可悲的遭遇。说不定,那个女孩子也受到足以令她一蹶不振的打击。」
  某种不知名的热气在肺里痒痒地扩散,几乎令我无法呼吸。我勉强一吸气,喉头便气喘似地震颤。
  依男人的样子看来,所谓的罪恶感好像激烈得足以令一个人粉身碎骨。
  「那个女孩一定没事。」
  「你怎么知道?」
  「因为如果是个心志软弱的女孩,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帮忙做那么危险的事。那个女孩很坚强。」
  你浮现惊讶的表情,认真地打量我。然后松开盘在胸前的双臂,温柔地把手心贴上我的脸颊。
  「谢谢,你真善良。」

  从那时起,我就莫名其妙地身体不适。什么也不想做,对任何事都神经过敏,一直处于晕车的状态。
  在那家常去的餐厅也食不下咽,甚至只是在门口掀开暖帘,食物的气味就令我恶心反胃。
  说我或许已经怀孕的人,是你。
  我的生理期很不规律,因此我自己压根没想过那回事。
  况且工作时,我向来会避孕。因为客人怕染病希望我这么做,至于我自己,不管用不用保险套,我都觉得怀孕是本来就与我无关的异次元现象。因为我这个容器早已经被光子、小满、你以为被你害死的那个小男孩、拉面他们塞满了。
  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
  我连是跟哪个男人、为何会避孕失败都不清楚,就这样怀孕了。怀孕,是多么轻易的事啊。
  结果确定后,我也没去看医生。
  我想寄宿在这种破烂身体的种子,纵使放任不管迟早也会自己流掉,况且不说别的,我也没那个钱去堕胎。
  当我知道你另有打算时,大吃一惊。
  「我们结婚吧。结了婚,一起抚养你肚子里的小孩。」
  你对我这么说。
  那是某晚,我们在房间对坐着喝睡前牛奶时的事。
  我当下呛到了。
  「不可能,我不能生小孩。」
  「为什么?」
  「让我当妈妈,实在太——太奇怪了。如果做这么奇怪的事,以后一定会发生许多不好的事,我害怕。」
  「等这孩子生下来,不管怪不怪,你都是母亲。」
  「不会生下来,一定会流产的。」
  「你胡说什么,没那种事,这孩子是赐给我们的。只能认为这是命运了,所以你跟我一起抚养这个孩子吧。」
  仿佛那是什么特别字眼似的,你慎重其事地说出「命运」二字。
  害死一个小孩后,抚养另一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小孩,那就是命运,你是这么想的。
  命运与赦免有何不同?命运与百合心是一样的东西吗?但具有所谓的命运存在吗?我的命运就是你吗?
  我陷入在你出现之前从未经历过的混乱。
  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我已无法再继续工作。
  办理结婚登记那天,你给了我一枚镶着小颗蓝宝石,据说是你母亲遗物的戒指。
  那时,我们已搬到两房一厅的公寓开始同住,你也利用你拥有的执照,在一家正派公司找到工作。你也断然舍弃过去不规律的打工生活。
  宝宝在一个下雨天的早上出生。

  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公用电话,结果是弟弟打来的。
  「怎么了,你从哪儿打来的?」
  也许是因为突然被拉回现实,我忍不住语带责备。
  「你凶什么?我才想问你是怎么了?干嘛用那种被掐住脖子的声音鬼叫?」
  「你为什么打公用电话?」
  「我是在外婆这里打的。这里有很多人装心律调节器,所以严禁使用手机。」
  「爸呢?」
  「别提了,他看似乎哪里不太舒服,刚才先走了。他说玄关门口应该有计程车,他要去那边坐车。他不会有事吧?我看他脸色苍白,好像想吐。」
  我想起几小时前从咖啡店窗口看见父亲那俨然重病病人的模样,但此刻我甚至无暇顾虑他的身体了。
  「刚才是多久以前?」
  我恼怒地任由手里的笔记本颤抖,一边质问弟弟。
  「大概十分钟前吧。」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通知我?」
  「我也没办法呀,爸交棒给我,我得照顾外婆。晚餐吃到一半,我总不可能丢下外婆跑去打电话吧。就算不那样,她不肯好好吃东西本来就已够麻烦了。」
  「知道了,我挂了。」
  「你那边呢?可以全部看完吗?听起来,好像写了什么出人意表的大秘密,是吧。」弟弟瞧不起人似地笑了,「你要发飙是你的事,但你可别忘了约定。八点在上次那家牛排馆。」
  时间已过了六点。
  父亲若是十分钟前搭计程车离开安养院,想必再过二十分钟就会回来。为求保险我最好在十分钟后就离开家。
  至少把握这十分钟多看一点吧,我继续往下看,但我其实坐立难安根本看不进去。
  仿佛被逼进了死胡同。为了看下文,下个星期天只能再重施故技吗?我实在等不了那么久。
  我正在看的是第三本笔记本,已经快看完了。短暂的踌躇后,我决定把第三本笔记带走。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周之内,父亲是否会查看笔记本在何处,但即使他那样做了,我想他应该也不至于从牛皮纸袋一本一本取出来检查。或者该说我只能这么祈祷。
  把第三本以外的笔记收回牛皮纸袋前,我拿起尚未阅读的第四本,随手翻了一下。只有前面三分之一写了字,后面都是白纸。在诱惑的驱使下,我快速浏览了手记的结尾部分。
  行与行之间空了很大块,笔迹也很乱。

  你不能让我活下去。

  唯有被你杀死是我的救赎。

  因为你是我的你——

  请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件事。

  即使如此,如果当日你说这是命运时的那种魔法再现,我还能活着再被你拥抱,那么我想再生一次孩子。
  代替这个将被害死的孩子,这一次,我想生下你真正的孩子。

  我这么想。
  到此结束。
  我无暇多想,立刻把三本笔记本一起放进牛皮纸袋,塞回纸箱,关上壁橱拉门。
  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我走出书房。与来时一样目不斜视地回到玄关,穿上鞋子。

  8

  为了避免与父亲坐的计程车碰上,我绕巷子里的远路去车站。
  走进之前监视父亲的站前咖啡店,往椅背一靠,紧张的神经绷断,脑袋瞬间陷入空白状态。
  我向点单的女孩要了咖啡后,不关己事地暗忖此刻毛毛头差不多也该准备打烊了。明知应该打个电话回店里比较好,就是提不起劲,只是无所事事地环视拥挤的店内。
  我试着在脑中反刍在书房匆匆浏览的最后几行。
  「被你杀死」、「这个将被害死的孩子」这些字眼,看似单纯却又令人一头雾水。手记作者,是在什么原因下预测会「被你杀死」,还有「这个将被害死的孩子」,是否就是文中在下雨天早上出生的那个宝宝也不得而知。
  第三本笔记早已看完大半了,却还是看不出事件全貌的所以然。
  只是,手记作者称为「你」的这个男人就是父亲,显然没错了。
  若要举出根据,比方说,文中提及你在小学生时父母意外双亡,这点的确是父亲的身世。父亲在小学二年级时因为一场大规模的空难事件失去双亲,后来被未婚的阿姨抚养。
  还有,文中也提到你凭着拥有的执照找到工作,父亲拥有好几种会计方面的执照,这点也符合。
  但是,即便没有写出如此琐碎的雷同点,我恐怕还是会认为你就是父亲吧。打算把父不详的婴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的你,和那个长年以来一直以晦暗目光凝视受虐儿童的照片,宛如他们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父亲,极为自然地叠合成一个人。
  问题在于手记坐着。
  是现代的母亲,还是以前的母亲?照理说只可能是两个母亲其中之一,我却不知究竟是哪个。
  作者提及与你相差五岁的部分,确实无误。现在的母亲的确比父亲小五岁。但之前的母亲与现在的母亲如果凑巧同龄,那种事根本不能当作证据。
  结尾隐约暗示的作者之死,已在现实中发生了吗?亦或人活得好好的,之后在某一天,产下了父亲你真正的孩子?
  左思右想也只是徒然令时间流逝。
  当我想翻开笔记本时,这才发觉叫的咖啡已摆在桌边。我喝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开始阅读下文。

  宝宝是在下雨天的早上出生的。
  性无能的父亲与做妓女的母亲之间,终究生下了这孩子。
  对于出生的是男孩,你肯定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命运安排。望着战战兢兢想抱起婴儿的你,我对自身出现的异常,仍茫然自失。
  生产,是比过去我从经历的任何解体,都更符合解体这个名词的过程。为了让婴儿出来,我的身体简直像被撕成两半。不过那个过程也已结束了,好像总算恢复为原来的我。
  「这么小啊。」
  你只说了这句,便一直痴痴看着婴儿,嘴角两端漂着微笑。
  从窗口可以看见雨势惊人,却听不见声音。
  我渐渐陷入昏睡,同时也涌出一种奇特的安心感,仿佛你不是对着婴儿,是而对着我微笑。

  孩子一旦从肚子里出来就像附身妖魔离开,甚至之前在我体内的光子及小满等人也好像全都离开了,令我好一阵子都感到很空虚。
  我心想原来只要变成空壳子,便可这样轻松呼吸啊。
  妓女这一行固然也还可以,但当母亲显然更轻松,很适合我。
  每天除了等你下班回来,并没有其他非得要做的事,白天我一直在观察婴儿,我过去不曾如此热心地观察过什么。我想看清楚这个自我体内出来的东西,不是我吗?是我的一部分吗?
  只要发现什么变化,晚上你下班回来,我就会向你报告。
  比方说一把婴儿放进澡盆就会噘嘴,或者踢毯子,已露出小小的牙尖等等。
  我喜欢看你听这些事情时的表情。
  吃饭时,你会先喝一口啤酒,然后说路旁的银杏树已经叶子掉光了,冬天到了之类的事。
  那种时候的脸,还有晚上在被窝里睁开眼低喃,「啊,下雨了。」的那种表情,虽然带着落寞,但我很喜欢。
  从你嘴里说出银杏和冬天和下雨这些字眼,让我觉得好像稍微懂得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真正的银杏与冬天与下雨的模样。
  你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尽量不碰到对方身体地睡觉,但有时醒来才发现手脚已自然交缠在一起。
  宝宝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婴儿床里,虽然整晚不时扭动、呻吟、哭泣,但不知不觉中,你为失眠所苦的问题已不药而愈。
  至于那是否是因为罪恶感已解除就不得而知了。
  你本来就没必要有罪恶感。害死那个小男孩的是我。陷害你,让你怀抱着错误的罪恶感的元凶就是我。
  你因为我一手导演的罪恶感,拿钱给我,带我去吃饭,甚至跟我结婚、一同生活。既然是成立在错误的罪恶感上,那么这种生活全部都是错误的。
  我虽然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但只要一开始理性思考那些事,便脑袋混乱。
  因为无法思考,所以就不去思考了。
  呜——啊、嗯麻嗯麻,孩子开始牙牙学语,在屋里爬来爬去。
  你不断买新玩具回来。
  某晚,孩子拿到绘有图案的小小铃鼓非常喜欢,什么都想敲一敲,屋里到处传来热闹的声音。
  看到孩子最后敲自己的脸,你哈哈大笑。
  「这小家伙,真是百看不厌。」
  孩子敲多了终于感到疼痛,咧开大嘴哭泣,你立刻抱起孩子,有节奏地甩动铃鼓。
  「好,跟爸爸一起唱歌。来,呜——啊,呜——啊,呜哇哇哇——」
  明明正在吃饭,你却抱着孩子走来走去。一边不停上下摇晃那小小的身体,不时亲吻孩子的额头,于是我的额头也跟着发痒。
  当你把哄开心的孩子放在膝上回到餐桌时,你已气喘吁吁。
  你用汤匙舀起自己盘中的鱼肉想喂孩子,早巳吃饱的婴儿却猛然把脸往旁边一扭。
  当你只好自己吃掉时,婴儿却像故意似地撞你的手肘,汤匙里的鱼肉顿时全洒在你的鼻子周围。
  「呜!啊——臭小子——」
  婴儿咯咯笑。大概是也喷进眼中,只见你一边频频眨眼,一边也忍俊不禁。
  我急忙把面纸盒递给你。
  「这小子,有、有一套。」你顺便替婴儿擦去口水,「啊——真开心。」你低语。
  然后你突然停下手,用那榛果色、不可思议的眼睛凝视我。
  我想我大概像傻瓜一样地发呆着。
  因为我突然理解,从刚才就一直感到的,这种宛如心脏圆鼓鼓膨胀的快感,原来就是开心啊。膨胀,雀跃,像气球一样几乎要飞起的感觉中,也混杂着少许是否会膨胀过度随之炸裂的不安。我当然知道开心这个字眼,但我从未感到开心。屋内的东西好似全都带着光环,仿佛是此刻才出现的。开心,好像和百合心有点相似。
  我也忘不了小山蚂蝗。
  那是在你推着婴儿车,我们一起去稍远的神社散步时发生的事。
  绕行神社境内小径一圈后,回程我忽然发现,穿的毛衣上沾了很多褐色干瘪的三角形颗粒。
  「是小山蚂蝗的种子,糟糕,这玩意相当难缠。」
  你说着,开始拔下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种子。
  我也边拔着遍及裙子的种子看了四周,沉睡在婴儿车里的孩子头发上也沾了几颗。
  我替孩子摘掉,也摘下自己身上的,但怎么摘也摘不完。
  「看吧,挺费事的。」
  你突然举起手从我肩膀后面摘下种子。清理完肩膀换背部,再从背部到头发、侧腰。你没发现我浑身僵硬,只是一直说,你看这里也有,这里也有。
  从你碰触我的那只手袖口,我也拔下一颗。种子与法兰绒衬衫纤细的纤维缠在一起并不好拔。拔着拔着我也卯起性子,从你身上摘除一颗又一颗的种子。
  我们沾上了无数颗种子。
  我们驻足大半天只顾着拔除种子,渐渐融合为一,我的手变成你的手,你的身体变成我的身体。
  摘下最后一颗再次迈步时,你说,「明年秋天,这条路的这个地方会开遍小山蚂蝗,到时八成又会沾上许多种子。」

  一年后的晚上,你在被窝里拥抱我。
  我仿佛变成了小孩,因为我自己便常这样拥紧孩子默默不动。
  我在你的体温中闭上眼,有股被手臂栅栏牢牢保护的安心。所以我很想永远就这么待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你慢慢解开我胸前的钮扣,低声说,已经没事了。
  我不知道所谓的没事,是否就是指性无能。你不可能中意我的身体,所以我想,性无能应该不会治好吧。
  你在发抖,也许是我在发抖。
  我很害怕。明知即将发生的事,与我熟知的解体完全不同,却还是害怕,正因如此才害怕。
  还没有碰触到,你的手与我的皮肤之间已有奇妙的吸引力交错。手与皮肤似乎在互帕呼应「
  你的手先碰到了我的胸口。一触及胸口,全身上下没被你碰触的地方,顿时呼唤起你来触摸。那呼唤声令我感动不已,恐惧早巳被冲淡。
  脱下身上的衣物时,我的全身都是小山蚂蝗的细小种子。刺刺痒痒刺激肌肤的无数种子,等待着被你的手指剥除。剥了又剥,新的种子还是源源不绝地继续产生。不被你碰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你必须不断地将我剥了又剥。
  我渐渐失去力气,无法阻止身体打开。不知不觉中我变成光子,向你伸出手臂。我把能给的全都献给你。来,割开我吧。我求你,来吧,来吧。
  我的心愿立刻实现了。你的温柔毫不留情,我被深深割开,身体自身体喷出,仿佛就这样死得彻底。越是死得彻底,越有种纯粹的生命力燃起;越是熊熊燃起,越是融合为一。
  啊啊,这是何等开心,若是光子也能尝到此种滋味该有多好。

  即使祈求冻结在永恒的瞬间之中,时间终究再次启动,我睁开双眼。
  能这样回来你的怀中,真是不可恩议,明明光子已那般逝去了。
  「别哭。」
  你说。
  我没有哭,可是一摸脸颊却是湿的,我这才感到奇怪。
  「等那小子再大一点,就替他生个弟弟或妹妹吧,他一定会很高兴,对吧?」
  我们都没提刚才发生的事。
  我不知该如何让你明白,你已比过去更变成「你」了。
  身体处处仍有微微的颤抖忽隐忽现。
  你自齿间吐出一口长气,过了一会儿,就这么抱着我睡着了。

  你坚决主张,应该去见我的父母。
  登记结婚时你也讲过同样的话,但我实在提不起那个劲。
  「我不知道你与你父母之间发生过什么问题,但只要好好说明,他们一定会谅解的。」
  「其实没什么。」
  「那你为何不肯?我还猜想你在家里是否也遭遇过什么不幸。」
  在这之前,你从来没问过我的过去。
  「我只是不想见他们。」
  「所以我才问你为何不想见。」
  被这么一问,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了。
  只不过是在找到工作后便离开家,搬了两次家却没通知家里住址罢了。
  远离父母与妹妹以及其他和家人有关的一切会让我更有安全感。
  我压根没考虑过他们是否担心。
  某个星期天,我被你说服,带着一岁的孩子一家三口回娘家。
  在门口迎接的父亲与母亲默默无语地盯着我和你还有孩子,发愣的母亲眼里不停落下泪珠。
  我暗自后悔果然不该来这一趟,为了避免被母亲抱住,我浑身僵硬地躲在你的身后。
  据说妹妹在工作场所附近租了房子,所以不用打照面。
  「你能够遇上好对象,而且还有了孩子,真是太好了。我一眼便能看出,这孩子过得很幸福。简直就像在做梦,你说是吧?孩子的爸。」
  「嗯……是啊……真是,太惊人了。」
  「谢谢,没想到能听到两位这么说。今天,我是抱着接受任何责骂的准备来拜访的。」
  母亲把孩子拉到身边,爱不释手。
  我暗忖如果她知道这是个父不详的孩子,是否还会有同样的举动。
  不知不觉,大家已围着外卖的寿司喝起啤酒,也许是孩子在大人之间做了缓冲,以前在这种场面下,必然会感到那种空气如锉刀的异样感,这次我倒是没什么感觉。
  「你看不是没事吗?他们都是脾气很好的人。」
  你在回程的电车上说,不胜怀念地绽放笑容。
  我想你一定是想起我父亲说的话。
  「不只是外孙,还多了一个儿子。你说是吧?咱们家向来阴盛阳衰。」
  父亲一边让你替他倒啤酒,一边这么说,这句话令自幼丧亲的你心头一暖。
  那日之后,你不时想去探望我父亲,第二次时,也见到被叫回来的妹妹与她的未婚夫。不过打从少女时代便很多情的妹妹,最后还是与那个看似老实温文的男人分手,后来立刻带回的新未婚夫也在数个月之后分手,令母亲很担心。
  我每次回娘家,总是会想在场的这些人是你的家人,我只是陪你来的。这样我才会比较轻松,才能保持自然的表情。
  实际上,你与我父母及妹妹等人热闹共餐时,仿佛是打从出生就一直这么过日子似地和乐融融,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看你开心,我也不知不觉微笑了,看到大家抢着想照顾孩子,或者替我倒啤酒,也不再觉得那么反感。
  随着喝到太晚只好留下过夜的情形一再重演,每月两次,在周六回娘家住一晚成了习惯。
  就这样过了数年。
  然后开始崩坏。

  第三本笔记到此结束,几乎没留空白,一直写到最后一页。
  一口气读完令我有种直接被甩上半空之感。我将双肘撑在合起的笔记本上,苦恼地猛抓头发。
  然后不管咖啡已冷透浮现条纹状的奶花,我一口灌下剩余的咖啡。
  阅读期间怀疑这个孩子就是我自己的念头,不断闪过脑海。有杀人癖的女人是亲生母亲,买那个女人的路过男子是亲生父亲——这么一想,身体便似乎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我并没有证据,只是根据文章的走向如此判断。说不定我猜错了,实际上,正如我之前匆匆浏览的最后那段所暗示的,这孩子早已被人不知用什么方法给消灭了也不一定。
  撇开那个不谈,读到这里我已经更加强烈地相信你便是父亲。
  手记作者的父母与你的亲密,正如同父亲与外公外婆的实际关系。幼年失去双亲的父亲,与身为母亲双亲的外公外婆,建立了超乎血缘之上的深厚关系。我虽对前桥的外公家毫无印象,但手记作者的娘家,一定就是那里。
  不管怎样,我实在无法忍受接下来一整个星期都看不到下文。我动着脑筋思索能否在周末之前就设法潜入书房,却想不出好主意。就算要找借口把父亲骗出门,也得有弟弟的协助。
  这时,我这才霍然想起地连忙看手表,与弟弟的约定时间恐怕会迟到很久,我大吃一惊。
  我慌忙把笔记本塞进包里,离开咖啡店。
  不知不觉,外面已是夜色降临。
  我冲下转乘站的电扶梯,勉强从正欲关闭的门缝挤进开往京都的电车时,是在距离约定的八点还有十五分钟前。
  我传简讯告诉弟弟大约会迟到二十分钟。
  我抓着电车的吊环,望着灯火璀璨的夜景,手记的内容再次不断涌现脑海。
  我无法条理分明地进行推理,只是一再绕着手记作者究竟是哪个母亲?这个已反复想过几百次的疑问周围打转。
  作者提到有妹妹,但现在的母亲是独生女。若就这点来判断,这表示作者至少不是现在的母亲。
  可是我还是无法释然,是因为害怕承认之前的母亲杀了人、生下我,正如那本手记所写吗?
  车内相当拥挤。起劲聊着八卦的主妇群,嘴巴周围黏糊糊地正在舔棒棒糖的小女童,彼此还很生涩别扭的年轻情侣,每个人都有种在距我千里之外的异空间喧闹的稀薄感。
  脑中不知是究竟是哪一人的那个母亲,与我的父亲你之间奇妙安宁的生活情景,犹如老电影的画面翩然浮现。虽然安静却充斥着激烈时间的岁月,仿佛每次四日相对便有种种情绪缓缓升起——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将他们的那段岁月,与千绘和我的记忆重叠,不由得心生异样。互相摘下小山蚂蝗的种子,一边发抖一边初次欢爱,手记写的种种,仿佛全都是自己与千绘之间发生过的事令我心头一紧。为何会那样想?连我自己都目瞪口呆。
  (就那样过了数年。)
  (然后开始崩坏。)
  第三本笔记的最后两行。
  手记作者与你的生活,究竟是如何土崩瓦解的?
  是因为他们的岁月和我们的岁月,都建立在迟早会崩坏的命运之上,正因如此才会如此纯粹地幸福吗?

