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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Story Seller 故事贩卖者 [有川浩][新雨][简繁TXT&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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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0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临班男孩 于 2013-9-10 23:26 编辑


Story Seller 故事贩卖者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有川浩
翻译:许金玉
图源:ma2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你付出你的所有,帮助我找到生存的价值
  至今,你都是最完美的读者,最强大的支持者,我无法失去你


  我要——将梦境化为文字,贩卖虚构的故事
  我要——唤醒反梦,颠覆不可抗衡的命运

http://dl.vmall.com/c0dvb4ly6l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9caaae35/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1724583056&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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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川浩(Hiro Arikawa)
  2004年,以第十届电击小说大赏得奖作品《盐之街》初登文坛,紧接着发表《空之中》、《海之底》,合称《自卫队三部曲》,备受世人瞩目。2006年《图书馆战争系列》因其独特的世界观和恋爱描写博得广大回响,进而改编成动画。其他著作如《雨树之国》、《我的鲸鱼男友》、《今昔恋爱物语》、《阪急电车》、《植物图鉴》、《打工族买屋记》、《三个欧吉桑》、《剧团》等,大受好评。2010年更以描述大学生热血生活的《机械狂人》和阐述夫妻情怀的《Story Seller》两书,创下同时入围本屋大赏的辉煌记录。

  译者简介
  许金玉
  东海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为专职译者。译有《官僚之夏》、《雨树之国》、《机械狂人》、《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以上皆由新雨出版)等作品。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Side A

  「不是辞掉工作,就是慢慢走向死亡。只能二选一。」

  医生语气平淡地宣布。聆听宣布的人只有他,内容与他的妻子相关。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夫人得了非常罕见,从来没有例子的疾病。」

  「越用大脑思考,夫人的大脑就越快恶化。」

  「并不是得了健忘症或失智症,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能维持清晰的思考能力——直到死亡的瞬间为止。」

  「恶化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大脑区域』。」

  「换言之,一旦思考,夫人的寿命就会相对减少。」

  这种犹如三流科幻电影的情节是怎么回事?他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静静聆听医生说明。

  「现在没有治疗方法。夫人必须辞掉会强迫她做复杂思考的工作,日常生活中也尽可能保持简单的思考——最重要的就是别想事情。」

  不能想、不能思考。
  对一个人做出这种要求,不就等于要求她别当人吗?
  尤其对他的妻子而言更是如此。

  「如果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那思考一下也无妨。好比说看电视大笑,或开心地看书、看漫画,因为这些是刺激所导致的反应。但是,若由此深入思考『为什么如此有趣呢?』就不建议了。重点是要在『啊啊,真有趣』的时候踩煞车。一般日常对话也可以进行,但演变成讨论就很危险。」

  光用嘴巴说很简单——但如果是你、你们,有办法做到吗?
  接触外界的人、事、物却不做任何思考。

  这时他头一回开口问道:
  「就算她能维持这样的生活,还剩下多少时间可活?」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作你不知道?!」
  他愤然起身,医生却异常冷静。
  「我不知道夫人自从得了这个病后消耗多少『寿命』,依现今的医学,也不晓得先前健康的夫人原本拥有多长的寿命。只不过,再继续思考的话,夫人的『寿命』毋庸置疑会慢慢流失。」
  医生又一次宣布:
  「要如何选择是两位的自由。假使无论如何都想维持目前的生活方式继续思考,我想精神药物的处方多少也能发挥一点疗效吧。」
  医生的语气十分冷淡,甚至让人想街上前揍他一拳。

  大学医院。
  「啊,老公,结果怎么样了?」
  怎么办?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种有如漫画剧情的荒唐内容。
  回家之后我再说明吧——他本想这么说,但这样一来,她在回家之前都会很在意并「思考」检查的结果吧。精细检查今天已是第六次了。每一次都得耗上一整天,他都陪着她,检查结果却迟迟没有出炉。她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某种异变。
  「医生说你最好辞掉工作。」
  「是吗……」
  她的反应比想像中冷静。是因为已预料(思考)到了,还是因为点滴的精神镇定剂发挥作用了呢?
  「为什么?」
  妻子住在单人病房,看来选择在此告诉她比较好。
  「你得了一种一旦思考就会步向死亡的疾病——是这世上唯一的病患。」
  「……你在说什么?」
  「被命名为致死性脑恶化症候群的病。」
  仅为他的妻子命名、仅为他的妻子使用的病名。
  「做越复杂的思考,你的大脑就会越加恶化。」
  妻子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我得了失智症?」
  「不是。」
  她僵硬的面容顿时放松。看见她的反应,他也领悟了她会做的选择。
  「只要没有出现自然老化造成的痴呆现象,直到死亡的瞬间为止,你都能维持清晰的思考能力。」
  「我不明白致死性的意思。」
  「医生说,恶化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一旦思考,寿命就会减少。」
  最糟的结果你要亲口告诉我——她答应做检查时这么央求他,他也了发誓。
  妻子安静地听他说明。
  「现今没有治疗的方法。为了不让大脑恶化,只能克制别去思考事情。你可以看电视,看电影,也可以看书,不过,觉得『啊、啊,真有趣』之后,就要踩煞车。不能思考哪里很有趣,又为什么很有趣这些问题。你也可以和他人对话,但不能演变成『讨论』。必须极力避免复杂的思考。」
  「……这隆做的话,我的寿命可以延长多久?」
  「我不知道。就算能推断出你是何时患病,也不知道你从那时到现在消耗多少『寿命』,更不知道你原先拥有多长的寿命。」
  以前他们会一面看科学节目,一面兴致高昂地讨论掌管细胞老化的端粒DNA。
  为了保住她剩余的生命,今后再也无法这么做了。
  「这算什么……」
  不知不觉间低下面庞的她赫然抬头。
  「意思是,不管我看了什么节目、读了什么小说,都不能和你讨论,只能说些『好好看喔』、『真不好笑』、『喔——』、『咦——』、『这样啊……』这种没营养的感想吗?就因为不能思考事情,就禁止我看我们都喜欢的电视节目或分享感想,然后要我整天像傻子一样发呆吗?甚至电影!小说!漫画!杂志!新闻!我到底是哪来的人偶啊!难道还要我站在橱窗里面吗?」
  她因为职业的关系,感情的起伏变化很剧烈。尤其开始发火的时候,就会不断加速再加速地思考……
  「叫那个医生到这里来!他要我从现在起只要呼吸就好了吗?有胆的话,就在我面前说啊!」
  她抓起枕头高举过头,扎在手臂的点滴针头因而脱落,软管弹跳晃动着。
  「你冷静一点!」
  被溅上血迹的枕头砸中后,他张手紧紧抱住她。
  茌她如此愤怒的情况下,不晓得她的大脑为了思考运转得多么快速。光是想像,他就害怕得直打冷颤。
  她瞬间到达顶点的怒火就像幻觉般消失无踪,在他的怀中缩起肩膀并逐渐恢复冷静,微微颤抖着。
  妻子是因为害伯才会生气。她有多么生气,就有多么害怕。直到多年过后,他才明白这件事。
  「因为这是最糟的结果,我才亲口告诉你。是你这么要求的。」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放心吧。不管情况变得多糟,我都会在你身边。」
  ——直到最后一刻。
  「所以,我们回家吧。」
  「回家……之后……,怎么办?」
  她像电力耗光般,断断续续地问。
  「总之,就和以前一样。你每天乖乖吃药,别做些勉强自己的事。回诊还是到我们常去的那间医院,今天在这间医院的柜台领诊断书和处方笺,只要下次回诊的时候再拿给医生看就好了,——至于要不要辞掉工作,今后再慢慢考虑吧。因为焦急的『思考』,似乎会对大脑造成很大的负担。」
  接着他按下护士呼叫铃。
  拔出点滴的针头时,鲜血沿着她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流,点点红色血迹也散落在病袍四处。
  「不好意思,我们不小心把点滴的针头拔掉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关掉呼叫铃,让她躺回床上。
  「注射完点滴后,我们就回家吧。」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

  他一边摸着躺在床上的她的发丝,一边心想:
  那时候,我绝对,不会建议你这么做的。

  他和她是同一间设计事务所的同事。
  事务所座落在相当热闹的市中心,因此每到午休时间,女员工们都会约个大概的时间,跑到附近评价不错的餐厅吃饭。
  在这种趋势下,她却常说「自己没钱」,留在事务所吃便当。据说她自己一个人住,与其他住在家里通勤的女员工相比,是个力行节俭的人。
  由于公司里带便当的女孩子很少见,他曾数度偷瞄她便当的菜色。便当盒的尺寸不大,如果是男生,同样的便当盒要装两盒才吃得饱,只见里头都固定放着两个捏得小小的饭团和看以昨晚吃剩的小菜。
  「老是做便当,你不嫌麻烦吗?」
  他也曾开口向她攀谈。她很常与大叔辈的同事聊天,但每当他跟她说话时,她就会紧张得挺直背脊,
  「啊,只要煮晚餐的时候多煮一点就好啦。需要炖煮的料理,我也是先煮好一周的份。平常其实都在偷懒,放些罐装的海鲜食品或酱菜充数。」
  「请别一直盯着看,让人很难为情。」说完,她害臊地搔搔头。
  那种不太有女人味,反而像个少年的动作,让他印象有些深刻。
  「可是,每天都煮饭还是很厉害。」
  「才不厉害呢。一个人生活的话,就只能节省恩格尔系数的开销,但还是有很多想买的东西。」
  这时,他忽然觉得和她聊天很有趣。
  ——恩格尔系数。
  一般对话时,大多会用「伙食费」吧。
  他不禁心想,这个女生竟然会不经意地用些艰深的字眼。同时也心想,如果和她聊些理论性的话题,不晓得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相较于住家里的女同事,独居的女孩子在诸多方面都很「节省」吧。她的打扮也较其他女同事朴素。
  「好比说服装费和娱乐费,也不能花得太过阔绰。」
  服装费、娱乐费;阔绰而非奢侈。她接二连三地吐出不太像口语的单字。
  察觉到这点的人大概只有他吧。
  没有一个年轻的社员会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过,她很受对打扮花俏的女孩子敬而远之的大叔们欢迎。她似乎很善于和大叔打交道。此外,她工作的效率也很高。尽管只是助理,无法自己动手设计,但工作时既迅速又确实。
  不论男女,大多数的年轻员工都有雄心壮志,希望总有一天能由自己主导设计,她却一直恪守本分地当助理。完全没有「希望我的设计能被采用!」或「有朝一日我要当个独当一面的设计师!」这种野心。
  的确,当初事务所雇用她为助理,但也有其他被雇为助理的员工,他们都想将助理当作踏脚石,努力登上设计师这个目标。唯独她漠不关心,尽忠职守地当着助理。就这方面而言,她简直是个珍贵人才。
  他曾在上班时,因为没发现她将睡袋铺在桌子底下的地板睡觉而踢到她的头,她的座位离公司大门很近。
  「对不起!」
  无论如何,他可是赤脚踢到年轻女性的头。他相当惊慌失措,她却搔着被踢到的地方起身。
  「不、不,多亏你这一踢,我完全清醒了。」
  「对不起,我……光着脚……你要不要去洗一下头?虽然不晓得这附近有没有公共澡堂……。」
  「只要去网咖就有淋浴设备了喔。不过,做完这个我就能回家了,也快完成了,所以没关系啦。」
  她折起公司的共用睡袋,转向自己的桌子。
  她平日常穿裤装,是料想到会有这种状况吗?
  「你可以睡沙发啊。」
  「沙发有很重的烟味。这里是禁烟区,所以我宁愿睡地板。」
  她已将设定为休眠状态的电脑打开,答答答地按起滑鼠。
  「是谁把这种工作塞给你的?」
  好歹她也是年轻女性,竟丢给她这种赶不上末班车、回不了家、必须通宵完成的工作。
  「是课长。」
  「啊,是吗……」
  既然对方是上司他也无法多说什么。他的怒气就这样徒劳上升又下降。
  「我本来心想末班车之前可以做完,但真的有些棘手呢。不过,我一个人住,家里也没人担心我。比起搭末班车回家,干脆在公司住一晚比较安全。」
  是因为刚睡醒吧,她说话的方式比平常大而化之。看来平常多少会装一下气质。他不禁脱口说出一时间想到的词汇。
  「——脱皮小猫。」
  她正在电脑的荧幕做设计上最后繁琐的加工,「噗哧」一声笑了。
  「那是什么?」
  「就是现在的你,意思是你平常披着装乖的猫皮快掉罗。没想到你是个男人婆。」
  脱皮小猫、脱皮小猫、脱皮小猫——她在口中重复念了好几次这个词汇,「嗯」地点了点头。
  「真有趣,这句话——」
  我就收下了——她小声地补上这句。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来,他回想起在设计上,她彻底是个助理,但在广告文宣等方面,她曾好几次提出令人大感意外的独特广告词,协助事务所度过危机。
  她背后的头发全睡翘了。位在住商混合大楼里的事务所至少也有洗手间,但她连去洗脸也没有。
  「你明明这么拼命工作,却没有野心成为设计师吗?」
  「没有耶。因为比起我,其他人的品味更好啊。大家未来都能成功就好了。不过,我拿了薪水也有我的自尊,会在幕后努力做事。都只有选手的话,根本无法比赛,也需要有经纪人吧。」
  他当时心想,这就是所谓将助理一职发挥到极致吧。
  那天,她在课长上班前就做完吩咐好的最后加工,在洗手间随便地整理仪容后,中午前就回家了。
  「她还真方便呢……」
  应该没有恶意,但听到课长这么低喃后,他忽然大为光火。
  「面对如此认真做事的下属,不应该形容她很方便吧。好歹她也是女孩子,将这么强人所难的工作推给她,却只有一句方便作结,这样不太对吧?」
  至今事务所里,应该还未发生过让女员工单独一人留下来过夜的情况。
  「就是说啊——」
  旁边的女员工也帮腔附和。
  「她的确是个很棒的得力助手,但请不要因此视为理所当然。明明自己悠悠哉哉地很晚才来上班,中午前才出现。竟然还说她很方便,真不敢相信。一般都会说谢谢或是帮了大忙吧——」
  女同事们似乎也多次在危急时刻承蒙她相助,现场掀起了一阵不小的不满声浪。
  「知道了、知道了。」课长无比狼狈地落荒而逃。

  在依然被「也有机会录用为设计师」这句征人标语吸引来的众多助理中,她依然未曾表现出想成为「设计师」野心的专业助理。
  「你今天就早点回去吧。」
  白天他就发现她的脸色略为苍白。至于为何会发现——他承认,自那时起,她就成了让他颇为在意的存在。
  只有他见过「脱皮小猫」的她;会在对话中不经意掺杂不像对话单字的她。除了他,没有别人察觉。也许是自己煮饭的关系吧,明明只化淡妆,皮肤却很漂亮光滑。

  「啊,不好意思,既然这样,那就麻烦你了。指定表就是这张。」
  对于看过「脱皮小猫」的他,她这种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相当有趣,但她似乎不打算让「脱皮小猫」成为公开角色,因此他将有趣的那个她藏在心底。
  在公司里,她一直将自己定位成绝对的助理,这回竟如此听话地遵从他的建议,想必真的身体微恙吧。脸颊也有些酡红。
  「我可以直接用你的电脑吗?」
  「当然可以。离截止日期还很久,所以麻烦你做到一个段落就好了。」
  你做完一个段落后,也可以先回去啊。他苦笑着目送她返家的背影。因为周末的关系,事务所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

  坐在她的位置上使用电脑时,他发现旁边放着一个USB随身碟。
  事务所内禁止使用USB随身碟(明明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公司),资料的传输都透过伺服器。
  难道这个随身碟是她的?
  这间事务所承接的业务规模都不大,就算消息走漏至他社亦无须太过担心。如果杂志的设计被偷走了,当然是件大事,但他们主要的工作都是城市报、手册和广告传单等。
  但是,不论多么微小、简单的设计,都是设计师的心血。如果她将资料带到外头……不!怎么可能偏偏是她。
  况且,这也不能肯定是她的东西。
  总之,这里有一个禁止在工作场合使用的USB随身碟,必须确认内容才行——他如此说服自己。
  但还是承认了,
  他想让自己安心。
  想确认她并未做不合法的事情。
  他将随身碟插进USB的连接孔。
  里头没有任何资料夹,只是杂乱无章地塞满了档案。
  他打开最上头命名为「笔记」的档案。

  末班车
  川面的手
  萤火虫
  消失的视窗
  上升的闪电
  小行星
  不死的概念
  ……

  意义不明,每一个单字的意思都明白,但完全不懂她为何要列出这串字。
  然后最后一行写道:

  脱皮小猫

  错不了,这是她的东西。
  是只有他和她才晓得的词汇。
  瞬间他觉得眼前一黑。
  但是,如果想带走这么多的影像图档,随身碟的容量未免太小。
  况且,储存在里头的全是文件档。一时间他怀疑她带走的是企画书或估价单,但所有的标题——看来都像是书名。
  还是这是伪装?总之,他想让自己安心,于是随便挑一个档案点开。档案的标题是「兔月」。
  开启档案后,随即出现Word视窗。
  然后出现的——是文章。
  不是企画书也不是估价单,更不是与公司有关的任何一种枯燥乏味资料。
  就只是文章,而且是字数量庞大的文章。
  他自第一行起就被吸进故事里,目光顺畅无阻地跟着文章前进。不,是被文章吸引住了,他根本移不开目光。仿佛意识被文章带走般。
  这是小说。
  啪哒啪哒的嘈杂脚步声从走廊往这里逼近。他觉得好吵。
  真扰人。
  接着一道比脚步声更嘈杂的声音响起,门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东西在公司……!」
  冲进来的她见到自己电脑上开着Word档案时,失声发出尖叫。
  由于那声尖叫凄厉得可能引来警卫,他连忙将她拉进室内,关上大门。
  「啊呀——————!那是私人物品,快点关掉——————!」
  「等……安静一点!警卫会跑过来的!」
  「不准看!话说回来,你到底看了多少了——————?!」
  「吵死了!」

  够了!让我继续看下去!

  他捉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按在紧闭的大门上——然后堵住她的嘴唇。
  霎时,她全身僵直,缩成一团动也不动。既然她安静下来了,其实他大可到此结束,但他意外地无法克制自己被迫察觉到的情感,演变为长长的热吻。
  一开始是单方面的强吻,中途她也动起舌头回应。最后变成你情我愿。

  「为什么这么做?」移开嘴唇后,她用沙哑的嗓音问。
  「在我正好坠入情网的制那冲回来,是你的不对。」
  「为什么是我?」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放在你电脑旁的东西喔。」
  「我说过了,那是私人物品。」
  「公司禁止使用USB随身碟吧。」
  「所以我说了,那是私人物品!我从未把它插在公司的电脑上,你看!」
  她从提包里取出目前业界尺寸最小的笔电。
  「我都在午休去公园,因为兴趣打些文章而已。那个随身碟只是备份。」
  所以最近她在办公室吃便当的次数才减少了啊。他恍然大悟。公司附近有座绿意盎然的漂亮公园。她就是带着不惜减少「恩格尔系数」也想入手的笔电,一有时间就跑出去吧。
  竟然说成打些文章——
  「用不着说得那么谦虚,你在写小说吧?」
  「讨厌,别说出来!」
  「为什么?这是小说吧?」
  「……因为我写得很差劲,太难为情了。」
  她正想衡向自己的电脑,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身体旋即僵硬,要封住她的行动真是简单。
  「让我看到最后。」
  「如、如果……我说下要呢?」
  「我会做比刚才更过分的事,直到你愿意让我看完。把你带到那个你说有很重的烟味、就算过夜也下愿意睡在上面的沙发。」
  「过分……」
  「遇分吗?后来是你情我愿吧?」
  她的脸颊变得火红。——多半不只因为发烧。
  「如果你要我让你点头说好之后再看,我也无所谓啦。」
  「不过是为了看外行人写的文章,你就能和我做那种事吗?」
  「不只是为了看文章,想做的事情也想做啊。我说了,我坠入情网了。」
  他占据在她的电脑前,又开始将画面往下拉。她戒慎地与他保持距离。
  「竟然为了看这种东西就能和我上床,你的感受性真廉价。」
  「我说啊,」他将办公室座椅转了一圈面向她。
  「既然愿意让我看,就请别妨碍我。我的感受性好不好,也和你无关。在公司里我虽然没有提过,但从以前我就很喜欢看书,一看到好像很有趣的书就会拿起来看。不过,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本书比你写的小说更能牵动我的心。我打从心底希望能不被任何人打扰地好好看完这篇小说。」
  每当说到小说这两个字,她的脸蛋就会羞愧泛红,仿佛随时要哭出来。看来那两个字只要一套到她身上,就会非常难为情。
  「你再继续咕哝抱怨的话,我就当作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对你做些很过分的事情,然后付诸实行喔。不愿意的话,就闭上嘴。」
  接下来,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向终于安静下来的她,一口气看完用Word基本格式写成的小说。
  那是五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他愉快地在故事引领降落的地方着陆。沉浸在这片美好的余韵里,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她,却大吃一惊。
  她正低垂着头,强忍着哭泣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哭?」
  「我才想问你!」
  她气愤地抬头瞪向他,一双眼睛还是不停流下泪水。
  「为什么?我不过是忘了带走私人的随身碟,就得遭受这种屈辱不可?」
  屈辱?!为什么?!
  「我的意思明明是你的小说很有趣,请你不要打扰我耶!」
  「你为什么要擅自偷看?」
  「我们公司禁止使用随身碟吧。我只是想确认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公司的资料。虽然我们公司的规模不大,我不认为做这种事会有好处,但无论如何我都想确认你与资料外流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看一眼就能知道里头没有半点与公司有关的资料吧!」
  「只看标题的话,也有可能是伪装啊,而且我也找到了这是你的东西的证据。所以我想确认你并未做渎职的行为,好让自己安心。」
  「知道那是我东西的证据……?」
  「脱皮小猫。」
  她像被雷打中般屙头一跳。
  他立即明白她也记得。这是她与他共有的记忆。这个词汇对她来说是特别的,这点让他觉得自己有种特权。
  「那——那么,我能明白打开其中一个档案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打开之后,应该就能看出与公司的资料完全无关,只是些外行人写的差劲文章吧。为什么不在那个当下就关掉呢?甚至还做出……」
  见她难以启齿,应该是指他封口的手段吧。
  「关于那件事,我只能说抱歉。我想我的个性还算温和,但只有一件事一旦被干扰就会发火,就是看书。要是读到一半正精彩的时候被人打断——」
  「就会做出那种事情吗?之后甚至还威胁我,在我面前看到最后一行!」
  「没错,我的确威胁你。对不起。强吻的时候吓到你了吧,但我不觉得你讨厌我吻你,告白时你也没有拒绝,所以才会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而且还是两次!连续威胁我两次!害我无法再要求你住手!因为要是说了,反而像是我想要你对我做什么一样才妨碍你。我才不要让你那样想。」
  「你不也说了很过分的话吗?像是批评我的感受性很廉价。」
  「遭到这种屈辱,我当然想发泄一下啊!」
  她的眼眶又扑簌簌地落下泪珠。
  遭到屈辱。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种感受,而且情况不明所以越变越糟。他还没说出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因为眼下他好像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
  「……你看完的话,请还给我。你满意了吧?」
  「……抱歉,我还不满意。我想看完你放在随身碟里的所有小说。」
  她瞠大眼睛,仿佛受到前所未有的污辱。
  他甚至觉得可以听见空气中有一条紧绷的线倏然断裂。
  「我明白了。只有一件事请你答应我,看完之后请全部删除。」
  「咦?那怎么可以,删掉档案的话,你会很困扰吧?」
  随身碟里有大量的文件档。这么有趣的故事全删除的话,肯定无法重写。
  「档案我家里还有,空白的随身碟就送给您吧,我——」
  直到刚才还是「你」突然转换成「您」。他直觉地暗自喊糟。她已设下界线。
  「近日内我就会整理好一切,向公司递出辞呈。」
  「等一下!」
  他霍然起身想捉住她,这回没能轻易如愿。她用力挥提包,不让他靠近。
  「别过来!」
  她厉声大喊,高亢的音阶出乎意料地在他心上凿出一大瑰缺口。
  「已经够了吧!这里的确是间好公司,我也不讨厌你,坦白说还有点在意!但是我已经受够了!与其要这样受你污辱,我宁愿舍弃掉一切!」
  「等一下!……可恶!」
  一直说他很过分很过分很过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过分了,但如果他真的已经无法挽回,那么再做一件过分的事也没什么区别吧。
  竭尽全力的话,当然是身为男人的他有绝对优势。他强行将她拥进怀里。
  她立刻抿起嘴唇别开脸庞。是想表示绝不让他像刚才一样得逞吧。
  「很有趣!」
  他怒声咆哮。
  「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先让我说我的感想啊!因为很有趣,我才想不被任何人打扰地看到最后!还有其他作品的话,我也想看!」
  明明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无法向她表达。
  「很抱歉,我完全不懂你为什么有那种想法!为什么明明写出了那么有趣的东西,被人看见后却觉得受到污辱!」
  在他怀中紧绷身子的她微微放松力道。但还是不能松懈大意。他直觉要是这时候让她溜走了,一叨就宣告结束。
  「截至目前为止,我看了很多书,当中最喜欢的就是你写的故事。所以我现在非常兴奋。虽然不是职业作家,但写着我最喜欢故事的人就在眼前。我一直只是个读者,这是第一次遇见写作的人。而且,还具有我最喜欢的写作风格。所以,如果你的作品直到现在从没拿给任何一个人看过,我就是你的头号书迷。」
  她别开的脸庞已茌不知何时转回正面,低垂着。
  「既然喜欢看书,一般也会想尝试写作吧。我也曾试着写小说喔,但完全写不出来,程度比学校的作文选不如。」
  她将母体的重量靠向他,脑袋「咚」地轻靠在他肩膀上。
  他小心翼翼地试着稍微松开圈住她的两只手臂,她没有奋力挣脱逃跑。
  「当时我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所谓写得出来的人和写不出来的人。不管再怎么喜欢看书,写下出来的人就是写下出来,但写得出来的人,『生平第一次尝试写作』后,就能一举写出足以当上作家的好作品。我至今从未认识半个『写得出来』的人,就连只是基于兴趣写作的朋友也没有,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写得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在这时候你出现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兴奋。我可以访问『写得出来』的人了!而且明明不是职业作家,写作风格却是我最喜欢的。同时再加上又是一个我原本就有些欣赏的女孩子,我当然会坠入情网啊。而且是一股作气倒栽葱地掉了进去。」
  ——掉进恋爱的漩涡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
  她继续将头靠在他的广膀上低喃。
  「要做那么过分的事情?」
  「抱歉,我不懂你说的过分的事是什么?是接吻那降事吗?」
  不是。她小声反驳。当时他的态度相当强势,她并不讨厌吗?这个念头闪过脑海。
  「是指……在我面前看那篇文章。」
  「……抱歉,那是这么过分的事情吗?」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她明明写出了如此有趣的故事啊!在「写不出来」的他看来,这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有人欣赏,应该要觉得骄傲吧,所以他无法理解她受辱和觉得过分的想法。
  「你说你想问『写得出来』是什么感觉吧?如果我是『写得出来』的人,在还未决定请人观看之前就被擅自偷看的话,就等同自己的裸体被人看到一样丢脸。而且我明明讲你停止,你却威胁我,让我无法阻止你,太卑鄙了。」
  卑鄙这两个字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也就是说,纵使他觉得这篇故事是自己迄今看过最有趣的,但对写了这篇故事的作者而言,他却是用卑劣的手段抢来观看的吗?
  就在他快要理解她为何说他「过分」时,她又用无力的嗓音继续反击:「我不知道您心目中『写得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在我的故事里是毫无防备的。不只『写作』这项技术,当然也包括我的内心……自然也包括我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如果我真的想请人观看,我一定会先修改过无数次,自己重复看过无数次后,再下定决心,觉得这样的成果能见人之后再拿出来。否则的话,我绝对……」
  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但他大致上猜得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一开始纯属意外,那我也没办法,也怪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所以就算了。但是,您却完全下在意我的感受,只顾着自己阅读的欲望,擅自看了起来。还……那样子威胁我,让我无法动弹。」
  你再继续咕哝抱怨的话,我就当作是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对你做些很过分的事情——
  此话一出,她就不敢再多说什么。由此可知她是个正经八百的女孩。
  她的第二人称在「你」和「您」之间摇摆不定。
  「我尚未做好心理准备,您就擅自观看,也不肯把随身碟还给我,我只能安静地在旁边等着,让你在我面前一行行地看到最后……如果用比喻来说,就像我的内心遭到强暴,像能明白了吗?」
  好痛啊——————……
  他反射性地紧紧闭上双眼。
  他明明……没有这个打算啊。
  他的行为,就像玷污了自己至今看过的书籍中最喜欢的小说,和写下这篇小说的人的内心吗?
  这样一来,他的赞美「很有趣」——根本就等同在强暴过后,还向对方说「太好了呢」一样。
  「……你还不明白吗?男人就是无法确切体会这种恐怖呢。」
  等一下!要是被她误会他的想像力糟到连这种比喻也不懂,那就太惨了!
  但是,实际上他已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事到如今他还有资格辩解吗?
  嘴上一面说喜欢对方,一面又做出可说是污辱对方的行为。
  「我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了,对不起。」
  「不……我已经明白了。」
  他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反倒希望她别再说下去。
  「把随身碟……还给我……」低喃后,她的身体忽然变重,倒向他来。他慌忙伸手扶住,发现她的身体很烫。
  他这个笨蛋!
  明明是他发现她脸色不好,建议她早点回家。现在却让她的身心灵承受着莫大的负担,将她逼到这种地步。
  「我、我马上还给你……你等一下。」
  他让她靠在墙壁上,她的身子便缓缓往下滑,蹲坐在地板上。
  「哇,等一下!」
  他赶在她快要倒地之前捉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来,让她坐在她的位置上。接着他边扶着她边拔出随身碟,盖上盖子,顺势关了电脑。
  「我现在就还给你,你听得见吗?」
  唯独这瞬间,她动作非常敏捷地一把抢过随身碟,收进提包里拉起拉链,然后又虚软无力地垂下头,
  抢回随身碟的时候,她在他手上留下抓痕。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佳,但一听到愿意归还之后,还是拼命地抢回去,甚至没发现自己抓伤了他的手。
  是因为若不在他说愿意归还的时候拿回去,就不晓得几时能讨回来吗?
  她的态度明显表现出她不信任他,但他已经没有资格觉得受伤了吧。
  「接,接下来怎么办?你要在公司留宿吗?」
  「我要回家。」她用不成声的细微音量回答。
  「我送你。」
  她对他的提议摇头。意思是不必麻烦了?还是不愿意呢?
  反正已经被她讨厌了。既然如此,再让她更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吧。
  「你现在无法自己一个人回去吧。看你要留在公司由我照顾你,还是乖乖让我送你回家,二选一吧。」
  他一面说一面扶着她的手臂协助她起身,她明显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离开公司来到大马路上后,为了要不要叫计程车,他们又争执一番。
  他不顾她想搭电车的意愿叫计程车,代替声音已经沙哑到司机听不清楚的她,转述她低声说出的地址。
  计程车费由他支付。毕竟她已陷入昏睡状态,更何况说什么他也不打算让她付钱。
  下车之际,他已不得不背她走路。
  他一会儿摇晃背在背上的她一会儿连声呼唤后,她才勉强张眼醒来,指着一栋年代颇为久远的套房公寓,然后掏出钥匙。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可以说几乎没什么东西。看样子她过得很节俭。
  走进房间后,他先让她躺在床上。她的体温相当高。
  将房门上锁后,他出门寻找超商。庆幸的是,如今超商也开始贩卖不少药品和外用药。
  他在附近娆了十五分钟左右才找到一间超商,买了贴额头的冰敷贴布、两公升装的运动饮料和果冻状的营养补给食品。他也考虑买感冒药,但内服药有些危险。如果她出现过敏反应,届时就得叫救护车了。
  回到房间时,她已彻底熟睡,但睡脸并不安详。他先拨起她的浏海,在额头贴上冰敷贴布,然后犹豫自己的去留。
  该从外面上锁,再将钥匙丢进信箱或大门上的小篮子里吗?可是,一个年轻女子独居在外,做这么简单的紧急处理后,也不系上门锁链,就这样回去也不妥吧。但是,他也无法果决地为了关紧门窗就叫醒她,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总之,他担心她——但,现在他还有权利这么说吗?
  都来到这里了,不管她再怎么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了。
  最后,他决定错到底地留下。

