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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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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狐脸米线组]侦探·日暮旅人遗失之物 [山口幸三郎][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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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7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狐脸米线组录入
原著:山口幸三郎
译者:王静怡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即使无法看见,
  它仍确实存在;
  只要驱使五感,一定终能察觉——




  消失的背叛者、失踪的友人
  和遗失的事物……
  对着亲爱的人,
  奇妙侦探·日暮旅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追求温暖的手。




  而那双清澈的悲伤眼眸,
  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
http://dl.vmall.com/c0ryb4m2bw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7baf66ee/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 ... 1&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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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老店的味道
  尸体的去向
  母亲的面容
  罪恶的气味
  
  山口幸三郎
  一九八三年五月生,居住于福冈县。
  荣获第十五届电击小说大奖「评审委员奖励奖」,隔年以得奖作品《神のまにまに!》出道,最近开始戒烟,不知道能撑多久。
  
  王静怡
  一九八〇年生,高雄市人。
  毕业于台湾大学日本语文学系,兴趣为阅读、写作及电玩。目前为専职译者。
  译有《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剧团!系列、《空之中》、《海之底》、《我的鲸鱼男友》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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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7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类驱使五感感知世界,借以了解自我。
  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老店的味道
  
  近年来,站前商店街的店家更迭频率越来越高,只要个把月没去,往往会发现熟悉的店家消失了。站前这种立地条件及周边地区林立的购物中心,让商店街内部的商战越演越烈。为了争取新消费者而进驻的外来店家挤走老店,此种情形在短期间内不断重演。由于关心这些事的消费者极少,被挤掉的店家只能含泪乖乖撤走,如同人类细胞更迭般的竞争型态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此。
  一般而言,持续营业近半世纪的店家,才会被称为老店。但在站前商店街,只要不被更迭浪潮吞没,营业个三年左右就是老店了。即使历史尚浅,只要能够存活下来便是种金字招牌——这里的生意就是如此难做。
  这条商店街上,能写下三十年以上历史的真正「老店」屈指可数,如同文化遗产一般珍贵。
  西餐厅「KAGE」就是这么一间真正的老店。
  身为店长兼主厨的鹿毛荣一郎发现尝鲜客增加,常客却越来越少上门,不由得感叹时代不同了。从前每到中午,总会见到老面孔在同一时间坐在同一个座位上点同一种餐点。
  现在相似的店到处都是,客人不再执著于「KAGE」,随便找间同类型的餐厅就进去了。他们没有比较味道的意识,哪间店有空位就往哪间去。如同店家不断替换一般,客人的更替频率也日益增高。
  即使如此,依然有些常客一如往常地天天上门,令荣一郎相当欣慰。他不禁暗想:为了这些客人,我不能随波逐流,必须继续守住这个味道。
  商店街化为这种商业激战区,是最近才有的现象。
  二十年前,在当时市长的政策引领之下,全市的经济逐渐活化,商店街的样态在这几年之间也跟着不断改变。从外县市招揽来的观光客孕育了新的文化——也打压了原来的在地文化。
  荣一郎并不认为这是坏事。繁荣是件好事,跟不上时代变化,是跟不上时代变化的人自己的责任。
  即使衰颓,也不能把错推到时代上。
  必须坦然接受自己赶不上时代的事实。
  所以————
  「追加三份牛肉烩饭!」
  服务生一走进厨房,便贴上点菜单,高喊餐点名称。
  「好!」
  荣一郎和三个工读生正在与午间的战争奋斗。荣一郎总是站在厨房里,其余三人则在外场和厨房之间交互穿梭,迅速地点餐及送餐。
  「可以收拾一下二号桌吗?」
  「我上沙拉给一号桌的时候顺便收拾!有空的人帮忙切一下洋葱!」
  「我去收银台,结完帐后就来切!」
  「先上一份牛肉烩饭!五号桌对吧?」
  厨房的朝气和店内的客人数量成正比,无暇喘息的攻防使得时间感完全错乱,等到暴风雨过去之后,荣一郎才好不容易能掌握现在的时刻。
  ——差不多两点啦!
  到了这个时间,客人不再上门,客满的座位慢慢清空,这才有空闲清洗收回的碗盘,员工们也终于能够喘口气了。
  「俊,过来一下。」
  荣一郎呼唤某个躲起来喝水的员工。被称为俊的青年连忙跑过来。
  「什么事?」
  「能不能替我拌一下锅子?舅舅得打电话给酒行。」
  「啊,红酒也快没了喔
  「嗯,我会一起订,顺便抽根烟。」
  「好,你慢慢来,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拜托你啦!」
  他把工作交给年轻人,走进内厅的办公室里。离开厨房时,他望着向其他员工下达指令的俊,深深地叹了口气。
  荣一郎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无意识地出声说道:
  「该怎么办呢?」
  望着桌上的两封信,荣一郎的心情变得很郁闷。两封信上写的都是会令荣一郎周遭产生变化的内容。
  第一封信的寄件人姓名是「冈本清美」——旧名是鹿毛清美,荣一郎的亲妹妹,同时也是他雇用的工读生冈本俊的母亲。
  荣一郎和俊是舅甥关系,俊的生活起居现在由荣一郎照顾。
  荣一郎重新阅读信件,叹了口气。
  「……现在才叫我还她?」
  都这么久了。再说,又不是物品或宠物,根本不该说什么还不还的。更何况这句话拿来对我说,根本是找错了人——荣一郎不禁如此暗想。
  「向我讨人之前,她应该自己过来接人吧!活像是我把人抢来的一样。」
  
  俊来投靠荣一郎是五年前的事。
  妹妹清美和丈夫感情不睦。荣一郎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闹翻的,但打从他们刚结婚时,荣一郎就觉得个性强势的清美和她那勤快又雄心万丈的丈夫应该合不来。他们常为了一点小误会吵架,互不相让,偶尔还会冷战一个月以上,而这时当和事佬的向来是荣一郎。
  俊出生以后,他们依然不断争吵。不,或许是有了孩子当借口,反而提升了吵架的频率。老实说,荣一郎并不在乎妹妹和妹夫和不和睦,再说,他若是插嘴,清美就会骂他多管闲事,所以他根本不想管。只不过,他觉得老是目睹父母失和的俊很可怜,因此只要一出问题,就会立刻赶到俊的身边。
  「今天来舅舅家住吧?」
  「嗯。」
  「啊,可是明天还要上学,总不能请假吧?」:
  「……我带书包去。」
  「也对,从舅舅家直接去上学就行了。好,明天早上舅舅送你去上学。」
  「嗯。」
  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妹妹和妹夫吵昏头,根本没发现俊不见了。事后荣一郎通知妹妹俊在他家,又挨妹妹一顿怒吼:「不要自作主张!」我这妹妹怎么这么不讲理啊?到底是遗传到谁?
  如此这般,俊自幼就很黏荣一郎。他似乎非常喜欢荣一郎做的料理,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教荣一郎看了也跟着开心起来。
  「舅舅,你不结婚吗?」
  「舅舅没人要啊。」
  「会吗?你这么会做菜耶!」
  「只会做菜,其他的一窍不通啊!打架打不赢,个性又懦弱,逊到极点。以前舅舅常被欺负耶!唉,现在也差不多就是了。」
  「可是你人很好啊!」
  「光是人好,女生不会喜欢的。不过,你就没问题了。你长大以后,一定很有女人缘。你爸爸长得帅,你越来越像他了。」
  「如果我是舅舅的孩子就好了。」
  「…………不可以说这种话。」
  父母就是父母,即使感情再怎么不睦,还是不能不认他们。
  「你的父母只有他们两个人,舅舅终究只是舅舅。无论那个家住起来再怎么不舒服,那里还是你的家。别担心,爸爸和妈妈一定会和好的,以后不会当着你的面吵架了。」
  荣一郎如此安慰俊,送他回家。俊一再受伤害,荣一郎则一再开导他,告诉他要好好孝顺父母,就算父母再怎么不是,毕竟是自己的父母。
  俊虽然无法释怀,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祈祷有一天能像舅舅说的一样。
  他相信舅舅说的话是正确的。
  然而,俊的父母并未和好。俊上了国中以后,开始在外夜游。或许是觉得家中没有容身之处,教人喘不过气,即使一个人在外头挨寒受冻,也比待在家里好得多吧?俊离家出走了。
  清美见儿子学坏,只当他是处于叛逆期,并不打算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俊的父亲也决定放任不管。
  荣一郎去找俊,把在超商停车场里打哆嗦的俊背回自己家。
  「舅舅,对不起。」
  「你根本不必道歉啊!」
  「对…………不…………!」
  在背上发抖的少年实在太凄惨、太可怜了,荣一郎找不出话语来安慰他。荣一郎知道这孩子并不会因为得到同情而开心,他需要的不是话语。不知何故,荣一郎就是知道。
  半路上,荣一郎先到店里一趟,做了道料理。
  「来,吃吧!你饿了吧?这是舅舅最自豪的牛肉烩饭。」
  「……这个我爱吃。」
  「这是舅舅的爷爷研发的味道,对俊来说,就是外曾祖父了。这是我们家代代相传的料理,舅舅小时候也很爱吃。」
  吃了好吃的东西,就能打起精神;一有精神,好吃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加好吃——这是荣一郎的座右铭。他确定俊已经有精神大口扒烩饭之后,便说道:
  「欸,俊,你要不要在我这里工作?你晚上跑出去玩,应该需要钱吧?你过来这里帮忙,我会付你薪水。」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不会再叫你回家了,你不想回去就不用回去。不想回家的时候,来找舅舅,住几晚都没问题。不过,你要好好去上学,因为国中是义务教育,义务喔!义务。趁着有机会读书的时候多读一点,知道吗?」
  「——嗯!谢谢你,舅舅!」
  俊终于笑了。
  他想要的肯定是容身之处吧!
  这件事成了俊的人生转捩点。
  俊改过自新,国中毕业之后选择函授制高中就读,课余时间则到荣一郎的店帮忙,立志将来要当个厨师。
  今年春天,俊从高中毕业,展开独居生活,并以取得调理师执照为目标用功读书、实地演练,努力自立。
  「以后我要继承这家店,守住这个味道。好不好?舅舅。」
  俊带着耀眼的笑容如此说道。
  他是个乖巧又懂事的孩子。
  对荣一郎而言,俊已经不只是「外甥」,他把俊当成亲生儿子一般疼爱。
  他比任何人都更强烈地祈求俊的幸福。
  正因为如此——
  「不行,这家店要在我这一代结束。」
  
  另一封信荣一郎没有阅读,直接收进办公桌里了。他已经看过几十遍,再看一次,内容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那是一位交情深厚的老朋友写的信,他是知名三星级饭店的专属大厨,想挖角荣一郎过去当厨师。
  这是份好差事。到知名饭店工作,收入一定比现在更多,也更稳定。再说,有哪个厨师不想在有名的三星级餐厅试试身手?这点野心荣一郎也有。
  而令他牵挂的,当然是俊。
  要是俊知道荣一郎打算关闭西餐厅「KAGE」,一定会大受打击吧?荣一郎一路看着俊下定决心打算继承这间店,赌上人生。虽然他丝毫没有让俊继承的念头,却又不知该不该现在就夺走俊的目标。如果时间能够再多一点就好了——荣一郎不禁产生这种无济于事的念头。
  然而,期限步步逼近,并不等人。
  「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思考的余地。
  选项只有一个。
  虽然荣一郎心知肚明,但他还是不断地烦恼。
  
  * * *
  
  过了傍晚六点,希望幼稚园结束了当天的业务,但保育员的工作还没结束。
  孩子回家后,保育员必须提交日志。打理完杂务,在精疲力尽的状态之下,还得继续动脑,记下当天该反省之处及园内可改善之处。除此之外,闭园后常常得制作一周目标文件及游戏用的小教具,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周末,保育员往往会留到很晚。
  其中只有山川阳子一个人躲在一旁,摊开食谱,一面喃念着「嗯、嗯」地一面阅读。
  「你从刚刚开始到底在看什么啊?」
  「哇!」
  突然有人搭腔,吓了阳子一跳。背后有人一把拿走她的书。
  「这是什么?《今日菜色百选》?」
  「哇!哇!」
  无视于手足无措的阳子,出声临出书名的是小野智子学姐。她是阳子大学时代的学姐,虽然很照顾人又很可靠,但有时会像这样毫不客气地靠近,令人伤脑筋。
  虽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一想到又要因此被学姐调侃,阳子就不开心。
  「新娘修行?」
  「不、不是啦丨
  见智子学姐的眼睛闪闪发亮,阳子断然否认。
  「最近对这个有点兴趣。」
  这句话并不是谎言,但智子学姐却歪了歪头说:
  「有兴趣?对做菜?没啦,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但你干嘛现在看啊?瞧你看得那么认真,我还以为真的是新娘修行呢!」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看食谱并不自然。智子学姐说得一点也没错,阳子难以辩驳。
  虽然不是新娘修行,但阳子学做菜是有理由的,而且状况紧急到数小时后就得运用到这些知识的地步。
  「啊,我知道了,要在男友面前大展身手吧?等一下你打算去男友家替他做晚饭?不过,这也是一种新娘修行吧?」
  「就说不是了嘛!再说我根本没男友。」
  闻言,智子学姐以手掩口,呵呵笑了起来。
  「还说这种话?瞒我也没用,我全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
  智子学姐的嘴唇凑近阳子耳边,轻声说道:
  取是灯衣的爸爸吧?日暮先生。你最近格外关心他们父女嘛!」
  虽然不知道智子学姐看出了什么,但她的推理并没有错。最近阳子常到日暮父女家帮忙做家事,今晚也打算前去做饭。
  智子学姐口中的灯衣,就是就读希望幼稚园中班的「百代灯衣」。阳子和她的父亲「日暮旅人」因故相识,得知他的特殊「体质」之后,就时常关心他。
  日暮父女看来岌岌可危。笨拙又不可靠的父亲,和心智超龄又独立自主的女儿。他们的两人生活就像走钢索一样,让人看了不由得心惊胆跳,随时可能崩落的失衡感令阳子着急担心。一切的原因都是出于旅人的体质,但没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所以阳子暗自决定至少要支援他们父女的生活。
  回到料理话题上。前几天远足时,旅人救了遇难的阳子,而阳子为了答谢他,便亲手做料理给他吃。当时灯衣不在,只有旅人品尝。旅人把料理全吃光了,阳子满心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吃,谁知后来灯衣吃了阳子替她保留的份之后,如此说道:
  「阳子老师,你是味觉有问题吗?」
  听了这句话,阳子才知道旅人是勉强把料理吃光的。不,他没有「味觉」,用勉强二字或许不正确。
  总之,阳子大受打击,开始认真学做菜。她向母亲低头求教,付出了极大的心血。
  接着,到了今天,雪耻之日来临了。阳子摩拳擦掌:等工作结束后就立刻去日暮家,这次一定要让他们吃到好吃的料理!
  而这本《今日菜色百选》就是最终调整。
  「我一定要让灯衣说出好吃两字。那孩子平常好像都是吃些冷冻食品或外食,我要让她知道何谓食育!」
  旅人因为工作常不在家,灯衣被托付在别人家时,吃的往往是些营养极度不均衡的餐点。身为保育员,不能坐视不理——阳子慷慨激昂。
  「哎呀~没想到你这么精明,射人先射马啊?原来如此~先搞定小孩,就手到擒来了嘛!」
  「……我不知道学姐在说什么,不过能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追究我过度涉入单一家庭的事吗?要是把灯衣全交给日暮先生照顾,我不放心。」
  「好,好,我知道。你就好好加油吧!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虽然有种被误会的感觉,但阳子知道解释也没用,便放弃解释了。
  智子学姐说了声「我先走了」,便走出职员室。回过神来一看,留下来加班的保育员全都开始收拾物品,准备回家。阳子连忙草草写完日志,比大家晚了三十分钟左右才离开幼稚园。
  阳子没回家,直直朝车站西侧出口、夜晚的闹区前进。日暮父女居住的「寻物侦探事务所」就位于闹区中心的大厦里。
  日暮旅人是名与众不同的侦探,专找失物,阳子以前遗失的宝物也是他找回来的。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旅人几乎都能找回来。这是仗着他那双特殊「眼睛」之力,而这项能力的真面目至今仍然不明。
  旅人的「眼睛」为何会变成那样?
  那应该不是天生的。他对「五感」的概念一清二楚,应该是因为某种缘故才变成那样的——这是熟识旅人的医生所说的话,阳子虽然连一半也没听懂,但是见了旅人那双眼睛,就知道他过去一定遭遇过某些事情。
  那双哀伤的眼睛。
  总是凝视着远方的眼睛。
  一被旅人凝视,阳子就觉得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宛若被看穿了一切,宛若心灵变得赤条条一样。不过,那绝不是暴力性的感觉,阳子也未曾感到不快。那种感觉就像是透过旅人,让她察觉自己未曾察觉到的事物。那双眼睛蕴含着宽恕的包容力,深深吸引了阳子。
  只要一次就好,阳子想看看映入他眼帘的事物。
  她想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感觉到什么、思考了些什么。
  阳子想理解他背负的事物。
  ……这单纯是出于好奇吗?阳子不明白自己的感情。
  阳子胡乱想像着幼年时搬走后再也无缘见面的初恋男孩之后的人生,并把现在的旅人和那个男孩重叠。或许旅人就是那个男孩——她一厢情愿地将两人连结,并感叹旅人身世的无常。阳子自己也明白这是很失礼的行为,但她渴望了解旅人的心情太强烈,使得她不惜将初恋男孩搬出来。旅人的体质远远超乎阳子的认知,她必须这么做才能接近他。
  旅人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
  听觉、嗅觉、味觉、皮肤触觉——五感之中,旅人失去了这四感。旅人的视觉包含了所有的感觉,映出了世界。
  虽然如此,旅人却很温柔。一般人背负着这么多的不幸,铁定会怨天尤人,但他却没有。擅自认定旅人不幸,也是种一厢情愿就是了。
  见了他和灯衣幸福生活的模样,阳子的感情更加膨胀了。
  ——希望现在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希望能从旁协助他,避免造成他眼睛的负担。虽然阳子不明白这动机的本质,却很清楚自己想做的事。她勇往直前。
  这不是同情,当然也不是好奇这种轻浮的玩意儿。阳子喜欢日暮父女,希望喜欢的人幸福,是理所当然的感情。
  所以阳子决定插手。
  她要尽己所能让他们开心,而眼下的目标就是料理。
  「今天一定要让他们吃得开开心心!」
  我绝不会再做出上次那种失败作了,一定要让灯衣说好吃!阳子双手提着顺路去超市买好的食材,斗志高昂地走着。
  阳子抵达了目的地大楼,搭着电梯上六楼,走出电梯之后,她在正面的玻璃门前停下脚步。印有「寻物侦探事务所」字样的名牌,以及挂在门把上的「CLOSED」牌。玻璃门彼端并未亮灯片漆黑。
  平时总是有人在家的。
  「为什么今天偏偏一个也不在啊!」
  阳子仰望天花板,如此大叫。
  旅人的身影出现在西餐厅「KAGE」四人座上还有灯衣及工作伙伴雪路雅彦同桌而坐。即将打烊的店内门可罗雀,除了旅人一行人以外,只有一组客人。他们津津有味地吃完端上桌的餐点,悠闲地喝着餐后咖啡。
  店长鹿毛荣一郎送了份甜点给灯衣。
  「灯衣总是吃得津津有味的呢,这是谢礼。」
  「叔叔,谢谢。不过,好吃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是当然的,用不着答谢啊!」
  「哈哈哈,真会说话。」
  这声「叔叔」似乎很受用,只见荣一郎笑得心花怒放。
  「喂,你一个小鬼头,不用学大人客套啦!」
  「我知道,雪路。我当然会高高兴兴地享用啊。」
  接着,灯衣叉起草莓蛋糕,吃了一口。她眯起眼来品尝蛋糕的味道,双脚也自然而然地交互摆动,看来她很中意这块蛋糕。
  「雪路,你们要不要也再来一杯?你们是常客,我免费招待。」
  「不好意思,店长,不过我已经塞不下啦!」
  「我也饱了。谢谢你额外赠送蛋糕。」
  见旅人道谢,荣一郎连忙挥手说道:
  「别这样,我才得向你道谢。上次多亏了你帮忙,谢谢你。哎呀,说到找东西,旅人真的是个名侦探呢。」
  「……上次是什么意思?老大,你该不会……」
  雪路用手制止荣一郎,转头询问旅人。
  旅人承受雪路的怨慰眼神,柔和地微笑说:
  「有客人说他在店里弄丢了东西,当时我正好在场。」
  荣一郎立刻接着说下去:
  「那个人说的失物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他说是店与没确认就拿去丢掉伤脑筋呢。正好旅人来了,一下子就找到那个客人的失物,原来是放在他自己的车上。那个人大概是觉得丢脸吧!后来都没上门光顾了。」
  「弄丢的东西是牛丼店的折价券,难怪他没脸再来。」
  「他笃定东西找不到以后,谎称弄丢的是很贵的东西,还说是知名歌手的摇滚区门票。」
  旅人和荣一郎放声大笑,但雪路却逼问旅人:
  「然后呢?该不会没收钱吧?你又做白工了?」
  「是我自己多管闲事,怎么能收钱呢?雪路,你的脸靠得太近了。」
  「啊~!你这个人真是的!为什么那么清心寡欲啊?这种时候该自我推销啊!当侦探可不是当兴趣的耶!」
  「我当然是当工作啊!我发了名片给很多人,宣传效果应该很大。你的脸靠得太近了啦!」
  荣一郎制止争吵的两人。
  「暂停、暂停。你们是因为我而吵架吗?」
  「不是为了店长,而是为了这个人缺乏工作的意识!」
  顺着雪路的大拇指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旅人已经转向灯衣。
  「灯衣,你的嘴巴都是奶油。」
  「嗯~」
  他替灯衣擦了擦嘴。「喂!不要忽视我!」荣一郎颇为同情如此怒吼的雪路,面露苦笑,说了声「慢用」之后,便退下了。待客首重分寸,客人是来享用美食的,不可以说些无聊的话题破坏客人的好心情。荣一郎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离席。
  「舅舅还要准备明天的用料,外场就交给你了,俊。」
  荣一郎如此交代外甥之后,便回到厨房去了。
  俊默默地点了点头。
  
  替最后一组客人结完帐后,俊端着续杯咖啡来到旅人一行人的桌边。
  「喂,我们没说要续杯啊!」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接受。店已经关门了,请各位慢慢坐。」
  雪路对采取低姿态的俊说了声:「真是没办法。」带着窃喜的表情喝起了第二杯咖啡。旅人把开始打瞌睡的灯衣放在膝盖上,也拿起了咖啡杯。
  「好了,你要委托什么事?」
  今天旅人一行人造访西餐厅「KAGE」并不是为了享用晚餐,而是为了接工作。
  俊循着旅人给的名片前往侦探事务所,委托工作,今天就是为了谈委托内容而招待旅人一行人来店。
  「在开始谈之前,我希望你们别把这件事告诉店长。」
  俊小声恳求,旅人询问:
  「你叫做俊吧?你是店长的儿子吗?」
  「不,是外甥,透过亲戚这层关系来这工作的。」
  「你特地拜托我们别告诉店长,代表你的委托不能让店长知道吧?那在这谈没问题吗?」
  虽然外场和厨房之间有段距离,但一样是店内,或许会被听见,因此旅人提出忠告。
  「没问题,现在店长忙着备料,打烊以后有好一阵子不会走出厨房。他调味时总是全神贯注,听不见任何杂音……这也是教人伤脑筋的地方。」
  说好听一点,是他是个拥有正统厨师精神的厨师,但也正因为如此,往往有疏于防范之处。俊开始上班以后,计算营收和管钱的工作慢慢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才知道过去的管理方式有多么随便,让他大为傻眼:真亏这家店还能经营下去。
  「那代表他信任你。他能够专心做料理,就是证据。」
  在清澈的眼眸注视之下,俊不由得内心一震,面红耳赤。
  「那你要找什么?叫我们到店里来,要找的应该是店里的东西吧?」
  雪路认为俊特意指定打烊前的时间,应该是为了方便立刻着手寻找。
  「对,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对了,请问今天各位点了什么餐点?」
  旅人和雪路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回答:「牛肉烩饭。」这是西餐厅「KAGE」的招牌菜,岂能错过?
  「其他餐点也很好吃,不过来这里就是该吃牛肉烩饭。」
  「雪路一个礼拜来一次,是个忠实支持者。」
  俊当然也知道雪路是常客,因为雪路平时总是在晚餐时间带着灯衣出现,但他到了今天才知道灯衣的爸爸是旅人。
  「那又怎么样?和委托有关系吗?」
  既然他们点的是牛肉增饭,事情就好办了。俊犹豫了一瞬间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有关系。我想请你们帮忙找的是味道。」
  两人茫然地听着俊说话。
  「味道?」
  俊再次说明:
  「我想请你们找出这里的牛肉烩饭中的独门配方。」
  
  *
  
  牛肉烩饭是西餐厅「KAGE」的招牌菜,味道三十年来始终没变。适度的浓郁与苦味,以及入口后扩散开来的甘甜与滑顺口感完美调和,连美食家吃了都赞不绝口。独门配方只有身兼主厨的荣一郎知道。配方出自于荣一郎的祖父之手,荣一郎继承这个味道及西餐厅「KAGE」,直到现在。
  接下来换我接手了——俊真心这么想。
  可是他作梦也没想到,当他向荣一郎表示想继承这家店时,竟然会被荣一郎拒绝。他知道自己还不成熟,但他今后也会努力不懈,成为独当一面的厨师。继承西餐厅只是他的目标,他以为这么说,荣一郎会高兴。
  但是荣一郎却说「这家店要在我这一代结束」。荣一郎清楚明白地表示:不管俊能否独当一面,他都没打算让俊继承祖传的味道和西餐厅。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某天,俊在办公室偶然发现一封寄给荣一郎的信,他忍不住偷看,看见信上写着要推荐荣一郎担任饭店的专属厨师。
  荣一郎——舅舅会接受挖角吗?
  他不让俊继承这家店,就是因为这件事的缘故吗?
  信上没写出明确的期限,但这种事若是拖太久没答覆,可能会就此泡汤。无论要答应或拒绝,荣一郎都差不多该做出答覆了。
  没有时间了。对荣一郎而言是如此,对俊而言亦然。
  
  「味道啊?」
  雪路一脸凝重地喃喃说道:
  「店长不肯告诉你吗?」
  「对,因为继承味道就等于是继承店的资格。没办法找吗?」
  「倒也不是没办法,不过你是头一个做这种委托的人。老大,怎么办?你办得到吗?」
  铋不试试看,我也说不准。」
  旅人露出苦笑,脸上有为难之色。俊也知道自己的委托很奇怪。如果楚要求找出烹调道道料理的人,或许还能理解,但要求找出这道料理的烹调法,显然不是侦探的工作。
  自称厨师,俊就该自行找出烹调法。料理本来就是在反复尝试错误后找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是种近乎艺术的探求之道。借助他人之手夺取食谱,即使能重现味道,也不算俊的功劳。
  然而,就算走旁门左道,俊还是想知道牛肉烩饭的秘密。就算舍弃厨师的尊严,他也要知道。向旅人提出委托之时,他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现在没有余力去顾虑形式。
  「拜托!请帮我忙!」
  俊低头拜托,旅人望着他的脸庞。不知何故,在旅人的凝视之下,俊竟然无法移开视线。
  「——」
  活像被看穿心思一样,教他害怕。
  旅人突然微微一笑。
  「我接下这个委托。」
  「真、真的吗?」
  「我也对那道牛肉烩饭的独门配方感兴趣。」
  俊松了口气。他是头一次和侦探这种行业的人打交道,不知道哪种委托侦探才肯接,一直很担心对方会破口大骂:「这种工作办得到才有鬼!」
  头一次的经验不只是委托。
  接着还有重要的契约谈判等着他。
  「这是成功酬劳,订金就收这个金额的一成。」
  雪路从怀中取出手机,开启计算机功能,键入数字之后让俊观看。
  「差不多是这样。」
  「一百……五……!」
  金额远比想像中高,让俊哑然无语。侦探是这么好赚的行业吗?
  「你可别说你付不起啊!分几年付款也行。能够在短期间内找到你要找的东西,很划算了。还是说对你而言,刚才那个委托不值这点小钱?」
  「……!」
  雪路说得没错。本来他该靠自己的力量探求配方,现在他走旁门左道,花这点小钱就能如愿,的确很划算。
  「……我付,请你们一定要替我找出来。」
  俊行了一礼,说好明天正式开始着手调查之后,便转身离去了。他的情绪相常激动,步伐也跟着变大。
  他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身或许舅舅会责骂他。
  但俊不惜这么做,也要实现他的梦想。
  
  目送俊离去后,旅人等人也准备离开西餐厅,纷纷起身。雪路满脸意外地回头对旅人说:
  「我还以为你会说不用收钱咧!怎么突然转性啦?老大。」
  为避免吵醒灯衣,旅人一面小心翼翼地抱起她面轻声说道:
  「我不是厨师,对这一行的行规不熟。不过我认为如果我免费达成委托,俊也乐意接受的话,他就没资格自称厨师。」
  这番冰冷的话语令雪路忍不住打冷颤。
  「老大,你有时候很严格耶!」
  「这是俊所希望的。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他的『觉悟』,所以遵从罢了。」
  他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
  