  9

  明明已传简讯通知会迟到,洋平还是生气了。
  在与前天一样「勉强算是家庭餐厅水准」的店里,吃完他自己盘子的肉,和我那份肉的一半,以及黑色无花果派后,总算打着饱嗝露出笑脸摸摸肚子。
  「哎——人哪,填饱肚子就不会不高兴了。」
  也忤是喝了酒,我的心情也有点放松。
  我不想喝得更醉,于是叫了两杯咖啡,把偷拿出来的笔记交给洋平。
  弟弟左翻翻右翻翻地看了一会后,
  「果然还是小说吧?」他把本子还给我。
  他反驳得太干脆,简直令我错愕。
  「我说你啊,至少看在我的面子上,好歹也该稍微看得认真一点吧。」
  「拜托,我当然看了。简而言之,就是妓女的恋爱故事嘛。」
  「那么,你倒是拿出这是小说的证据来,拿出证据来呀。」
  「我哪有什么证据?只要看了就知道了。」
  「看了就知道?你刚刚分明只是随便瞄几眼。我可是老实看完三本,而且连第四本的结局都先看过了。我是根据这些,才判断里面写的是事实。」
  「噢?那个结局,是怎么写的?」
  我背诵出那一段,但洋平似乎没有特别的兴趣。
  「我在想,其实你也一样。如果在这种餐厅,而且是饱餐牛排之后有点微醺的状态下看这本手记,恐怕也不会觉得那是事实吧。」
  我想反驳,但洋平却阻止我叫我先别急,继续往下说他的。这小子真是动不动就惹人生气。
  「话说回来,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在无人的家中,难得打开的壁橱拉门居然开了一条缝。光是这样已是恐怖电影常见的情节了,再加上壁橱里的纸箱中,还塞了很多以前的旧东西,以及可疑的女用皮包,甚至一束头发,又从最底下翻出了笔记本。若在这种状况下看内容,就算是我,搞不好也会认定这是道道地地的杀人魔的犯罪告白。」
  好像的确有他的道理,但我也不可能乖乖退让地承认他说的都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会因阅读时的状况不同而有不同判断,那么岂不是到头来根本无法判断哪个才是正确的?」
  「所以喽,我的意思是在异常状况下所做的判断,通常都不是正确的。」
  这并非讲道理便可应付的问题,可是我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见我沉默以对,弟弟渐渐火大了。
  「干嘛,你也犯不着摆出那种脸色吧。啧,真是没办法。本来好好的气氛都没兴致了。那好吧,我知道了。如果这本笔记写的全都是真的——在这样的假定下,从现在起我会认真配合你。这样总行了吧?」
  明明是弟弟却再次摆出兄长嘴脸的洋平,一再朝我点头。
  既然今后也得靠洋平帮忙,我只好也先忍下这口气,把三本笔记的内容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他。
  来问我们咖啡是否需要续杯的店员的眼神其实像是在责怪我们赖着不走,但我不管,决定坚持到底。
  「嗯——」
  听完之后,洋平摩挲着下颚,明明没胡子却频频做出拔胡子的动作。
  「到了这个节骨眼,小亮你那个母亲调包的假说,姑且也先假定真实发生过。」
  「好。」
  「然后,为了与妈区别,你住院之前的那个母亲就暂时称为母亲X。免得我们讨论时分不清。」
  我点头。洋平说得爽快,但我总觉得弟弟哀悼亡母的心情,因为我提出这种问题而受伤,内心不免感到抱歉。
  「然后,根据你的说明,你认为手记作者是妈或母亲X,你是爸爸,这两点几乎已可确定。」
  「是的。」
  「那么,假定这两者也是事实。」
  「怎么什么都是假定?」
  「没办法呀,不这样就无法住下说。」
  「好吧、好吧。」
  「以这些假定为前提,你目前想知道的是,究竟是哪个母亲写了手记?出生的小孩是否就是你自己?大体而言,就是这两点吧。」
  「对,可以这么说。」
  「我再跟你确认一次,两人相遇时,作者二十二岁,这点并非完全正确吧。」
  「是的。对自己的年龄不太确定的作者,回答的是西历的出生年月日。」
  「嗯,不过我自己也常常忽然有点怀疑,一瞬间搞不清楚自己几岁。然后,作者与你相差五岁。」
  「文中的你是这么说的,所以这点应该不会错。」
  「相差五岁,这点倒是与现实中的爸妈吻合。的确,我记得妈是二十四岁结婚,半年后生了你。」
  「对,典型的先有后婚。」
  弟弟再次摩挲下颚,沉思半晌。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呃——写手记的我想应该是妈吧。」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这当然是我根据你提供的情报,检讨后得出的结果。」
  「什么检讨?」
  「你想想看,爸与妈办理结婚登记是在他二十九岁时,这在户籍誊本上就有,我们也都知道。另一方面,在那本手记中,也提到爸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对吧。如田不写手记的是母亲X,就等于爸在短短两三年内,与母亲X和妈,二度办理结婚登记。而且两者都是先有后婚。虽然这点在没有详细调查搬家前的誊本之前无法断言,但那种情况实在有点难以想像。」
  「嗯——」
  「所以手记提到的八成是唯一一次的结婚登记,如此说来,实际上与爸正式结婚的是妈,所以妈就是手记的作者。相遇那年二十二岁的说法是错误的,应该是二十四岁,或者在二十四岁的前夕相遇,办理登记时已满二十四岁。」
  这么单纯的事我竟然没想到。尽管洋平已经重考一年,留级一年,今后能否顺利毕业也是疑问,但毕竟他念的是工学部,不愧是理科头脑。
  「若照这个推论,当然是判断那个小孩就是你最自然,不过最好也去查旧户籍确认一下。万一除了小亮之外还有另一个小孩,哪怕是死了,应该也有出生记录。」
  身为兄长,我只能沉默以对,洋平略微斜眼瞄我,脑袋一歪。
  「不过,若是妈写的,有妹妹这点就不符合了。因为她是独生女。」
  眼见洋平吃瘪,不知何故,我倒是起死回生了。
  「就、就是嘛,你看吧,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基本上若如你所言,作者真是妈,那又要怎么解释母亲调包的事。」
  「啊——那个啊。」
  他那种极端佣懒的口吻,再次惹火了我。
  「哎,我倒是有个可能性相当高的假设啦。」
  「你说说看,是什么假设。」
  「这纯粹是假设,你听了可别找麻烦喔。」
  「别卖关子了,快说!」
  「你想想看,既然你坚持被调包,那只能说在你住院前母亲X就是母亲,不过只有一段时期。换言之,有两次调包。你住院前的几个月或顶多一年,母亲X与妈调包成了母亲。你当时太小,所以不记得第一次调包。」
  「等一下,喂,那你的意思是说妈写了手记。之后在我四岁前的那几个月,妈消失了,母亲X出现,与爸和我一同生活,然后我入院。等我出院时,母亲X消失,妈又回来了。」
  「对对对,你还是理解了嘛。」
  「只跟我们生活了短短数月的母亲X,究竟是什么人?」
  「当然是爸的情妇呀。你忘啦,手记不是提到『就那样过了数年。然后开始崩坏。』吗?情妇的出现毁了一切。从你跳着读的那个结尾部分,不也可以想像寻死寻活的那种悲情场面吗?伤心的妈只留下手记一个人走了。」
  「是——这样吗?」
  「可是之后你生病了,发生种种波折,最后爸与情妇也分手了,又和本已离家的妈破镜重圆。哎,这是常有的情况嘛。」
  我卯起来拼命找洋平这个假设的破绽。被他解释得太完美,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么,那个像遗发的玩意又是什么?」
  「应该是妈年轻时的头发吧。一定是她离家时和笔记本一起留在爸手边。说不定,妈本来打算寻死。笔记最后不是写了什么你不能让我继续活着、要被你杀死之类的话吗?换言之,那些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我虽是自寻短见,但也等于是被你杀死。」
  的确合情合理,简直合理得过分了。
  「妈抱着枕头看我睡觉的那件事呢?」
  「虽说只是短暂时光,但妈还是无法原谅你曾与狐狸精那么亲近。你出院见到妈时,一定曾脱口冒出这不是妈妈之类的话吧?」
  「可是她抱着枕头看我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妈平时当然也早已忘了,但是偶尔发作,对爸和你的嫉妒也会卷土重来。她越疼爱你就越会火上加油,恨意增长百倍。她本来就是杀人凶手,所以一时压不下冲动,索性把这孩子也送上西天——」
  弟弟从过长的浏海底下,用那种仿佛在观赏水槽中的活化石腔棘鱼的眼神看着我。
  「这样你也无动于衷吗?洋平。自己的母亲是个杀害多人的凶手,你能接受吗?」
  洋平咯咯笑着。露出了犬牙,他虽然还年轻,眼底下却已挤出笑纹。
  「拜托,所以我不是强调过是假设吗?是假设。而且那个假设成立的前提是每一桩都脱离现实的假定。不过,怎么样?这个假设网罗了你提供的前提,又没有破绽,而且还说明得挺写实的吧?嗯,连我自己都觉得相当高明。」
  「妈有妹妹这点是个重大矛盾。」
  见他得意,我故意泼冷水,但洋平毫不气馁。
  「可是妈说不定,真的有妹妹喔。」
  「真的吗?」
  「手记提到妹妹有未婚夫,对吧?」
  「而且不只一个,是好几个,还说妹妹本就多情。」
  「那么说不定是闯下什么有辱家风的大祸,在妈与爸结婚前就被赶出家门了。」
  「这个反正也是假设,对吧?」
  「好歹还是有点根据的。」
  「怎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哎呀就是外婆啦。」
  「啊,对了,外婆今天怎么样?」
  与弟弟碰面时本该先问这个,结果我居然忘了这回事。枉费外婆还健康时,那么疼爱我,我对薄情自私的自己深感可耻。
  「好像又瘦了一点。不过比想像中有精神。晚餐也算肯吃了。」
  「辛苦你了,近日之内我也会去探望她老人家。」
  「嗯,我也会再去。趁现在,能去的时候就多去才是。对了,关于刚才的话题,你没听说吗?外婆会喊妈奇怪的名字。」
  我一下子不明白洋平在说什么,但立刻想起大概是一年前的事。
  「被你一说我才想起来,以前跟妈一起去探望她时,的确有过那种事。思——好像是喊英实子吧。外婆一直嚷着英实子来了吗?英实子来了吗?甚至还哭了。」
  「对对对,我去的时候也是。妈当时表情很困窘,好声好气地告诉外婆说,妈,是我呀,我是美纱子。可是外婆却哭着紧抓住妈的手不放,猛喊英实子、英实子。类似的情形,发生过好几次。」
  「那,你的意思是,换言之——」
  「对,英实子说不定就是妈那个妹妹的名字。」
  这个可能性极高,外婆始终分不清洋平与我。
  弟弟的着眼点再次令我咋舌惊叹,但这时我也忽然灵光一闪。
  「——你刚才讲到爸的情妇,那个母亲X,该不会就是妈的妹妹吧?」
  「拜、拜托你眼神别那么恐怖。我再说一次,那是假设,一切纯属假设,别忘记这点。作为假设,那当然也有充分的可能性。不如说可能性说不定还相当高呢。」
 楼主| 发表于 2013-9-15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10

  隔天星期一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这种日子的野外区往往处于狗口密度过高的状态,因此我也尽可能努力专心工作。不过,想到离下个周日还有那么久,烦躁难免节节升高,甚至很想随手把在附近打转的小狗抓来咬一口。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明天洋平会去前桥市公所替我把全家的除籍誊本文件拿回来。
  手记提到的孩子、作者的妹妹、父亲的离婚经历(虽然我实在不敢相信),要击溃这些疑问就非得确认除籍誊本不可。若以邮政办理手续得耗费太多天,在周日续读手记之前或许来不及,我迫切希望能在那之前拿到。
  幸好爱凑热闹的洋平二话不说便揽下这桩差事。虽然包括新干线的交通费、犒赏弟弟的费用以及手续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这时也顾不得那些了。
  我就这么左思右想,往往蓦然回神才发现早已停下手边的工作,我暗自捏把冷汗担心会被眼尖的细谷小姐怪罪。
  而且就在生意还算清闲的上午,细谷小姐还凑到我身边,说她打烊之后有话想说。
  我有不妙的预感。她该不会是想辞职吧。薪水少,还把讨厌麻烦的事全都推给她,她若要辞职还真是理所当然。
  我和那智他们的其他员工当然也没偷懒,但无论是丢垃圾或扫厕所,等我想到时细谷小姐早已俐落地帮我做好,最近那更是似乎已成理所当然。
  大约半年前,店前被人丢弃了一只受伤的中型犬时也是,那一定是被车子撞的。躺在纸箱内的狗前脚自根部断裂,头破血流,不过还有一口气在。
  我陷入慌乱,女工读生吓得几乎贫血当场蹲地不起。那智凑巧不当班,不过他就算在恐怕也派不上用场吧,我想。然而细谷小姐默默抱起染血的箱子,放到店里的车上地把狗载走了。当时我明明也可以拦下她换我自己去,结果我却只是愣在原地呆呆看着。
  等她回来我去道歉,细谷小姐一边洗手一边说,「没事。」说着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我没问她是怎么处理的,但身为店长、身为男人,窝囊的自己令我深感可耻。
  总之,她如果现在辞职,这间店就完了,这点千真万确。
  下午很漫长。野外区固然混杂,店内也几乎客满,穿梭在各桌之间还得小心别踩到横放在地板上的多条尾巴实在很吃力。
  就在这种什么时候不好挑偏偏是细谷小姐可能表明去意的日子,那智那小子居然还让她帮忙清洗被狗吐得一塌糊涂的围裙。
  我发现后,立刻把那智叫到一旁小声责骂。我说,「自己的东西自己洗,你太厚脸皮太依赖人家了,万一细谷小姐不干了,看你要怎么办!」
  然而,那智却不当回事地反驳。
  「她不会辞职的啦,绝对不会。」
  「你凭什么说得那么笃定?」
  「因为细谷小姐喜欢店长呀。」
  「啥?」
  「你忘啦,被库丘扑倒的那次,她不是趁乱在你脸上亲了一下吗?她那个人,还挺有一手的。」
  突然听到这种奇怪的话,我不禁想起那时扶细谷小姐起来时,她那敞露的胸口及瞬间触及脸颊的嘴唇触感。
  「就跟你说那是意外——」
  「不,是故意的。」
  那智说得斩钉截铁,以叫人稍息的姿势环抱双臂。在旁人看来简直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挨骂。哭笑不得的我想不出该如何回嘴,只是慢半拍地仔细打量眼前这张脸孔。
  这么一看,我才发现那智像猫。块头虽大却有尖细的下巴,眉毛也很淡,眼尾吊起的大眼睛异样美丽。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或许是因为常被误认为店灾,他比细谷小姐和我更受客人欢迎。换言之,他对店内生意颇有贡献。和细谷小姐一样,他显然也是毛毛头不可或缺的人才,如此说来,存在感最薄弱、最不中用的人,说不定竟是我自己。
  就在我忍不住要开始自虐地思考时,
  「好好好,咱们来了哟。」
  细弱的声音响起,只见银发老太太摇摇摆摆地缓步而来。一手拄杖,一手抱着宛如没做好的包袱袋似的黑巴哥犬。是克拉奇。
  我一如往常不胜佩服地望着那智飞也似地迎上前,带位子、接过手杖,站在一旁地替人家拉椅子,甚至轻轻替老太太按摩肩膀。这小子的架势连红牌牛郎都得甘拜下风,却一点也不讨人厌。老太太之所以带着连路都走不动的克拉奇,声称「只要让它看看其他的小狗它就很高兴了。」不到三天就上门一次,根本是冲着那智来的。
  跪在地上的那智戳戳它的鼻尖,克拉奇眼珠子滴溜一转看着他。然后伸出长得意外的红舌,舔了一下被戳的鼻头,看样子它除了饲主以外别人的手指完全没兴趣咬。
  眼见那智失望,老太太说,你要不要抱一下?啊?可以吗?如果是你一定没问题,就在两人这样的对话中,黑巴哥犬真的落进那智原本环抱在胸前的双手之中。
  这只恐怕连五百公克都不到的小狗,被他一抱看起来小得可怜,单是心脏与肺脏还能维持功用似乎就已是奇迹。那智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见的认真。
  细谷小姐在后面的盥洗间埋头清洗沾满呕吐物的围裙,我却忘我地面露微笑,一径望着小狗与那智。
  另一方面,却又有种哪怕是谁辞职求去,或是入会者减少,店里就此倒闭,那也是无可奈何的自暴自弃心情。纵使付出多大的辛苦也要把这间店撑下去的气力,似乎已不剩分毫。

  然而我猜错了,细谷小姐谈起我压根没想到的事。
  灯光半熄的店内,我们在一张桌前相向而坐。
  「请冷静听我说,是关于千绘的事。」
  她劈头就这么说。
  我在错愕之下只能呆呆盯着细谷小姐。
  「我已查出大致的原委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只能一脸呆样。
  「其实,我趁着不上班的日子去过几次冈山。也见到千绘的父母。」
  「可是——她老家的住址连履历表上也没写吧。」
  「对,没错。所以我先去了千绘毕业的短大碰运气。」
  她早已料到学校方便不可能透露毕业生的个人资讯,因此就在正门附近徘徊,被多人漠视之后,总算逮到一个学生。
  她声称儿子的未婚妻失踪了,现在正在四处寻找,听准儿媳提过七年前自这所短大毕业,所以想确定真伪,能否帮帮忙。她报上千绘的姓名后,请那名学生帮查毕业生名册。结果,该年度的名册上的确有千绘的姓名与住址。
  「在那个阶段,我还不确定名册上登记的是否真的就是千绘,因为也可能是她冒用别人的姓名。不过我去那个住址一问之下,的确是她父母没错。为了让他们安心,我拿出店里的名片,说我是千绘的同事,因为向千绘借了一大笔钱,想要还给她所以正在打听她的下落。虽然听起来很假,但他们都没有特别怀疑就相信了。」
  这时,我脑海的无数疑问已经互相倾轧,再难收拾了。
  「为——为什么——」
  我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才好。
  「她好像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去了。」
  「丈夫——」
  「她是有夫之妇。我也不敢相信,但她父母也给我看了婚礼照片。对方是她一毕业就去工作的建设公司老板。她父母说,对方那时刚从父亲手里继承公司,结婚当初还很年轻却有财有势。只可惜,好景不常,公司很快就开始出现经营危机。那是个无论赛车或赛马,只要是赌博样样都沾的男人。当然,千绘当初结婚时并不知道他是那种人。」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她丈夫在大阪市内租了房子,千绘据说也在那里。」
  「大阪的哪里?」
  「对方没告诉我,他们希望我不要再去打扰女儿。如果是想还钱,他们说可以代为收下保管。」
  「这太荒谬了。没有当面跟千绘谈过之前,什么都不能确定。她为何要躲起来?为何突然跑回那个男人身边?」
  「我也问过她父母同样的问题。可是,他们说是那家务事,什么都不肯透露。我又死皮赖脸地问了半天,他们只是坚持个中有外人不了解的内情,实在无法奉告。」
  我们暂时陷入沉默,别无他事可做,只能自然而然互相看着对方。由于太吃惊,我反而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细谷小姐,你为何那么——」
  「冒昧出面干涉,我非常抱歉。」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没有借给千绘的那笔钱,这间店会有危机吧。既然如此,一定得想办法。我山小想失去工作。这份工作很适合我,况且店长也知道,我这把年纪要换工作并不容易。」
  我当然不认为细谷小姐特地查出千绘的老家,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但也没有刻意提出异议。原来因千绘失踪而受伤的人,不只是我。这点令现在的我感到非常安慰。
  当初我在毛毛头开张前贴出征人启事,当天就来应征的人便是细谷小姐。基于好歹得面试,我们三人聊了一下,从那时开始,千绘与细谷小姐便不可思议地投缘。
  曾经离过婚的细谷小姐,在过去的人生中想必受过千辛万苦,这点从她的为人处事便可察觉:但我经常想像,她该不会有个像千绘这么大的女儿吧。或是死别,或是生离,总之她也许是在千绘的身上,看到亲生女儿的影子。
  我会这么想,多少也是那件事情引起的。在千绘失踪的数月前,如在送饮料去客人桌子时,被人趁着她弯腰时隔着牛仔裤摸了一把屁股。对方是个带着西施犬的中年男人。就在我出面严重抗议之际,拎着水桶的细谷小姐走近,不发一语地层也不挑,直接把水浇到男人头上。那次我真的吓到了。
  不过就算没发生那种事,从她替千绘整理散落的发丝,替千绘被蚊虫叮晈的手脚抹止痒药膏,这些日常生活中不经意的小动作看来,皆流露出了细谷小姐对千绘的感情。
  「谢谢。真的——亏你能找到她的老家。」
  我老实低头致谢。同时也对只顾着哀声叹气,压根没想到细谷小姐那种周到方法的自己感到窝囊。
  「不过,关键还是千绘的下落——」
  「我再去见一次她爸妈。」
  无论如何我都想问出千绘的下落,可以的话我恨不得现在立刻飞去冈山。
  「我认为那样不妥。」
  大概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她当下否决。
  「店长,请想想看,这种时候如果有个男人出现,她父母会多么困惑。肯定只会令他们更不愿松口。」
  「可是——」
  「店长不能焦急,我也不可能碰一次壁就放弃。我会一再上门,哪怕是一点一滴慢慢来,也要请他们说出内情。所以,不管怎样,请店长先专心处理店内工作。」
  细谷小姐一定早就看不下去了吧。千绘消失后,我那副失魂落魄没出息的德性。
  虽然同样心怀悲伤,细谷小姐依然拼命工作试图支撑少了千绘的毛毛头,相较之下,我实在是丢脸到完全抬不起头。
  「对不起。」
  我二话不说先道歉,我想这时只能交给她处理。
  虽不想承认,但千绘也许是见到丈夫又重修旧好,于是把我甩了。我实在不相信千绘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骗钱才接近我,但若是前述那种情形或许倒有可能。
  千绘身上,总是有种捉摸不透的地方,那同样也是强烈吸引我之处。自从她走后,我一直问我自己,她爱我是否不如我爱她那么多。同时,哪怕真是如此,我也一直在祈祷她能回到我身边。