  拂晓,她很早就醒了。他也很浅眠,一察觉到她的气息后也张眼醒来。
  他借用坐垫当枕头,睡在房间的一角。见她醒来,他也坐起身。
  他还以为她会失声尖叫,但她只是不发一语地注视他。
  「……你并不惊讶呢。」
  「至少坐车之前的部分我还记得。」
  「也记得我把随身碟还给你了吗?」
  她点点头,但神情有些不安。看来是记得已拿回去,但不确定放哪里吧。
  「就在你昨天拿着的提包里。」
  他说,指向放在床铺下方的提包。她又点点头,但没有拿起提包确认。
  他回想起了她抢随身碟时留下的抓伤,伤口一阵刺痛。
  「我发誓我没有趁你睡着的时候打开电脑偷看随身碟里的内容。」
  她又点点头。第三次了。
  「总之,你先补充水分吧,然后再吃早餐。我买了一点东西回来。」
  他走向厨房,拿出冰箱里的运动饮料、果冻和一片冰敷贴布,再从流理台的沥水篮里拿起一个杯子。
  「我不晓得你是否对药物过敏,所以没有买药。」
  他说,从她的额头上撕掉已经变温的冰敷贴布,再贴上新的。不经意碰触到的额头还有点烫,但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
  她接过倒了运动饮料的杯子后,尽管速度不快,还是不间断地喝完一整杯饮料。果然喉咙很渴吧。
  「有办法吃果冻吗?」
  「我等一下再吃。我想再喝一杯。」
  她接着喝第二杯,低垂着头说,
  「计程车费和这些东西的费用我会还您,麻烦告诉我多少钱。」
  「饶了我吧。我害你哭得那么惨,至少让我表示道歉的心意。」
  他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说喜欢她了。
  他战战兢兢地试探性询问:
  「……你……不会向公司辞职吧?」
  她默不作声地喝着运动饮料。
  「我希望你不要辞职。」
  她的不理不睬让池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想辞职的话,不如我离开吧。」
  「……为什么?」
  被反问后,他一时语塞。可是——
  「事到如今你若说我厚颜无耻,倒也没错。我原先并不想那么做的。在你看来,那个……可能就像是精神上的那个,非常过分吧。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从视窗一跳出来就非常喜欢,我想看到最后,不想被人打扰。这些都不是谎话。」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像借口的借口了。虽然窝囊,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说词。
  「也只有我看过你变成『脱皮小猫』的模样,虽然大家都没发现,但其实你很男孩子气,与假装气质时的落差又很有趣,只有我才晓得——」
  充满男子气概、能立即下定决心宁可辞职也不愿受辱的她。
  就连在离开前决定先交接好份内工作,这点也很有男子气概的她。
  「我也注意到,你时常不经意地说些一股女孩子聊天时不常使用的单字。好比说恩格尔系数、服装费、娱乐费等等,其他还有很多大家因为听得懂就直接忽略,但其实不常使用的词汇。一般人都说买衣服和玩乐吧;比起阔绰,更常说奢侈吧。这些事大概也只有我注意到。」
  他情不自禁地越来越偏离主题。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女孩。而且知道你很有趣的人就只有我而已,这让我有些自豪,所以八成从『脱皮小猫』起就一直注意你了。另外,我想还有一个原因。」
  她始终低垂着脸庞,偶尔将杯子凑至嘴边。
  拜托你,看着我吧。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听着我绞尽脑汁挤出的差劲借口,脸上究竟带着什么表情?是多少受到感动?抑或是——
  「我之前说过吧,我虽未在公司里提过,但从以前就很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直暗忖,你该不会也喜欢看书吧……如果你是常看书的人,我就能明白你为何常说些让我感到纳闷的单字。又知道你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我非常兴奋。对了,设计时你始终只是个助理,但好几次广告文宣遇到危机时,都是因为你临时提出好点子才安全过关。因为你是『写得出来』的人,这种小事当然算不了什么吧。」
  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骤然下跪。
  「拜托你!请你不要辞职!」
  「咦!讨厌!」
  她打着哆嗦,首度抬起头来。
  「快起来,您这样我很困扰!」
  「我请你不要辞职让你很困扰吗?」
  「我是指下跪!」
  他胆颤心惊地仰起头。
  「总而言之,我喜欢你。你也许会觉得我嘴上这么说,怎么还做得出那种过分的行为。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不,我反而希望你讨厌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你给我称心的答覆,在公司里我也会尽可能不和你接触。可是,我不想从你那里夺走一块,只有这点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经伤害你这么深了,绝不想再夺走你的工作。所以,你非得辞职的话,不如我辞职吧。与其让写出我最喜欢的故事、又是我喜欢的女孩子辞职,倒不如我离开吧。拜托你。」
  好一阵子,她都沉默不语,最后终于开口:
  「我不会……辞职。所以您也不用辞职。我只是有起床气。」
  啊啊,就算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有男子气概。
  在这种情况下冒出「我只是有起床气」这句话,让他听了更加倾心。至此,他又更喜欢她了——虽然也伴随着些许痛苦。
  她将小口小口喝完后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膝盖上。
  他轻轻拿起杯子放在地板。
  「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
  见她今天头一回放软姿态,他有些松一口气。
  「确实,我也一直注意着你。但是,你却以那种方式强看我的文章,我一时间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因为从来没有人称赞过我写的文章,就算你称赞说很有趣,我也无法相信。」
  「你让其他人看过吗?」
  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没有人称赞过她?
  撇开商业作家不说,她的文章明明非常有趣,甚至是他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他不认为自己的喜好非常偏颇。
  「你让谁看过?」
  「抱歉,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啊,对不起……」
  他也没有权利过问这种事。
  她隔着棉被抱住膝盖。
  「抱歉,你请回吧。我不会辞职的。」
  当然,他没有抗议的权利,于是顺从她的要求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
  他只能对她这么说,走向玄关。「喂。」中途她出声叫住他。
  「你会看时代小说吗?」
  「……有时会看得很入迷。」
  「我觉得,现今这个时代,一般对话里会使用『厚颜无耻』和『称心』这种词汇的人也不常见喔。」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完全想不出所以然来。

  那之后又过了数天。他满脑子只担心与自己在同一个职场工作,会不会造成她的负担。因此,在旁人看了不会感到不自然的范围内,尽量不与她接触。
  然后,某一天,她用公司的通讯系统传送讯息给他。
  当画面跳出显示她登录名称的视窗时,他的心跳了一下。
  他打开讯息。

  如果您有私人的电子信箱,可以告诉我吗?不方便也没关系。

  大概还介意前几天的冲突吧,内容写得非常客气。他立即回复。本来想加一句贴心的问候语,但不管写什么看来都是画蛇添足,于是便作罢了。

  [email protected]

  随后她又传来回复:「谢谢您。」当时的互动仅此而已。
  回家之后他打开信箱确认,她已寄邮件给他,标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不是公司的电子信箱,应该是私人的。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私人的电子信箱。
  那之后我想了很多,你是第一个说我的文章很有趣。
  所以,也想请你看看其他文章。
  附加档案是我一再推敲之后,觉得「可以请别人看」的作品。
  你不嫌弃的话,再告诉我感想吧。

  ——简直像在作梦一漾。

  他用两手拍自己的脸颊。
  他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还以为再也无法接近她了。
  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还能再次与她说话。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附加的文件档案。
  依然自第一行就深受吸引,喜欢得不得了。

  他在刚看完,心情还相当激动的情况下飞快打完感想,然后发送出去,隔天早上重看一次信后,才发现自己写的感想简直像糟透的情书。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哪里写得很好、我喜欢哪个角色、那句台词很棒、我喜欢那个场景——
  果然,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
  哇呜——他不由自主抱住自己的头。——我真的寄了这种感想出去吗?
  接着自动启动的邮件确认系统发出收到信件的提醒声。打开察看后,寄件人是她,而且是在他寄出感想三十分钟后就回信。

  谢谢你。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感想。
  我真的很开心。
  下次能再寄一些文章给你吗?

  他本来想回信,但会赶不及搭电车。总是很早上班的她多半已经到公司了。他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梳洗打扮完后,冲出比她的房间还要凌乱的套房。

  如他所料,他是第二个到公司的人。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工作。
  他一边打上班卡一边向她攀谈。
  「……早安。」
  那天之后,他始终只敢点头致意,不曾向她搭话。
  她点头的同时也给予回应:「早安。」
  那件事之后,这是她首度对他敏出回应。

  你知道光是如此,现在的我就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吗?
  「我会等你。不管有多少,我全都想看。」
  他说完后,她有些腼腆地点点头。
  如果再继续喋喋不休打开话匣子,似乎又太「厚颜无耻」了,因此他仅颔首致意,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时而数天一次、时而一周一次寄文章给他。
  她会依据工作的忙碌程度调整寄信的频率。一旦间隔一周以上,他就觉得身心各方面都非常寂寞。总的来说,就像一只暂时吃不到饲料的小狗。
  这种情况持续了约三个月吧。
  公司的规模不大,但年末仍因为圣诞卡、贺年卡和特惠传单的订单而忙得不可开交。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工作天之前,他完全没有收到她的文章。
  他们甚至忙得没有心思筹办尾牙。社长和上司都是好不容易才腾出时间参加厂商和客户举办的尾牙。
  最后工作日这天,做完了自己份内工作的人也是慌忙寒暄几句后,就飞也似地赶回家。大家都很忙,不是返家的车票时间快到了,就是有家庭聚会,或是与情人有约。在这间公司上班的人一到忙碌期,家庭不和或是被另一半甩了的新闻时有耳闻,所以大家都卯足劲维护感情。
  在此情形下,没有特定计划的他和她在事务所待到最后,负责收拾残局。
  那件事之后,这种状况就不曾发生过。因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好不容易她愿意让自己再次接近她,他不想再踩到地雷。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做就好了。」
  他试着提议,但她笑着摇头。
  「反正就快好了,两个人一起收拾也比较快吧。」
  两人简单地打扫办公室后,打卡下班时,已快过凌晨十二点。
  锁上位于三楼的事务所大门后,因为电梯已经停用,两人走楼梯下楼。
  「这种时候单身又无计划真吃亏呢。因为大家都把收拾残局的工作推绐我们。」
  「可是坦白说,社长在的话也很碍事呢……」
  听见她直率的发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社长在承接工作这方面手腕高明,但在设计现场却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存在。由于他离开第一线已久,不仅对操作软体生疏,设计的品味也每每大幅偏离客户的需求。
  或是一时兴起更改近乎完成的设计,却说:「这样子果然不好。」又退回来。让大伙在忙碌时更容易兴起杀人的念头。
  两人走出大楼后门,一路并肩来到大马路。
  「末班车还来得及吗?」
  她边看手表边点头。
  「那么,新年快乐。我很期待能在寒假看到你的新作品喔。」
  他抬手留下新年问候语,转过身时,外套的下摆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发现是她拉着下摆。她低垂着头,用僵硬——不,是用紧张的口吻小声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要不要顺路到我家呢?」
  各种期待与邪念互相交错,他一时间答不上话。
  「我至今都非常执拗地一再推敲修改,但我想如果是你,其实也没关系吧。就在几近于刚写好的状态给你看也没关系。所以——」
  你要不要来我家看呢——?
  她问的时候应该抱着必死的决心吧。
  「……我可以茌你面前看吗?」
  到了此刻,他也明白她能接受自己做到哪种地步。
  起初他强行看她的文章时,她还说过那样就像强暴了她的内心。
  她点点头,下巴上有着下定决心后紧皱成一团的纹路。
  「我的末班车也快到了喔。」
  她又点点头。
  「我不全部看完的话绝对不会回家喔。」
  她又点头。
  「很可能会过夜喔。」
  又点头。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喜欢你吧?」
  因此听到她的提议,他没有自信可以忍住什么都不做。他的问题里也包含了这层含意,她则用力拉了拉他的下摆。
  糟了。
  那么用力拉的话——他的理智线会断掉。
  路上行人不多也助长了他的勇气。他回过头紧抱住她。切断理智线的人是你喔,我说过我喜欢你了吧。
  第二次的亲吻,她自一开始就给予回应。

  结果顺序前后颠倒了。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发生,她也没有拒绝。
  「截至目前为止,」她与他裹在同一条棉被里,娓娓道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他喜欢我写的文章。」
  「我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
  他皱起脸庞。的确,每个人阅读时皆有好恶。但是,如果曾让好几个人看过,不可能没有人喜欢她的文章。
  绝不可能只有我喜欢她的文章。
  「可是,真的没有半个人喔。」
  「是怎么样的人看过?」
  「大学时我加入文艺社……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自己私下写写文章,没有请任何人看过,后来我与其中一名男社员交往。他的文章对我来说太过艰涩,我都看得一头雾水,但他每次拜托我先看过一遍时,我都会看。之后他问我:『你不写点东西吗?』我就鼓起勇气拿出了我写的文章。结果——
  对方竟嗤之以鼻说:『你写小说还是当成兴趣比较好吧。不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却从头到尾都很拙劣,根本不到足以称为小说的水准。』
  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又很喜欢他,所以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小说明明就是自己最脆弱的部份,我把它拿出来一决胜负,为什么他却如此无情地抨击交往对象最脆弱的地方呢?而且,那个人是社团的中心人物,最后还当上社长,所以我的文章一次也没能登上社团的会志。大家都说,我写的东西不到可以刊登的水准。」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留下心灵创伤。当他问:「你在写小说吧?」,她才会露出羞愧的表情。那帮家伙联手灌输她「你写的东西不过是自不量力的丢人兴趣罢了」这种想法。
  「所以我中途就退出社团,也和那个男生分手。本来……也考虑过放弃写小说,但我实在很喜欢写作,怎么样也无法放弃。」
  所以才会出现那一排为数众多的标题吗?
  「我说啊……」
  他摸着她的头发开口。
  「我不知道那个社团活动的宗旨是什么,可是,从『读者』的立场来看,这样很矛盾吧。」
  什么意思?她做出歪头的动作提问。
  「身为『读者』的我们,单纯只想看自己喜欢的作品。所以碰到了不喜欢的作品时,只会觉得不合胃口,然后跳过无视。即便是畅销书,有时也不合自己的口味,有时情况则刚好相反。只是,如果是自己看得不开心的东西,就会不断跳过。我们只想赶快翻开下一本,也没有时间理会自己觉得很无聊的作品。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比较想快点找到下一本有趣的书。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时间有限啊。不合自己胃口的书只会马上被我们抛到脑后,特地记在心上的话,反而浪费脑容量。」
  说明完身为「读者」的自己认为非常理所当然的论调后,他小心谨慎地触及她的心灵创伤。
  「你刚才说,那个前男友光是你写的三十页短篇小说,就执拗地从头到尾不断吹毛求疵吧。这表示他非常受你写的小说吸引。如果真的觉得写得很糟,只会讲一句『嗯,还不错啦』就了结吧。你的前男友自无法无视的那一刻起就输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是『作家』,认为自己也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如果不狠狠批评你写出来的不过三十页的短篇,他就无法一吐怨气。因为若不否定你的小说,他身为『作家』的自我认同就会崩溃。表示对他而言,你写的小说具有如此大的威胁性,同时对周遭的人也是。」
  你给错对象,不该给他们看的。
  他轻声呢喃地说服她。
  「如果是给我这种『写不出来』又是『读者』的人看就好了。」
  「真希望可以早点遇见你呢。」
  他拥着挨向身边的她。
  「现在遇见了。」
  见她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他将枕头让给她。
  「起床之后把所有作品给我看吧。我全都想看。」
  最后这么央求后,他也坠入梦乡。

  他连吃她做的早餐的时间也舍不得浪费,急忙请她打开笔电,然后尽情徜徉在存放于电脑里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感受着近年来不曾有过的幸福。
  同时残存的些许冷静也在内心咋舌不已。
  这些小说根本不需要推敲嘛。
  「啊,那篇几乎是一股作气写完,所以有些粗糙,请你不要介意。」有时她会在旁边不安地找些借口,但所有小说都维持在几乎没有错字和漏字的水准。就算有错漏字,他也会配合剧情的推演,在脑海里自行补充修正。
  迄今她之所以那么固执地一再推敲,是因为曾被当作笑柄的过去让她希望作品没有一丝瑕疵,才会近乎神经质地不停修改吧。
  当他看得入迷,她拉了一下他后背的衬衫。
  回过头后,只见她低垂着脸庞在原地正座,略显含蓄地主张: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每一篇的感想。」
  「啊,对喔。抱歉。」
  自从被人当作笑柄后,这是她第一次愿意让别人在自己面前看她的小说。
  「因为太好看了,我完全停不下来。」
  他竭力地运用自己贫瘠的表达能力,告诉她每一篇的感想。
  他阅读时,她就在不远处惴惴不安地等待。等他看完一篇,她就战战兢兢地靠过来,茌他身旁正座。
  就这样周而复始,重复着看书、发表感想的循环,很快就天黑了。
  买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后,他一连住在她家好几天。迟迟赖着不走,两人还一起跨年。
  穿上她为他洗好去年最后工作日穿的衣服后,两人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初次参拜,终于在回程时互相道别。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想离开她,恋恋不舍地握着她的手。
  总觉得最后工作日之后的这几天,都像作着自己期望的梦境。
  「下次也来我家吧。我会先打扫好家里。」
  「那我想趁着放假的时候去一趟,反正也没有其他计划。」
  见她答得毫不犹豫,他总算涌起这不是在作梦的真实感。
  然后终于能够放开手与她道别。

  交往两年后他们结婚了。
  婚礼只邀请亲人,既简单又低调。据她的说法,她的亲人「在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来往时,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听了她意有所指的说明,他隐约明白为何明明离老家不算远,想回去的话其实也负担得起,她却鲜少回家。
  为了结亲而登门寒暄与婚礼时,她的家人确实是非常普通的善良人家。——虽然造也成了日后他们对她穷追猛打的原因之一。
  至于他的老家,由于他是三兄弟的老么,两个哥哥都已成婚,也都生了孩子,所以他的双亲虽不是刻意,但对他的关心十分淡泊。他们这种没有恶意的漠不关心他并不讨厌,生活既自由自在,也不会对她造成负担。实际上结婚之后,婆家也鲜少为她造成负担。
  结婚之后,她仍继续工作。由于婚前他们本就是一来一往住在彼此的住处,所以生活模式上没有太大改变。一住在同一栋屋子里后,反而能省下不少时间。他认为双薪家庭会失败,就是因为夫妻其中一方或双方都期待着能「轻松一点」的缘故,他也向她说明了自己的看法。
  婚后,生活上就只是原本独居的两个人住在一起,他并不认为生活上的劳力工作就会减轻。结婚最大的好处是心灵上能互相扶持的另一半经常陪在自己身边。她也同意他的看法。
  他们没有特别规划家事的分工,有空的人再打扫就好了。单身时期他们也常吃便利商店的食物,如今工作繁忙时,三餐就算演变成淋蛋饭和味噌汤也不成问题。即便工作不忙,想偷懒也无妨。彼此都没有过敏症,所以也用不着那么勤奋地打扫家里——忙碌时两人还曾两、三个星期没有打扫。但快超过一个月的时候,她终于看不下去,开始嗒嗒嗒地挥起鸡毛掸子,他也拿出吸尘器。
  在生孩子之前,维持现状就足够了。其实只要能确保每次洗完澡后都有内裤可穿,他就心满意足了。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告诉她,其实单身的时候,他曾好几次洗完澡才发现没有半件干净的内裤,因而慌慌张张地一边操作洗衣机,一边没穿内裤就套上长裤冲到便利商店购买——当他心急地拉上拉链却不小心夹到了自己的阴毛时,当下宛如置身茌地狱里!这件事情打死他也说不出口。
  由于他已看完她屯积的所有小说,比起认真做家事,她着手写新作品反而更让他开心。所以每当看见她对着电脑开始打字,似乎在写作时,他就会自动自发地承接下琐碎的家事。
  就这样,为了他这个全世界唯一的读者,她偶尔会写写小说,维系着简单又幸福的家庭。

  「欸,你参加比赛看看吧?」
  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改变了此后的命运。

  (——恐怕是自此刻起,直到日后演变成那种状况的命运。)

  当时他每个月都会购阅刊登着喜欢作家连载的小说杂志。那本杂志开始举办不论长短篇,也不论体裁的小说比赛。
  购閲那本杂志的同时,他总是在想。
  如果她的小说刊戴在上头,绝对毫不逊色。虽难以割舍掉「只有自己是她的读者」这种秘密的幸福感,但他也经常在内心深处存着这种渴望:真想让世人看看构筑出他最喜爱世界的作品。
  怎么样,她很厉害吧?
  是我最早发掘到的喔。能够挖掘到她的我,品位不同凡响吧?
  他不否认自己存有这样孩子气的炫耀心态。
  可是,其他也有不少读者和他一样,谁不知道这世上存在着她写的小说,却又一直等待着这种小说出现吧——况且身为读者,他也有单纯想向与自己一檬的爱书人分享有趣作品的渴望。