  隔天,旅人和雪路等俊下班之后,一起前往俊居住的公寓,开始找寻牛肉烩饭的独门配方。
  「……我还以为你们会跟踪舅舅,调查他买了哪些食材。」
  侦探不就是以跟踪为特色的行业吗?虽然这只是俊的想像,但他没想到居然得用正面进攻法来找独门配方。
  现在,俊厨房瓦斯炉上一边是大锅炖菜,士边是奶油炒面粉,他正在煮牛肉烩饭的芡汁。
  「首先得比较一下店长的牛肉烩饭和普通的牛肉烩饭有什么不同,不然怎么找线索?之后再把想到的食材混合起来,让味道更加接近。」
  雪路手拿着汤匙,在客厅说道。俊叹了口气。
  「要用这种方法,我雇用你们不就没意义了?这些工作我一个人也能做啊!」
  「但是你最后还是找不出配方啊!你已经无计可施了才雇用侦探,对吧?你试了没用,不代表我们试也没用。」
  「……」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认真的?看起来也有点像是打着来吃免钱的主意。连旅人都笑咪咪地探头窥视厨房。
  「俊,加油,我期待着美味佳肴。」
  「欸,我说啊,牛肉烩饭可不是十几二十分钟就能做好的料理!我做的是正统派烩饭,得先用红酒慢慢炖煮牛肉,把洋葱炒到微焦,还得煮蔬菜汤,要花好几个小时!就算你们再怎么等,也不可能立刻上菜!」
  「别担心,离早上还很久。啊,你不用管我们,专心做料理吧!」
  「咦?你们要等到我做好?我明天还有工作耶!」
  「我们现在就是在工作啊!所以扯平了。」
  「根本没扯平!」
  接着,旅人和雪路占据客厅呼呼大睡,如宣言一般待到烩饭芡汁完成。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亮了。
  「唔喔喔喔喔!好香喔!让人食欲大振!」
  「……谢谢。」
  多了黑眼圈的俊一脸怨慰地看着雪路,但雪路根本不当一回事,盛了饭、淋上芡汁后,便往餐桌边坐下。三个盘子上装着满满的牛肉烩饭。
  「好厉害!这已经是专业级了吧?和调理包天差地远。」
  「我并不希望你拿调理包来比较,不过我就姑且当这句话是赞美吧!」
  「可是,这和店长的牛肉烩饭味道不一样呢,不够浓,也不够顺口。」
  旅人还没吃就如此断言,俊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已经做过这道料理无数次的俊不用吃也知道哪里不足,但他可没办法光靠外观及气味判断别人做的料理。
  旅人是用猜的?还是——
  「喔喔!超好吃的!」
  旅人和豪迈扒饭的雪路相反,手拿着汤匙,一口也没吃。
  「你不吃吗?」
  他只是一直盯着盘子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老大没有味觉,吃了也没用,反而会害线索变少,所以不能乱吃。」
  「没有味觉?」
  怎么可能?俊如此暗想。旅人来店里吃饭的模样他看过好几次,每次旅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不像是演戏。
  「正确地说,我是用视觉品尝料理。送进口中之前是用餐,但送进口中之后就不知道自己咀嚼的是什么了。所以我吃饭的时候,总是看旁人的脸色来决定表悄。灯衣吃得津津有味,我自然也觉得好吃。」
  旅人的表情并无悲哀之色,仿佛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但俊觉得旅人很不幸。没有味觉,等于损失了一半的人生。
  吃了好吃的东西,就能打起精神;一有精神,好吃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加好吃——这是舅舅的口头禅。人类的活力来自食物,难吃的东西就算吃了也不会产生活力,更何况完全没有味觉,只怕连活着的感觉都没有——俊是这么想的。
  「既然没味觉,不是更没意义了吗?从外观可以判断的只有颜色差异,试吃也没用。」
  「老大有老大的方法,你就闭上嘴巴静静看着吧!」
  雪路转眼间便吃光了牛肉烩饭,摸着肚皮,看起来心满意足。身为烹调者,因为睡眠不足而闷闷不乐的俊也跟着开心起来了。
  「啊~好吃!我吃饱了!……唉,不过好吃归好吃,和店长的牛肉增饭味道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我做的是传统烩饭,还要再加上某些料才行。」
  「说到这个,你加过什么料?」
  「常见的独门配方。酱油、味噌、盐、辣酱油、牛奶、鲜奶油、奶油等,口味不是变得太重就是太温和,相当极端。我不知道哪种调味料才能做出舅舅那种浓淡适中又顺口的牛肉烩饭。」「浓淡适中又顺口啊?除了这些,还有一种甜味。那和顺口不太一样,是种明显的甜味。」
  「没想到雪路先生对味道这么敏锐。」
  「嗯,我有兴致时偶尔也会做菜。」
  「哦?你都做哪些菜?」
  两人聊起雪路的创作料理,越聊越起劲。待俊猛然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才发现旅人终于开始吃牛肉烩饭了。
  「怎么样?」
  俊忘了旅人没有味觉,忍不住问他好不好吃,但旅人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三样。」
  「三样什么?」
  「不够的东西。店长和你的烹调法应该不一样,所以我无法确实指出少了什么,不过,我知道店长的牛肉烩饭还另外添加了两种食材。」
  「食材?」
  不是调味料,而是食材?没有形状,应该是因为融入芡汁里才看不见吧!
  俊并不是没想过这一点,但是荣一郎采购的食材之中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东两。就算把那些食材全部试过,会变成什么味道可想而知,所以俊一开始就排除了那些可能性。
  「难道舅舅用的是常见的食材?」
  「不同的食材混在一起,味道就会千变万化啊。光是排列组合就已经数不清有几种了,更何况还要分配比例。要从那些食材里找出特定一味,看来比想像的还要费功夫啊!老大。」
  雪路面色凝重。
  「才刚开始呢!接下来才要正式着手找东西。」
  旅人自信满满地微笑。
  
  *
  
  傍晚,旅人独自来到西餐厅「KAGE」的厨房,他似乎认为这里可以找到线索。荣一郎现在出外采购,旅人才能趁机进厨房。虽然俊也要求其他员工帮忙调查,但他还是胆颤心惊,害怕被荣一郎发现。
  「他要过一阵子才会回来吧?没问题,马上就结束了。」
  「问题不在于时间,我不希望你乱动东西。舅……店长对这种事很敏感,调味料只要位置偏了一点点,他就会耿耿于怀。」
  俊的话才刚说完,旅人就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了起来。和他的外貌正好相反,他神经似乎很大条,不懂得斟酌力道,从旁看起来就像边走边丢锅子和碗盘一样。
  「喂!小心一点!你想把盘子打破吗?」
  旅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俊冷汗直流。
  「啊,抱歉,我老是笨手笨脚的。」
  既然有自知之明,就别乱碰东西。如果雪路在场,应该会阻止旅人,只可惜他另外有事,已经回去了。
  翻箱倒柜一阵子后,旅人似乎满足了,手抵着下巴,陷入沉默。旅人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做出这种思考动作吗?俊虽然感到好奇,但他更好奇某件事。
  「日暮先生怎么知道独门配方用了两种食材?」
  当时雪路毫不怀疑地继续讨论下一步,所以俊也跟着不了了之,但最关键的证据至今旅人仍未提出。就算是名侦探也不可能光靠直觉破案,他一定找到了什么线索。
  更何况旅人没有味觉。
  没有味觉,如何判别食材?
  「难道是靠口感?」
  「不,是靠外观。我没说吗?我没有视觉以外的五感,所以掌握的线索全都是我的双眼看得见的东西。」
  旅人说得若无其事,害俊险些左耳进、右耳出。
  「没有五感?」
  「对,我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但相对地,能够用眼睛『看见』这些资讯,声音是以形状呈现,气味则是以颜色呈现。啊,我也没有触觉,所以笨手笨脚的。」
  「……」
  不光是味觉,连听觉、嗅觉和触觉也没有?这样的人怎么有办法和他人正常交谈?
  「以我的情况而言,是靠『现场』的资讯进行对话。借由当时的状况、对方的嘴形、性格及预测的对白和人交谈。所以在打电话这类看不见对方的情况下,我就无法和人交谈,因为我看不见声音。相反地,我是借由对方的反应来微调自己的发音……应该是,我也没把握,因为我没有自觉。这只是感觉正常的人为了解释我的体质而做的推测,事实是不是这样,谁也不知道。」
  「……唔、唔?换句话说,『看得见声音』只是种比喻?」
  「或许是我的大脑误以为『声音看得见』。不过,我的确看见了『声音』,其他事物也一样——你不相信吗?」
  旅人似乎看出了俊的心思,一脸哀伤地看着俊。
  「那我就稍微展露一下这双眼睛的力量吧!这是你平常使用的菜刀吧?」
  旅人指着一把收在刀架上的菜刀。那的确是俊爱用的菜刀。俊一脸狐疑地回望旅人。
  「物品上往往留有主人使用过的『痕迹』,我就是发现了你的使用痕迹,才知道这把菜刀是你的。
  料理也一样,烹调者的『痕迹』及『习惯』会留在料理上,成为『味道』。我平时不下厨,不知道使用哪种食材会变成什么味道这种细节。但只要摆上两道同样的料理给我看,我就知道使用了几种食材。你和店长的牛肉烩饭不同之处,我看得见,而我看到之后,便把不同处告诉你。」
  「就是你说的两种食材?」
  「对。不过,料理果然是门深奥的学问。我本来以为来到这里就能找到明确的线索,看来没这么简单。食材经过调理后,味道、形状和香味都会有所变化。」
  旅人缓缓迈开脚步,来到装着飮料的展示冰箱前,停下脚步。
  「所以我现在只找到其中一种而已。我想店长应该是用了这个。」
  冰箱中放着果汁及酒等罐子,前方则是供员工当点心吃的零食。旅人手指向的就是零食。
  用透明塑胶袋包起来的一口大小巧克力。
  「巧克力?」
  俊谘异地喃喃说道。他的内心想着:怎么可能?
  「对,店长的牛肉烩饭里应该加了巧克力。现在在这里找到,我就更加确定了。不过,目前只知道这一种……」
  「等等,才没有用巧克力呢!如果用了,我一下子就会发现了。」
  俊忍不住反驳。他很想叫旅人别瞧不起他,他可没迷糊到连巧克力的味道都尝不出来。巧克力的原料可可亚风味与众不同,食用后会在口中留下强烈的独特味道。无论掺在哪种料理中,巧克力的风味都无法轻易消除。减少分量或许不在此限,但分量少就不足以提味。要拿巧克力当独门配方,就得活用它的风味,不然毫无意义。
  如果目的不是风味,只是想调整浓淡,应该还有其他足以代用的食材。思及此,俊更加认定荣一郎并未使用巧克力了。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但旅人的眼神中不带丝毫迷惘。在他的魄力震慑之下,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何不试试看?在牛肉烩饭中加入巧克力。」
  不光是俊,其他员工也是用半信半疑的眼神看着旅人,如果旅人所言属实,那么光靠俊一个人绝对找不出配方,毕竟他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没有巧克力这项食材。
  俊抱着些许期待,或许现在该在旅人身上赌一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仍和委托前一样。
  「俊,请你拿出厨师的本领,重现那道牛肉烩饭的味道。我也会拿出侦探的本领,找出独门配方。」
  说完,旅人便走出厨房。
  
  又过了五天,旅人一直没出现。俊暗自失望:果然不行吗?俊也试着重现味道,使用巧克力,并寻找能够消除巧克力甜味的另一项食材,但一直没成功。
  「舅舅……」
  荣一郎位于俊伸手不可及之处。独门配方化成了高墙,挡在俊的前方。
  ——只要能得到那个味道,我就能往前迈进。
  「让你久等了,我终于找到了。」
  说着这句话走入厨房的是旅人。他扬了扬手上的食材,见了那道食材,俊大吃一惊。
  「那就是独门配方?……和巧克力的确很搭,但是用这种食材做出来根本是甜点嘛!味道会变得更甜腻。」
  「试试看吧!这应该就是店长的味道。」
  俊将新食材放入加了巧克力的烩饭芡汁之中。他用汤匙舀了一口送入嘴巴的瞬间,忍不住抬起头来。
  「日暮先生,这个……!」
  「嗯,又更加接近店长的味道一步了。」
  旅人温柔地微笑着,俊也跟着笑了。
  
  *
  
  刚离开公寓,荣一郎便遇见了旅人。
  「旅人,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荣一郎的直觉告诉他旅人是故意在这里等他的。最好的证据是旅人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荣郎。在那双清澈的眼眸凝视之下,荣一郎忍不住屏住呼吸。
  旅人微微一笑。
  「当然是来找店长。你难得休假我还来打扰,很抱歉。不过,能不能请你跟我来一趟?」
  「……去哪里?」
  「去店里,俊在等你。」
  荣一郎诧异地魅起眼睛,因为旅人和俊这个组合让他觉得很奇妙。
  但他没理由拒绝,所以点了点头。
  「正好我也打算去店里一趟。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荣一郎有种预感。
  如果他们要谈的是牛肉烩饭的事,荣一郎也有话要说。
  「俊是不是急着继承西餐厅啊?」
  「不清楚,他没跟我说那么多。不过他为了得到你的认同,很努力地做料理。」
  荣一郎大大地叹了口气。
  「他就这么想知道牛肉烩饭的独门配方吗?」
  「你怎么知道是牛肉烩饭?」
  「因为他很爱吃牛肉烩饭,以前也曾求我教他做法。我很久以前跟他说过,牛肉烩饭的味道是代代相传的。我当时说得太夸张了,说那是西餐厅『KAGE』的招牌菜,也是整间店的心脏。他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真的是……」
  这根本不值得双眼发光吧?当时的荣一郎只觉得傻眼。
  回想起这件事,他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其实他根本不用着急。会认为舅舅的牛肉增饭是最好吃的,代表他的火候还不够。你不这么觉得吗?」
  「每个人的『最好』是无法相互比较的。俊拼了命学做这道料理,请你了解他的心意。」
  旅人劝诫,荣一郎露出苦笑,抓了抓头。
  「我知道啦!嗯。」
  荣一郎自认了解俊的心思。那家店是俊唯一的容身之处,俊重视的程度或许更胜荣一郎。但是认定继承味道就能接管西餐厅,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俊已经不是小孩了,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懂得正视将来和现实,也应该早已明白荣一郎不让他继承西餐厅的理由。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俊变得如此积极?
  莫非他风闻了挖角的事?如果是,也难怪俊着急,因为他知道关店不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不过,旅人,我没打算让他接手这家店喔。」
  来到商店街入口,荣一郎环顾四周。
  「你知道吗?这里现在是激战区,餐饮店更替得很快,很难培养常客。营收年年下降,要在这里继续开店实在很困难。
  ……俊应该也知道,营收是他在算的,怎么可能没发现?我不希望他吃苦,他不必勉强继承这家店。」
  「你跟他讨论过这件事吗?」
  「啊,唔……没有。因为有很多复杂的因素。」
  荣一郎的挖角邀约、俊母亲的来信,还有餐厅经营状况。各种浪潮选在这个时候袭来,荣一郎一个人根本无法抑止。
  不过,仔细一想,每件事都是环环相扣。就算店收了,荣一郎还有新工作,俊也还有等着他的家人。
  「……」
  这个自私的念头让荣一郎陷入自我厌恶。清美是等着俊的家人?别开玩笑了!已经好几年不管儿子死活,现在才叫他把儿子还来,厚颜无耻也要有个限度啊!更何况她只寄了一封信就要讨人,实在是我行我素至极。母亲居然是这种人,俊也真够可怜的了。
  「还不能收店……可是,我该怎么做?」
  荣一郎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陷入了思考的漩涡之中,完全忘了旁边站了一个人。
  「店长。」
  「唔?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荣一郎正要再度迈开脚步时,旅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他惊设地回头一看,视线正好与旅人正面相对,令他内心一震。
  活像整个心思都被看穿了一样。
  「我有事想拜托你。」
  「什、什么事?」
  「如果俊成功地重现你的味道……不,超越你的味道,你能不能完成俊的心愿?」
  「什……!」
  换句话说,就是把店交给俊?
  「你干嘛拜托我这种事?」
  「这一个礼拜以来,我一直看着俊,从他身上看见了坚定的『决心』和『觉悟』。他绝不是抱着草率的心情去做的。如果他做出的料理能够征服你的舌头,让你心服口服……」
  「你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这里的生意已经做不下去了。不,或许俊能够重新撑起这家店,但那孩子还年轻,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把俊绑在这家店,对他没有帮助啊!」
  如果俊是真心立志当厨师,他该向更有本事的人学习,而不是向荣一郎学习。荣一郎从以前就这么想了。
  「……」
  瞬间,荣一郎发现了。
  ——啊,原来如此。其实是我不愿意放俊离开。
  让俊在店里工作,明明打算收店却不告诉俊,还有对清美感到愤慨的这些事,全都是想独占俊的表征。
  原来无法放手的是自己。荣一郎视俊如己出,离不开他。
  「是啊,我该早点让俊出去见世面的。」
  旅人默默地点头。荣一郎宛若被他哀伤的双眸吸入一般,说出了忏悔的话语:
  「老实说,我心里希望俊继承这家店。我嘴上说不希望他吃苦,但是我又不愿意把他还给妹妹,所以才拖到现在。其实我知道,我该让他回到家人身边。如果为俊着想,这么做才是最好的。可是我却优柔寡断,到现在还在迷惘。」
  无意让俊继承,却又把他留在身边。
  自己的工作有着落,就不管别人的前途,实在太卑鄙了。
  「俊能够成为一个好厨师。我现在是不是妨碍了他?」
  旅人放开了荣一郎的手臂,推了推裹足不前的他,示意他前进。
  温柔的声音传进耳中。
  「其实俊对于店和当厨师的事,并没有想太多。」
  「什么?这是什么意——」
  旅人微微一笑,打断了荣一郎。
  「你知道吗?俊其实是左撇子。」
  旅人说完这句神秘的话语之后,两人便抵达了西餐厅「KAGE」。
  
  店内虽然点了灯,但并未播放音乐,铁卷门也是拉下的。那当然,今天是公休日,除了荣一郎以外没人会来。如果不是为了采购货料,荣一郎也不会来。
  荣一郎和旅人在外场,而俊则在厨房里,总共只有三人,感觉上比平时冷清也在所难免。
  荣一郎坐在旅人拉开的椅子上,而旅人去了厨房一趟,推着台车回来。
  「用这个就不用担心打翻了。」
  虽然旅人这么说,但他将料理从台车移到桌上时的动作依然不稳,荣一郎忍不住出手帮忙。旅人面露苦笑,往后退了一步。
  荣一郎面前的是牛肉烩饭。
  「……俊在哪里?」
  够大概是不好意思,躲在厨房里偷看。」
  或许他担心无法满足荣一郎的舌头吧!其实无论这道料理做得如何,荣一郎早就认同俊了。所以,这一切不会因为一道料理的味道而有所改变。
  「——我开动了。」
  吃完以后我该下什么结论才好?荣一郎满脑子想着这件事,没有经过深思,便将牛肉烩饭送入口中。
  「……!」
  荣一郎惊愕地张大眼睛。
  很好吃。味虽然和荣一郎做的一样,似尝起来的滋味好多了。他慌慌张张地看了旅人一眼,只见旅人点了点头。
  「店长的独门配方除了巧克力以外还有一样,就是胡桃。将去壳的胡桃用果汁机打成泥,再和巧克力混合。巧克力和胡桃本来就很对味,又能互相消除过于浓厚的余味,只留下甜味和滑顺的口感。」
  「……你说得没错。不过,真亏你能发现我用了胡桃。坚果类如果用太多,会散发独特的香气,所以我只加了少许。当然,巧克力也配合胡桃的分量,只用了一点点。我还以为我完全消除了巧克力和胡桃的味道,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荣一郎询问旅人。现在他总算明白旅人为何在此了。进行解说的是这个寻物侦探,想必找出配方的也是他。
  「我只能感知眼睛看得见的东西,要找出经过调理、混合的东西的原形,老实说真的很困难。不过,『味道』我没把握,『气味』却是另当别论。我看见了少许的巧克力及胡桃的『气味』,后来根据这些气味寻找食材,在厨房里发现了巧克力。
  ……不过,胡桃却一直找不出来,因为店里没有保有原形的胡桃。」
  荣一郎平时都是在家里将胡桃打成泥,而不是在店里。他不是刻意隐藏,只是就这么延续了过去的做法而已。要找出店里没有的食材,想必费了一番功夫吧!
  「如刚才店长所说的一般,坚果类有独特的香气,所以店长身上也沾到了少许香气。这个『气味』究竟是什么?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
  说到这儿,旅人露出尴尬的苦笑。
  「老实说,这几天我跟踪了店长。我调查店长常进货的店家,找到了水果店,这才找出胡桃。将巧克力和胡桃混合,加入牛肉烩饭之后,我总算看见了店长烩饭中的『味道』。」
  荣一郎虽然觉得旅人用「看见」来形容气味和味道很奇怪,但他依然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感动。
  配方被猜中,就像暗藏的宝物被发现一样,教人有点难为情。虽然知道无法轻易发现,还是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够发现——每次做这道料理时,荣一郎都抱着这种心情。
  「不过,为什么?这道牛肉烩饭显然比我做的更好吃,到底有什么不同?」
  荣一郎凝视着牛肉烩饭,喃喃自语。此时,背后有道声音传来。
  「我并没有做任何特别的事,舅舅。」
  「俊……你……」
  俊拿下围裙,走上前来。看来他是见到荣一郎反应不差,才放心走出厨房。他那疲惫的脸庞上浮现了虚弱的笑容。
  「味道之所以和舅舅的不同,一定是因为这道牛肉增饭是我专为舅舅做的。舅舅的牛肉烩饭是为了不特定多数人而做,一次要做个几十人份,味道难免不精细;但我是为了一个人而做的,所以连小地方都能顾全。」
  原来如此,难怪吃起来没有杂味。
  荣一郎面露苦笑。
  他放下汤匙,心里已经做好觉悟了。
  「俊,你有话要跟我说吧?说吧!」
  如果俊说「我想继承这家店」,荣一郎也不打算再反对了。俊能够做出这么棒的牛肉抢饭,把店交给他或许没问题。
  俊来到荣一郎的正面,深深地垂下了头。
  「俊?」
  「舅舅,对不起。这个月做完,我就要辞职了。」
  这是荣一郎完全没料到的话语。
  「……为什么?俊,你以前不是说想继承这家店吗?」
  俊摇了摇头。
  「我很喜欢这家店,但是对我而言,有更重要的事物在。舅舅,你以前说过,无论父母再怎么不是,都不能不认他们,要好好孝顺父母。所以,我决定辞职。」
  「喂,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啊?俊。」
  俊对满头雾水的荣一郎投以苦笑,结结巴巴地说明缘由:
  「我爸妈离婚了。」
  
  一个月前,父亲开始频繁联络俊。父母之间长年的龃龉终究未能消解,决定离婚。父亲要俊好好为将来打算。
  老实说,俊早已没有回到父母身边的念头,但是在看完母亲寄给荣一郎的信之后,俊直接去找母亲。
  母亲握着俊的手哭泣,说她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俊一个。
  多么自私自利,多么任性,又多么笨拙的人啊!
  如今父亲不在身边,还有谁能照顾她?
  俊如此想道。
  「妈妈在北海逍打个开农场的朋友,那个朋友愿意收留她,直到她找到工作为止,所以她现在已经先去北海道了。等我的行李整理好以后,我也要过去。」
  所以舅舅可以放心地去饭店上班——俊的眼睛如此诉说着。
  俊了解荣一郎的所有迷惘,并推了他一把。
  ——于是,俊离开了西餐厅「KAGE」。
  
  荣一郎走进熄了火的厨房,拿起俊使用的菜刀。
  「我想起来了,旅人。俊以前是左撇子,但这把菜刀是右撇子用的。」
  他一脸爱怜地望着菜刀,等待旅人接话。
  「我想,俊不是想成为厨师,而是想成为像店长一样的人吧。他学店长做菜,改变惯用手,和店长用同样的菜刀,借此制造自己的容身之处。
  荣一郎点了点头。想必就是如此吧!多亏了旅人这个旁观者断言,荣一郎才能确信。
  「你不用感到难过,俊是靠自己的力量选择了容身之处。这次不是由别人替他铺路,而是由他自行选择道路,我们必须祝福他。」
  「嗯,他好不容易能够独立。再说,要他孝顺父母的是我,我哪会有怨言呢?」
  荣一郎面露苦笑,抓了抓头。
  「俊长大啦!不再是从前那个爱哭的小鬼头,我也放心了。」
  不过,荣一郎无法掩饰哀伤的心情。
  他终究只是「舅舅」,赢不过亲生父母。
  「店长和俊之间,也有着强而有力的羁绊,比亲子之间的关系更强韧。」
  「……你凭什么这么说?
  旅人带着哀伤的目光,说了一句话:
  「因为我看得见。」
  口而荣一郎看不见。这是理所当然的。
  荣一郎扶养了俊五年多,这段岁月可有替他们建立起更胜于「舅甥」的羁绊?
  「只要想想俊为何执著于牛肉烩饭的味道,就能明白了。」
  听了这个提示,荣一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终究被他给继承啦?」
  他望着俊的菜刀,露出柔和的微笑。
  
  *
  
  侦探事务所的客厅中,旅人和雪路相对而坐。
  「鹿毛先生下礼拜就要关店了,真让人舍不得。」
  「嗯。不过,店长要到大饭店当厨师,俊也说他搬到北海道以后,还是会继续做料理,想吃牛肉烩饭,随时可以去找他们。」
  「我喜欢的是那间店的气氛啊。」
  客人在餐饮店里追求的不只是料理的味道。
  气氛、舒适感、服务态度。即使味道普普通通,只要喜欢上那个「空间」,客人自然会再度上门。店长和员工的人品对这一点有极大的影响。雪路喜欢西餐厅「KAGE」,也就代表他喜欢店长和俊这些员工。
  「真让人舍不得呢。」
  旅人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
  雪路伸了个夸张的懒腰,转换心情。
  「对了,那个小妞在干嘛啊?」
  他回头观看厨房,咚隆铿锵!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传来。
  「很热闹啊!」
  「能用这么一句话带过的老大真是了不起。」
  不请自来的阳子和灯衣一起在做饭。
  「她说要做饭给我们吃,灯衣看起来也很开心,不是很好吗?」
  「我倒是很担心。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平时有下厨的人。」
  「她说她最近才开始学的。」
  雪路按着额头,叹了口气。反正善后工作一定又是落到我头上,一思及此,他就满心不悦。「她的斗志很高昂,说要成功做出店长直传的牛肉烩饭。」
  「哪有人门槛一下子子订得这么高的?老大,你也阻止她一下吧!真是的!————啊,说到店长直传,我想起来了。你说俊的牛肉烩饭缺了三样东西,剩下一样是什么?」
  巧克力和胡桃。旅人说除了这两样食材以外,还有一样重要的配方。
  旅人望着厨房,露出温柔的笑容。
  「马上就会揭晓。你要现在听答案吗?」
  雪路才不想听那些让他背上发痒的话语。要是跟他说待会儿端出来的料理中加了那个,他恐怕会吃不下去。
  厨房中传来呼唤旅人的声音,原来是灯衣拜托旅人调味。
  「我去帮忙。」
  旅人是用视觉掌握「味道」,能够正确地调味,所以即使没有味觉,也能做出美味的料理。目送旅人的背影离去,雪路伸长了腿,懒洋洋地仰望天花板。
  「……料理就是『爱』?」
  说完,他忍不住全身发冷。依照旅人的作风,铁定要说他看见了爱吧!
  「真是个装模作样的人啊。」
  雪路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浮现苦笑。
  
  * * *
  
  俊左手拿着汤匙,舀了一口眼前的牛肉烩饭,放入口中。
  「嗯,好吃。」
  他忍不住笑逐颜开。他对这次的成品很满意。
  「妈,你也吃嘛!」
  他催促坐在对面的母亲开动。母亲似乎还不习惯,鲜少正视俊的脸。
  母亲将姓氏改回「鹿毛」,俊也改了姓。母子俩一同在北方的大地展开新生活,虽然彼此间仍有尴尬,但努力互相亲近。
  母亲吃了一口牛肉烩饭。
  「……好吃。」
  她的表情略微柔和下来。俊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舅舅跟我说,吃了好吃的东西,人自然就会露出笑脸,打起精神。这就是料理的力量。」
  「……很像那个人会说的话。」
  母亲似乎觉得在荣一郎面前抬不起头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每次俊提到荣一郎,她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
  即使如此,俊还是谈起荣一郎。
  「可是,不光是让人打起精神,还有一种料理的力量连舅舅也没发现。你知道是什么吗?」「我哪知道?我从没想过什么料理的力量。」
  没错,一般人都是这样。
  会在每天烹煮食用的料理之中寻求额外意义的,大概只有闲着没事干的人和哲学家吧?不过,身为厨师,或许会思考如何让食用者吃得开心就是了。
  「你是指营养之类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这种答案就和填饱肚皮一样了无新意。」
  「不然是什么?」
  听了母亲不耐烦的口吻,俊一面苦笑,一面说出正确答案。
  「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羁姅。」
  俊想起从前。
  荣一郎背着俊回到店里的那一天。荣一郎开心地望着猛扒烩饭的俊,并自豪地告诉他味道的秘密。
  「这是舅的爷爷研发的味道,对俊来说,就是外曾祖父了。这是我们家代代相传的料理。」
  「舅舅也是向外公学的?」
  「对,舅舅的爸爸也是向他的爸爸学的。这就是家庭的味道,鹿毛家的特色。」
  而这个味道总有一天会自舅舅手中传给孩子。
  即使无法继承西餐厅,只要有这个味道,就是一家人。
  「妈,我教你这道牛肉烩饭的做法吧!」
  这就是料理的力量。
  