  11

  接着发生这么多事情,我简直是随时都可能陷入恐慌。
  即便如此,翌日,我还是努力打起精神试图投入工作。店内依然拥挤,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细谷小姐劝我专心工作的那句话带来的刺激。
  我不敢大意地扫视店内,发现被滴滴答答撒尿划地盘的桌脚立刻擦拭,快步替被别的狗把口水蹭到身上的客人送毛巾。打发明知后面已大排长龙,却偏要在收银台闲聊的女客人,那智声称宿醉,所以甚至还得替他送头痛药。
  当然,即使在工作时,脑海某处仍在思考千绘的事。
  我巴不得尽快去冈山问出事情的下文,但是细谷小姐认为过于性急地追问只会造成反效果。她说先等上一阵子,千绘的父母也比较容易打开心房。
  结果,她说下星期会替我跑一趟,但在那之前的日子格外漫长。无论是千绘的事也好,那本手记的后续也好,只能干等的痛苦着实难耐。
  接近傍晚时,洋平来了电话。
  我一直在担心他是否顺利取得誊本,却没有主动跟他连络。因为我好不容易才让工作上轨道,只要稍一脱轨恐怕再难回头。我们之前约好晚上碰面,所以我本来决定忍到那时。不过一接起电话,全都白忍了,轨道轻易崩塌。
  「小亮,是我,我要在这儿住一晚。」
  一开口,笨弟弟就这么说。
  「什么?你拿到誊本了吗?你说要在那儿住一晚,那今晚见不到面要怎么办?」
  幸好,店里只有我还没有轮到午休,于是我朝身旁的女工读生使个眼色,把手机贴在耳边直接上,二楼。
  「我拿到了啦,待会我从饭店传真给你。仔细想想只不过是给你誊本,也犯不着特地见面吧。反正我来都已经来了,起码得在东京观光一下。牛排就算了,你帮我出住宿费。」
  「住宿费?你这家伙——」
  如果只是要拿誊本的确用传真也行,但我总觉扑了空。
  老实说,我很希望今晚如约与洋平会面。面对,我心头挤满了想问洋平那颗理科头脑的问题和牢骚。
  也不知他懂不懂哥哥的心,沉默了一下后,弟弟爽快丢出不得了的大消息。
  「我从结论讲起,妈果然有妹妹。」
  「什么——」
  「好像是失踪了。」
  「失踪?那么就是说人不在了?户籍连那种事都查得到?」
  「上面写着,法院已宣告失踪视为死亡。等我传真过去后,你自己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那是哪一年的事?」
  「嗯——上面写着法院宣告是在平成九年。」
  「什么?那不是我们已经搬来驹川很久之后了吗?嗯——那是我国中,你上小学的时候吧。」
  「这是宣告的时期啦,但失踪当然是在更早之前。」
  「——喂,你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事情吗?那本手记果然是真的。那个妹妹被杀死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收到誊本后,你就尽情与你的妄想为伍吧。等你的脑袋清楚一点了,我再陪你吃晚餐。」
  听他的声音可以明显感到他只想赶紧挂电话。
  「洋平,喂,慢着,你还查出其他什么吗?」
  「其他全部没问题。爸没离过婚,你我以外,也没有可疑小孩的出生登记或死亡登记。那就先这样啦。」
  什么叫做就先这样。
  我把手机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在皱巴巴的床单坐下。但又立刻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即使这么做,也不能让心情平静下来。
  我从窗口俯瞰,被圈在栏内的狗狗依旧傻呼呼地四处奔跑玩耍。一脸满足,它们看似成群结伴,又像各自为政。看似零零落落,却又保持在微妙规律的范围之内。
  我每次这样看着看着,总会感到心情渐渐镇定。狗这种生物,该不会散发出什么可以让人类放松心神的物质吧。
  我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笔电。午休惯例是十五分钟,但我想稍微调查一下弟弟说的失踪宣告。

  收到誊本的传真,是在八点过后。
  痴痴苦等的我在店内的桌子吃微波炉解冻的炒饭。通常吃饭是在二楼,但传真机只有楼下才有,所以只好在店里等着。
  传真过来的,是父亲与外公的除籍誊本,也就是本籍迁至驹川市后,如今已无用处的户籍。
  虽然没多少字数,但户籍这种东西向来难懂,电脑化之前的更不用说。我饭也没好好吃,只顾着来回研究了半天,结果总算弄清楚几项事实。
  首先,以父亲为首的本籍,在我四岁住院时,自宫城县仙台市迁至前桥市。虽然我和弟弟都没去过,但仙台是父亲的出生地,他在父母双亡后也是和未婚的阿姨住在那里。
  火灾后,寄宿在外公外婆位于前桥的房子时,不仅自东京都内某处迁出了户口,好像也同时迁移了宫城县的本籍。明明那个本籍在短短数月之后,就要迁到驹川市。
  母亲是户籍登记上的妻子,也是外公外婆的长女。婚后迁入父亲在宫城的户口,但出生年月日与结婚时期,都和我们听说的事实毫无矛盾。
  换言之,弟弟说得没错,父亲的除籍誊本上,除了短期迁籍驹川市之外,并没有特别的疑点。
  问题在外公的户籍誊本。
  在母亲的名字美纱子后面,还有另一个名字英实子登记为次女。
  我死盯着那几个字。英实子——那正是安养院的外婆边哭边脱口喊出的名字。
  既是除籍誊本,上面的名字当然全部都已被斜线划掉。英实子也一样,但在她的身分事项栏,却有和他人不同的古怪记述。

  平成七年参月拾日视为死亡平成九年八月五日法院宣告确定失踪同月七日父柳原浩介申请除籍。

  没有任何标点符号,就这么一行记载,柳原浩介是过世的外公名字。
  虽然已在电话中听说,但亲眼目睹,还是再次有股冰冷的冲击,自腹部最底层缓缓爬上来。夜晚冷清的店内安静的无声忽然令我感到窒息。
  柳原英实子——
  这是我真正的母亲吗?
  这个母亲的存在,以及她抛下我、八成已去世的事实,我竟一无所知地活到今天?如果这个母亲是撰写那本手记的杀人凶手,那我的体内也流着杀人凶手的血液。
  我愣了一会。手记上写的所有字句、情景都在脑海盘旋,最后那个一袭花样夏衣手持阳伞及那个白色手提包的女人再一次浮现于虚空。虽然五官模糊,但我能感到她朝我抛来的微笑非常温柔。我甚至觉得她有话想对我说。
  她为何会消失?
  根据白天上网搜寻的结果,一个人失踪后,若在生死不明的情况下经过七年,只要亲人向法院申请,法院好像就会做出失踪宣告,而被视为死亡。
  柳原英实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是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纵使求到如今已无法挽回,但我想弄清楚。
  弄清楚之后,哪怕我身上继承了这个母亲多么罪孽深重的血液,我也只能概括承受。想到这里,我忽然很想哭泣。
  前桥市的两份除籍誊本中,父亲的那份在搬至驹川市的同时,也在昭和六十三年办理除籍,但外公的却是在十年之后的平成十年才除籍。明明是一起搬来驹川的,为何没有同时办手续?
  答案只有一个。
  为了把英实子这个名字与全家切割干净。只要法院宣告失踪判定死亡,新的户籍上就再也不会有那个名字出现。他们是在等那个时期,才把外公的户籍迁至驹川。
  外公、外婆、父亲、以及母亲美纱子都是一伙的,我只能这么想。
  我无意识地闭上眼,伸手按住太阳穴。
  这样定定不动,黑暗的疑惑底层似乎透出了光芒,渐渐出现某种隐隐约约的轮廓。
  根本用不着再去猜想到底发生过什么吧。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清清楚楚了,我只是不想轻易承认那个事实吧——
  过了一会我拿起汤匙,继续吃那早已冷掉,像生米一样硬的解冻炒饭。

  12

  之后的几天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
  只能等待的我,仿佛失了魂心不在焉。在这种混乱的精神状态下,徒然日复一日地熬下去。
  唯有工作上的表现连我自己都暗自叫好。或许正因有工作,才能够勉强撑住,毕竟对象是狗。只要眼睛一对上,它就会滴着口水凑过来磨蹭。在摸摸头拉拉耳朵逗狗的时间,至少不用去想其他的事。能够拥有这种时间,或许才是最大的救赎。
  痛苦的是打烊后。
  夜里剩下我一个人,脑中总有纷乱芜杂的思绪源源不绝地涌出。我的心情在无处发泄的恨意,以及勒紧心口的悲伤之间摆荡。明知白费力气,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考同样的事。
  我每晚不停喝啤酒。
  明知该听听音乐或打电话给弟弟来转换心情,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这么做。我只想呆坐在椅子上,任由自己困在思虑的无尽回旋中。
  醉意渗透全身后,便连衣服也不换地往床上一倒,陷入浅眠。
  某个这样的夜里,我突然感到一种似乎有人在身旁的淡淡动静。遥远的往昔在旁看着你睡着的母亲,今晚同样守在我身旁看着我。我半是昏睡,同时也不免被那种念头纠缠。她那冰凉的手心仿佛随时会轻抚我的额头。年轻的母亲,年纪轻轻就死去的,那个名叫英实子的母亲。
  我聚精会神试图看清那模糊的五官,但只有那本笔记里的无数字句叫嚣着不断溢出,覆盖了母亲的真正面容。我总觉得她正从那些字句的彼端呼唤我。母亲想必早已不在人世,不知为何我却感到她正在向我求救。
  妈——
  即便呼唤也语不成声。明明努力想动,却动弹不得,唯有身体某处突然痉挛起来。
  虽有束手无策的满心焦虑,我还是屏气凝神继续思索,在闭起的眼底,渐渐浮现一个朦胧的身影。裸露胳臂的夏装配上白色手提包,看着我微笑的脸孔,但不知为何,那竟是千绘。内双的丹凤眼,眼下小小的泪痣,我想忘也忘不了的女子,犹如怀念的春花气息。
  我突然再也分不清求救的人是母亲还是千绘。但我肯定谁也救不了,只会让两人都死去,唯有这样的预感无止尽地膨胀。
  挤在喉头的恐惧乍然涌现,我被自己的呻吟惊醒。大汗淋漓地喘气,想到千绘或许也和母亲一样,此时已不在人世,我不禁开始无声啜泣。

  即便如此,终于还是挨到了周日。
  我在店里待到最后一刻,结果只好在最拥挤的尖峰时间脱身溜走。不只是细谷小姐,就连平时多嘴多舌的那智都不曾有一丝不悦的表情,反而令我难受。
  与上次一样,我守在站前的咖啡店等着父亲出现。
  洋平连续两周都去看外婆会很不自然,所以这次我只能单独行动。
  因此我若在书房待太久会很危险。万一父亲像上周一样探望外婆后提早归来,我根本无法察觉。
  如此一来,除了把第三本笔记放回原位,把尚未阅读的第四本笔记拿出来之外别无他法,若只是那样不须五分钟。
  在路上现身的父亲,短短一周似乎又瘦了一圈。身上的衬衫布料怪异地在空气中鼓胀起伏不定。即使如此,他还是挺直腰杆大步走来。
  我怀着连自己都感到惆怅莫名的复杂心思目送他的背影走远。
  五分钟后我离开咖啡店,急忙赶往老家。

  站在打开的壁橱前,我不知所措地发呆。
  没有手记。
  就算再怎么翻纸箱,也找不到那个装笔记本的牛皮纸袋,以及那个手提包。
  被父亲发现了吗——?
  我思忖该如何是好,当然想不出好主意。
  结果,明知徒劳,我还是从手边的箱子开始翻找,再一箱、再一箱,最后终于把所有的纸箱都从壁橱拖出来了。
  另一边的拉门被书柜挡住根本打不开,所以我费了一番手脚。翻出来的都是旧衣服、餐具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令我看了都烦,同时再次巨细靡遗地翻了一遍,却还是找不到笔记和手提包。
  狭小的书房乱得几乎无处下脚,我已完全束手无策了。
  把箱子放回壁橱,再拿吸尘器清理尘埃满天飞的房间费了不少时间。根本不可能完全恢复原状,只要父亲一开壁橱,肯定立刻会发现箱子被人动过。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走下一楼,在厨房的桌前边喝啤酒边等父亲。
  虽说现在昼长夜短,外面的天色也已渐暗。
  父亲在七点多归来。
  喔,你来啦。他像平日一样说着,自己也从冰箱拿了一罐啤酒。
  「爸早就料到我会来?」我问。
  「还好啦。」
  他津津有味地喝掉一半啤酒后,放下罐子。
  「今天可真热。」
  「身体如何?」
  「不要老是问同样的事。」
  我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但是看着他那已经只剩下粗大骨节的手腕,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明知他的身体不可能好,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
  「爸——」
  「怎么了?」
  「手记,你放哪去了?」
  父亲的表情不变。他的神色平稳,霎时之间几乎令我以为他没听见。
  他对我的凝视似乎也不以为意,拿起罐子把剩下的啤酒灌下肚,呼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终于看着我,应该说,是看着我与他之间,虚空中的某一点。
  「有一本在你手上吧?」
  「没错——我很想看完下文。我剩下第四本还没看。」
  感觉就像在平淡地闲话家常。
  「我还以为你是随便抽出一本拿走,原来如此,你已经看了三本了?」
  我点头。
  「枉费我就是因为不想让你看到,才打算趁着还有力气时处理掉,特地把它找出来。」
  「可是一旦开始看了,就只能看到最后。」
  我从背包取出第三本笔记放在桌上。
  父亲默然不语,压根不看笔记。
  他那依然有点失焦的视线对着我,他的表情竟和闹别扭时的洋平相似得可笑。
  「也许吧。」
  过了很久之后他冷不防说,然后从椅子起身,走进隔壁的客厅。
  他拉开放有母亲美纱子遗照的小矮柜抽屉,取出牛皮纸袋。我不知道他是否基于某种用意才特地放在照片旁边。走回来之后,他把牛皮纸袋交给我说:
  「对不起,在你看的时候,先让我上楼躺一下。说来窝囊,我已经毫无体力,光是走几步路就够呛了。等你看完,再喊我一声。」
  父亲很少如此示弱,但我并未安慰他,只是含糊应了一声。
  听着吱呀作响的上楼声,我抽出纸袋里的东西。
  终于拿到手记了,可是想到也许又会因为某种缘故立刻被抢走,心里不免七上八下。
  我慌忙将早已看完的三本叠成一落放在旁边,拿起第四本。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第三本笔记的最后一段,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就这样过了数年。
  然后开始崩坏。

  想到那崩坏的过程,母亲走向死亡的过程,就写在接下来要看的地方,翻页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一瞬间我几乎无力招架不愿阅读的冲动,但我已无法回头。

  某个下午,我牵着孩子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喊我婚前的名字。
  「哎,真没想到,好久不见。我还以为认错人了,抱着碰运气的打算试着喊一声。因为你和以前给人的感觉实在差太多了。嗯——该怎么说呢?应该说长相好像判若两人吧。」
  这个两边额角已秃的男人,是经常出入我以前任职的那家公司的事务用品业者。价格低廉,而且一通电话立刻送货上门,所以几乎都是向他购买。当时下订单的人多半是我。
  「咦,你结婚啦?小弟弟,你好啊,真是好孩子,几岁啦?」
  孩子畏畏缩缩很怕生,只朝男人比出与年纪相符的手指。
  「是吗、是吗?真厉害,叫什么名字啊?」
  这个秃头男曾在圣诞节给我花俏的丝巾。他说是送给我的,所以我道谢后就收下了,但之后下单业务就再也无法正常进行,那也是我后来被赶出公司的诸多原因之一。
  「难得有这机会,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喝杯茶吧。哎,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女人结婚后,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啊。关于这方面我可得好好请教一下,毕竟我到现在还是寂寞的光棍一条。」
  男人一笑,便可看起张大的口腔内部。
  「我现在有点事,不好意思。」
  「少来了,我看你不是走得悠哉得很,我之前就一直在那头看着了。我也正在工作的途中,不过这种巧遇可得好好珍惜。哪,小弟弟,跟叔叔一起去喝果汁吧,啊,还是吃冰淇淋比较好吧。」
  「真的不方便,再不走就——」
  男人摆出对我的话充耳不闻的态度,继续说他的。
  「毕竟你突然就离职了,太过分了吧,虽说是以前的旧事。啊,对了、对了,后来过了一阵子,你们那家公司出了命案,你看到报纸了吗?什么?那你不知道啊。嗯——已经有四年,不,五年了吧。你知道吗?被杀的是我们都很熟的人呢,你猜是谁?」
  秃头男又再次声明,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然后才说出我杀死的那个男人的姓名。
  「而且还是用我公司进的垃圾桶把人活活打死,想到都发毛。你记得吧,,大家不是都用那个吗,形状像伞架一样的不锈钢制品,就是那个,就那个。」
  我猛然打了个嗝,心脏像握紧的拳头一样僵硬。
  阴影自周遭的风景猛然出现,一下子变成闪闪放射敌意的布幕背景。眼前所见之物,似乎全都从形体内侧开始崩坏,到处都看不到百合心。我猛然想起,以前、还没遇见你之前,世界看起来一直是这样的。
  「你……你怎么了?咦,奇怪了,你没事吧?你的脸色铁青喔。」
  因为我怕声音会变得很怪,所以没回答。
  「喂,小孩很痛,你看你那只手。」
  我这才发现哭声,松开紧紧捏住的那只小手,然后又立刻重新握住小手迈步走出。
  「等一下,慢着,好像不对劲喔。」
  他拽住我肩膀的力气大得几乎令我踉跄。
  「你想逃?你在紧张什么?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你该不会其实早就知道那件命案?那件命案……该不会,与你有关?」
  他凑过来窥视我的脸孔,仿佛戴着扭曲的面具。
  「不是的,我只是有点惊讶。」
  我撂下这句话,甩开秃头男的手便小跑步离开。
  孩子被我拽着再次哭出来。高亢的哭声周遭,布景街道互相倾轧,好似随时都会啪地破裂。我果然还是逃不过,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半个月前,晚餐吃到一半,忽有两名刑警来访。
  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胖男人和一个眉毛很淡的年轻男人,他们朝着去开门的你各自取出证件报上姓名,也确认你的姓名后,以殷勤的语气说「有点事情想请教尊夫人。」
  我不想让他们进来,于是急忙出面,但你还是把刑警带进屋。
  「打扰你们吃饭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不会耽误太久的。」
  在另一个房间的矮桌前坐下后,年长的那个自口袋取出记事本翻开,读出了秃头男的姓名,问我与他相遇的地点与日期时间。那次之后已过了一个多月,我本来还以为已经没事了。
  你正在念书给小孩听以免他吵闹的声音,自关闭的房门那头传来。
  「嗯——既然有人报案,我们就有职责确认一下。不过这还真是……您婚后姓氏也改了,又搬了家,要找到这里费了好大的工夫。」
  刑警摩挲着后颈笑了。从头到尾,说话的一直都是这个刑警,另一个年轻的只是默默坐着。
  「哎,根据这位报案者所言,太太您呢,好像知道过去发生的某起案件的重要情报。」
  然后刑警才说出遇害男子的姓名与大致的案情,用那与生动的表情切割开来,宛如化石的眼睛盯着我。
  「所以说,您认识被害者吧。」
  「那是我以前任职的公司上司。」
  我的声音没有颤抖,我认为绝对不可像上次那样自乱阵脚。
  「根据记录,您在那家公司,嗯——七年前左右进入公司,大约待了一年。」
  「是。」
  我不太记得了,但记录既然是这样,那应该就是吧。
  「当时,您与被害者,嗯,没有任何私人往来吗?我是说在职场之外。」
  他做出顾忌邻室的你的动作,压低声音问。
  「没有。」
  「在您离职之后呢?是否曾在哪儿见过?」
  「没有。」
  「那么,关于命案?您早就知道了吗?」
  「上次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才听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刑警频频在记事本写东西,另一个人则是冷漠地打量着我。
  「您听说之后,有什么感想?」
  「我很惊讶。」
  「嗯。」
  「因为消息太突然了,又是当着孩子的面。」
  「嗯——报案者是说,您的态度好像很不寻常,脸色发青看来几乎要休克,哎,他是这样说的。」
  「我很惊讶,而且很想赶快摆脱那个人。因为他死缠着我,要约我喝茶。」
  「噢,还有这种事。」
  「我说我赶时间,但他却不肯罢休。以前我在公司时,他就常常对我讲些有的没的。」
  刑警皱起眉头陷入沉默,再次动笔写了什么后,啪地合起记事本。
  我以为他会说为求谨慎起见必须采指纹。我记得那时候我只擦拭了垃圾桶和门把。
  「麻烦您了。我已了解大致情况了,这样就行了。」
  在狭小的斗口穿上鞋子后,胖刑警憋屈地努力转身。
  「毕竟那已是五年前的案子,我们当时也用尽各种方法调查,除非有天大的事,否则很难挖出什么新事证。真是的,伤脑筋呐。打扰府上了,谢谢,告辞。」
  刑警走后,我收拾已无心再吃的晚餐,这时候你一如往常带小孩去洗澡。
  「刚才的事跟你有什么关连吗?」
  在我们在床上躺平后,你如此质问我。
  「我也曾想过,以前的你会那么做,说不定是某种赎罪的行为。我不是也问过你是不是这样吗?」
  当初邂逅时,你曾问我是否为了赎罪才当妓女,这令我至今印象深刻。
  「该不会就是刚才他们说的命案?你就是为了那个赎罪?」
  「不是,我跟那种杀人命案毫无瓜葛。」
  「那么你和那个报案的男人偶然遇见的事,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我认为不值一提,我只是忘了。」
  「你没说谎吧?」
  「我没说谎。」
  「我知道了。」
  你从被子底下伸手握住我的手,仰望着天花板。双唇抿得死紧,仿佛要把逐一涌现的话语,在没有化为声音的情况下压回心底。
  最后你终于转向我,用紧绷的声音低语:
  「我……我没有忘记。害死那孩子的事,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想忘也忘不了。正因为现在很幸福,反而更让我想起那孩子……」
  然后你沉默了,似乎正在专心思考自己刚刚说的话。
  过了许久之后,当我以为你巳睡着时你又低声说:
  「从今以后,只要稍微有不对劲的事,你都要告诉我。因为我们是夫妻。」
  然后,你说了声「晚安。」松开了紧握的手。