  欸,你知道〇〇这个作家吗?
  不知道。
  她的小说真的很好看,你去找来看看吧。
  ——喂,我看完了,真的很不错耶!
  对吧,很不错吧。

  他与交往至今的友人仍会互相推荐小说,彼此大致都掌握对方的喜好和阅读方向。而他现在最推崇的作家,就是尚未出道,甚至没有笔名的她。
  「咦——我没办法啦!」
  不出所料,她如此反驳。
  「因为你是我老公,才会说很有趣吧。这是家人间的自吹自擂啦。」
  只要他阅读她的小说,她就心满意足了。但对他而言是不足够的。
  她的写作功力越来越精进。因为她得到自己这个读者-—这种想法也许是种傲慢,但他仍觉得是自己的阅读品味促使她不断提升。
  她先前屯积的小说很好看,已具备吸引住他目光的文笔.没错,起初甚至好看到让他不由得用那种强硬的手段一口气看完。
  但是,如果现在的她再写一次相同的故事,而且不是看着原先的文本,仅仰赖残留在记忆里的印象和构成重新执笔的话,写出的小说一定会更去芜存菁。者是他身为读者,又是她头号书迷的确信。
  欸,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写出多么惊人的东西,但我知道。决计无法成为「写得出来」的人,又饥渴般索求着好看作品的「读者」的我知道。
  你是那种可以打开大门,迈向全世界的人。
  「但是一开始我看你的作品时,并不是你的家人啊。但我还是不惜侵犯你的内心强行观看。因为我无法阻止自己想看的那股欲望。」
  那是让人想要搔抓胸口,既疼痛又难为情的起点。如今这阵痛楚中又混杂着因道份痛楚而起的甜蜜。
  「当时你让我看的小说,都很有趣。我绝对没有说谎。到现在我遇是觉得很好看,就算是职业作家,我想不比你有趣的作家触目皆是。」
  见他如此锲而不舍地说服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现在的你绝对更加厉害。不过两年而已,你就超越了当时我最喜欢的作品。当然,你写的小说我全都喜欢,可是,你总会写出下一部更棒的作品。你是能够在这个世界里与人一决高下的人。你认为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人想要这样的能力而不停挣扎,最终还是不得不死心放弃?——真是的,我接下来要说非常老掉牙的台词喔,你可别笑我。」
  说着说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无法阻止自己。
  「你拥有翅膀喔,我很想看看你展翅高飞的模样。」
  ——但她没有笑。
  「你真的觉得我能展翅高飞吗?」
  「嗯。」
  「你想看我展翅高飞的模样?」
  「嗯!」
  她陷入沉思半晌。房内幽幽地回荡着古早的欧陆舞曲。她喜欢在写作的时候听这种歌。据她说是因为这种歌单调又不刺耳,有助于她动笔(打字?)。
  「……那么,如果我现在写的小说赶得上截稿日期,我就参加。」
  「真的吗?!」
  「可是你要答应我。」
  她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
  「如果我无法飞翔,你还是要喜欢我写的小说喔。」
  这侗前提对他来说太过理所当然。就算她无法展翅高飞,那也不是因为她具备的条件还不足以飞翔。
  而是这个世界具备的条件无法让她飞翔。有时不论再有才能,也会出现这种遗憾,这在任何世界里都一样。何况,就算世界反复无常,导致她这次无法飞翔,知道她其实可以展翅高飞的他也绝不会因此就对她的小说失去兴趣。
  「无论你展翅高飞与否,你都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我永远是你的书迷。」

  结果,她一举荣获小说比赛的首奖。
  一百万圆的奖金对新婚家庭来说是笔庞大的临时收入。他们俭约地将奖金存进存簿。
  由于这项比赛才刚开始举办,颁奖典礼的规模不大。在典礼之前,责任编辑也马上约她见面。
  「我告诉责编我是双薪家庭后,他就叮咛我千万别辞掉工作。因为能靠写作维生的人只是沧海一粟,他无法为得奖者的人生负起责任。」
  嗯,这话说得倒中肯。
  她确实如他所确信出道了,但往后「能否靠写作维生」又另当别论。坦白说,他也觉得作家的收入不稳定,况且现在放弃双薪也还有些吃力。
  对两人来说,成为作家——「飞翔」这件事本身已达到自我满足的境界,原本就不打算列进人生规划里。光是能够展翅高飞,他们就很开心了,之后只要能在不对工作和生活造成妨碍的前提下持续写作就好了。为此,一旦她需要帮助,他都会欣然伸出援手,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改变。
  既然编辑部也这么叮嘱她了,两人与出版社的看法完全一致。
  原本应该就这样。

  唯一的失算,就是「等待她的读者」出乎预期的多。
  结果不到两年,她就决定向公司请辞。
  由于小说方面的工作如雪片股飞来,她根本无法兼顾两者,到了第二年,版税还超过在事务所上班的年收入。
  第一本书出版后,出版社说她的印刷量打破一般新手作家的惯例。光是版税,就超过她往昔的年平均收人,之后接连再版,甚至追过了他的年收入。
  他们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未来」。如今兼职已是不可能。要继续上班,还是当作家?必须两者取其一,不论选择哪一方,都会对另一方造成困扰。
  「你想怎么做?」
  他询问后,她打着哆嗦似地缩起身子。
  「……考虑稳定性的话,我觉得应该放弃当作家。」
  她苦借地如此低喃,像在说服自己一样。
  「可是,现在已经不能指望终身雇用制了。就算留在公司里,可能也无法拥有堪称稳定的稳定性。」
  他早就明白了。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能飞,既然如此,当然会想展翅飞翔,
  「可是,我也不晓得今后能不能一直顺利地当个作家。」
  「你听我说。」
  他伸手包覆她放在桌上交握的双手。
  「以我身为读者的直觉,你现阶段都会很顺利吧。不仅可以预见这段期间你的年收入会和今年差不多,成为职业作家以后,说不定还能赚到更多钱。的确,你有可能会某一天忽然跌至谷底,但届时还有我在。」
  她松开了原先十分僵硬的双手。
  「不过,这终归只是我身为读者的直觉。就算你跌到谷底,照我们公司的加薪速度来算,届时单靠我的收入应该也养得活你吧。即便你成了职业作家,只要和往常一样继续过着俭朴的生活就好了。这样一来不论有无跌落谷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要能在短时间内累积存款,我们反而会过得比其他人轻松。况且就算跌进谷底,你也无须辞去作家的工作。既然选择成为作家,『现在』就必须是专职才行。可是,当作家的工作减少了,你只要重新就业或出外打工,再当回兼职作家就好了吧?」
  「可是……如果我们有了小孩……」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有了小孩之后,几乎所有女性在生产和育儿告一段落之前,什么也不能做吧。而且我也在你身旁,总会有办法的。其他夫妻都有办法解决,我们当然也做得到。」
  见她支支吾吾地不停搬出借口,他开始从其他方面着手。
  「你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作家,是我硬推你一把才变成这样。所以你原本就不曾拥有过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因此,根本用不着担心。想飞就飞,想降落的时候就降落,这样就好了。」
  「可是,说不定过一、两年后,我就跌到谷底了,却舍弃稳定的工作,我觉得这样太任性了。」
  「不对。」
  他断然否定。
  「希望你展翅高飞的人是我。你是听了我的请求才开始尝试。如果你现在想飞,就请不要降落。别让我变成一个只让你品尝了飞翔的喜悦后,却因为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就叫你降落的自私任性的男人。」
  两行清泪滑下她的脸颊。
  「我想写作。直到所有人说再也不想看到我之前,我想一直写下去。」
  「反正到时候,又只是变回我一个人独占罢了。」
  说完,他用指尖拭去她的泪水。

  成为职业作家后,她是个运气非常好,同时也非常差的作家。
  她的工作一帆风顺,许多出版社争相邀稿,甚至多到了她无法悉数接下。
  一旦下定决心当职业作家,她的工作态度依旧充满男子气概。只要接下的工作,她绝不会让它开天窗。纵使是编辑部单方面的失误导致截稿日对她来说太过吃紧也一样(他不晓得截稿日这个名词在小说界里是否正确。但是,他与她在那年之前只是普通上班族,因此两人谈论到她的工作时,也不会刻意使用「作家应有」的业界术语)。
  「现在算起五天内,请给我一份一百张稿纸的中篇小说,我们已经失手打出预告了。」
  即使是这种工作,她也面不改色地照单全收。但是,她并非不吭一声就接受,这点想来不像个作家吧。她在公司当小职员的时候,早已透过上司学习到如果是客户的责任而发生意外状况,就要进行「谈判」。
  明知此刻起,她得鞭策自己写作,但在他看来,她的「谈判」实在很有趣。她的不屈不挠和他现在仍就职的事务所社长及上司简直如出一辙。
  「我明白了。那如果我能赶上截稿日期,可以得到什么回馈呢?」
  她会强迫自己赶出稿来,相对地,也会要求对方拟定企画在杂志上宣传自己的作品。
  「如果只是道歉或拜托我,这些行为都是免钱的吧。提出无理的截稿日期却想要人准时文稿,就必须给我一点具体的好处才公平吧。你只要动动嘴,我却要劳心劳力,就算我是新人,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毕竟我算是个人事业的老板啊。」
  那种时候她的装乖猫皮几乎卸下了大半。最后,强硬态度与事务所社长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与对方取得共识后,一定会说这句话:「你已经开出了我能接受的条件,那么这回的稿件就这么说定了。
  她说完后,达成协议的稿件就一定是双方都谈妥了。她必会遵守截稿日期,编辑也不用为此感到歉疚。
  她并非单方面的付出,而是确实收取回报。紧接着一股脑儿进入整整五天都不洗澡的赶稿状态,对于已经谈妥的稿件绝不有半句怨言。事后也不会刻意提起这件事,向对方讨人情。

  如果是编辑方面的疏失,导致情况演变到不论做什么都已来不及挽回,这时她的猫皮就会彻底卸除,就像大发雷霆的大叔附身在她身上一样,变得比勃然大怒的社长还要恐怖。
  「别过来!」她曾在半夜接起电话后如此咆哮。
  看来是犯下严重过失的编辑在大半夜表示想搭末班车亲自登门道歉。
  「你就算现在过来,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们这里可是住宅区的两房一厅小公寓,不仅是双薪家庭又过着节俭的生活,附近没有半间可以聊天的店家喔!跑到我和明天还要上班的老公住在一起的家里来,你真的想道歉吗?只会增加更多麻烦而已吧!况且回去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已经没有末班电车了,你想花好几万搭计程车回去吗?如果你还做了其他蠢事,必须沿途道歉的话,那我不会阻止你!可是只要我还活着,我绝不允许你做出这种只为了向我一个人道歉就随便花钱的愚蠢行为,而且我也绝不承认这种道歉算是道歉!」
  好强,根本就是大叔。具体来说就像他们公司的社长完全附在她身上了。
  遭到怒吼的编辑虽然很值得同情,但旁观的他却觉得很有趣。
  明明她气得火冒三丈,但她绝不会让怒火跨过那条严谨地存在她心中的道德界线。
  「况且如果让你这样年轻的小姐三更半夜上门道歉,我也只能原谅你了吧!直到我气消之前,让我生气个够!至于你,应该要四处努力周旋,尽可能让下个月的『道歉启事』版面登大一点!因为在这个行业里,明明是你的过失导致我名誉受损,我却一句话也无法辩解!」
  见她吼得毫不留情,他总担心会不会影响到她日后的工作,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未被「冷冻」过。反而她越生气,对方就与她越亲近。吵架次数多了以后,她也开始用平辈的语气说话。
  但无论她多么暴跳如雷,她从不会说些不尽人情的话,同时也总是牺牲小我。从旁看去,那副情景简直就像以前看过大打一架后相知相惜的少年漫画。
  她的长篇大论中也夹杂着他曾对她说过的大道理。
  「听好了,我以前从未想过从事这行!我只是侥幸有机会可以出书罢了,等到运气用光了,我也只是过回原来的生活,一点损失也没有!所以不好意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吓倒我,我从一开始就未拥有过任何东西!我早已做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跌落谷底的觉悟,如果你有自信和我这种人单挑还能获胜,就尽管放马过来吧!」
  奇怪的是,这种突发意外总发生在半夜,他就算上了床,也无法入睡,只能睁眼竖耳倾听所有对话。
  最后下了思虑周全的指示后,她用力挂断电话,返回卧室。
  「对不起,我太吵了。」
  「不,没关像。因为有突发状况嘛。」
  她刚才是在工作。况且依她的为人,如果不是工作,她也不会三更半夜讲电话时不留情面地大声咆哮。
  「要睡了吗?」
  他掀开棉被后,她就窸窸窣窣地钻进来,在他身旁缩成一团。
  自在事务所上班的当时起,她就充满男子气概。
  对强行看了她小说的他,说她交接完自己的工作后就会辞职。对下跪请她不要辞职的他,说她只是有起床气,要他不用辞职。
  她的男子气魄依然健在,而且似乎还因为成了职业作家——也就是她口中的「个人事业老板」,变得更上一层楼。可以看出她长年来操作文字的功力可不是虚有其表而已。她只吵会赢的架,而且对断然说出「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什么」的她而言,能赢的架,就是自己站得住脚的架。况且善于操控文字的「作家」这类人一旦认真地想在能赢的架上获胜,那他们一定会赢。不过,这也许是从一开始就认清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失去的她才有的获胜方式。
  因抽背后有你在,她说。因为有你支持我,我才能继续写下去,才有办法战斗,才能再站起来。
  可是,每当讲完电话,就像现在这样缩成一团坠入梦乡的她,绝不是毫发无伤地得胜。她犹如一头野生动物,蜷缩成一团治疗伤口。
  纵然千疮百孔,只要有他在,她就能再站起来。
  事实上,她的确因为不停战斗而增加了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偶尔他会想是不是因为有他茌,她才会勉强自己站起来,反而增加了更多不必要的伤口。
  尽管如此,出乎两人意料的无数读者仍等着她。这些读者也已超过他最初的预料,成了她写作的动力。

  同时,她也是个运气非常差的作家。
  乍看之下,她的作家之路走得一帆风顺。只要认定在工作上说得通的道理,她就不会退让。就像被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大叔附身般和人吵架,但工作还是源源不绝地涌进。
  在他人眼里,会觉得她明明耍大牌,工作却还是很顺利。
  但是,那不过是她「运气好」的片面,亦即她牺牲小我换来的结果罢了。唯有直接与她接触的人,才知道看似工作顺利的她不但牺牲小我又阳痕累累。
  然后某天起,一个荒唐可笑的团体盯上她。
  对方提出采访的要求,原本该在事前请受访者本人确认的原稿却迟迟没寄回来。居中斡旋的责任编辑和业务也好几次不露声色地催促那间杂志社,仍然杳无音讯。
  就在无法事前确认原稿的情况下,那本杂志出版了。其中关于她的特辑,内容可说恶意十足。对方刻意选择中伤她的评语。
  由于特辑公开她未曾向外发表的过往经历,提及她就读大学时曾经加入文艺社,他们才恍然大悟。
  「小说的水准根本不足以成为职业作家。依现在的水准,终究只是家庭主妇的消遣罢了。大学时期认识她的相关人士都对这位作家能够出道一事大感不解。想必是拥有相当强大的靠山,抑或是……」
  居中介绍的出版社和责编都大为震怒,其他出版社的责编也是。
  然而,向杂志的出版商询问后,才知道那本杂志的形式是期刊式书籍,就算只有一期也能出版。出版商对这本期刊式书籍却坚称:「关于期刊式书籍,敝社是委托编辑公司处理,所以不清楚详情。」换言之,就是出了就跑。
  再次询问编辑公司,对方却表示:「由于人手不足,我们外包给数名自由撰稿员。」至于那些自由撰稿员的名片上,仅印着从未听过的笔名、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而且全都无法取得联系。
  肯定是导致她留下心灵创伤,害她从此不敢请人过目作品的大学时期那帮家伙搞的鬼。当初她加入的那个社团没出现过半名作家,倒是有几个人好像成了自由撰稿员。
  然后他们注意到了他们想成为的作家、过去曾被他们瞧不起的她。
  「这群人真是太卑鄙了。正派的自由撰稿员都知道必须让自己的名字累积信用。这帮家伙工作时只随自己高兴,认为一旦累积恶评的笔名,只要随手扔掉就好了。」
  所有的责编都忿忿不平地如此骂道。
  接洽工作的出版社和责编也沮丧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当对方迟迟不肯让我们校样时,我就该取消这份工作了。因为对方说要为你做大篇幅的特辑,出版商规模又大,我一时贪心了。对不起。」
  「不,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
  她冷静答腔。
  「虽说这条路走得还算顺遂,但我依然是个没没无名的作家。如果我是你,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不想错过宣传的机会。」
  从此若有人想采访她,该出版社就必须是直接企画的负责人,并且能够确认自由撰稿员的资历。事前也会签订契约,若有杂志不愿让她确认校样,即便在发行的前一分钟,也能够撤回采访许可。这些全是为了不重韬覆辙,再像这次一样彼此互推皮球,无法厘清责任归属。
  「从事这种工作的编辑公司和自由撰稿员无论如何都无法踏违主流文学。没有人比自由工作者更懂得信用的重要性了。请你别以为所有自由撰稿员和编辑公司都是这副模样。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就做不出书。可是,这种业界老鼠屎股的家伙也确实存在,我们必须负责区分出他们,保护作家。」
  责任编辑们各自发表宣言,至少曾与她同一所大学文艺社的自由撰稿员都已确实无法在主流文学里生存。况且因为私怨就做出这种事,其他作家也不可能将工作委托给他们。虽然那帮家伙似乎不在主流文学里接案,但起码他们是亲手缩小了自己生存的世界。
  即便如此,他和她还是阻止不了无事先征得许可、三天两头就会出现的书评。那帮家伙依然顽强地在发行一、两期后就可能停刊的杂志上抨击她。
  他则在网路上查看他们的资料,浏览所有的书评,尽可能搜集情报。现今这个时代,如果想当个自由撰稿员,若不是相当具有权威或拥有一定程度的人脉,想在网路上不设置联络窗口接案简直难如登天。
  然后他将调查到的资料全转交给她的责任编辑。
  想践踏她的话,就尽管践踏好了。但你们每次践踏她的时候,我都会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搜集你们的资料,再散播到「主流文学」去。就算更改称谓和URL也没用,只要沿着书评去查,马上就知道了。因为没有其他人会像你们这般偏颇地攻击她,我已经记住你们的评论方式和文章风格,或是以什么体裁为主、吹捧哪一种作家,又轻视哪一种作家。现在全日本最了解你们的人就是我。无论是吹捧的评论方式、轻蔑的评论方式,还是为了践踏她而集中火力攻击的恶意评论方式,我全都认得。不要小看「读者」了!
  别以为是很快停刊的杂志就感到安心,国立国会图书馆可是很方便的喔。
  想甩掉我的搜寻的话,你们只能关掉网路的联络窗口。但是那不可能。
  因为你们若不在不需花钱的网路上接案,就无法继续当自由撰稿员。躲避搜寻?安装这种程式的话,联络窗口就失去了意义吧。
  只要你们一践踏她,我就会紧追在后。她的合作对象越多,你们可以介入「主流文学」的缝隙就越小,
  因为现在不管横看竖看,身处在「主流文学」里的人都是她,在角落兴风作浪的人是你们。
  不论你们如何在角落里乱吼乱叫,都已无法伤害到她的名誉,但是,我无法原谅践踏她的你们、明白了吗?践踏他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践踏她时,做好这样的觉悟了吗?只因为无法原谅学生时期被自己看不起的她成为作家,就为了污辱她而策划那个特辑,但你们可曾做好觉悟,会因此制造出一个锲而不舍的追踪者呢?
  我永远都知道你们最新的笔名。隶属于编辑公司的家伙,我也知道那间公司的名称。然后我再让这些消息流进「主流文学」里,这就是你们污辱她的代价。

  他会气得发狂不是没有理由。
  被人狠狠掀出大学时代的心灵创伤后,她的心生病了。
  她得了称不上轻度的忧郁症——她变得笑不出来。
  像是趁着工作的空档一起看电视上的科学节目或纪录片,和他一同讨论:或是放假相偕出外散步。
  那种时候,她都会突然从闲话家常中涌出小说的构思或影像,兴奋雀跃地对他说:「你觉得这样子如何?」
  自己仿佛也参与她所构筑的世界,所以也很开心地与她讨论。
  就算没有讨论,光是对话就很开心。
  然而,这种情形不再发生。
  被那个荒诞不实的特辑抨击后的第三个月,她主动提议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想起朋友跟我说过,一旦出现这种状况,不要再以为没关系,或害怕把事情闹大,要赶快去看医生,」
  ——越早去看越好喔。再让症状恶化下去的话,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第一次和那位朋友见面时,对方已经康复了,但据说先前曾连续三年都到医院回诊,甚至辞掉工作。
  「我觉得三个月都无法自然地笑太不寻常了,所以我要去看医生。」
  害怕把事情闹大。如此担心的人反而是他。他一直畏畏缩缩地想,如果建议她去看精神科,会不会伤害到她?好好照顾她的话,说不定就会恢复了啊。
  即便是这种时候,还是她比较有男子气概。判断自己不对劲后,就主动去医院看病。
  至少他想陪她一起去,但偏偏这段时间,公司忙得必须动员所有人力,甚至没时间让他请半天假。
  搭末班车到家时,她的双眼虽然哭得红肿,神情却比往常明亮:
  「我在医生的面前哭了。」
  听到这句话后,他确实是该吃惊,虽说是医生,但她竟会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哭。
  她没有说出笔名,仅说了职业后,开始一五一十道出自己的遭遇。
  医生静静听完后,说:「这些人真是过分呢。」
  「一个不认识我的人,听了我的遭遇后,对我说『他们真是过分呢』,当下我真的觉得松了一大口气。至今我的情绪仿佛都凝固般无法动弹,终于又在今天有所感触,导致我哭得淅沥哗啦呢。」
  医生的诊断是忧郁症,以抗忧郁剂为主开了好几种药,并叮嘱她一定要按时吃药。
  她是名非常认真的病患,同时也是名非常理智的病患。所以,起先是两周去一次医院,第三个月的中途起,变成一个月去一次医院即可。
  现今有很多人不愿承认自己是精神病患,或是诈病将医生耍得团团转,因此就病患而言,她可说是优等生。
  承认自己是病患,也体认到吃药的必要性,更会确实依照指示吃药。而且医生开的药也不与她的体质抵触。
  然而,她的恶运不只这一件。

  娘家方面的恶质亲戚也增加了。
  她从未见过面的一些远亲开始打电话来要钱。但是,这类人还算可爱。她只要不接家里的电话,再将丈夫、朋友以及工作相关的联络管道全转到手机即可解决。——附带说声,即便茌这种状态下,她仍继续工作。依她的说法,写作反而落得轻松。由此可知她的现实生活正逐渐恶化。
  现实生活恶化且影响极钜的原因之一,反而是她的近亲而非远亲,尤其家人中又以父亲为最。
  在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来往时,就是一股的善良市民。
  她以往曾如此评断自己的家人。这样评断家人有些苛刻,但为何会有这种评语呢?就在「发生问题」——她成为作家之后,他才明白。她当上作家这件事也囊括在「发生问题」的范畴内。
  包括她的父亲,似乎有不少亲戚都是没落的文学青年,因此她成为作家后,成了老人家之间茶余饭后的话题。
  亲人有时是打电话,有时又没通知一声就怱然登门造访。
  你写的小说真不像话。
  文学小说不该是这样。
  就是因为写这种东西,你才无法出人头地——
  她的亲人聚在一块,仿佛是那个残酷特辑的后续般猛烈批评。而且第一个贬低她的人就是她父亲。
  你写的东西终归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
  真正的作家啊——
  她的父亲滔滔不绝,她终于理智断线。
  「你们这一辈子曾经当过作家吗?」
  正因为是骨肉亲人,他们无情又不负责任的话语才对她造成极大的伤害。
  「我是为了写我想写的东西才成为作家!不是为了当你们的替身!如果你们真有想写的东西或是作家的理想,等你们自己戍了作家以后再自己写吧!只想针对我的作品挑三拣四的话,我不会再和你们见面,也不会接你们的电话!给我滚出去!」
  于是父亲和亲人转而将矛头指向他。
  她原本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孩子。
  跟你结婚后,她才变坏了。
  以前的她都会乖乖听我们的话——
  只想将她的作品、她的生活方式当作茶余饭后笑柄的他们,才不可能有任何顾虑或疼爱之情。他冷漠地赶走一窝蜂涌而至的亲人,电话也直接挂掉不再转给她。
  「那些都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你不用当真。」
  他安抚趴在他膝上哭泣的她。但是,她依然深爱自己的家人,无法将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仅当作是酒后的胡言乱语。
  期间,她持续吃着医生调配的药。
  每天按时且确实。
  ——一有任何异状,请立即来医院。
  她遵照医师的指示,一有任何变化,隔天就会前往医院报到。每一次医生听完了她的遭遇后,都会为处方笺做细微的调整。

  她将父亲的手机、老家的电话以及亲人的号码全设为拒接来电。
  因为他们就像酒醒之后忘了自己曾如何在酒席上唾弃过她般,周而复始地重复相同的对话,
  父亲、哥哥、姐姐,娘家中唯独母亲能理解她。兄姐对她的小说没有兴趣(这点比父亲好上几十倍),只有母亲会发自内心称赞她的作品,也很高兴她成为了作家。
  所以她都私底下偷偷与母亲联系。
  「喂,妈妈吗?这次我会在〇〇社的杂志上连载短篇小说,可别告诉爸爸他们。」
  那间出版社恐怕连她的父亲和前文学青年亲戚们听了,都会敬佩地伏地谢罪吧。一旦知道她开始为那间出版社写稿,而且篇幅不小,可以想见他们的态度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但她的怒气难以抚平。
  那个作家就是我女儿。
  她是我亲戚,我的侄女——
  她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让他们有机会志得意满。
  「我知道。那些家伙才没有资格拿你出来卖弄。」
  但某一天,她的父亲却将她卷进出人意表的事态里。
  一个自称是某某地区民生委员的妇人事先约好时间后,造访了两人的住处。但妇人不是他们居住地区,而是她娘家地区的民生委员,联络地址是透过她的母亲得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纳闷地邀请民生委员入内后,自妇人口中听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原来是一个人住在老旧房子里的奶奶得了失智症,非但四处徘徊,还在外头大小便,街坊邻居开始抱怨抗议。
  然而民生委员出面处理后,老家的父亲却不为所动。
  「现在情况已经恶化到必须送老奶奶到疗养院,一般人根本照顾不来。关于疗养院的床位,我们也能替各位安排。但是令郎……对您来说是爸爸吧,令尊表示他也劝过老奶奶了,但是本人不愿意的话,他也没办法。还说老奶奶说话的时候很正常,只要令堂常常过去照顾她就没问题了。这种情况很常见,也就是所谓的间歇性痴呆。的确,老奶奶开始老人痴呆了,但不是一整天都丧失心智。尤其身处在自己生活范围内的自家住宅时,看起来就和普通人无异。关于这点我已经说明过好几次了,但令尊就是无法苟同……况且,就算老奶奶本人说她没问题,但在那种情况下将老人家一个人丢在家里,几乎算虐待了。」
  聼到一半,她就闭上眼睛,彻底死心般深深叹一口气。
  「……那我该怎么做?」
  「只要您能说服令尊,让老奶奶住进疗养院养病就好了……据说令堂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所以我才向令堂问了您的联络方式。」
  「我明白了。最快能入院是什么时候?我们会在那天送她过去。」
  「这间疗养院是收费的,有提供专车接送的服务。」
  「那就麻烦您了。」
  紧接着她与民生委员谈论住院的细节,民生委员告辞后,她致电绐母亲。
  与母亲讲完电话后,她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说明完来龙去脉。
  大致上如同民生委员的说明。
  「我之前说过,他们在没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来往时,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先说了这句开场白后,她开始描述。
  「我的家人除了我以外,全是一群没有能力面对现实的人。一旦发生了困难或坏事,他们只会默不吭声一味忍耐,或是彻底无视,以为事情总会顺其自然解决。等到再不有人出面处理就无法收拾的局面,他们也都是一拖再拖。爸爸虽然是个爱面子的人,却也最爱拖延,偏偏又是一家之主,比如妈妈一说『这件事情再不处理就糟了吧?』他只会大吼大叫要妈妈闭嘴。
  对爸爸不论说什么也没用。所以家人从以前就什么也不敢对爸爸说,事到如今更不会对他说些什么。但是,明明是爸爸自己一拖再拖,害得事情一再恶化,最后却吼着『还不快点想想办法!』把问题推绐我们其中一个人。
  这种时候,能处理现实问题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没有一个人会主动出面,结果最后都是我在擦屁股。妈妈也是,这次给民生委员我的联络方式,却不是给大哥或大姐的。因为她知道大哥、大姐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不会做。
  我心想继续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被这群人榨干,所以我决定逃出来,自己一个人生活。
  刚才我问过妈妈,她说依奶奶的存款和老人年金,都足以支付入院注册金和每个月的费用。但就算知道这点,家里还是没有半个人展开行动。一直坚称他们尊重有间歇性痴呆的老人家的『意志』,结果做的事情却和虐待没两样。明明造成邻居的麻烦,却拖拖拉拉地说一大堆无法马上处理的借口,这回也一样,只等着麻烦自己解决。
  可是,只要奶奶没住进疗养院,唯一能够解决这桩麻烦的方法就只有等着奶奶死掉啊。到最后,如果我不出面,奶奶就只能一边造成他人的麻烦,一边默默地等着死期到来而已——」
  「对不起,你愿意帮我的忙吗?」
  「那还用说吗?」
  只要不解决这个问题,她甚至无法做如今她唯一赖以生存的价值——写作,这已不仅仅是一份工作了。