  尸体的去向
  
  「十点半了。」
  木内确认时间时,正好有辆白色厢型车通过眼前。
  「就是那台车,跟上去。」
  他们事前早已调查过,知道这台车会在这个时间经过这条路,但没想到居然如此分秒不差,牛岛不由得略感惊讶。他瞥了副驾驶座上的木内一眼,看见的是一张若无其事的侧脸。他依照木内的吩咐,发动车子。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打从一年多前就开始精心策划的计划终于付诸行动,使得他们的情绪极度高昂。拟定计划架构的是木内,牛岛对于他的犯罪搭档木内有着绝对的信赖,但有时却对木内的慎重和精确性产生畏惧。现在也一样,木内的计划如此天衣无缝,令他不禁咋舌。
  前方厢型车的乘客一定也和计划中的一样。开车的是六十几岁的男人,坐在后座的则是三十几岁的男人,听说两个都是又矮又瘦,正是最容易下手的肥羊。牛岛踩着油门,慢慢拉近两车之间的距离。
  「抓稳了。河合,准备好了吗?」
  「哦、哦!包在我身上。」
  从后方探出身子点了点头的,是一个叫河合的男人。他是木内的高中同学,两人常混在一起。毕业之后虽然疏远了一阵子,但几年前又重新开始来往,这次邀他入伙。牛岛和木内早已习惯犯罪,但河合是头一次,所以声音在发抖。
  牛岛加快速度。虽然地址位于市内,但这条路的周围并不见住宅,当然也不见人影。往右看,是田圜风景;往左看,则是矗立的半山绝壁。换句话说,这里无路可逃。牛岛继续加速。直行一百公尺之后,就会看见十字路口和一闪一灭的黄灯。一般人应该会稍微减速,以防有车子从转角进入。果不其然,厢型车开始减速了。
  牛岛用力踩下油门,接着又紧急煞车。
  车头撞上了厢型车背后,冲击力摇晃厢型车,使得车身滑了两圈才停住。看着车子如陀螺般在眼前旋转的感觉实在爽快,牛岛转动方向盘,嘴角泛起笑意。他慢慢驶近厢型车,并在超前之后停下来。
  「河合,该你上场了。牛岛,拜托你了。」
  打开车门冲出来的是牛岛和河合,留在车内的木内则立刻移到驾驶座上,留下两人,自行把车开走。
  牛岛先揍了走出驾験座的男人一拳。如木内所言,是个年近七十的老伯。牛岛压住他,把他的手脚绑起来。河合也趁着这段时间,把坐在厢型车后座上的年轻男人推出车外,牛岛一接住就把他丢到地上,一样绑住手脚。
  「好!快上车!」
  河合坐在厢型车的驾驶座上大吼。牛岛一坐进后座,他就立刻发动车子前进。
  从后照镜确认躺在地上的两人之后,河合高声大叫:
  「好耶!大成功!」
  「吵死了,还有事要做,别松懈。」
  「别那么一板一眼嘛!别说这个了,你有看到刚才那家伙吗?我把他丢出去,他居然呜呜叫。这种事木内可就做不到了吧?动粗的工作就交给我吧!」
  「少得意忘形了,小心开车。我来清点钱。」
  被训了一顿,河合咂了下嘴,沉默下来。牛岛一面开始手边的工作,一面瞪着河合的后脑。牛岛讨厌河合。
  河合自以为是大力士,常夸耀他打架从没输过。然而世上最让人听而生厌的就是四十来岁男人提当年勇,更何况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学生时代的回忆,在黑社会打滚的牛岛听了只觉得可笑。河合不过是只肥猪,如果和他打架,牛岛有自信能在一分钟内把他撂倒。
  牛岛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为何木内会信赖这个男人?肥胖的河合和弱不禁风的木内站在一起,看来就像是老大和小弟,不难想像高中时代的他们是处于什么样的阶级关系。即使是现在,河合依然有些瞧不起木内,这让牛岛无法忍受。
  河合是个做事不经大脑的人,总以为「木内做得到的事我也做得到」。过去木内和牛岛联手干过恐吓、诈欺等坏事,被警察追赶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河合凭什么和身经百战的木内平起平坐?而且河合瞧不起木内,就等于瞧不起看重木内的牛岛,所以牛岛无法喜欢这个男人。
  他们抵达了会合地点——小钢珠店的停车场。有四台车种不同但颜色相同的车并排停驻,河合把厢型车停在同一列上。
  打开窗户,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靠近。他的名字叫做花村。
  「辛苦了,时间刚刚好。」
  「……箱子在哪里?」
  「在这里,拿去,尽量塞满吧!木内已经在待命了。」
  牛岛接过皮箱后,将钱塞进里头。河合一面看他塞钱,一面嘀咕:
  「欸,塞不下的钱真的要留在这里?」
  「我应该说过了。」
  「太浪费了!有什么关系?整个皮箱一起带走就好啦!」
  牛岛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继续塞钱。为了避免占去太多空间,他尽量挑选万圆钞票来塞,所以花了不少时间,结果忽略了河合的问题。
  花村看不过去,代为说明:
  「河合,你之前没听到吗?这种皮箱都有装发讯器,但是不知道装在哪里,又是什么模样,所以得换掉整个皮箱。零钱又重又碍事,如果太贪心全部带走,结果被抓,不就因小失大了?所以罗!」
  但是河合并不服气。
  「那是木内一个人在讲的吧?他从以前就很胆小,不知道因为这样吃过几次膀了。」
  牛岛微微咂了下嘴。
  「不高兴的话就退出。不遵从木内指示的人不是伙伴。还有,你太多话了,花村。要是被人听到怎么办?」
  「附近又没人。」
  「我是叫你小心一点!事情还没成功!」
  牛岛狠狈地瞪了一眼,河合和花村都不说话了。
  牛岛感到焦虑不堪。河合这个蠢蛋令他不耐烦,而毫无紧张感的花村更是让他想杀人。现在正值佳境,花村的轻浮态度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到时不光是他自己,连同伙都可能遭殃。花村是牛岛最信不过的人。
  花村是木内还在公司行号上班时的前辈。根据木内所言,他没有实力,光靠拍上司马屁升官,是个很会阿谀谄媚的男人。他虽然有妻儿,却不常回家,老是在已经离职的木内家里鬼混。这次他想大赚一笔,所以搭顺风车,但他并不是个有胆量独自犯罪的人,只要一见苗头不对,一定是头一个逃跑。
  牛岛告诉自己,绝不能对这两个人卸下心防。
  塞了钱的皮箱放到了木内车上,牛岛等人则拿着鱼目混珠用的皮箱,分头坐上事先分配好的车子,离开停车场。一开始坐的车和厢型车则丢在原地。
  牛岛开车离开市区,一路上左弯右绕躲警察。过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在中途换车,又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
  早上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却下起了雷雨。牛岛在镑佗大雨中不断地行驶,直到太阳下山、夜幕低垂,才抵达基地。牛岛是最先到的,不久后,其他三人也先后抵达,四个人总算会合了。
  牛岛气喘吁吁地俯视躺在地上的木内。看着一动也不动的木内,激动之情逐渐冷却,不安跟着缓缓涌上。背后的河合和花村倒抽了一口气,没有人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牛岛自问。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们按照计划抢了运钞车,又靠着换车躲过警察的耳目。用完便弃置的车子是花村事前准备的赃车,不可能循线找到他们身上,而这个基地在短时间内也没有被发现的风险。经过许多次的演练,牛岛早已确定计划万无一失。
  事实上,计划的确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齿轮却突生龃龉。
  饶是谨慎的牛岛也没料到有叛徒存在。不,正因为他谨慎,他彻底地思考过同伙背叛的可能性。他始终不信任河合和花村,就是这个缘故。
  回到基地时,谁料得到分头行动的木内居然会独吞赃款?如果木内打算卷款潜逃,根本不用来基地和其他人会合。但木内却将赃款藏在别处,大摇大摆地来到基地,如此说道:
  「抢来的钱我要全部捐出去,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发大财。」
  在基地会合的目的就是分钱。分到的钱要怎么用是个人的自由,他爱捐给非营利团体就随他去捐。可是,他居然把全部的钱都抢走了,而且还向同伙招认道件亊。
  「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牛岛以为木内想和他谈条件,便用仅剩不多的理智如此质问,但木内却嗤之以鼻。
  「我并没有要你做什么,只是想将你一军而已。」
  「什么?」
  「就是这个,我就是想看这个表情。」
  见了那轻蔑的眼神,牛岛勃然大怒。
  「你这个王八蛋!」
  牛岛拿起附近的铁棒,殴打木内的头部。木内飞得老远,倒在地板上。如果他继续愚弄自己,牛岛是真的打算杀了他。
  但是木内却一动也不动。当牛岛的激动之情冷却下来,开始感到不安之时,河合冲上前去查看木内的状况。
  「死、死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他没呼吸了!」
  河合转过头来,脸色发青。铁棒从牛岛手中滑落,铿锵一声,滚落地面。
  「死……」
  牛岛勉强克制动摇,重新说道:
  「既然死了也没办法,重要的是钱。这家伙把钱藏到别处去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出来。」
  他可以感觉出河合和花村一阵胆寒。毕竟自己杀了同伙还(装作)若无其事,也难怪他们会有此反应。
  牛岛丝毫没露出迟疑之色,转身离开基地。河合连忙追上。
  「木内就这样放着不管吗?」
  他似乎是在问:把尸体留在这里没问题吗?
  「钱比较重要!钱到底在哪里?」
  花村难得如此大声说话。见了两人心慌意乱的模样,牛岛的动摇渐渐止息了。
  「你们冷静一点,我有我的打算。木内以后再处理,现在乱动他反而不妥,先放着吧!」
  三人坐上逃走用的车,牛岛握住方向盘,在滂沱大雨中驶往闹区。
  
  找到找钱的手段之后,牛岛等人再度回到基地,却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基地依然潮湿又有霉味,地板被鞋底的污泥和雨水弄得湿答答的,几小时前的血已经扩散开来,显得触目惊心,快坏的日光灯一闪一灭,昏暗地照着室内。
  四处不见木内的尸体。
  
  *  *  *
  
  「为您播报下一则新闻。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在市内的路上发生了运钞车抢案,强盗集团开轿车追撞运钞车,捆绑保全公司职员,抢走运钞车,并在该市内的小钢珠店停车场换车,带走了两亿三千万圆中的一亿四千万圆。由于犯案显然经过计划,手法俐落,警方认为或许有黑道涉入其中,目前正在追踪强盗集团的下落————」
  牛岛关掉收音机。新闻从中午开始频繁播放,现在案子已经是人尽皆知,牛岛等人变得更加焦急了。
  外头依然是镑沱大雨,牛岛虽然被淋得湿漉漉的,还是在基地周围巡视。他发现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事先准备的赃车少了一台。巡视完毕后,他打开基地大门,看见河合已经把侦探绑在椅子上了。
  「弄醒他了没?」
  「他一声都没吭……」
  河合一脸害怕地凝视着侦探。牛岛皱起眉头,推开河合,走到侦探面前。
  「喂,快起来,日暮。」
  牛岛揍了他的脸一拳。然而,侦探——日暮旅人却连半点呻吟声都没发出来。
  牛岛对河合及花村投以视线,点头示意过后,拿下了遮住旅人眼睛的眼罩,只见旅人的眼睛是睁开的,视线贯穿了牛岛。
  「你、你早就醒了?」
  旅人没回答牛岛的问题,而是缓缓地环顾周围,并确认自己的状态。
  「……你们下手还真重啊!」
  旅人宛若事不关己似地喃喃说道。牛岛等人绑架旅人时就已经殴打了他好几次,但旅人却像是现在才发现一样。
  「这里是哪里?」
  「我们的基地。我话说在前头,你大声让让也没用,没人会来救你。要是你敢搞鬼,我们会放过你。」
  牛岛捡起铁棒,挥了一挥。旅人毫无惧意,只是冷冷地望着牛岛,接着又将视线转向屋内。「基地?……这里似乎是郊外的山中,没有车子行驶的声音,树梢摆动声混着雨声微微作响,鞋子上沾到的沙土也是城市里看不见的种类。标高有点高,从气压可以知道……我想这里应该是停工工地的铁皮屋吧!」
  河合和花村露出了明显的动摇之色,旅人眼睛利,立刻就发现了。牛岛咂了下嘴,踹了旅人的肚子一脚。
  「谁叫你推理的?」
  「你有事找我帮忙吧?这是示范。我只是展示一下自己身为侦探的本事有多少而已。」
  旅人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依然若无其事地说道……真是个诡异的家伙。
  「如果你不想受皮肉痛,就乖乖和我合作。对了,别多话,也不许追问我们的来历。」
  「你好像认识我,我们见过面吗?」
  「我才刚说过不许追问吧!……也罢,你很有名,任何东西都找得到的『寻物侦探』。虽然我没见过你,但是听过你的风声,也知道你有一个女儿。」
  提到女儿的瞬间,旅人的表情僵住了。牛岛的这句话当然是出于胁迫之意:如果你不乖乖听话,我就对你的女儿不利。旅人似乎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好吧,你要我找什么?你都祭出这种手段了,我想我应该没有拒绝的权利,而且时间应该也不多。我可以立刻开始找。」
  「你这么识相,事情就好办了。」
  「我只是想早点回去而已。我不想让女儿担心。」
  「……你好像很习惯了嘛!你应该知道我们是歹徒吧?」
  「嗯,你们应该是今天早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强盗集团吧?」
  「没错。」
  对于求饶或以正义之士自居的人,胁迫是最有效的方法,但是旅人如此坦然接受,牛岛反而信不过。
  「我不会跟警察说的。你认识我吧?任何人的委托我都接,是不是歹徒无所谓。我会出名,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旅人答话的态度始终淡然,并再次催促牛岛等人快点开始。他虽然年轻,却有着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成。
  如旅人所言,现在没时间一问一答。一旦协助牛岛等人,旅人就成了共犯,道个道理旅人应该也明白。
  牛岛丢掉铁棒。
  「看来你和传闻中的一样。」
  牛岛决定委托旅人。他瞥了河合和花村一眼,代表他们说出了「要找的东西」。
  「我要你找的,是装死隐藏行踪的叛徒。」
  河合和花村大为惊愕,其中尤以河合动摇最大,牛岛并没遗漏这一幕。
  「装死?什么意思?」
  旅人歪了歪头。一时间,旅人当然听不懂牛岛在说什么;牛岛这句话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河合和花村说的。
  「刚才我们闹内哄,我失手杀了一个同伙,但回来一看,尸体却不见了。那家伙抢了我们的钱,起先我是想要你帮忙找钱,但是现在我发现直接抓住叛徒比较快,因为钱就在叛徒手上。」「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他装死,趁机逃亡?」
  「没错。」
  「等、等一下!」
  河合插嘴。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干嘛?河合,瞧你紧张成那样。」
  「你、你说木内还活着?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这样才合理理啊!难道你觉得是尸体站起来走出去吗?」
  「那倒不是……」
  那当然,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如果有人搬走尸体那倒另当别论,否则尸体根本不可能自行移动。
  而这个事实产生了某个疑点。
  「河合,木内倒地时,靠近他确认生死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河合身子猛然一震,花村则是紧张地看着他。
  「你、你是说河合撒谎?」
  「没、没有!我才没有说谎!」
  「是吗?如果你和木内联手欺骗我们,倒是很有可能。」
  当时确认木内状况的只有河合一个人。河合说「木内死了」,所以牛岛和花村才认为他死了。如果这一切都是打一开始就设计好的,便可以解释木内当时为何挑衅牛岛。不过木内的目的是什么,依然不得而知。
  「你别动,花村也别动。我本来就不相信你们。我早就认为你们总有一天会背叛,但没想到你们是以背叛为前提参与这个计划。好了,现在该怎么处理?」
  牛岛把手指的关节折得劈啪作响,就连以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居的河合也被牛岛的气势所慑。
  「我真的确认他死了!真的!相信我!」
  河合发出与壮硕身体不符的懦弱声音。虽然他在木内面前总是自尊自大,但其实他的本性只是个胆小鬼罢了,外强中干也该有个限度。
  「那你倒说说看,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尸体要怎么走路?」
  「我哪知道啊!」
  「那就是有其他同伙罗?搬走木内尸体的同伙。哈!哪来这种人?根本是你谎称木内死了,放他逃走?」
  「这种结论是怎么来的啊?我根本没理由这么做!」
  「理由只有你自己知道。乖乖招来,你的目的是什么?利用木内骗我,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河合!」
  牛岛一时激动,伸手探入怀中。
  此时,旅人插嘴了:
  「地板上的是血迹吗?」
  旅人被绑在椅子上,难以回头,但他还是努力转动脖子,俯视背后的地板。木内的尸体原来躺在那里。
  「没错。虽然有流血,但是不是致命伤很难说。我打他时,没什么打到人的手感。」
  「河合先生并没说谎。」
  河合惊讶地看着旅人,似乎为了突如其来的帮腔而困惑。这一点牛岛也一样。
  「什么?那你的意思是木内真的死了?」
  「对,因为我看见了『尸臭』,错不了。」
  「尸、尸臭?」
  「我看得见。我和一般人不太一样,连看不见的东西都看得见,所以我知道那个叫木内的人是真的死在这里。」
  河合虚软无力地跌坐下来,看来是证明他没说谎之后,松懈下来了。
  但是牛岛并未释怀。
  「少胡说了!气味怎么可能看得见!再胡说八道,我就连你一起宰了!」
  他举起铁棒挥打椅脚,把旅人坐的椅子打翻。
  旅人依然面不改色,抬起头来再度望着染血的地板。
  「出血虽然没超过致死量,但只要打中头部要害,还是可能立刻毙命。刚才你说打到人的手感并不明显,有没有可能是倒地时头撞到地板,造成致命伤呢?
  我看得见。人死时有种独特的气息,这里就留有那种气息。我说的『尸臭』包含这个气息在内。你不相信吗?」
  「鬼才相信!别胡扯了!」
  牛岛用脚尖踹旅人的肚子,旅人虽然呛了几下,表情依旧平淡。
  「我没有痛觉,拷打我也没问题。」
  「啊?」
  「我说我感觉不到疼痛。如果你不相信,不妨试试用火烧我的皮肤吧?我没有感觉,不会惨叫。不过,由于我的身体机能依然照常运作,所以或许会因为条件反射而抖动,这一点你可以忽略。」
  牛岛退了一步。他从没听过有人质主动建议歹徒拷打自己。
  「看来你对我似乎不太了解。任何东西都能找出来的侦探——请你想像—下,这是多么奇特的事。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一般人。我丧失了视觉以外的感觉,而我的视觉包含了所有感觉,所以连不可能看见的东西都看得见。一般人应该很难想像吧?这就是我在道上有名的原因。平时没人相信,只有走投无路、必须找我帮忙的人才会相信,比如现在的你。」
  「……」
  牛岛、河合和花村都默默无语。
  贯穿三人的那双眼,带来一种心思被看穿似的不快感。虽然旅人倒在地上,不,正因为他倒在地上,更是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氛围,令人害怕。
  旅人转过头,望着最远的花村。
  「你结婚了,而且家庭不太和睦。」
  「啥……」
  「你的左手无名指上有戒指的痕迹,但是最近一直没戴戒指,对吧?那看起来不像是工作或做家事时拿下忘了戴回去,而是硬生生拔下的痕迹。还有,你的身上有好几种香水味,是女性用的香水,共有四种,其中一种是你自己用的香水,代表你有三个情妇。另一方面,你毫无居家气息,可见你居无定所,轮流借宿在情妇家。」
  花村睁大眼睛,愣在原地,看来是虽不中弥不远矣。牛岛不了解花村的私生活,无从判断,但是从木内形容的花村来判断,倒是很有可能如旅人所说。
  「你叫河合吧?体重九十八公斤,右撇子,常以护着左脚的姿势走路,是习惯吗?你现在并没受伤,这种走路方式不太自然,应该是很久以前受过伤吧?你的左脚踩地板的声音比较轻,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你怎么知道……」
  河合亲口承认了,这个蠢蛋似乎连隐藏感情都不会。牛岛只觉得厌烦,因为他知道旅人一定会乘胜追击,将矛头转向自己。
  「牛岛先生——」
  「够了,我知道了,你的慧眼让我甘拜下风。那是什么力量并不重要,我承认你的推理能力很高明。」
  牛岛命令河合和花村将旅人连人带椅扶起来。旅人靠着椅背,以极为放松的姿势望着牛岛。「我很高兴你愿意相信我。」
  「哼!……照你这么说,木内是真的死了?」
  牛岛瞥了河合一眼,旅人和河合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是谁搬走他的尸体?目的是什么?」
  说着,牛岛猛然省悟过来。
  他的视线离开旅人,越过河合,抵达茫然的花村。花村似乎察觉了,瞪大了眼。
  「喂、喂喂,牛岛,这次换怀疑我了?」
  花村显然在动摇。牛岛早已发现他频频窥探窗外。
  「……看来你心里有数啊,花村。」
  「什、什么?」
  「别装傻了。发现木内的尸体不见了的时候,我立刻到大门外巡视,确认车子。果不其然,有台车不见了,所以我认定是木内装死,等我们离开之后开车逃走。好,问题来了。你猜不见的那台车是谁开的车?」
  「……」
  「花村,就是你开的车。为什么那台车不见了?钥匙应该在你身上吧!」
  「咦?你在说什么啊!钥匙不是全交给木内保管吗?」
  牛岛和河合歪了歪头,从口袋中取出自己的车钥匙。花村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只有你没钥匙?你说你交给木内保管了?所以你是想说尸体把车子开
  「给我老实说!你叫人开车载走了木内的尸体对吧?你干嘛这么做?目的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同伙,也没载走尸体!相、相信我!」
  牛岛抓住花村的衣襟,花村全力抵抗。看在牛岛眼里,这分明是死不认错,所以他毫不留情地揍了花村的脸颊一拳。
  「你果然是叛徒!」
  「果然是什么意思啊?」
  牛岛对自己不小心说溜嘴而皱起眉头,不过现在已经知道叛徒是谁,这些都无所谓了。
  「乖乖招来,你有几个同伙?木内在哪里?你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
  牛岛推开花村,捡起铁棒挥舞,击中花村的右臂,发出了一道钝重的声音。
  「唔呃啊啊啊啊啊!」
  手断了。但牛岛并未住手,这会儿铁棒改往背上、头部挥落。
  惨叫声回荡于屋内,河合只是呆呆站着,束手无策。牛岛望着满地打滚的花村,甚至有种黑暗的兴奋感。
  唯独旅人一脸淡然。
  「侦探,你也能找车吗?」
  「可以。不过……」
  「什么?」
  旅人环顾地板,接着又观看三人的鞋子。
  「这里只有五个人的脚印。」
  「……啊?」
  这家伙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这和找车有什么关系?
  「今天中午过后一直在下雨,踩到泥巴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了清楚又完整的脚印。」
  「那又怎么样?」
  河合询问。牛岛在心中大叫:闭嘴!
  了解旅人的言下之意后,一阵冷颤窜过牛岛背上。
  「假设花村先生是叛徒,他的同伙搬走尸体。如果同伙只有一个人,他是如何搬走木内先生:一个人应该搬不动吧!只能用拖的。可是,这里并没有拖行的痕迹。那如果同伙有两个人呢?一人抬脚,一人抬身体,这样就没有拖行的痕迹了。但是这里只有五个人的脚印。」
  「这里只有牛岛先生、河合先生、花村先生、木内先生和我的脚印。我没看过木内先生的鞋子,不过包含我在内的四个人的脚印都得到确认了,用消去法来算,剩下的脚印应该是木内先生的。这就代表……」
  现场一片寂静。
  这里没有五人以外的人出入的迹象,正面否定了花村的同伙搬走尸体的可能性。
  「等等!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木内的确死了,但是没人搬走尸体?那、那木内的尸体跑去哪里了?」
  旅人露出无邪的笑容,说道:
  「现场留下了五个人的脚印,这代表木内先生是用自己的脚走出去的。」
  「什、什么?」
  这不就代表木内还活着?不,但是河合和旅人都说木内死了。就算花村有同伙,既然这里没有脚印,就代表同伙并未出入此地。这么一来,唯一的答案就是木内死了却还站起来走路。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
  「除了尸体走路离开以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罗唆!你要我接受这种荒唐的说法?」
  旅人哀伤地眯起眼睛。
  「我的眼睛已经够荒唐了。啊,只要我有心,说不定连幽灵都看得见呢!」
  「唔,快把我搞疯了。」
  冷静下来思考吧!
  尸体不可能自己走动,那么木内究竟是如何离开这里的?
  其中一个可能性是木内没死,他活着逃出这里。
  另一个可能性是花村的同伙使用不留脚印的方法搬走尸体。
  不留脚印的方法有很多,最实际的方式就是铺塑胶垫,在上头走动——只不过牛岛想不透他们为何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是生是死?
  有没有人搬走尸体?
  「……」
  河合和花村,这两个人里一定有一个在说谎。
  侦探是牛岛找来的,不可能和他们两个串通。旅人的推理能力虽然高明,却还不到完美无缺
  换句话说,木内死了是谎言?
  又或是没有同伙搬尸体是谎言?
  答案就在两者之间。
  牛岛抬起头来,轮流凝视害怕的河合与奄奄一息的花村。
  「一个人有事隐瞒,就会增加全体落网的风险。我不知道谁是叛徒,总之快说实话!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吃亏,你们应该也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吧?」
  河合和花村都没回答,他们回望牛岛,仿佛在坚称自己并未背叛。见了他们反抗的眼神,牛岛粗声大吼:
  「尸体怎么可能走路!你们两个到底是哪一个在说谎?快回答!」
  回答的是旅人。
  「要论说谎,你也一样吧?牛岛先生。」
  「什么?」
  「你的情况不能叫说谎,而是隐瞒。有件事你必须说出来,你却避而不提。我看得出来,现在的你就是这种表情。」
  牛岛停止呼吸。
  你在胡说什么?他无法如此反驳,因为旅人说中了。
  「等等,你刚才说『你也一样』?换句话说,表示他们也有事隐瞒?他们之中果然有人说谎?」
  牛岛逼问,旅人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说道:
  「又或许是两个人都在说谎。」
  
  *
  
  今天早上,牛岛接到了一通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
  『听说你要抢运钞车?祝你成功。』
  透过机器发出的声音宛如由尖锐的声音和低沉的声音混合而成,震动着牛岛的耳朵。他立刻意会这是勒索电话,无声地咂了下嘴。
  「你是谁?」
  『哈哈哈哈哈,好可怕喔!不过隔着电话威胁我有意义吗?』
  「……」
  『哦?不吭声啊?脑筋不错嘛!我还以为你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人。嗯,没错,就和你想的一样,这是通谈判电话。』
  「谈判?」
  『也可以说是交易,说得更白一点,就是勒索。』
  「……」
  『这样你还是不吭声?摸不清对手的下一步时别多话——这是正确答案,因为要是不小心说溜了嘴,反而会泄漏我不知道的情报,不如先让我说个尽兴,再思考应对之策。唔,你和我听说的不一样呢,你真的是牛岛吗?那个总是一下子就发火打人,因此被警察关照了三次的牛岛?还是说你改过自新,变温和了?欸欸欸,说句话嘛!』
  「你似乎很爱说话嘛!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爽快!看来你也知道挂我电话无济于事,很冷静嘛!我欣赏你。那就进入正题吧!我要你把抢来的钱分一半给我。』
  牛岛握着手机的手掌使上了力。
  计划外泄,还有电话打来,牛岛早料到是这种要求了。
  「还不见得会成功。」
  『所以我祝你成功啊!』
  「……不想冒险的心情我能够体会,不过你何不考虑一起加入帮忙?人多好办事,成功率也会上升。」
  『少拐我啦!你不会相信来历不明的人吧?成功率反而会下降。我只想隔岸观火,等你们成功再分杯羹就好。唉,就算失败了,我也不痛不痒。我是不会参与计划的。』
  我想也是。牛岛在心中喃喃自语。不然对方怎么会特地打勒索电话过来?
  「就算成功了,如果我不付你钱呢?」
  『我就去向警察告密~』
  「……」
  『你应该也察觉了,我已经收集到很多情报。我知道要实行计划的是你、木内、花村和河合四个人,也知道你们的基地、逃亡路线,呃,还有……对了、对了,还有详细步骤,要把钱装到其他皮箱里,是吧?这是木内的点子?我是认为不会有什么发讯器啦!他还真是谨慎啊!我看见花村买了好几个皮箱呢,哈哈哈哈哈!』
  花村并没有买皮箱,他只是去拿牛岛事先备好的皮箱而已。
  换句话说,刚才那番话只是虚张声势。准备皮箱及逃走用车子的是花村,而这家伙只知道这类表面上的情报。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自己、木内和花村三个人,河合则是被告知「皮箱由花村准备」。这么说来,这个男人(或女人)和河合串通?
  不,不该急着下结论。或许他是故意这么说,让我怀疑河合。
  『我只是想要钱而已。联络你,是因为你是头头。如果你要求抢来的钱一半归你,其他人应该也会遵从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表面上说是同伙,其实我和他们交情并不深,要说服他们可不简单。你该不会要我在今天之内把钱交给你吧?」
  『就是今天之内,那当然啊!不然我干嘛直接打电话给你?你应该做得到吧?必要的时候,拿出你怀里的手枪恐吓他们就行了。』
  「……」
  知道牛岛有枪的只有木内一个人,看来情报是从木内身上泄漏的。
  从木内?那个慎重到近乎神经质的木内怎么可能出这种纰漏?……说归说,牛岛也不认为木内和这个人串通。如果木内想独吞钱,多的是别种办法,根本不用打勒索电话。他绝不会干这种引牛岛提防的蠢事。
  八成是有人利用木内探得情报。
  至于这个人是谁……应该是河合或花村,又或是这两个人都背叛了。
  『喂~你听得见吗?别再默不吭声啦!要想事情等会儿再想。我和谁串通不重要吧?我并不希望你们起内哄,因为我不想妨碍你们的计划。看来你好像心神不宁,招呼就打到这里吧!下次再联络,请加油罗。』
  电话挂断了。
  
  牛岛是在三年前和木内相识的。木内因为替上司背黑锅,丢了工作,牛岛收留了他。木内虽然不适合当流氓,但他却有军师的才能。木内定计,牛岛实行,他们一再地诈欺和恐吓,赚了许多钱。
  木内成了最靠得住的搭档。
  只要照着木内说的去樵,绝不会失败。道次也一定会戒功。
  牛岛决定隐瞒勒索电话的事,因为他知道如果说出来,木内或许会中止计划,牛岛需要钱,要脱离组织另谋发展,需要一大笔钱。
  没问题,一定能成功。
  就算有人背叛,到了紧要关头,只要用这把手枪——
  
  「我并没有要你做什么,只是想将你一军而已。」
  「什么?」
  「就是这个,我就是想看这个表情。」
  当时牛岛认定木内背叛,一气之下便杀了他,如今牛岛为了自己的轻率行动感到后悔不已。那显然是挑衅,他中了挑衅,现在才会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
  木内身亡,尸体消失,无法判断木内的生死。
  勒索电话究竟是谁打的,也让牛岛耿耿于怀。那个人可知道现在的状况?现在钱不见了,或许他会立刻收手,但若他和河合或花村串通,现在的状况或许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河合在说谎?
  还是花村在说谎?
  不,等等,如果木内还活着,花村根本不需要有其他同伙。木内向花村拿了钥匙之后,就可以自行离开。
  若是如此,就代表牛岛以外的三人互相勾结。河合谎称「木内死了」,花村则提供逃走手段给木内。
  牛岛苦笑,这是绝不可能的。如果他们三人联手设计牛岛一个,根本不用演这出闹剧,三个人一起偷袭牛岛就结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再说,河合和花村看起来似乎互不信任,不像有勾结。如果他们两个都没说谎,那就是有个未知的第三人打算设计他们。
  第三人——是否就是打勒索电话的人?不过他的目的是钱,应该没必要搬走木内的尸体或把车开走。
  ……不,这倒也不见得。现在多亏了侦探在场,状况才有所改变。如果因为牛岛带了个外人来,乱了某人的谱……
  妈的,一开始思考就没完没了。雇用侦探究竟是吉是凶?
  「又或许是两个人都在说谎。」
  旅人的话语加速了混乱。
  「你说他们两个都在说谎?」
  「河合先生和花村先生也是那种表情。」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敲着警钟。
  刚才牛岛所想的「三人共谋说」成了有力候补。
  河合和花村都在窥探牛岛。或许木内正在铁皮屋外屏气凝神,等待偷袭牛岛的时机。
  「哈、哈、哈……」
  别动怒。
  别被迷惑。
  侦探是我带来的,不可能做出陷害我的事。
  「你说木内死了,还说这里除了我们以外,没人出入。河合和花村说的都是真的,这应该是刚才的结论。」
  「对,我是不会说谎的。」
  「那你倒说说看,这两个小子说了什么谎?」
  呵呵!旅人如小孩一般微笑。
  「你自己问他们就好啦,用你怀里的那把手枪。」
  「!」
  你怎么知道?
  知道牛岛身藏手枪的,应该只有木内和打电话来的人。
  河合和花村。
  「————!」
  两人都用满布血丝的眼睛望着牛岛,眼里蕴含的情感像敌意,也像杀机。
  我会被杀——如此判断的牛岛拿出了手枪。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时,河合突然高声怪叫,冲上前来。
  他把牛岛撞倒在地,两人在地板上打滚缠斗,殴打声时而响起,但不知是谁攻击谁。
  枪声响了。
  