  对你说谎这件事在无形之中画开一道小小的裂缝。
  过去环绕我周遭的一切从那个裂缝一点一滴渗漏出来,于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空气越来越稀薄。
  每晚,你说声「我回来了。」一走进门就用空着的那只手开始解领带的动作依然不变。刚才你要教洗完澡的孩子翻筋斗,自己也跟着一起打滚时,也一如既往看来无忧无虑。所以,我甚至以为,说不定什么都没改变,也许你并不曾察觉这种空气的变化。
  但你今晚在被窝里,虽也像抱小孩那样抱着我,却没有回应我的身体发出的呼声。你已经很久都不肯回应我了。只要能够再次在那欲死欲生的感觉中融合,或许那条裂缝就能堵住。
  这是惩罚吗?你已经知道我说谎了吧?
  会在这种时间写这个,是因为我睡不着。
  刑警上门的那天之后,我就考虑把无法对你说的全部实情都写在笔记本上。就像几年前,为了追忆光子而写一样。
  纵使写成文章,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拿给你看,可是一旦开始提笔,便再也停不下来。无论白天黑夜,每当我一人独处时,便像中邪般运笔如飞。
  但即便是这样的时刻,我也可以清楚感到裂缝正在吱哩吱哩、吱哩吱哩地逐渐扩大。我一定要设法阻止,非阻止不可。再不快点,裂缝恐怕就会像小满家院子耶口漆黑的水井一样。不,说不定早就变成那样,正在伺机等着将我从头吞没。
  更早之前,如果在你刚成为你时就被这么问,我大概会不假思索便将我做的事全盘托出。杀了几个人?是怎么杀害的?当时是什么感觉?全部说出。
  起先,我还能跟你说这种事,也可以害死你。如今开不了口,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无法害死你了。
  为什么呢?因为根本没必要勉强害死你。因为与你共度的生活中,那种两人一同极为缓慢地渐渐死去的感觉,一直萦绕不去。渐渐死去的感受越是深刻,我们的周遭似乎也更开心,世界越是生动鲜活。
  我之所以已经很久都没想到百合心,我想一定是因为它自然环绕在我的四周,毋需多想。在你说「这是命运」的声音之中,在你送给我那枚你的母亲遗留的戒指镶嵌的蔚蓝宝石之中,在夜晚的秘密亲吻之中,在小山蚂蝗的细小种子之中,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有它。
  我不知其中原因,只是这样的岁月,犹如从未见过的魔法一直在我周遭亮着灯。
  魔法解除,是因为说了谎。

  可是,好奇怪。早在很久以前,甚至还没与你相遇时,我就已经对你做出那种说谎根本无法比拟的糟糕事,就在那个小男孩被夹断脖子死掉时。
  那件事岂不是更加罪孽深重吗?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
  每当想认真思考什么时,总是会这样一团混乱。
  我在那个公园将你推落地狱,这点千真万确。但是正因我做了那件事,你才变成我的你。若没有公园那件事,你根本不会有罪恶感,也不会与肮脏的妓女有那么深的牵扯,对吧?
  啊,到底该如何是好?如果为了与你相遇,只能将你推落地狱的话。
  一切都是命运注定,所以无可奈何吗?小男生的妹妹那顶帽子,在公园被一阵突来的风卷走的瞬间,一切就已决定了吗?相遇崩坏这一切都该是这样,从相遇到崩坏的这一切都是对我的惩罚吗?

  想到要一边等待死刑,一边被关在狭小的空间待上几年几个月,我就害怕得几欲发狂。几乎窒息的痛苦烧灼胸口。

  为何会突然想到死刑呢?
  这种古怪的心痛,该不会就是你所谓的罪恶感吧?你的罪恶感终于也传染给我了吗?

  我不知不觉趴在写到一半的纸上,似乎睡了一小时左右。
  马上就要天亮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像以前一样正在找蜗牛,以便丢进漆黑的水井。可是那里不是小满家那个有树和池塘的大院子,是我在行刑之前被囚禁的单人房。角落的墙边还是那口井,在那狭窄空间中每天除了思考水井之外,无事可做。我需要大量的蜗牛,幸好,单人牢房潮湿的石墙上爬满许多肥大的蜗牛。可是偏偏今日不是构不到,就是滑不溜丢地让它逃走,一只也没抓到。我感到无底的黑暗引力缠绕上来。就在身体麻痹几乎不能呼吸时,终于有一只蜗牛剥落掉了下来,于是我慌忙伸手去接。滚落手心的是像蜗牛一样蜷成小球的那个孩子。他看着我咧嘴一笑。啊啊好险,只要把这只特别的蜗牛丢进黑暗的井里就没事了。这下子可以解脱了。我这么想着,也朝他一笑。

  这几天,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像同样的事。无论如何都无法不祈求,你若也能对我做我对光子做的事,那该多好。事到如今,我甚至觉得打从第一次喊你为你的瞬间,我就一直抱着这个心愿。
  用什么方法都行,唯有死在你手里,才能拯救我免于独自掉入那漆黑水井。我肯定会开心得闪闪发亮地渐渐失去意识吧,一定可以彻底变成你的回忆吧。若能那样,我再无所惧。
  那是不可能的奢望吧。如果这么做,等于让你变成杀人凶手,那会害你比过去更受罪恶感折磨。
  差不多到了你醒来的时间了。我一如往常地煮咖啡,做早餐。
  我不要紧了,心情很镇定,或者该说,就像空壳子。究竟是抽空了什么呢?扁平的我,似乎已化为不过是扭曲布景的人世风景之一。

  现在重读我所写的内容,简直就像别人写的,感觉很奇怪。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裂缝吗?
  有或没有,什么改变了或者没变,我渐渐分不清楚。
  昨日做的梦萦绕脑海。
  在遍布周遭的残骸中,唯独那个特别的蜗牛梦异样鲜明生动,所以我忍不住想,如果真的让那孩子死掉会变成如何?
  为何会觉得只要照梦境去做便可实现心愿呢?
  意思是说只要牺牲你与我最心爱的宝贝,命运也可改变吗?
  但是明知你会很伤心,我为何还会有这种念头?
  有点不对劲,这我知道,我当然不相信梦境的暗示。只是想着想着,就再也无法遏止。
  因为小满、光子、拉面,还有在公园死掉的那个小男孩,都在呼唤那孩子。他们喊着快过来、快过来的声音,在我体内越来越大,令我目眩。
  我大概不懂悲伤是怎么回事,或许也因此才能做出让你悲伤的事。
  啊啊,但是如果不做出足以破坏周遭一切的惊人之举,我就无法脱离这里了。
  杀害小孩的母亲不该活着,在悲伤的底层,你肯定也会这么想。如果到时候恳求你,你一定会亲手助我死去,你应该会成全我的心愿。若是让害死那孩子的我死去,你根本不必有罪恶感。
  我只能赌在那上头了。
  裂缝也只须用力关上就是了,为此任何事,我都在所不惜。哪怕是我根本不确定它是否存在的裂缝,但裂缝终究是裂缝。不确定是否存在的裂缝,就在这里就在这阵阵刺痛的脑中,与黑暗的水井笔直相通。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无法停止。
  我想让孩子轻松地死去。
  我正在思考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
  那孩子是从我体内透过我而现身的,所以属于我吗?
  但是,那孩子并不属于你,他的父亲是个不知何方神圣的废物,母亲是杀人凶手。对,他身上继承了不好的血统,所以还是让他死掉比较好。

  这本笔记也要到此结束了,我不会再写。
  几天之后,当你看到这个时一切都巴结束,我大概也已不在人世。
  因为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没勇气让你看到笔记。

  你不能让我活着。

  唯有被你杀死才是我的救赎。

  因为你是我的你——

  请你永远别忘记这点。

  即使如此,如果那一天你说这是命运那时的那种魔法能再次展现,若我还能活着让你拥抱,我想再生一次孩子。
  取代这个将要被我害死的孩子,这次,我想生下你真正的孩子。
  我这么想。

  我走上楼梯顶端,可以看到书房的拉门开着。
  父亲把座垫对折当枕头躺在榻榻米上。我本以为他睡着了,但当我往门口一站,
  「看过了吗?」
  他背对着我低声问道。
  「嗯。」
  我走进房间在一旁坐下。
  「要替你拿条毛巾被吗?」
  我察觉后问道,但父亲没回答,艰难地挪动身体变成正面仰卧,凝视天花板。
  「既然已看到最后,那你应该也已猜到大致情况了吧。」
  「我是有些想法。」
  「是吗?那就好谈了。来吧,有什么话尽管问。」
  父亲面色如土。我很想按下此事不谈,可以的话弄点清粥之类的给他吃,让他好好休息。然而又有种强烈的预感,好像如果不趁这机会说清楚,就永远都谈不成了。
  「生下我的是写那本笔记的人吧?」
  「是的。」
  「那时候妈的调包是真的吧,爸爸和现在的妈还有外公外婆连手欺骗年幼的我。」
  「对,就是这样。」
  「英实子就是我亲生母亲的名字吧。」
  父亲将视线白天花板移开,头一次正眼看我。
  「你从哪听说这个名字?」
  「我从前桥市公所弄来了除籍誊本。上面记载此人已失踪。但是其实是全家串通杀了那个人吧?」
  可以看出父亲瘦弱衰颓的身体猛然一缩。他张大的眼睛并未试着转开,依旧望着我。
  最后他缓缓转过脸,闭上了对眼。
  「那倒是不对。生下你的不是英实子,是美纱子,所以写那本笔记的人也是美纱户。」
  「啊?可是,妈——」我当下哑然。
  「你说的妈,是指刚刚去世的妈?那个妈其实是英实子。换言之,是你的亲生母亲美纱子的妹妹。」
  父亲仿佛要等我理解,沉默了片刻,然后再度开口。他依旧闭着眼。
  「从我们一家搬来驹川市,你出院的那天起,英实子就伪造年龄,一直以她姐姐美纱子的身分生活。」
  「那,被杀的是——」
  「——美纱子。」
  磨得起毛的和纸上淡笔书写的美纱子这几个字在眼中浮现。那个是我真正的母亲,真正的美纱子的遗发。原来真相是这样吗?
  脑中笼罩的迷雾渐渐散开。
  说穿了,也只有那个可能。明明已走到只差一步之处,为何我之前竟未想到。
  我蓦然思忖,弟弟该不会早就察觉了吧?若拿之前的事情经过与除籍誊本的内容对照,以洋平的头脑说不定已导出结论。那时他说要留在东京过夜,回来之后也不跟我连络,该不会就是因为不想谈这件事,所以才躲着我?
  曾几何时,父亲又再次睁开眼,凝视天花板。
  「为什么要杀她?是因为她想杀我?」
  父亲微微摇头看似否认,却没回答。
  我也已经无话可问,只是默默等待。
  最后父亲的双唇颤抖,像要勉强挤出每个字般地开始说了。

  13

  那件事是我与美纱子以及还很小的你,一家三口去前桥的岳家过夜时发生的。
  不知何故,我在半夜突然惊醒,然后我发现身旁的被窝空无一人。
  我猜她一定是带你去上厕所了,但伸手一摸,床单是冰凉的。
  再加上,不知从哪来的风吹进房间。我反射性地抓起放在枕边的手表看时间,已快两点了。
  我起身仔细一看,不只是靠走廊的拉门,面对庭院的玻璃门也没锁,开了÷十公分左右的缝隙。
  我喊了美纱子的名字,却没有回应。七月初的安稳深夜,万籁俱寂的整个庭院只见银白月光洒落。
  发生某种大事了,我这么觉得。
  不管怎样我先套上木屐,在院内,还有树篱外也找了一下,之后再次进屋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
  这个时间连电车都没有,美纱子不可能带着你先回公寓去,但我还是拨了一通电话试试。随后,叫醒美纱子的父母。
  岳母非常惊慌,当下就坚持要打一一〇报案,但我拼命安抚她。只不过是妻小在半夜离家,警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调查,所以与其那样做,还不如自己去找更快。
  况且,老实说,上次那两名刑警去公寓的事也令我耿耿于怀。现在美纱子如果惹出麻烦,那些刑警肯定会投来怀疑的眼光。
  于是我打电话给美纱子住在附近的妹妹英实子。若是英实子,可以开车行动。我简单说明原委,对她说:这么晚了实在很抱歉,但为了预防万一,能否帮我去公寓看一下。
  虽然打电话回家没人接,但并不代表美纱子百分之百没回公寓,况且万一真的在哪发生意外,应该也会先通知家里。
  英实子当下一口答应。虽说她必须先过来老家这边向我拿家里的钥匙,不过,若是飞车赶往东京的公寓,这种三更半夜应该只需一小时多一点。
  让岳母留在家里,我与岳父分头找人。我们虽未明言,却很有默契地没朝车站而是往河边的方向走。
  你大概不记得了,外公家的北方,住宅区与大片田地之间有利根川的支流流过,做为分界。大家出去散步时,多半会一路走到那条堤防上。
  朝着那条河的上游,岳父找南岸,我过桥走北岸,检视着草丛,不时喊她的名字地沿路搜索。
  水声响起,月光在河面上闪闪烁烁地破碎。
  草叶和地面都如贴了一层银色薄膜般明亮,连岳父在对岸小跑步来来回回的身影皆清晰可见。可是,却又有种真正该看的东西却消失无踪的不安,令我几乎窒息。
  时间分秒流逝。
  途中水泥护岸已到尽头,如此一来,路肩茂盛的杂草便令堤防下方难以一眼看清。就我的位置看来,反而是岳父所在的对岸河边看得更清楚。
  当我沿着划出弧形的河流拐弯时,有个伫立在对岸河边的更前方的小小身影窜入眼帘。身着睡衣的孩子似乎随时都会走进河中。
  「在那里!」
  我隔着河流伸手一指,大声通知岳父。我一边以眼角瞄着拔腿就跑的岳父,自己也拼命跑。
  「亮介!」
  「危险,别下水!
  我们一起大叫,也不知你究竟听见没有,你的脚踝已浸在水里,看样子似乎正想过河。
  「亮介你别动,就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你朝我道边看了一下,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就在你又踏出一步时,也许是陷入水底深处,只见你瞬间没顶,旋即又浮起来接着就被水冲走。
  我滚落斜坡。这时水声响起,只见我这头的上游有人跳进水里。我猜一定是美纱子,你刚才一定是想来对岸找妈妈。
  我脱下鞋子随手一扔便跳进河,水一转眼便淹至肩膀。水势比预料中更湍急,转眼之间已把我带列踩不到底的深处。那一带正好是河弯处,靠近这头岸边的河底深深凹陷。
  即使我逆流拼命划水,还是不可能朝上游前进。我只能一边尽力不让自己被往下游冲,一边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我看到美纱子的身体漂来,怀里抱着你,一手拼命划水,以免下沉。我伸出手想抓住她,但当然不可能抓到,你们瞬间已掠过我而去。
  我挤出浑身力气追在后面,浑然忘我。我想叫喊却吃了水,才刚觉得指尖触及美纱子的身体,旋即又拉开了距离。
  过了河弯后水流稍微减弱。美纱子似乎已经放弃,只是随波逐流,你也一再沉入水中。
  我好不容易才追上,从后方抓住那又要下沉的身体。美纱子以及被她抱着的你,浑身瘫软地闭着眼,看起来不像还有呼吸。
  岳父正在水边大叫。我踢水试图游过去,最后脚终于踩到河底。
  一让你们母子俩在河岸的草上躺平后,我与岳父立刻一起开始急救。实际在水里的时间大概有三分钟左右,所以我想应该不要紧。
  幸好你立刻吐出水,恢复呼吸后,我只想尽快让你们两个上救护车,于是决定让岳父抱着你奔往最近的民家。是为了叫醒对方,好请对方借电话与干毛毯。因为当时不像现在,还没有手机。
  我留在原地,继续替美纱子做人工呼吸。她从一开始就有脉搏,虽然像痉挛般虚弱,但也有呼吸,却一直没有清醒。脸色也很苍白。我很想替她暖暖身子却束手无策。过了五分钟左右,见她已经稳定地自己呼吸了,于是我不再朝她口中吹气。
  也就在这时,我发现她的左手腕割了很深一道口子。好像是在同一处一再切割,伤口很丑很深。不过被水洗之后已经不流血了,裂开的伤口在月光下看似泛黑。我甚至无法想像她跳河之前失了多少血。
  得知她有意寻死,令我方寸大乱。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想来想去恐怕还是与上次那个刑警说的命案有关。后来她的样子一直有点不对劲,我也莫名地耿耿于怀。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做出这种事。
  我认真怀疑,她是否因过于明亮的月光而中邪发狂。
  我赫然回神,这才发觉美纱子双眼微睁看着我。那是她时不时会流露的眼神,就只是看着。苍白的脸孔漠无表情,唯有那对眼睛是活的,不断滴下泪珠。
  我心想,她果然杀了人。但是被一个寻死不成的女人这么一弄,我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脑袋异常混乱,唯有一点,我明白了。她之所以想死,不是为别的,只是不想与我分开罢了。
  这是不可原谅的事。
  至今我仍这么想。若是为了赎罪而死,那也就罢了。
  然而正因是她这样的女人,所以才无可奈何。她本来就过于单纯,或者该说思路简单,总是掌握不住适可而止、量力而为的感觉。明明是这样看似有缺陷的傻瓜,不知何故,总令我却异常感到心疼。
  当我回视她紧盯着我的目光,好像被她吸引,我忽然很想就让美纱子死去。我陷入一种古怪的感觉,这个活得艰难的女子既然不惜这样渴求我下手,那么这么做是我的义务。只要捂住她的口鼻一会儿,便可轻易做到。只要告诉岳父她溺水严重,我救不活她就行了。这样她便可得到幸福——
  然而,我当然没那样做。
  在救护员抬担架过来之前,我只是一直默默摩挲她冰冷的身体。这段期间,我连一句话也没对她说。