  民生委员和她的母亲表示,奶奶已经三年没有洗澡了。奶奶早已无法自行洗澡,家人想替她洗澡的时候,她就会以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凄厉嗓音尖叫:「杀人啊!」、「救命啊!」拼命挣扎到让人抓不住她。
  她曾多次向家人建议,委托看护公司前来为奶奶沐浴,还替他们查好看护公司的联络电话和费用,但她的家人都是一有麻烦就默不作声、置之不理的人,即便听了她的提议,却没有人展开任何行动。
  奶奶入院的日子即将到来,他受她所托买了些东西。现在除了医院以外她都不敢出门,买菜也是他在假日时负责采购。
  「麻烦你买我和你要穿的便宜运动服,帆布鞋各两套,再买一些便宜的毛巾,和整捆的工地手套及抹布。」
  「我想那天结束之后,这些东西得全丢掉吧。」她补上这句。
  事实上,奶奶家的惨状的确让人瞠目结舌。

  虽然只是平房,但以前也是一栋有着气派庭院的大房子吧,现在就算说是废墟也不为过,或者也可以用电视报导上常见的垃圾屋来形容。
  必须在疗养院开车来迎接之前,将躲在屋子里的奶奶带到外面。就连家门外也飘散着些许异臭——就像停止营运后,弃置不管的动物园飘出的臭味。
  他和她将毛巾卷在头上和嘴巴上,再戴上工地手套,一名看似一直在附近观望的妇人开口向他们攀谈。
  「那个……住在这里的老奶奶怎么了吗?」
  「我们今天会送她去疗养院。长期以来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她低头致歉后,妇人接着就说:
  「请尽快处理好吧。家人来探望老奶奶的时候,都会打开所有窗户通风换气吧。虽然这样子说很失礼……但坦白说,实在臭得让人受不了。你知道吗?令堂每隔两、三天就会过来照顾老奶奶,但来的时候我们左邻右舍都会关紧门窗。令堂总向我们道歉,但道歉有什么用呢?明明直系血亲是她老公啊……」
  妇人轻蔑地向事不关己般,站在路旁抽烟的父亲瞪一眼。
  「真亏他能狠下心将痴呆症的老人家丢着不管到这种地步……我们也经常向民生委员投诉呢。」
  「对不起。」
  明明不是她的错,她却弯腰道歉。
  「我们一定会在今天之内想办法解决,还请您多多包涵。」
  他也一起弯腰致歉。既然她都低头了,尽管不合理,但和她一起分担是他的义务。虽然下晓得这么做能帮她减轻多少负担就是了。
  打开大门后,父亲走进荒废杂乱的庭院。他与她也跟进,母亲自后方喊道,「记得小心脚边!」
  但母亲的提醒慢了一步。他的鞋底忽然一滑,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是人的粪便。他打了个冷颤。即便是血亲,一般人也不敢触摸对方的排泄物,更何况他与奶奶并没有血绿关际,
  「妈!他都特意过来帮忙了,这种事情要早点说吧!」
  她的嗓音也变得尖锐。她的母亲确实很善良(至于大哥和大姐,甚至没来帮忙),但不是个机警灵敏的人。
  「不好意思啊,奶奶很久以前就不再用厕所了,都直接就地在庭院解决。我本来以为她是害怕上和式的旱厕,所以在加盖了西式的马桶,但她还是不肯使用。」
  他默不作声地将鞋底蹭向泥土地。对于将他卷进来,她一直深感歉疚。眼下她强忍歉疚的心情,主动挑起现场指挥大权。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自她手中夺下指挥权,一切由他解决,这样子也能早点结束。一旦这么做,她的亲人与她之间就会形成难以弥补的潞沟人她也不想让情况演变到那种地步,所以选择自己出面处理。
  「妈就负责收拾庭院里奶奶留下的排泄物,臭味会给邻居造成困扰的。」
  母亲拿起大门后方的清扫工具,开始清理奶奶的排泄物,动作显得十分熟练。来这里照顾奶奶时,也都从庭院开始打扫吧。
  而火速逃到玄关前方的父亲肯定一次也没帮忙过。
  父亲打开玄关后——她畏缩地后退一步,靠在他身上。为了扶住她,他没有后退。
  眼前的景象已称不上是人类的住家了,根本是野兽的巢穴。——不,甚至更糟。就连野兽也会让自己的窝保持干净。
  犹如聚集大量流浪汉的高架桥下的臭味从屋内迎面扑来。纵然已用毛巾罩着口鼻,臭味还是隔着毛巾窜进来。
  四处皆凌乱地放置垃圾袋,可以看出曾努力想分类的些许痕迹。经常过来照顾奶奶的岳母应该已竭尽所能帮忙倒垃圾了吧。然而,房间触目所及之处皆能看见剩菜的残渣和穿到破破烂烂的内衣裤,这种状态根本称不上有人居住。
  她的父亲竟一直放任自己的母亲不管,任她一步步沦落到这种地步吗?
  对于一个患有间歇性痴呆的老人,说什么「尊重她的意志」。她对父亲有多么失望、幻灭,用不着说出口,他也完全能明白。
  当她理所当然地穿着鞋子准备走进屋里时,父亲垮下一张老脸。
  「走进奶奶的房子时,至少该脱个鞋子吧。」
  「别开玩笑了。」
  她用低沉的嗓音这么说并瞪向父亲。
  「这种地方还能称作家吗?这里不过是你不负责地任由奶奶自生自灭的牢笼罢了。我老公还在庭院里踩到奶奶的大便。天晓得屋内地板上还有什么东西。你们到底多久没有大扫除了?家里一定到处都是虱子吧。是你让曾经那么干净漂亮的奶奶家变成这副德行。还敢要求我们脱下鞋子踏进这种地方?我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打算要将今天穿在身上的运动服、鞋子、内衣裤和袜子全部丢掉。因为民生委员也告诉过我们情况有多么糟糕!」
  她连珠炮似滔滔不绝,穿着鞋子踩上室内地板,也转头对他说:「没关系的。」要他直接走进屋子。
  越往里头的房间走,动物性的臭味就越强烈。在长年铺在房里、早已变得扁平的被褥上,有个老婆婆正襟危坐,就是她,动物性臭味的中心。
  老婆婆抬头看向她,她在呛人的动物性臭气中解下毛巾,但老婆婆似乎已认不出她是谁了。她死心地再将毛巾缠了回去。
  所谓惨不忍睹,指的肯定就是这种状态。
  老婆婆身上的衣物磨损得非常严重,到处都是破洞,甚至让人觉得这样还未分解真是不可思议。动物性的臭味远比真正的动物园还要浓烈,奶奶身上也散发出大小便的臭气。他这才亲身体会到人类三年不洗澡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还以为奶奶戴着一顶形状奇特的帽子,但不对,那是头皮上的污垢一层一层地不停剥落后,形成的帽子状。头发起了缓冲作用,因此那个巨大的头垢才能保持形状不破碎。
  奶奶的脸部、肌肤和全身也都是污垢——
  一想到要触碰这样的存在,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对不起。她轻声说。
  「我也不想碰,你一定更不想吧。可是,爸爸绝对不会帮忙。对不起。」
  房间的惨状也非常惊人。散乱在被褥周遭的购物袋里头,全是替换过的内衣裤或吃得一片狼借的食物袋子。是岳母煮好后带过来的吧。看样子是觉得起身丢垃圾桶太麻烦了。就直接窝在被子里,尽可能地能丢多远就丢多远。平时她母亲都会整理干净,至少棉被周围会稍微清理一下再回家。
  但是,根本没有余力顾及整栋住宅。眼前的景象甚至凄惨到不如直接拆了这栋房子、夷为平地比较快。一面做自家的家事又要定期过来,岳母在老家那帮总是默默等着麻烦过去的人当中,算是相当努力了。
  没多久,疗养院的人前来迎接了。
  正如她所言,父亲完全不出手协助。
  「杀人啊——————!谁来救救我——————!」
  奶奶发出几欲撕裂喉咙的厉声呐喊、疯狂挣扎。为了压住奶奶,他甚至忘了自己刚开始曾满心不想碰她。当骨头脆弱的老人用尽全力挣扎,年轻人如果也卯足全力压住她,就会害她受重伤。但只要手下留情,又无法压制住她,这当中的力道拿捏让他吃足苦头。
  他和她负责将挣扎扭动的奶奶带到玄关后,她的母亲也上前帮忙,不断地对奶奶说:
  「奶奶,没事的、没事的。」
  然而,一将奶奶交给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后,她霎时变得安静乖巧,仿佛刚才的狂暴只是错觉,听说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那就拜托你们了。」他们低头致谢(好歹这时父亲也一起弯下腰),疗养院的人开车离开后,父亲才忿然啐道:
  「她明明百般不愿意,你们还勉强她……甚至穿着鞋子走进屋里,你们心里还有所谓的人情义理吗?」
  「爸爸!」连她母亲也看不下去地拉了拉父亲的袖子,但他已经到达极限。他才不会任由岳父对她施加言语暴力。
  「恕我直言,至今你一直将老人家一个人丢在屋子里,这已经构成虐待了。我老婆是自你的虐待下救出奶奶。民生委员也是因为你不可靠,才会来拜托我妻子。不感谢我们就算了,我们没道理还要承受你的污辱。」
  「你们擅自决定多花一笔钱请人过来接送。以为谁要付钱啊?明明不晓得奶奶会活到什么时候,却不找我商量一句就自作主张白白花钱。」
  她不发一语地走向车子,从副驾驶座上一把抓起自己的钱包再走回来。
  接着她将皮夹里的钞票全抽出来,扔向父亲的脸。
  「这些还不够的话,再寄请款单过来啊!」
  父亲的表情很快地从错愕转为震怒。
  「你这家伙,对父亲做这种事像话吗?」
  「你刚才说白白花钱了吧!白白花钱!如果你一开始就愿意帮忙的话,打扫根本就游刃有余!我早就看穿你的真心话了,其实你一点也不想碰全身脏兮兮的奶奶吧!明明很厌恶,嘴上还伪善地说她好可怜,结果奶奶现在变成什么德行了?!这个家又变成什么德行了?!以前感情很好的邻居现在也都用白眼看我们,一打开窗户,邻居也因为臭气冲天,要求我们快点关起来!元凶就是你!现在奶奶的状况连我也不想碰,身为外人的丈夫却还特地过来帮忙带出奶奶,你却只是站在旁边看而已!除了打开玄关以外,什么事也没有做!既然这么舍不得花这区区几万圆的接送费,那就我出啊!由我主动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不过是因为写小说赚了一点钱,就敢拿钱砸父亲的脸,你写的那种东西只不过是——」
  你休想再说下去!
  他火速揪起岳父的领口,岳父倒抽口气。
  「她也许是您的女儿,却是我的妻子。——胆敢侮辱我妻子的话,我就不客气了。像您这种不过区区数万圆也舍不得花,让奶奶能安全被送到疗养院的人,并不是值得尊敬的岳父,所以我下会手下留情。」
  然后他推开岳父的胸口。岳父跌坐在散落一地的钞票上。
  「我们回家吧。」
  他环抱住她的肩膀,走回车子。她的脸色惨白,仿佛穿着夏天衣物就被人丢进冰原般瑟瑟发抖。
  娘家的家人应该也知道她的心生病了。母亲却一味畏畏缩缩,不敢出面袒护她。大哥大姐也将事情全推给生病的她,佯装不知情,父亲更是过分。
  在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下,一般来往时就是普通的善良市民。
  如果是这种家人,那不要也罢。为了她,不需要有这种家人。
  「你还有我,和娘家断绝来往吧。」
  尽管他开车驶离现场,她的颤抖仍没有停止。

  接着回到家后,出现了最初的征兆。
  再熟悉不过的、适合新婚夫妻居住的两房一厅,称不上宽敞的房间配置。
  回来后,他松了口气。
  「你先去冲澡吧,我也换套衣服,然后去处理脱下来的衣物。」
  他背对着她走向厨房拿垃圾袋,却听见她用忐忑不安的嗓音问:
  「浴室在哪里……?」
  仿佛有人将冰块灌进背后的衣服里般,他的背脊骤然冻结。
  他冲向玄关,只见她站在玄关上,浑身猛烈发抖——双眼的目光在远方聚焦。
  「我、我不知道,门……有好多门、好多好多、还有好多房间——」
  「喂!」
  住家的房门包括玄关在内,也才四扇而已。纸拉门也只有四片。房间的话是两房一厅再加上厕所和浴室。
  在他上前搀扶时,她已经像根棍棒般倒向走廊,头撞在地板,发出「叩咚」的声响。

  啊啊……

  她的嘴唇发出走音的喘息,然后开始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单调又没有起伏变化,却异常尖锐高亢的笑声。
  紧接着,她像一只被打捞上岸的鱼儿般,全身开始剧烈痉挛,抖动的手脚不停撞向狭窄走廊的墙壁:
  「喂!振作一点!」
  要压住她无意识不停抽搐的身躯,比压制奶奶还困难。就算将她抱起来,他也每每因为她突如其来的痉挛而险些松手。
  好不容易让她倒在床上,期间她还是笑个不停。甚至听不出她何时换气,也许这已经称不上是笑了吧。后来她只是气若游丝,侧腹不停抽搐颤抖。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毫不迟疑地决定叫救护车。

  星期天傍晚,她被各医院推来推去将近一个小时。事后,一个熟知这方面内情的朋友告诉他,如果患者平素就去精神科或心疗内科就诊,光凭这一点,医院就会拒绝收容病患。纵使晕倒的原因可能是脑中风或心脏病发作,但只要有过精神科的就诊病历,医院就会以一句「由于没有出现精神病上需要紧急处理的症状,我们无法收容」,一脚踢开病患。当时他不知道这种内情,就在一一九接线员的指示下,一五一十说出她现在的就诊状况、病历和服药内容。
  救护人员便在中途更改她的病情说明。「现在的症状应该是癫痫发作。」
  于是总算能够将她送到有内科的医院。
  到了那时她早已失去意识,医院的处理也只是注射点滴。
  院方甚至不愿聆听她目前的状态,直接打断他。
  「请您到了明天,再向平时去的那间医院的主治医生说。」
  「点滴注射完后,病人就可以回去了。」
  医生和护士冷淡的口吻让他火冒三丈。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有看到她之前是什么情况。

  不过才一天的光景,她就忘了两房一厅的格局。甚至不晓得哪一间是浴室、哪一间是厕所。甚至突如其来地发出让人以为她是不是疯了的大笑声。不管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反应,就只是身体剧烈地抽搐。
  他握住她未扎点滴针头的另一只手,将运动服的袖子上掀至肩膀。整只手臂上满是紫色的淤青。想必身体和双脚也是,全身上下都有碰撞伤吧。
  不久点滴注射完了,他们被医院赶出来。他背着尚未清醒的她走出医院,拦下计程车返家,夜间的车资是两万圆。

  回到家后,他让她躺在床上,脱下衣服和内衣裤,替她擦拭身体,再为她换上新的内衣裤和睡衣。
  白天解决了那副惨状又遭到言语暴力,回到家后,她自己也陷入凄凉的窘境。如今白天清扫时穿的衣服、用的东西,全让他觉得污秽不堪。他像进行净身仪式般照料完她后,自己也将穿在身上的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后丢进垃圾桶,走进浴室冲澡。

  ——然后,故事回到最开始。
  自此之后,她仍经常出现癫痫发作的症状。每当他回家找不到她的踪影时,她大多是已经气力耗尽地倒在屋内的某处。
  她也拿就诊医院给的介绍信,检查了好几次,始终查不出病因。
  有可能是药物调配的问题、有可能是压力、有可能是体质,也有可能是这几点合并在一起后引发的症状。
  总之,她罹患了思考多少,就会消耗掉多少生命力的怪病。
  罹患了被命名为致死性脑劣化症候群的疾病。
  恐怕只要她一死,这个病名就不再被需要的孤独疾病。
  对这种疾病的病患而言,作家这份工作可说是最不适的职业。
  她一直一直一直构思故事——恐怕就是因此不支倒地。
  更久之后,总有一天不管他再怎么摇晃她,她也不会醒来。
  要辞去作家的工作?还是继续?至少她和他约好在做出决定前,会平心静气地过日子。虽然不晓得她能不能办到,但她已经很努力地不做深入思考,也将家事当作例行公事每日实行,过着乍看之下宛若一般家庭主妇的生活。
  医生也调配有助于她不深思的药剂,她也都按时吃药。
  说了也无济于事。明知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说。
  「对不起。如果当初我没有劝你的话。」

  ——你参加比赛看看吧?

  「你别这么说。」
  也许是镇定剂的关系,现在她时常露出淡然平静的笑容。
  「我很高兴可以成为作家喔。发现居然有这么多人喜欢我的作品,我真的非常开心。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法展翅高飞,是你告诉我,我可以的。更何况,我成为作家这件事也许和生病没有关系啊。」
  大有关系!怎么可能没有关系。成为作家后,她或许真的变得比以前开心,同时,负担也确实加重了。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她的读者只有他一人就好了。如此一来,她也不会被那帮像是地痞流氓的人伤害。也就是以前认识的那群奇怪旧友,以及因为是她的亲人,就用自以为是的批评将她伤得更重的大叔们。
  药物、压力、体质,无法断定确切的病因是哪个。恐怕这几项因素彼此之间密不可分。医生曾说过,导致这些因素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割的,很有可能就是压力。
  若真如此,就是外在所有一切抹杀了她的思考。抹杀了她那能够编织出魅惑人心的故事的思考。

  「不当作家以后,我们生个小宝宝吧。」
  她也曾这么说过。
  「我从以前就在想,能够称呼你为爸爸的孩子会很幸福吧。」
  「才没有这回——」
  「就是有喔。你这么温柔,又为他人着想,也不会默默地等麻烦事自动过去。如果你是爸爸,孩子一定会很幸福。」
  我决定了。她轻声呢喃。
  「决定辞掉作家工作的话,我们就生小宝宝吧。」
  他当然没有异议。可是——你呢?
  你能够忍耐吗?就算放弃身为作家一职,你可以选择不写小说的人生吗?你有办法从根本舍弃掉写作这件事吗?
  他无法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她不自己决定的话,那就没有意义。
  不,是她自己没有察觉的话,那就没有意义。他早就明白了。
  不论能不能赚钱,她是那种无论如何都非写不可的人。

  以身体不适为由,她婉拒所有的工作后,过了约三个月。
  她一面盯着看不看都无所谓的电视节目,同时两行眼泪滑过脸颊。
  「……对不起。」
  啊啊,你终于察觉到了吗?
  她定住般,面向电视机动也不动,低声呢喃:
  「问题不在我要不要辞掉作家这份工作……在于我能不能不写作。」
  是啊,正是如此。
  「而且,我最衷心期盼的读者,无论何时永远都是你。」
  这对他来说也是无与伦比的骄傲,同时也让他非常心痛。
  「就算不当作家,只要和我最期盼的读者同住一个屋檐下,就无法放弃写小说。」
  「我知道。」
  他这么回应后,她抱着他痛哭失声。
  这也是她敞开心胸接受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的瞬间。
  「我说过了,直到最后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既然要写,我就不辞掉工作了。她如此宣告。
  和医生商量后,首先,她调查自己写作时间的上限,在开始写作之前,先设定好照相机,计算多久之后会量倒。花了两星期取得平均值后,再扣除掉休息时间,上限大约是五小时,
  然后再抓松一点,一天可以写作的时间是四小时,并利用时钟勤勉地管理剩下的时间。身体不舒服的日子,就强迫自己暂停写作。
  他们也请医生开了能够缓和因写作而产生紧张感的处方。
  她也向合作对象说明自身的情况,工作也更改成写完多少就交多少的模式。为了集中写小说,她无一例外地拒绝所有散文和专栏的邀稿。
  这样的情况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他趁着工作的空档,早上、午休、下午,以及回家前各打四次电话给她。
  她没有勉强自己吧?——还有,她仍活着吗?如果她来不及接电话,她会再打回来。曾有一次她没有打回来,他忙不迭地飞奔回家。
  她说她无论如何都想买一样东西便出门了,跑到收不到讯号的地方。
  究竟想要什么东西,得在这种状态下一个人出门?由于他吓得险些心脏都要停止了,不由自主地责问她,但她还是不肯说买了什么。
  工作结束时,她都会吃强效的镇定剂。睡觉时也会吃强效的安眠药。
  她的大脑已失去了自律性,举个例子,就像煞车故障的电车。煞车就是药。如今,她的大脑若不借助药物的力量,就无法停止运转。
  她的大脑无法感知「休息」的讯号,只要不利用药物强迫她镇定,就会处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不停鞭策自己。
  无论是身体。
  还是大脑本身。
  以前她就表示有失眠的状况,但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人一旦失去痛觉,就与死亡无异。这种剧情他经常在小说上看到。
  痛觉就是感应器。身体正警告本人:这里很痛喔。
  这里很痛喔——这里情况有点糟糕喔。
  请快点处理伤口吧——
  如果没有痛觉,就算身负致命重伤也会浑然不觉,好比说即便肠子露出来,只要没有亲眼看到,就不会知道自己受伤了。
  他的曾祖父是罹患癌症过世的。癌症末期时,最终就连注射吗啡也无法压制痛楚。当痛苦不仅折磨本人,也折磨着家人时,医生提出了一个建议。
  「可以切断脊髓的神经。」在现今,不,在当时应该也是违法的手术。
  切断神经,就表示传达身体疼痛的电子讯号无法传递至大脑。但是,切断的神经无法再接回来。而且一旦切断了神经纤维束,人就会陷入植物人状态。
  据说这个手术是针对已到生命末期,再也无法挽救的病患。
  曾祖父的状况已是无法挽救。于是曾祖父与家人选择动手术。几天过后曾祖父就去世了。在逝世之前,家人逞照顾沉睡的曾祖父边平静地一同度过。
  亲戚当中也有人责怪曾祖父的直系家属,明明曾祖父还活着,竟然将他变成植物人。可是,曾祖父痛苦得甚至拜托家人杀了他,难道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让曾祖父继续承受莫大的痛苦吗?家人最大的愿望,当然是希望曾祖父能保有意识直到最后一刻。而这样的家人,选择动手术,除掉痛觉这种生存所需的感应器,以换取安乐。安乐的代价,就是变成植物人。不是亲人的人,没有资格对这件事情说三道四。
  名为「疲劳」的感应器也一样吗?失去这项感应器的她,只要不利用药物控制,直到死亡的那天为止,大脑都会马不停蹄地持续运作吗?
  直到某一天,车轮脱离了轨道摔倒在地。到了最后,吗啡对他的曾祖父一点效用也没有,那么,她又会变得如何呢?

  ……啊啊,对不起,就到此为止了。
  对不起喔,虽然最后想再多说点什么,但看来是没办法了。
  欢迎回来,对不起。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谢谢你陪我到最后。对不起喔,再见。你要好好保重。愿你幸福。

  ××年四月绝笔

  现在我的家中,她正躺在以纯蚕丝包覆的白木盒中沉睡。

  我还不想安置骨灰,将白木盒放在卧室的小柜子上。
  丧礼并未讣告亲友而秘密下葬。她的亲人中,只邀请她的母亲前来。
  她说,最后不管有没有写完,一定要帮她将那份原稿交给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她说:「因为这次轮到那位编辑了。」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是如此一丝不苟,充满男子气概。
  她也希望无论完成与否,要不要发表刊载,都由那位编辑自己决定。
  所以我原封不动地转达了。
  责任编辑将那份稿子刊载在自家出版社的小说杂志上。总的来说,回响非常惊人。听说也有人抨击出版社是在亵渎死者,但她肯定不予置评吧。
  我都说了可以由那位编辑决定,为什么身为外人的你们要生气呢?