  *
  
  对河合而言,木内就像是小弟一样。
  学生时代和怕生又内向的木内有来往的,只有河合一个人。虽然他们的兴趣并不相投,但是有木内在身旁,河合就觉得格外平静,因此他还挺喜欢木内的。我是好心和他作伴——这样的意识使河合产生了优越感。
  木内有烦恼,河合用逼的也要问也来;木内没拜托,他却抢着替木内出头。河合靠着做这些事来扮演一个可靠的大哥,并以此为乐。说穿了,木内这个男人只是个方便的陪衬角色。正因为他们的关系不过如此而已,高中毕业以后,两人随即断了往来。
  河合出社会后,每隔几年就换一次工作,因为他老是在职场惹麻烦。不知是不是跳脱不了学生时代的感觉,每次被上司命令或是工作不顺利时,他就无法忍受。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屈居人下的男人,应该是个器量非凡、受人仰赖的男人才对——这种往脸上贴金的自尊让河合作茧自缚。他无法满足于平凡,但又闯不出什么名堂,反而越来越堕落。
  两年前和木内重逢时,河合讨好混流氓的木内,夸示自己有多么可靠,借以重新确认自己的必要性。他对木内的依赖直至病态的程度。
  而这次他总算获准参与计划。
  「我很期待你的力气。」
  木内如此对河合说道。被他人依靠,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啊!
  ——木内果然需要我。
  虽然河合绝不会承认,其实他才是需要木内的那个人。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希望你别告诉花村。」
  实行计划的前一天,木内先说了这段前言之后,才说出正题:
  「牛岛背叛我们,等计划成功以后,他打算把我们全杀了,一个人带着钱逃走。」
  「他要杀我们三个人?怎么杀?要打架我可不会输。」
  河合嗤之以鼻,但木内更加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有手枪。」
  「手、手枪?」
  从木内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句话并非玩笑。
  要是牛岛拿出手枪来,空手可就打不赢他了。河合和牛岛相识时日虽然不长,却知道牛岛的脾气有多差。依他的个性,一定会满不在乎地开枪杀人。
  头一个被瞄准的八成是体格壮硕又擅长打架的自己吧!河合脑中鲜明地想像着,全身打颤。
  说归说,又不能因此中止计划。河合欠了很多钱,全得靠这回的收入偿还。其他成员虽然状况不同,但也和河合一样手头很紧,计划是势在必行。
  「所以……」木内提出了一个方案。
  「回到基地以后,我会趁着牛岛还没拿出手枪前,故意挑衅他,说我把钱藏起来了。他为了逼我说出钱在哪里,一定会把我打个半死,我就故意让他痛殴,飞得老远,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到时他一定会觉得奇怪,这时候,你就接近我,大叫『木内死掉了』。」
  「被打个几拳怎么会死?」
  河合觉得很牵强,但木内却啼笑皆非地说道:
  「……头部猛烈撞击地板,是有可能致命的。这一点牛岛也知道,所以你只要这么一叫,牛岛就会动摇。」
  「然后呢?你装死干嘛?」
  「牛岛相当谨慎,一定会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完全搞不懂你想干嘛。做这种马上会穿帮的事有什么用?」
  「听我说完。牛岛靠近我,蹲下来检查我的身体时,你就从后方架住他。」
  「原来如此!你装死是为了制造他的空隙。」
  藏钱的木内若是死了可就糟了,牛岛一定会确认他的生死。
  「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手枪收在哪里,但我知道他平常携带时是藏在怀里。我会抢他的手枪。没了手枪,牛岛一点都不可怕。凭你的本领,一定可以制住他。」
  木内的信赖让河合情绪高昂。他拍了拍胸脯:
  「嗯,交给我!那花村要怎么办?」
  「他很胆小,应该会愣在原地,束手无策,不管他也没关系。不过,你不能大意,因为他有可能会和牛岛一起背叛。」
  「该不会花村也有手枪吧?」
  「没有。我说过了吧?牛岛很谨慎,不会让同伙也拿枪的。换句话说,只要制住牛岛,我们就赢了。」
  「花村就一个人,不理他也没关系。那小子我只要一拳就解决他了。我早就看牛岛和花村不顺眼,交给我吧!」
  「但你还是要小心。我希望你保持平常的态度,不然牛岛起疑就糟了。速战速决吧!」
  「嗯,我知道,不过得先把钱弄到手才行。要反将牛岛一军,也是回到基地以后的事吧?」「没错。」
  木内露出了一如往昔的微弱笑容。
  
  牛岛没确认木内的生死就冲到屋外去了。花村的催促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牛岛显得格外镇定,毫不迟疑地前往某处,那就是位于市内的闹区。他将一个侦探绑回基地。
  河合相当心急。不但计划失控,连倒地的木内都消失无踪。想当然耳,牛岛开始怀疑他了。
  「我真的确认他死了!真的!相信我!」
  这是个牵强的谎言,但若不坚称木内死了,谁知牛岛什么时候会掏出枪来指着他?幸好,多亏了那个怪侦探,矛头转到花村身上去了,但依然不能安心。
  木内去哪里了?
  难道他真的死了,被花村的同伙搬走?
  河合不明白。我该怎么做?木内,你究竟在哪?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该怎么抢夺牛岛的手枪?被牛岛痛殴的花村转过鲜血染红的脸,面向河合。过度的恐惧使河合呼吸急促。
  下一个就是我了。下次牛岛一定会拿出手枪来。
  「你自己问他们就好啦,用你怀里的那把手枪。」
  侦探的一句话成了契机,牛岛的手滑进怀中。
  「——」
  视野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身体抢在脑袋之前做出反应。
  河合冲向牛岛,将他压倒在地。然而不知是牛岛打惯了架,还是河合体能衰退,只见牛岛根本不把河合壮硕的身躯当一回事,一下子就翻过身来。河合揍了牛岛好几拳,也被揍了好几拳,双方在地板上打滚缠斗。
  牛岛开始显现疲色之际,河合便坐在他身上,勒住他的脖子。
  我不杀了他,就会被他杀掉。
  这是河合头一次杀人,但他没有任何迟疑。
  因为他不想死。
  枪声响起的瞬间,腹部迸裂了。在意识到自己中弹之前,河合的身体已经往前倾倒。
  ——啊,他动手了。这家伙居然真的开枪了。我会死在这里。
  不可思议的是,河合对于死亡的恐惧相当稀薄。
  身体逐渐变冷,但伴随着这种感觉,五感却变得格外清晰。
  失去意识的瞬间,一遒「锵!」的钝重声音传入耳中。
  那是自己的身体倒地的声音?还是——
  
  *
  
  对花村而言,木内是个方便的存在。
  木内脑筋虽然不错,但做事不得要领。不,或许该说他太过老实,拍拍无用上司的马屁、优待生意上的大户这类处世之道他都不懂。身为大他一梯的前辈兼同事,花村起先只对木内的呆板感到傻眼,后来却发现他有利用价值。
  花村和上司联手盗用公司的公款好几次,东窗事发之后,就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木内头上。他在事前就刻意散播木内的坏话,完全没和人交流的木内理所当然地成了被怀疑的对象。虽然木内曾为了自己的清白抗议,但公司害怕破坏形象,只想私下摆平,便催促木内离职,而木内也二话不说地辞掉工作。
  花村和木内并没有过节,只是利用他来赚点零用钱。木内虽然没发现自己是被花村陷害,但花村却有点罪恶感,所以常请他吃饭,又替他找工作。花村并不认为木内的怨气能因此消除,但至少在他心中,这样就算扯平了。
  他和木内之后依然维持往来,现在常利用木内帮他作伪证,掩盖妻子的耳目。花村常谎称因为工作缘故而留在木内家,其实是跑到外头的情妇家去了。
  木内似乎对这种行径感到不以为然,偶尔会对他说教。
  「你有那么温柔的太太和可爱的儿子,为什么还要搞外遇?偶尔回家一下吧!」
  花村知道木内对自己的老婆有意思。不,或许那只是单纯的同情而已,但花村看到木内担心妻儿,就觉得很快乐。那副为别人的事感到痛心的模样让花村十分畅快。
  虽然理由很扭曲,但花村还挺喜欢木内的。
  有一回,木内难得来找花村帮忙。
  「花村,你认识买卖赃车的业者吧?」
  「嗯?我有认识的人是干这行的,干嘛?要我介绍啊?」
  「对,为了避免留下线索,下次可能得用到赃车。」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可不可以让我参一脚?」
  木内离职之后,开始干起危险的工作来,不知不觉间变得比花村还阃气。花村想多赚点钱玩乐,就搭了顺风车。
  到了实行计划的前一天,在最后一次确认计划步骤的途中,木内说道:
  「花村,牛岛打算背叛我们独吞钱。他有手枪,打算用枪威胁我们。」
  花村见过牛岛好几次,认识牛岛。如果木内是头脑派,牛岛就是肉体派,动手比动脑快的那一型。让他拿着手枪,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该、该怎么办?中止计划吗?」
  「我们都需要钱,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当天,计划成功,我们回到基地之后,我会挑衅牛岛,故意挨揍,接着就吃下这种药,进入暂时的假死状态。等我死后,请你引牛岛到外头去。」
  有能够进入假死状态的药已经够让花村吃惊了,木内分派工作给花村,更让他动摇。
  「我要怎么引他出去啊?」
  「我会在会合之前把抢来的钱藏起来,并拿这件事挑衅牛岛。等我死后,你就劝牛岛去找藏起来的钱,而我则趁着这段时间把基地里的所有车子藏起来,钥匙我会事先回收,当然,牛岛的车钥匙例外。接着,请你打一份牛岛车子的备份钥匙。等你们回来,牛岛看见我的尸体消失,一定会惊慌失措,我就趁乱把牛岛的车子也开走。」
  「…………要夺走牛岛和河合的交通工具啊?你的尸体和所有车子都不见,现场一定变得更加混乱。」
  「对,我要制造外人搞鬼的假象,引牛岛提防。」
  「可是,车是我准备的,他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吧?」
  花村询问,木内笑了一笑。
  「我会找机会向警方报案。警车开到基地来,牛岛应该也没心情怀疑你了。你到这个地方来,我会在牛岛的车子上待命。」
  他指着以基地为中心的缩尺地图上某一点。花村嗯了一声,抓了抓下巴。
  「要是在那之前就被警察抓住怎么办?」
  「计划实行日的降雨机率是百分之九十,视线不佳,只要逃到山里,警察一时半刻是追不上的。而牛岛在警察的追赶之下,也无法盯着你。只要锁定目的地,绝不会逃不掉。」
  「的确,河合和牛岛应该会四处逃窜,分三路逃走,警察也不好抓吧!」
  花村和牛岛等人不同,已经事先规划好逃亡路线,逃起来比较快。
  「花村,你学生时代是田径社的吧?现在就是活用那双飞毛腿的时候。河合就办不到,他太胖了,一定马上被抓住。再说,那种糊涂虫铁定会扯后腿,所以我只能拜托你了。」
  听见木内搬出河合来,花村不禁失笑。他可不希望被拿来和那只肥猪相提并论。花村心情大好,点了点头。
  「好,动手吧!钱是我们的。」
  两个人分钱,远比四个人分钱好得多。
  
  「除了尸体走路离开以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侦探这么说。花村强忍着右臂骨折的痛楚,凝视着说出正确答案的侦探,露出冷笑。
  如牛岛所言,这个说法荒唐至极,但却是真相。正确说来,是「处于假死状态的木内苏醒过来,走路离开了」。当然,这句话他死也不能说出口。然而,袒护花村的居然是被绑来的侦探,说来也真够讽剌的。
  花村并没有其他同伙。
  他的共犯只有木内一个人。
  而木内不知打什么主意,居然采取了计划之外的行动。他本来计划开走全部的车,绊住牛岛等人,但不知何故,不见的只有花村开来的车。这么一来,就算报警,牛岛他们也会开其他车逃走,危险的反而是负伤的花村,他自豪的飞毛腿也派不上用场。
  木内究竟怎么了?该不会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吧?他说牛岛背叛,莫非牛岛另有同伙,而木内被他们攻击了?
  「……」
  或许木内已经死了。不知何故,花村这么想。
  这么一提,花村曾听说过,陷入假死状态的人可能因为氧气供给不及而脑死。即使没脑死,也可能因为脑神经受创而失去自我。
  木内死了。
  他拿着口袋里的车钥匙,坐上了车,脑袋一片空白,在山里胡乱行驶,最后撞破围栏,掉下山崖——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花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木内是不能指望了。
  要逃出这里,只能设法对付牛岛。
  好了,该怎么做?
  「——」
  他望着被绑在椅子上的侦探。
  解开侦探的绳子,拿他当诱饵?侦探获得自由之后,状况就成了三对一,牛岛应该不敢随意亮出手枪来。只要所有人一起攻击,牛岛不过一个人,转眼间就能制伏他。问题是如何对其他两人示意?
  花村仰望河合,但河合一和他四目相交,便害怕地转过头去。
  白痴,怕什么啊!再这样下去,我们全会被杀掉耶!喂,把头转过来,河合!
  花村灌注念力喊话,但河合就是不转过头来。
  既然如此,就改向侦探使眼色。正当花村的视线投向侦探之时,侦探居然说出了难以置信的话语。
  「你自己问他们就好啦,用你怀里的那把手枪。」
  「……!」
  牛岛身体一震,反射性地从怀中掏出手枪。
  天啊!侦探轻率的挑衅让牛岛完全失控了。没救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正当花村做好觉悟之时,更加难以置信的光景映入眼帘。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河合攻击牛岛。河合身材痴肥,比他小上一圈的牛岛被他一扑,整个身影都被盖住了。他们两个就这么倒向地板,互殴互踢。
  干得好,河合!
  花村用左臂使劲撑起身体,左手抓住地上的铁棒,站了起来。他拖着脚,缓缓地走向两人。
  枪声响起。
  河合的上半身渐渐倾斜。斜倒的河合身后,露出了被骑坐压制的牛岛。
  见了高举铁棒的花村,牛岛大为惊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花村朝着牛岛的额头挥落铁棒,一道坚硬的「锵!」声响起。
  「哈、哈、哈、哈……」
  牛岛被打破额头,满脸鲜血,瞪大眼睛昏了过去,显然受了致命伤。或许他已经死了。
  这下子就安心了。牛岛死了,河合也中弹倒地。
  站着的只剩我一个。
  花村松了口气,将铁棒丢到地上。
  砰!一阵惊人的声音响起,这道轰隆巨响带着铁棒掉落声无法比拟的冲击。
  牛岛用颤抖的手举枪射击花村,接着便力尽昏厥了。
  花村也当场倒地。他的胸口中弹,喘不过气来。冷热同时造访的不快感比疼痛抢先袭来。啊,我们到底在干嘛啊?
  结果我们全躺平了。
  花村寻找侦探的身影。不知几时之间,侦探已经松绑,站在花村身旁。逆光之中,花村似乎看见侦探的嘴角浮现了诡异的笑容。
  
  *
  
  隔天凌晨,犯下运钞车抢案的强盗集团被县警逮捕了。
  报案的是自称私家侦探、名为日暮旅人的青年。日暮旅人在案发当日被强盗集团绑架、监禁且施暴,但警方赶到时,他却是现场伤势最轻的人。
  现场留有牛岛、河合及花村三名嫌犯争斗的痕迹。牛岛的右手上残留有火药,疑似开枪射击了河合、花村两嫌疑人。而现场掉落的铁棒上也验出了花村的指纹,可能是他攻击牛岛时所用的凶器,因此牛岛和花村两嫌都有杀人未遂的嫌疑。
  遗名嫌犯被送进警察医院,他们都陷入昏迷状态,无法接受侦讯,因此案情难以厘清。
  目前已知犯案者共有四人,剩下的嫌犯木内仍在逃亡中,县警正在追查消失的一亿四千万与嫌犯的行踪。
  此外,逮捕嫌犯时,山里发生了轿车撞破围栏摔下山崖的事故。事故现场只找到毁损的轿车(经过查证,已知是赃车),但并未找到驾驶人的遗体。
  警方认定这和运钞车抢案有关,正在进行调查。
  
  * * *

  喀!铁皮屋大门开启了。
  「他」走进屋内,某个人出来迎接。
  「我等很久了。」
  迎接者名叫日暮旅人。
  「多亏了你,进行得很顺利。」
  「他」说道,微微一笑,旅人也微笑回应。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旅人是个个子很高的青年。
  内行人都知道的寻物侦探,本领高强——这是「他」的认知,但本人却比传闻中的更加聪明,也更加狡诈。
  旅人活像待在自己家里一般迎接来访者入内,并在中央的椅子坐了下来,神态自若地坐镇于血泊中的模样,让人产生一股莫大的敬畏。
  「好了。」
  旅人靠在椅背上,眼睛散发着诡异的光彩。
  「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设这个圈套了吗?木内先生。」
  那双眼睛看来似乎带着悲伤之色。
  
  「河合很单纯,但正因如此,他不理智。做事不经大脑的人通常倾向于相信直觉,所以只要向他施加对牛岛的恐惧及我不在场的不安就够了。只要这么做,他就会采取我所预料的行动。」旅人点头同意。
  「嗯,他始终毛毛躁躁的。捆绑我的也是他,但他绑得不紧,稍微扭动一下身体,绳子就松开了。河合先生似乎不适合这种工作。」
  木内笑了。
  日暮旅人似乎是个揭露伎俩的适当对象。他和自己站在同样的水平上看事物,和他说话,就像在检讨西洋棋或将棋棋步一样有趣。
  「那花村你觉得如何?」
  「他有高估自己的倾向。他和河合先生正好相反,以为自己做任何事都经过周密的计算。他应该是三个人之中最好应付的吧。」
  「正确答案。只要搬出道理来,指引他一条路走,他就会乖乖走入圈套之中,而且直到最后都没发现自己受骗。他以为自己很有常识,脑筋也很好,实在很可笑。世界上哪有那么方便的药,可以随时进入假死状态?」
  「哦,原来如此。难怪我说『木内先生死了』的时候,并没有从花村先生身上看到任何『动摇』。」
  「他硬要配合我,再荒唐的事都信了。」
  说着,木内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啊,实在太愉快了。
  和旅人答案:以及牛岛等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周围,都让他感到愉快。
  「你又是怎么骗过牛岛先生的?老实说,她看起来很精明。而且很谨慎,应该没那么容易骗过他。」
  「嗯,没错,要引牛岛上当十分困难,只有我例外。」
  木内冷冷地俯视着头破血流、浑身痉孪的牛岛。
  「聪明谨慎,其实就等于极度胆小。他不相信任何人,不依靠任何人。他就是这样生活的,所以很难搞定。」
  「……不过他倒是愿意对你敞开心房。」
  温柔的语气令木内不禁苦笑。
  人人惧怕的牛岛居然信赖毫不起眼的自己。
  真是个蠢男人。
  「我打了通勒索电话,威胁他不想东窗事发的话就把钱交出来。他虽然怀疑其他同伙,却没怀疑到我头上来。不,或许他曾怀疑过,但转念一想,又认为我应该会用更高明的方法才对。」「原来如此,这确实是种『信赖』。你就是这样在他们之间制造猜疑,引起他们的内哄。」
  「我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桥梁,缺了桥梁,他们的关系就变得脆弱不堪。唯一的失算就是牛岛居然带你过来。」
  当时木内很焦急。
  木内空下来的位置居然被第三人填补了。他原本计划让其他三人内哄,如今他们却可能为了「找钱」这个目的而联手。
  「不过就结果而言,是个令人开心的失算。」
  木内瞥了旅人一眼,旅人则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你的计划如何,与我无关。只不过,我一拿下眼罩,就发现这里存在着牛岛等人以外的『意志』。比如铁棒,现场刚好有这么适合拿来当凶器的物品,而且只有一根,实在很不自然。还有四处装设的窃听器,以及牛岛等人对彼此的猜疑心。
  我只是想自救,才配合你的计划。我必须要说,你的计划实在太草率了。人类的感情起伏不定,不是你能够在别处遥控的。」
  「……但是你替我补强了草率的部分。呵呵呵,我一回想起来就想笑。你对牛岛说的话,我在外头全听到了。『我是不会说谎的』?说最多谎的就是你啊!」
  一会儿说河合和花村没说谎,一会儿又说尸体会走路。
  「因为我想快点回家。」
  旅人说道,丝毫没有愧疚之色。
  「哈咕哈哈哈!抱歉,拖你下水。」
  「就是说啊!——我最后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为何这么做?你对他们并没有恨意吧?」
  木内大吃一惊,看来旅人真的能看出别人的情感。
  这不是出于恨意。
  只是临时起意,付诸行动而已。
  河合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做事不经大脑,老是拉着我到处乱跑。我的自尊心被那家伙撕成了碎片。
  花村是个差劲透顶的男人,明明拥有许多我没有的事物,却人在福中不知福。我因为他而丢了工作,也受了许多气。
  我对牛岛没有任何感想。他是工作上的搭档,我对他并没有任何私人情感。勉强要说,就是他把我拉进这个世界,毁了我的人生。
  看在旁人眼里,或许这些都是极为充分的动机,但是木内起先真的没有杀人的念头。
  他只是把偶然之下凑齐的棋子乱摆而已。
  即使自相残杀也不会令他心痛的人材齐聚一堂,所以他才姑且一试。
  如此而已。
  「对你而言,他们三个都是该报仇的人。不过,到了最后一刻,立场却逆转了。」
  「咦?什么意思?」
  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
  「牛岛先生、河合先生和花村先生始终都对你深信不疑。背叛的只有你一个人,坏人只有你一个。」
  「……原来如此。」
  虽然计划得逞,但木内却闷闷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啊!
  多亏了日暮旅人,计划成功了,但他却输了这场比赛。
  「啊,到头来,是我小看了牛岛这个男人。他带你来,在最后挫了我的锐气。」
  旅人微微一笑,木内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不能透过电话和人交谈的旅人已经传了封简讯通报认识的警官,木内不能在这里久留。
  木内原想默默离开基地,但又想起某件事,回头对旅人说道:
  「你想要钱吗?」
  「……你是说从运钞车抢来的一亿四千万圆?你不要吗?」
  「我并不想要钱,如果你要,我可以给你,不过有条件。只要你能找出我藏的钱,我就把钱全部给你,如何?」
  旅人并未点头,也没摇头。
  他望向木内的眼神里带着决心。
  这就是他的答案。
  「那我走了。」
  木内走出基地。滂沱的雨势渐渐转弱,变成小雨。看来过不了多久,雨就会停了。
  结局开始浮现。
  木内坐上花村的车,験向山顶。
  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到任何地方,不禁在车内独自放声大笑。
  这种感觉或许是出生以来头一次体会。
  
  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木内。
 

  母亲的面容
  
  每次在报纸或电视上看见「虐待儿童」四个字,须藤荣美就忍不住皱眉头。近年来,这个社会问题一再地被提及,直至神经质的地步,使得荣美相当痛苦,宛若被人监视般地感到不快。为什么我得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孩子?过去她对孩子施加的管教全都是为了孩子好,她拼命努力育儿,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每当那些自以为是的评论家透,过媒体指责她的做法错了,她就心生反感。
  那你们倒是说说看,你们追求的母亲形象是什么?
  挑毛病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但一问到理想,就打哈哈说:「教育没有正确答案,育儿对父母而言也是种学习。」既然没有正确答案,你们凭什么说别人错了?真亏你们敢摆出正义之士的脸孔,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
  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规矩和背景,不同的家庭里有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当然也有不同的管教方式。
  所以才说没有正确答案吧!这么说并没错。既然如此,外人就不该乱挑毛病。可是偏偏有些自以为代表社会常识、美学的人打着自,已心目中的理想来谴责天下调的母亲,令荣美难以忍受。
  因为她发现自己过去对孩子所做的行为,符合世人所说的「虐待」两字。
  「……不然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她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头好痛。她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向酒瓶,往杯里倒酒,一口气喝干。虽然她知道不该再喝下去,但还是无法戒除酒精。如果不喝,她根本睡不着。
  「……妈咪。」
  独生女的脸从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缝隙中探了出来。荣美依然保持着以手掩面的姿势,连看也没看女儿一眼,只是懒洋洋、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欸,妈咪。」
  「魅亚,你还不睡?快去睡觉!」
  听了这道难掩焦躁的声音,魅亚身子一震,关上纸门,轻声说了句「晚安」。那句「晚安」中充满惧意,更加剧了荣美的焦躁。
  什么意思啊?连你都责备我?
  她咬牙切齿。女儿的言行举止让她大为光火。
  荣美自暴自弃地喝干了整瓶酒,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女儿魅亚是在荣美大学毕业不久后出生的。
  当时交往的男友是在大学时代常去的夜店认识的。那个轻浮的男人抱着玩玩的心态接近荣美,又抱着玩玩的心态和荣美发生肉体关系。男方的目的始终是身体,玩票心态变成真感情的只有荣美自己。开始交往后,男方的态度就突然冷淡起来了。
  那个男人游手好闲,他不是学生,但也没就业,就连零工也不打。明明是啃老族,却成天说着「想宰了我爸妈」。他和荣美虽然同龄,心智却和小孩一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自以为反抗父母很帅气,居然离家出走,投靠独居的荣美。
  虽然是被动展开的同居生活,但荣美依旧努力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即使再怎么游手好闲他毕竟是自己的男友。男友只依赖她一个人,只爱她一个人,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荣美深爱这个男人。他是荣美第一个发生关系的男人,荣美努力为他付出一切。
  大学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正当荣美四处奔走求职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预产期就在毕业时,她显然无法工作了。
  荣美能够选择的道路只剩一条。
  「和我结婚,找份正当的工作来做。」
  「……」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困扰地笑着。
  荣美相信这么一来,他就会变得振作一点。当时荣美太傻,居然全面相信他,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是被「结婚」二字冲昏了头。
  不久后,男人失踪了。荣美四处寻找,依旧找不到男人的下落。在找人的过程中,荣美惊觉自己原来对那个男人一无所知。他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学经历?他告诉荣美的几乎都是谎言。荣美也有联络男人的朋友,但也不知道他们是存心藏匿,还是真的不知情,连条线索都没找到。荣美越拼命,朋友们便投以越多的同情与嘲笑。当她切身感受到这些冷言热语时,才发现自己被抛弃了。
  荣美得到了腹中的孩子,却失去了「幸福」。
  她的脑中没有堕胎两个字。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生命,如今她失去那个男人,只剩下肚子里的小孩了。
  她投靠娘家,却和古板的父亲起了冲突。父亲和荣美原本就合不来,对于未婚怀孕的她一直采取不满的态度。荣美忍耐到魅亚出生、开始懂事之后便离开娘家,父女关系几乎断绝。
  接着就是接踵而来的苦日子。她必须设法筹措生活费和养育费,日夜工作,还得趁工作之余寻找肯养她们母女俩的结婚对象。
  她几乎没时间陪伴魅亚。分开寝食是理所当然的,她也根本没时间煮饭给魅亚吃。她给女儿的只有超商便当或果酱面包,如果女儿抱怨,她就气得赏女儿耳光,随即又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努力的,你为什么不懂?」
  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女儿明明不懂母亲为何生气,但只要挨骂,就会乖乖说「对不起」。
  ——别道歉,这样我不是显得更悲惨吗?
  魅亚变成一个听话的孩子。这不是因为管教有方,而是出自于恐惧造成的压抑,但荣美装作没发现。看在一般人眼里,遵守母亲吩咐的魅亚是个懂事的孩子,但看在荣美眼里,却像在衬托她的不是。
  荣美无法原谅逼孩子接受不平等待遇的自己,但她的发泄管道却又只有魅亚一个。女儿那副为了母亲而忍气吞声、楚楚可怜的模样令她不快,这样活像只有她是坏人一样。她曾经不断毒打魅亚,直到魅亚大哭大叫才甘心。
  她讨厌看到畏畏缩缩的女儿,邻居窥探的视线令她厌烦,她无法容忍那些电视评论家嘲笑拼命挣扎的她。
  在夜罾工作中学会喝的酒,是她唯一的逃避之道。看着酒的标签,比看着女儿的脸更让她心灵平静。他的性格似乎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她好想抛开一切。
  一想到将来,荣美连度过明天的勇气也没有。
  
  荣美醒来时的感觉糟糕透顶,宿醉令她极为不适,而桌上放着的广告单更对她落井下石。
  「我自己去幼稚园。」
  发现魅亚在广告单背面留下的讯息之后,荣美恨恨地咬着嘴唇。
  「搞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我让她一个人去幼稚园,不知道又要用什么眼光看我!」
  荣美看看时钟,已过了上午九点,魅亚应该早已抵达幼稚园,现在慌忙赶去也来不及了。
  荣美将广告单揉成一团,扔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 * *
  
  阳子带的小班一到午睡时间就变得鸦雀无声,之前的喧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当然,等孩子们醒来,又要进入战争状态。短暂的休息不只套用在孩子身上,也适用于保育员。
  望着孩子们的睡脸,阳子险些跟着打起瞌睡来了。不行、不行,我得趁现在洗被单。阳子和其他职员分头回收该清洗的衣物。
  此时,智子学姐一如往常地向阳子招手:「欸钦,过来一下。」阳子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走到走廊上。
  「这次又有什么事了?」
  「哎呀?怎么,很叛逆嘛!」
  智子学姐虽然面露不悦之色,还是稍微收敛了自己的态度。阳子啼笑皆非的表情固然令她不快,但她每次都有求于阳子是事实,难免感到心虚。
  接着,智子学姐立刻摆出保育员的脸孔。
  「下次的同乐会,家长不是要来参乱吗?」
  「是啊!」
  孩子们将在家长面前表演歌舞,之后再一起吃便当。
  「所以我们决定在教室的墙上贴妈妈的画像。」
  「……你是来找我商量只有爸爸的小孩该怎么办吗?」
  「没错,一点就通,真可恨。」
  「谢谢。」
  坦率称赞我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这种毒辣的说话方式才像智子学姐,让阳子感到安心。要是智子学姐突然客气起来,困扰的反而是阳子。
  智子学姐立刻带入正题:
  「幸好我们这里的孩子几乎都是父母健在,没妈妈的孩子只有一个。」
  「啊……是啊!」
  阳子点头,心整个揪起来了。用不着确认——也知道那个孩子就是灯衣。
  「我有跟孩子们说画爸爸或妈妈都可以,但是你也知道,下次的参观日是母亲节。」
  有些孩子已经意识到「母亲节」,常向朋友吹嘘自己的母亲有多棒,营造了一股非画母亲画像不可的氛围。果不其然,最后还是落得灯衣一个人与众不同。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你上场了。」
  智子学姐喜孜孜地探出身子来,阳子面露诧异之色。
  「为什么轮到我上场?」
  「没有妈妈的孩子对这种事很敏感,只有她一个人画爸爸,我想她一定不愿意。这种时候,理论上不是该让孩子画老师的画像吗?」
  是吗?的确如智子学姐所言,如果贴在墙上的画只有一张是爸爸的画像,其他孩子一定会询问,当事人或许会有不愉快的感受。不过,其他孩子倒也算了,阳子觉得这套看法套在灯衣身上并不合适。她不认为早熟的灯衣会在乎这种事,更何况灯衣最喜欢爸爸,如果其他孩子问起,搞不好反而会大肆炫耀一番呢!
  虽然阳子认为这是杞人忧天,但还是姑且听听智子学姐的提议。
  「那你要我怎么做?」
  「当然是要你扮演灯衣的妈妈啊!反正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她真正的妈妈,趁现在习惯一下也不错吧?」
  对吧?智子学姐投以意有所指的笑容,阳子立刻变得满脸通红。
  「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不是和灯衣的爸爸在交往吗?」
  「并没有!我们没在交往!」
  闻言,智子学姐「咦?」了一声,往后倒仰。
  「你们没在交往?可是你不是一有空就往灯衣家跑吗?你还说你帮忙做家事和煮饭耶!」
  「我、我是说过,但那是因为我担心灯衣,不是你想的那样!等等,这些我上次也说过吧!」
  「哎呀!」智子学姐按着额头说道:
  「我真不敢相信。山川,你这种行为根本和分居的老婆没两样嘛!不被误会才怪!」
  「分、分居的老婆?」
  经智子学姐一说,阳子才发现的确如此。阳子恨不得当场蹲下来找洞钻。
  「这么一来,就产生另一种问题了。单亲家庭不只灯衣家一个,你特别偏心灯衣,其他妈妈会抗议喔。」
  唔!阳子一时语塞。这是她一直很担心的问题。
  说归说,跑去跟其他家长解释也很奇怪。既然已经被人误会,她该做的事就是尽量别再去灯衣家打扰。
  但是不知何故,阳子就是放不下。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基于责任感而行动,最近却发现还有源于其他情感上的动机。至于是哪种情感,她还不明白。
  「既然这样,你就得做好觉悟才行。」
  「啊?」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阳子窥探着智子学姐,只见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管理由是什么,没人会往讨厌的人家里跑。就算你以前没那种打算,以后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我觉得应该有机会。」
  「呃,你在说什么?」
  「我是叫你和灯衣的爸爸交往看看啊。恋爱是个人自由,没人会说你偏心。」
  「咦、咦、咦——?」
  阳子大为动摇,这会儿真的蹲下来了。她摸了摸脸,脸颊很烫。因为她刚才忍不住想像自己和日暮旅人分坐灯衣两侧、阖家欢聚的画面。她的想像极为鲜明,让她险些误以为自己真的如此期望。
  「可、可是,呃,我……」
  我已经有「人人」了——阳子甚至浮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拿幼年时的心上人当挡箭牌,未免太牵强了。就在阳子对自己啼笑皆非之际,另一个念头又插了进来。
  「人人」等于「旅人」。
  「哇啊————————!」
  「啊,吵死了,你一个人在激动个什么劲啊?我是提供一道免死金牌给你,如果你有那个决偏心也无妨。要是没那个意思,也没关系啊!只不过,这样就得先做好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的觉悟。」
  别说这个了。智子学姐拉起阳子,带她到中班前,推了她一把。
  「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灯衣就交给你照顾了。画像的事就拜托你啦!」
  阳子踏入教室,只见一群孩子正全神贯注地画图,只有灯衣一个人在一旁寂寞地折纸飞机。她和灯衣四目相交,灯衣对于她的登场似乎颇感疑惑。
  因为此时的阳子联想到「将来的女儿」,表情整个僵住了。
  
