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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转吧!企鹅罐 中 [几原邦彦、高桥庆][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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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 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转吧!企鹅罐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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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几原邦彦、高桥庆
插图:星野リリィ
翻译:林哲逸
图源:ma0575
录入:Lafrente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一场「企鹅罐」争夺战,他们赌的是「幸福」,筹码是「人生」!

  晶马被抓走了。为了救他,苹果交出视为性命的日记。
  然而「命运日记」藏着企鹅罐的线索,失去它,阳球性命再度垂危!
  连企鹅帽也丧失了力量,紧要关头之际,
  一名自称为特别诊疗医生的神秘青年突然现身——
  渡濑真悧,以延续阳球性命的特效药为条件,要胁冠叶订下契约。
  妹妹活下来了,冠叶却踏上—条涉及犯罪的荆棘之道。

  十六年前在地下铁事件中丧生的桃果,到底在命运日记中留下什么?
  当时的悲剧让无数命运交错,然而漫长的轮回之旅将通向何处?

  拯救妹妹的鲜红药剂,究竟是象征希望的解药——
  还是堕入绝望的毒药?

  是不是最初就选错了路?哪边,才是幸福的出口?
  他们,仿佛越走越远……

———————————————————
下载:http://dl.vmall.com/c0z9xo70xb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fc658a01/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 ... 1&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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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几原邦彦
  日本动画导演,身兼讲师、作家、音乐制作人,小说/漫画原作。从动画「美少女战士」系列出道,接着以「少女革命」一举轰动团际,影响动画界深远,更改变少女及变身类动画的格局。
  深受魔幻现实主义导演寺山修司影响,作品风格大胆、前卫,并擅长使用后设、象征与诗的语言。能精准剔除与故事内涵无关的讯息,创造脱胎自现实的超现实世界观;摆荡于写实和幻想的说故事手法,及因此延伸而出的诠释空间,使几原邦彦成为动漫界的异数,也令他的作品兼具艺术性与娱乐性。长以瑰丽奇诡的手法,刻画青少年介于「孩子」与「大人」之间的暧昧心理,和面对社会化复杂矛盾的心境。
  2011年推出的《转吧!企鹅罐》动画与小说,为他继《少女革命》后暌违十二年的原创作品。除动画之外,曾与漫画家永野护合着SF小说;目前则与漫画家中村明日美子合作《ノケモノと花嫁》,连载于女性时尚杂志《KERA》。此外陆续有新企画,其创作能量令人期待。
  为什么选择企鹅作故事的重要象征,几原的回答很有趣:「是鸟却不能飞,可以游泳却不能一直待在水中,我的容身之处到底在哪呢?」它们非哺乳类,也不是狗猫等常见的动物,是长得和鸟类不一样的鸟。好像来自另一世界不归属任何一方的姿态,启发了他的想像力。
  个人网站:http://www.jrt.co.jp/yos/ikuniweb/index.htm

  作者|高桥庆
  日本新生代作家,10月15日在东京出生,首度与几原邦彦合作撰写《转吧!企鹅罐》。
  个人网站:http://kei.web.wox.cc/


  译者|林哲逸
  东海大学历史系毕业,现就读辅仁大学日本语文学研究所。
  译有《恶魔事典》、《武器事典》、《魔导具事典》、《姑获鸟之夏》等。


  封面绘者|星野リリィ
  日本漫画家、插画家。以BL漫画崛起,近年来则以男女向恋爱漫画与奇幻漫画为主。已出版作品有《梦回古都》、《半妖少女-绮丽谭》等,也活跃于同人界。担任日本原创动画「转吧!企鹅罐」动画人物设定,也身兼小说封面绘者。
  个人网站:http:l/muslubamanurejugemjp/


  《转吧!企鹅罐》(中)主要人物简介

  高仓冠叶 Takakura Kanba 高仓家的长男,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异性缘良好,有交不完的女朋友。但他全心想守护的只有妹妹阳球一人,为了让妹妹活下去,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高仓晶马 Takakura Shouma 高仓家的次男,与冠叶是双生子,十六岁,外苑西高中二年级。擅长理家,厨艺高超,是模范家庭主夫。个性稳重善良,常为他人设想,往往因此卷入麻烦中。

  高仓阳球 Takakura Himari 高仓家的么女。因罹患怪病,于小学五年级时停学,住院疗养。但在三年后医师诊断为无法治愈,且只剩几个月可活,遂回家和哥哥们共度最后时光。然而,只要戴上一顶奇异的企鹅帽就会让她变身成个性跋扈的异空间女王,对哥哥们颐指气使。