  今天,那位编辑将她最后一本书送来绐我,
  编辑将她至今在自家出版社写的短篇小说和绝笔原稿合并出版。
  「专栏和散文也收录在里头了。如果能和其他出版社的作品合并,也许可以出成散文集,但现阶段还不晓得能不能实现。」
  「谢谢您。她一定会很高兴。」
  「那么,关于版税……」
  对了,领取的人已经不在了。这种时候会怎么处理呢?
  「您将成为受益人喔。」
  当下我一定露出了非常诧异的表情吧。责任编辑用试探的口吻补充说道:
  「各社责编都收到了这样的指示——倒不如说,是收到了这样的遗言,现在理手续了。今后再版部分的版税也全部归您。您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之后我与责任编辑又缅怀着她聊了一会儿。
  最后,编辑在打道回府之际如此问我:
  「最后的〈故事贩卖者〉——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每个人都想知道。我们只向责任编辑说那是一种不治之症以及她的时间所剩不多。
  「您认为有多少是真的呢?」
  我笑了。大概明白我打算将答案带进坟墓里,责任编辑也笑着颔首致意。

  送走编辑后,我想起她还活着时说过的话。

  如果我不在了,就打开我的笔电吧。

  近未来的那个「如果」已经到了。
  真要说的话,这是给我的遗言。若是付诸实行,就像终于承认她已经不在的事实,所以至今我都没有行动。
  但是,这是她的请求。不该再拖延下去了吧。
  我将她作为备用电脑使用的,已有数个月没开机的笔电插上电源。
  掀起的荧幕无比沉重。差不多该送去维修保养了吧——我想着这些事情,却又惊觉到已经没有必要这么做了,肩膀倏地像被压上重物。
  开机后,一目了然的桌面上出现一个新增的资料夹。
  绐老公。

  点开之后,显示着一行短文。

  「请找找看衣柜放内衣裤的那格抽屉」

  我弹也似地跳起来,翻找她衣柜里放置内衣裤的抽屉,然后在内衣裤底下找到两个信封,
  其中一封应该是正式的遗书,用正式印章封了起来。上头还贴着见证律师联络方式的便条纸。另一封是图案俏皮可爱的信封。

  我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用美工刀切开封口,避免不慎割到信纸。
  来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她的最后文字,就在这里头。
  打开之后,信纸上是一行行再熟悉不过的她的字迹。

  「给我最爱最爱最爱的你

  由于是最后一封信,我想写在可爱的信纸上,
  所以鼓起勇气走出家门,一整天找遍大街小巷,你还喜欢吗?
  可是,真要写的时候,我却迟迟想不到要写什么。如果是小说,倒可以轻而易举地信手拈来呢。
  我好想和你一起活到垂垂老矣,两个人都满头白发。
  也想生下可以称呼你为爸爸的幸福小孩。
  但是,这些封我来说都已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所以我要尽我所能,
  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
  我写的文章全部属于你。
  由我写的文章所衍生出的所有权利也全属于你。
  至今写的文章,和接下来在剩余时间里写的文章,也全献蛤你。
  请你务必收下,然后为了你的幸福,请你好好运用。
  我相信你一定会收下,并贩卖出我在剩余时间里所写下的故事。
  不过,最初的读者一定是你。
  我能够成为作家,都是因为你说在至今看过的小说中,最喜欢我的做品。
  所以,我最初的读者永远都是你。
  因为有你在,就算情况演变至此,我也能执笔到最后一刻。
  谢谢你给我为你而写的权利。
  我不在了以后,请你一定要幸福。
  我心中的第一位是写作,即便是为了你,我也无法放享写作。
  所以,这次请你一定要找到将你摆在第一位的好女人,并得到幸福。
  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那个人不要讨厌我的作品,
  谢谢你支持我到最后一刻。
  谢谢你让我过得这么幸福。
  就先这样吧。

  专属于你的作家」

  有人在哭。吵死了,我想。但回过神时,却发现原来是我在哭。
  在面对编辑,冷静到能笑着打马虎眼的我,现在却肝肠寸断地嚎啕大哭。
  谢谢你支持我到最后一刻——明明我根本没有赶上你的最后一刻啊!
  那天回到家时,她仿佛睡着般,就像只是趴在桌上打盹儿一样。直到最后她都不想住院。她说,要死的话,她想待在这间屋子里——待在这间和我一起度过数年光阴的屋子里。
  但是,如果强迫她住院,说不定我就赶得及见她最后一面了。一想到她是孤单一人踏上旅程,我就心痛得无以复加。至少我想在临终前握住她的手。不断呢喃地对她说,我就在这里喔,直到她再也听不见为止。
  我不会伪善地说这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我自己才想这么做。
  我真的真的真的想好好疼借她。
  明明如此渴望,为什么她临终时我却不在她身边?抱住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冷了。她断气后,我应该要一直抱着她,直到她失去所有体温。

  就先这样吧。

  最后结语写不出「再见」的她,是多么多么多么地惹人怜爱。
  你太狡猾了,只有你一个人留下了所有想说的话,我却半句正经话也没对你说。
  就算不说,你也一定能明白吧。
  但是,早知道还是该早点说出来。

  那些我一点也不敢去想会无法对你诉说的、深埋在心底的话语。
  为什么那么多次机会我都没有说出口。
  我真是太懦弱太没用了。
  如果要郑重其事地传达给你,就表示我不得不面对将无法传达给你的那一天终将到来,所以我才会害怕得别开了目光。

  明明你已为这一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直到最后的最后,你还是这般有男子气概。
  我真的好喜欢这样的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育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对不起。可是,我还不想说再见。

  谢谢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头号读者,
  这件事是我永远的骄傲。
 楼主| 发表于 2013-9-10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Side B

  「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听了他的提议,她皱起脸。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相互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他故作滑稽地张开双手,她不禁噗哧一笑。坦白说,她很心动。
  的确,写这种故事好像很有趣。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就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人家说作家多是夜猫子,她也不例外。黎明时分入睡,中午过后才起床。
  普通上班族的丈夫为了不吵醒她,总是蹑手蹑脚地起床,自己做早餐吃,蹑手蹑脚地梳洗整装,再蹑手蹑脚地出门。
  她很少在丈夫准备出门的时候醒来。偶尔在该倒垃圾的那几天早上,半梦半醒地感觉丈夫在清理房间的垃圾。
  有时她甚至大感佩服,为何他能将移动时的气息隐藏得这么完美。
  「其实你的祖先是忍者吧?」
  这么问丈夫时,他得意地咧嘴笑答:
  「这是因为爱啊,爱!」
  其实也是不想吵醒工作到天亮、还在熟睡的她,却总是笑着用这样一句话带过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结婚之后,他的体贴包容一直让她深感庆幸。
  结婚当初,她曾努力将生活作息调回白天工作的模式。但是,在白天无论怎废动笔,就是写得不顺。生产量也大幅下滑。
  我写得出来啦。她如此坚称了一个月。
  「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听丈夫的口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硬撑了.
  「你以为我们交往多久之后才结婚的啊,之前你明明是个彻底的夜猫族,如今怎么可能变成白天工作。」
  「你就变回夜猫子吧。反正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啊。」
  「话说回来,你写不出来的时候心情会变差吧。我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后,迎接我的却是臭着一张睑的老婆,我很可怜耶。」
  「真希望自己的太太能过得开开心心呢。」
  他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
  但是,想变回白天工作也有她的理由。
  丈夫是一般上班族,自己则在家工作。既然如此,她认为生活作息上可以自由配置时间的自己,就应该配合丈夫。
  然而,丈夫毫不留情地驳回她的理由。
  「为什么你非得要配合我呢?你也在工作啊。而且赚的薪水和我差不多,有时甚至比我还多。你有权要求拥有一个便于工作的环境啊。话说回来,我现在也将你目前的薪水算进未来规划里,所以如果你不确实维持好可以提升效率的环境,我也很伤脑筋。」
  「可是,如果有了孩子,也得变回白天工作才行吧……」
  她不屈不挠,但这个理由也被他推翻。
  「有了小孩以后,会因为孩子老是半夜哭闹,生活作息变得乱七八糟喔。况且,到时你也会请产假吧。只要在育儿期间慢慢适应白天工作的生活模式就好了吧?真有困难的时候,也可以拜托老人家帮忙照顾啊,况且我们是双薪家庭,有些事情也可以花钱解决。像是雇用保姆或女佣等等。为了有更多的选择,我们反而该在可以赚钱的时候加紧赚钱吧?像我们现在彼此都在赚钱,生活也确实比较充裕。而且你用自己的步调写作的话,生产力比较高,也接得到工作啊。」
  丈夫气定神闲地接连列出反驳的理由后,她又变回夜猫子的生活。
  她本想至少早上要送他出门,结果也未能达成。因为在还听不到闹钟响的时候,醒来就绝不赖床的丈夫将闹铃关掉了。
  丈夫的上班时间正好是她熟睡的时候,要是闹钟被关掉,她根本起不来。
  「你为什么要关掉——!」
  她一抗议,丈夫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断然说道:
  「因为我爱我的妻子啊。丈夫就该保护妻子,让她能安心睡觉。」
  见他朝她露出灿烂到刻意的「开朗笑容」,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无法再抗议下去。
  就这样,丈夫一直宠着她。家事也被他抢去一半。
  「你负责洗衣服吧,毕竟洗衣机只有白天能用,而且要是下雨,我也没办法把衣服收进来。相对地,我负责煮饭。你通常都是傍晚开始写得很顺吧。如果中途跑去煮饭,节奏就会被迫中断。反正我喜欢煮饭,回来之后再煮也不嫌麻烦。打扫的话,你想扫的时候再扫就可以了,也可以放假时两个人一起。」
  维持这种分工的生活模式曝光后,老家的妈妈臭骂她一顿。
  你怎么能这么倚赖丈夫呢,你都在家工作吧,至少家事要由你来做啊。
  说的正是。但是,人类的本性就是一旦有人能让自己依靠,就很难抗拒。实际上当她写作的节奏上了轨道,她就懒得停笔去做晚饭。
  她心想至少可以帮忙买菜,丈夫却说如果不由煮饭的人自己采买,就无法确定要买哪些东西。
  「你可以趁白天的时候寄信给我,写下要买的东西,我再出去买。」
  她曾如此建议,也被丈夫驳回。
  「这样就不能确认有哪些东西在特价了。我回去的时候,正好店家快要关门,东西也开始降价,一边看卖场里有什么东西一边思考晚餐的菜单比较有经济效益吧。而且我也不讨厌买菜啊。」
  「可是,你这样未免太宠我了……」
  她歉疚地低喃后。丈夫一如往常咧嘴笑了。
  「因为我喜欢宠你啊。宠你说是我的人生目标也不为过喔。怎么样,开不开心啊?」
  然后他伸长手乱揉她的脸。其实说这种话时,丈夫也很害羞。
  望着丈夫煮饭的背影,当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谢谢你每天都帮我煮饭」时,他就会突然挥舞双手大声宣告:
  「我真是伟大呢!太伟大了!快点称赞我、快点称赞我!」
  有时就像傻瓜一样。
  「嗯,你很伟大喔。我一直都很感谢你。因为有你,我才能专心写作。」
  她强忍下发笑的冲动,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称赞,他则心满意足地哼着歌继续煮饭。
  虽然像个傻瓜,却又可爱又令她不胜感激。
  她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是一面故作夸张地要求称赞,一面减轻她的歉疚。

  那是丈夫还是第三人称的「他」的时候。他隶属于同间公司的公关部门,是个工作勤快认真的年轻人。而她主要负责一般业务,由于位在同一楼层,所以认得彼此的长相。
  他属于很少流露情感的类型,表情也称不上丰富。
  烬管被女孩子们列入将来有为青年的候补里,却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不苟言笑」、「冷漠」,所以从未有人积极采取行动。本人也很少在联谊或饮酒会上露面,顶多出席欢送会和尾牙。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遭到孤立的迹象。包括八卦在内,他似乎很清楚公司内部流通的消息。偶尔还有出人意表的部门响应他的行动,他的人脉似乎遍及全公司。
  据勇敢主动向他出击的女孩子说:「他很棘手。」
  「试着向他攀谈后,他意外地很和善呢,可是呀,总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就像一面沉默的屏障,不准别人再往前跨一步。如果能突破那层屏障,可能就有机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吧。」
  哎呀——真难攻下呢。有恋爱高手之称的那个女孩连连摇头。
  她也和他聊过几次,的确有一道奇特的墙,形容为屏障真是再贴切不过。他不如外表那般冷漠,反而出乎意料地开朗又亲切。话题丰富,口才也好。
  但是,想要再继续深入时,他就会冷不防踩下煞车。
  无论聊天时气氛有多么热烈,回到办公室后数值又会降回零。以为交情变好了,用眼神向他打招呼时,他却回以礼貌性的颔首致意。
  就算鼓起勇气约他一起喝茶或吃饭,他也会面带笑容立下铜墙铁壁:「不好意思,今天不太方便。」从来没有女孩子刚好遇到他有空的时候。
  以为他没空,他却在走廊上和清洁阿姨聊得热络。阿姨向他挥手时,他也笑着回应。
  据同期进公司的男同事说,他与男同事相处时也一样有道墙壁。
  「一旦话题歪了,他就会马上喊停,似乎不是很喜欢腥羶色的话题。基本上很少说些不必要的废话。」
  但不说不必要的废话这点,反而让男同事们留下好感。由于口风紧,值得信赖,听说从同事乃至上司,不少男员工都找他倾吐心事或是商量事情。
  「而且他也很体贴细心喔。像是我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曾经过来问我『休脸色不太好看耶,没事吗?』真的很厉害呢。当明显表现出不开心的时候有人来关心自己,真的会很高兴。忍不住就把烦恼的事情全盘说出。但同时,他又不会插嘴多说什么,很懂得察言观色呢。」
  面对男同事才会显现的这份体贴却从未用在女孩子身上,应该是公司外面已经有女朋友了吧——于是大家如此推测:
  当时,对于在公司里秘密从事作家工作的她而言,他是个令她大感好奇的观察对象。作家都是好奇心非常强烈的本性。
  那种一视同仁地与周遭人们保持距离的人,会让什么样的人进入自己的「屏障」里?如果是男性友人,会是哪一种?如果是女朋友,又会是哪一种?经常对外人挂着的一号表情,在「屏障」里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不晓得能不能套用在新角色上。抱着这样的私心,她继续暗中观察他。

  命运就出现在不怎么罗曼蒂克的地方。
  也就是专门放置储水槽和各种机器,到处都沾满鸟大便的顶楼。许多野鸟在此安置鸟巢,有时会看到无毛的雏鸟被晒干如木乃伊般,或疑似乌鸦叼来的剩饭或破铜烂铁。绝不会有人喜欢出入的地方。
  有事上顶楼的人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手机。某间电信公司在公司里很难收到讯号,当收讯不好的时候,只能化身为漂泊者,四处寻找收得到讯号的地点,而顶楼即是绝对收得到讯号的地点之一。虽然室内也有好几处地方收得到讯号,但不适合讲私事,因此若是私人电话,大家都会逃到顶楼。
  她也是手机漂泊者的其中一员,那天最后也前往顶楼报到。
  午休时间,她走上通往顶楼的昏暗楼梯时,正巧有道人影走下来。在看向对方的脸之前,她率先注意到对方夹在腋下的东西——拆开压平的纸箱。
  为什么要带着这种东西上顶楼呢?她诧异地看向对方的脸庞,是他。
  「哇呜,不好意思,请不要看我。」
  他抬手遮住眼睛,但她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像水冲洗过般泪汪汪的。
  呃……究竟要出声向他攀谈?还是不要呢?她确实有事到顶楼,但要就这样擦肩而过?还是折返回头呢?
  她僵住不动,他则尴尬地搔了搔头。
  「……果然,你会很在意吧。」
  「嗯,对不起。」
  说不在意的话,绝对是骗人的。
  他瞬间视线游栘。她顿时恍然大悟——他现在正在衡量。
  「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所以你可以不用说明。」
  语毕后,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不出所料,他刚才是在担心身为女孩子的她会不会对这件事多作揣测。与其因为臆测而传出奇怪的谣言,不如自己主动说明清楚,刚才他的表情就是在做这种考量。当下他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单纯地想说些难为情的借口。
  更何况,她也不希望他做那种衡量。
  他以为我是那种会将别人哭泣一事当作笑柄,到处宣扬的人吗?就算是因为彼此不熟稔,未免也太失礼了。
  「不论是谁,有时都想在没有人的地方发泄一下吧。真要说的话,你手上那个纸箱反而比较奇怪,让人很好奇。」
  「啊,这个吗……只是当坐垫而已。因为顶搂没有地方可以坐,地板又很脏。」
  「喔,原来如此。」
  谜团解开了一个,但紧接着,她又被他为何会抱着久坐的准备到顶楼,甚至带着坐垫这件事情引起兴趣。
  但是,再问下去就违反道德了,所以她为好奇心阖上盖子。
  然后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之际——
  「那个……」
  他主动叫住正走到楼梯一半的她,刚才得抬头仰望他,现在成了平行的对视。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因为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八卦,所以我才会……」
  她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她一直觉得他很聪明,果然是个聪明的男人。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可惜,因为我不会那么做。」
  「等等,我还是说明一下吧。」
  「不用了啦。」
  「可是,就算你不说出去,还是会好奇为什么吧?」
  这个嘛……的确。她反倒心想得到了一个可以沉浸在想像里的好题材。
  「如果导致你做一些跟事实不符的想像,我也会坐立难安,所以还是告诉你吧。这个理由不行吗?」
  这次感觉上不是衡量之后做的决定,他的理由也说得通。原来他是会在意这种事的类型啊,这种意外的发现也很有趣。
  但是,她的悠悠哉哉很快就消失无踪。
  「理由就是这个。」
  他拿出叠在纸箱下的东西。是一本书。而且书的封面——她远比任何人熟悉。
  「我习惯在上下班搭电车时看书。但只有来回搭车的时候而已,在公司里我绝对不会看,可是我今天实在太在意后续了,所以就按捺不住,午休时间跑到顶楼继续看。因为在室内看的话,很容易受到干扰。结果看了之后,小说的情节正好击中我的哭点。」
  为了不让举止变得可疑,她只能保持沉默。
  「我家里有很多这位作家的书喔,不论是哭点还是笑点,很多地方我都非常喜欢。因为我曾经在电车里笑出来,所以决定上班时绝不看书,可是昨晚我没有看完,早上又刚好停在一个非常精彩的地方,才会无法忍到坐车回家。」
  话说回来——他皱起脸。
  「这个作家真是太狡猾了。我从这个作家出道起,就一直很喜欢他的小说,所以大致看穿他的写作模式了。像是这里应该会发展成这样吧。可是,他却在这种写作模式下,又稍微往外偏了一点。就在我心想『好,忍住了!』的时候却天外飞来一笔,所以我才会克制不住。」
  卑鄙,太卑鄙了——这种抱怨可说是最大的赞美。
  「所以我一个大男人才会偷偷躲在顶楼上哭,都是这个作家害的。」
  「对不起。」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因为她太开心了!
  「那个作者就是我。」
  因为,有什么办法嘛。除了朋友和家人以外,很少有机会可以直接听到完全的第三者,又看过自己小说的人的感想啊。一般人一旦知道对方就是作者本人,都会基于礼貌说些客套话。就算不喜欢,也没有人会在作者本人面前说「我讨厌你的小说」吧。所以,一般而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直接听到一个不知道她是作者的人说「狡猾」、「卑鄙」啊。
  她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咦?」
  他目瞪口呆了好几秒,但也很快就掌握了情况。
  「骗人!真的假的?!」
  纸箱自他的手中往下滑落,斜斜地飘过楼梯,在楼梯间滑垒后停下。
  「咦?你没骗我吧?!」
  「我撒这种谎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对了,如果我喜欢你的话,刚好是个趁虚而入的好理由呢。」
  「哇!说话语气也超像本人!」
  「你说『像』,到底是哪里『像』啊?」
  「就是明明在说浪漫的话却伶牙俐嘴!」
  哇呜,被看穿了。这个人真的在看她的小说。因为这一点她自己也有察觉,建她也不晓得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他却断言说这样「很像本人」。
  她突然觉得很难为情。简直就像突如其来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等一下!等一下!今天可不太妙!里头不仅穿着卫生衣,内衣裤也很随便,肩膀上还贴着酸痛贴布。最近还有点变胖。拜托,先给她一个月的缓冲时间。不,至少两星期!
  她低头掩饰自己火红的脸蛋,但无比兴奋的他却凑了过来。
  「你真的是本人吗?!」
  「就算要我现在提出证明,我也没办法。如果是出版社寄来的通知等书面资料,我家里倒是有,至少可以让你看看收件人姓名,要我下次带来吗?」
  他摇头。
  「你都说你有办法带来了,就等同证明你是本人了吧。我想就算打肿脸充胖子骗我,对你也没好处啊。」
  我倒觉得你说话也很伶牙俐嘴呢——但她没有说出口。
  「哇呜——怎么办!没想到作者本人居然就在这种地方!对了,你几年前在《活字之森》上写的短篇没有出书吗?因为那篇短篇没有收录在任何一本书里,我想丢掉杂志也没办法丢,害我伤透脑筋。杂志都变得破破烂烂了。」
  噢,好狂热。他提到的杂志早已停刊了。
  「难道是因为杂志社倒了,有版权问题?」
  「没有这回事啦,版权最糟也就是被收回去而已。只是因为……」
  这时手机响起来电钤声,劈头就是电影哥吉拉的主题曲。不是她的铃声。
  他「啊」地皱起脸庞,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将起纠纷的客户信箱设定成这种铃声。不过,平常我都设成振动。」
  听了他像在辩解的说明后,她不禁噗哧一笑。
  「的确,听得出来是紧急事件呢。」
  明明平常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想不到他为手机设定了这么滑稽的铃声。
  就角色设定而言,他的反差萌属性果然很强烈呢。
  他表情阴郁地看着讯息,叹了口气。
  「我得过去一趟才行了。」
  然后阖上手机,再次转向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再和你多聊聊……约你吃饭的话方便吗?」
  呃,这样子难不成是……我……走进屏障里了吗?
  这是机会吗?但话说回来——
  既然我会将此换算成机会,就表示我其实很在意这个人吧?
  对于浮现至眼前的可能性,她自己也大为动摇,
  等一下!我确实因为他是个难以看穿的角色,所以一直兴致勃勃地观察他!但并非基于那方面的兴趣啊!
  一进人屏障里就开始窥伺那种机会,她也太卑劣了吧。
  「……不行吗?我想问你小说方面的事情,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啊啊,什么嘛,她倏地浑身无力,然后缩起身子——笨蛋,你想太多了!
  他不过是基于读者的立场对你有兴趣而已,你在得意忘形什么啊!
  「不,我并不觉得困扰……」
  「真的吧?那我就相信你这句话曝。」
  「是的,请。」
  「那么,可以和你交换手机号码吗?」
  越是在得意忘形时摔了一跤,互动时她就变得越被动,顺从地与他交换了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
  看到他的电子信箱时,她的心脏以奇怪的节奏猛烈跳动。
  story-seller-xxxx
  尾端的数字是生日或他喜欢的数字排列吧,但那几个英文字是他刚才说过的短篇小说书名——他真的不是这一两天才喜欢她的小说,询问版权等问题也不单只基于兴趣,他对她小说的狂热,少说从连载这篇的时候就开始了。
  「真没想到我会告诉作者本人这个电子信箱。」
  他腼腆地笑了。在办公室里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而且——
  他是因为我写的小说才露出这种表情。
  这时又响起了哥吉拉主题曲的旋律。
  「哇,糟了。抱歉,那我先走了。」
  他慌慌张张地边操作手机边下楼。走了几步之后,「啊,对了,」又回过头来,「下一本新书是什么时候呢?」
  「……那个,还没有那么快。」
  「这么说也是。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
  他过意不去地搔了搔头后,奔下楼梯。
  揣在怀中的那本书,是她上星期才喇发行的最新作品。

  事后她有些不安,便写了讯息发送至story-seller开头的电子信箱。
  「不好意思,刚才的事情能向公司的人保密吗?」
  几分钟过后,她马上收到回复。
  「我知道啦。我不会为喜欢的作家带来困扰的。」
  最后还加上逗趣的表情符号。私底下意外是个平易近人的角色吗?
  接连地展现出他反差萌的一面,最后还极其自然地说她是他喜欢的作家。
  她想自己并不是很容易就被甜言蜜语诓骗的人。但话说回来——
  有人无预警地说喜欢自己写的小说,世上没有一个作家听了不会飘飘然的吧?
  过了数分钟后,这次是他主动传来讯息。
  「对不起,我突然有些担心,我刚才约你真的不会造成困扰吗?
  总觉得我是利用同事这个身份当作盾牌。你就算不愿意,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可恶——这种时候表现出退让真是太高明了!敌人可是公关部前途有为的青年,也许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但是——
  「不会,我很高兴。」
  没办法啊,她就是想这么回!
  「太好了,那我再找时间约你。」
  这封讯息中,表情符号再度复活。

  在办公室里,他的态度与之前没有两样。
  但是,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情,就发来内容相当微不足道的讯息。
  「刚才我茌政府机关旁的公园看到一辆摇控汽车,跑得超快!超厉害!」
  「今天好热,大衣好碍事。可是影子看来就像斗篷一样,好酷。」
  「我正路过车站前面的桥。今天也聚集了很多鲤鱼,但多到有些恶心。」
  通常是这种自言自语般的短句。收到讯息后,每每她看向行程表白板,他的栏位都写着外出。他很少待在办公室里,因此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他的讯息。
  对于担任内勤的她而言,他寄来的讯息就像一种心情的调剂。
  基于这层关系,她有时会不小心用眼神向他打招呼,但他依然回以礼貌性的颔首。
  自顶楼那件事以来,都没有两人独处的机会,因此她很难将发讯息的他和办公室里的他联想在一起。每当怀疑那其实是白日梦吧?又因为信箱上的story-seller这两个字让她再次体认到这是现实。
  从互相开诚布公的那天起,过了约莫两周后,他传来标题写着「要不要一起去喝酒?」的讯息。
  「明天下午六点,在〇〇站东口见如何?」
  坦白说,她十分纳闷。明天是周六,公司休假。而且他指定的车站还是离公司最近的那一个。为什么要特地选在假日,又在离公司最近的车站会合呢?
  但是,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回复OK。互传碰面讯息的那一天,他依然是平日办公室里冷漠的他。

  拿日常生活来说,她认为男性有两件事具备压倒性的有利。
  那就是婚丧喜庆和上班。婚丧喜庆时男性只要穿着万用礼服就好,上班时也只要套上西装,看起来就很体面。女孩子坐办公室,虽然有制服,但上下班时却不得不换回便服。
  由于她任职的这间公司已经废除员工旅游良久,很少有机会看到男同事穿便服的模样。他都穿哪一种衣服呢?她发现自己有些期待。
  她刻意在五分钟前抵达会合地点,四下张望时,提包中的手机开始震动。
  「喂,你好。」
  「嗨!」
  声音从正后方传来。
  「呀啊!」
  她发出惊叫声后回过头,只见他拿着手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反应很不错。」
  见到他那张淘气的笑脸,本来想发出抗议立刻被苦笑取代了。
  「没想到你也会做些孩子气的行为。」
  「因为现在是非上班时间。」
  「等很久了吗?」
  「大概有十分钟吧。」
  「一般人都会说没有吧。」
  「因为我很诚实。」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跟他在办公室的模样落差极大。
  外表也是。
  「你穿便服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年轻呢。」
  「因为工作的时候要是显得年轻会吃亏啊。我刻意装得老成一点。」
  「看起来就像出身良好的学生喔。」
  她一说完,他便垮下一张脸。
  「其实我是想穿得更吊儿郎当一点,但可能是长相的关系吧,只适合做干净清爽的装扮。」
  她忍俊不住地轻笑出声。
  「你很自豪自己适合做干净清爽的打扮吗?」
  「不、不,这是我的烦恼喔。」
  他故作正经回答的模样也教人莞尔。
  「你敢吃鱼吗?」
  「嗯,我喜欢吃鱼喔。」
  「那太好了,出东口不逮,有一间鱼很好吃的小料亭喔,我经常在那边接待客户。」
  她边跟上率先走出验票口的他边问:
  「那个,离公司这么近,没问题吗?」
  他是因为担心同事的目光才这么说,对此他又恶作剧地笑了。
  「你知道吗?几乎不会有人假日特地跑到公司附近,假日上班的人也很少回家前去喝一杯喔。」
  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
  「况且,办公区的店家反而假日时很空。因为他们锁定的客户群是上班族,甚至有些店家星期天和例假日也跟着休息。现在要去的这家店也是,平日不预约的话根本进不去,但假日完全不必等。」
  「哇……」
  她从未想像遇假日时办公区是什么棋样。
  真是个观察力透彻的男人,她想。
  但她并不讨厌。