  那晚发生的事仅止于此。
  你们母子都没有性命危险,住进了医院。
  我从医院打电话回公寓,向小姨子说明事情经过。她似乎深受刺激,连开车回去的精神也没有,说要留在公寓过一夜。
  其实那时,英实子已经开始翻阅美纱子写的那本手记了。我事后听说,那玩意儿就像遗书似地叠成一落放在桌上。由于是那样惊人的内容,所以她大概打算至少等到隔天稍微安顿下来之后,再告诉我们。
  之后是一阵兵慌马乱的日子。
  正如我所忧心的,医院通知了警察。警方做了笔录,但美纱子无论对象是谁,都不再开口说话。她不是故意的,医生说是压力过大造成的退行性缄默症。
  岳父与我老实地说出当晚所见的一切。美纱子溜出被窝后,小孩似乎也追在母亲后头摇摇晃晃地跑出去。
  你听着,她的确是想独自寻死。笔记上虽然那样写,但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疯狂与清醒的边界的紧要关头,她还是毫不迟疑地选择毁灭自己。
  归根究柢,她本来就不可能杀你。她可疼爱你了,她对你的疼爱简直令人看着都心疼。
  结果,警方那边,只说了句请多保重后就结案了。之前上门的刑警也没有闻讯再来问话。
  你住了两天就出院了,美纱子却没这么容易。那是设有精神科的综合医院,因此院方说最好再观察一下情况,迟迟不肯许可出院。
  就在这时候,好不容易才回来的你,身体又开始不舒服。
  你一直发烧而且无力,所以又带去看医生,适才知是肺炎。好像是河水夹杂了脏东西,而你吸了一些进入肺部。据说溺水之后,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
  听说偶尔也可能留下麻烦的后遗症,所以拿到医生的介绍信后,就禳你住进有专业医师的东京都内某医院。
  我的工作不可能长期请假,往返职场、你的医院、美纱子住的前桥医院之间,令我疲于奔命。
  在每家医院都只是短暂碰面,或是打电话连络重要事项,除此之外,我根本无暇与岳父他们好好多谈。
  等我终于抽出时间去前桥的岳家,是在美纱子出院两天前的周日。记得那是个只打雷不下雨的闷热夜晚。
  英实子也来了,我第一次看到那本手记。
  他们叫我先看了再说,于是我窝在另一个房间依序看完四册。
  我战栗不已。
  仿佛她写的那些话缠绕了上来,我头晕脑胀什么也不能思考。
  等我回到客厅,岳父、岳母、英实子全都低着头不肯看我。就像是我看手记的这两个钟头当中,三人都不发一语,也没动过,仿佛变成石像蹲踞在原地。
  实际上,过了一会才开口的英实子的声音就像从紧锁的喉头勉强挤出似地,破碎尖锐。
  「不能让她继续跟孩子在一起。」
  英实子说。
  岳父岳母依旧沉默不语。
  我想他们早巳有了某种结论。只是太害怕承认,于是三人各自在内心不断自问自答。
  刚才我也对你说过吧,就当时的状况判断,美纱子不可能想对你下手。
  我现在当然很清楚那点,但当时刚看完手记已完全丧失平常心,有种以为手记所写的事真的发生的错觉。我心想她这次虽然失败,但改天说不定真的会下手。
  况且,她另外杀死好几人的事,以及最主要的公园那起事件,我当然都不可能接受。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该不该让你看,或者我们一家三口自己解决比较好。」
  明明是在对我说话,岳父却还是不看我。
  「但是,那毕竟不可能。一想到那个孩子,不管要怎么做,都需要你的配合。」
  「什么怎么做?你们打算做什么?」
  我只是自动反问,其实脑袋仍处于麻痹状态。
  「让她去自首才是道理,我们不是没有这么想过。」
  岳母痛哭失声。
  「绝对不行。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如果那样做,那孩子真的会疯掉。」
  手记里反复提及她对囚禁在狭小空间的恐惧。
  大概是幽闭恐惧症吧,她平时连电梯都不敢搭,也讨厌地下道和地下铁。所以长期坐牢恐怕是最残酷的拷问,她的父母与妹妹都很清楚这点。
  「她要是当时被水冲走淹死就好了,这样的话,也不会这么——」
  这时再次打雷,突然停电了。
  黑暗中,暂时看不见任何人的脸,却也没人想起身去拿手电筒。
  气这样的话,也不会让大家卷入这么异常的事。如果她死了,我不仅不会告诉姐夫,甚至也不会告诉爸妈,自己就可以偷偷把手记处理掉了。——那个人已经不是我姐姐,那种杀人凶手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人。」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随着越说越多,英实子的声音开始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大瞻。
  然后开始了异常的家庭会议。
  每个人内心的想法,宛如被黑暗触发,自口中源源不断地溢出。
  甚至不知道究竟是某人在对某人说,或者只是自言自语。
  ——到底要怎么负责——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做——那是不能原谅的——反正是死刑——太可怜——那么至少我们自己动手——就算是为了做到最低限度的道义——剩下的我们——想到被美纱子害死的那些人——一辈子该背负的罪——
  每张脸孔都像扁平雪白的面具浮现在黑暗中。
  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睡过觉,所以虽是这种场合,却几乎无法抵抗睡意。我好想倒头大睡,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感觉不到地消失。
  当时在明亮的灯光下,大家围着这张桌子热闹喝酒的情景恍然如梦重现脑海。
  在把她救上河岸后,我应该让她就那样死了才对,我不得不这么想。那时候,她的眼里明明充满那种渴望地诱惑我。
  「就这么办吧。只有这个办法了,对吧,爸,这也是为了姐姐好。」
  我记得英实子这么说。
  不知几时房间的灯又重新亮了。
  「那么你们都同意吧,不会后悔吧。」
  「怎么可能不后悔?」
  「就是啊,爸,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不后悔便可解决的方法了。」
  女人都已泣不成声。
  「——是啊,只能选择后悔较少的方法让她赎罪了。那么,你也同意吧?」
  我一时还没察觉对方在问我,但是,我竟不可思议地理解对方在问什么。
  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点头。
  大概点了吧,否则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了。

  出院那天,来接人的岳父母连扶带抱地把美纱子带上车走了。
  美纱子还是不开口。我要留下来收拾东西付医药费,隔着车窗,她直到最后都在看我。她那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的乌黑湿濡的眼睛拼命注视我的模样,至今仍烙印在我心头。
  我回到病房后,趴在洗脸台上吐出苦涩的胃液。之后,我在空荡荡的病床一屁股坐下,心里想着,这样是对的,不能让那么怪异的瑕疵品在这个世上继续活着。我努力要自己这么想。
  最初那一夜,在公园突然问我时间的她,那瘦巴巴的落魄模样不由自主浮现脑海。
  从今以后,不管我活多久,恐怕都再也见不到那个有缺陷的女人了。而我,不管自己眼前还会出现多么正常的女人,恐怕都不可能再有我对那瑕疵品怀抱的爱情了,这点我早已明白。
  因此,我当然坚持要动手就由我自己动手,我很清楚那是美纱子的心愿。
  但是英实子勃然大怒。
  「不能让姐夫动手,那样岂不是成了为了满足姐姐的心愿才做这种事?这应该是为了让她替杀人赎罪才做的。」
  她哭着这么缠着我,不肯罢休。
  双眼血红的英实子看起来有点失心疯了。大概是因为事发那晚,她在公寓发现手记,一个人满怀不安地颤抖着看了内容,所以稍微失常也是情有可原吧。
  况且,陷入失心疯的人,不只是英实子。你也看了手记应该懂的。岳父母和我也是,看过手记的四人,都处于思考及感觉最深处遭到严重摧毁的状态。那种脱离现实、却又异样生动的告白,令人晕眩。
  我们就在那种情况下,进行了一连串行动。
  就连平日温厚的岳父也是,唯独此刻顽固到底。
  他说,我们自己收拾烂摊子。反正我们余日不多正适合做这个差事,身为父母就让我们好好送她最后一程。然后他又说,想想孩子吧,如果让你动手,会让孩子一辈子背负着父亲杀死母亲的罪孽。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对于最无辜的人,一定要尽可能保护才行。
  但是——那些看来都只不过是借口。纵使没有任何人反对,我想我一定还是做不到。我不可能亲手让她断气。她渴望我做这种事,简直是疯了,她实在是莫名其妙地太高估我了。
  听说沿着那条河一直往上走,在深山里有座小规模的水库。
  我先用安眠药令她昏睡,再蒙住眼睛,捆绑手脚后沉入水库湖底。身上还绑着石头,以免尸体浮上水面。
  当岳父把她的手提包与一束头发交给我时,他是这么说的。
  虽然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没用,但单就想要尽可能保护最无辜的人——也就是你——这点而言,大家的立场一致。或许就是因为只有这点坚定不移,我们才能勉强熬过。不管你与我有无血缘关系,如今那种事早巳不是问题。
  我自己,或许是因为很早就失去父母,绝对不愿让你尝到失去双亲或单亲的悲痛。也盼望你永远不知道母亲是杀人凶手。
  美纱子的妹妹英实子代替她成为你母亲,是在家族之间自然而然发生的状况。我没有这么拜托过,也没有人刻意提出。
  只是我从以前就隐约察觉了英实子之所以一再换人交往是因为我,她对我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也许是因为错综复杂地拥有那种情感,在美纱子的事情后,英实子越来越不稳定,情绪起伏相当激烈。她或许没有意识到,但从她那无助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在向我求救。
  她们果然是姐妹。被她那样凝视,我有时会陷入奇怪的错觉,仿佛正被美纱子注视。
  撇开那个不谈,我也明白能够彻底扮演你母亲的女人,除了英实子别无他人。
  你想想,我们四人等于是共犯。岳父母与英实子还有我,一生都得背负着同一桩亏心事,我们若要一起抚养你,让英实子成为你的母亲是最自然的。不只是成为母亲,是化身为美纱子本人。我们希望透过这么做,让你永远不会发现你的亲生母亲是什么人,她发生了什么事。
  英实子动摇得很厉害。一方面觉得舍弃自己的过往一切,以美纱子的身分、你母亲的身分活下去是对姐姐的补偿;同时又怀疑自己会这么想,或许只是想跟我在一起的借口,因此她似乎非常苦恼。
  但是最后,英实子还是选择化身为姐姐。面对必须保护最无辜的人这个最根本的道理,她只能老实服从。我想,她一定领悟到就算再怎么苦恼,也不可能有结论吧。
  你住院的时间超乎预期地延长。肺炎好不容易好转后,不知为何却又扁桃腺发炎,耳朵与鼻子也相继发炎,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出毛病。就某种角度而言,对我们倒是好事。
  我们搬到谁也不认识的陌生土地,英实子开始扮演美纱子。
  因为是姐妹,所以她们的五官本来就很像。英实子绝食让自己瘦到与美纱子同样程度,也换了发型,你对住院前的事,甚至连几乎溺水的事似乎都忘了,所以我本来以为你应该不会发现——
  过了很久以后,我们才报警请求寻找失踪的英实子。
  我们把你还是婴儿时,美纱子脸颊较丰腴的照片谎称是英实子,与文件一同交出。我们找的是尽可能谁都不像的照片。不过离家出走这种小事,警方不可能有什么动作,所以也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

  对不起,今天就到此为止。我几年都告诉你了,况且我的体力也无法再撑下去。
  我很遗憾。我本来希望你只记得现在这个妈妈的慈爱。虽然无法理性说明,但现在的妈妈体内也存在着美纱子一部分。你不这么觉得吗?
  枉费我们还特地捏造火灾,把过去的照片全都销毁,偏偏就是没扔掉收藏她头发的手提包与手记。真是的,为何做那种事呢?
  我本来想趁着自己死前处理掉才把它找出来,却忍不住一拖再拖——结果被你偶然发现,这或许也是某种天意吧。

  父亲看起来真的是精疲力尽,脸色青黑,几近死人。
  我没说任何安慰父亲的话,直接下了楼走出家门。
  我的双腿颤抖,我应该早已料到生母不在人世。即使如此,亲耳听到父亲说明实际发生了什么,还是带给我超乎预期的猛烈冲击。
  而且我与父亲甚至没有血缘关系,我的亲生父亲是个买下母亲身体不知来历的路过男子。
  自己被陷害了的念头胜过一切,虽然终于得知真相,却没有丝毫的满足感。
  我不知自己是否感到愤怒。就算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针对父亲或其他人,小如说是针对我自己的愤怒。
  我愤怒的是自己一无所知,也没想过要知道,傻呼呼地活到今天,我愤怒的是只有自己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当时的我的确不过是个幼童。但就算是小孩,起码也有一样——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抵抗——能为母亲做的事吧。
  要是我住院时,发狂似地又哭又叫吵着要见妈妈就好了,要是我没有那么轻易丧失住院前的记忆就好了。至少,要是我对母亲被人调包的事,能够更坚持地如此主张就好了——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走哪条路去车站,又是怎么回到店里的。
  终于找回自我,是在我伫立在没开灯的房间窗口,茫然眺望野外区时。
  我无法摆脱自己对母亲见死不救的心情。
  一只狗也没有的夜晚野外区空旷无垠,宛如一汪黑水的湖面。被人蒙起眼睛绑住手脚就这样溺毙,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看见口吐泡沫,扭着无法动弹的身体缓缓下沉的母亲。无止无尽,想必会永远在我体内下沉的母亲,周遭一切都不断地氤氲模糊。
  一定很痛苦吧,亦或还来不及察觉发生什么就已气绝了呢?
  ——因为是杀人凶手,所以没办法。
  这句话突然浮现脑海。不知是不是自己想的,简直像有谁在我耳边低语。
  然而,那是我自己说的话,是每次在报上看到死刑犯行刑,几乎毫无抵抗地浮现心头的话。因为是杀人凶手所以没办法,杀死杀人凶手不算是杀人凶手。
  杀了人的母亲,因为是杀人凶手,所以被捆住手脚丢进水库的母亲。还有,除了是个会买春的男人以外,无论长相、出身背景、是生是死、一切都无从得知的我的父亲。
  我感到在我体内,两人的血液一边融合一边咕嘟冒泡。因这种血液而诞生的我,究竟是什么人?
  冰冷的颤抖从膝盖爬上腰部。在我内心深处,过去从未意识到的不明黑暗,似乎正深刻沉重地侵蚀着我。

  14

  第三天是周二,细谷小姐再次去找千绘的父母。
  毛毛头除了中元节及新年以外小公休,所以员工会轮流排休每月休六次假,细谷小姐这周的排休日就是周二。
  一早就很闷热,不论何时下雨都不足为奇的阴天持续了一整日。结果却一滴雨也没下,但店里生意冷清。
  在野外区徘徊的几只狗,也不像平日那么活泼。他们毕竟有一身脱小掉的毛皮大衣,最怕湿度高的天气。
  这种日子的狗会隐约散发出狗臭味。那智皱起脸嚷嚷着「好臭、好臭。」一下子把窗户全开,等到空调失效又再次关窗,如此一再重复。但是我不知为何还挺喜欢这种略带焦臭的气味。
  一闲下来果然很难集中精神,再加上连续多日失眠,我一再强忍呵欠。
  我当然不是不期待关于千绘的新线索,不过犹如这天天空的灰色倦怠沉甸甸地笼罩大脑,令所有的感情都迟钝了起来。
  自从听了父亲的叙述后,我对一切都变得自暴自弃。千绘已去了我鞭长莫及的地方,她不会再回来了,我开始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她若真想见我,就算背着丈夫应该也会来见我吧。她连一次也没来的事实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既然她不想见我,就算细谷小姐成功打听出她的下落,我也不能拿她怎样。
  有时我发现,自己似乎把千绘当成已经死掉的人加以看待,就像母亲。母亲与千绘不知不觉就像一种悲痛融合在一起,仿佛我再也无法只为其中一人悲痛,厩觉很诡异。
  我心不在焉,只是表面上动作俐落地擦桌子、找零钱,就这样倒也还是把时间打发过去了。
  傍晚,趁着没客人我比平时提早三十分钟打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
  那智与工读生大喜过望,飞也似地离开。我在马克杯倒满咖啡,喝完以后,照例茫然支肘呆坐桌前。
  纵使再怎么掩饰,这种独处的时刻,总有难耐的空虚阴魂不散地纠缠。伴随黑夜来临的山中静谧也潜入建筑物后,连自己此时「在」这里的感觉似乎也渐渐稀薄。
  我懒洋洋地托腮,不时忍不住打盹,却连起身上二楼都懒得动。
  到底过了多久?一阵上坡而来的引擎声后,店前传来停车的动静。
  我终于起身打开正面大门,穿着笔挺套装的细谷小姐,正从计程车下来。
  当我正要过去时,只见细谷小姐伸出的手被抓住,又有一人走出车子。
  我当下就知道是千绘,脑袋却慢了一秒左右才承认。
  在那一秒之间,我仿佛看见年轻的母亲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夜晚的公园徘徊,千绘就是瘦到那种地步。苍白的脸上额骨突出,脖子也细得令人惊愕。
  我什么也无法思考。只是身体反射性地行动。我跑到她身旁,像对待易碎物品般,她抱入怀里,一眼便可看出她是真的即将崩坏了。
  「千绘——」
  我的喉头堵住无法戍声。
  千绘就像木偶,既不躲,也不回抱我,但那样也好。只要能这样抱住活生生的千绘,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过了很久之后,木偶终于开了口,冒出话语。
  「对不起。」
  那是可怜的、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
  面对这个令人心痛的女子,我甚至不知该如何让她安心。骤然涌现的强烈情感几乎令我窒息,但是为了不吓到千绘,我只是稍微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
  「别再离开我了。」
  我吞吞吐吐半天,最后只说出这么一句。

  我扶着她一步一踉跄的身体走上门口的台阶。
  店内,在套装罩上围裙的细谷小姐正在忙碌,转眼之间蛋包饭与沙拉已放在桌上。
  「只能弄出这点东西,总之先填填肚子再说。不只是千绘,店长也像病人一样。」
  细谷小姐以牛奶煮了面包,弄了看起来像是奶粥的东西放在千绘面前。
  「这个应该比较好消化。」
  千绘一径低着眼,说声谢谢。
  「这孩子得了重感冒,就像店长看到的,才刚病好呢。」
  我暧昧地点点头。区区感冒不可能让她变化这么大。我有很多想问的事,但现在不是时候。
  看着似乎没什么胃口,却还是把奶粥吹凉送进嘴里的千绘,我有种今后什么也不追问,只想让她就此安静过日子的冲动。
  仿佛察觉了我这种心情,细谷小姐说:
  「烦人的事明天再说,吃完饭立刻让她休息比较好,今晚她待在这里应该也无妨。好了,店长也赶快吃吧。」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吃了一口蛋包饭。半熟的鸡蛋在舌上融化,我突然发现自己有多饿,转眼间就把一整盘都吃光了。
  细谷小姐临走时,交给我几个千绘的药袋,并且一一说明用法。她似乎在多家医院都拿了药,其中也包括了安眠药与抗郁剂。我被药品种类之多吓到,顿感不安。虽然还不了解个中原委,却同时对身为千绘丈夫的男人感到强烈的憎恶。

  15

  看似阴霾却又不下雨的天气终于转坏,翌晨是道地的雨天。
  我提早下楼到店里准备咖啡,细谷小姐准时在七点抵达。她是开着昨晚开走的店用车来的,所以幸好没怎么淋到雨。
  千绘还在二楼睡觉。
  夜里她一度醒来,开始簌簌发抖,怎么也睡不着,所以我给她吃了一颗安眠药,拍背安抚她。
  除了必要事项,我们几乎不开口。以前幸福时,即使几小时不开口也能坦然相处的那种自然,即便在如今经历一切之后,依旧留在我们之间,说来还真不可思议。
  「我当时吓了一跳,没想到千绘本人会在。我费了半天唇舌才说服她爸妈,最后等于是用抢的把人带回来。至于千绘自己,店长也看到了,几乎完令没有自己的主张。」
  细谷小姐眼镜后面的双眼通红。她的休假泡汤,今天也一大清早就赶来,不可能不累,但细谷小姐的语气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她的疲倦。
  我满心歉疚,甚至无法简单说声对不起。
  已有肺炎的迹象经医师指示需要绝对静养的千绘,据说是在大约一周前被丈夫带回娘家,说好周五会来接她。周五也就是后天。
  「总之,得把千绘找个地方藏起来。对方应该也知道这间店的事了。」

  然后细谷小姐把她从千绘及千绘父母那里陆续听说的事实告诉我。
  千绘的丈夫名叫塩见哲治。
  她本就好赌,公司破产生活也有困难后,更是变本加厉。同时也开始沉溺酒精,每天喝醉后,只因千绘近在身旁就对她动粗。
  这是典型的堕落模式,太过典型,反而显得不真实。
  「结婚当时的塩见有他的温柔之处,千绘的父母也需要仰赖他。所以千绘好像也以为他迟早会收敛,自己一边工作一边维持家计地忍了好几年。不过听说她被打得很厉害,还曾经肋骨断裂,牙齿都掉了。」
  脑门弹起一团白光,一瞬间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细谷小姐的声音。过去的我其实并不知道愤怒为何物,至少,我从来不曾对谁产生这么犀利的怒气。
  「大约两年前,她终于受不了,带着偷偷存下的一点钱逃走了。她知道塩见一定会去她的娘家找她,所以也不敢把她的去处通知父母。过了一阵子,当她确定可以在我们店里工作时,她说她好开心。」
  我想起千绘在店里出现毛遂自荐时,那种有点不安定的神情。常时就是那奇妙的不安定感,强烈撩动了我的心。
  「可是久而久之,千绘大概也掉以轻心了。平安度过一年半后,她觉得已经安全了,于是打电话回娘家。可能是一想到父母在担心就按捺不住吧。虽然她没有透露具体的住址,但她大概提到在奈良过得很好,目前在于附带犬只运动场的咖啡店工作。」
  细谷小姐暂时打住,微微叹了一口气。唯有这时,放松的表情渗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详情我不清楚,但千绘娘家的房子,好像是塩见出钱替他们把老房子翻修改建。而且,她母亲有段时间还迷上听都没听过的某新兴宗教,捐给那个组织的大量金钱也是向塩见借的。因为有这样的原因,所以她父母在塩见面前都抬不起头。塩见一再上门追讨借款,又追根究柢地追问千绘的下落,所以她父母忍不住透露千绘打过电话。」
  我渐渐猜到内情了,却依旧沉默,竖起耳朵不放过细谷小姐的一字一句。
  「千绘虽然没说住址,但奈良县内附带犬只运动场的咖啡店并不多。塩见只要一家一家调查,迟早还是找到这里了。」
  没错,从店外某处应该也可看见千绘在野外工作的身影。想到塩见或许曾纵来过毛毛头附近,愤怒再度令我头晕目眩。
  「她说对方是突然出现的。她晚上下班回去,就看到塩见倚着公寓的门。一见到她,就拼命哀求她说如果他不还钱会被杀,叫千绘救他。」
  「就算如此,她也犯不着听他的。」
  我忽然再也无法压抑,忍不住小声叫出来。
  细谷小姐凝视着我,半天没开口。当她再度说话时,语气变得比较和缓。
  「塩见在被流氓逼迫的过程中,自己也变得像流氓一样。恫吓起千绘大概也很老练,知道掐住她最大的弱点吧。」
  我等着下文,但她却停了下来,我只好主动发问催促她。
  「弱点?是指她的父母吧?」
  「应该也是。据说他语带威胁,说要让来找自己的流氓也去找她父母。他说都是因为借给千绘爸妈大笔款子,就算是为了给个教训也要让人去催讨。不过,重点是塩见已经察觉店长你和千绘的事了。」
  「可恶,他怎么会连那个都知道?」
  「他肯定是说抢人家老婆的家伙绝对不能放过,类似这种会危害店长安危的话。然后,还有照片——对,那件事大概让她最难受吧。」
  「什么照片?」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威胁她要寄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给店长。」
  我们两人都陷入沉默。
  关于这件事,我已不想再听下去了,但是我必须知道。
  「你没听说千绘以前与塩见生活时,是做什么工作吗?」
  「对,我不清楚具体的状况。不过,我猜不想让店长看到的照片,多少和那份工作有关。」
  我很轻易便可想像是哪种照片。
  我忽然很想哭,我不想让细谷小姐看到我的嘴唇颤抖。我的眼前浮现了不特定多数的男人,一边打量千绘被迫摆出猥亵姿势的照片,一边自慰的情景。
  「她只能像原先那样,继续当塩见的傀儡。就算塩见命令她向你骗取大笔金钱,也不敢违抗。我没问具体情形,不过看她憔悴成那样,肯定被当成摇钱树逼她做牛做马吧。」
  「我要杀了他。」
  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阿时也感到某种近乎欢愉的感受窜过全身。
  细谷小姐皱起眉头,冷淡地凝视我。
  「店长不该有这种想法。」
  「不然到底该怎么办?难道要报警吗?」
  就算报警,也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你追我躲的游戏,细谷小姐想必也明白这点。
  「不管怎样,一旦得知千绘消失,塩见必然会来找我。」
  我并没有足以称为决心的想法,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决定了,我要把塩见引过来杀了他。否则,我肯定会被自己这股怒气活活吞没。
  我没能保护母亲,所以这次无论如何至少得保护千绘。
  「他说不定会直接找来这里,塩见好像也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所以必须尽快把千绘换个地方安置。」
  如果知道我的体内流着杀人者的血,眼前这位亲切的女士不知会说什么。我蓦然闪过这个念头。
  想像拿利刃戳进塩见身体的那一瞬间,顿时涌现麻痹般的昂扬感。就用这只手,戳进他的心脏——
  我有自信办得到。在汹涌的愤怒之中,对自己血统的厌恶感已不翼而飞。虽然直到刚才为止,我压根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接受自己身为母亲儿子的事实。若是父亲,搞不好又会说什么命运注定或天意安排之类的话。不过实际上,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感到事情演变至此的确是宿命。
  若就逻辑上考量,当然与血缘什么的根本不相干。不只是我,也许人人心底都藏着一个杀人者,只是在默默等待条件齐全被唤醒的那一刻,否则这世上也不至于发生大屠杀或战争了。这才想起,好像在某本书上看过,据说在没有战争的时代,总会有更多毫无理由的杀人事件。
  「店长,总之得赶紧决定要怎么做,已经到了大家上班的时间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看向墙上的时钟,距离九点开店不到三十分钟了。千绘也差不多该醒了。
  一旦要实际做决定,就发现没有太多选项可容我迟疑。虽然我强烈地不愿千绘离开我身边,但我只能依赖自告奋勇愿意照顾千绘的细谷小姐。
  我知道这种天气生意一定很清闲,所以决定今天下午就请细谷小姐带她回去,这两三天之内细谷小姐就暂时休假,替我守在千绘的身旁。
  正在商量细谷小姐休假期间该怎么排班表时,那智道声早安进来了。细谷小姐立刻像要拢络他似地,开始暗示要追加上班天数,我趁这时候端着放早餐的托盘去找千绘。
  令我吃惊的是千绘竟然还在睡。
  我有点担心是否药效过强,但她的呼吸与表情都很平稳。
  也许是在做梦,只见她合起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动来动去,睫毛也在颤动。最后一抹淡淡的笑意,好似替尖削的颤骨覆上轻纱般地在脸上扩大。仿佛她知道我就站在这里,所以朝我嫣然一笑。
  不管她过去遭遇过什么,做过哪种工作,总之她已经回来了,这样就好。看着她的睡脸,我心里只有这个想法。不如说她能够克服不寻常的辛苦走到今天一事,更值得慰劳。
  我的母亲也曾是妓女,想到这里,不知何故,命运这个字眼再度浮现脑海。