  高仓剑山 Takakura Kenzan 高仓三兄妹的父亲,目前行踪不明。

  高仓千江美 Takakura Chiemi 高仓三兄妹的母亲,目前行踪不明。

  荻野目苹果 Oginome Ringo 十六岁,就读樱花御苑女子高中,擅长做咖哩。拥有姐姐桃果的日记而成为高仓冠叶与晶马追逐的对象。她为了重建全家和乐的生活,不择手段也要实践日记内的「预言」。

  荻野目桃果 Oginome Momoka 苹果的姐姐,是多蕗桂树和时笼百合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于十六年前的地铁事故中丧生。

  多蕗桂树 Tabuki Keiji 外苑西高中的生物老师,冠叶与晶马的班导师,热爱野鸟。与时笼百合结婚。

  时笼百合 Tokikago Yuri 东池袋阳光歌剧团首席女伶,是位明艳照人的美女。与多蕗桂树是夫妻。

  夏芽真砂子 Natsume Masako 使用类似高尔夫球的球体为武器的富家小姐。口头禅是:「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夏芽万里夫 Natsume Mario 夏芽真砂子的弟弟,体弱多病。

  渡濑真悧 Watase Sanetoshi 管理奇异图书馆的神秘美青年,同时又自称是特别诊疗医师,成为阳球新任主治医师。容貌阴柔,双眼仿佛蕴藏着宇宙,飘逸的雪白长发交杂着淡桃、浅绿和水蓝色。

  DOUBLE H 阳球小学好友云雀(Hibari)和光莉(Hikari)组成的少女偶像双人团体。

 楼主| 发表于 2013-9-1 16:50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你在夜空之中,见到了四颗又大又红的星星,请务必睁大双眼,好好确认那是什么。
  这四颗特别硕大、闪耀着美丽光芒的星星,究竟是带来爱与生命的苹果?抑或是司掌不祥记忆与诅咒的大黑兔的眼眸?不论是何者,一旦见到了它们,就无法回头了。若是懂我的意思就快点行动吧,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倘若那是苹果,为了所爱之人,拼命伸长手得到它吧:假如那是拍动巨耳飞来的黑兔,为了警告想守护的人,就该使出所有力气,大声呼喊。
  我爱你。所以,请你快点逃离这里。不必担心我,小心别让黑压压的影子吞没你,快步奔走逃离这里吧。等到有朝一日你找到那散发温润光泽的真正苹果时,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请想起我吧。即便届时你是孤独的,也务必吃下那颗果实。因为那是赐给拼命挣扎而存活下来的人的奖赏,同时也是赐给豁出性命帮助你的我的奖赏。懂了吗?这不是悲伤的结局,反而是崭新篇章的开始。因此,你不应哭泣。切记,要小心那四颗赤红色的星星。




  1




  是我不好。你总是肆无忌惮地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既粗暴又任性。也许我只是想学你吧。也许我羡慕起你的任性。此外,这虽不足以当作理由,我想我对这一切已感到厌倦,所以心情才浮躁不安。
  被迫寻找名为「企鹅罐」的不明物体,妹妹的性命危在旦夕,以及即便如此却仍须度过的每一日。
  明明我活到现在认识的女生寥寥可数,我却说你是我遇过的女孩当中最黑心的人。这种话我竟能说出口,现在深自反省中。所以,请你别再倔强地坐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啜泣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守着受伤的我,但是你身上只穿了这么一件轻薄的衣服,雨势又那么大,夜深了,气温也愈来愈低。万一感冒,到时候你一定会把责任算在我头上吧。所以,请你别在那里哭泣,快回到温暖的室内,换上干爽衣服吧。
  再者,你身上的性感睡衣在雨中湿透,变得有些透明。老实讲,虽然对你很不好意思,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我看见你在睡衣底下穿了什么内衣,也知道现在的你一旦褪去睡衣,便彻底一丝不挂。但这些话我还是别说的好,我不想再惹你生气了。
  真的是我不好。我衷心如此认为。所以求你别再哭了,好吗?否则,全身上下无处不疼的我真的会困扰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啊。我向来不怎么机伶,不懂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人。
  你缩成一团的娇小背影,现在被染得灰蒙蒙的,在雨中不住颤抖。