  「不要。」
  灯衣带着啼笑皆非的眼神如此说道,接着宛如失去兴趣一般,回头去扔她刚折好的纸飞机。纸飞机飞得比想像中来得远,灯衣显得挺开心的。
  你画老师来代替妈妈吧——阳子如此提议,得到的答案就是刚才的「不要」。阳子虽然故作平静,心里却不太开心。在想像画面中,成了一家人的灯衣明明是那么天真无邪地向自己撒娇,但现实中的灯衣却这么冷淡,甚至可说是冷漠无情。
  ——哼!反正灯衣只要有爸爸就好。
  脑里闪过这个念头之后,阳子又摇了摇头,要自己别这么幼稚。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听了智子学姐那番话之后,就开始神经兮兮的。快停止吧!这样根本不像我。
  「那灯衣要画爸爸吗?」
  「当然啊!画家人以外的人才奇怪吧!」
  这倒也是。再说,虽然正逢「母亲节」,但当初并没有强制孩子画母亲的画像,画图的目的是对父母表达平日的感谢,画爸爸也不成问题。
  这次是保育员多管闲事了。
  「还是说阳子老师以后打算嫁给爸比?那我更不想画了,根本就是在讨好我。」
  灯衣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她戳破了阳子和智子学姐刚才的对话,所以阳子无法反驳,只觉得难堪。
  「为什么不能画爸比?你顾虑这些,我反而觉得莫名其妙。」
  灯衣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而且很善良。
  相较之下,周围的大人真是没用。阳子在心中发誓,等会儿一定要和智子学姐开反省会。
  阳子在小孩用的小桌子上摆上图画纸和蜡笔。画图时间开始。然而坐在桌子正面的灯衣却迟迟不动笔。
  「怎么了?」
  「你在旁边看,我画不下去!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哎呀!」
  没想到她这么害羞。不,正因为她有着超龄的成熟,所以羞耻心也比较强吧!
  「没关系啦!画的是你最爱的爸比,我不会笑你的。」
  「阳子老师不是教我们班的吧?怎么还不回去?」
  「等你画完我就回去。」
  「哼!」
  灯衣气愤地将头转向一旁。她似乎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一面嘀咕,一面拿起蜡笔,开始画脸部轮廓。如果没有老师在旁边盯着,她八成会继续打混吧!阳子觉得自己来对了。等灯衣画兴来了,我再悄悄回去吧!
  阳子吐了口气,抬起眼来,刚好看见智子学姐正陪着某个女孩画图。见智子学姐长时间盯着同一个小孩,阳子不禁感到好奇,偷偷窥视。
  女孩突然用蜡笔在图画纸上乱涂。智子学姐「啊!」了一声,想抓住她的手臂,但女孩却发出怪叫声,并开始放声大哭。
  阳子看不下去,正要起身的时候——
  「我不想画!」
  女孩大叫,一面摇头,一面蹲下。智子学姐向其他老师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抱着女孩走到外头,另一个导师则若无其事地引开其他孩子的注意力。阳子也想帮忙,但转念一想,还是交给两位老手解决较好,便又重新坐下。
  她不着痕迹地观看女孩画的图,但相隔太远,看不清楚,应该是妈妈的画像吧!
  灯衣一脸无聊地叹了口气。
  「真受不了,为什么连妈妈的图都画不出来?每天都在看,有什么难的?」
  灯衣说得对,但并不是所有小孩都像灯衣一样早熟。这个年龄的孩子心智不稳定,常会突然发脾气,就算做不到理该会做的事,也不能怪他们。
  「不可以这么说,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快继续画吧,你的手停住了喔!画一张让日暮先生大吃一惊的图吧!」
  「是、是,知道了。」
  灯衣飞快地继续画图。虽然她的绘图技巧实在称不上高明,但画中却充满了爱,让人看了胸口发暖。阳子面带微笑,看着专注动笔的灯衣。
  由于太过理所当然,阳子居然不小心忘了。
  灯衣也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孩——
  
  *
  
  女孩名叫须藤魅亚。
  魅亚平时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但一耍起性子来,没人治得了——智子学姐将魅亚交给园长看顾之后,如此告诉阳子。
  「她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的时候是很开心,但要制作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会像刚才那样。要她独自专心做某件事,似乎会给她带来压力。
  魅亚家是单亲家庭,母亲显然吃了许多苦。而从母亲接送小孩的情况来看,她们的亲子关系似乎不甚良好。
  「就拿今天来说,魅亚是自己来上学的。」
  「咦?她妈妈知道这件事吗?会不会是妈妈生病了?」
  「不,打电话联络她时,她声音听起来好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反过来骂我们,说如果她的女儿发生意外,我们要怎么负责?还说她很担心,叫我们以后去她家接小孩。」
  「真过分。」
  家长反映意见很常见,但这么无理的要求还是头一次听见。
  「是放弃育儿吗?」
  「这么说太过分了,我想只是过度保护而已。她是单亲妈妈,魅亚又是她头一个小孩,难免紧张过度。心情太紧绷,就会发泄在别人身上。所以即使她的要求再无理,我们也得体谅人家,用温暖的态度去包容。」
  智子学姐虽然不赞同对方的行径,依然用理性的态度面对,这样的她看起来十分成熟稳重,令阳子发自内心地尊敬她。
  「唉,不过这个问题不能放着不管。」
  说着,智子学姐拿出一张图画纸。那是魅亚耍性子时画的母亲画像。
  「……这个……」
  「嗯,不太妙。」
  这是幼稚园小孩画的图,所以脸部轮廓扭曲并不奇怪,有的小孩甚至会画出像抽象画一般的画。魅亚画的图已经算漂亮了,五官也画得很整齐,让人赞叹她的绘画天分。
  不过,正因为画得好,才格外醒目,魅亚画的母亲横眉怒目,呲牙咧嘴,搞搞举起的手让人忍不住产生不快的想像。而画这张图的独生女还用红色蜡笔乱涂,大叫「我不想画」,高声哭泣,家庭显然有问题。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联络儿童谘询所?」
  「等等,我认为先跟须藤妈妈面谈一下比较好。啊,在那之前,先去请示圜长。」
  阳子跟着智子学姐前往职员室,一路上难以克制心中的不安。她不知道保育员可以干涉学童的家庭问题到什么地步,但又觉得若是置之不理,可能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和魅亚的妈妈好好谈谈,消除魅亚的压力——现在只能做到这些。不,就连这件事也不见得做得到,因为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
  不行,我不能说丧气话。为了孩子,尽我所能吧!阳子强打精神,抬起头来。
  然而,事态却恶化得比阳子想像得还要快。
  
  过了家长接送小孩的尖峰时段,须藤荣美才躲躲闪闪似地来到幼稚园。圔长和班导智子学姐负责和她面谈。
  「魅亚真的是个乖孩子,我想她一定知道妈妈很努力。」
  「……」
  荣美皱着眉头观看魅亚画的画像。或许是因为怀有她可能虐童的成见,阳子见了她这副模样,感受到歇斯底里即将发作的前兆。光是从气窗窥探园长室,阳子就已经去忑不安了。
  「魅亚还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会画成这样。如果好好赞美她,她一定会画得更好。」
  园长说明时丝毫没露出怀疑荣美虐童的神色,以「这是小孩做的事」为下台阶,避免剌激荣美,让她保持平静,并敦促她和魅亚多加沟通。
  「这代表平时的我都是这种表情?」
  「……不是的,小孩在表达事物时往往会稍微夸大,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画出妈妈努力的模样而已。」
  荣美哼了一声,嘲笑似地扬起嘴角。
  「所以画出来的图就变成这样?简直是妖怪嘛!魅亚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把图画纸揉成一团扔掉,猛跺脚的模样让园长和智子学姐都睦目结舌。
  「这种东西贴出来,一定会被别人笑死!她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么想丢我的脸?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这么拼命!真是够了!」
  「这、这位妈妈,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得下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的工作不就是别让小孩画出这种鬼东西吗?也不好好教她!你们以为我花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还是怎样?你们觉得这是我的错?全部的人都瞧不起我,这什么幼稚园嘛!」
  阳子哑然无语。她居然毫不关心孩子,只在乎自己的面子,甚至指责园方有错。阳子头一次看到这种家长。
  有人拍了拍阳子的肩膀,阳子回头一看,原来是中班导师。
  「山川老师,你还有工作没做完吧?快点回去吧!」
  这位老师应该也是来关心情况的,但她告诫黏在园长室门前的阳子之后,就直接走进职员室了。阳子对自己的看热闹行径感到惭愧,便回到小班去了。
  交给园长和智子学姐吧!这里没有我出面的余地。
  正当阳子等待其他家长来接小孩时,日暮旅人出现在小班教室,阳子知道他是来找自己,连忙跑上前去。
  「日暮先生,你是来接灯衣的吗?」
  旅人答了声「对」,露出柔和的微笑。这个笑容令她坪然心动。这和过去的「内心一震」不一样,胸口跳跃般的鼓动让阳子困惑不已。
  ——真是的,都是智子学姐乱说话!
  为了掩饰滚烫的双颊,阳子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和旅人说话:
  「啊,那你怎么会来这里?灯衣在中班。咦?难道是老师不在吗?」
  「不,老师在。」
  「那你是有事找我吗?」
  声音中带着期待,音调变得略微上扬。
  「也不是,我是在找灯衣。」
  不知何故,旅人明确地否认,让阳子大受打击。她摇了摇头。别一喜一忧的,日暮先生会觉得我是个怪女孩。
  先别提这个了。
  「你在找灯衣?她不在中班教室吗?」
  「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溜出去了。我以为她在你这里。」
  「呃,她没来耶!」
  阳子环顾四周,没看见灯衣的身影。难道是灯衣知道旅人来了,故意玩捉迷藏?但是灯衣应该不会玩这种游戏。她最喜欢爸比,所以旅人一出现一定二话不说飞扑过去。
  莫非灯衣不等家长前来接送,自行回去了?以前她也曾因为抗拒小混混(应该是指雪路)接送,企图独自回家。
  「今天一开始就说好由你接她回家吗?」
  阳子询问,旅人意会过来,露出苦笑。
  「对,我也跟灯衣说过,灯衣看起来很开心,所以雪路就没来了……那么灯衣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既然来的是旅人而非雪路,灯衣应该不会躲起来或先回家。她不是会和其他孩子一起四处乱跑的类型,如果在,应该会乖乖坐着等才对。
  「我想她应该在园内。啊,会不会去上厕所了?我去看看。」
  「麻烦你了。」
  阳子拜托其他老师代为看顾之后,便走出教室。
  她在前往厕所的途中也仔细查看每个角落,寻找灯衣。灯衣果然不是在玩捉迷藏。别的不说,如果灯衣真的躲起来,旅人早在去找阳子的路上就找到灯衣了。
  但厕所里并没有灯衣的身影。阳子又前往职员室、仓库和庭院寻找,别说灯衣,连一个学童也没看见。她确认时钟,已经过了傍晚六点不知几时之间,小孩已全部接送完毕,除了灯衣以外的孩子全回家了。
  阳子连忙回到小班教室,这会儿轮到旅人不见踪影。她依序探视每个房间,发现旅人站在中班教室中央,就着日光灯光线凝视着手中的某个物品。
  「怎么了?啊,那是……」
  「这是灯衣折的纸飞机吧?」
  没错,那是灯衣用图画纸折的纸飞机。看来灯衣没把纸飞机收好,就那么搁在教室里。不愧是寻物侦探,一下子就锁定物品的主人是谁。
  「呃,我到处都找不到灯衣,不知道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阳子有点担心。灯衣没必要四处躲藏,却一直不见踪影,铁定有问题。
  旅人和满怀不安的阳子正好相反,一脸平静地望着纸飞机,仿佛在纸飞机上找到了灯衣。
  「不见的似乎不只灯衣一个。」
  「咦?」
  「刚才我看见园长她们说话的声音,某位来接孩子的家长似乎很慌乱……我想,那个孩子和灯衣——」
  走廊上传来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阳子回头时,三个大人已经走进教室中了。
  「魅亚,你在哪里?魅亚!快出来!我要生气罗!」
  甩着头发大叫的是须藤荣美。她还在闹啊?阳子看着一脸疲惫的园长和智子学姐,只觉得万分同情。
  「啊,山川老师,我正好想问你,你有没有看见须藤魅亚?她应该在职员室里的。」
  阳子老实地摇头表示不知情,园长抱头苦恼。
  「什么跟什么!这间幼稚园连小孩都顾不好?」
  荣美来势汹汹地接近阳子,旅人挡在两人之间,制止了她。
  「请冷静一点。那个叫魅亚的是你的小孩吗?」
  「你是谁啊?」
  「我和你一样是家长,我的小孩也读这间幼稚圜。」
  站在园长身后的智子学姐「啊」了一声。
  「日暮先生,灯衣怎么了?」
  旅人摇摇头,一声不吭,「搞什么啊!」在荣美歇斯底里地大叫之际,其他四个人已经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了。
  「呃,换句话说,不光是灯衣,连魅亚也失踪了?」
  整理来龙去脉之后,才知道在阳子寻找灯衣的期间,连待在职员室里的魅亚都不见了。来接魅亚的荣美对于园方的管理不周大为光火,也不去找魅亚,只顾着指责园长等人。后来在园长的说服之下,总算开始找人,紧接着就在这里遇上了阳子和旅人。
  「该不会是绑票吧?」
  荣美尖叫,但旅人柔和地否定了。
  「应该不是。如果有陌生成年人入侵,一定很醒目,而且那两个孩子也不可能毫不抵抗,乖乖被带走。反而是小孩偷偷出入比较不容易被发现。以这个状况而言,她们两个自己跑出去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是,为什么——?」
  阳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灯衣和魅亚这个组合相当突兀。从白天的情况来看,灯衣对魅亚似乎没什么好感,阳子不认为她们平时的交情有多好。智子学姐似乎也有同感,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把我的女儿藏到哪里去了?是你的小孩把我女儿带走的吧?」
  荣美逼问旅人,吵着要旅人负责。现在明明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这个人到底懂不懂啊?阳子感到气愤,用力吸了口气,正要吼回去时,旅人开口说话了:
  「要责备我请待会再责备,现在该做的事是找孩子——请稍微安静一下。」
  在旅人的注视之下,荣美忍不住闭上嘴巴。不光是荣美,连阳子、园长和智子学姐也一样,听了那道声音,见了那双眼睛,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眼神带着哀伤……以及罕见的怒气。
  「小孩走不远,现在分头去找,应该马上就能找到。」
  园长点头同意,下达指令:
  「是啊,我想她们只是在附近玩耍而已,不用把事情闹大。我和小野老师去幼稚园外头看看,山川老师请和家长一起重新巡视园内一遍。」
  刚才荣美如此大呼小叫,魅亚依然没现身,所以她应该不在园内。园长把荣美留下来,想必是认为找到魅亚时荣美不在场比较好。要让两人见面,还是等荣美冷静下来以后再说吧!
  园长和智子学姐离开后,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然而,荣美不停地看手表,焦躁散播开来,使得气氛变得很沉重。
  「真是的,要是赶不上约定时间怎么办?」
  荣美的自言自语声轻轻响起。旅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再地扔着手上的纸飞机。
  过了片刻,园长她们回来了,但灯衣和魅亚并未一道回来。取而代之的是她们拿着一张图画纸,据说是被人用石头压着,放在幼稚园正门旁。
  上头用蠘笔写着:
  「我们要去魅亚最喜欢的地方。」
  两人依然行踪不明——
  
  *
  
  叩!叩!
  每当手脚摆动,幼稚园指定的专用书包就叩叩作响。书包里的便当盒和文具因为震动而互相撞击。灯衣似乎觉得这种声音很剌耳,调整了好几次书包背法。
  然而魅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注意声音,光是要跟上走在前头的灯衣就很吃力了。她对着不知为何满脸不悦的灯衣投以不安的视线,默默地行走。
  对于现在的状况最感困感的就是魅亚。
  魅亚尽量不亲近班上的小孩,因为母亲规定魅亚只能跟她认同的孩子玩耍,如果母亲不中意,就算感情再好也会被拆散,而且还会挨一顿骂。然而魅亚因此不交朋友,母亲又会不高兴。
  ——你怎么连个朋友都交不到?
  ——为什么你老是这么孤僻?
  接着一定又是破口大骂「别丢我的脸」。既然交不交朋友都要挨骂,那么干脆别交。因为与其连累朋友一起挨骂,不如自己一个人挨骂比较轻松。再说,虽然魅亚明白看母亲的脸色办事永远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但她更害怕母亲厌恶自己,所以别闹出任何风波,乖乖听话才是正确答案。
  魅亚和灯衣虽然同班,却几乎没机会相处。她们都觉得彼此合不来,所以互相避着对方。
  虽然一样是独来独往,但灯衣是故意不交朋友的。魅亚曾见过灯衣拒绝其他孩子的邀约好几次,仿佛在说「和你们在一起没什么好玩的」。看在魅亚眼里,这种态度根本是瞧不起包含她在内的所有幼稚圜学童,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令人生厌。灯衣明明拥有许多魅亚没有的魅力,明明没有母亲的限制,为何自愿孤立?
  魅亚无法理解。五岁的魅亚讨厌灯衣不是基于任何明确的理由,而是种直接的感觉。
  她以为灯衣也一样。
  那么现在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呢?
  魅亚本来在职员室中等候母亲,灯衣却突然来到,并带她离开。她厌恶园长室传来的母亲怒吼声,一时冲动之下便跟着灯衣离去,但在门边留书之后,又渐渐感到不安。
  她会不会欺负我?魅亚望着灯衣的背影暗想。
  「欸!」
  灯衣回过头来问道:
  「要去哪里?」
  「什么?」
  「你还问?你没看刚才的信吗?上面不是写着要去魅亚最喜欢的地方吗?所以你差不多该带路了吧!」
  魅亚歪了歪头,她不懂灯衣在说什么。
  灯衣凝视着她,她觉得害怕,转过头去逃避灯衣的视线。
  「我不知道,那是你乱写的。」
  「是啊!所以到底有没有?」
  「什么?」
  「你最喜欢的地方啊。比如常和妈妈一起去的地方。」
  「和妈咪一起去的地方?」
  魅亚低下头来。和母亲一起去过的地方,留下回忆的地方。她加上「最喜欢」的这个条件来想,但想破脑袋还是想不出来。
  和母亲一起出门的回忆之中,根本没有快乐存在。她好几次都差点在母亲快步拉扯之下跌倒,想起来的尽是这类情景。
  尽是母亲望着步履蹒跚的魅亚时露出的不耐烦表情。
  才没有那种地方呢。
  最喜欢的地方。
  那种地方根本不存在————啊!
  「有是有……可是不算最喜欢。」
  「那就走吧!你带路。」
  灯衣虽要魅亚带路,但依然走在前头。魅亚不明就里又害怕被扔下,连忙走到灯衣身旁。
  「欸,灯衣,你想做什么啊?」
  她们的交情并不好,灯衣这么做应该不是因为想多了解魅亚吧!魅亚越来越无法理解灯衣的举动了。
  灯衣只说了一句话:「我想见你妈妈。」
  「咦?见我的妈咪?」
  「……」
  之后,灯衣便沉默下来了。
  想见妈咪,真是个怪小孩——魅亚如此暗想。
  
  随着魅亚抵达目的地的灯衣一脸诧异地环顾四周。
  「就是这里?」
  「嗯……就是这里。」
  这个地方虽然称不上最喜欢,却留有和母亲之间的回忆。
  「好窄。」
  「……对不起。」
  「没办法,既然你说是这里,我只好忍耐了。先在这里玩一下捉迷藏吧!」
  「呃,谁当鬼?」
  「那还用问,当然是妈妈啊!」
  「咦?」
  魅亚险些问「谁的?」但不用想也知道是魅亚的母亲。因为知道这个地方的只有魅亚的母亲而已。
  这么一提,魅亚没看过灯衣的母亲。她只看过疑似父亲的人,还有她的哥哥(?)们。灯衣的母亲也忙于工作吗?还是生病了?魅亚如此暗自思索着。
  「好无聊,来画图吧!」
  灯衣从书包里拿出蜡笔和图画簿,坐在地板上。她也递了蜡笔和图画纸给魅亚,邀魅亚一起画:「来。」
  「要画什么?」
  「我不会叫你画妈妈,看你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我要画动物。」
  魅亚望着灯衣画图,片刻之后,她也拿起了蜡笔。
  「魅亚,那是什么?」
  「狗狗,那边那家人养的,很大。」
  她摊开双手比出大小,灯衣见了嗤之以鼻。
  「狗啊?真平凡。」
  「那你画什么?」
  魅亚看了看灯衣的图,但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豹狮。你知道吗?」
  「豹狮?」
  「地上最强的生物。」
  魅亚虽然不清楚,但看那张完成的画很像老虎,便猜想「豹狮」是灯衣替它取的名字。
  魅亚是头一次在幼稚园以外的地方和朋友一起共度时光,这件事让她有点开心,对灯衣的嫌恶也变淡了。
  时间缓缓地流逝。
  
  *
  
  旅人细细端详留书,确认上头的字是灯衣写的。
  荣美一再确认手表,焦躁地看着旅人。
  这件事让她有点开心,对灯衣的嫌
  「你家的……呃,灯衣是吧?干嘛把我家的魅亚带走?」
  问父亲这种问题有什么用?阳子虽然这么想,却没插嘴。旅人突然放松身体的力量,望着已经变暗的窗外。
  「我想灯衣一定是被魅亚影响了吧!她虽然很成熟,但内心还是个小孩。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绝不会做出危险的事情。」
  「谁晓得?小孩做的事哪能相信啊!」
  旅人只把这句话当成马耳东风,但阳子听了却很心酸。这个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信不过吗?魅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这个人一起生活的?
  「总之,先找找魅亚可能去的地方吧!魅亚的妈妈,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在园长的催促之下,荣美不情不愿地思考起来。
  「我和魅亚去过的地方不多,顶多就是附近的公园和国道沿线的购物中心。啊,这么一提,附近有个蓄水池,她说她常去那里玩。我明明跟她说了好几次,叫她不要去,她就是不听。」那个地方阳子也知道。蓄水池的管理室和栅栏之间的空地不易引人注意,地面又是用混凝土糊成的,不会被泥巴弄脏身体。到了阳子这个年纪,不觉得有什么魅力,但是对小孩而言,却是小得恰到好处的空间,适合拿来当秘密基地。
  「那我们就分头去找吧!小野老师去购物中心,我再巡视一次附近,山川老师去蓄水池,妈妈请经由公圔再回家看一次,可以吗?」
  园长似乎认为魅亚或许已经回家了。虽然阳子觉得魅亚返回幼稚园的可能性比回家大,但转念一想,把可能的地方全找过一遍总是比较有效率。再说,能够确认住处的只有荣美一个人,干脆请她去公园找人时顺便回家看看。
  「日暮先生……」
  「我跟须藤女士一起去。家员走同一条路线比较省事。」
  旅人的理由是可以省去家长间的联络,但阳子发现这只是借口。因为旅人不能打电话,和谁同行都一样。
  他跟须藤荣美同行,应该有他的道理在。
  五人立刻外出,方向相同的有荣美、旅人及阳子三人。
  荣美似乎判断来不及赴约,用手机向对方一再道歉。听她嗲声嗲气的,对方应该是男性。或许是说好要约会吧!
  ——放着孩子去约会?
  「干嘛?」
  荣美挂断电话之后,对阳子说道。看来阳子的心思流露到表情上了。阳子尴尬地低下头,身旁的旅人说道:
  「不要紧吗?你待会儿不是有约?」
  「……少讽剌我了。你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放着魅亚不管,跑去和男人约会,真是个薄情的母亲』,对吧?那是我的自由,你们没资格批评我。」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你推掉别人的邀约来找魅亚,我觉得很了不起。」
  旅人这句话究竟是讽剌还是真心话,令人难以判断。荣美自嘲地笑了。
  「那才不是什么别人的邀约,开口邀约的是我。你们应该不懂吧,光靠母亲一个人养孩子真的很辛苦。没人帮我,我只好自己找帮手啦!就算死皮赖脸,也得替魅亚找个爸爸。」
  「替魅亚?」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荣美回过头来逼问旅人。虽然旅人比她高大,但她并未畏缩,破口大骂:
  「你哪知道单亲养孩子有多么辛苦!」
  荣美不知道旅人也是独力扶养灯衣。阳子连忙帮腔:
  「呃,日暮先生他……」
  「我的确不知道。」
  然而旅人却冷淡地回应荣美。为什么?阳子回头望着旅人。
  旅人的眼中带着哀伤。
  「灯衣没有父母,我只是代为照顾而已。当然,我把她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但我终究无法成为她真正的父母。」
  荣美和阳子都说不出话来。在旅人的凝视之下,她们停下了所有动作。
  「灯衣叫我爸比,向我撒娇,但她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跟我很客套。她为了不造成我的负担而表现得很成熟,甚至刻意避免提起父母。我无法成为那孩子的父亲,所以我不了解你的心情和辛苦。」
  旅人面对的不是身为父亲的辛苦,而是无法成为父亲的哀伤。没这回事,日暮先生是灯衣的父亲——阳子很想这么告诉旅人。但这么做能够满足的,只有阳子的感伤。
  旅人对气势已然消退的荣美继续说道:
  「反过来说,你也不懂我和灯衣……以及魅亚的心情。」
  荣美猛然抬起头来,抖着嘴唇说道:
  「我、我懂!我懂魅亚的心情!」
  荣美反抗似地大步走开。她朝着蓄水池方向迈进,似乎确信魅亚就在那里。
  「魅亚不在那边。」
  「你怎么知道?」
  「我没见过魅亚,不了解她,但我了解灯衣,知道那孩子想在魅亚身上追求什么……须藤女士,你曾去接过在蓄水池玩耍的魅亚吗?」
  荣美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涵义,瞪大了眼睛。阳子老实地表达自己的疑问:「为什么这么问?」而旅人回答:
  「刚才须藤女士推测魅亚的玩耍场所,那应该是魅亚回家之后说的吧?说她去了蓄水池。我不是说魅亚撒谎,而是觉得那么冷清的地方不可能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旅人的眼睛应该看见了魅亚不在前方,所以才敢断定她「不在」。
  「我很好奇灯衣为何留下那封信,还有这架纸飞机。」
  那是旅人在教室里捡到的纸飞机。他将纸飞机拆开给众人看。
  阳子一阵愕然。
  上头的是画到一半的画像和——写着「妈咪」的字样。
  「那孩子大概是本能地把自己的母亲和魅亚的妈妈重叠起来了吧?她的情感和魅亚同化,希望魅亚的妈妈来接她。」
  「……」
  「魅亚一定也有着相同的感受。」
  荣美虚软无力地靠在民宅的围墙上。
  「你好像了解小孩的心情……为什么?明明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为什么你能了解?我到底是缺了什么?自觉?还是爱?」
  她求助似地凝视着旅人。旅人摇了摇头。
  「这不是欠不欠缺的问题。我只是因为遭遇相同,所以能够了解。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懂得这种『痛苦』,看得见这种『痛苦』。」
  旅人牵起荣美的手引导她:
  「走吧!魅亚一定就在你熟知的地方。」
  玩捉迷藏不能藏在绝对找不到的地方,限定躲藏范围是为了享受惊险刺激的感觉,而这也是让步给当鬼的人。
  她们希望被找到。
  所以她们一定呆在找得到的地方。
  荣美想得到的地方只有一个。
  