  不愧是接待客户的地方,是间气氛很棒的料亭。
  「像是不想花太多钱装阔,又想稍微下对方一点马威的时候,这间店就很方便。订包厢的话,也有价格合理的套餐。」
  那他今天是想下点马威吗?不由自主想揣测对方言语背后的真意,是她副业的职业病。
  用热毛巾擦手的同时,他们先点了中杯啤酒。接着他又点了几样菜单上推荐的菜色。
  「那么,在餐点上来之前,」
  他从帆布背包掏出套有书店纸书套的单行本和签名笔。
  「先帮我签名吧。」
  面对彻底出乎预料的请求,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了。
  「咦?我从来没签过名耶。」
  因为她的作品并未畅销到有人会请她签名。
  「真的假的?!太好了,我是第一个!要不要再加上序号?」
  他的个性天生就很强势。不会因为她没签遇名,就顺势找台阶让她下。
  那本小说是她第一本单行本。好不容易说服他不写序号之后,妥协的条件是加上日期。
  要签横书还是直书?又要签在哪一页?还没动笔她就伤透腊筋。
  她犹豫不决地把签名笔的盖子开了又盖,盖了又开——
  「笔尖都要干了喔。」
  「等一下啦!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突然要我签名嘛!」
  她一下子翻开封面、一下子翻开封底,忽然注意到了版权页。
  这本是初版。
  「这本小说初版的印刷量明明很少耶。」
  「是吗?当时我买这本书的书店里,倒是堆了很高一叠喔。」
  这么说来,曾有店员很欣赏并推广她的小说吧。她不禁感激地对天膜拜。
  「顺便提一下,你的小说我全是买初版。」
  这点也让她很感激。可是——
  「可是,再版之后的小说错字比较少耶。」
  「咦?哪里有错字?」
  「讨厌,才不告诉你。」
  「话说,有那么多错字吗?」
  「说到这个我就气,所谓错字啊,就是越看越多!观察之后,就一定会发现!明明我、责任编辑和校对人员三个人分别确认两、三次,出书之后,还是一定会有幸存的错字!」
  她恨得牙痒痒地断然说道,他不禁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可是,我几乎没注意到呢。大概是沉浸在文章节奏的时候,就算多少有些错误,也会在脑海里自行修正吧。一行接着一行看你的文章,真的很棒,所以中途都无法停下来。」
  想杀死作家根本不需用刀,甜言蜜语就够了!可恶,这个男人真会说话!
  「好了,再不快点签的话,啤酒就要送上来了喔。」
  好吧!心一狠打开笔盖。由于不习惯直书,她决定横写。
  「……别一直盯着我看,我会紧张!」
  「……欸,看起来就像在自己的东西上署名一样,挺逗趣的。」
  「所以我说了,我没签过名嘛!」
  她在抖得歪斜的签名底下加上日期后,将书推回给他。由于日期只是单纯的数字排列,写得倒是很顺。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签名后,露出了笑容。
  「该怎么形容呢,感觉很生涩,真不错呢。就像写在签名栏里一样,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快阖起来啦!」
  「最棒的是,我是第一个。」
  到底想杀她几次啊。啤酒又还没送上来,无法将通红的脸蛋怪罪在酒上。
  她又弩又折地把玩着热毛巾掩饰难为情时,他终于话锋一转改变话题。
  「你出过哪些错误?」
  「这个啊,从单纯的选字错误到很离谱的都有。」
  「很离谱的是指?」
  「我曾经写过类似『他说:「是啊。」他这么说了』这种句子。」
  当她发现时,那种打击非同小可。
  他也做出错愕的表情。
  「我都在笔电上打原稿。由于可以简单地复制贴上,有时东拼西凑,就会因为操作疏失导致非常离谱的错误。」
  正好这个时候啤酒送上来,干杯之后,她趁势一口气喝光。
  「这种错误呢,就算三个人各看两遍,还是会逃过我们的法眼存活下来。有点难以置信,对吧?明明我写作的速度很快,有很多时间可以校润。」
  「我都没发现,顺匣告诉我是哪一本吧?」
  「我绝——不告诉你!」
  她激动地就此打住,然后嘟哝抱怨。
  「可是,一般都希望可以在校对阶段就发现这种错误吧?挑错是你们的工作吧?狐狸的肉球也称作肉球吗?在我写出这么滑稽的指责文之前,就要发现这种错误啦。」
  「喔,原来那篇文章的意思其实是在骂人啊。那可真是有趣。」
  说到滑稽的指责,他似乎马上就知道是哪篇文章。
  「可是,这也代表你的文章很有吸引力,连校对人员和责任编辑都遗漏了那些错误。」
  ——幸好刚才干杯后一口气喝光酒。

  不久桌上摆满菜肴,他们边聊边吃东西。
  他似乎非常喜欢阅读,提出的话题也多围绕着她的副业。
  「之前直到最后我都没能问你,现在可以问吗?」
  「请。」
  「〈故事贩卖者〉什么时候会出书呢?」
  他说过刊载这篇小说的杂志都破破烂烂了。代表他一直反复翻阅。
  「那篇因为份量不长不短,不太好收录……」
  「可是,你短篇的工作很多吧?明明常出短篇集啊。」
  若不是经常关注作家,身为读者根本无法如此清楚掌握作家的工作情形。
  「这篇的份量与其说是短篇,更像中篇吧,出版成书的话,就会占去一半的页敷。这样一来书的结构就会不平衡,所以总是被抽掉。而且,责任编辑也为这篇故事费了很多心思,说想做成一本络构互相呼应的小说。希望我为此再写一篇份量相同、内容也有统一感的故事……换言之,如果要出书,就需要另一篇新的中篇小说。也就是,想出书的话就给我写!」
  「身为读者的我在此向你要求,快点给我写!」
  他的语气很诙谐,却不见得真的是玩笑。
  「可是,那么小规模的杂志,没想到你会看呢。」
  「因为有你写的小说,我才会找来看啊。」
  他说,一边动筷吃着「本日推荐」的红烧三线鸡鱼。
  「关于那本杂志的出刊,我倒不晓得。由于现在有网路,会遗漏的资讯不多,真是帮了大忙。」
  她不得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很关注自己。
  除了小说以外,其他话题也聊得非常开心,还接连换了几个地方谈天,直到末班车到来。道别之际,他主动以「下次再约出来吧」作结。
  尽管如此,星期一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的态度仍没改变。
  绝不让人感受到特别亲昵的冷淡态度。
  与之同时,仍旧会收到他自言自语般的讯息。
  「我看到一只好大的猫,是虎斑猫。今天很暖和,它看来好惬意。」
  「公园的除草机正驶向一大群鸽子。它们完全不闪不躲。」
  「电车上隔壁两位大叔正激动地谈论减反政策。两个人都穿西装,看样子是上班族。是什么职业呢?真有趣。」
  她十分困惑,究竟该怎么解读这种距离感才好?

  某天,利用休息时间,各别通知众人酒会行程的主办小姐问她:
  「你和他怎么了吗?」
  女子边问边轻努下巴,示意他的方向。
  「什么怎么了?」
  由于内心多少有些头绪,她决定尽可能少说话,以免露出马脚。
  其实我们常互传一些无关紧要的讯息,放假也曾一起出去喝酒——这些事情,不晓得他是否打算公开。
  「这次我试着邀他,他却问我你会不会参加。我说会之后,他就说『那我也去一下吧。』明明他平时都会一口回绝这种邀约。」
  喂、喂!等一下,这是什么开头?感觉他将问题丢回来给自己,但目的是什么?她又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马力全开地动脑筋思索,赶在间隔久到不自然之前,搪塞说:
  「因为我们都爱看小说,有共通的话题吧。偶尔遇到会站着聊一下。」
  「哼……说不定你踏进他的屏障里喔。」
  酒会的主办小姐,就是先前指出他拥有屏障的女孩。

  那场酒会召集到的人数有十名以上,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混在成员当中。转移阵地时,也和男同事们聊得很有劲,不曾与她四目相接。
  为什么要说我去的话你就去呢?在空白讯息里打出这个问句,结果也没有发送出去。他们平时互传无伤大雅的讯息,真要深入的话,她就裹足不前。他们也不会打电话开心谈天。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制造任何供她攀谈的机会。
  在场面十分热闹的地炉式矮桌包厢里,当大家随意找位子坐下的时候。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她还没点头,他就在旁边坐下。
  「真难得耶,你竟然会主动向女孩子攀谈。」
  面对前辈的调侃,他气定神闲地答:
  「前阵子我们因为小说有共通话题。今天也是因为想和她聊天,我才会参加。」
  看来她应对时的答案是正确的。
  「你看完那本书了吗?」
  他提的是一名人气作家的新书。
  「不,还没。你的感想如何?」
  「稳定度果真没话说呢。我希望你看的时候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内容。」
  敷衍地继续聊着小说的话题后,周遭的人大概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吧,不再理会两人。
  她趁这时小声问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待会再说。对了,那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因为最近发现都爱读小说,才比较常和你聊天。」
  「反应真不错。」
  大约十天前她也听过同样的话。曾被他耍得团团转的记忆又再度复苏,她的耳根子一阵发烫。
  今天就可以怪罪到酒上了。

  第一摊散会之后,他的「待会再说」来了。
  「我们回家的路线一样吧?要一起回去吗?」
  店门外他如此邀约,又有人出声揶揄。前阵子一起喝酒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两人住在同一条路线上,又都是一个人住。他故意在同事面前问她。
  「基本上,我对自己的定位也有自觉。」
  搭上不同路线的电车,与一起离开宴会的同事们道别后,他开始说明。
  「况且我是刻意让自己处在这种定位上。」
  他指的是,他在公司里无论对象是谁都刻意保持独特的距离感吧。
  「因为公司的人际关系若太过深入就很麻烦。增加人脉的方式有很多,至于我,是在人脉既广又浅的情况下,工作起来才会如鱼得水。所以我也知道周遭的人都觉得我方便归方便,却难以捉摸。说白一点,就是若即若离。没有人特别讨厌我,但也不与某个人特别亲近。可以倾听所有人的烦恼,但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事。这样子既是常态又理所当然,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我这样子简直就像空气呢。」
  「我想大家应该不是这样形容你吧。」
  见他如此直言不讳地将自己批评得体无完肤,她不由得出言缓颊,但也被他驳回。
  「没关系啦,觉得我很方便的话,大家也会在我还很方便的时候看重我啊。若即若离反而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会树立敌人。」
  他的语调太过平淡,没有情绪起伏,仿佛在谈论另一个人。
  再多为自己着想也没关系吧?
  「那么,如果这样的家伙忽然不再和某个人保持距离,周遭的人一定很难适应吧。尤其对象又是女性的话。一般情况下,大家只会很有默契地想『那家伙现在看上那女生了吧。』心生没有恶意的好奇心。」
  果真如此。今天他光是坐在她身旁,就被前辈调侃「很难得」。
  「这样一来,大家必然也会对我不保持距离的对象感兴趣。遇到这种情形,女生通常不会很开心吧。」
  「……嗯,的确是呢。」
  被充满好奇心的他人打量观察,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这就等同被人在心里评头论足一样。
  ——咦?等一下。
  会造成这种情形的前提条件又是什么?
  「尤其你又身兼特别的副业,也不想引起他人太多注意吧。为了不让大家的好奇心延烧太久,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口气让所有人都知道。因为瞬间造成话题后,大家很快就会腻了。」
  「这会造成语题吗?」
  「毕竟我进公司两年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义务参加的酒会上露面,所以大家都非常吃惊。加上我又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出席,多少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吧。」
  她以为他只是不常出席饮酒会,未料他回绝得这么彻底。
  「而且今天男方的参加成员也很喜欢八卦。也许马上会被人揶揄调侃,但大家很快就会腻了。我这边我会虚与委蛇一番,你那边就自己看着办吧。」
  「这当然没问题……但为什么要特意让所有人都知道?」
  「对不起,这是为了我自己方便。我想创造出就算和你攀谈,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的环境。」
  「……你这种理由听起来……」
  她支吾其词后,他悠然自得地回道:
  「制造这种环境后,至少不会为你带来困扰吧。之后我会再慢慢努力。」
  努力——是吗?
  她的心情略微动摇后,电车正巧驶进熟悉的月台,是离她家最近的车站。
  「……那我先走了。」
  她往下车的车门走去,忽然身后出现一股轻微的阻力。回过头后——
  「舍不得走吗?」
  在公司里绝不会显露的恶作剧笑容。接着他放开拉着她上衣下摆的手。
  就这样,她在人潮的推挤中走出月台。
  她不得不承认,她依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正如他所言,周遭的人很快就失去兴致。真难得那家伙会——这个话题议论纷纷一阵子后,旋即戛然而止。
  在众人心目中,「方便空气」的他与十分普通、平凡的她。那两个人最近似乎走得很近——这个话题在开始时就被戳破,所以没有足够的续航力成为长期的闲聊主题。
  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不清楚,应该正在交往吧?就算偶尔有人提起,周遭的人也会自己结束话题。久而久之自然成形这样的氛围。
  旁人之所以对他感兴趣,不过是因为他难以捉摸,一旦神秘的部分公开了,大家也很快就能接受适应。
  对知道他的企图的她而言,他这种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令她啧啧称奇。
  由于他说了要她自己看着办,不露声色地让旁人适应这种情况也是她的责任。只要声称他们只是因为看书合得来,他也会配合她这么回答吧。
  然而,事实却迟迟没有跟上这个说法。两人经常趁着休假跑到办公区游玩,下班之后也曾一起吃饭,更因为玩得开心,次数逐渐增加。不过,一旦论及是否要交往,她就跨不出下定决心的那一步。

  「你那种奇妙的警戒心到底从何而来啊?」
  坐在两人第一次碰面喝酒,鱼很美味的料亭里,他这么问道。
  「我没有警戒着你啊。」
  「嗯,反正我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所以也没关系。可是,一直主动出击多少有点累了,能给我一点提示吗?」
  因为我至今从未这么受欢迎啊……这也是她有些畏缩的原因之一。
  「跟你见面很开心,我也不是不曾想过我们这样很像在交往。」
  「既然不是不曾想过,那我们就跨出下一步吧。」
  「可是,一考虑到跨出下一步,我心里就会浮现一个问题。」
  「快点告诉我吧。」
  茌他佯装正经的帮腔催促下,那天,她终于吐出了心头的疙瘩。
  「如果我不是碰巧是你喜欢的作家,你会对我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吗?」
  他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啊啊,果然吗?
  她一直隐隐觉得,一旦提问,他就会恢复理智。一个人在喜欢另一个人的瞬间都是不理性的,也因为不理性,才会产生许多错觉。
  所以,她认为自己是作家这项因素,绝对具有让对方产生错觉的影响力。
  原来如此。她至今都不敢深入——就是因为害怕他会恢复理智。
  早知道不说就好了。后悔的浪潮一闪而逝地掠过心头、
  他好一阵子默不作声,最后开口。
  「这算是你的附带条件吧?」
  「……咦?附带?」
  「没错。你是作家这一点,只是你的附带条件。」
  见到发展出乎预料,她偏着脑袋——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而我的附带条件,就是我是你的读者这一点。如果说,去掉附带条件后,有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那我们算是彼此彼此吧。」
  「呃……什么意思?」
  「也就是同样的问题我也能丢回给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碰巧是你的读者,你还会对我感兴趣吗?」
  这出人意表的侧面攻击令她措手不及。
  「我不是对你没有兴趣啊,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种角色。」
  「可是,邢并不是将我视为异性对我感兴趣吧。就算真的有点在意,决定性的关键还是顶楼那件事吧。」
  明显哭遇的双眼,随后拿出自己的作品。
  「如果当时我看的是另一位作家的书,情况又会如何?」
  经他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她瑟缩了。——这个嘛……
  啊啊,原来他喜欢那位作家啊。
  恐怕在那个当下,作为异性,她会彻底对他失去兴趣。因为,她是作家。
  如果那一天、在那个顶楼上,他拿出来的书不是自己的作品。如果牵动了他的情感、甚至让他泪眼涟涟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作家。
  她一定会自动自发远离他,也不会兴奋雀跃地主动向他表明自己的副业。
  面对一个看了他人写的故事而哭泣的男人,怎么可能还做得出主动表明自己也是作家这种跟着沾光的举动呢。
  如果当时他不是把自己的书拿出来,她也许会向他人坦承,但唯独对他,她决计不会表明自己是作家。
  「所以我和你的附带条件是等值的喔。事到如今才思考这件事也没有意义吧。话说回来——」
  他继续追根究柢。
  「你会视为恋爱对象的男人只有两种吧。一种是对阅读全然没有兴趣,另一种就是特别喜欢你这位作家。但你大概——」
  在他说出口之前,她就料想到了。
  「如果对方没有包括小说在内肯定你本身,就不足以成为想谈恋爱或结婚的对象吧。」
  啊啊,就是这样没错。不行吗?
  如果喜欢的男人也喜欢阅读,最喜欢的作家却不是自己,她绝无法忍受。
  这么说来——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地点,是命运吗?
  「……你对我……」
  「对我来说,在遇见你之前,你就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
  不过——接着他用了转折。
  「我现在并不想从你的口中问出答案。我不想问一个喝醉的人。」
  是吗?那么——
  就由她来问吧。
  「如果我再也写不出东西呢?」
  「至今你所创作的小说,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特别的。所以,不会因此就对写出了我喜欢的故事的你失去兴趣。」
  你干脆转行当作家杀手吧。意识蒙胧间她似乎这么呢喃。
  尔后不久,事实迎头赶上周遭众人的认知。

  交往大约五年后,突破三十大关。期间她做了两个重大决定。
  其一,成为职业作家。
  能在时机到来时做出选择,他的存在有着莫大的影响。
  「就算留茌公司,只要不是综合职的女孩子(注:日本企业中需要独立下判断的职务,日后通常也能升为管理职),工作环境只会越来越辛苦吧。如果拥有特殊技能,那倒另当别论,但你不曾考取任何证照吧。论及现状,身为作家的你拥有不错的评价,工作也稳定;如果当个上班族,你就只是随时都能替撤换的棋子。假使要留在公司,就必须有一定程度的工作手腕才行。」
  她目瞪口呆。面对自己的女朋友,亏他能说得如此针针见血。
  「即便你找我商量,我也不清楚出版业界的状况,只能客观分析事实。要将劳力继续留在公司里苟延残喘,还是留给作家生涯,必须由你自己判断。」
  被他狠狠刺中要害后,她反而下定决心。
  和他不一样,她从未致力于成为公司觉得「方便」的人才。她确实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也就是中规中矩。几乎没有女性员工是一般职又做到退休年龄,她也不认为自己能成为特例。
  既然如此,趁读者反应不错的时候全心投入作家工作才是上策。作家的收入很稳定,只要脚踏实地过日子,就养得起自己。
  当初她辞职时,听说大家还以为是为了准备和他结婚。
  「现在大家都非常小心翼翼地,觉得我很可怜,以为我们分手了。」
  他乐在其中地说。看来不打算主动澄清误会。
  至于她,则专心一意地埋头工作。想写就写这种环境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她就像解除所有的限制器。
  「喂,你还活着吗?」
  假日主要是他来找她。与其说是来玩,更像是前来救灾。她从未在午后他过来时,就已经起床。
  「一辞掉工作,你就变成夜猫子呢。之前上班的时候也是晚上写作吗?」
  「白天要上班的话,我也只有晚上有时间写作吧,假日要和你见面啊。不过,我的确晚上写作的速度比较快。」
  「看来你这周很忙碌喔。」
  判断基准是房间的杂乱程度。工作一忙,她就会疏于整理房间。
  每次他一来就开始打扫房间,身为一家之主,她当然得跟着他一起整理。多亏如此,房间的状态勉强还能停留在社会人士的及格边缘。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你不用在意啦。最近我也领悟到了,让你在最低限度下过着健康又有文化水准的生活就是我的义务。不过……」
  他边打包垃圾边皱起脸。
  「你的三餐应该再正常一点吧。从垃圾就看得出来,你的三餐全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解决喔,这样不好吧,」
  唯有三餐他总会长篇大论地说教。
  「真希望偶尔能在这个房间里找到超市的塑胶袋,而不是超商的袋子。」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不休,结束救灾行动后开始煮饭。虽不至于要求完美,但他平日生活也算爱干净,会做基本的家事。坦白说,就算她拿出真本事,厨艺还是略逊他一筹。差别似乎就在于舍不舍得多花一些工夫。
  「不嫌麻烦吗?」
  「不会啊。这就像做理科实验一样,很好玩喔。像是思索调味料的比例、食物的热传导效率,或是最佳的煮饭步骤等等。」
  「一股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吧。」
  离开之前,他总会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改善饮食生活。当下她答应时,绝非撒谎。她也经常在想一定要改善,但就是没有付诸实行。
  最后他大概认定说了也没用,开始下班后无预警地顺路过来,在她房里煮两人份的饭菜,一起用餐之后再回家。
  「我简直就像在照顾棘手动物的饲育员呢。」
  对他这句评语,她一句也没有反驳,只能膜拜他。
  这样的交往模式持续三年后,她做了第二个重大决定。
  「这样子实在太没有效率了,我们干脆结婚吧?」
  他毫无气势可言地建议后,他们结婚了。考虑到彼此的时间,婚礼也不得不作罢。
  「我在公司跟大家说我结婚后,他们都吓一大跳呢,纷纷问我『你们不是分手了?』」
  依然显得乐在其中的他,似乎仍不打算向公司的同事说明原委。

  结婚之后,备受宠爱的夫妻生活也过了好几年。
  偶尔深夜她面对着电脑,丈夫走进工作室后,会轻拍她的肩膀。感觉他轻轻地放下了某样东西,于是她看向肩膀,上头放着个别包装的饼干。
  「季节限定的商品出了喔。要尝尝吗?」
  转过头,身后的桌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正巧这时她也累得无法再集中精神,决定顺势歇一会儿。
  丈夫打开电视后,她十分想看的节目恰巧开始播放。明明之前她还嚷嚷着好想看好想看,自己却彻底忘了。
  他的无微不至简直超越了常人的范畴。
  「……我真的有点太娇生惯养呢。」
  「我可是成了自己最喜欢作家的老公耶,这算溺爱吧。」
  可以正经八百地说出这种话,这点也很了不起。
  「可是,都是我单方面地有所收获。你没有任何不满吗?我可不希望你压抑太久突然爆发喔。」
  「真失礼,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再三隐忍,再借此数落你的男人吗?」
  见自己惹他不高兴,她连忙道歉。「好吧。」他也落落大方地不再追究。
  「平常若有不满或要求,我都会确实地告诉你啊。所以我们偶尔也会吵架吧。如果我全都自己忍下来,以前也不会产生任何冲突吧。」
  「可是,我总觉得很多时候都是你在让步。」
  「我的个性本来就很少会要求另一半了。」
  真要说的话——丈夫接着说:
  「现在我已经得到无论付出多少金钱和劳力也求之不得的事喔。能与最喜欢的作家互相影响彼此,这种人生,并不是许愿就会成真的事吧。实际上,你的作品也曾反映出我的思想。这对爱看书的人而言是种无上的快乐,但你大概无法明白吧。因为你是写作的人。」
  「我反而还常常从你那里得到灵感或建议,我得到的好处更多呢。」
  嗯,算了。她咬了口饼干,是季节限定的牛奶糖口味脆饼。
  「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地让你溺爱吧。」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连绵不断地持续,他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那天早上为止。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那天也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他出门上班的气息。为了不吵醒她,他的动作非常、非常轻柔。一边沉浸在他的贴心里,一边又坠入浅浅的梦乡。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但电话铃声强行终止了舒适宜人的酣睡时光。
  她一跃而起,时间的指针还未指向正午。她上午期间都关门歇业一事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若非事态紧急,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打电话。
  不过,就算猜想是紧急事态,也从未真的发生过。拿起话筒后,大多是推销电话。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
  「喂。」
  基于以往的经验,她接电话的语气十分冷漠。
  电话另一头不是推销人员特有的谄媚声,口吻听来既冷静又匆忙。
  对方报上了某间医院的名字后,表明来意。

  您的先生出了车祸,请尽快赶到这里。

  她的思考能力硬生生被剥夺了大半。
  立即补上的反应恐怕是倚靠脊髓反射神经。记下医院的地址后,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换掉睡衣,仅将钱包和手机塞进平时惯用的提包里,拿起车钥匙——不、不行。在这种状态下开车的话,会轮到自己出车祸。
  得搭计程车才行。要半路拦截或事先叫车呢?迟疑了一秒后,她选择确实性。平日她的运气不太好,成为作家和与丈夫邂逅这两件事就耗掉所有好运。
  她用手机致电给平时常找的计程车工会。她已是常客,甚至只要告知电话号码,对方马上就能查出她的地址姓名。
  听见对方询问发车时间,她几近悲鸣地厉喊:
  「现在马上!」
  她在公寓的玄关门廊等着计程车到来。
  医院说现在正进行手术。
  伤势很单纯,但出血严重。
  拜托、拜托,谁都可以——快点救救他!
  令人惊跳的喇叭声恶意十足地划破空气。
  转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厢形车让引擎空转,威吓着准备过马路的行人。接着像宣告自己才有优先权般,从吓得停下脚步的行人面前呼啸而过。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隔着挡风玻璃张大双眼瞪向停在原地的行人。
  那张嘴脸丑陋得令人想吐。一定就是你这样的人——
  姑且不论红绿灯和斑马线,在这种连对向车道也没有的住宅区小巷子里,却因为体积最大而自以为了不起、威吓行人,这种笨蛋最好在某处撞到别人之前先死掉吧。最好想个不会为他人带来困扰的死法先死一死吧。
  不该是他,应该是你出车祸才对呀——瞬间黑暗的情绪在心里沸腾。
  既绅士又温柔的喇叭声以只想提醒她的音量在背后响起。转身之后,是颜色十分熟悉的计程车。司机轻轻点头寒暄,打开车门。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没有比车辆这种机器更适合套用这句话了。几乎要撞上人驰骋而过的黑色厢形车,与轻轻按下其实可以发出偌大声响的喇叭的这辆计程车。
  告知目的地后,她补充说:
  「请在不会撞到人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抵达。」
  司机建议走高速公路。为了达到以上两个目的,这是最妥当的提议。
  就在差几公尺,跳表上的车资要跳到一万圆的时候,计程车驶进医院的下车处。
  「不用找零了。」
  她在打开车门的瞬间跌出车外。双脚虚弱无力。她稳住双脚,走向柜台。
  报上名字后,她立即被带到手术室前,门上亮着手术中的红色告示灯。——她一直以为这种场景只存在虚构的世界里。
  她现在才惊觉到,只在电视或电影里看到这幅影像的自己有多么幸运。因为至今她都未察觉到自己的幸连,现在才会遭到天谴吗?
  在带着医院风格的合成皮革沙发坐下后,她再也站不起来。
  附近有公共电话。最好趁着等待的期间打电话联络丈夫的老家,理智上虽然清楚,她的腰却仿佛生根般抬不起来;
  首先,她不晓得电话号码。无论是自家电话还是手机,她都将记录电话号码一事交给储存功能。尽管手机里存有号码,她却不晓得能不能在手术室前开机。可以不通话仅是浏览电话簿吗?还是开机这件事本身就不行呢?
  搭乘飞机时请关闭电源、这辆车禁止通话、请勿在医院等地点使用手机——至今她都无条件地遵守这些规范,却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条件下遵守,开机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不知道,她害怕得不敢开机。只怕一丁点意外都会影响到他的手术。话虽如此,她也无法走到可以使用手机的大厅。要她现在离开这里,根本办不到。
  手机普及之后,让许多事情变得更加便利。也有很多人有意义地使用手机。但同时也有很多人「记忆电话号码」的能力退化了。她记得住的号码只有家里电话和他的手机。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
  在手机普及之前,这种时候的急需物品就是钱包和笔记本。如今则是钱包和手机。今天她也习惯性地带钱包和手机,却完全派不上用场。如果是笔记本,打开之后联络方式一目了然。紧急事态时最可靠的居然是传统的纸和笔。
  现在以手机普及为前提的社会公共建设还不完善呢,她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小时候根本没有手机,对现今的孩子而言,手机却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差别只在于他们几岁开始拥有。
  某项技术尚不存在的世代,与存在本身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世代互相交错。将来如果她对孩子或孙子说:「我小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东西喔。」届时她究竟得列举出多少种呢?
  我一直以为只要有手机,做什么都很方便,但爸爸发生车祸的时候,我却坐在手术室前动弹不得。
  她试着在心里喃喃说出这段话,紧接着,背脊不寒而栗。
  如果现在——他先走一步的话。她甚至还未怀上可以让她如此诉说的孩子。明明他们时常往想,能够称呼他为爸爸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只身一人失去他的打击有多大,她的呼吸就变得急促。
  我能够忍住不追随他的脚步吗?
  「不要……」
  她挤出声音甩开这个想法。姑且不论好坏,作家这种生物的想像力都异常丰富。当她的想像力卯足劲往坏处想的时候,结果会如何呢?
  现下她终于体会到了。
  亮着手术中的灯光忽然暗下。
  对开门扉往两旁开启。
  倘若是戏剧,此刻家属会冲向走出来的医生。但她没有冲出去。
  脖子的骨头发出了叽叽的吱呀声响。直到穿着手术袍的医生进入她的视野,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抬起头。关节仿佛生锈般,身体无法灵活动作。如果是合叶铰链,至少还能加点润滑油。
  她口干舌燥,发不出来声音。
  医生与她四目相接后,心领神会地颔首。
  「手术平安结束了。」
  躺在担架上的他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身上到处都插着管子,但插着管子就表示他还活着。
  她不发一语地冲向前,他因麻醉睡得很沉。
  本打算就这样跟着担架前往病房,护士却叫住她。
  「关于手术,有事要先向您说明。」
  担架撇下她继续前进,而产生一种两人被拆散的错觉。