  微张开眼,闻到似曾相识的刺鼻味,凹凹凸凸的白色天花板看起来歪七扭八。可知这里不是屋外,也不冰冷。
  「这家伙睡得可真安详啊。原来笨蛋不只不会感冒,竟然也不会受伤吗?」远处传来熟悉的恶言恶语。
  「唔——说这种话真的好吗?小冠,接到医院的电话时,你的脸都吓得铁青了呢。」又有一道语气调皮、高亢甜美的声音响起。
  「少罗唆,绝不能跟晶马说这件事哦。」
  少女以咯咯笑声代替回答。
  我缓缓转动沉重的头。见到老哥与阳球站在光线明亮的窗边。已经早上了吗?得赶紧起床作饭才行。为了迎接完美的早晨,得从恰到好处的早餐开始。
  我想爬起来,全身上下却刺痛不已。「哎呀呀呀……」我小小哀叫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正睡在硬梆梆的床垫上。
  「小晶醒了!」阳球转头朝我跑来。柔顺的头发在阳光中飞舞。
  「晶马!」老哥也睁大双眼,接着又眯细,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撑起上半身,再度确认了环绕着我的气味、天花板、墙壁上的时钟,与老哥的脸。
  「咦?这里是……医院?」我沙哑地问。
  「笨蛋!」老哥以超乎医院规定的声量对我怒吼。
  「笨蛋?」我瞪了他一眼,老哥把我推倒在床上。「好痛,干什么啦!」身体在床垫上微微反弹了一下。
  「够了,你给我永远躺着就对了!」老哥摆出臭脸说道。
  「小晶,你不记得昨天的事吗?你被车子撞到,所以住院了。」阳球不安地望着我的脸。
  「啊。」对哦。只记得刚刚我还在黑压压的大雨之中。打了好几次雷,雨水冰冷,雨势猛烈,而她——荻野目坐在地上哭泣。情景之凄惨,完全不知该从哪里处理起才好。
  「想起来了吗?」
  「嗯。」
  「记忆正常的话,脑袋瓜应该也没事吧。虽然以前就不怎么灵光了。」老哥总算放心地露出微笑,轻戳了一下我的头。「放心吧。你没骨折,仅受到轻微的撞伤。连医生也笑着说你的运气很好呢。」
  我鼓着腮帮子瞪老哥一眼,老哥却突然转头面向窗户。
  「小晶,别生气喔。小冠虽然嘴上这么说,昨晚可是一夜没睡,一直陪在你身边,很辛苦呢。」阳球悄悄对我耳语。
  「阳球!」
  阳球离开床边,嫣然一笑。
  老哥的背影看起来已不再生气。
  「呃……」本来想问荻野目的事,但阳球打断我,说:
  「啊,对了!我去通知苹果小晶醒了。小晶也要好好向苹果道谢喔。因为她帮你叫救护车,还一直陪在你身边呢。」阳球表情天真无邪,说完之后,快步朝走廊而去。
  「阳球,等等……」在那副情景之后,我们……应该说,我要用什么表情面对她呢?如果我的记忆正确无误,我该对荻野目说什么话来道歉呢?
  「说吧,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老哥缓缓回头,瞥了一眼门口,接着说:「你的车祸,跟荻野目苹果的『那个东西』有关吧?」
  当然不算没有关系。但那一瞬间我会救她,恐怕与日记毫无关联。单单只是她有危险,而我刚好就在现场罢了。
  「该不会是那女人推你去撞车子吧?」老哥表情严肃地问。
  「当、当然不是!呃……应该算是我又搞砸了……或者说,我讲了不该讲的话……总之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不是荻野目害的啦。」
  老哥面露讶异,怀疑地眯起眼,扬起眉梢看我。
  「怎样啦?」我回瞪老哥。
  「你呀,真是个笨蛋。」




  荻野目苹果手里提着运动背包,靠在高仓晶马病房门外的墙壁上。视同生命的日记,与到了医院后换下的皱巴巴的脏睡衣及其他杂物等等,连同噩梦般的昨夜一起被塞进包包里。到医院后借用的白色干净毛巾含着雨水,仍挂在脖子上。
  「苹果。」
  听见阳球开朗的呼唤,苹果倏地抬起头。
  「小晶刚刚醒了,精神看起来很好!他说想向你道谢,我们走吧。」阳球牵起苹果的手,但苹果并不想走。
  「太好了。」她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怎么了?来嘛。」苹果的手比阳球略大一点,指甲剪得很整齐,现在完全冰冷。
  「不行。我没那个资格。」苹果低着头说。
  「苹果?为什么?」
  苹果把手抽回。阳球的手无所适从,只好缩回胸前。
  「什么嘛,从刚才起一直骂我笨蛋!」由门缝中传出晶马很有朝气的喊叫声。
  「看吧,他完全没事了呢。」阳球又露出微笑。
  但苹果更用力地将包包抱在胸前,下巴抵在上头,喃喃地说了声:「晶马……」他为了救苹果而被车撞伤。不管理由为何,这件事都千真万确。苹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向冠叶、向在面前微笑的阳球,还有晶马本人道歉。
  M计划虽重要,苹果从没想过会像那般害晶马受伤。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放心吧。」阳球轻轻地笑了。「小晶也很想跟你说说话啊。」