  中午过后,雨势依然未歇。
  会在这种日子上门的无聊客人,多半是彼此都很熟的老主顾,他们会隔着桌子一边悠哉地互相炫耀自家小狗顺便闲话家常,一边在店里坐上很久。狗狗也早已习惯,仿佛对忧郁的雨天莫可奈何,懒洋洋地趴在地板上。每当饲主之间哄然响起笑声时,狗狗也会给个面子地稍微摇摇尾巴附和。
  就在这安详佣懒的沙龙气氛中,我却满脑子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杀死塩见。
  与父亲相遇后的母亲再没杀过人。
  但我不同,若是未与千绘相遇,我体内的杀人者想必不会觉醒,一生都不可能杀人。
  这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人。我要杀死塩见这个男人来保护千绘。我要抛开过去那个事事优柔寡断的自己,脱胎换骨成为一个配得上千绘、洋溢生命力的强大男人。杀死塩见就是为达成那个目标的必经仪式。能够顺利完成,也等于在真正的意义上接纳,自己身为母亲之子的这个事实。因此,无论如何都非杀不可。
  当然,事成之后,我可不想被捕。若是那样,根本不可能给千绘幸福。因此为了慎重准备与计划,我需要一点缓冲时间。
  塩见应该是后天去千绘位于冈山的娘家接她,因此我暗自期待,至少能在那之前争取一点时间。
  但是,我似乎太天真了。
  不知是打电话,还是亲自去看过,总之塩见好像当天就已知道千绘不在父母身边了。
  午间一点刚过,我们就早早有了接触。
  他不是打店里的电话,打的是细谷小姐的手机,想必是从千绘父母那里问出的号码。
  工作时枷谷小姐的手机难得响起,而且她把手机贴到耳边才说声,「喂,」便目光一冷,因此我立刻就猜到了。
  「对,没错。」
  她朝我使个眼色后,走到露台上。
  正在逗弄黑巴哥犬克拉奇同时陪客人闲聊的那智面露诧异地看向我们,但我置之不理,跟在细谷小姐后面走去。
  「不,那不可能,她还在生病——不是的——那跟您无关——」
  我也不管衣服会湿,从栏杆探出身子环视四周。我总觉得塩见就在这附近,但只见灰色的树木任由风吹雨打,却不见任何人影。
  她一再应声称是。
  每当风吹过,雾状的细小雨滴便跟着飘来露台,头发与衣服转眼便带着湿气,也渗出不快的汗水。
  我烦躁地原地跺步。很想从细谷小姐手里一把抢过电话,直接与塩见对话。那股冲动恐怕无法压抑太久。
  「请明确说出要多少——可是——那恐怕办不到,最好是今天说令人就能提领的金额——是——我知道了——我会转告,是——底片也会一起交遗吧——就这么办——那么,几点过去比较方便?」
  对话突然结束,我望着细谷小姐从耳边拿开的电话愣了半晌。
  「他好像已经被逼急了。他说如果不马上还点钱就会被杀。他已经吓得讲话都结结巴巴了,我想应该不是在作戏。」
  「千绘的事他怎么说?」
  「他叫我转告店长说他知道人在店里,迟早会来谈判。不管怎样,他要求我们先买下千绘不可告人的照片与底片。若是真的,底片等于是摇钱树,他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放手,不过我厩觉他现在好像只想尽快弄到钱。」
  「他说要多少?」
  「他开价三百万,我说一时之间筹不出那么多,他就说第一次先给一百万也行。听他的语气好像已从千绘那里听说,之前店长被骗了两百万后,现在已经一毛不剩了。他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就他特地声明第一次看来,今后,显然不管是逼店长向亲友或地下钱庄借钱,或者拿这间店去抵押,他都会像吸血虫一样勒索店长。现在只是凑巧连这么做的时间都没有吧。」
  「一百万吗?」
  「今晚,他说必须把钱拿去环山道前方的展望台。」
  窝囊的是我连这点钱都没有。
  除了向父亲借,我想不出别的方法。想到之前听完关于母亲的真相后,我不发一语走出家门,实在有点心虚,但如今已无暇烦恼那种事了。只要打电话请父亲现在立刻汇钱,时间上应该勉强来得及。
  我正在忙碌思考之际,细谷小姐说出惊人的发言。
  「店长,那笔钱,塩见是叫我拿去,不是叫店长。」
  「你说什么!怎么会扯上你?」
  细谷小姐看似有点困惑,但脸上并无怯色。
  「若单纯考量,比起让男人赴约,还是应付一个力气不大的弱女子比较妥当吧。就结婚照片看来,塩见是个比千绘还矮小,看起来很不健康的男人。况且,他一定是想,如果店长实在筹不出一百万,起码还有我可以想想办法。」
  原来那家伙是因为这种理由,才直接打电话给细谷小姐吗?真是卑鄙小人。
  「妈的,他以为我真的会乖乖听话吗?」
  怒火滚滚沸腾。
  「请冷静。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拿回底片,所以姑且还是先照他说的做吧。区区一百万,我也可以立刻准备。」
  「我不能厚着脸皮依赖你到那种地步,我打算向我父亲借钱。」
  「既然这样,那店长事后借到钱,再还给我不也一样吗?现在就连向令尊说明事情原委的时间,都浪费不得。」
  「可是,那样的话——」
  「按照常理,他不可能为了那么一点钱,就连底片都交出来,但是塩见现在似乎已急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所以事情说不定会意外顺利。这个角度来看,对我们来说也是机会。」
  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细谷小姐只因为把千绘当成自己女儿疼爱,竟然让自己被拖累到如此地步。
  「谢谢,真的是,这么——」
  细谷小姐打断我,不容分说地催促我:
  「好了,别在这种地方拖拖拉拉了,快点行动吧。把钱领出来,带走千绘,虽说今天客人少,但店里这边也不能轻怱。」
  「等一下,有件事我想说清楚。展望台由我去,可以吧?他叫我们今晚几点到?」
  唯独这点我绝不妥协,如果不自己去就杀不了塩见。我会准备好一百万,但我不打算让塩见碰那笔钱。
  「十点,不过塩见以为是我去。」
  「只要我们乖乖把钱给他,他应该不会有意见,因为他现在迫切需要一百万应急。所以我去,叫我让你去,那绝对办不到。」
  细谷小姐考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其实,这样我也松了一口气,我毕竟还是会怕。」

  16

  我在八点半离开店里。
  云层覆盖不见月亮,幸好傍晚雨已停了。我拿手电筒照亮潮湿的山路,注意着脚下一步又一步地走上去。
  对方指定的展望台离山顶还有一段路,不过蜿蜒的环山道路以此为终点。
  如果沿着一般登山客也不太清楚的细小山路走过去,从店里到那个展望台不用一小时。
  其实我本来希望有更多时间好好拟定计划,可惜没办法。
  斜背的肩背包里装着细谷小姐给我的一百万,以及从厨房拿的长刃菜刀、预期会被溅到血,所以用来替换的一套干净衣服和球鞋,还有其他几样琐碎物品。另外,休闲裤口袋里放着我用惯的折叠式登山刀。
  接到塩见的电话后,细谷小姐立刻去车站前领钱,这段时间我把大略经过告诉千绘,让她准备出门。不知是睡太多还是药物所致,看起来有点茫然失神的千绘,顺从得像个小可怜。
  若被那智看到肯定会一阵大乱,所以我从露天楼梯偷偷把千绘弄下楼。
  我阻止想叫计程车的细谷小姐。决定让她开店里的车,是因为在她照顾千绘的数日当中,有车应该会比较方便。平时我们尽量不拿店里的车来处理私事,但现在毕竟情况不同。
  我告诉她打算徒步上展望台,细谷小姐似乎有点惊讶。但是她倒也没追问原因,只是一脸认真地叫我务必小心。
  我当然不可能开着印有毛毛头醒目商标的车子去杀人。就算在欠缺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动手,还是得小心排除目击者及指纹、脚印之类的痕迹。
  虽然谈不上计划,但我好歹还是想了一个大概的剧本。
  坐进塩见车子的副驾驶座,在车内刺杀他是最理想的方式。趁其不备,紧靠他身旁可以戳得很深,尸体也能直接运往任何地方。所以我只能徒步前往展望台。
  如何善后,也是大问题。是连人带车沉入大阪湾?还是该让车子从某个断崖翻落谷底?我想了一大堆电影及小说常见的方法。最后的结论是,利用塩见的现状,让人以为他是因为与流氓的金钱纠纷,才被人干掉是最佳方案。
  若是这样就简单了。只要在街上找个看起来就像流氓会做这种事的地方,把尸体与车子扔在那边就行了。
  话虽如此,事情不见得会照剧本进行。要在车内杀人,就得先安排好在车内交换钱和底片,但对方不见得会乖乖上当。
  最重要的,是保持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能灵活应变随机处理的冷静。

  我按照计算于九点二十五分抵达展望台边。
  关掉手电筒,自包里取出菜刀,拿毛巾裹好插在皮带后腰。喷溅的血液也许会沾到头发上,所以我戴了黑色毛线帽。
  近似小雨的夜雾弥漫,唯一一盏照明灯与自动贩卖机的光线朦胧不清。
  这个季节,天气好的夜晚常有情侣来看夜景的车子四处停放。但是,阴霾的今夜,只有对面边上停着一辆车。
  根据细谷小姐在电话中听到的,塩见的车子是银灰色房车,车牌的第一个数字是八,从我这里无法确认是否就是那辆车。看似银色,那颜色又似白色,况且,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十分钟以上。
  或许果然还是为求两人世界,而躲到这里的情侣开的车。即使真是这样,塩见肯定也会把车停在充分远离之处,所以下手应该不成问题。不如说有别人在场,反而可以成为骗他在车内交易的好借口。
  我这么想着,走近车子。
  车子似乎一直没熄火,雾中的汽车废气刺鼻。我并不害怕,镇定得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充斥全身的紧张感,甚至令我感到爽快。
  我蹲在车后打开手电筒。车身的确是银灰色,车牌的四位数字以八开头。
  我站起来,保持着安全距离绕到副驾驶座那头。
  情况不对劲。
  车里的人不可能没注意到我,我却感觉不到对方的视线。引币仍在低声咆哮,但漆黑的车内似乎空无一人。不仅如此,某种更根本的异常似乎自汽车全体飘散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隔着玻璃拿手电筒照亮车内。
  果然没人。
  塩见该不会下了车,躲在附近的草丛里准备伺机攻击我?该不会是被千绘给人抢走的妒火激得发狂,也打算杀了我?这样的念头闪过脑海,这时我发现微弱的光圈中看似阴影之物,其实是深色的污渍。驾驶座的椅垫被染得斑驳。
  为了更仔细看清楚,我不敢大意地提高警觉,绕到另一头。
  然后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套上事先准备的手套。
  隔着玻璃,可以看到车钥匙依然插着。车门没上锁。拉开的同时也亮起小灯,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猛然向我扑面而来。
  血多得惊人。不只是椅垫,车底的橡胶垫也有一滩血都要溢出来了。流了这么多的血,连我都知道那个人不可能还活着。正如我之前盘算的计划,那人应该是坐在驾驶座上,被人朝胸口与腹部刺了好几刀。喷在玻璃上的血迹还是湿的,距离惨剧发生应该还不到一小时。
  比起恐惧,我内心的失望更是强烈。
  我呆立原地,半是认真地思考,难道是我的分身在不知不觉中,自我体内钻出杀死了塩见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我觉得异常失落。不,不只是失落,甚至像是遭到恶意诈骗失去了无法取代的珍宝。
  事先蓄积的力量无处发泄。情绪的依靠,我的百合心,突然遭人夺走。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如果塩见的尸体留在这里,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从腰上拔出菜刀,不停地戳刺他。杀塩儿对我来说,是绝对必要的。为了让我对母亲的感情做个了断,为了脱胎换骨,为了与千绘一同携手共度未来—
  结果,我做了什么?我跳上了血淋淋的车子,也不管鞋底一片湿滑就踩下油门。我握紧方向徽慌张转向,不知该拿心跳急促欲裂的心脏怎么办,一边沿着弯道特多的环山道尽可能以般快的速度驶下山。换言之,我直接执行了原本拟定的杀害塩见后的行动计划,就像自己真的亲手杀死塩见那般。
  我没有其他方法。
  虽然明知似乎已被我原本打算栽赃的流氓抢先下手,但叫我什么也不做,把车子扔在这里,自己傻呼呼地下山,我实在做不到。
  奔驰环山道的那二十分钟内,路上一辆车也没有。
  途中,我实在受不了薰人欲呕的臭味,把所有的窗子都摇下三分之一。我坐在犹如吸血海绵的椅垫上,所以湿衣服紧贴臀部与背部,白手套也染得乌黑。
  我尽量选择小路,在一般道路行驶了一阵子后,上了往大阪方向的高速道路。
  皮肤被血濡湿,一边呼吸着血腥味一边疾驶之际,我渐渐沉醉在某种胜利感中。在这血淋淋的车内,要认定是自己杀死塩见,并不困难。我甚至觉得把菜刀用力捅进塩见肋骨之间的触感,还鲜明地留在手上。
  「很好——很好——很好!」
  我大呼快哉,戴着手套的双手啪啪猛拍方向盘。
  我在凑町下了高速公路,因为只要稍微离开-R难波车站,那一带意外冷清。
  开到铁道旁的那条路后,是顶多只有四、五层楼高的低矮办公室建筑林立的区域,这种时间几乎不见人车经过。
  不时出现架设在电线杆上的日光灯,使得街路看似黑白电影的画面,我以低速行驶寻找弃车地点。
  在行经只有那块地方闪耀极彩色光芒的自动贩卖机前,狭小的十字路口右边,突然出现警车,令我心头一惊。
  其实并没有擦撞,只是双方都急踩煞车,然后我基于左方优先的原则先过了路口。我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慢慢开,却总觉得这种天气戴着毛线帽,会惹人怀疑。
  行驶了一会儿,我才开始冒冷汗。
  万一警察叫我停车做个路边临检,我就完了。
  这一带经常发生会上报的刑事案件,所以警方巡逻也特别卖力,绝对不能在路上继续徘徊,导致再次遇上同一辆警车。
  于是我开回铁轨旁视野较佳的马路,朝着车站的反方向继续走。随便找个地方越过平交道,这次稍微往车站的方向折返。
  前方左边出现一块被铁丝网围起相当大的空地时,我毫不迟疑地把车开进去。幸好出入口没有栅栏之类的东西。
  我在空地内画着小圈徐行,用车头灯试着照亮四周。
  虽有野草肆意乱长,但此地不是未经整理的空地,倒像是基础工程做到一半就被弃置的建设工地。大量的水泥管及芜杂的建材任由风吹日晒,也留有工地用的组合屋。
  这一带应该有很多这种随着再开发而产生,却找不到利用之道的地方,只是因为夜里看不远,没有立刻发现。
  堆放在一角的废材中,不知何故也混了冰箱及电热壶、塑胶衣物收纳箱等物品,一旁,有一辆深色房车和一辆深色旅行车相对地停放。周遭的野草已高及车窗,可见这两辆车应该也是被人弃置的吧。
  正合我意。
  我随便锁定一个方向,以车头的保险杆拨开草丛,慎重地深入其间。
  我摇起车窗熄火,走下车子。从后座取出肩背包,锁上车门。
  我一再深吸带着青草香的户外空气。
  血已干涸如浆糊,连同衣服的布料一起贴在皮肤上,混合了我的汗味很难闻。现在我这副模样,若是给洋平看见了,他不知会是什么表情。突然冒出通称念头,令我的双唇扭曲,看来像是又哭又笑。
  帽子、衬衫、长裤、内衣、鞋子,我脱下全身的衣物后,我把从店里带来装在塑胶袋的二十条小毛巾全用来擦拭脸、手、身体。二十条不够,但也没办法了。脏衣物我打算用店里的焚化炉烧掉,所以先揉成一堆塞进垃圾袋。
  穿上带来的替换衣物,套上干净的球鞋后,感觉比较舒服了。
  细谷小姐应该还在等结果,我得赶紧打电话给她,时间早已过了十一点。
  这个地方靠近铁路,通话中若有电车经过,恐怕会被她听见,但我还是决定不管那么多直接打电话。
  「店长没事吧!怎么弄到这么晚?」
  细谷小姐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
  「对不起,现在才连络,结果塩见没出现。我等到现在却白费时间,紧张了半天,现在已经累坏了。」
  我甚至无暇去感受撒谎之后的心虚。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被自己真的杀死塩见的感觉支配着,照着之前的计划行动。
  「怎么会那样——到底是怎么搞的?他不是很急着要钱吗?」
  「谁知道,也许他另外找到门路了。」
  细谷小姐似乎思考了一会,最后放低声调说:
  「总之,我们这边已经履行约定了,现在也不能再怎样。我想他一定很快又会再提出什么条件,只能先暂时等一等了。」
  今后再也不会收到塩见的讯息,时间一久,想必细谷小姐和千绘自然会安心忘记。想到这里,我头一次闪过疑问,那真的是塩见的血吗?
  我把电话贴在耳边,忍不住回头眺望扔在被压倒的杂草中的车子。
  人不是我杀的,所以不得而知。理论上也不能百分之百排除塩见杀了追来的流氓,驾驶对方的车子逃走的可能性。
  我如大梦初醒般地思考,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等于是在帮塩见的犯行擦屁股。
  我瞬间几乎陷入慌乱,但我还是努力平静地问:
  「千绘现在怎么样了?」
  「药效发作,她睡得很熟。晚餐也都吃光了,身体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我再次拜托细谷小姐,按照预定再多照顾千绘几天。如果这段期间一次也没收到消息,那么应该可以确认塩见的确死了吧。我虽然很在意没拿回来的底片,但那莫可奈何。
  「店长还在展望台吗?」
  正要挂断电话时,她问道。
  「对,我现在要下山了。」
  「那么,路上请小心。想太多也没用,今晚还是泡个澡好好休息。」
  「我会的,谢谢。」
  我再次看时间,快十二点了。
  虽然有点危险,如果全力冲刺,应该来得及赶上难波发车的最后一班电车。