  进入公寓套房后,荣美鞋也没脱,只是呆呆站在门口。背后的旅人拍了拍荣美的肩膀。
  「怎么了?」
  「你看不出来吗?灯没开,玄关也没有魅亚的鞋子,不是这里。」
  「……你认为她在这个套房的哪里?」
  「这个嘛……」
  荣美犹如被推了一把似地踏进自己家,旅人和阳子也跟着进屋。荣美迟疑了一瞬间,随即走向以纸门相隔的房间。那是个六张榻榻米(注:约3坪)大的寝室,由她们母女俩共用。房里较为显眼的只有没折的棉被、三面镜梳妆台以及微微打开的壁橱而已。
  能藏人的地方应该只有壁橱吧?
  荣美知道壁橱的缝隙是为了采光。
  「魅亚,你在那里吗?」
  荣美对着壁橱呼唤,但没有回音。她当场跪了下来。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推掉重要的约会,被自己的小孩耍得团团转,实在太滑稽了。魅亚是想一泄平时挨打的怨气吗?她现在满意了吗?看到懊恼的我,她是不是很开心?
  我过去的辛苦到底算什么?
  「你为什么认为她在这里?」
  荣美一脸茫然地望着走进寝室的旅人。邋遢的一面曝光,但她现在已经毫不在意了。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孩子突然说想要拥有自己的房间,我说没那种东西,她就跑进壁橱里,说『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当时荣美笑了,魅亚也跟着她笑,但荣美抱持的情感是怜悯。分到一个壁橱当房间就心满意足的女儿实在太可怜了,而只能给她这种房间的自己则太窝囊了,所以她才自嘲地笑了。
  魅亚想在壁橱的纸门上贴张纸标示「魅亚的房间」,但荣美制止了她。这样活像把女儿塞进壁橱里一样,荣美无法忍受。
  而荣美发现魅亚能够安心的地方只有这个壁橱。她说想要拥有自己的房间,其实是想要有个能够逃避母亲的地方。
  进人壁橱的魅亚笑得很开心。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那孩子会变成那样?」
  「为了谁做什么,就是出了问题时能够把责任推给那个人的方便说词,你知道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教?」
  荣美已经没有力气怒吼,只是对旅人露出冷笑。
  但旅人真诚地说道:
  「小孩冀望的事物只有一个,就是父母的笑容。你嘴上说是为了魅亚,却总是气急败坏,面对这种情绪的孩子就会无所适从。身为母亲的你如果不觉得和魅亚一起生活是种幸福,孩子也不会感到幸福的。」
  「——」
  幸福?你跟我说「幸福」?这种东西早在我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魅亚以后就不见了。
  「别强人所难了,我已经够累了。」
  光是养育魅亚就让她分身乏术了。小孩出世以后,为了孩子奋斗是父母的职责,她早已失去了追求幸福的资格和心力。
  「呃,我想日暮先生是指你可以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阳子插嘴,旅人点了点头。
  「你的幸福中也包含魅亚是最理想的状态。请别把魅亚当包袱,你应该先考虑自己的幸福。」「我……」
  荣美感到心慌意乱。旅人并未责备她不够格当母亲,反而鼓励她追求幸福。她从没想过这件事。电视上的评论家从没说过这种话。打从生下魅亚的那一瞬间,荣美就成了母亲,她一直认为她必须为了魅亚奉献所有的人生。
  可是她却因此伤害了魅亚。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努力的,你为什么不懂?
  这句口头禅只是借口。她认定自己的不幸全是魅亚造成的,完全不去努力获取幸福。
  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是。
  她寻找结婚对象,也是为了魅亚。去勾搭根本不爱的男人,图的就是减轻负担。或许育儿会因此变得轻松一些,但要问她是否幸福,答案却是否定的。
  面对为了利益而结婚的母亲,魅亚可会开心?
  「须藤荣美女士。」
  旅人用手托着荣美的脸颊。望着自己双眼的旅人那双哀伤的眼睛令荣美忍不住打冷颤,那感觉就像自己的一切被看穿似的,令她害怕。
  但是旅人的声音却十分温柔。
  「如果魅亚就此消失,你会幸福吗?」
  ——如果魅亚消失?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选项。没有魅亚的生活?啊,那会多么轻松啊!用「幸福」换来的魅亚只是个包袱,拿掉这个包袱之后,生活一定变得很惬意。她可以买喜欢的东西、吃喜欢的食物、交喜欢的男友,尽情奢侈。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办得到。她为了育儿存了不少钱,生活负担应该会减轻许多。
  「……」
  变得惬意,然后——还留下什么?
  想像过后得到的情感是空虚。不知何故,用魅亚换来的自由既没有真实感,也没有魅力。想像中的荣美只是不断地干笑着。
  映出的只有无法发自内心微笑、可怜兮兮的自己。
  旅人又问了一次。
  「你希望魅亚消失吗?」
  魅亚在壁橱里嬉闹的模样闪过脑海,而这幅光景随即又消失了。
  ——「幸福」烟消云散。
  「魅亚!」
  荣美打开壁橱。足以容纳小孩的空间空空荡荡的,想当然耳,里头并没有任何人。她半是狂乱地摇着头,连声呼唤女儿的名字,但是魅亚依然没现身。
  「魅亚,你在哪里?」
  「她在这里。」
  旅人缓缓迈步,走向面向阳台的窗户,打开窗帘。
  阳台上有两道人影。
  打开窗子,一面说着「真是的」一面走进屋里的,是一个荣美没见过的小女孩,她应该就是旅人的女儿灯衣吧!她的手里拿着鞋子。
  而随后战战兢兢地现身的,则是荣美的女儿魅亚。
  「魅亚。」
  魅亚低着头,说了声「对不起」。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这不是因为待在阳台上着凉了,而是因为害怕荣美而发抖。
  「魅亚!」
  荣美举起右手,打了魅亚一耳光。背后传来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但没人说话。她用力抱住泪眼汪汪的魅亚。
  「别让我担心啊!魅亚,啊,魅亚!」
  「妈味——」
  魅亚抓着荣美放声大哭,荣美也跟着哭了。
  如果这孩子消失,我一定活不下去吧!荣美发自内心这么想着。
  用魅亚换来的「幸福」根本不存在。
  魅亚是她的心头肉。
  相拥片刻过后,在背后的旅人等人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了。
  
  *
  
  「爸比,你从一开始就发现我们在阳台了吧?」
  旅人和灯衣手牵着手走在前头,他们身后的阳子刚把手机收起来。她打电话向园长报告已经顺利找到两个孩子,现在正在返回幼稚园的路上。
  「因为我在玄关、客厅和那间和室都看见了你的『气息』。不过,你为什么跑到阳台去?」
  「因为那个壁橱太窄了,只能容纳一个人。我们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就连忙逃到阳台去了。毕竟还没躲好就被找到,就不算是捉迷藏了吧?再说……我们有打赌,赌那个妈妈能不能找到我们。」
  「哦?那是谁赌赢了?」
  「我们两个人都赌同一边,所以无效。不过,捉迷藏倒是输了。」
  因为我们被找到了。灯衣吐了吐舌头,旅人则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表达宠爱。
  真是的,劳师动众。阳子面露苦笑,耸了耸肩。她可不想再被小孩的游戏耍得团团转,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告诫灯衣别再做这种事。
  「灯衣,你有句该说的话还没说喔!」
  「阳子老师,对不起。爸比,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灯衣深深地垂下头来。唔~她变得这么温顺,反而让人困扰。
  灯衣低霞,继续说道:
  「可是呢,其实我有点希望魅亚的妈妈找不到人。魅亚和她妈妈感情好像不太好,而且听魅亚说话,我觉得她好像讨厌她妈妈。我本来以为她妈妈绝对找不到人的。」
  灯衣的声音在发抖。
  「……可是魅亚的妈妈却来了。她不是碰巧回家,而是走到壁橱前面,问魅亚在不在。她猜到魅亚躲在哪里。她和爸比不一样,不是侦探,却找到魅亚了。」
  旅人在灯衣面前蹲下,摊开双臂。灯衣扑向他的怀抱。
  「为什么我的妈咪不来找我呢?」
  阳子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灯衣在哭。
  人小鬼大、老气横秋衡一点也不像幼稚园小孩的灯衣居然在哇哇大哭。
  「妈咪在哪里?」
  「……」
  「欸,爸比!你去找妈咪!替我把妈咪找回来!求求你!」
  「嗯,好。」
  旅人平静地说道。灯衣大哭大叫,不久后就像断了线一般安分下来。
  「我好想见妈咪喔……」
  旅人抱着灯衣起身,转过头来望着阳子。
  「对不起,我们先回去了。」
  他小声说道,怀中的灯衣一脸疲惫地睡着了。
  「这个孩子一直在勉强自己。今天,她把自己和须藤母女重叠了,想起了平常刻意不去想的事。平时的灯衣绝不会这样,我想她的情绪大概变得很不稳定吧。」
  「日暮先生,灯衣的妈妈……」
  旅人摇了摇头,是代表他不方便说明?还是一无所知?
  「只有我似乎不够呢。」
  只有父亲一个人,无法消除灯衣的寂寞,更何况旅人并非真正的父亲。阳子不认为旅人给的爱不够多,但灯衣还是需要亲生母亲的温暖。
  阳子觉得很难受,低下头来。
  ——我真是个白痴。被旅人的事冲昏了头,居然以为自己可以扮演灯衣的母亲。事情根本没这么简单。阳子的胸口有股揪心般的痛楚,让她很想哭。
  她忍不住对着走向车站的旅人喊道:
  「那个,请你一定要找到灯衣的妈妈!」
  旅人并未点头,只是露出了落寞的微笑。
  
  * * *
  
  辞去了所有工作,把公寓套房退租,将自己逼到无法回头的状况之后,意外地发现心情变得相当轻松。我坐在驶向娘家所在县市的新干线中,隔着窗户眺望远去的景色。我并不喜欢都会生活,但一旦要离开,却又觉得有点落寞。
  我厚着脸皮联络娘家,娘家的人虽然没叫我回去,但也没叫我别回去。妈除了关心我的健康之外,还说爸已经冷静下来了,要我别担心,暗示我可以回家。
  妈是个伟大的「母亲」。她放任固执的我自由发展,并做好准备,让我随时可以回来。我决定重新展开自己的人生。
  我要和一个人承担所有苦痛、精神紧绷、动手打魅亚的日子说再见。
  我不再固执了。
  因此得救的不只我自己。
  我的「幸福」定也会成为魅亚的「幸福」。
  我不再为了魅亚,而是要为了自己追求「幸福」。而且,我要把魅亚的笑容纳入这个「幸福」之中。如果魅亚不幸福,我也不会幸福。只要这么一想,我就再也无法忽略魅亚了。换个想法就能有这么大的改变,我也真够单纯的了。
  「妈咪,到了外公家以后,我想写信给灯衣。」
  「……好啊,写吧!妈咪也会帮忙的。」
  坐在邻座的女儿在图画簿上打起书信草稿来了。在小孩天真无邪地嬉闹时斥喝「吵死了!」的我已经不复存在。
  我用生疏的手法梳了梳魅亚的头发,魅亚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我。
  现在的我展露出来的,可是母亲的面容?
  

  罪恶的气味
  
  五岁男孩被监禁了三天。不是两天,也不是四天,而是三天。只要差个一天,男孩的人生应该会大为改变。如果是两天,他能够保持身体健全;如果是四天,他八成早已死去。
  三天——七十二小时。这是决定男孩命运的时间。
  
  第N次醒来时,男孩漠然地了解了自己所处的状况。
  第一次醒来时,男孩已经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了。
  仅有的一扇门关得紧紧的,他无法外出。纵使他再怎么哭叫,爸妈依旧没赶到他身边来。在连续的恐惧与紧张之下失去数次意识之后,他总算想到自己可能被绑架了。虽然父母一再告诫他不可以跟陌生人走,但一个五岁小孩被强行绑走,又能怎么办?他只能乖乖地等待救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体力流失之故,他觉得非常疲惫。比起饥饿,寒冷更让他难受。这里没有窗户,空调只有挂在天花板上的换气风扇,根本没有作用,未经油漆处理的混凝土墙在视觉上更助长了寒冷。
  空无一物的房间,地板尽是尘埃,肮脏不堪。这是个可称为仓库的空间。男孩试着观察房里,却没有值得注目的物品,连消磨时间都无法做到。
  这里没有时钟,当然也没有电视或收音机,所以男孩完全不明白外界的状况,就连现在是白天或黑夜他都无法确定。
  
  男孩被监禁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
  门应声而开,两个蒙面人走进来,围住发抖的男孩。他们穿着厚夹克及牛仔裤,并未出声,看不出是男是女。两人绑住了男孩的手脚,用胶带贴住他的眼睛和嘴巴,将他扔到地上。接着,万籁倶寂的无声状态持续了十分钟。双人组应该还在房间里,但是却无声无息,男孩害怕极了,他们究竟是谁?为什么一声不吭?
  耳边突然响起物品碎裂的声音,是打破盘子时的声音,活像狠狠砸烂一般的剧烈破坏声。锵!锵!锵!声响不绝于耳。
  那是种无法想像的恐惧。男孩并没挨揍,但身体却自然而然地缩了起来。被遮住的视野之外,不知是什么光景?他总觉得四周尽是玻璃碎片,只要稍微移动就会割伤皮肤。
  早已干涸的眼泪再度溢出,但男孩已经没有力气大叫了。就算还有力气,他也已经失去了发声的自由,只能放弃。
  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噪音戛然而止,又恢复无声状态。
  男孩依然浑身僵硬,和紧张继续战斗,不知不觉间昏了过去。
  
  下一次醒来时,他的手脚重获自由,胶布也被撕下来了。房里不见双人组的身影,却多了红豆面包和牛奶。看来那两个人似乎没打算饿死他。男孩耐不住过度的饥饿,忘了保持戒心,一口便咬住红豆面包,但又立刻吐了出来。味道十分恶心,牛奶也传来恶臭,显然是腐坏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又是无声地流逝。
  男孩觉得口渴,饥饿让他双眼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为了活下去,只能吃下眼前的食物。他吐了好几次,但还是努力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当身体终于产生抗拒反应时,男孩再度昏厥过去。
  
  过了二十四小时。
  虽然只过了一天,男孩却觉得仿佛过了一星期。
  门开了,双人组出现。这回他们没有捆绑男孩,只是机走了男孩的衣服。男孩被脱个精光。在这个空无一物的空间,他并不觉得羞耻,只是庆幸自己没受到伤害。
  然而当室内的温度缓缓下降,男孩冷得牙齿直打颤时,他总算理解衣服被带走的意义了。他试着动动身体驱寒,但没有多大效果,连想昏倒也无法如愿,只能默默忍受。
  过了两个小时,室内温度又恢复到常温,但一小时后,温度又开始下降。每隔一小时,男孩就得吹两小时的冷气,这样的拷问重复了四次。
  
  双人组又出现了。他们替男孩穿上衣服,把他关在简陋的长方形铁柜中。铁柜相当狭窄,让男孩喘不过气,但至少不用担心冷气的侵袭。
  锵!外侧有人用球棒或类似的物品从四面八方反复敲击,震动声给了男孩被直接殴打的错觉,他忍不住大声尖叫。他抱膝而坐,小心留意不让背部或手臂抵住铁柜的壁面。锵!锵!锵!锵!声音的暴力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续不断、毫不容情、毫不迟疑地持续着。男孩无路可逃,只能抱头蹲着。虽然双人组并未直接加害他,但企图伤害他的意志却清楚地传达过来。好可怕。好恐怖。恶意就在外头张牙舞爪。这个铁柜是保护自己的牢笼,但是待在这个牢笼里就无法逃走。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过了一小时,声音停止了,铁柜的门微微开启。男孩浑身僵硬,凝视着缝隙。保护自己的牢笼开了,如果现在走出去,或许临头就是一棒。男孩不敢动。他静待了两个小时后,终于按捺不住,走出去一看,发现铁柜外空无一人。
  
  同样的拷问一再重复,男孩已经逐渐忘了活着的感觉。时间经过了多久?自己要到何时才能解脱?回得了家吗?还能见到妈妈吗?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咦?昨天我在哪里做什么?我的名字是——?
  极度的压力使他猛抓全身,他发狂似地大叫,不滚,时而把胃中的东西吐出来,屎尿四溅,室内充满异臭。他回想自己的名字,念出父亲的名字和母亲的名字。没有回应。谁都好,说说话吧!他厌恶孤单,孤零零的好痛苦。他甚至希望双人组现身,但这种时候他们偏偏不出现。
  男孩宛如崩溃一般,不断地做着意义不明的行为,最后终于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下停止了。
  
  第三天已经过了一半。
  男孩流着口水,望着墙壁上的某一点。他已经不明白自己是谁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打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关在这里,父母只是他妄想出来的,而他连名字都没有。
  突然,有股甜甜的香味传来。这是什么?和腐臭的东西及屎尿不同,是种很香的味道,让他想起母亲,既温暖又安心。他安详地睡着了。
  
  他希望就此结束。
  他再也不要体验恐惧、恶臭、寒冷和痛楚了。
  他希望一切全都消失。
  最好连自己都消失。
  眼睛被朦住,破坏声近在耳边。(耳朵最好听不见)
  腐臭的面包和牛奶。(气味和味道最好全消失)
  室内温度忽冷忽热。(只要别感觉到寒冷就行了)
  被关在铁柜里,从外侧敲击。(只要别感觉到痛楚就行了)
  男孩自行封印了五感,说服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
  只要这么做,就能活下去。
  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接着,七十二小时之后。
  双人组抱着失去意识的男孩走到外头。
  「看来拷问很有用。」
  「当然有用,换作是我,我八成撑不下去。」
  「这孩子倒是很无辜……对了,谈判得如何?」
  「很顺利。对这小子是很过意不去,不过这下子我们……」
  「哈哈哈哈哈哈!」
  男孩恢复意识了。
  他得知已经来到户外,连忙装睡。要是被发现他醒了,搞不好又得吃什么恐怖的苦头。他紧闭眼睛,仿佛想压抑扑通乱跳的心臓。
  男孩躺在后座,双人组则分别坐在驾驶座及副驾驶座上。从男孩的角度,只看得见驾驶座上的男人。
  「接下来只要制造车祸就行了。」
  「你可别松懈啊!我们的目标是完美犯罪。」
  「已经很完美了吧?全都是自己人。」
  「这么说倒也没错。」
  两人似乎在交谈,但男孩完全听不见。怪了,耳朵听不见,而且闻不到气味,也感觉不出是冷是热。好奇怪,活像身体不是自已的。
  驾驶座上的男人笑了,他的侧脸牢牢地烙印在男孩的脑海里。即使失去其他感觉,也绝不能失去这双眼。
  我不会忘记。
  我死也不会忘记这脸————
  
  * * *
  
  由于地近大学,又时值周末,居酒屋几乎被学生坐满了,生意相当兴隆。
  从在学时代开始,历史研究社都在这间店聚餐。便宜却不太好吃的料理正适合拿来当喝个烂醉的下酒菜,同时也成了发泄日常积郁的燃料。
  「都是草食男子的错!」
  智子学姐坐在小口啜饮烧酒的阳子右边,手拿着啤酒杯高谈阔论。
  「常有人说现代的女性变强了,其实不是,是男人变弱了。」
  「哦……」
  「你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啊?想反驳我,先把那杯酒干了吧!那是第几杯?第二杯?我已经第四杯了!你知道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吗?喝快一点,加快步调!」
  坐在对面的男子露出嫌恶的表情。打从刚才开始,他就被迫接收智子学姐的苦水。
  「……我等一下还有工作要做,不能喝太多。」
  「草食就是这样!区区一点工作,醉了也能做!」
  「别强人所难啦!」
  阳子虽然觉得他可怜,但还是贯彻事不关己的态度。
  今天邀集社员的是智子学姐。毕业后,智子学姐也经常举办聚餐,而每次都有许多社员参加,可见她的人望与在学时相比丝毫没衰退。就拿今天来说,也有十几个人参加。
  而智子学姐举办餐会,多半都是在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之后。今天的目的是发泄前几天参加联谊的不平不满。据说其他男人都称呼豪爽的智子学姐为大姐,没人和她发展成恋爱关系。
  智子学姐一口气喝干了酒,高声加点一杯。真是充满男子气概啊!
  「山川~你也还没喝够吧?」
  「呃,那我再点一杯日本酒吧。」
  「说得好!你看看人家,她也说要喝了,所以你也要加点。」
  男子哭丧着脸,但阳子装作没看见。
  老实说,阳子酒量非常好。她刚入学时,在智子学姐的游说之下开始学喝酒,但才第一天就展露了凌驾于学姐之上的好酒量。不知是不是母亲家系的遗传,山川家的女人个个酒量过人。
  但阳子从不觉得喝酒开心,因为她本来就是为了配合智子学姐才开始喝酒,对她而言,参加聚餐就等于必须照顾喝得烂醉如泥的智子学姐。
  今天智子学姐没来烦她,她乐得轻松。虽然对那个男子过意不去,但她决定把智子学姐推给男子应付,自己静静地喝酒。
  「为什么男人老爱找借口?不喜欢就明说嘛!还要故意讨好我,害我误会!」
  「这一点女人也一样吧?要论装模作样,女人更厉害。」
  「目的根本不一样!我们是希望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但你们却是想维持可有可无的关系!女人不会对不在乎的男人抛媚眼,但是男人不同!男人既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又说没有和对方交往的意思,什么跟什么啊!别保持那种奇怪的距离!既然不想深交,就别装出有意思的态度!」
  「那是看人啦!」
  「什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跟我吵架是吧!」
  唉,这个人根本不懂得如何应付智子学姐。只要乖乖点头就好啦!
  阳子一面袖手旁观,一面吃着毛豆。
  「小野学姐还是老样子。对了,山川,你呢?交到男朋友了吗?」
  坐在左边的同学牟加田对阳子说道。牟加田在家乡有个女朋友,打从以前就不太参与别人的恋爱话题,据说是因为他很享受远距离恋爱,对别人的恋情没兴趣。
  所以他会提起这类话题,可说是十分稀奇。
  「没有,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总有认识一些人吧?」
  「就算认识也不见得能够发展成恋情啊!」
  「话是这么说啦,或许你没意思,但对方有啊!也许对方有发动攻势,只是你没发现!」
  「我在这方面是满迟钝的啦,不过……嗯,想想还是觉得没有。」
  只要她继续当保育员,她能认识的异性顶多就是幼稚园学童的父亲。要说例外,只有雪路雅彦一个,但他不是阳子喜欢的类型。
  学童的父亲啊?
  不知日暮父女现在在做什么?或许笨拙的旅人正要折衣服,却被灯衣阻止。一想像这幅光景,阳子些笑出来。
  「你怎么会问道个问题啊?真不像平时的你。」
  「嗯,呃……其实是我同事要我介绍适合的女孩给他认识。如果你愿意,我就介绍罗?」
  「我就不用了,让给智子学姐吧!」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学姐门槛太高了。要是介绍的男人不够好,铁定被她骂到臭头。」
  阳子也有同感。智子学姐是很认真的,所以介绍的人也要有所觉悟才行。
  「算了,当我没说过吧!还是不该管别人的恋爱问题。」
  「没错,这样才是牟加田嘛!」
  「哈哈哈!……啊,可是有对情侣的事我倒是很好奇。山川,你听说佑介他们的事了吗?」
  「……失纵的事?」
  「对,就是这件事。」
  阳子将酒杯放回桌上,低下头来。
  牟加田说的是他们的同学川村佑介和七尾满里奈。他们俩都是历史研究社的社员,大学时期就已经交往并同居了。
  佑介是个很会乱花钱的男人,没有正当工作,平时总是游手好闲,欠了一屁股债。满里奈虽然为他全心付出,但前几天终于忍不住来找阳子商量了。
  满里奈说佑介失踪了,说不定是被债主追杀。「要是他被奶到东京湾里该怎么办?」、「要是他被卖到外国就糟了。」满里奈慌张失措,但阳子却认为不可能。杀人和买卖人口都是故事里的事,要是现实生活中常发生这种事,那还得了?就算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种事,阳子也不认为债主会为了佑介一个人背负那么大的风险。抓住佑介、扣押他的家产要来得切实多了。
  佑介一定是独自远走高飞了。找佑介的工作就交给债主吧!一来他是自作自受,二来借了钱本来就该还。
  阳子说这些话劝解满里奈,说服她稍安勿躁,如果过了一星期仍然没有音讯再去报警。话说回来,警察当不当一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光是回想起来,阳子就满肚子火。她觉得满里奈实在好可怜,并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见到佑介一定要代替满里奈说他几句。
  「山川?」
  见阳子突然一脸不快地沉默下来,牟加田战战兢兢地呼唤她:
  「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佑介的事?」
  「佑介真的太差劲了,一点也不了解满里奈的感受。这次满里奈都跑来找我商量了,我想她一定会人认清佑介这个人,对他死了心!」
  不然可就伤脑筋了。满里奈是该淸醒了。
  「咦?七尾找你商量?什么时候的事?」
  牟加田突然扯开嗓门,吓了阳子一跳。阳子眨了眨眼,老实回答:
  「上、上星期啊!」
  刚才各自喝酒的朋友们听见牟加田的声音以后,视线全聚集了过来。
  「什么?川村他们的事啊?」
  「听说那小子又惹上麻烦了?」
  「满里奈也真可怜,遇人不淑。」
  「那小子到底哪里好啊?他从学生时代就沉迷赌博,毕业以后又一直游手好闲。」
  其他人开始交换资讯,但阳子最想问的是牟加田在惊讶什么。她投以视线,只见牟加田点了点头。
  「佑介已经找到了,或者应该说他有联络我。」
  「咦?真的假的?他人在哪里?」
  「他在市内。可是该担心的不是他,而是七尾。」
  「……发生了什么事吗?」
  「佑介拜托我替他转告七尾说『暂时不能见面』。起先我拒绝了,我说这么重要的事应该自己去说才对。」
  「就是说啊!他跟满里奈同居耶!活像把她当外人似的!」
  如果满里奈是经由别人得知他的音讯,不知道会有多伤心?那小子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可是,我是不知道详情啦,但是佑介好像被逼得很紧,说他要是自己联络,会给七尾添麻烦。他还向我说了一堆,解释他真的很重视七尾,所以不得不这么做。」
  「……那你把这件事告诉满里奈了吗?」
  「我想告诉她,可是联络不上她。我甚至还跑去她家找她,因为我觉得事不宜迟。可是七尾好像不在家,我已经跑好几趟了。」
  「你的意思是这会儿轮到满里奈失踪了?」
  牟加田一脸困扰地点了点头。
  或许满里奈是在外四处寻找佑介。不过,满里奈做事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她是个能够理性地厘清状况并进行判断的人,应该会向警察求助或找朋友商量。事实上,她也来找阳子商量过。
  「佑介是什么时候联络你的?」
  「星期三晚上。星期四我去找七尾时,她就不在了。我为了慎重起见,今天还打电话去七尾的公司,结果公司的人跟我抱怨说她已经旷职三天了。」
  「怎么会……」
  三天——换句话说,满里奈从星期四就没去上班了。阳子有种不祥的预感。认真负责的满里奈绝不可能旷职的。
  她该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
  见了阳子急切的模样,牟加田一脸惊讶。牟加田对满里奈的了解不如阳子,认为风头过了以后她就会自己出现,并不怎么担心。
  「冷静下来,先问问在场的人吧!或许有人和七尾联络过。」
  牟加田把刚才对阳子说的话告诉大家,募集情报,但是没有有用的消息。
  有人吵着要报警,但被牟加田劝阻了:「要是把事情闹大,七尾就更不好出面了。」
  牟加田这种说法,正是他小看事情严重性的证据,他一定认为只是情侣吵架闹分居而已。然而深知满里奈个性的阳子却无法如此乐观。
  现在不是说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了。
  明天是星期日。
  阳子做好把事情摊在阳光下的觉悟了。
  
  *
  
  隔天,阳子来到了「寻物侦探事务所」。
  阳子一如往常,并未事前预约便来访,碰巧也在事务所里的雪路露出了严厉的表情。但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昨晚牟加田所说的一番话转述给旅人和雪路听。
  旅人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会去找七尾满里奈小姐的。」
  「老大,你闭嘴。」
  而雪路一如往常,立刻喊停。阳子很明白雪路的心情,但这次她不能让步。
  「满里奈的个性独立自主,又很有责任感,不是会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她有可能被卷进什么风波里?」
  「那只是你的猜测吧?在我看来,那个叫牟加田的人讲得对。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说,田村佑介已经找到了吧?那就该先去找他问个清楚啊!」
  阳子也想这么做,但佑介的手机已经解约,找不到人。
  「我只确定他人在市内,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其实他人究竟在不在市内也很难说。他不是在躲债吗?怎么会突然跑回来?而且还打电话给朋友,未免太不小心了。我觉得他可能是在混淆视听,透过别人散播他在市内的消息,其实正在跑路——啊,我懂了,他带着女友跑了,因为他的同居女友很可能被逼着替他还债。如果女友也搞失踪,就更能混淆视听了。看吧?这不就说得通了?」
  没想到雪路的脑筋转得这么快。动机和间接证据都相当充分。
  但阳子依然无法释怀。七尾满里奈不是这样的女孩,阳子不认为她会乖乖跟着佑介走。旅人插嘴说:
  「我认为川村佑介先生联络牟加田先生应该没有别的意图,只是不想给女友添麻烦而已。而七尾满里奈小姐应该是找到了线索,出外寻找佑介先生,却发生了什么意外。你们觉得呢?」阳子点了点头,赞同旅人的推理。
  虽然佑介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但他依然是阳子重视的朋友之一,阳子不希望他是一个利用朋友逃亡的人。再说,满里奈应该也不是出了问题就一走了之的软弱女人。
  旅人体谅阳子的心情,做出这样的推论,让阳子很高兴。
  但雪路却继续反驳:
  「老大,你太相信别人了。欠债逃跑的情侣多得是,到时真相揭晓,一定又是这样啦!」
  「……无论如何,我很担心。就算是为了阳子老师,也该把他们找出来。」
  「说不定他们并不想被人找到喔!这样也要找?」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阳子。
  「没关系。就算真相真的和雪路说的一样,还是不能不闻不问。我不能放着满里奈不管。」
  在旅人和阳子的凝视之下,雪路叹了口气。
  「好吧!找就找。但是钱我一毛都不会少收。」
  虽然阳子颇担心雪路狮子大开口,但还是松了口气。旅人出马,一定能找到他们俩。
  然而雪路却制止了正要起身的旅人。
  「这回没有老大出场的余地,我来找。」
  「咦?你来找?」
  他哪根筋不对劲啦?
  「嗯。老大的眼睛是用来找线索的,但这次要老大去找,反而是绕远路。找人靠的是目击情报,我人脉广,由我来找比较有效率。」
  阳子窥探旅人,旅人顿了一顿,才开始说明:
  「我的眼睛必须直接观看才能找出线索,但要走遍全市,得花不少时间。如果你希望尽早找到七尾小姐,或许交给雪路去办比较好。」
  既然旅人都这么说了,阳子只好遵从。
  「你那是什么脸啊?由我找人,你很不满?」
  阳子连忙按住脸颊。她没有不满,但不安似乎表露在脸上了。
  「不是啦!不过没问题吗?你不是侦探吧?」
  「最了解这个镇的就是我啦,我可是比路边的征信社还要有用多了。等着瞧吧,我一天就能找出来。」
  雪路自信满满地贼笑,表情看起来很奸诈,是阳子的错觉吗?
  「好,打铁趁热。」
  令人意外的是,雪路还挺有干劲的。目送雪路离开事务所后,阳子转向旅人问道:
  「雪路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她从之前就感到疑惑了。虽然雪路称旅人为工作搭档,但他并没在这间事务所上班。
  「他是这个镇上的万事包,成绩也不错,所以很多人敬仰他,只要他开口,大家都肯帮忙。我也一样,只要是雪路拜托的事,一定做到。」
  说这番话的旅人看起来颇为自豪。
  不知何故,阳子有点不甘心——我干嘛嫉妒男人啊?
  灯衣和雪路擦身而过,走了进来。
  「你回来啦,灯衣。」
  「灯衣,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为什么阳子老师在家啊?」
  一照面,灯衣就口吐怨言。
  灯衣最近对阳子敌意毕露。说归说,其实只是情绪化地恶言相向而已,所以阳子只觉得可爱,不以为意,但难免有些落寞。她多希望灯衣能够更亲近她一点啊!
  看来灯衣似乎不喜欢她帮忙做日暮家的家事。
  灯衣正值难懂的年龄。
  「灯衣,你去哪里了?朋友家?」
  「和阳子老师没关系。」
  灯衣哼了一声,掰过脸去。
  阳子觉得挺受伤的。
  「灯衣,不可以说这种话。阳子老师是你们幼稚园的老师,要和她好好相处。」
  旅人如此告诫,但灯衣还是狠狠地瞪了阳子一眼。
  「就算是我们幼稚园的老师,也不用和爸比套交情吧?干嘛跑来我们家打扫?」
  「呃,那是因为——」
  日暮家实在太乱了,阳子看不下去。但是阳子不敢在旅人面前这么说,她知道旅人听了一定会很沮丧。
  「日暮先生帮了我不少忙,我是为了答谢他。再说,今天我是来委托工作的。」
  「哼,那你谈好了吗?谈好了就请回吧!」
  灯衣用力撇过头,离开客厅,阳子简直可以看见她转头时的状声词了。旅人一脸抱歉地抓了抓头。
  「对不起,待会儿我会好好说她一顿。」
  「没关系,这是我和灯衣的战斗。」
  「咦?」
  「现在正好是中午,我去亲近灯衣一下。」
  阳子猛然起身,走向灯衣所在的厨房。灯衣正打开冰箱确认内容物,阳子从旁插进来,一起观看。
  「哎呀~这个小黄瓜是不是快烂啦?啊,好像还没坏,拿来腌吧!马铃薯还有剩吧?来做马铃薯沙拉好了。」
  「唔!」
  灯衣用力推开阳子,但阳子文风不动。
  呵呵!阳子一脸得意。
  「你就死了心,乖乖和我一起做饭吧!只要我活着的一天,就不让你挑食!」
  「不要!阳子老师做的饭不好吃!叫外送就好了!冰箱里的剩菜雪路会负责解决!」
  「没礼貌!我最近有向我妈讨教了!每天吃外送会腻!雪路很可怜!真是的,要吐槽的地方太多了!」
  顺道一提,冰箱里的食材全是阳子买来的。日暮父女不是吃外食、叫外送就是吃速食品,营养很不均衡。阳子看不下去,想为他们做饭,才囤了这么多食材。她过去从没做过像样的料理,一方面也是打着趁机联系的算盘。
  再说,和灯衣一起做饭——或许能成为和她交好的契机,过程又很有趣。
  「啊,不行!你刚才是不是把青椒藏起来了?」
  「唔!」
  「还有,哪来的冷冻食品?你想拿这个当午餐?不行,要自己做饭,这样也比较省钱。」
  「阳子老师做的饭不好吃,不要!」
  「之、之前的只是碰巧而已!每个人都有失败的时候!好了,挑食长不大喔!」
  「救我,爸比!」
  灯衣虽然满口怨言,最后还是乖乖地和阳子一起做饭。
  从客厅窥探情况的旅人见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
  