  荻野目苹果低着头被拉进病房里,「小冠,」阳球徐徐开口:「我肚子饿了,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
  「可是……」冠叶轮流望了拉被子遮脸、表情难堪的晶马,以及低着头、动也不动的荻野目苹果。
  「我们可以去吗?」阳球静静地问。
  「嗯……」晶马小声回答,声音几乎听不见。
  在整齐宽敞到一点也不像在医院里的餐厅一角,冠叶拄着手臂望着打毛衣的阳球发呆。
  两人与两只企鹅在餐厅里刚吃完温热的蔷麦面。冠叶啜饮热茶,看着阳球的纤长睫毛微颤,长发也跟着摇曳的模样。习惯打毛衣的阳球,手中棒针动作轻快,因此冠叶完全看不出那是怎么编织出来的。
  微张的浅色嘴唇时常欲言又止,有时则以极小声说着「就是这样……」「很好」。
  「对了,小冠。」阳球突然抬头看着冠叶。
  「咦?」冠叶刚刚一脸呆相地望着阳球出神,这时一被呼叫,慌得翻倒茶杯。「没关系,里面没剩多少茶了。」
  冠叶连忙把茶杯放好,递毛巾给坐在隔壁的企鹅一号要它擦干净。一号乖巧地用双翅擦拭桌子。
  阳球轻轻地笑了,接着开口:
  「话说……你有收过女生送的礼物吗?」没停下编织的手,阳球问。
  「礼物?为什么这么问?」冠叶看着空茶杯底所剩的一点点茶叶回答。
  「小冠不是很受欢迎吗?小晶说你是『花花公子』。」阳球感到很有趣地笑了。
  「那家伙,又对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所以我想问你,你收到女生送怎样的东西会觉得高兴呢?」阳球略显畏缩,但眼中透出兴味盎然的光芒。
  「我想想……」冠叶假装沉思,边留意着阳球对他一心投注的视线。「别的女人送的东西我没半样想要啊。」他在心中嘟囔。
  「嗯……没有吔。」他率直地说出口。
  「是吗……」不知为何,阳球遗憾地叹气。「不然……不然……相反地,是否有收到什么会讨厌的呢?」
  「哦,这可就多了。基本上那种『我真心诚意地制作了』之类的东西实在敬谢不敏啊。」冠叶明白地说。
  「咦?」阳球停止编织的动作。
  「例如说,超讲究的便当。像是用难以置信的复杂方法切出的的章鱼形小热狗啦、切面是花朵或动物的寿司卷等等。最糟的是,宛如爱妻便当般在白米上写字的那种。说老实话,想到就让人发抖啊。」冠叶想起某次收到用樱花鱼松在米饭上写了「LOVE」的便当,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所以说,别选便当比较好喽?」阳球上身前倾。企鹅三号也学她,伸出戴着不合时节草帽的头,眼睛眨个不停。
  「嗯——另外,像是大得夸张的蛋糕,特别是上头还插上礼服打扮的新娘新郎人偶的那种。那可真让人受不了啊。」冠叶望着远方,回忆当初的强烈印象。
  「就这些?还有吗?」阳球不安地继续询问。