  17

  我们又唐突地找回了平安。
  正如我所料,过了五天,甚至十天,仍没有塩见的消息。
  每天都是炎热的晴天,正午的三、四个小时连野外区都不见狗影。也因此,上午与接近傍晚时特别拥挤,放暑假的儿童也来了,所以店里出现其他季节没有的热闹盛况。
  我特别留心报纸,但至今没出现难波附近发现可疑车辆浴血的报导。
  哪天若有人发现那辆车运气不好去报了警,想必会查出是塩见的车,所以警方有可能会来找千绘这个户籍上的妻子问话,甚至也可能来找我这个塩见妻子的外遇对象,
  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不管怎么调查,他们应该都找不出任何线索。
  不仅如此,就算哪天塩见浮尸大阪湾被人发现了也一样,没有任何证据足以将我们与案子扯上关系。
  况且关于车子放在那个荒烟蔓草掩没的场所中,不会引起注意。
  我想像着在大热天的车内,把千绘摧残至此的男人流的血,被热气炙烤干涸,像乌黑的煤焦油龟裂的情景。
  不可思议的是竟有一种该做的事已经做到的成就感。
  我知道,人不是我杀的。但是纵使没有直接下手,却也无法抹灭是自己强烈渴望杀人的意志力引起这个结果的感受。这与理性无关。我就是想要这么想,也必须这么想,哪怕是妄想又何妨。唯有那种血腥味,那黏在肌肤上的触感,以一种鲜活的生理感受烙印在我的身体。
  细谷小姐原本只休三天假,似最后到店里放中元假期为止的那一周,都小心翼翼地把千绘留在她家。
  最后那天晚上,我们在细谷小姐家吃了一顿带有庆祝意味的一餐。
  我一边大嚼千绘手制的披萨,一边对她们说,那个男人到现在都没跟我们连络,肯定是已经被流氓杀了。
  看似尚未完全摆脱失神状态的千绘,把刚端起的杯子又放回桌上,微微蹙起眉头。
  细谷小姐来回凝视着千绘与我之后,呼地吐出一口气。
  「也许吧,因为他当时真的吓慌了,一定是没时间来拿钱吧。——果然是那男人会有的可悲死法。」
  然后,我们三人就此再没提过塩见的事。

  千绘的侧腹及肩膀、大腿的淤青,虽已褪成黄色,恐怕还得好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除。
  即使如此,千绘又像以前那样开始化淡妆了。
  五天休假期间,我们天天在楼下的厨房弄些特别费工夫的菜色。顺便也把厨房平时来不及整理的角落全都打扫干净,接着把店里门窗的玻璃全都仔细擦了一遍。
  撇开料理不谈,至少在中元假期里,我很想暂时忘记店里的窗户玻璃,但是这样努力做什么时,千绘的心情似乎最安稳。
  我们也曾一起听着舒缓的音乐,那种时候,千绘多半听到一半就睡着了。一旦睡着,大约会睡上两小时,而且,夜里不吃药也能继续熟睡。睡得越多,眼睛的颜色就越深,表情似乎也渐渐平稳。
  除了讨论做菜与打扫的步骤,我们仍旧没怎么谈话。许多无法诉诸言语的事,透过些许动作及眼神自然地互相传达,这招通常很管用。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分隔两地的期间发生过什么,想些什么。即使如此,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届时,我想让千绘知道我的母亲,以及她写的手记。但是,我肯定不会说那件事。千绘和细谷小姐都不该知道那场血淋淋的夜间兜风,那是只属于我的秘密。
  就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晚上,我们重逢后头一次亲热。
  双方都很紧张,动作很不自在。
  千绘看起来似乎是要完成一项不可避免的手续。
  「对不起。」
  她以低不可闻的声调说,开始发抖。
  「你不会反感吗?毕竟,我——」
  我不想勉强行动,破坏两人之间的温柔平衡。可是,想要千绘的强烈欲望几乎令我目眩,我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深藏手足无措。
  我把她搂进怀中,抚着她的背,忍耐了很久。在她未停止颤抖前,一再对她低喃:「没事了。」
  没事了。
  我明知那是父亲在头一次结合的夜晚对母亲低语的话,却故意一再覆述,是因为我想不出这种时候还能说什么。
  没事了。夜很长,不必心急。没事了。我也像念咒般地告诉自己,轻轻将唇贴上千绘被泪水濡湿的唇。

  难得下起雨,店里生意清闲的这日,我打电话给洋平。
  「是小亮啊,你一直没打电话来,我还在想后来怎样了呢。」
  他的声音很不高兴,现在才上午,所以也许还在睡觉。
  「既然如此,你先打给我不就行了。」
  「我就是懒嘛。」
  这家伙还是一样诚实。
  原来洋平不是弟弟而是表弟,但是要在内心里不再把他当弟弟,我终究做不到。不知道洋平又是怎么想的。重点是,他是否已经察觉那个事实。
  「前天,我去看过爸爸,本来想找你一起去。」
  「你干嘛不跟我说一声?爸爸怎么样?」
  「非常——非常瘦。我总觉得,我——」
  我只应了一声是吗?也没继续说话。脑海浮现最后一次见面时,爸爸面色如土的脸孔。
  「我把美雪——也带去了。我想趁着爸爸精神还好时,让他瞧瞧。」
  他以沮丧的声音说出意外发言。
  「美雪?你说的美雪,是很久以前把你甩掉的那个咪雪吗?」
  「对呀,那还用说。」
  「噢?」
  「我上次去拿誊本时,在新干线上遇到她。」
  「噢。」
  「她本来有事要去名古屋的亲戚家,结果取消,跟我一起去了东京。她说从来没坐过鸽子观光巴士。」
  「鸽子观光巴士?」
  原来这就叫做张口结舌。难怪洋平会突然说要留在东京过夜。
  「那你坐过吗,观光巴士?」
  「没有。」
  这个美雪,是弟弟上大学不久便交往的女孩子,是同一所大学的二年级学姐。对于意外晚熟的弟弟而言,是第一个女朋友。交往一年多后,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们忽然不再见面,就这样直到美雪先毕业。
  「还有小亮,你刚才说美雪甩掉我,就跟你说是相反,是我甩掉美雪。都跟你讲过多少次了。」
  「噢,是吗?可是你自己甩掉人家,却还难过得留级一年啊。每次一喝酒,就哭喊着咪雪呀、咪雪的。」
  「那是因为我发观,我是被她巧妙引导着甩掉她。」
  「这样通常就叫你被甩呀。」
  「还有,我已经决定再也不喊她咪雪了,所以你也别再那样喊了。」
  「嗯——为什么?」
  「等你见到她就知道。她已经完全没有咪雪那种感觉了。嗯——完全没有。」
  我所认识的美雪,并未生就一副这种名字容易联想到的娇美容貌。她的个子很矮,坦白说长得很丑。
  第一次见面时,我有点困惑弟弟究竟是根据什么标准来挑选第一个女友,但聊了一阵子后,困惑很快就转为理解。美雪不仅头脑聪明,在她身上,还有一种脑内仿佛正有感性的小鱼在活蹦乱跳的独特活力。
  「怎样都好,这次你可别再让人家跑了。」
  「嗯。」
  本以为他理所当然会回嘴,没想到他居然只思了一声,真是令人惊讶。对于苦恋中的洋平来说,什么手记或誊本的,想必根本无关紧要。或许有一天他会察觉什么,但到时再说,我决定暂时不管。
  「其实,我这边也是,千绘回来了。」
  「少骗人了!」
  「谁骗你。不过她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改天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
  千绘自中元假期过后,又开始回到店里上班。那智与工读生都意外干脆地接纳了她。不过那智莫名其妙地说什么「难怪俗话说旧情复燃更火热。」还想上前拥抱千绘,被我急忙制止。
  狗狗也还记得千绘,一下子想舔她的手,一下子频频摇尾,竞相表达重逢的激动之情。
  「天啊,太好了,小亮,真的,太好了!」
  弟弟表达欢喜的方式太夸张,虽令我有点介意,倒也不反感。
  「你都不知我本来有多烦恼。就算没那件事,自从千绘跑掉了,你就有点不正常,现在如果只有美雪回到我身边,对你太残酷,我都不敢跟你说呢。」
  「你不是说了吗。」
  「况且如果见到现在的美雪,小亮,你说不定会把她抢走。」
  「谁要抢啊,白痴。」
  「你还没见到她,当然不懂。对你这种饥渴男不能掉以轻心。」
  「你自己才是咧,以前就老爱对千绘放电。」
  「我才没放电,那是我对未来嫂子的爱。」
  知道了,知道了,就在我这么随口敷衍正想挂电话时,洋平提议改天四人一起吃饭,然后像是顺带一提似地说:
  「啊,还有,我和小亮无论是亲兄弟也好,表兄弟也好,甚至是不相干的外人,那些都不重要。本来,你就是个不太像哥哥的哥哥,我也一直是把你当成一辈子的好哥们。」
  看样子他果然精明地发现了。可以想像他自以为占了上风,在电话那头沾沾自喜的表情。明明他连手记作者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辈子的好哥儿们吗?嗯,不赖,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说法,我倒是很开心。那么从今以后吃牛排就各付各的吧。」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听见咕噜吞口水的声音。
  「再见,那我就期待与咪——美雪见面的日子喽。你决定好日期再通知我,我这边只要是晚上随时都行。」
  我忍住笑意地挂断电话。
  然后,隔了一拍呼吸后,再次把电话贴到耳边。
  「啊啊,是你啊。」
  唯有厚实的低沉嗓音,一如昔日健康时的父亲。
  「我就不问你身体如何了。」
  「嗯,你能这样是最好。」
  「洋平说他带了女孩子去看你?」
  「嗯,是以前也来过咱们家很多次的那个美雪。你应该也见过她吧。那真是个活泼的小姐,跟她聊天连我都有了活力。」
  我们以洋平为话题聊了一阵子。
  与美雪分手后,洋平不知何故专找那种像模特儿的美女谈了几次恋爱,但每次都维持不了几个月。他嘴上说是被对方甩了,但我推测,是他自己先开溜,八成是害怕关系太过深入。
  「怎么,原来洋平换过那么多女朋友啊?」
  「不过到头来,他带回家给你看的,只有美雪一个人。」
  「看这样子,说不定还真的有苗头呢。」
  「爸,千绘回来了。」
  我一直在想该几时开口几时开口,结果却唐突地脱口而出。
  「是吗?」
  父亲只应了一声并未多问。仿佛早就知道似地。
  「改天我带她回去看你。」
  「我也一直有那种预感,总觉得那孩子八成哪天还是会回到你身边。不过能够及时赶上真是太好了。」

  虽然还不到不敢喊她咪雪的地步,但美雪的确变了。
  想来她大概是已领悟到刻意让外表看起来有女人味的努力,对自己而言是多么白费力气。原本蓬松卷曲的长发被狠狠剪短,脸上脂粉末施,穿着明显可看出平胸的贴身背心,感觉上像是豁出去表明:哈哈,这就是我。
  现在也谈不上美丽。虽然不美,却给人一种美雪如果只是个美丽女孩就不会得到的、令人难以忘怀的印象。
  ——相当不简单。
  ——看吧?
  双方都在默默嚼肉,我与洋平以眼神交流。
  想必美雪自己也轻松多了吧。虽然面对弟弟时,依旧条理分明、伶牙利齿地一步也不让,那种誓死要用言词压倒对方的烈性已鸣金收兵,时而闪躲、时而调侃的同时,也养成了可以和洋平愉快交往的从容。
  四人一同热闹吃喝很愉快。
  千绘与美雪从一开始就很投缘,她们渐渐会一起去看仿佛只为惹人哭泣而拍的电影,或是去逛跳蚤市场,做些我们男人不感兴趣的活动。
  她俩都爱做菜,所以也曾弄好几道菜,一起带去看父亲。
  摆了满桌的菜暍点啤酒,向来冷清的家响起笑声。父亲似乎也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我们并未久待。
  但是当父亲在玄关送我们离开时,他那精疲力竭的模样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
  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一边走向车站,我对洋平说。
  之后我经常一个人突然想到就去看父亲,也经常遇到同样突然回家的弟弟。
  父亲只服用看诊的医院开的药,却拒绝住院、尖端医疗、替代疗法,甚至不肯去其他医院征求第二意见,对此我和弟弟已不再勉强劝他。
  我们一边闲话家常,一边在厨房喝啤酒,某种只能用血肉至亲来形容、轮廓模糊的轻松感笼罩着我们。
  母亲的遗照自客厅的小矮柜上凝视我们。每次在谈话之间突然瞄到时,便有怀念之情涌现心头,她其实是叫英实子的阿姨。但是正如弟弟今后依然会是弟弟,这个人,终我一生也将是另一个母亲吧。我不可能忘记我们一同度过的岁月,这个母亲毫不吝惜地对我付出关爱的漫长岁月。
  那个据说抱着枕头偷窥我睡容的母亲,当时心头不知盘旋着多么疯狂的念头。哪怕那近似杀意,现在的我也已不再单纯地认定那会冲淡她对我的关爱之情。
  短期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二十岁。
  杀人的妓女,买那个妓女的路过男子。对于我真正的父母,我现在究竟抱着何种感情?即便如此问我自己,也只有对立的情感复杂交缠,无法好好回答。我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出什么答案。
  然而,我应该就是在永远混乱的状态下逐渐老去吧。或许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人心就是一种永远无法解释的混乱。

  夏日缓缓逝去。
  最近每周都有新的会员加入,店里很忙。
  照细谷小姐的说法,千绘的归来似乎让纠缠店里的瘟神就此退散。
  「店长这个灵魂人物如果神色惨淡,还怎么指望生意兴隆?不过幸好已经没事了。」
  说这话的细谷小姐的表情也比以前开朗多了。她经常望着在桌子之间忙碌穿梭的千绘,露出一抹微笑。
  晚上在房里休息时,我对千绘说:
  「这是我自己的想像,但我怀疑细谷小姐以前该不会失去过一个女儿吧。」
  「怎么说?」
  「因为她太疼爱你了,让我忍不住怀疑她是否有过那样的往事。说不定她的女儿如果还活着就像你这么大。」
  也许女儿的死,正是细谷小姐离婚的原因之一。或者是她非常想要个女儿,但就是无法怀孕?
  当我还在无凭无据地胡思乱想之际,千绘低声说:
  「细谷小姐真的很温柔。」她的声音充满感情,「我真不知有多么感激她,却无法充分表达这份感激。」
  「我也一样。」
  「不过我都不知道你会那样想。我是说,你居然会怀疑细谷小姐在我身上看到死去的女儿的影子。」
  「这个纯属猜测。那你自己呢?难道你没有类似的感觉?」
  「这个嘛,若说她把我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确没有错,不过我跟你的猜测略有不同。」
  「怎么不同?」
  千绘歪头看着我,突然笑了出来。
  「亮介,没想到你意外迟钝。」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
  「细谷小姐呀,她、很、喜、欢、你。她在暗恋你。」
  「喂喂喂,你胡说什么——」
  「当然你们有年龄上的差距,她不可能让你发现。她是个能够理性判断事情的人,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对你的好感。」
  「可是——可是——那个,再怎么说未免也有点——先不说别的,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只会嫉妒你,怎么可能还对你这么好。」
  「是啊,这就是她厉害的地方。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成为你的情人,所以才把梦想寄托在我身上吧。她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分身,借由撮合我跟你来满足她的那份情意。她是拼命试图用让我们双方幸福来取代嫉妒。」
  我实在无法相信。
  「当你打从心底爱着一个人,或许就能够做到那种程度吧。细谷小姐如果再年轻一点,我想你选择的一定是她,而不是我。」
  「怎么可能,我心里永远只有你。」
  「可是亮介,你一点也没发觉吗?细谷小姐的样子都没让你隐约感觉到什么?」
  被她这么一说我想起的,很扯的是,居然是上次细谷小姐被巨犬库丘扑倒后,我把她抱起来时的那一幕。她那纤细的身体在我怀中,扯开扭扣的衬衫露出雪白的胸脯。那一瞬间,若说我毫无感觉那是骗人的。细谷小姐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时,我不是的确有种突然被拖进目眩深渊的感觉吗?记得那智也说过,细谷小姐那时候,是故意亲我——
  「啊,天哪,你脸红了。」
  千绘有点惊讶似地说。

  18

  有时我会非常在意没能从塩见那里夺回的底片。我怕千绘毫无防备的姿态是否会被不知轻重的人随便放到网路上。
  细谷小姐肯定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我们没有谈过这件事。
  自从千绘说了那些奇怪的话之后,我就再也无法对细谷小姐保持平日那样的态度了。偶尔剩下我们独处,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还是会假装忽然想起要事匆匆离开。
  不知细谷小姐是否察觉了我的不自然,她倒是一派镇定地专心工作。
  秋季的彼岸节过后,仍有数度宛如炎夏的大热天。
  即使是那种日子,野外区的狗狗还是相当活泼地跑来跑去,大口牛饮饮水场的水。对它们来说,秋天的三十度大概远比夏天的三十度凉快。
  或许是因为家有病人,对于每日逐渐更替的季节变化,我感到毫不留情的残酷。一如我无法阻止秋意渐深,也无法遏止病人的衰弱。想到今年秋天的红叶,恐怕将会是父亲最后一次看到的红叶,我不得不感到心慌意乱。
  如今千绘已回到店里,我也比较能够自由地从工作抽身,因此我天天都想去看父亲。
  但是,随着病势渐重,父亲也越来越顽固,他嫌我们太常回去看他,令他很烦。他叫我们别把他当病人,可是他分明已虚弱得连果酱瓶的盖子都无法打开了。
  弟弟不费吹灰之力扭开果酱瓶的盖子后,当场忍不住哭了出来。父亲自从对奶油味反胃后便改成抹果酱,在我们自行上门之前的那三天,据说他早餐都是吃什么也没抹的白土司。
  「别哭。」
  父亲一脸慈蔼地笑着,抚摸趴在桌上的洋平脑袋,把他柔软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虽然身体破破烂烂的,但哪儿也不疼,真不可思议。我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可以死得这么轻松吗?所以你别担心,别为我的事大惊小怪。」
  父亲沉默半晌,不断以指尖抚弄洋平的头发,扭绞发尾弄成一撮一撮的小三角。然后又把它们搓散恢复原状,一边对我说:
  「既然有空来我这边,不如去看看外婆,我渐渐没办法去了。我也没给你们留下什么财产,还把生病的外婆丢给你们照顾很抱歉,但是你们要好好孝顺她。」
  父亲究竟会以什么方式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根本无法想像。
  如果他继续这样抗拒住院,应该会在家里迎接那一刻吧,却不知随着那天的逼近,我们是会察觉日子来临的迹象,或者会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就突然降临。
  我只盼他不会一个人孤伶伶地去世,那是我们最后的心愿。
  那天离开老家后,我请弟弟吃饭。
  即使请他吃牛排,弟弟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活力充沛。我们寡言少语地彼此确认了不得不有心理准备的现实。
  之后我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关于母亲美纱子的事全都告诉洋平。
  向不知情的洋平提起手记,甚至还让他看了其中一部分的人是我。如果只把他卷进来却没告诉他结果,未免太不公平。
  况且,弟弟早已猜到我们实际上可能是表兄弟了。今后送走父亲时,我不希望彼此心里有疙瘩。
  「看来你并不惊讶。」
  我对听完叙述仍面不改色的洋平说。
  「我当然惊讶。虽然想像过,但总以为不可能。」
  「那么你有何感想?」
  「那是家族之爱的历史,没有任何憎恨。」
  我听不懂,但也没多问。
  的确没有谁恨谁这回事。就连对母亲下手,在让她赎罪的同时,也是为了拯救母亲自身吧。弟弟大概就是在说这个。
  「现在你肯告诉我真是太好了,小亮。」
  我有点如释重负,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自从父亲叫我们与其回去看他不如去探望外婆后,洋平与我都尽量比过去勤跑外婆那里。
  外婆已无法分辨我们兄弟,甚至连我们是她的外孙都不太懂。
  不过有年轻人愿意照顾她似乎还是让她很高兴,不时张开没牙的嘴,露出像小女孩一样纯真的笑容。
  和过去全权交由父亲不同,现在就连喂她吃顿饭,我们都很认真。
  经过一再错误尝试后,终于发现洋平拿汤匙把食物送到她嘴里,我在旁边替她擦拭弄脏的下巴,这样通力合作最有效率。只要成功掌握节奏,便可让她把晚餐吃个精光。
  途中,安养院职员来催促兼视察时,弟弟也曾对汤匙提出批评。他说应该准备大小及形状各不相同的数支汤匙,依据食物的形状选用不同的汤匙。职员只是给个含糊笼统的回应就走了。
  安养院的大厅,有歌手来义演或妈妈合唱团来办音乐会时,我们也让把外婆坐在轮椅上推她过去。
  聚集的老人之中,有人小声跟着唱起昔日怀念的老歌,也有人用手打拍子,外婆犹如戴着白绵帽的脑袋,也在椅子上摇来摇去。
  家族发生的一切,从母亲美纱子诞生至死亡的一切记忆,过去都烙印在那个小小的脑袋里。可是如今,外婆的心在朦胧的迷雾中,如同没有实体的影子徘徊。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时畏怯地凝视虚空,毫无理由地哭哭啼啼,或许是因为濒临崩坏的意识某处插着记忆的棘刺,令她不时感到刺痛吧。

  19

  早晚开始变冷的某个早晨,父亲难得主动打电话来。
  「昨天,我跟外婆道别了,我告诉她以后不能再去看她了。」
  「喔——」
  我很想说几句贴心话来表达心情,但我知道父亲不会喜欢。
  「我变得很虚弱,也想最后再见你们一面,而且我还有话想说。」
  「嗯。」
  「今天的气象预报说中午以后好像会下雨。你的店里应该会比较清闲,能否来一下?」
  「我知道了。」
  「你告诉洋平了吗?」
  「手记的内容以及爸告诉我的事,我全都说了。」
  「什么时候?」
  「已经很久了,大概两个月了吧。那小子很聪明,好像早就有种种想像,所以听了并不怎么吃惊。」
  「是吗?他在我面前倒是丝毫不露痕迹,看来洋平也挺有一套的。不过,这样也好。外婆的日子应该也不多了,以后只有你们两人有血缘关系。什么事都要互相理解之后再同心协力,想必会更好。」
  「你不用操心我与洋平的事,我们没问题。」
  「我才不操心。总之你把那小子也找来,下午一起过来。我等你们。」