  「手术前照电脑断层时,我们在胰脏发现肿瘤。」
  她顿觉脚下的世界瓦解了。还以为自己会就此晕厥过去。
  为什么——车祸后的手术明明平安结束了,为什么她还得听这段话不可。她明明是因为出了车祸才赶来,不是为了听这件事。
  她所有的一切都冻结住——无论是身体、表情、声音,还是心。
  她因工作调查过胰脏。胰脏是非常复杂的内脏器官,如果是恶性肿瘤,通常发现时就已经回天乏术。
  医生像在等她回应般,默不作声。
  数天前与他交谈的内容在脑海复苏。当时她正和他商量下部作品的构思。

  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互相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就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
  就是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中断睡眠的电话铃声。充满恶意的喇叭声。黑色厢形车的空转。自己浅薄的话语。所有一切都在脑海里旋转回荡,强烈的晕眩袭来。
  「呼——」的吐气声音格外响亮,不停重播的噪音也不再泛滥。
  「是哪一种?」
  是良性——还是恶性?
  询问的声音平静到连她也觉得惊讶,当中不带半点感情。
  「现在还不晓得是良性或恶性。必须检查之后才知道。」
  「什么时候可以检查?」
  胰脏的话,手术会相当困难。假使要开始治疗,一刻都延误不得。
  「车祸造成的主要伤势是右大腿部位的骨折,因此只要复原过程顺利,也能马上进行检查。只是您先生已经因为手术消耗不少体力,检查的话又需要断食一段时间,必须等他恢复体力才行……」
  别再废话了。
  快点告诉我答案。
  「在医疗方面,我是彻底的门外汉。就算您如此说明,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请告诉我,依您推测大约多久外子能恢复体力到可以接受检查?」
  她语速极快地打断医生后,医生直接说出结论。
  「我想大约是一个星期左右。」
  「那就麻烦您了。」
  低下头后,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并拢的膝盖上。

  之后,警察、保险公司、他的家人、她的家人和公司的人蜂涌而至,现场犹如被海啸的惊涛骇浪狂扫而过。
  海啸冲洗过后,什么也没留下。她步履蹒跚地走在遭到摧残的沙滩,边走边一一拾起情报的残骸。
  听说撞到他的司机在行驶了数百公尺后,又折返到现场。明知撞到人,当下却害怕得无法立即停车。
  婆家因为她没有即时联络他们而被斥责一顿。她毫不觉得坐立难安或反感。这些事情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公司替他办了为期四十天的有薪休假,超过期限就算请假。她离职之后已过一段时间,但公司的人似乎还记得她。在一片手忙脚乱的混乱中,仍趁隙关心她的近况。
  至于车褛的处理事宜,经人介绍后,她委托律师担任代理人出面交涉。情况已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她不认为自己遭受疾病与车祸的双重打击后,还有办法出面解决问题。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肿瘤一事。
  由于他迟迟未从麻醉中醒来,家人傍晚就回去了。
  她自医院的店铺采买目前需要用到的物品后,一直待在病床旁陪着他。
  狭窄的病房一关起门,外头的声音就变得遥远,仿佛遭到世界的隔离。
  如果能真的就这样遭到隔离就好了。
  最好世界末日现在就降临吧。
  最好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发生两个人一起命丧黄泉的灾难。
  只要一思索具体的事情,她的意识就一片空白。她纹风不动地任由时间二十分、三十分地逝去,大脑拒绝思考。
  恍然回神,他的手正在棉被底下拍来拍去地寻找什么。
  他确实在找东西。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后,他张开眼睛。
  这是他头一回露出如此无助的表情。
  「我……发生什么事了?」
  「你……」
  她一时语塞,视野扭曲。
  「你发生了……车祸……」
  「……是吗。」
  他深深地吐一口气。
  「那真是幸好。因为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哭吧。」
  她放声大哭。唯有现在可以这样哭泣,从今而后要忍住。现在哭的话,他还会以为是因为车祸受到惊吓。如果今后再这样嚎啕大哭,聪明如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劲。
  那天,关于肿瘤她只字未提。由医生说明伤势,她没有返家,直接在病房留宿。

  隔天早上,她先回家一趟为他的住院做准备。等复原到一定程度,他就会转到附近的医院,但至少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会移动。
  由于有几件急件工作,打开电子信箱确认后,收到近十件非处理不可的邮件。做完必须优先处理的工作后,她暂时不再接新的工作。正好最近的工作也都告一段落。
  她一边准备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同时发现自己做事完全没有效率。将一件衬衫塞进提包后,她才想起也要带牙刷走到盥洗室,准备贴身内衣裤时又想到需要带筷子而跑到厨房,接着又忘了梳子再折返回盥洗室,一想到需要杯子又跑回厨房。
  这样一来一往,花了约两个钟头才打包好行李,开车离家。
  抵达医院时已是中午过后。

  接二连三赶来探望的家人都离开后,他说:
  「明天起我要做一些检查,说是检查车祸的后遗症。」
  关于检查一事,她已事先委托医生,趁她不在的时候向他说明。果不其然,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刻意装出轻快的口吻。
  宠爱她是他的人生目标。平日就如此宣告的他会倾注所有心神,就为了让她安心。这点她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
  好了,快点害怕吧。
  「讨厌,会有什么后遗症吗?你哪里不舒服吗?」
  来吧,快点担心我。尽你所能让我安心。
  不要回头看你自己,只要看着我。
  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请你现在都不要察觉。
  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不用担心啦。你看,因为我的伤势颇为严重,所以是为了以防万一。」
  放心吧。他拍了拍放在枕边的T字拐杖。
  「车祸之后隔天,我不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嘛。严重的只是车祸之后的大量出血而已。好像是动手术时内脏有些肿胀,只是要看看复原情形。」
  厄运的话,已经在车祸时用光啦。看着这么说的他,热泪险些滑出眼眶。
  神啊,希望真是如此。求求祢。请让厄运就此终结吧。
  这种情况下,她的哭泣不会不自然。只是若哭得太过伤心,可能会让他起疑。同时她也觉得一旦哭了,自己就会克制不住,因此将喉头的哽咽咽下。

  这种时候她都会前往神社参拜。
  当地神社的规模不大,神官更是只在正月的头三天出现过踪影。
  但是只要来这里许愿,每一次都会实现。能否成为作家的关键时刻、娘家母亲病倒之际,她都来这里向神明祈求,心愿也全都实现了。
  开始与他交往之后,新年时她也必定来这里参拜。这间神社默默地受当地人支持,正月前来参拜的香客虽不算浩浩荡荡,但也为数不少。
  当天回家前,她顺道前往神社。
  香油钱要丢多少呢?最后她一毛不剩地将钱包里的现金全投进香油钱箱。也没有去数共有几张钞票、多少零钱。她害怕算出香油钱的总额。害怕算钱会触怒神明。
  她摇响铃铛后,击掌合十——神啊。
  请祢救救他。若祢现在愿意救他,其他我什么都不要。
  若祢愿意救他,要夺走我的性命也不要紧。不,就请祢夺走吧。
  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我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在神社前站了多久。
  现下的季节只要天黑,气温就会急遽下降,不知不觉冷意已入侵体内。
  竟然许着这种愿望而忘了时间,这个人是何等的自私啊——我无法为了他,只能为了不失去他而祈祷。
  茌这种紧要关头,她无法立即转换心情。所以,我要为我自己祈祷。我要为了我自己,祈求他活下去。将这个自私的愿望推给神明。
  日落之后,四周变得视野不佳。神社内的陡峭石阶高得只要一滑倒,就可能会摔死,但她故意不扶着栏杆。
  干脆让神明先收取代价好了。
  当她走下最后一阶,双脚稳稳踩在地面时,她感到非常的失望。

  对于她将车祸的处理事宜委托代理人,婆家和娘家都不敢苟同。

  就算你有钱可以请律师——
  看来她不愿自己出面这件事,让他们觉得她很懒惰。
  我们知道作家的工作很忙,可是这种时候至少自己出马吧。媳妇这么无情,我家儿子还真可怜。
  听到婆家这么说,你不会不甘心吗?连我们也觉得丢脸。
  ——她才不管这两家人。
  用钱买陪在他身边的时间有什么不对?
  既然有钱可以委托他人,那委托代理人又有什么不对?
  由于病房里可以使用电脑,她都将笔电带到医院,在他身边敲打文章。
  双方的家人见到这一幕,事后又会絮絮叨叨。
  这种救不了我们的面子管它做什么。包括你们在内。
  至少这种时候该专心照顾丈夫呀。明明两个人一起看电视时没有意见,但当他看书、她在旁边敲键盘,他们就会发牢骚。为什么看电视可以,看书和用电脑就不行?只因为两人各做各的,看起来夫妻不和睦吗?她才不想理会他们这种莫名其妙的基准。也不想管他们想要的「形式」。不要将你们眼中的「必须」强加在我们身上。
  我不会告诉你们检查或生病的事。不会让你们加入我们。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直到结果出来前,我不会和你们分享任何事情。他的事由我一个人承担。我不会分给任何人。我要自己独占。纵然你们说我傲慢。
  除了我以外,我不会让其他人露出和他背负同样苦恼的表情。
  她趁着照顾他的空档写作,回家后也继续写作。仿佛某条神经回路故障般,睡意迟迟没有降临,夜里只好吃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
  ——尔后耗费数天,检查终于宣告结束。

  「很遗憾。」
  听到医生这句开场白,她明白自己自私的愿望破灭了。
  神啊,为什么?
  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如果有这种想法的我该遭天谴,请直接惩罚我,取走我的性命吧。
  「癌细胞没有扩散,但肿瘤位在复杂的器官,我们无法动手术。治疗方式会以使用抗癌药剂的化学疗法为主。」
  「还有多久?」
  她生硬地丢出问题,医生也做了正确的解读。
  「不晓得。罹患这种疾病后,每位患者恶化的过程都不一样。有些病例被诊断出只剩三个月可活,实际上却又活了好几年。当然,也有些病例正好相反。总之,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要确实接受治疗。」
  那么,由谁通知病患?医生问。
  不是要或不要。告知病患是一个大前提,差别在于由谁告诉他。是她?还是医生?她事前已拜托过医生,这件事请让她做选择。
  「请让我好好考虑,我明天再告诉您回复。」
  她是在回家前顺道过来聆听检查结果,因此当天就直奔回家。
  打开玄关大门,迎接她的是屋里的灯光。
  自从发生车祸第一天,听到因车祸而发现的噩耗后,外出时她不会关掉屋里的灯——要回到没有半个人在的漆黑房间实在太痛苦了。
  她还以为一个人独处时她会哭,但意外地,眼泪没有流下来。她不难过也不悲伤,在她心底激烈回荡的情感,反而更近似生气与愤慨。

  我不承认。
  我不承认这种命运。谁要承认啊。
  我是作家,是贩卖故事的作家。
  我贩卖的故事都是空想,都是虚构,单纯只是梦话。
  如果这是梦,不幸就是反梦——既然如此。
  我要将这种事情变成反梦。我要自己亲手杀了他。
  在神带走他之前,我要我的文章杀了他。
  真有神明的话,就收下我的战书吧,我要向祢宣战。
  我是作家。将那些填不饱肚子的空想、虚构和梦话替换成这个世界的金钱就是我的工作。我是操纵梦境的生物。所以——

  颠覆吧。

  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

  她一整晚敲着键盘,疯狂打下「颠覆吧」三个字。隔天,由她向他宣布。
  最可怕的事、最糟糕的事,她都要自己最先听到、最先告诉他。
  这项任务她不会让给任何人。因为这也是反梦的步骤之一。在他的亲人中,只有她是梦想贩卖者。她会竭尽所能贩卖梦想,这项任务她也不会让给任何人。所以,她要求医院有关病情的消息都先告知她。
  这种指定听者顺序的情况似乎已是家常便饭,院方很干脆地一口答应。
  而后他直接向公司递出辞呈。
  决定治疗方针,将他转到离家最近的医院后,她向双方家人说明原委。处理车祸时会委托代理人,其实是因为还有这一件事。光是接受这个噩耗就让我心力交瘁,实在无法再处理车祸事宜——
  如此告知时,她心底隐隐升起残酷的喜悦。对善良的事情吹毛求疵的善良人们露出内疚的表情时,她觉得很痛快。
  她未再趁胜追击,双方家人也识时务地与他们保持适度距离。大抵上他都是定期回医院接受治疗,因此等骨折痊愈出院后,照顾他一事不太需要借助家人的帮忙。
  除了定期的住院检查,身体一有变化也会临时住院。发烧、腹痛、便秘、腹泻,即便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小毛病,她也要他去医院一趟。有时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能回家;有时也会为了预防万一而住院。她很害怕,根本不敢自行判断。
  原本她打算暂时不接工作,如今也积极接稿。为了活下去,就需要钱。与其一边将存款坐吃山空一边担心疾病与金钱,不如健康的人好好工作,维持稳定的收入。寿险能给付的医疗费也有限。
  他也积极帮忙做家事。「若不做点事,心情就会很郁闷,所以这样子正好。」医生也建议他适度地做运动。不多不少的家事正好适合。
  「毕竟你得帮我赚医疗费啊。」
  说来也真讽刺,幸亏车祸,还在早期就已发现。治疗也进行得很顺利。或许能一边接受治疗一边重返职场——他们也开始拟定未来规画。
  「开始找工作前,真想找个地方旅行呢。你的工作能休息一阵子吗?」
  就在他开始搜集旅游导览书和手册的时候。
  他因为轻微的发烧前往医院看诊。为了慎重起见,再次住院。原本预计住几天而已,却延长成一周,又延长为两周,甚至开始了原先说因为位置不佳难以进行的放射线治疗。就像飞机突然失速般,他的病情急骤恶化,意识也开始昏迷。

  之后,他再也不曾回来。

  「……真厉害耶。」
  他一页页翻开列印出来的原稿。
  「打了一整晚的『颠覆吧』原来会变成这样啊。」
  被这三个字填满的原稿占了通篇小说一半以上的篇幅。
  由于打到中途手就无力了,她休息约莫三个小时。黎明到来才写完。
  他坐在病床上,脚上固定着石膏。
  「依照小说的时间顺序,现在是检查的隔天吧。」
  她脸庞朝下地点点头。
  「接下来医生会过来说明,和我们讨论治疗方针吧。」
  她又点点头。
  「你很全力投入呢。从车祸那一天起?」
  又点头。——每一次晃动脑袋,眼睛就滴滴答答地落下泪水。
  如果我得了无药可医的绝症,希望你能告诉我。平时,他常这么说。
  如果真的得了绝症,我会立刻向公司辞职。然后再和你一起去各种地方。像是至今去不成的地方,或是位在远方的朋友家。我也要和每个朋友一一道别。我要自己的丧礼上,没有一个参加的朋友和我超过五年没见面了。
  我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运用剩下的时间。
  所以,你一定要说喔。我们约定好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没机会说。
  因为,预计是我先死掉啊。明明至今都是这么预计的。你不也这么说过。
  可是要你照顾我,好像不太可能呢。真的变成那样,你的心多半会支离破碎吧。果然还是只能我来照顾你吧。
  是啊,我才没办法照顾你。明知道我办不到,你为什么还生病了呢。
  「祈祷的感觉真是浓厚呢。」
  他拿起放在膝盖上的那叠原稿。分量足以参加出版社举办的新人比赛。
  「感觉充满了非常强大的怨念。」
  她张口想说话,喉咙却哽住了。大口呼吸好几次后,才终于发出声音。
  「这是职业病,一旦下定决心,我就会非常投入。」
  一阵巨大的哽咽涌来,她先等它消退。
  「所以你要是不小心死掉就糟了,我会作祟喔。」
  他噗哧一笑。
  「一般都是死人才作祟吧。」
  「我不一样。」
  如果作祟就有转机的话,纵然是神明,她也会诅咒祂。
  「——欸。」
  他边翻原稿边开口。
  「我先向你道歉,可以答应我一个任性的要求吗?」
  「什么要求?」
  「这里。」
  他不再继续翻开纸张,伸出指头,指着的段落是——

  如果现在——他先走一步的话。她甚至还未怀上可以让她如此诉说的孩子。明明他们时常在想,能够称呼他为爸爸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只身一人失去他时的打击会有多大,她的呼吸就变得急促。
  我能够忍住不追随他的脚步吗?

  「可以不要生孩子吗?」
  「……可以问你为什么吗?」
  他为难地歪着头。
  「如果我说,因为我希望你只在乎我一个人,你会很惊讶吗?」
  一股热泪浪潮又袭来,她无法出声。
  「如果先前我们就有了孩子,那当然很好,但现在不是这样。」
  他难得地像在思索说词般,嗓音显得落寞无助。
  「虽然你很虔诚地许愿,我也相信反梦。可是,当绝症直接横摆在眼前,我还是无法百分之一百怀抱信心。连我自己也有些惊讶,原来我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小气。」
  他的苦笑让她心痛。已经够了。她想对他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一想到如果今后我们有了孩子,养育孩子会花费很多时间吧,这样一来,两人相处的时间也会变少。我不由得心想,我不要那样。我不想要你的时间被孩子瓜分。」
  他执起她的手,排遣无聊似地把玩。
  「如果反梦成真了,也许会后悔吧。上了年纪以后,也许会心想早知道还是该生个孩子——不,是绝对会后侮吧。可是,在我死之前,把你的时间统统给我吧。」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出任性的要求。
  「你觉得呢?」当两人一起决定某件事时,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每当她没有积极地提出要求,他都会提供适当的建议,然后问她:「这样好吗?」
  我的个性本来就很少要求另一半。他曾经这么说过。
  其实他可以再对她提出更多要求啊。也许她就能给予他更多。
  「可以呀。」
  虽然你的基因无法留在这个世界上,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但我才不管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损失。

  相对地,你要负起责任活到长命百岁喔。因为我很可能会追随你而去。

  她不停地哽咽再哽咽,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一句话。
  说完之后,她整张脸满是泪水、鼻水。两个人一起聆听医生说明的时候,她脸上的妆全掉光了。
  事后照镜子时,刚才暴露在他人面前的脸简直丑到了极点。

  反梦从微小的地方开始慢慢实现。
  他向公司提出辞呈后,公司建议他可以先留职停薪。
  「但是等我能回去上班的时候,应该已经不再方便了吧。」
  看来他依然认定自己在公司里的价值就只有便利性。
  「公司是相信你复职之后,一定很快就能恢复到方便的状态喔。」
  「嗯,总而言之,你的怨念真不是盖的呢。」
  「因为我是职业级的啊,输出力当然与众不同。」
  既然都有死者的怨念折磨生者至死的怪谈,那么反之也不足为奇吧。
  「你最好就因为我的怨念捡回一条命吧。」
  「这样说真过分呢。」
  「为何?」
  捡回一条命。这句话很棒啊。真不明白为什么会用来骂人。
  明明是福大命大的意思呀。
  最棒的是,被坏人骂道「算你捡回一条命」的主角绝对不会死掉。
  「你就健健康康地捡回一条命吧。」
  「哇呜,作家老婆说出了好惊人的话喔。」
  「对我而言,现在这种说话方式正值盛期喔。」
  偶尔穿插着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他看书,她就在他身旁打字。如果不是住单人病房,就无法享有这幅光景。
  「幸亏当初硬撑着买了高额保单呢。」
  「你应该只是错过了替换时机吧。」
  他进公司后就买了保险。在一个经常出入公司的保险员阿姨的强迫推销下,几乎所有新进员工都买了颇为高额的保单。加上阿姨会一边更新保单一边升级,因此,到了他这个年纪,保险费都变得相当惊人。
  与他同年纪的同事中,就有不少人躲过阿姨的密切盯梢,替换成便宜的定期寿险。他虽是没能脱逃的一员,现在却庆幸好险没有脱逃成功。阿姨已替他们拟定光靠住院保险金就能支付一天单人病房费用的保险方案,
  她的工作上了轨道,收入与储蓄也行有余力,但如果要在骨折痊愈前整整三个月都住在单人病房,依然是笔庞大的开销。
  所幸只要有一台电脑,她在哪儿都能工作。甚至也有同行将家庭餐馆和咖啡厅当作办公室。难得可以一边陪在他身旁一边工作,她本来打算能用钱买到的就掏钱,既然可以不用自掏腰包,自然再感激不过。
  因为不晓得今后还会花多少钱。
  「卖保险的阿姨可是消息灵通的情报专家喔。她经常不着痕迹地搜集社内的消息,是座宝山呢!如果因为换掉保险就和她疏远,也蛮可惜的,所以一直逃跑失败。」
  逃跑失败的结果带来好运,那么「逃跑失败」这几个字对他们而言也是句好话呢。看来「失败」这两个字能为他们带来好运。
  「而且阿姨似乎也制止大家,不让我的事沦为大家闲聊的话题。」
  他似乎在与公司联络工作交接事项时耳闻这件事。由于单人病房里可以使用手机,也方便公司随时打来询问公事。
  「真是生龙活虎呢,还是那位阿姨吗?」
  「就是那位阿姨。」
  两人进公司时,不知何时起开始出入公司的阿姨已俨然像一位幕后老大。她也曾经在阿姨的推荐下,买了专为女性设计的保险。但必须支付不少保险费的高额保险,因此趁着转换跑道成为职业作家之际就换掉了。

  时不时他会有所顾虑地问:
  「你每天都来这里工作,效率不会变差吗?」
  似乎担心陪在他身边会妨碍到写作。
  「没有这回事喔。」
  这点也大出她的意料,根据某位友人的说法,这种事「并不奇怪」。
  那位朋友的年纪比自己大,是单亲妈妈,有一个就读小学的独生女。每天女儿放学后,就请娘家代为照顾,等到朋友下班前往迎接。回到家后,女儿才会像是等候良久般说:「妈妈,陪我写功课。」
  友人的父母都是老师,对孙女也疼爱有加,亲自教导孙女写作业绝不成问题,但聼说女儿直到回家之前,绝不会把作业拿出来。
  「其实我女儿很会读书,所以很少有不懂的地方。但是,一定会叫我看着她写作业。不是要我教她,意思是她要写作业了,要我陪在旁边。就算我坐在她旁边吃饭,她也完全不受影响。
  简而言之,就是待在我身边时,她才能放心写作业。你也是呀,原本就是夜猫子,结婚之后更夸张吧?就是因为老公都在家里啊。就算老公在另一间房里睡觉,你也会因为『他在家』而感到安心吧?既然如此,如果你待在老公的病房里反而更能集中精神,那也不奇怪呀。虽然心态和小学生差不了多少就是了。」友人笑道。
  「而且待在家里,其实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偷懒。」
  家里有书、游戏,以及全天候连线的网路。也因为能在家里上网浏览购物网页,她更抵抗不了诱惑。一旦收到「新品通知」的邮件,一点开就能阅览,很容易就此沦陷。再加上随时都有床可以午睡的诱惑也极大。本想只要小睡一个钟头就好,结果躺下后数小时化为泡影的情况也不少见。
  因此原先就这样平白浪费掉大半的白天时间,现在终于能够有效利用,加加减减之后,她现在的效率确实比以往快了些。
  「虽说是陪你,其实大半的感觉更像上班。妈妈她们也会帮忙做家事。」
  母亲与婆婆会各自与她连系:「你不介意的话,明天我帮你看家吧。」恭敬不如从命,她们也顺势帮忙做家事。由于她们从未在同一天连系她,想必两位母亲事先讨论过时间了吧。
  善良又纤细敏感的两位母亲还无法接受他罹患癌症。偶尔来探病时必定泪流满面。她们也自觉哭泣会带给病人负面的心理影响,所以不常到医院探望。
  但基于为人母的本能,还是想帮上忙,所以讨论之后,决定对她最不在行的领域伸出援手。见母亲和婆婆都断定自己不擅长做家事,她虽感到惭愧,但事到如今隐瞒也没用。「对不起嘛,嘿嘿。」撒撒娇也算是一种孝行吧。
  纵使害怕得不敢与得病的他面对面,母亲们仍想对各自的孩子尽到责任。
  有句俚语说受教于负婴,浅滩亦安渡。其实背后有另一层涵意——无论父母几岁了,都想背负自己的孩子。很少有父母能够默不作声地任由孩子背负自己。一旦发生状况,若不表现出「自己得在他身旁才行」的姿态就无法安心。
  所以她也不得不心存感激地聆听她们那番「因为你太邋遢了,没有办法同时兼顾家务和照顾病人」的说教、这个世代的母亲,根本听不进去「我也独立自主地在赚钱啊」这种主张。
  「她们帮忙做家事固然很好,那你自己的三餐呢?」
  他表情恐怖地逼问。
  「要是因为我不在而每餐吃便利商店就太不像话了。」
  「午餐我只能在这里吃吧。」
  一到他的午餐时间,她就会去医院餐厅买每天变换菜色的便当。
  「真不愧是医院的便当,感觉吃完对身体很好呢。」
  这是不好吃的委婉形容。
  「晚上呢?」
  医院的晚餐时间大约在五点开始,这她就无法配合了。在她的人生里没有五点吃晚餐这种习惯。
  「嗯,就随便吃。有时候妈妈她们也会替我煮些东西。」
  他对含糊其词的她投以叹息。
  「就是因为这样,我得尽快出院才行啊。」
  真想自己煮喜欢的东西吃呢。他补上这句。对食物很少挑剔的他,似乎也对医院过于清淡的伙食不敢领教。
  周末她大多留下来过夜,平日大抵在八点回家。
  「那今天呢?」
  她边问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维持着三天一次的频率将书转交给她。是已经看完的,向图书馆借阅的书。由于他看书不分种类,在图书馆不分领域拿到什么就借什么是他的习惯,住院后,则由她代为借书。手边无书可读似乎是他最大的痛苦,因此频繁地委托她借书,还书。
  「要求呢?」
  「都可以。但我有点想看非小说颓的书。」
  收下的书她会在隔天「上班前」顺路跑一趟图书馆归还,再自行斟酌借出相同的数量。
  有时,他也会委托她购买新书。在病房里一样能闭门不出浏览网路商店,因此他时常用手机查看新书资讯。
  「看手机太辛苦了吧,不如再买一台笔电吧?」
  「就是不方便看才好啊,刚好能打发时间。」
  直到隔天早上她回到病房之前,一个人独处的那段时间很漫长吧。
  在委托她借的书中,从未混杂过关于病情的书。一有事情就会疯狂翻阅相关书籍以搜集情报的他,对此事却完全没有触及。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向她吐露过丧气话。
  一想到他的心情,她就心痛如绞。