  「还有嘛……我想,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亲手编织的毛衣吧。尤其是编入大大的名字缩写的那种,实在太沉重。一想到被强迫穿上的那时,我就……」冠叶一脸受不了地苦笑,脸颊抽搐个不停。此时他突然惊觉阳球编织毛线的手早已停下。
  阳球垂下眼帘,嘟着嘴,静静把棒针放到桌子上。
  「既然如此,送围巾应该也很让你困扰吧。」
  冠叶心想:「完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粗心。明明对别的女人体贴入微,却没能察觉眼前妹妹的心思。
  一时,沉默降临于两人之间。
  「怎么可能!」冠叶不知不觉间站了起来,还因动作过猛,原本坐着的椅子应声倒下。
  阳球睁大眼抬头看冠叶。冠叶用力抓住阳球的双肩,说服她:
  「听好,阳球,我刚才说的话全都是开玩笑。这世上会挑剔阳球编的东西的笨蛋一个也不存在!只要是阳球送的围巾,不论何时何地,哪怕是灼热的撒哈拉沙漠中央或高温潮湿的热带丛林里,我照样围着不放!手工围巾万岁!Viva围巾!超棒的啦!」冠叶自己虽也知道这番话明显说得太过头,仍高举双手,大声疾呼。
  眼角余光隐约见到阳球张嘴发愣。
  冠叶平时为所欲为,一在阳球面前,却变得跟班上的山下同学没两样,简直是小丑一个。所摆出的客套笑容如今也不好意思收起,冠叶只好继续露出闪亮的牙齿,缓缓把手放下。
  阳球噗哧笑了。
  「小冠,你是不是有点累了?」她歪着头问。就连由她长发传来闻惯的洗发精香气,也让冠叶怦然心动。冠叶就是拿阳球没办法。
  阳球霍地站起,伸出雪白的小手,缓慢而仔细地抚摸冠叶的头三次,然后把她的宽额头贴在冠叶的额头上。这跟母亲以前常做的动作很像。
  冠叶知道自己的脸正在发热,显得有些狼狈。
  「我刚好编到一个段落,先回家拿小晶的换洗衣物过来。所以小冠要留下来陪小晶喔。」阳球就像是一颗小而甜的糖果。她的声音流入耳里,冠叶觉得脑子几乎像是要融化了。
  「了解。」冠叶乖巧地回应,觉得自己在阳球面前就算像个小丑也无妨。他微笑,心想:只要能守护家人,守护阳球的笑脸,不管自己是人、是小丑、是怪物都没有关系。
  他扶起倒下的椅子,重新坐好。对面的阳球笑咪咪地将毛线与棒针收回包包里。
  「谢谢你,阳球。」
  「我什么事也没做啊。」阳球的声音奇妙地在餐厅里淡淡回响。
  阳球又恢复平静了,宛如打从一开始就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冠叶本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闭上嘴,在这里多待一会。在阳球离开医院前,就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也好。