  说句奇怪的话,随着病体日渐衰弱,父亲体内的特质似乎也越见浓缩,强烈表现在脸上。顽固、孩子气,多少有点疯狂科学家脱离现实的样子,独特的温柔——
  瘦削的父亲自有一种威严。
  虽然还是一样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我至少可以确定他并不怕死。
  聼到他说要见最后一面,洋平与我都很紧张。我们围着厨房的桌子而坐,啤酒喝完了也没人再倒,盘子里的鱼板和香肠也几乎没碰。
  唯有父亲前所未见地开朗。
  「美纱子来了。」
  父亲一脸理所当然似地说。
  我不确定他口中的美纱子是指哪个母亲,但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服药的关系,总之我觉得父亲在精神上渐渐走调。洋平也很错愕。
  但父亲对我们的反应置之不理,不时停下休息调整呼吸,开始讲起我们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之前我跟亮介说过美纱子的事,其实那并非全部。
  我无法判断剩下的部分该不该说。老实说,我至今仍有点举棋不定。不过若是你们一开始便毫不知情就算了,但你们既已了解到这个地步,事到如今再隐瞒,好像也有点傲慢。况且,我马上就要死了,也懒得再乱七八糟地左思右想。
  亮介与洋平,我希望你们把这当成我的遗言,注意听好。
  正如我刚才说的,昨日,美纱子来过这里。
  对,就是写那本手记的女人,生下亮介的亲生母亲。
  早在几年前,我们便不时见面。我不会辩解。我——只是无法不这么做。
  美纱子知道我已来日不多,提议一起去旅行做为最后的回忆。
  这也是我所盼望的,但我请她等我到明天,因为我需要一点时间跟你们谈谈。
  别急,如果不照顺序说,你们怎会明白呢?若想见她,她晚点还会再来,想见自然能见到。当然,用不着勉强见面。洋平就算了,亮介,纵使今天听说,也不可能今天之内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对了,我要先声明,那本手记与头发还有手提包,昨日我都交给她,请她处理掉了,那样最好。毕竟还是不该留下痕迹。我就算想自己烧掉,这个家也没有可以焚烧的场所。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我下班要回家时,在剪票口前被她喊住。
  我一心以为她已经死去十年以上。我想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呆站在杂沓人潮中。我不禁伸手轻触她的脸颊。这么一碰,在我心中,十年岁月顿时消失无踪。
  我一眼就知道她受了苦。她的表情截然不同,以前她给人的感觉总是有点捉摸不定,如今却有点咄咄逼人的精悍感。用精悍来形容女人的脸孔,或许有点怪吧。难得有笑脸这点倒是跟以前一样,可是一旦笑了,便像是衷心喜悦,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我们在车站周围一边漫步一边说话。
  我劈头就问她,是怎么找到我的下落的。
  据她所说,她早就知道家人在驹川,所以猜想我上班应该是在驹川车站搭车或换车,因此那天早上,一直守在车站里。
  当她真的发现我时,本来想就这样走掉,却又忍不住跟在我俊头,看着我在这一站下车。之后,她再次犹豫不决地漫步街头,最后到了傍晚还是又这样回到车站。
  美纱子自己住在哪里,为何知道我在驹川,我曾试着问过这些问题,但她就是不肯回答,只是起劲地问起家人的一切。
  我说的主要都是已经上中学的亮介的事。还有亮介多了洋平这个弟弟,以及英实子、当时还健在的外公外婆的事。
  我们忘我地聊着聊着,才发觉时间分秒流逝。
  仔细想想还真奇怪。明明是全家人串通起来,想把她燮成死人。再加上她的亲妹妹英实子还化身为她,与我生下了洋平。可是那时,我和她都没感到任何不自然。
  美纱子她露出甚至可用心醉神迷来形容的笑颜,双眼含泪地专心听我叙述。我知道她是真的想知道,所以我也滔滔不绝地讲给她听。
  总算告一段落时,这次换我问起美纱子这些年的遭遇。换言之,在她被父母开车带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我的毫不知情,她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告诉我了。内容骇人听闻,她却仿佛只是做近况报告般地淡淡道来。
  她说她以为会被水井吞没。你记得吧,那本手记不是一再提到吗?死去的那个所小满的孩子的家中庭院那口古井。她以为她会被捆住手脚沉入水库湖底,最后终于被那漆黑的死亡之井抓住,拖进无止境的深渊。为了缓和痛苦,岳父母让她服下大量的安眠药。所以她当时大概也神智不清吧。
  她说她很害怕。之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再也没有自我的存在。
  总之,当时她的确是死了,她说自己清楚地如此感觉。
  回过神时,她躺在不知名的场所。也许已经入夜了,四下一片漆黑。心里空荡荡的,她依然被捆住手脚动弹不得。
  有声音响起。
  「你别回头,安静听我说。」
  是沙哑的男声,但她以为是我的声音。她深信我一定是跳进漆黑的井里不辞辛苦把她救了起来,所以声音才会变得这么沙哑。
  很遗憾那并不是我,现在已无法向当事人求证了,但我想一定是岳父吧,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人,岳母应该也知情。本来已把她扔进水里,但两人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去吧。
  「有你这样的罪人,周遭的人都会变得很不幸。若为孩子的将来着想,今后就不要再跟家人扯上关系。从今天起你就以别人的身分活下去吧,今后你只能想着好好赎罪。」
  声音这么对她说。
  刚清醒的那颗空荡荡的心,又因这句话重重落下。
  声音的主人临去前替她松开了手脚的绳子。过了一会儿,她自己解开,起身开始迈步。一旁整整齐齐地放着她原先穿的鞋子。
  她的步履蹒跚,每走几步使得停下休息。身上的衣物还是湿的,而且也非常寒冷。那身湿衣服的口袋里塞了一叠万圆大钞,以及一张从此地到市区的草图。
  那晚她走到一半便精疲力尽,睡倒在路旁草丛中。翌日她终于走到市区,她首先做的,就是尽可能搭电车去远方。
  她没有目的地,只是一再换车,最后在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冷清小站下车。那时已是傍晚。
  她用站前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回家。虽然被那个声音的主人——美纱子认定是我的那个声音,虽然被我禁止,但她还是忍不住想知道转院之后,住进东京医院的亮介病情如何。在化身为别人之前,唯有这件事她非做不可。因为打从事发那晚以来,她甚至没机会见亮介一面。
  接电话的人是岳母。她低声挤出一句美纱子后,便陷入呼吸困难。但是她立刻振作起来,迅速回答了她的问题。不用担心亮介的事,虽然还得再住院一阵子,但病情不严重,所以在病房很开心——岳母说到一半已声泪俱下,不过她似乎怕被岳父听见,始终很小声。
  驹川这个地名,就是适时听岳母说的。
  岳母先声明如果岳父知道是她泄漏的,肯定会大发雷霆,然后才告诉她。近日之内,我将与英实子一起搬去驹川市,亮介会在那里好好长大。所以你放心,你也要活下去。如果为亮介的幸福着想,绝对不可接近家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破戒。不过,我还是在祈祷,一直在祈祷着;但愿在天意安排下,哪怕一眼也好,可以再见一面。
  据说岳母是哭着这么说的。——支离破碎,对吧。但她毕竟是美纱子的母亲,对于必须背着世人目光苟且偷生的女儿,想必还是感到可怜吧。
  你们的外婆现在虽已脑筋糊涂,连美纱子与英实子都分不清,但她似乎还是隐约记得曾对自己的女儿做出严厉的处罚。即便已变成那样,仍为此所苦,我可以理解。
  话题扯远了,总之那通电话之后,美纱子就忠实遵守声音主人的命令。
  她多少已猜到,一家五口既然要在新的地方重新出发,妹妹英实子应该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亮介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妻子,而她也认为那样对亮介最好。
  不管怎样,自己都是不该出现的人。不,甚至不是人,是在机缘巧合下苏醒的死人。这点她铭记在心。
  「有你这样的罪人在,周遭的人都会变得不幸。」
  美纱子一次又一次想起声音主人说的这句话。
  现在我已经没时间也没体力详细说明她是怎么活下来的,总之她最后流浪到东北那边的温泉街,住在旅馆里做了很久的女服务生。她在那里得到他人很多的热情帮助。
  不过她没有户籍和住民票,无法考驾照与执照,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份稳定的正式工作。那样的生活不可能不辛苦。但是美纱子自从脱离黑暗之井后,对于过去害怕的东丙他一无所惧了。身为死人的自己不把辛苦当辛苦,就算已经没有百合心,也完全不在乎。她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很奇妙,眼前人是美纱子亦非美纱子,我再次邂逅了新的美纱子。
  你们应该也能想像后来的结果吧。
  说来很对不起你们死去的妈,但我从来没有片刻忘记美纱子。我也知道你们的妈已经有所察觉,并且为此痛苦,但是我也莫可奈何。唉,人实在是莫可奈何的生物。
  想必美纱子也是。
  虽然她逞强说不把辛苦当辛苦,但肯定还是有说什么,也无法从内心深处抹灭的情感。三年、五年、十年地过著名符其实的死人生活,那种情感越来越强烈,某日,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了吧。
  否则,她怎会突然在我面前出现?
  只是,无论是来见我,或打听亮介的情况,她似乎都抱着仅此一次的打算。我很清楚,就连这样,她都认为是不可饶恕的。
  我们大约闲逛了两个小时后,不知第几度走到车站前面时,她说,「那我走了,就此告别。」然后行个礼断然转身离去。
  大约相隔十步左右时,我这才赫然回神地把她叫住。我以周遭路人为之侧目的大嗓门,高喊她的名字。
  一年一次也好,我想见你,我说。每年,我把亮介与家人的照片拿来给你看吧,也让你知道他们的近况。
  她笑着说,那不是跟七夕一样吗?于是我说,「那干脆就约定七月七日那天傍晚五点,在这个车站的这个地方碰面吧。一年一次,仅有数小时,那数小时的罪,让我们一起扛吧。」
  她说,即使见面也希望我不要问关于她的生活,我答应了。
  那时是十月,所以距离下次七夕不到一年,这是唯一可堪告慰之处。
  等待很痛苦。另一方面,知道本以为已死的还活着,也让我尝到欣喜若狂的幸福感。即便相隔两地,至少在同一片天空下。你们也知道我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但我真的很想为这件事对某个人心怀感谢。
  我遵照约定,每年都带家里的照片去。
  平日我满脑子都在想下次见面要跟她说这个、谈那个,可是具到了见面的时候,那些念头全都忘光了,只会说些无聊的废话。
  时间有限,但我们有时只是并肩望着夜景,长时间保持沉默。
  我信守诺言,从来没问过美纱子在哪过着什么生活。她的身分由不得她挑选职业,我知道她一定过得很苦。只要我知道一点内情,一定会忍不住伸手帮她。她大概就是想避免这个状况吧。因为我们彼此都知道,光是见面就已是严重的背叛了。
  你们或许会误解,但我们并无肉体关系。她总是一再声明,希望我当成是和鬼魂见面。
  我碰触她,就只有她初次现身时,我怀疑是幻觉所以碰她脸颊的那次而已。
  ——即使如此,毕竟,还是等于背叛了你们的妈妈。
  刚才也说过,她知道我从来没忘记美纱子。就算什么也不说,只要待在身旁,好像自然而然就会感受到我的想法。这点也让她非常痛苦,但她真正令她痛苦的是另一件事。
  在那种情况下,全家决定不能让美纱子活着,然而你们的妈一直认为提议者是自己。而且她老是怀疑,会说出那种提议,是因为她爱上我,老早就在心里把姐姐美纱子当成绊脚石了。
  我自认很尊重你们的妈妈。身为丈夫,我已尽量关爱她了,但还是不足以化解她的痛苦。
  你看过手记应该也懂吧,亮介。对于美纱子以外的女人,我无法再以对待美纱子的心情去对待对方。该怎么说才好?美纱子对我来说,已经不只是女人了。所以上不上床,有没有结婚在一起,那种事根本不重要。

  父亲到此打住,不知第几度看向柜子上的座钟时,响起某人打开玄关拉门的声音。
  洋平在椅子上猛然一抖。
  父亲的眼中亮起温柔的光芒,但是他若无其事地又开始叙述。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今年的七夕,就在数月之前。当时我告诉她你们的妈妈死了,我的身体又是这样,我知道不会有明年的七夕了。
  她很镇定。
  你们的妈妈还在世时,大家不是一起去吃过螃蟹吗?就是亮介你第一次带千绘来,还掏腰包请客的那天。我把那次的照片带去了,她默默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玄关一带悄然无声,访客没出声音,似乎正在耐心等候。
  我的喉咙干涸如火烧。
  眼前桌上明明放着啤酒杯,我却无法拿起来喝。

  从那时起,我就料到最后会这样。美纱子来接我,一起出门去旅行。
  从此,我一直在期待着。
  亮介,美纱子已经来了。如果你不想见她,我会把她先带去别的地方,你和洋平趁这段期间一起走吧。
  虽说是旅行,但她要开车带我去,所以我的身体没问题。不过她无法考驾照,所以是无照驾驶。放心,她好像一直都这么做,不会有事的。
  好了,亮介,你的决定呢?

  我从椅子起身,踉跄走到走廊上。
  只见那人悄然伫立在朝玄关踏进一步的位置上,她背对着拉门的毛玻璃,逆光中勾勒出黑色的轮廓。
  但我立刻认出对方的身分了。从父亲讲到一半时,我就无法按捺不住这样的怀疑了。
  此人打从很早之前就在我身边,在我最艰苦的时期,一直安静地支持我。
  「店长,我来接令尊了。」
  细谷小姐用一如既往的声音说,微微低头行礼。
  我无法回话,只是像傻瓜一样呆站着打量细谷小姐。
  洋平从厨房走出来,默默把手放在我肩上,我们并肩着与细谷小姐对峙。
  我心里在想弟弟应该不认识细谷小姐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随即念头一转,不,慢着,上次我给他看过用手机拍的照片。
  不知何时,父亲也已来到我身旁,抓住我另一边的肩膀。
  「你吓了一跳吧,亮介。」
  顿时,领悟某件事令我心情如遭冻结。那次给洋平看照片时,过世的妈妈也在场。她也一起看了细谷小姐的照片——
  「爸,我,照片——妈、妈她——看了照片——」
  「对,你店里办什么春季免费体验会的活动照片,好像拍到了美纱子,是吧?我听你们的妈妈说了。我事先也不知情所以吓了一跳,不过我跟美纱子提过你要开什么奇怪咖啡店的事。——你们的妈妈说,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美纱子的外表变化很大,而且还像这样戴着眼镜,但她还是立刻就认出了,一定是因为她心里时时都念着姐姐吧。」
  妈妈和弟弟都因对动物毛发过敏,不能来我店里,所以我才心血来潮地给他们看照片。当时随手拍了很多张,但拍到细谷小姐的只有一张,而且是侧面。这点明明很奇怪才对,可是我却指着照片对他们两人说。你们看,这个人,就是我经常说的细谷小姐。
  「是因为这样,所以——妈,在出车祸之前才会那么——害怕——」
  「害怕?那你就错了。英实子,你们的妈妈,对我说她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她看起来真的很高兴。能够知道本来以为等同被自己害死的姐姐居然还活着,其他的事对她来说好像根本无所谓。没错,从那天起该说是心里绷紧的弦放松了吗?她的确变得经常发呆。那天出车祸时也是,绿灯还没亮,她就飘飘然迈步——」
  在厨房前的狭窄走廊上,父亲与我与弟弟三人僵立着,又盯着细谷小姐看了半天。细谷小姐也凝视着我们。
  最后,父亲把手从我肩头松开,踏出一步。
  「好了,我该走了,替我问候千绘和美雪。存折还有房子的所有权状什么的,都放在客厅的小矮柜。小事情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兄弟商量之后,自己决定。」
  洋平与我就像两个梦游症病人似地尾随父亲。
  父亲坐在玄关的台阶,替她穿惯的鞋子绑鞋带。当他要起身时,细谷小姐伸出手,他有点踌躇地轻触那双手,接着握住,然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交给对方地站了起来。
  「天气如何?」
  「雨一会儿下一会儿停,不过这种日子兜风也不错。」
  「是啊。我也觉得今天身体的状况不错。」
  他们相视一笑。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两人异样天真,仿佛要出门远足的脸孔。
  细谷小姐扶着父亲,把脸转向我。
  「没跟店长商量实在很抱歉,店里的车就转让给我吧。钱我已经连同辞呈一起交给千绘了。」
  「辞呈?可是,这太突然了,我会很为难。」
  我还是改不了过去一惯的店长态度。
  「已经没问题了。请与千绘一起好好加油。」
  母亲与细谷小姐,即便到此地步依旧无法成功地合而为一。
  不知所措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熟悉的脸孔。仿佛只要一直盯着,迟早会浮现另一张脸孔似地。但不管我再怎么打量对方,那依然是表情沉稳、文风不动的,一如既往的细谷小姐。
  「好了,请开门。」
  我乖乖听话走下脱鞋口,伸手去拉玄关门。
  细谷小姐暂时离开父亲来到我身旁,快速对我耳语。
  「千绘的底片不用担心,我已经全部拿回来处理掉了。」
  那是瞬间发生的事。那一瞬间,我再次清楚看见喷溅在塩见的车窗玻璃上,甚至积在车底踏脚垫的鲜血。
  是细谷小姐干的吗?是这样吗?当我不假思索脱口冒出要杀了他时,冷漠睨视我的细谷小姐的表情。严厉劝诫我不能有那种念头的声音。
  是因为猜到我会杀人,为了阻止我才自己先下手吗?或者是,不管怎样她都打算杀死塩见?
  她说塩见指定的送钱代表是她不是我,那是真的吗?或者,是为了不让我接近塩见,情急之下撒的谎?
  不管怎样,她既然说底片已经处理掉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杀了塩见。她告诉我的塩见指定时间显然是假的。让千绘睡着后,细谷小姐按照塩见要求的真正时间去了展望台。然后,等一切都结束后,才引导我过去。
  细谷小姐再次伸手扶父亲之前,她摘下眼镜收进皮包。与父亲独处时,不,除了在店里工作时,她八成根本不戴什么眼镜吧。
  父亲与细谷小姐像要掠过我鼻尖般径自走过。洋平在我身旁驻足,我一看,他正无声啜泣。
  紧挨着门口,店里的车正停在绵绵小雨中。车身以红、黑、黄三色油漆绘有毛毛头熟悉的标志。
  她慨然没有驾照,当然不能租车也不能买车。对细谷小姐而言,只有店里这辆车。所以那晚,她八成也是开这辆车去的。
  塩见的尸体到哪去了呢?通常车上应该堆放着用来装运大型狗的组合式推车。即便是女人,只要利用那个推车,还是可以搬动有一定重量的东西。与其说是为了掩饰犯行,她应该是为了不让我看见尸体,才把尸体运到某处。为了让我安心明白塩见已死,她或许认为只要在现场留下血淋淋的车子就够了。况且要嘛是塩见的车,要嘛是店里的车,总之她只能在现留下一辆车。
  「怎么,洋平你又哭啦。」
  父亲在车旁转过身来笑了。
  「对呀,这样子——实在太奇怪了嘛,你连行李也不带。」
  弟弟头一次开口。
  「洋平,别担心。」细谷小姐安抚他,「吃的喝的还有保暖衣物,乃至对你死去母亲的回忆,都已经在车上准备好了。」
  「哈哈,的确,最大件的行李,或许就是自己最在乎的那些人的回忆吧。唯独这个想丢也丢不掉,只能永远带着走。」
  她是把尸体埋在深山某处吗?亦或一度直接返家,在那三天的假期当中,以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更周到的方法弃尸?
  这个问题,我恐怕永远问不出口。
  细谷小姐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父亲艰难地勉强坐了进去。
  我拉住想要跑过去挽留的弟弟。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那我们走了,店长,洋平也是,请保重。」
  对这个人,明明应该有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挽回的话,可是我偏偏一句话也想不起来。我只是狠狠地盯着她,试图以眼神传达我的想法,于是细谷小姐蓦然露出微笑。
  于是突然间,从那任由冷雨沾湿头发兀自伫立的人身上,那个幻想中的母亲,穿着无袖夏服挽着白色手提包的年轻母亲的身影,缓缓出现,令我心头一紧。
  我的,可爱的亮介——
  直到昨日仍无从捉摸,只不过是一缕幽魂的母亲脸孔,这时头一次形成鲜明影像,浮现笼罩我整个人的温柔笑意。我半张着口为之屏息,眨也不眨地回视那张脸。
  然后细谷小姐以流畅的动作钻进驾驶座,关上车门。
  「那我走了,你们两个要照顾外婆喔。」
  父亲最后又这么说了一句后,再次交替望着洋平与我看了半晌。但他蓦然撇开视线,砰地关上车门。
  这就是与父亲的道别。
  车窗还没关上,但那一瞬间父亲似乎已斩断所有的纽带。斩断渴望活下去的最后一丝不舍,斩断对居住多年的场所的怀念,甚至斩断对我们的亲情,在除了他们及两人的回忆之外再无其他的空间内,父亲再一次成为细谷小姐的,母亲的,你。
  「好了,我们要去哪里?」
  「去哪都行,去你想去的地方。」
  伴随低微的声音关上车窗之际,父亲也没有再回头看我们。
  「也好,那就——」
  下半句我没听见。关紧的车窗玻璃彼端,只见两人愉快地相顾颔首。
  车子绝尘而去,在雨中冒出一抹白色废气。沿着住宅区的巷子渐去渐远,不到十秒钟便在前方不远处拐弯消失。
  弟弟哭得太激动,我只好伸出一只手搂着他的背。我们肩靠着肩,凝望着空无一人的道路上濡湿的柏油。
发表于 2013-9-15 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刚看到标题的时候我邪恶了,果然我中毒已深啊
发表于 2013-9-18 13:13 | 显示全部楼层
goth女版?算是值得一看吧,也只是值得一看
发表于 2013-9-18 13:3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名字,内容就大概猜到了。。果然,不过已经好评的说~
发表于 2013-11-28 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部果然是逻辑为次,感情为重的小说。
作者真的在挑战心中爱的极限和爱的包容还有爱的残酷。
虽然作者很晚才进入业界,但是阅历摆在那,还是大器晚成。(1948年生,57岁处女作出版)
说实在,这是一般小说,而非轻小说。
发表于 2013-11-29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标题已经基本上透露了小说的内容,我邪恶的脑补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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