  上学时间送灯衣前来的是旅人。平时都是由雪路接送,但今天他似乎没空。
  「雪路忙着调查阳子老师委托的事。放学时雪路会来接人,到时他应该会说明进展状况。」
  「这次给雪路添麻烦了。」
  过了一天——由聚餐那天起算过了整整两天,阳子已经充分冷静下来了。她开始觉得或许真如雪路和牟加田所言,是她小题大作。
  即使她了解满里奈的个性,也无法想像满里奈在男友面前展现的「女人面」。深爱的男友失踪一星期以上,饶是思虑周密的满里奈也会方寸大乱吧!此时,若是男友突然回来,拉着她的手说「跟我一起逃走吧」,或许她真的会跟着他走。说来愚蠢,但恋爱就是种越是悲情越能陶醉其中的玩意儿。
  倘若真是如此,阳子做的事就只是鸡婆而已。
  而他们如果一直躲在市内,想必佑介欠的钱也没多少。假如这是为了打破倦怠期而演的戏,阳子一定要扁他们一顿。
  「雪路应该也乐在其中,你不用放在心上。总之,我们就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吧!什么事都没发生当然最好。」
  「是啊!我本来猜测他们或许卷入了什么事端,如果是我猜错,当然再好不过。」
  这样就不必勉强旅人使用眼睛了。
  「可是,按照雪路的作风不定他会漫天开价喔!阳子老师,你付得起吗?」
  不知何故,灯衣说这句话时显得很得意,令阳子心生不快。
  「当然付得起!不用你担心。」
  「我没担心啊!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付不起,我可以帮忙说情喔。但条件是别再来我家了。」
  「……灯衣,你那么讨厌我?」
  阳子故作沮丧,见状,灯衣罕见地慌了手脚。
  「我不是讨厌你啦!……啊,唔——算了,我不管了!」
  灯衣逃也似地跑进幼稚园。
  阳子和旅人并肩而立,微笑地望着她。
  「灯衣嘴上虽然那么说,其实她很期待阳子老师来。和我聊天的时候,也总是提到你。」
  「真的吗?」
  阳子很开心。每天的肢体夂流似乎奏效了。
  「那我也该走了。」
  「嗯,灯衣就麻烦你了。」
  旅人行了一礼之后,两人就道别了。
  如此这般,阳子的一天在心情愉悦的状况之下展开了。
  然而,恶耗随即传来。
  接送时间一到,雪路立刻现身,将灯衣推给他带来的小混混型男人后,便去找阳子谈话。
  不知是不是其他职员刻意清场,职员室里只剩阳子和雪路两人。
  「我就先从已经查明的部分说起吧!川村佑介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在市内的牛郎倶乐部『齿轮』打杂,包吃包住。这是高利贷业者替他找的工作,没薪水领。」
  「……」
  面对来得如此快速的落幕,阳子只觉得错愕及傻眼,说不出半句话来。
  然而雪路的表情却十分认真。阳子本来以为他会讽剌自己几句,看来还有下文。
  「有什么问题吗?」
  「有。放高利贷的,或该说地下钱庄专订暴利契约,如果付不出来就不择手段追讨,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川村现在欠了两百万以上,地下钱庄的讨债方式可是一点也不温吞,如果债务人失踪,他们会从债务人家里搬家具来抵,或是找他的亲人、情人及朋友代还。不过说到这里,就要提起一个不合常理的状况。川村居住的公寓并没有被搬空,他周遭的亲友也没人遭殃,而川村不知何故放弃逃亡,任由业者摆布。」
  雪路顿了一顿,望着阳子。
  「你不觉得奇怪吗?业者替他找的工作是牛郎倶乐部的打杂,根本赚不了几文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还清。业者有的是其他办法讨债,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听了雪路的说明,阳子歪了歪头,说出自己的疑问:
  「呃,等一下,这是哪里来的情报啊?你是怎么查到的?拜托你从头说明吧!」
  雪路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恍然大悟,抓了抓头。
  「这么一提,我没跟你说过。我和道上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犯罪组织有点交情。我倒也不是在支援他们,不过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利用他们,相反地,他们的委托我也会接。」
  雪路说得若无其事。阳子越来越搞不懂雪路这个男人。熟知黑社会的男人跑来接送一个幼稚园小孩?什么跟什么啊?
  「我拿川村佑介的名字去查,才知道他被地下钱庄敲竹杠。刚得知这件事时,我还以为他远走高飞了,谁知仔细一查,却查出了刚才我所说的事。他为什么跑回来送死?业者为什么用这么温吞的方法讨债?还有七尾满里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阳子肩膀一震。
  佑介欠债逃亡,阳子一直以为满里奈是为了找寻佑介才失踪的。
  但是佑介本人已经回到市内工作,满里奈却依然行踪不明。
  雪路感到疑惑的是地下钱庄业者的「反常举动」。
  阳子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这些「反常举动」和「满里奈失踪」有关。
  「唉,不过毫无关联的可能性也很大就是了。」
  「但是你觉得奇怪吧?这种情况很少见吗?」
  「……那个地下钱庄很恶劣,背后还有黑道撑腰。道上的行家用这么温吞的方式讨债,有违我的常识。」
  接着,雪路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说道:
  「我是这么猜想的,川村佑介是因为女友被抓去当人质才回到市内,但实际上女友并没被抓。他逮到机会联络朋友说『暂时不能见面』——我想言下之意应该就是要分手吧!他以为这样就解决了一切,但是地下钱庄真正的目标却不是川村,而是他的女友。或许他们威胁女友说:『如果不希望你男友受伤,就替他还债。』」
  「什么跟什么啊!」
  阳子忍不住大叫、
  雪路的一番话只是推测,并非事实,但阳子却如同亲眼目睹一般愤慨。
  「满里奈是无辜的耶!怎么有人想得出这种主意啊?」
  雪路一脸无趣地撇开视线。
  「我先确认一下,那个叫七尾满里奈的女孩是不是长得挺可爱的?」
  阳子默默点头。满里奈很有异性缘,虽然她不是超级美女,但长相有魅力又可爱,最重要的是身材凹凸有致,胸部大小在朋友之中是首屈一指的。
  「既然如此,想必地下钱庄是认为那个女孩比较值钱吧!他们先把失踪的男友引回来,让她知道男友平安无事,接着再威胁她,最有效果。如果她深爱男友,那就更有效了。特种行业也是黑道的本行之一,安排她工作简单至极。」
  「别开玩笑了!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欸,有没有办法救出满里奈?」
「这只是我的想像。现在别说救人,连七尾满里奈的踪迹都没发现,办法根本无从想起。」
「唔……」
  的确,雪路只有找到佑介而已,其余的全是想像。或许满里奈只是回乡探亲,一时之间回不来而已。
  不过,若是如此,她应该会联络公司才对。
  满里奈果然是遭受池鱼之殃而失踪的。
  「欸、欸,雪路……」
  「辛苦了,这下子我的工作就结束了。」
  「咦?」
  「我已经找到川村佑介了,没得抱怨了吧?」
  再见啦!雪路举起手,离开职员室。阳子连忙追上去。
  「等一下!不会吧?这样就结束了?」
  阳子追上雪路,抓住他的手臂。见状,雪路竖起食指,放到嘴唇上。
  「安静一点,小孩都在看。」
  「啊!」
  等待家长接送的小孩全都在窥探着他们。阳子和教室里的智子学姐目光相交,只见智子学姐挥了挥手赶她走。
  阳子默默地跟在雪路身后,等到走到外头,确定四周没有学童之时,才出声说话:
  「欸、欸,至少带我去佑介工作的店吧!我想和他见面,直接谈谈。拜托!」
  「你的工作还没结束吧?回去吧!钱改天再付就行了,拿到老大家来。」
  穿过正门,只见旁边的路肩上停着一台高级轿车,驾驶座旁的车门开启,雪路带来的小混混下了车。
  阳子愣了一愣。
  「报告,我把车子开过来了。」
  小混混露出轻浮的笑容说道。他虽然理光头,身材又壮硕,但长相倒是挺亲切的。
  「哦,辛苦你啦!你把灯衣送回家了吗?」
  「是,送回家了。」
  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一面嘻嘻笑着,一面说话。啊,他没门牙。
  阳子直盯着男人打量,雪路啼笑皆非地说道:
  「你也真厉害,我是头一次遇见看到这小子的脸却不害怕的女人。」
  「咦?是吗?」
  阳子并不觉得他可怕。她过去从未遇过这种类型的人,所以忍不住观察了起来。
  这么一提,周围不见阳子以外的保育员。保育员们和来接小孩的家长都隔得远远地窥探他们。
  「我有事不能来的时候,就会拜托这小子接送灯衣,结果圔长有时候会跟我抱怨,说小孩怕他,要我少派他接送。其实这小子除了外表以外没有害处,根本不必担心。」
  「嘿嘿嘿嘿!」
  他又笑了……觉得他像熊一样可爱的我很奇怪吗?
  「好了,话就说到这里。」
  阳子猛然省悟过来。雪路趁她注意力被男人吸引时,坐进了驾驶座。她立刻跑上前去敲窗,「话还没说完啊!喂,等等!」
  「乌龟,快上车。」
  雪路无视阳子,对男人说道。被称为乌龟的小混混又露出傻气的笑容,看着阳子。
  「血路大哥,我们也要带这个人一起去『齿轮』啊?」
  「啊,白痴!」
  「咦?」
  「齿轮」不就是佑介工作的店名吗——?
  「你们现在要去找佑介?带我去!」
  「真是的,白痴乌龟!」
  雪路晒了下嘴,瞪着乌龟。乌龟似乎搞不清楚状况,始终保持笑容。
  话说回来,雪路去那家店干嘛?他不是说工作结束了吗?
  在阳子的瞪视之下,雪路似乎死了心,叹了口气。
  「好啦!我带你去行了吧?别瞪了。」
  「去之前先说明一下,你去干嘛?刚才你不是说工作结束了吗?」
  雪路露出尴尬的表情。
  「啊……有件事我觉得奇怪,想去确认一下。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能让你插手。」
  「为什么?」
  「意思就是叫你这一般人闭嘴啦!还要我明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向老大交代啊!」妈的!雪路咒骂,揍了方向盘一拳。阳子更加疑惑了,她不懂雪路在说什么。
  「我会等你,你先回去工作吧!再不回去会挨骂喔!」
  「啊,嗯,谢谢。」
  虽然阳子依然不明就里,但既然他肯带自己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等等,要是我一走他立刻出发,那还得了?
  「欸,你为什么改变心意要带我去?」
  雪路浑身无力。
  「这也要我明说?……要是我不带你去,你一定又会去拜托老大吧?这次的事我尽量不想让老大插手。」
  原来如此。
  雪路的一举一动背后,都是为了旅人着想。
  不知何故,阳子觉得很开心。
  「等一下你要好好跟我说明详情喔!——我可以再问个问题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阳子指着乌龟。雪路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
  「龟吉,所以叫他乌龟。」
  「你好,我是血路大哥的小弟。」
  「你要我说几次啊!我的名字叫雪路!」
  「是,血路大哥。」
  乌龟一脸满足地重复了好几次「血路大哥」。虽然看他们交谈犹如在看双口相声一样有趣,但阳子还是暂且回到幼稚园里。
  最近还真是认识了不少人啊!
  
  *
  
  「欸、欸,为什么不带乌龟去啊?」
  阳子回想起乌龟被赶回去时的落寞背影。
  「三个人上门太显眼了。既然你要跟来,就有一个人得回去,那个人当然是乌龟了。」
  雪路载着阳子奔驰于街道上,朝着邻镇的闹区前进。雪路和阳子的目的地正是牛郎倶乐部「齿轮」。
  傍晚的街道在车窗外流动。
  「这个镇上从以前就有怪物栖息。我说的怪物可不是漫画里出现的那种怪物,而是统率黑社会的巨大组织。制毒、贩毒、走私黑枪、买卖非法滞留的外国人,什么都做,可说是经济运作的必要之恶和大魔头。」
  路上,雪路说了些地下世界的皮毛给阳子听。
  「我到处收留和这类黑市扯上关系结果身败名裂的人。这不是为了做慈善事业,而是有我的目的,但我不能多说。」
  「……日暮先生知道你做的事吗?」
  「知道,老大也是我收留的人之一。听好了,川村佑介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带你去,但是你别多事,乖乖听我的话,不然说不定会有危险。」
  阳子虽然有点好奇旅人的过去,但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是觉个圈子叫她「别追问」。
  还是先搁下吧!
  眼下最重要的是佑介的相关情报。
  「佑介惹上的麻烦那么大吗?」
  「或许是。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我猜背后可能和黑道有关。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可能得冒险,所以才不想带你去。」
  「对、对不起。」
  居然没发现雪路对自己的关心,阳子感到十分可耻。
  「……唉,算了,反正之后也得向老大报告,情报还是会传到你耳里。与其让弥自己乱闯乱撞,不如带着你一起去。」
  再说,也可以观察川村的反应——雪路补上这一句。
  雪路是基―人的员在賙查这件事的内幕。这次是目的碰巧一致,所以雪路答应让阳子同行。若是雪路抽手,不知会变得如何?阳子不能不管满里奈,或许她真会如雪路所言,单枪匹马闯进「齿轮」。
  ……不,她应该会向旅人求助。
  客观上来看,我似乎是个鲁莽的人。
  瞻前不顾后。
  「雪路,你是不是在生气啊?」
  雪路诧异地凝视着阳子。
  「……干嘛这么问?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我总觉得你不喜欢我和日暮先生走得太近。」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不过我的确是不喜欢。」
  雪路说得如此坦白,阳子不禁垂头丧气。
  虽然是她自己先开口问的,但她还是感到忿忿不平。有必要说得这么直吗?
  「不过,也不尽是坏处。老大身边尽是些怪人,就好比我、乌龟和医生,这可说是侦探业的宿命。其中只有你和灯衣是一般人。我想,能让老大忘记自己有多特殊的,应该只有你这种一般人了。
  ——不过,我不希望你有事没事就去拜托他帮忙。这次是没办法,以后别再踏入我们的世界,制造我们的困扰了。」
  阳子乖乖地点了点头。
  雪路疾言厉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时,大多是因为担心对方。现在阳子已经明白这道理了。
  「欸,你不要老是『你』啊『你』地叫我嘛!总觉得有点带剌。」
  雪路嘴上虽然无礼,但态度始终很生分,令阳子颇为不满。阳子都带着亲近之意叫他雪路了,她希望雪路也能够改口。
  「是吗?我没注意到,抱歉。以后我会好好称呼你『阳子姐』,这样行了吧?」
  阳子大感意外。她没想到雪路会乖乖照办,更没想到他会这么称呼自己。
  「你比我年长吧?叫一声姐刚刚好。」
  「咦?雪路,你现在几岁?」
  「……二十岁。」
  「不会吧!」
  刚成年?一年前还不能抽烟喝酒?完全看不出来!
  阳子的心思表露在脸上,雪路一脸不快地骂道:
  「怎么,你以为我更老?太过分了!」
  「老、老成持重?」
  「不用打圆场了!我会受伤!我以前可是有少年教主之誉耶!直到不久前都还是!但是一厕二十岁,就变成叔叔了!」
  看来他似乎怀有某种情结。
  不过,现在的他倒是满符合年龄的。只要把他当成狂妄傲慢的弟弟,即使是疾言厉色的态度也显得可爱。
  就在谈话内容离题之间,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雪路把车停在付费停车场,徒步走向「齿轮」。这里离最近的车站虽然有数百公尺远,但餐飮店很多。牛郎倶乐部就开在其中一角的大楼里。
  每层楼的店家都还没开始营业,正在准备中。「齿轮」位于三楼,店里正为了准备开店而兵荒马乱。雪路从后方的安全门入侵,搁下迟疑的阳子,迅速迈进。该说他有胆量还是驾轻就熟?他表现得宛如相关人士一般,连看似店员的人都没怀疑他。
  雪路的视线停留在一个正在拖地的青年身上。见了那人的脸,阳子高声大叫:
  川村佑介一发现阳子,眼睛便瞪得老大,接着又对离他较近的雪路轻轻地点头示意。
  「呃——咦?你是谁啊?山川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有事想问你,跟我来。」,
  雪路不容分说地拉走佑介,周围的店员只是袖手旁观,没人制止。阳子觉得自己好像坏人来到四下无人的安全梯,雪路推开佑介。
  「你干嘛啊?」
  「七尾满里奈人在哪里?把你知道的全招出来。」
  「咦?啊?什么?山川!怎么回事啊?这家伙是谁?」
  慑于雪路魄力的佑介将矛头转向阳子。
  「呃,这个人是……」
  雪路宛若袒护阳子似地插了进来。
  「我现在因为某种因素,正在调查七尾满里奈。我知道你是她的男朋友,你最好别装蒜,否则我可不饶你!」
  雪路拿出折叠式小刀,在佑介的脸颊上滑动。佑介发出小小的惨叫声。
  阳子连忙制止:
  「等、等一下!不用这样吧?佑介还搞不清楚状况,先向他说明一下嘛!」
  被抓住手臂的雪路哂了下嘴,不情不愿地收起刀子,但是他的威胁似乎奏效了,只见佑介浑身发抖,变得安分许多。
  阳子代为说明:
  「听我说,满里奈失踪了。佑介,你不是有打电话给牟加田吗?他想替你转告满里奈,但是满里奈不见了。我们认为你或许知道些什么,才来问你的。」
  佑介的视线飘忽不定。这也难怪,突然被人拿着刀子威胁,接着又听闻女友失踪的消息,当然会感到困惑。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之前一直不在镇上,也没和满里奈见面。」
  「真的吗?带你来这里的是鸟羽组的人吧?以地下钱庄为资金来源在这里呼风唤雨的就是鸟羽组,对你的女朋友下手的也是他们。我没说错吧?」
  「我真的不知道!相信我!我是现在才听说这件事。如果我知道满里奈失踪,我还会打那通电话吗?」
  「……说得也是。」
  阳子不认为他在说谎,而且他也没理由说谎。
  「山川,你在帮忙找她吗?」
  「嗯。你失踪了,连满里奈都下落不明,我当然担心啊!」
  「……是吗?也对,给大家添麻烦了。不过,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欠了钱,逃不掉。」
  「嗯。」
  「我也会设法找满里奈的,如果有消息,我会马上联络你,这样可以吗?」
  这句话是对雪路说的。雪路一直近距离瞪着佑介,佑介已经泪眼汪汪了。
  「好,如果我有事想问你,也会随时来找你,你可别逃走啊!」
  「……我不会逃走的,我根本逃不掉。」
  佑介自嘲似地喃喃说道。如果这是演戏,那他的演技铁定很好。佑介虽然态度狂妄,其实是个胆小的男人,阳子不认为他有这么机灵。
  结果他们一无所获,踏上归途。
  「那个混小子一定知道些什么。」
  握着方向盘的雪路突然开始说话。
  「咦?」
  「你没发现?他的反应太不自然了。」
  阳子回想刚才的光景,她不觉得佑介的言行举止有任何怪异之处。
  「一般人听到认识的人失踪,一定会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接着再对照最后的目击情报和自己的记忆,推理线索。」
  阳子「啊」了一声,嘴巴半开。
  确实如此。
  她在聚餐中和牟加田谈及这件事时,也是以「什么时候」为主轴,掌握案情的全貌。佑介是什么时候联络牟加田的?满里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旷职的?
  「失踪的是女友,一般人都会关心吧?更何况或许是被他连累的。再说,现在回想起来,他联络那个叫牟加田的人也很奇怪。他大可以直接联络女友啊!怕给女友添麻烦?那给朋友添麻烦就没关系吗?他这么做,活像在对别人宣传『和我无关』一样。」
  「……可是,他为什么……」
  「那还用问?因为他本人就和失踪案有关。他一定是心虚。」
  「不会吧……」,
  佑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阳子很想如此断言,但一想到佑介平时的行径,就难以否定。轻浮的他总是只想着该如何逃避责任。
  可是,阳子实在不愿相信他居然堕落到拿女友当替死鬼。
  「如果我的预感正确,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拖得越久,线索越可能被消灭。鸟羽组的人做事一点分寸也没有,最坏的情况下,或许……妈的,只能借助老大的力量吗?」
  雪路突然大为愤慨。
  看雪路如此急切,一点也不像事不关己,或许和他所说的目的有关。
  「要请日暮先生帮忙吗?」
  「没办法啊!用地毯式搜索,总有一天找得到,但不是一两天内就能解决的!来找川村是弄巧成拙,现在得在对方采取行动之前先找到线索才行。」
  雪路的脑中似乎已经导出某种结论。
  而他知道旅人能够解决问题。
  「你知道川村和他女友的同居住处在哪里吗?」
  「咦?嗯,我去他们家玩过一次。」
  「好,现在先去接老大,然后立刻过去。交给你带路了。」
  「咦?雪路,你不是调查过了?应该知道他们住哪里吧?」
  「现在没时间找路!我要加速了!」
  雪路粗鲁地转动方向盘,转向驶往风化街。
  
  *
  
  旅人并未过问情况,便答应同行。他把灯衣交给楼下的酒店老板娘照顾,接着三人便一起前往佑介居住的公寓。
  「希望他们还没退租。」
  「应该不会吧!不过,要是房里的东西被乱动可就糟了。只要还留有生活气息,就能找到线索,对吧?老大。」
  旅人从后座探出身子,点了点头。
  「嗯。不过,和案情没有直接关联的话就没意义了。」
  「交给我,我想查的只有一件事。」
  在阳子带路之下,他们抵达了公寓。
  二〇五号室就是佑介他们同居的套房,是以七尾满里奈的名字租借的。
  雪路离开片刻之后,又拿着二〇五号室的钥匙回来。
  「我和房仲业者有点交情,跟管理人讲一声,就借到钥匙了。」
  ……雪路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阳子姑且搁下疑惑,三入一起进入二〇五号室。
  屋内并无被人翻动或整理过的迹象,宛如自满里奈失踪的那一刻起,时间就停止了一般。最好的证据就是桌上放了两杯喝到一半的咖啡。
  两杯?
  「信箱里有五天份——从上星期四到今天的早报,屋里则有星期三的早报。和那个叫牟加田的人说的一样,川村联络他的隔天,七尾满里奈就已经不在这个套房里了。换句话说,她是在联络当天的星期三失踪的。」
  雪路如此断定。
  ——呃,所以这代表……?
  见阳子歪头思索,雪路加以说明:
  「代表道不可能是巧合,七尾满里奈的失踪显然和川村佑介有关。川村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才打电话给牟加田。」
  「可是,这么做反而引人怀疑耶!在那种时机打电话,应该会被人怀疑他在掩饰什么吧?」数个巧合凑在一起,难免被人怀疑其中有诈。不,或许他正是利用这种心理来故布疑阵?错开日期显得刻意?
  但是在失踪当天打电话也很可疑。
  到头来,佑介平日的行径让他做什么都被怀疑。
  「欸,老大,你那边怎么样?查到什么了吗?」
  旅人凝视着桌子。
  「星期三晚上,这套房里至少有三个人在。这三个人包括七尾小姐及两名男性。如果不只三人,就得再加上川村先生,合计四个人。」
  阳子和雪路同时回过头来,阳子难掩惊讶之色。
  旅人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杯子应该是招待客人用的。两个杯子都放在桌子的同一边,可见客人和七尾小姐是面对面坐着。如果坐在杯子的正面,就是背对电视,不太可能是七尾小姐和另一个人并肩而坐,所以至少有三个人。」
  「……那你怎么知道客人是男的?」
  「杯子上的指纹很大,不是女性的。还有,房里到处都有川村先生的指纹,和杯子上的指纹不一致,所以使用这两个杯子的是川村先生以外的男性。」
  雪路说了声「原来如此」,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但阳子却是目瞪口呆。
  指纹?他看得见指纹?如果是捺指印或用试药增显也就算了,他居然能够发现眼睛看不见的指纹?
  看得到看不见的东西。
  这就是日暮旅人的眼睛。阳子不禁为这股异样的能力而颤栗。
  「这么说来,那两个人就是绑架七尾满里奈的犯人?」
  「是、是这样吗?」
  「不,还不能断定。杯子没收拾好,代表七尾小姐可能和他们一起离开这间套房。比起这个,有件事更吸引我的注意。」
  旅人望着墙壁,视线宛如追着什么似地移动着,最后停在梳妆台旁的橱柜上。
  橱柜上摆着一个可爱的壶形香精灯和精油瓶,应该是满里奈的物品。
  「老大,有什么不对劲吗?」
  旅人拿起精油瓶。
  「嗯。这是玫瑰香精,而这则是药草类香精……不过,这个就不是这类优雅的东西了。」
  想当然耳,旅人口说「这个」而抬头仰望之处并没有任何东西存在。阳子歪头不解,旅人苦笑道:
  「我看得见,这个套房里沾染了一股令人不快的黏稠气味,是种紫色的混浊臭味。芳疗应该是七尾小姐的兴趣,但她的香精灯似乎也用在其他用途上。」
  「……是Drug,药,对吧?」
  阳子忍不住看了雪路一眼。Drug的说法在日常生活不常听见,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声响。当然,指的是违法的那种「药」。
  「怎么可能!你是说满里奈吸毒?」
  「嘘!闭上嘴巴乖乖看着。老大好像发现了什么。」
  旅人的视线又在半空中徘徊。这次他走向衣柜,毫不客气地打开,里头塞满了成堆的衣服,似乎是佑介的。
  满里奈没替他折好啊?阳子如此暗想。
  「这是障眼法。」
  说着,旅人把手伸进乱成一团的衣服堆中,喃喃说了声「有了」,又把手抽出来。他的手中握着一个貌似眼药水瓶的物品。
  他将东西交给雪路。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这是种叫做『灰烬』的新型禁药,加热后会气化,可以像精油一样吸食。它的效果是让使用者进入亢奋状态,吸了这种药的人看见的东西都会变成灰色,所以才叫『灰烬』。这种毒品的成瘾性很高,被搞到精神失常的小鬼多的是,最近才订了条例禁止,但通路还没断绝……从溶液减少的程度来看,应该是惯犯了。」
  「……不会吧!」
  阳子捣着嘴巴,跪了下来。
  她不敢相信。亲近的朋友,那个一板一眼的满里奈居然染有毒瘾。
  雪路叹了口大气,转向旅人。
  「老大,这个瓶子上有女人的指纹吗?」
  「没有,只有川村先生的。」
  「听到了吧?七尾满里奈没有用这个。『灰烬』的特征是加热过后会散发药草香,使用的时候不容易被发现是在吸毒,所以才广受欢迎。」
  「就我看到的『颜色』,那根本不是能够吸食的东西。我似乎连含有物质都看得出来。」
  「一般人哪能像老大一样?所以七尾满里奈没发现也是正常的,有毒瘾的应该是没工作又游手好闲的川村。放心吧,你的朋友是清白的。」
  阳子抬起头来,只见旅人和雪路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子不知道真相为何,但既然这两个人都这么说了,她决定相信他们。虽然对佑介过意不去,但事到如今,她至少得捍卫满里奈的清白。
  「雪路,你打从一开始就怀疑佑介吸毒?」
  「是啊!他借了那么多钱,却没有明显的花费,所以我猜想他应该是买了什么违禁品。坦白说,刚才我去找川村,本来也是为了逼他招认这件事……不过在你面前追究,我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阳子同行,反而害得雪路多兜了个圈子。
  「唉,不过幸好没问,才能抢在他把证据藏起来之前找到。只要拿这件事去威胁川村,那小子应该会乖乖说出他知道的一切吧!」
  「你要再去找佑介一次?」
  阳子询问,雪路用力点了点头。
  见状,旅人举起手来。
  「我也一起去。雪路有点粗暴,我和他一起去,比较不会惹麻烦。」
  阳子也这么想,至少这样雪路就不会再亮刀子了。
  「我这么没信用啊?不行,老大不能去。」
  「如果我一起去,就算他说谎,我也看得出来。再说,我想亲眼看看川村佑介先生,或许能够借此找到线索,推理出七尾满里奈小姐的下落。」
  雪路粗鲁地抓了抓头,皱起眉头。阳子猛然省悟过来。
  雪路曾告诉她,旅人的眼睛具备所有五感的功能,因此负担也特别重,只要使用过度就会引发身体不适。最糟的情况下,若是旅人失明,便会成了废人。
  雪路咬着牙关。他的表情显示他正在「不想增加旅人的负担」和「希望旅人帮忙」之间左右为难。
  「日暮先生,求求你!请你帮我找到满里奈!」
  既然如此,我该做的就是提出委托。
  「我会付钱的!如果你的身体因此不舒服,我愿意负担所有的医药费!求求你,拜托你救救满里奈……!」
  丢难题给旅人,勉强他使用眼睛,是阳子的工作。既然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至少该担起责任,不然会遭天谴的。
  当然,她知道旅人并没有要她负责之意。
  「喂!别乱说话!你想增加老大的负担吗?」,
  即使挨雪路的骂,阳子依然继续低头恳求。
  一阵沉默过后,旅人的手温柔地放上阳子的肩膀。
  「请把头抬起来。」
  哀伤的眼睛看穿了阳子的心。
  「我……无法不管遇上困难的朋友,就像现在的阳子老师一样。」
  「……」
  阳子感同身受。雪路似乎也觉得难堪,咂了下嘴。
  啊,我们究竟在做什么?
  无视旅人的感受,打着善意的名义疏远他。连「拜托」都改成生分的「委托」。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明白了。没有人愿意因为身体上的障碍而遭受特别待遇。
  他人都来到这里了,现在才要求他抽手,反而失礼;重新开口拜托他,更是残酷。
  旅人只是希望能够帮上阳子的忙。
  打一开始便是如此。
  「让我帮忙吧!雪路,我们是搭档吧?」
  「老大……」
  走吧!旅人率先离开套房。
  「谢谢你们。」
  坐进车里时,旅人一脸温柔地如此喃喃说道。
  