  我撑起上半身,在床上坐着。荻野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默不作声。老哥跟阳球都不在,加上隔帘完全遮住,来自隔壁病床的气息愈来愈淡,更凸显了包围我俩的寂静。
  该从什么说起好……
  「晶马,谢谢你没把那时的事说出去。我在医院里看着冠叶与苹果,一想到事实真相就……」荻野痛苦地屏住呼吸,接着喊出:「对不起!」她深深低头致歉,头低到看得见发旋。
  脑中一一浮现「该道歉的人是我」或「快把头抬起来」或「别在意,我没事啦」等话语,经短暂沉默后,我深呼吸,开口:
  「你的膝盖擦伤了啊。」荻野目两脚膝盖贴着OK绷,上头渗出血来。「还有哪里受伤吗?」
  我这样讲,不知道会不会被误解成故意不理她的道歉?说不定我做出愚蠢至极的回答了。
  「没有,我没事。」荻野目缓缓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皮仍有些许红肿,表情显得有点疲倦。
  「是吗,太好了。」我嘿嘿傻笑一声,「用不着那么严肃嘛。我的伤势没什么大不了,住院实在太夸张了。」我看着荻野目隐藏在厚厚浏海背后的眼睛说。
  她依然低着头。
  「况且,我那时也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听到我这句话的瞬间,荻野目又再次低头,喊说:「对不起!」
  「就说别这样了。」我老实道出心中感想。说真的,荻野目如此内疚地道歉,令我如坐针毡。虽然我之所以救她,完全没带半点不纯想法,但我那时跟她一起行动却是彻底出自不纯动机;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九是由不纯物所构成。
  如果她多少对我抱怨个一两句,我还比较轻松一点呢。
  「先别提这个,日记没事吧?」本以为这么说,她一定会大声回答:「这还用说吗!」然而事情出乎意料。
  「今天我先回去好了。我还会再来的。」荻野目意气消沉,偷偷地瞥了我一眼,紧紧将运动背包抱在胸前。我从包包开口中见到昨晚那件睡衣,还有日记。
  「咦,那是……日记?」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被雨水沾湿的日记看起来像是被撕破了,变得薄薄的。「怎么会破掉了?」
  荻野目像是要遮住日记似地将包包重新抱好。
  「一半……被抢走了。」她声音有点发颤。
  「什么意思?」
  「昨天日记不是掉到马路上吗?一辆机车冲了过来,差点被抢走的瞬间我用力抓住,结果就破掉了。」
  「不会吧……」荻野目之所以如此内疚地向我低头,原来不只因为害我遭到意外,更是因为对我们仰赖的日记造成缺欠而感到有责任。
  我的脑中仿佛蒙上一层白雾。日记缺损了,这意味着什么?会对阳球带来何种影响?
  我天天跟着荻野目到处跑,究竟是为了什么?
  「打扰了。」
  一名声音特别宏亮的护士进入病房,拉开围绕我病床的隔帘。
  我们不由自主挺直了腰,闭上嘴巴。
  「高仓先生,用餐时间到喽。」推着配膳推车,由隔帘后方现身的护士意外年轻。她以锐利眼神盯着我,只有嘴角温和地泛着笑意。「高仓先生,你肚子一定饿了吧?今天特别为你准备了好吃的甜点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自己肚子饿扁了。自从在多蕗家里吃了下毒的蒙布朗后,到现在还没进食过。
  「我帮你准备一下。」护士俐落地张开病床附属的简易餐桌,接着用明显想促进我食欲的口气说:「好了,请慢用。看起来很好吃吧?」边将盛放餐点的托盘放到桌上。
  现在回想起来,这名护士实在有许多可疑之处。首先,她太年轻了。明明是个护士,她的指甲却修剪成漂亮的鹅卵形。此外,她身上也有一股与医疗人员很不相称的奇妙味道,像是蜡或花果等复杂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想多半是香水味吧。再者,那个布丁怎么看也跟医院的托盘格格不入,甚至还以鲜奶油装饰并配上水果呢。
  「哇,布丁吔。真幸运。」
  只不过那时的我被食欲蒙蔽了双眼,加上荻野目在身边,老哥也在医院内,便彻底松懈了。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特地跑来医院一趟,只为了加害于我。
  「还没吃饭就要先吃甜点?」荻野目一副受不了的模样,看着不假思索就拿起布丁的我说。
  「因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嘛。累的时候吃甜点最棒了。」我真心以为这是赐给疲惫不堪的我的褒奖。
  「又不是小孩子。」
  我不理会荻野目的讥讽,舀起布丁送入嘴里。汤匙也很异常。银制汤匙一点也不像是医院用品,是很正式的甜点匙。
  「哎,伤脑筋,茶喝光了吗?」护士一脸困扰地看着茶壶内部,以略嫌过大的声量说。
  「啊,我去装茶吧。」荻野目难得体贴地主动帮忙。
  「谢谢你。」护士立刻将茶壶交给荻野目。「茶水间离这里有点远,你知道位置吗?」
  「知道。」荻野目轻轻点头,一肩背起运动背包,手提茶壶,快步离开病房。
  「高仓先生,你女朋友一整天都在身边照顾你,真教人羡慕呢。」护士看着正大快朵颐布丁的我,面露微笑。
  「呃……我跟她不是那种关系啦……」我抬起脸来,还来不及讶异视野为何变得模糊,汤匙便由手中掉落。叮铃,响起了美丽的音色。
  在失去意识之前,「真让人羡慕啊。」似乎听见她又再次说了这句话。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她的声音冰冷,不禁让人背脊发凉,却又意外地性感。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名护士的脸。