  正如医生所说,伤势本身很单纯,因此骨折的康复速度很快。甚至比当初预估的时间还早半个月出院。
  癌症的治疗也转移到自家附近的医院。一办完转院手续,他就逃也似地飞奔回家。
  「欢迎我回来——!」
  一踏进玄关,他就高呼万岁三声。看来住院生活真的很痛苦。
  「今天我来煮汉堡排吧!我去买菜!」
  他一放下行李,又冲向玄关。
  「医院的餐点里不是也有汉堡排吗?」
  「那种东西不是汉堡排。我绝不容许那种东西被称为汉堡排!」
  菜色每天更换的便当里也出现过汉堡排,确实干巴巴到她甚至想问厨房究竟有什么秘诀,才能煎出那种东西。
  「有什么东西要我买回来吗?」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那间超市走路只要五分钟。就算买菜,也不会花上一小时的时间。但是那天实在太短暂,她也不想和他分开。
  「唯独汉堡排和猪排,还是自己做的最好吃呢。」
  「你的炒牛蒡丝也比外面的小菜好吃喔。」
  「那么也炒盘牛蒡丝吧。」
  悠闲的午后、温暖的阳光。他们手牵着手相偕前往五分钟路程的超市。
  在他人眼里,他们肯定是一对无忧无虑又幸福美满的夫妻吧。

  每隔两周,他就会回医院看诊,身体一有变化,也会到医院接受检查。
  他刚回家的那段期间,她始终有些神经兮兮地,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就连路程只有五分钟的超市也是。
  直到丈夫终于忍不住发难。
  「偶尔你也得放牛吃草才行啊,否则我会喘不过气。」
  即使时间短暂,但只要一分开她就感到不安,这是她必须忍耐的部分吧。况且,她有时也因为工作必须外出。
  于是彼此做了让步,就是外出时一定随身携带手机。她虽然不常外出,但偶尔糊里糊涂忘了带手机时,就算会错过一班电车,也会冲回家拿。
  有一回他曾忘了带手机出门。尽管只外出两小时,但他一回来,她就哭着责备他。责备完后她又后悔地哭了起来,被他安慰之后,更因愧疚而哭泣。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只要你还活着就好了。
  明明这个想法一点也不虚假,为什么连这种小事也无法接受?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是无法成为善良又温柔的人呢?
  「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我还活着啊。你听我说,人能够毫无条件地变温柔,是在对方真的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什么事情都能容忍,也是在对方真的不久于人世这个事实横摆在眼前以后。人只要活着,就必定会为了小事起争执。会为了一点小事吵架,就表示死亡这件事还不真实。」
  振作一点啊,你要引起反梦吧?说完,他笑了。
  明明你自己一定也很不安,为什么能够包容我到这种地步呢?
  人类的本质天生就各不相同吧。
  一开始是他向她道歉,到了最后则是她不停向他道歉。

  我去一下图书馆。说完他就出门了。
  由于花费的时间比平常久了些,她担心得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他,他都只是回答因为在选书,花了不少时间。
  回到家后,他从提包里抽出的书令她大吃一惊。
  全是癌症相关的书籍。
  她没有问,他径自说出口。
  「至今我都害怕得不敢直视,现在总算下定决心了。你也买了一些书吧,全都借我。」
  她从未强迫他去了解。关于癌症,只要她一个人搞清楚就够了。她将自己调查用的书籍全藏在资料架的后方,却这么轻易被发现。她不得不全部奉上。
  她不晓得该怎么接近这时的他,最后决定别去打扰看得入迷的他。真要閲读那些书籍时,他会多么害怕啊。只是,既然他想知道,她也无法代替他。
  耗了数天的时间看完手边的书之后,他神清气爽地宣布:「我知道了。」
  「虽然汉堡排很难吃,但之前那间医院是好医院。对方介绍的现在这间医院也是好医院。治疗方针都很正确。」
  自那日起,他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出院后除了家事,他顶多做些「消磨时间」的小事,但这之后开始神采奕奕地大展身手。
  概略调查完癌症,他开始疯狂阅读合同公司发行的指南手册。标题里头一定会有「SOHO族必看」或「自由业者必看」等字眼。
  「依你的所得,直接开间公司的好处会更多喔。以前我就有这个打算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成立公司吧。」
  「咦?可是,我又不懂这方面的事情。」
  虽然成为职业作家,作为社会人士的能力却退化了。根本不可能有条有理地管理一间公司。
  「嗯,所以公司的实际业务由我负责。我也会雇用税理士,先将公司整顿好,即便我忙于治疗也能将公司交给他经营。」
  「可是,你已经在公司工作了,还可以在另一间公司兼职吗?」
  「当然不行。所以我会辞职。」
  各方面我都试算过了。他说,在自己的电脑上开启试算表软体。她正狐疑他最近好似在忙些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啊。
  「虽然公司让我暂时留职停薪,但这样太不切实际了。况且直到医生判定痊愈之前,也得等上好几年的时间吧。既然如此,利用待在家里的我作为节税工具会比较划算。我也问过公司了,他们可以向外表示为建议我辞职,接着我试算了今后五年的所得,如果我辞职之后投入你的公司,会划算这么多喔。」
  他给她看的表格是即便对数字不在行的她也能一目了然。
  他口中的五年,即是直到痊愈的预估存活年数,他们早有共识,没必要再重新确认。
  「怎么样?」
  「……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你看起来真是充满活力呢。」
  「我很能干吧。」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工作啊?」
  「这是天性吧。我这个人就是无法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
  实际上,他开始付诸实行成立公司以后,整个人也开朗许多。
  提出这个计划后,不出一个月他就在建议离职的形式下提出辞呈,然后成立她的新公司。
  一面为各种文件盖章,她一面心想:会发展成这样真是始料未及。
  这也算是小小的反梦。

  「喂,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他也开始联络远方的朋友,邀请他们过来游玩。
  「嗯,虽然很突然,但交通费由我负责出。如果我能过去找你就好了,只是现在有点困难。」
  听见突如其来的邀请,每一次都能感觉到电话另一头的朋友十分困惑。
  接着他像打开惊喜箱一般,恶作剧似地坦承自己罹癌一事。
  「不不不,是真的啦。这种事情我不会开玩笑。」
  每次她都听见他这么解释,看来对方第一句话大概都是「你少骗人」、「别乱开玩笑了」吧。
  如果她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会这么回答吧。希望这不是真的的想法,会反射性地脱口说出这种同应。
  「我已经辞掉公司的工作,现在也有很多时间,所以想一口气做完至今一直没能做的事。我们不是老是说下次见,却始终没有机会见面吗?」
  他的语气非常避重就轻。
  「平常我会定期回医院接受治疗,所以旅行的话还是不太放心。嗯,一想到外出之后,如果身体突然产生变化,就没办法亲自前往。」
  于是每到假日,都有他的朋友前来留宿。大抵都是她也认识的朋友。
  「打扰了。」
  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对生病一事只字不提。
  傍晚过后,男人们会一起出去喝酒。她没有同行。
  「他就麻烦您了。」
  「嗯,交给我吧。」
  无论对象是谁,送他与友人出门时都是这段对话。
  「饶了我吧,又不是晚上放女儿出去玩耍。」
  他每回都面带苦笑,再用手肘戳向友人。
  「而且把我交给你,这感觉也太恶心了。」
  「少废话,病人就乖乖被人管着吧。」
  一边与朋友斗嘴一边出门的他显得非常开心——让她每每送他们出门后就潸然泪下,每一次她都心想,朋友能来真是太好了。
  依照目前的病情,饮食上并没有限制,但听说他总是开始时喝一杯,之后就自我克制。回家之后,他的朋友无一例外地都附在她耳边悄声报备。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都如此体贴。和他很像。也许正因为很像,才会成为朋友;也或许因为是朋友,才会变得如此相似。
  他们一定能够替她保管,她无法为他保管的部分。
  有时当他离席,他的朋友会归还信封。
  「这是那家伙递给我的交通费……可是,你们自己也有很多开销吧。」
  请您收下。她每次都如此恳求。
  「请当作是他去找您玩。他总说要是得了这种病,就要一一拜访每位朋友。所以这是他的必要旅费。之后有机会的话,还请您再过来看他。」
  于是没有一个人再开口反驳。
  「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对你的事如数家珍。像是已出版小说的内容、销售数量、执笔时的幕后花絮,或某个部分是你们两个一起讨论出来的,甚至报纸上刊登的书评,他说的时候眉飞色舞的。有你这个老婆,他真的非常自豪。」
  听了这段话,她连忙称自己有急事独自外出,花了三十分钟才回来。
  朋友要回家时,一定是他主动起头。
  「时间也差不多了呢。」
  似乎不想让朋友自己先开口。
  「我下次再过来玩,而且这次我会自己掏钱。」
  朋友留下造句话回去后,他总会变得有些寡言。
  邀请的朋友接待一轮后,三不五时仍有远方或邻近的友人表示想来拜访。
  「真的没问题吗?你不要勉强自己空出时间喔。」
  尽管接电话时嘴上这么说,但从他兴奋的语调就能听出他其实非常高兴。

  「我想养猫。」
  他毫无前兆的要求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很突然呢。」
  「你之前也一直说想养啊。」
  结婚之后他们就一直说想养猫,但主要是她想养。结婚当初他们租房子时,明明没有养猫,却找了可以饲养宠物的物件。
  假使之后出现邂逅,我想预先拥有一个可以放心饲养宠物的环境——于是他二话不说就答应她的要求,租下了比市场行情贵两成的高级公寓。
  她的老家一直都有养猫。野生小猫或是迷路的猫咪出入庭院后不久,不知不觉间母亲就为它们戴上项圈,养在家里。
  由于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在她心目中,与猫的邂逅都该是这样。然而这附近的野猫似乎自制能力都很强,不会让人接近它们半径三公尺以内。猫妈妈和猫爸爸似乎非常严格地教育小猫们。
  都没有邂逅呢——一边这样呢喃,直到现在。
  「我从来没有养过宠物呢。因为老家的公寓禁止养宠物。我想趁这个机会养看看。」
  而且我想我应该应付得来吧。他喃喃自语。她正满腹问号,他接着说:
  「因为我和你老家的猫咪们都处得不错,我想我应该颇有养猫的天分吧。我有自信可以成为一名好主人。」
  的确,每次回娘家,猫咪都会在他的膝盖上蜷成一团。明明他没有刻意与它们玩耍,猫咪却会自己靠近。
  「它们坐在你膝盖上时,你都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你没兴趣呢。」
  「因为我不习惯和动物相处,不晓得该怎么接近它们嘛。而且难得它们坐上来了,要是随便乱摸导致它们讨厌我,我可不要。」
  「就像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女学生那种纠结心情呢。」
  他平凡朴实的自白令人会心一笑。
  「我想要你们家那样的猫咪。」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她非常欢迎没写在小说里的事情发生。我们家要养猫。这也是一种反梦。
  猫的事情就要问猫奶奶。于是她联络了老家的母亲。
  「我们想养猫,妈知道现在哪里有小猫吗?」
  「你这孩子,怎么会这种时候想养猫。」
  「是他想养啦。而且也有动物疗法这种说法啊。」
  此话一出,母亲就不再多说什么,打开自己脑内的猫咪资料库。
  「你们想要哪种猫?」
  「杂种的日本猫。」
  「这样的话,找时间回来一趟吧。刚好附近有人家的小猫想请人认养。」
  如今亲人也逐渐能够抱持平常心与他见面。
  因为自由工作者不受上班时间拘束,两个人临时起意就出门了,母亲领着他们前往她也认得大门的一户人家。
  距离玄关最近的那间房间就是产房吧,乱七八糟的房里有好几只才刚断奶的小猫奔来跳去。母猫是灰色混着米色的淡色毛,小猫们也多是灰色。
  「要选哪一只都可以喔。」
  如此表示的屋主太太似乎与母亲相识,两人很快径自打开话匣子。
  「要选哪一只呢?」
  「我已经决定好了。」
  他轻抬起手肘。一只灰色条纹的小猫正在他侧身的衬衫上攀爬。是公的,而且脚是白色的,像穿着白袜子。
  他们没有在娘家逗留太久,当天就带着小猫回家了。
  「好厉害,它真的是活生生的耶。」
  小到几乎可以放在双手上的小猫正独自在家中四处探险,顺便熟悉环境,最后坐在他的膝盖上开始梳理身上的毛。第一次见面就爬到他身上,果然彼此的波长十分契合。
  「这种东西将来会成为猫耶。」
  「我先声明一下,它已经是猫罗。」
  「不,因为我没有近距离看过小猫嘛。与大猫的比例差太多了,我一时间无法接受。奔跑方式也像装了弹簧一样。」
  咚咚弹跳似的奔跑方式是小猫的特有动作。
  「……喂,它把脸塞向自己的屁股里睡着了耶。」
  前一刻还抬起单脚梳理侧腹的毛的小猫大概是中途力气耗尽了,将脸埋进自己的双腿间睡着了。以人类来比喻,就像往前弯着身子睡觉。
  「啊,小猫都会突然没电喔。」
  「果然身上有某个地方嵌着电池盖吧?」
  他用手指翻找小猫的肚子,看来是推测那里最可疑。
  「好厉害,完全不会醒来耶。如果我睡着时有人摸我的肚子,我一定会马上跳起来。」
  「小猫睡着之后,一点小事是吵不醒它的。以前捡到的小猫睡着后,就算将它翻过来再翻过去,它也不会醒来喔。」
  「为什么要在它睡着的时候把它翻过来再翻过去啊……」
  「抓跳蚤啊。小猫醒着的时候只会到处横冲直撞,根本无法抓跳蚤。」
  「这小家伙也抓一下比较好吗?」
  「这孩子是家猫,应该不用吧。」
  她这么答腔后,他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家猫身上没有跳蚤吗?」
  「如果养在室内,只要抓过一次后,就没有机会再抓跳蚤了吧,」
  「是这样子吗?我还以为跳蚤会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呢。」
  对他来说这是第一只如此近在身边的生物,他似乎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难不成这是我头一回赢过他的领域?察觉到这项事实后,她有些得意。他虽博学多闻。但回想起来,动物方面确实不算精通。
  「你想取什么名字?」
  「Neko(注:Neko为猫的日文发音)。」
  边以为是开玩笑,他又补了一句:「都是英文。」看来是认真的。
  「因为已经把你带回来了啊。」
  他说,抚摸着睡在他膝盖上的小猫。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追随我的脚步喔。」
  他佯装不经意的叮咛,却痛得她无法应声。
  Neko没两三下就熟悉这个家。询问母亲后,才听说它先前都笨手笨脚,经常遭到欺负。现在只剩自己后,反而过得比较轻松惬意吧。
  「好痛!」
  工作期间,开始频繁听见他的惨叫声。是Neko爬到他身上。小猫的爪子又尖又细,轻易就能贯穿室内穿的棉裤。
  「抱歉,帮我剪指甲……」
  他抱着Neko跑来,可怜兮兮地央求。因为他不敢剪小猫的指甲。
  当她按着Neko的指头一根根剪掉指甲时,他百看不厌地露出赞叹的神情。
  「真亏你能这么干脆俐落地剪指甲呢。而且还是人用的指甲剪。」
  「因为我用不惯猫咪用的指甲剪嘛。这很简单啊,Neko也不会乱动。」
  「可是要是不小心剪到肉会流血吧。你怎么知道要剪哪里?」
  「就抓个大概。」
  「好恐怖!」
  见他动作夸张地打了哆嗦,她轻笑出声。Neko到来以后,他的表情变丰富了。Neko突袭他的时机也都捉得刚刚好,引出了他至今鲜少表现出的种种面貌,像是惊愕或是呆憨。对于总习惯先预测所有事情的他而言,Neko应该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只预测不了的生物。
  她都不晓得他会有这种表情。早知道能看到他这么多不同的表情,更久前就该养只小猫了。这几年真是可惜了。
  「好,剪完了。Neko,你可以爬上去罗。」
  「不要鼓励它啦。就算剪了指甲还是很痛耶。」
  他噘起嘴。
  「我都不知道猫是一种这么痛的生物。」
  一般名词的「猫」和固有名词的「Neko」已自动产生了区别。
  「不如我在室内穿牛仔裤吧。可是牛仔裤好硬,穿久好累。」
  「真那么做的话,Neko会以为你很欢迎它,反而被视作目标喔。」
  Neko只会爬到他身上。
  「不得了了!」
  每当他大声嚷嚷地冲进工作室,一定都是Neko有了第一次突破。
  「Neko爬上楼梯了耶!」
  在此之前Neko都无法爬楼梯。爬上沙发时,也都是利用爪子钩住表皮往上攀爬,如今沙发已经皮开肉绽,变成破烂的抹布。
  「我在阳台晒完衣服走下来,就发现Neko坐在楼梯中间,歪过头抬头看我!」
  「它一定是跟在你后面爬上去的吧。」
  「你也这么觉得吗?」
  满脸傻笑的他俨然已是猫痴。就连说好该拍的猫咪照片,他也像是想塞满硬碟容量般疯狂拍照。
  「明明昨天我上二楼时,它还用充满怨念的眼光目送我呢。」
  ——如果有小孩,也会是现在这幅光景吗?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揪成一团。她知道因为对象是小猫,他才能在这种状况下依然天真烂漫地溺爱它。小猫与小孩所需花费的心力和重量都相差太多了。她也没有自信能够同时养活生病的丈夫与孩子。

  如果先前我们就有了孩子,那当然很好,但现在不是这样。

  没错,知道障碍以后,就很难积极做选择。据已有小孩的友人说,即便夫妻两人都健健康康,也常因为带孩子太累使得夫妻关系紧张。她没有自信可以同时承受他的疾病与育儿的双重压力。更何况光是他忘了带手机出门,她就痛哭失声地指责他了。届时她一定会忍不住将不安都发泄在他身上。
  多亏Neko,她才能见到他「如果有孩子」的那一面。她决定这么想。
  无预警地,他自身后轻轻拥住她。
  「……怎么啦?这么突然。」
  「我也想把爱分给你呀。可别嫉妒Neko喔。」
  「『也』分给我吗?我是顺便呀?」
  嗯,算啦——她又笑道。

  她写信的速度变得比以往还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头追赶着她一样。
  这篇故事,她想让他看到最后。——也许再也无法让他看到的不安无时无刻在心头盘旋不去。
  他一旦开始阅读列印出来的原稿,就不许任何人、事、物打扰他,但最近做了些微的调整。唯独Neko除外。
  「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呢。」
  他感慨万千地呢喃。
  「有些作家的系列小说会中途停掉吧。以前我都会气得跳脚,希望他能在我还活着的时限写出完结篇,可是,自从生病了以后,我就不太在乎了。只要能在阖眼之前即时读到你的小说,那些中途停掉的系列小说我也都能原谅。」
  ——别突然说这些话。
  鼻腔深处就像被盐水洗涤过刺痛不已。她何其有幸啊。

  几番春去秋来,Neko也长成一只大猫。
  爬到他身上已是Neko的例行公事。
  同一时间的血液检查里,不该上升的数值开始上升了。他的食欲也开始降低,转眼就瘦了一大圈。重复着好几天的短期住院又出院。
  开始接受治疗后迈入第三年。本来她还心想能够就此摆脱。
  终于被捉住了吗——她不能慌。从此刻起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对不起啊,不能常常待在家里。」
  他现在的状态已是不向医院申请回家许可就无法回来。
  「没关系啦。你就住在医院里好好养病吧。」
  他一回来就紧黏在他身边不肯离开的Neko喵地叫了一声。
  「Neko应该很寂寞吧,只好请它忍耐一下了。」
  「——你呢?」
  当时她并不晓得他问的是什么。
  「我当然也很寂寞啊。但你是为了恢复健康嘛,我不能说些任性的话。」
  他没有回答,抚摸着在膝盖上蜷缩成一圈的Neko。

  在他将返家前,她会先洗衣拖地。如今他一周在家里待不到三天。她不想让他短暂的自由时间浪费在做家事上。
  「家里打扫得很干净了,那我来煮饭吧。晚上你想吃什么?」
  「我来煮吧。难得你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
  「不用啦,我煮。」
  打断她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愠色。
  「你想吃什么?」
  「……你呢?」
  「现在这间医院的汉堡排也很难吃。」
  「那就吃汉堡排吧。」
  他一个人出门买菜,晚餐煎了汉堡排。汉堡排依然非常美味,他自己却没有吃完就放下了筷子。

  回医院时,都由她开车送他。
  多数时候她会带着笔电,一边工作一边陪他到傍晚,但那天已事前有约。
  与特地到住家附近一趟的编辑碰面商量工作之后,她回到家,拿起室内电话准备打电话给他。
  就在话筒里开始传出来电答钤的同时,房间里响起了手机铃声。紧接着Neko吓得从沙发上一跃而下逃之天天。
  定睛一瞧,他将手机遗留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就在Neko睡觉的地点旁响了起来。
  瞬间她大为光火。为什么忘记带走?在现在这种状况下,真不敢相信!
  她一把抓起他的手机冲出家门。
  由于双手气得不停发抖,她没有开车,叫了计程车。

  抵达医院之前,她的怒火就平息了。
  他一如往常坐在病床上看书,不发一语地抬头看向她。
  「你忘记带走手机了,所以我送过来给你。」
  她尽可能放柔声音,竭力不变成责备的语气。
  「下次要注意喔。」
  将手机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后,他轻叹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生气?」
  「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啊,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但你之前生气了吧!遗哭着责怪我!」
  他突然爆发。
  「不要改变态度啊!别把我当成易碎品!算我求你,说些任性的话吧!」
  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就动怒的他。这样也太不讲理了吧,居然因为她不说任性的话就生气。
  她回想起生病前他的口头禅——宠你就是我的人生目标。
  「要是我被你惯坏了怎么办啊,笨蛋!」
  她一直勉强自己故作坚强。就像跌倒一路滚下山坡,泪水如涌泉股溃堤。
  「要以我的生存价值为优先啊,笨蛋!」
  「别忘了带手机啦,笨蛋!」
  「我故意的,怎么样!」
  吵得真是难看。这种时候完全暴露出笨蛋的本性。
  互骂笨蛋后两个人也对彼此生不起气来。沉默了半晌,他率先噗哧一声笑出来。她总是不肯先服输。
  「——啊啊,真痛快。」
  他神清气爽地吁一口气。
  「看到妻子硬是想当一个不像自己的懂事妻子,我的压力大如山呢。」
  「谁管你啊,我已经当不了懂事的妻子了。」
  那天,她将Neko托给老家的母亲照顾,自己在病房里留宿。

  「这不是对你的天谴喔。」
  当他再次返家,他摸着在膝盖上蜷成一团的Neko,冷不防地开口。
  她不明所以,露出诧异的表情后,他接着说明:
  「就是反梦那篇小说。你在这里写道,因为自己觉得丈夫死掉的故事很有趣,才会遭到天谴吧。并不是那样的。」
  我想这件事情必须澄清一下。他一本正经地低声说。
  「毕竟怂恿你的人是我啊,从前我就经常这么说吧。」
  这件事她也记得。

  如果我死了,写我的故事吧。我想知道你如何描写我的死亡。
  每一次他那么说,她就会斥道:「你要是死了,不就看不到了嘛。」
  于是他回答:「为了看到这篇故事,我决定相信有死后世界。」
  「欸。」
  他依然不肯抬头。
  「我们是最强的吧。」
  「——是啊,我们是最强的。」
  因他一句无心的话语,无数的故事于焉诞生。

  我想将故事献给你。
  献给在遇到我之前,我这个作家对你而言就已是特尉的存在。
  再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点。
  说你有多喜欢我的故事。
  你是我独一无二的依靠。
  「你是最强的老公喔。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能成为最强的作家。」
  不晓得在他人眼里我又是如何。但是,我们两人在这种组合下是最强的,这种组合是最幸福的。

  我没有一丝后悔。

  樱花即将凋落季节的破晓。
  她将后续交给家人,先行返家一趟。
  不得不自己看家的Neko乖巧地起身,跑到玄关迎接。
  「今后你也得习惯爬到我身上才行呢。」
  「喵。」Neko朝着大门叫了一声。
  似乎是对他没有跟着进门感到不满。

  让您久等了,我希望采用这篇小说作为与〈故事贩卖者〉相呼应的章节。
  敬请查收。

  以电子邮件寄出原稿后的当天,责任编辑致电给她。
  「那个,老师……」
  感觉得出责编十分困惑,多半是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吧,明明自己打电话来,却沉默半晌思索着如何开口。
  「前阵子您成立了法人组织吧?」
  「是的。」
  「您也开始养猫了吧?」
  「是的。」
  「是一只灰色条纹、脚部是白色的猫咪吧。」
  「是的。」
  「名字是Neko吧?」
  「是的。」
  「起名的人是您先生吧?」
  「是的。」
  「您先生今年出了意外吧?」
  「是的。」
  责编沉默不语好一阵子——最后,以试探性的口吻问:
  「这篇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实性?」
  「您觉得有多少呢?」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因为我要贩卖这篇故事,唤醒反梦。
发表于 2013-9-11 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沙发……我很讨厌有川浩,正因为这样我收录了他的好多书籍……最讨厌就是盐之街和这篇……我会一直讨厌下去……谢谢你,有川浩
发表于 2013-9-11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救命啊,我要被淹死啦,我的眼泪啊
发表于 2013-9-12 00:19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有前排……这本封面很压抑啊,希望内容没那么黑
发表于 2013-9-13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一直期待有奇迹的出现,但现实就是那么不讲理,看到那些暗示的话语,感觉头好晕。为什么…
发表于 2013-9-13 18: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趣的故事,真的很有趣啊,感谢录入的诸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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