  *
  
  他们再度造访「齿轮」。此时店已经开了,生意也相当兴隆,激昂的电音如洪水般涌出店外,刚从公司下班的粉领族进进出出,尤为显眼。
  川村佑介并不是牛郎,只是负责打杂,应该不会待在外场。所以他们没从正门,依然从安全门入侵。
  「我们悄悄进去,别剌激到川村。」
  「阳子老师请留在车里等。我想有些话在阳子老师面前,川村先生应该不方便说吧!」
  阳子本想反驳,但她知道旅人的用意也是为了减少无谓的波折,以便早点找到满里奈,所以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如果可以,她很想直接从佑介的口中问出真相,但现在她决定交给旅人和雪路处理。
  雪路率先走进大楼。员工专用的出入口和大楼豪华的外观正好相反,用的是朴素的不锈钢门,走廊上一片幽暗,白色墙壁上的污垢十分显眼。
  旅人开始仔细观察,雪路停下了脚步。
  「有什么发现吗?」
  「……不————嗯,没事,只是确认一下。」
  「如果发现什么就跟我讲,任何细微的小事都行。」
  「这间店,不,这栋建筑物中似乎没有那种毒品的使用迹象。那种毒品很独特,如果有残渣,我应该会立刻发现。员工用的出入口也没有那种臭味,我想应该没有人携带那种毒品进这栋大楼……如果是别的毒品就另当别论了。」
  「有毒瘾的川村没在这里吸食『灰烬』。这么一来,他是不是在这里吃住就值得怀疑了。」
  「如果他的身体上没有毒品的臭味,就代表他已经没在吸毒了。」
  「不可能啦!川村这种小混混哪戒得掉毒瘾?总之我们得多小心。如果真像你说的,代表川村另有巢穴,要是让他跑去躲起来可就麻烦了。」
  刚走上三楼,「齿轮」店里就传来近似惨叫的尖叫声,随后一阵骚动。这和生意兴隆的热闹声不同,听了这股异样的喧闹声,两人互看一眼,毫不迟疑地从安全门冲进店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雪路抓住附近一个貌似牛郎的青年逼问。牛郎面露诧异之色,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有个叫川村的打杂工突然发亲,刚刚从玄关跑出去了。他想干嘛啊?」
  看来颇为高级的酒瓶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引导女性顾客到角落避难的牛郎和急忙开始收拾的工作人员把店里弄得沸沸扬扬,似乎没人要追赶佑介。
  「妈的,他发现我们来了!糟了,会被他跑掉!老大,快走!」
  旅人点了点头,横越店内,从正门离开。
  电梯显示灯往楼下逐步移动。两人连忙冲下旁边的楼梯。
  
  停在大楼正面的车里,阳子正隔着挡风玻璃仰望「齿轮」的招牌。一想到自己坐在这里的时候,满里奈或许被人关在某处,阳子就坐立不安。如果佑介知道一切,希望他老实说出来。阳子一心如此祈祷,等待着旅人他们回来。
  她突然看见有道人影从大楼入口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那是——
  「佑介!」
  阳子从窗户探出头来叫道。正要跑向反方向的佑介回头,发现阳子之后,立刻跑向车子。他粗鲁地打开车门,坐进驾骏座,解除手煞车,发动车子。
  「等、等一下!」
  「闭嘴!山川,你这个叛徒别想指挥我!」
  「叛、叛徒?」
  咻!一道破风声响起。
  佑介的左手逼近阳子眼前,他的手上握着水果刀。
  阳子瞬间推测出佑介是在躲旅人他们。
  「不想被杀就别做会被杀的事!我还不会被杀,我不想被杀!不想被杀就别做会被杀的事~~~!」
  「噫!」
  什、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佑介眼神涣散,反复地说着「会被杀」,身子摇摇晃晃。他操纵方向盘的手极为不稳,车子一路蛇行,周围喇叭声此起彼落。
  但佑介却继续加速,令阳子感到害怕。
  「山川?怎么了?你害怕啊?那就吸这个。倒在面纸上直接闻,一次就搞定,能让你马上忘了可怕的事。我不想被杀。这个,立刻用,很好。」
  虽然阳子无法理解佑介在说什么,却知道他拿出的那个貌似眼药水瓶的物品装了被称为「灰烬」的毒品。
  真是太差劲了!女友下落不明,这个人居然还在嗑药。
  满里奈或许是因为他而遭遇危险的耶!
  阳子接过他递出的瓶子,不着痕迹地藏进口袋里。
  车子行驶了十五分钟左右,来到民宅稀少的山脚下。佑介紧急煞车,停下车子,看来抵达目的地了。没发生车祸简直是奇迹。
  佑介一下车,便抓住阳子的手臂,步履蹒跚地往前迈进。
  眼前是一栋老旧的出租公寓,贴在入口处的「诚征房客」纸张外翻,随风摇晃……满里奈是否就在这栋建筑物的某处?
  阳子拿出刚才藏起的毒品,撒在入口处。这样旅人应该会发现。她一面留意着别被佑介发现,一面隔着固定的间隔拨洒液体,
  意识朦胧的佑介没搭电梯,而是走楼梯,进入了四楼最内侧的套房。套房里只有一个房间,面积不大,里头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阳子已经没有逃走的念头。佑介好歹是她的朋友,应该不会加害她。现在该设法让他冷静下来,问出满里奈的下落。
  「欸、欸,佑介?」
  「……」
  佑介伫立于套房中央,涣散的眼眸凝视着虚空。不管阳子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佑介,告诉我,满里奈在哪里?」
  阳子耐着性子继续追问。
  
  雪路和旅人在店门口看见雪路的车子开走了。而阳子还坐在车上。
  「妈的!那小子敢耍我!」
  「糟了,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应该是去他的巢穴吧!说归说,铁定是鸟羽组的房产。我不认为他有其他地方可逃。」
  「有没有办法拦截住他?只要知道他的目的地,应该追得上吧?」
  雪路慢慢地拿出手机。
  「雪路?」
  「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联络增子小姐。我虽然不喜欢和她打交道,但她或许知道川村的巢穴在哪里。」
  增子是这个镇上的刑警,负责侦办暴力、杀人案及取缔黑市。她和旅人也认识,除了敌视雪路这一点以外,是个可靠的帮手。
  雪路将电话放到耳边。
  「是增子小姐吗?你好,我是雪路,有件事想请教你,能不能指点一下?——啊!不是啦!那件事下次再说!拜托啦!我的朋友现在很危险!没时间了!功劳算你的,拜托你帮忙!」
  接着又是粗鲁无文的词语数度交错,只见雪路似乎得到了有用的情报,单方面地挂断电话。他一脸疲惫地收起手机。
  「我还是不喜欢和她打交道。」
  「你知道在哪里了?」
  「哦,对喔!——计程车,停车!」
  雪路冲出车道,拦了辆计程车硬坐进去。他不听害怕的司机抱怨,大声怒吼:「快开车!」
  「司机先生,我会报路,你照我说的开。先直走——她说从方向判断,川村去的应该是鸟羽组使用的出租公寓,据说他们把空房拿来当仓库用,只要和违法的东西有关,铁定是那里错不了。明明知情却不去搜,警察也真怠惰耶!啊,下一个红绿灯右转,开到邻镇去。」
  雪路的车消失于视野之外,大约只过了五分钟左右——现在开快一点或许追得上。
  「如果目的地不同就没救了。」
  「现在只能相信增子小姐了。」
  位于平缓山麓的小镇离闹区甚远;是个寂寥的地方。寥寥无几的街灯浮现于水田一角,路上行驶的车子只有旅人等人乘坐的计程车,行人当然是一个也没有。
  进入格外广阔的公寓停车场之后,他们发现雪路的车就胡乱停在其他车子之间。
  「宾果!果然是这栋公寓!」
  「不过这栋公寓看起来有七、八楼高,户数似乎也很多。」
  「不好意思,老大,又要拜托你了。只要门把上有川村的指纹,就是我们要找的套房。」
  「我知道。」
  两人下了计程车,连忙赶向玄关。
  抵达入口时,雪路皱起眉头。
  「唔!这是什么气味啊?」
  有股甜腻浓厚的香味飘荡着,渗透脑髓,光闻就让人头昏。雪路立刻用袖子掩住鼻子。
  「这是和『灰烬』不同种的毒品!看来是挥发吸食型的。不过这个效力似乎很强,我可没听过这种毒品。」
  为什么大门前会充满这种气味?显然是有人故意泼洒的。
  「该不会是阳子姐吧?老大,只要循着这个气味,要找套房就简单了。」
  雪路回头一看,只见旅人低着头,微微颤抖着。
  「喂,老大?你怎么了?老大?」
  「我闻得到……这个气味……我闻得到。」
  旅人一脸惊愕地睁大眼睛,用指尖搔弄自己的鼻子。
  「这,啊……就是这个,这就是『嗅觉』。」
  旅人突然落下一行清澈泪水。见了这副从未见过的表情,雪路完全愣住了。
  ——难道是他的嗅觉复原了?
  「老大!喂,你是不是闻得到气味了?」
  雪路抓住旅人的肩膀摇晃他,旅人微微露出笑容。
  「我闻得到,雪路。而且这种气味我以前闻过一次。」
  这种令人胆颤心惊的笑容是雪路头一次见到,他忍不住松开手,往后退开。
  「……」
  「雪路,怎么了?为我高兴吧!我找回『嗅觉』了。」
  「啊,嗯。」
  雪路望着旅人的眼神宛若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他总觉得现在似乎陷入了某种无可挽回的局面。
  这的确是件可喜的事。虽然现在情况紧急,但他的脑子里依然很想为旅人祝贺。只不过,他的胸中却萌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因为旅人宛若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总、总之现在先追川村要紧。老大,这件事待会儿再说吧!」
  雪路逃也似地离开现场。
  「嗯,我知道。走吧————咦?」
  「老大?」
  穿过入口大厅,来到走廊上时,旅人又是一阵惊愕。他揉了几次鼻子,回头望着入口,接着又嗅了嗅自己的衣服。
  「为什么?为什么鼻子闻不到气味?为什么看得见气味?太奇怪了!我的嗅觉明明恢复了啊!为什么?」
  旅人大为混乱。雪路只是旁观者,无法断定,但看来旅人的嗅觉似乎并未完全复原。
  他只对那种毒品的气味有反应?若是如此,这代表着什么意义?雪路当然无法理解。
  「老大,你没事吧?不然我们休息一下好了?」
  旅人茫然呆立片刻之后,吐了口长长的气,毅然回首,摇了摇头。这时的旅人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浪费了不少时间。没事了,我的眼睛并没改变,依然看得见,看得见那种气味的颜色。走这边,我想应该是一路延续到川村先生的套房。快走吧!」
  他们走上楼梯。
  雪路望着旅人的背影,悄悄地吐了一口气。他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了。旅人虽然有点失望,但态度并无变化。雪路的心境五味杂陈。
  唉,集中精神吧!现在的首要之务是抓住川村佑介。
  旅人在四楼最内侧的套房前停下脚步。佑介和阳子八成就在这里。
  「老大,怎么了?」
  旅人动也不动,雪路不禁担心他是否尚未从刚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但旅人的眼睛却望向隔壁的房门。
  「待会儿也确认一下隔壁——好,走吧!」
  话一说完,他便转动门把——门并未上锁。
  全开的门后有个男人伫立着,是川村佑介。灯没开,在走廊射入的光线映照之下,他看起来就像个幽灵似的。
  佑介的手上握着水果刀。
  滴着鲜红的血液。
  「——————」
  两人屏住呼吸,凝视屋内。
  只见阳子倒在佑介背后的客厅里。
  「阳子……老师?」
  旅人茫然地喃喃说道。
  雪路立刻闻进屋里,揍了失魂落魄的佑介一拳,抢过刀子,奔向阳子身边。
  「阳子姐,振作一点!」
  阳子呜呜地呻吟着。好险,她没死。
  「老大,叫救护车!…………唔?」
  雪路回头一看,只见旅人正抓着佑介的手臂。逆光让雪路看不清旅人的表情,但他发现旅人散发的气息带着可怕的魄力。
  「住、住手,老大!」
  晶亮的双眸蕴含着杀气。
  「不行!别杀他!」
  「……」
  旅人似乎对雪路的叫声产生了反应,缓缓地放开佑介的手臂。
  「阳子老师的情况如何?」
  「没事,只是昏过去而已。不过,怪了,她没被剌伤啊?」
  「刀子上的血是川村先生的……他割腕了。」
  如旅人所言,佑介的手腕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割伤。原来旅人是在确认这个?
  但是旅人的氛围根本不像在关心佑介。
  旅人显然散发着杀气。过去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雪路看得出来,那是杀人时的气场。
  「幸好没事。」
  旅人凝视着阳子,喃喃说道。
  沉默降临,有好一阵子谁都没有动作。
  远远传来了警笛声。
  
  *
  
  正当警方进行现场搜证之时,又有一台警车开进了停车场。
  下车的是帮派犯罪防制课的白石警部(注:日本警察职称)。
  他用如鹰眼般锐利的目光威吓四周,年轻警察纷纷撇开了脸。他哼了一声,丝毫不掩饰焦虑之情。
  「——真是的,给我找麻烦。」
  和黑道有关的毒品案件照理说该头一个联络他,但现在却被刑事部的年轻人抢了功劳,老实说,他的心情恶劣至极。跨辖区合作并不稀奇,但被人抢先一步,令他大为光火。只能聆听事后报告,是种莫大的屈辱。
  某个刑警察觉白石到来,立刻跑了过来。指挥现场的也是她,这几年来解决了好几件案子的干练女刑警。
  增子堇警部补(女注:日本警察职称,位阶在警部之下)站在白石面前敬了一礼。
  「辛苦您了,白石警部。」
  「多亏了某人,我一点也没辛苦到。」
  「……」
  面对讽剌却面不改色这一点也很不可爱。正因为她是美女,面无表情的扑克脸看起来格外有魄力。
  以刑警来说是很理想,但以女人来说就有点问题了。
  「案情概要我已经听说了。嫌犯呢?」
  「已经坐上警车,进行了简单的侦讯。不过他有毒瘾,似乎刚吸过毒,目前处于无法答话的状态,看来必须先送他就医。」
  「受害的两名女性呢?」
  「嫌犯的女友,七尾满里奈虽然被监禁了数天,但有定时供给三餐,健康方面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个是山川阳子——她也认识嫌犯,被嫌犯带到这里,而且遭受殴打。她的外伤只有些轻微的跌打伤,并未受到性侵害。」
  「她的运气还真好。呃,嫌犯叫什么名字?」
  「川村佑介。二十三岁,无业。」
  明明只报名字就行了,她还一板一眼地把年龄职业也说出来了。
  「对、对,叫川村。听说他吸食的是『灰烬』。『灰烬』除了会让神经过度敏感,还有兴奋作用,SEX的快感也会增加好几倍,那个女孩没被强暴真是奇迹啊!啊,不过他在房里烧『灰烬』,搞不好那个女孩也会一起爽咧!」
  呵呵呵!白石下流地笑着,但增子的表情依旧丝毫未变。
  至少敲个眉头吧!无聊的女人。
  白石如此暗想,但增子表情未变是出于其他理由。
  「川村躲藏的四〇一号室中发现了大量的『灰烬』,以个人使用而言数量太多,应该是拿来贩卖的。隔壁的四〇二号室是用来监禁七尾满里奈的,但从这个套房里同时也发现了少量的其他毒品。」
  「其他毒品?」
  这他可没听说过。川村应该只有一种毒品才对啊!
  「川村吸食的毒品不是『灰烬』。详情必须再经过调查,不过很可能是新品种。观察川村的状态得知这种毒品可以使五感产生变化,甚至可能看见幻觉,声称看见了看不见的东西,因恐惧而做出自残行为。虽然这和川村的精神状态应该也有关,但效果显然与『灰烬』不同。」
  白石略微动摇,但并不明显,旁人看不出来。
  ——难道说?不,不可能啊!
  「已经全部扣押了?」
  「不,目前只扣押了这两个套房里的毒品。时间和人力不足,还没搜完所有套房。」
  「……鸟羽组牵涉在内的可能性呢?」
  「现在还在调查中,无法断定。川村的自白看来难以指望,所以要找齐证据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鸟羽组成员可能涉及绑架七尾满里奈。」
  原来如此,要抓人只能从这里着手啊?
  白石咂了下嘴,吐了口口水。要确认的事堆积如山。真是的,尽把麻烦事丢过来。
  「报告完毕。如果有任何进展,我会再向您报告。」
  增子敬了一礼。
  在第一时间向上司报告,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以增子的情况而言,应该是避免和上司产生不必要冲突的处世之道。她事事照规矩来,别人就没得找碴。这家伙知不知道这就是她最惹人厌的一点啊?
  精明干练却一板一眼。
  对组织而言,是个难用的人才。
  「那么我先失陪了。」
  「啊,等等、等等。是谁报警的?我想和他谈谈。」
  增子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不用劳烦警部亲自出马。」
  「什么?」
  「因为那是匿名报案,要找出报案人需要一段时间。这类杂务和报告书交给我来做就行了,
  请警部指挥现场。我失陪了。」
  增子这回真的转身离开了。
  该准备的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只要捡现成的就好?真嚣张的女人。不过,既然她肯把现场指挥权交给自己,白石也没有怨言。若要求自愿接手杂务的部下把杂务交给自己做,反而奇怪。
  「…………」
  这可说是一种直觉,白石觉得不对劲。
  增子有所隐瞒。
  不,或许是在袒护某人,八成是报案人吧!接获报案至出动的时间太短,报案人应该和增子相识。
  也罢,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只要注意增子的动向即可。现在的首要之务是替这些小混混擦屁股。
  白石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进公寓中。
  
  旅人和雪路混在围观的附近住户之中,从停车场外关注警方的搜索状况。
  雪路默默地侧眼窥探旅人。
  他觉得有点尴尬。和旅人在一起,他是头一次有这种感受。
  「雪路,刚才和增子小姐说话的男人你认识吗?」
  旅人突然提问,让雪路慌了手脚。
  「咦?啊,嗯,那应该是白石警部,搜索毒品的专家,曾经逮捕毒贩好几次。我记得他还破获了一个毒品通路,好像很有本事,不过底细我就不清楚了。」
  雪路连珠炮似地说明完毕之后,吐了口气,调整呼吸。
  「白石……白石啊?——白石警部。」
  旅人复诵了白石警部的名字好几遍。
  「欸,你到底怎么了啊?老大,你闻到那个毒品的气味以后就变得怪怪的耶!」
  闻言,旅人面露苦笑。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没事,只是想起了很多事。」
  「……是吗?那我就不多问了。」
  「谢谢。」
  被当面道谢,怪难为情的。雪路扯开话题:
  「幸好阳子姐的伤势不严重。但看来她今晚得在警署过夜了……她真的很倒霉,居然被扯进这种案子里
  「嗯。不过多亏了这件案子,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
  雪路歪了歪头,但依然什么也没问。
  
  旅人默默不语,凝视着白石警部离去后的停车场。
  不,他凝视的不是景色。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三天的光景。
  旅人终于找到了。
  绝不会让他逃掉。
  白石警部……那张脸,我从未有一时半刻忘记过。
  旅人的嘴角泛着冷冷的笑意。
  
  *
  
  川村佑介抛下一屁股债失踪,逃亡生活只持续了两星期,但终究无法逃出地下钱庄业者的手掌心。
  业者对无力还债的佑介提出了一个方案。
  要他贩毒,并用贩毒所得还债。
  没有退路的佑介开始干起违法的事。一日一习惯,贩卖毒品给十几岁的未成年人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然而,追踪佑介行踪的女友满里奈却发现佑介贩毒。为了阻止想报警的满里奈,佑介借助业者之手,绑架并监禁满里奈。为求自保,佑介还故意联络大学时代的朋友。
  佑介也觉得自己做事毫无计划。在警察随时可能找上门来的状况之中,排解焦虑的唯一方法就是吸毒。
  佑介在监禁套房之中发现了他没见过的毒品。
  满里奈一再阻止佑介,但佑介对于新型毒品兴味盎然,便偷偷藏起来,想背着满里奈使用。此时,山川阳子和一个年轻男子闯进了他的暂时职场「齿轮」。
  他们在怀疑自己。知道这一点之后,佑介的不安急速膨胀。
  他忍不下去了。
  佑介使用毒品,逃避现实————
  
  并失去了之后的记忆。
  
  *
  
  警署会议室中,一个名叫增子的美丽女刑警如此叙述发生在佑介身上的一连串事情。
  这应该是增子汇整阳子和满里奈提供的资讯得到的结论吧?阳子也认为真相就是如此。
  然而,案发两天后,警方公布的却是「嫌犯川村佑介单独犯案」,黑道及地下钱庄业者涉及的部分一概不提。
  那么,嫌犯川村的毒品是打哪儿来的?
  帮他绑架七尾满里奈的又是谁?
  警方以一句「侦办中」打发,结束了调查。
  这回的案子是川村佑介独自制毒贩卖,地下钱庄业者并不存在,他藏身的公寓也和鸟羽组毫无关联。
  事情演变成如此。
  「我想你应该不能接受,但是死心吧!上头的决定是无法推翻的,我也没有余力继续追查不发调查费用的案子。」
  面对忿忿不平的阳子,增子依旧一派平静,没有表露任何感情。
  「……」
  起初阳子以为增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随着见面次数增加,她对增子的印象改变了。这个人很冷漠。
  不,这么说不太对,该说是冷静才对。
  「为什么不调查黑道?」
  「没必要对你说明。」
  继明明有满里奈这个证人在啊!」
  「也有可能是伪证。」
  又是这句话。每当阳子质疑办案方针,增子就会以机密事项为由拒绝再谈。如果提出证据,她又会举出别的可能性加以否定。即使再怎么追究,终究是徒劳无功。
  从那天起已经过了一星期。
  同样的事一再重演。
  「满意了吗?侦讯到此结束,辛苦你了,我不会再请你来了,多保重。」
  增子离席,走向会议室外。
  阳子察觉增子停下了脚步,转头一看,只见增子正凝视着她。
  「你的脸颊似乎消肿了。」
  阳子摸了摸左脸颊。案发当晚,她在公寓套房中想阻止佑介自杀,却被他揍了一拳。她虽然还贴着药布,但痕迹应该已经消失了。
  「太好了。日暮旅人似乎很担心,我也放心了。」
  增子依旧面无表情地如此说道,接着又说了声再见,离开会议室。
  她到底想说什么?
  直到最后,阳子还是搞不懂这个刑警。
  
  刚走出警署,阳子便看见旅人站在正门前。
  咦?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阳子忍不住用手遮住左脸颊。她不想让旅人看见她的伤势,所以自那晚以来一直避免和旅人见面。旅人甚至跑到她家探望她,却被她赶回去。
  「增子小姐叫我来接你,她说你的伤势已经不显眼了,没问题。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点,没顾虑到你的心情,还一直缠着你。」
  把这些话说出口,神经也够大条了。
  而增子居然会留意这种小细节,也让阳子意外。
  阳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这些人真奇怪。
  「增子小姐有提到任何关于案情的事吗?」
  送阳子回家的路上,旅人如此询问阳子。
  「……她说逮捕佑介以后就结案了。事实上,警方也已经结束调查了。」
  没错,已经结案了。
  佑介被捕,满里奈平安获救。满里奈依然健健康康的,和阳子一起庆幸彼此的平安无事,但佑介却因为吸毒后遗症而陷入无法会面的状态。阳子安慰着悲伤的满里奈,同时对警方产生了不信任感。
  黑道的涉入和地下钱庄业者的存在都是事实,但警方却当作没这回事。
  她不服气。怎么能如此虎头蛇尾?
  旅人又再度询问愤慨的阳子:
  「其他还有说什么吗?」
  「咦?其他…………不,没说什么。」
  「是吗?那我们自己找出真相吧!」
  阳子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旅人柔和地微笑着。
  「增子小姐又没说我们不能自行调查,没关系。我想警方应该也有他们的苦衷,而这点我们也一样。」
  阳子停下脚步,拼命抬头仰望高大的旅人。
  「川村先生是被害人。『灰烬』这种毒品的制造者似乎在国内,让它流通的几乎都是日本人。以年轻人为中心散布『灰烬』赚钱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只要一天没抓到他们,同样的事就会一再发生。」
  「……可是,警方不帮忙,我们能做的有限吧?」
  「别小看雪路。那天,他偷偷从川村先生的套房『借』走了另一种毒品,目前正在化验中,或许能从成分及制造方法找出制造者。即使没找到,应该也能成为有力线索。我们打算从这里重新展开调查——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
  见旅人的意志如此坚定,阳子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能回头。
  这次的事件让阳子失去了一个朋友,她不能置身事外。
  或许她完全使不上力,但她岂能就这么忍气吞声?
  旅人的手突然抚上了阳子的左脸颊。
  「咦,呃,怎么了?」
  冰冷的手令阳子坪然心动。
  「……老实说,我一直很迷惘,阳子老师是不是别和我们扯上关系比较好?」
  阳子过度动摇,胡乱挥动的双手倏地停了下来。
  旅人目光哀伤地说道:
  「或许以后你又会遭受池鱼之殃,受到比现在更重的伤。和我们继续来往,会发生什么危险无法预料。」
  触摸脸颊的掌心十分冰冷,本来阳子脸颊的温度可以反过来传给旅人的。
  但是旅人却感觉不到。
  阳子觉得好悲哀。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期待阳子老师到事务所来。」
  阳子不禁暗想:我想在他的身边支持他。
  如果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
  「别担心,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能够自己做决定。我——我也想待在你身边。」
  阳子用双手包覆冰冷的掌心,替他取暖。
  即使旅人感觉不到,阳子可以代他感觉。
  看吧,已经变暖了。
  两人互相凝视,旅人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灯衣一定会很高兴的。」
  瞬间,阳子愣住了。
  「咦?灯衣?」
  ——咦?咦?咦?我刚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或者是说了很不得了的话次,
  一回想起来,阳子立刻变得面红耳赤。
  「哇、哇、哇——————————!」
  阳子大声尖叫,双手掩着脸跑开。
  她现在哪有脸让旅人送她回去?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留在原地的旅人目瞪口呆,随即垂下肩来,微微一笑。
  「真是个有趣的人。」
  绝不能让阳子和灯衣遭遇危险。
  旅人很清楚,但他不能停手。
  在达到目的之前,绝不能停手。
  ——看着吧,爸爸,妈妈。
  旅人仰望着清澈的蓝天,双眼依旧带着哀伤之色。
    

  雪路雅彦非法侵入警方的电子资料库,偷看白石警部的个人资料。
  白石警部过去曾受过两次表扬,除此之外没有醒目的功绩,评价大约是中上,是个没有特色的普通警察……不过这只是数据资料,无法反映他的为人。评价虽低但能力高强的人比比皆是。雪路又在网路上搜寻白石警部。
  他在符合项目中寻找和「表扬」有关的报导。
  那是两年前的报导,白石警部因逮捕贩卖毒品的现行犯而受到表扬。这和当年雪路接收到的情报一致,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曾感叹原来警察还有点用处。
  关于另一则表扬的报导则是到处都找不到。
  雪路再次检视资料库,只见上头记载的日期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啊?那网路上就没有了。」
  雪路前往市立图书馆,阅览十八年前的地方报纸。
  表扬时期是二月。雪路以一天为间隔翻阅报纸,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报导。
  「——表扬典礼于十五日在该市的饭店中举行。白石孝德巡查部长(27)获颁优良警察奖章,雪路照之市长出席表扬典礼,颁赠奖状。」
  雪路一面阅读报导,一面皱眉头。
  「…………唉!」
  ——我在干嘛啊?
  旅人和白石警部必然有过节。一想到旅人凝视白石警部时的眼神,雪路就全身发毛。
  他的眼神依然充满哀伤,却静静地散发着强烈的杀气。
  看在雪路眼里,便是如此。
  雪路很希望是自己误会了。他就是为了排除旅人和白石警部有过节的可能性,才调查白石警部的事。
  他总觉得旅人似乎即将远去,令他非常害怕。
  同时,他更无法原谅自己居然对旅人产生不信任感。
  雪路的视线再度移向报纸。
  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那是种轻微的突兀感。
  二十七岁受表扬,似乎太年轻了。这类表扬通常都是针对即将退休的警察,倘若白石警部立下了什么功劳另当别论,但他的年资这么短,似乎不足以评断他的工作态度。
  「是我想太多了吗?」
  雪路喃喃自语,面露苦笑,抓了抓头。
  一旦开始疑神疑鬼,连毫无关联的事也会显得别有意义。雪路知道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雪路又继续阅读报纸,转眼间便到了闭馆时间。
  他起身离开图书馆,并未把报纸收回原处。
  
  在摊开报纸的一角,刊载了一则小小的车祸报导。
  内容十分简洁。
  「——曾担任私人秘书的日暮英一(32)驾驶的自用车掉进路边的河里,日暮胸部受到强烈撞击,当场死亡。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妻子璃子(30)头部受到强烈撞击,送医后不治身亡。」
  图书馆职员将报纸折好,放回保存处。
  这份报纸再也无人过目。
  

  后记
  
  各位读者觉得《侦探·日暮旅人遗失之物》内容如何?
  这次的结尾方式有点奇特,不知道下一集能否尽早出版?但愿可以。
  在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写道:「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但是现在却开始飘荡动荡的气氛。写不写杀人案,固然是取决于作者,不过既然是侦探小说,当然要有刑警登场,啊,那也该写写刑案才对吧?如此这般,我没想太多就写下了上述桥段,现在转念一想,嗯,搞不好以后也会出现杀人案桥段?
  为求慎重起见,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食言的借口喔!
  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和平落幕。
  ——啊,枪战…………只要开枪的不是旅人,就没关系吧!
  
  虽然本集收录了以料理为中心的故事,其实我完全不会做菜。撰写故事时,身为专业厨师的母亲提供了许多建议给我参考。
  我在老家店里的厨房试做了作品中的料理,结果还挺好吃的。我不禁想像,如果做这道料理的不是我这种大外行,而是专业厨师,一定会更加更加好吃吧!所以便透过旅人一行人之口大肆赞美了一番。料理真的是门很深奥的学问呢。
  其实不只料理,各行各业都一样,只要加以探究,便会惊讶于它的深奥。在《日暮旅人》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保育员日常生活,是我实际上向保育员请教过后,再配合故事需要加上一些虚构色彩撰写出来的。越是深入了解,就越对保育员这个行业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够以这个行业为题材写个故事。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各种风景背后,都有它的故事,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体验其中的感动,而这些感动又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味料。
  一想到每个人都是活在故事之中,就教人胸口发热,不是吗?
  即使日常生活再无趣,只要这么一想,便有种站上舞台的感觉。换个想法,就能享受人生。
  哎呀,这篇「后记」是怎么搞的啊?说教意味实在太重了。
  
  那么,最后要致上谢辞。
  为了写这部作品,有许多人士给了我各种建议。保育员呢夫妇、堂姐C姐、好友KK,还有爸妈,谢谢您们。
  责编荒木编辑、插画家烟乐老师、设计师T,继第一集以来又继续受到您们的照顾,在此表达我深深的感谢。下一集也请您们多多帮忙。
  还有所有的读者,我要向您们致上最大的谢意。
  
  谨此,后会有期。
  
  2011年 冬 山口幸三郎
发表于 2013-9-7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刚一回过神就上传好了!
发表于 2013-9-8 21:0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没仔细看差点以为是旧书被顶上来了,原来是第二本。谜题的解答渐渐浮现,期待下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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