  苹果捧着沉重的茶壶穿过走廊,回到晶马的病房。进病房前,与正推着配膳用推车、疑似刚才那位护士的人物擦身而过,但她没特别在意。
  「久等了,我装茶回来了。」苹果从隔帘后探头。「咦?」她咕哝。里面不只少了护士、餐盘,甚至连晶马也消失了。
  「晶马人呢?」去上厕所吗?可是为何连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也不见了?而且连等着拿茶的护士也失去踪影,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飘荡在寂静病房中的不安气氛,苹果不由得皱起眉头。




  冠叶睁圆了双眼,环顾没半个人在的病房。
  「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病房里确实连个人也没有。
  「不知道。他明明还在吃中餐,可是我一回来却没半个人在。」苹果把茶壶放到地上,将挂在肩膀上的包包抱到胸前,不安地望着冠叶。
  冠叶慎重地绕巡病床一圈。没找到什么可疑迹象,只见一根汤匙落在枯燥乏味的干净地板上。冠叶捡起那根擦得光亮的银制甜点匙,叹了一口气。突然间,后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似曾相识感令他心焦,连忙确认画面。
  「是晶马传来的!」
  「咦?」苹果身子探前,与冠叶一起盯着手机画面瞧。
  「交出剩下一半的日记。否则高仓晶马就会没命。」苹果看见信件内容一惊,又重新抱紧运动背包。
  「剩下一半的日记?什么意思?」冠叶立刻点选同时送达的另一封简讯,上头写着:「P.S.高仓晶马现在……」他毫不犹豫地点击内文下方的网址,跳出一段影片,显现出晶马被关在某个黑暗房间里,被绑在手术台上。
  被喷枪的蓝色火焰照亮的晶马,嘴里塞着封口球,表情恐怖扭曲,但呻吟声仍然很大声、很有力。
  影片应该刚拍摄不久。但晶马所在的房间太暗,画面杂讯太多,难以判断位置是哪里。
  「这怎么回事?对方要求用日记来交换,究竟是谁会开出这种条件?」
  「这个……请拿去吧。」苹果从运动包中取出剩下的一半日记,怯生生地交给冠叶。
  「只有前半?剩下的在哪?」冠叶一把抓过日记,仔细检查被扯破的裂口。
  「昨天晚上被抢走了。」苹果有气无力地回答。就算是现在,一想起这件事,仿佛瞬间便被带回那个可怕情境,冰冷的雨水与雷声与机车引擎声鲜明浮现。
  「被抢走了?被谁!」
  冠叶大声责问,苹果胆怯地退后半步。
  「不知道。突然有机车靠近我,抓住日记扯破了。我茫然失神,差点被车子撞上,那一瞬间晶马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苹果用手抵住额头,强忍哭泣。
  「你没说谎吧?」冠叶毫不留情地盯着苹果。
  「当然没有!如果不是晶马救我,我早就……」苹果瞥了一眼晶马刚刚还在的床垫上的紊乱痕迹。
  如果没有晶马相救,现在早就换彍果躺在床上,说不定还可能死了。即便如此,苹果仍感到有些迷惘,不知是否该舍弃自己家人的命运来拯救晶马。
  「所以说……」
  与晶马一点也不像、略显阴沉的美男子——冠叶摆出一张臭脸,凝视着写在封面里的「桃果」这个名字。
  苹果一心想尽早救出晶马,只要能说动这个恐怖的哥哥,要她故意说些惹人嫌的话也无妨;只要在阳球从家里带换洗衣物来之前,晶马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躺在病床上悠哉吃着布丁,那便足矣。
  「总之你拿去!没有日记的话,晶马就会死不是吗?既然如此,就快点拿去吧!」苹果大喊。
  「真的好吗?」冠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反问。
  「因为……」因为万一高仓晶马死了,更会让荻野目苹果无法接受;她完全无法想像失去高仓晶马这件事,也不能容许其发生。
  「哎,先别急吧。」冠叶再度注视手机画面。「至少晶马目前还算平安。况且,我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
  冠叶迅速操作手机,显示出地图,露出奸笑。
  「什么意思?」苹果狐疑地问,心想:「冠叶的笑容真的与晶马一点也不像啊。」
  「刚才的简讯跟影片都是从晶马手机发出,就表示……」冠叶将地图放大,盯着上头标了红色大头针图示的地方,说:「果然没错。」
  「知道位置吗?」
  「嗯。晶马被监禁在这家医院的某处。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去多远的地方,肯定错不了。」
  苹果觉得,只要能拯救晶马,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冠叶锐利的眼神,以及思考方向与行动之迅速,意外地令人毛骨悚然。一想到他竟是那个人畜无害、待人亲切又勤奋老实的晶马的哥哥,就很不可思议。
  冠叶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氛甚至令苹果感到刺痛。
  「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吧。」冠叶将日记还给苹果。
  「可是……」
  「就算只剩一半,阳球跟我们仍然需要它。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交出去!」低沉的嗓音强而有力。
  「可是,如果不把这个带去,晶马会……」
  苹果如今已开始怀念起晶马像是在困扰的笑容、像是在困扰的生气表情,以及像是在困扰地劝阻人与安慰人的温柔声音。
  「我一定会救出晶马,我可以跟你保证。所以日记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对你而言,这个日记不是重要到拖着晶马到处跑仍不肯交给他的宝贝吗?」
  「是没错,但是……」苹果想:既然晶马可以信任,相信冠叶应该也没问题吧。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真心信赖着晶马而有点讶异。「拜托你了,绝对要救他出来。」
  「晶马是我的弟弟啊。」冠叶瞥了苹果一眼,从容微笑,斩钉截铁地说。




  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下,顶楼晒满白色床单,件件随风飘扬。冠叶朝向床单海,单手提着纸袋,缓缓往里面走。
  「我依约带日记来了!快点现身,拿走它吧!」冠叶高举纸袋呼喊的同时,一颗约莫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穿破他身旁的床单,划过脸颊。
  还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将意识集中于四方,球体不断朝冠叶飞来,迫使他四处闪躲。
  冠叶想从床单破洞或缝隙中确认球体的飞来方向,但完全跟不上速度。一时的松懈害冠叶没踏稳,瞬间纸袋被球体命中,由手中掉落。
  转眼间,纸袋的外侧燃烧起来,暴露出代替日记装在里头的周刊杂志封面。
  「被看穿了吗!」冠叶咂嘴。
  球体攻击停止了,顶楼只剩下燃烧的纸袋与到处破洞的床单再度随风飘动。
  冠叶环顾周围,在层层床单下发现了奔跑离去的女性双脚。
  「别想逃!」
  冠叶胡乱掀动床单,追赶着女人脚步声。女人仿佛跳舞似地耍弄着冠叶,在床单波浪中洄游一番后,陡然失去踪影。
  「这家伙!」被耍得晕头转向的冠叶穿越床单迷宫,来到空旷处。刚才确实感觉到的女人声息如今竟无影无形。
  隐约传来一阵熟悉的旋律,他低头看脚边。一个木制音乐盒摆在地上。
  曲子是德弗札克的〈念故乡〉。冠叶皱起眉头,弯腰检视那个小小木盒。
  「这是……」
  「怎样,想起来了吗?」突然间,透过变声器、无从判别年龄甚至性别的声音经由顶楼的喇叭播放出来。
  「你打算怎样!要我想起什么!」冠叶还没说完,球体倏地飞来,无情地破坏了音乐盒。小小的爆炸冲击冠叶身体,使他仰天往后摔倒在地。
  「痛死了。」冠叶边用手遮挡迸射的火星,边爬起身,茫然望着燃烧的音乐盒。
  「直接前进!」不明人物喊完,喇叭「啵」的一声关掉。
  这种手法跟久宝阿佐美、千鹤、唯那时的情况很相似。而且还更过火。然而,冠叶丝毫不懂对方要他想起什么、想对他主张什么;只明白,若想不起来,对方很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得赶紧救出晶马。
  冠叶乖乖打开顶楼的门,进入医院。明明刚刚登上顶楼时也经由这里,如今周遭的气氛却变得火热而紧迫,犹如要打开未知门扉一般。
  「呜哇!」很快地,吹奏乐版〈念故乡〉以震耳欲聋的大音量播放出来。
  冠叶不由得掩住双耳,但声音还是毫不客气地侵入脑中。
  无从判断究竟要有多大的喇叭,有多少个设置在何处才能达到这种程度,整个空间里充斥着声音。
  冠叶莫名觉得喘不过气来,摇摇晃晃走下狭窄脏乱的楼梯。他不知道这首曲子是否具有某种意义,或者纯粹为了营造气氛而已。乐器声填满了脑袋,连思考该想起的事情也办不到。
  来到三楼,墙壁上写着与冠叶身高等高的斗大「3」字。没见到特别事物,也感受不到攻击气氛。只是,受到以过大音量播放的〈念故乡〉轰炸的冠叶,纵使有什么异常,恐怕也察觉不到吧。
  冠叶朝着下楼的楼梯方向前进,正想对躲在某处监视的对方发问时,病房门突然打开,病床滑到冠叶眼前,上头摆着以白色蕾丝饰边的大型方篮。
  冠叶不由得屏息。
  篮子里精美地填满了亲手制的食物。有雕工繁复的小香肠、切面是花与熊图案的寿司卷、米饭上头以樱花鱼松美丽地描绘了巨大的爱心符号与「LOVE」字样。此外,整体还洒满了星星形状的起士切片与豌豆。犹如宇宙的便当就在里面。
  「看到这个还想不起来吗?」喇叭发声了。冠叶没有回答,继续在走廊前进。〈念故乡〉的过大音量使人头痛晕眩。
  来到二楼,冠叶手扶写着「2」的墙壁,继续穿越走廊。
  果不其然,走到走廊一半处,又有病床喀啦喀啦地从病房滑出。床上摆着以大量鲜奶油装饰的三层结婚蛋糕。高到快触及天花板的蛋糕顶上插着点燃的烟火,一对身穿新郎新娘礼服而面带微笑的人偶缓缓转动。
  冠叶意识朦胧地抬头望了蛋糕塔。刺眼的烟火令他眼睛眨个不停。
  「那这个呢?连这个也想不起来吗?」喇叭责问。
  在轰轰巨响与甜腻奶油味的双重攻击下,冠叶猛冒汗,捂嘴忍住呕吐感。究竟要他想起什么?他推开病床离开现场。蛋糕晃了一下,由地上长长的朦胧阴影可以得知。
  站到一楼地板的瞬间,冠叶还没来得及确认墙壁上的「—」字,下一张病床已先滑出。病床上的半身模特儿身上穿着一件毛衣,以鲜红毛线编织、样式简单的圆领毛衣上,有白毛线织成的心形符号,爱心中还用红色毛线织了「4」字。
  这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向来沉滞于头脑与体内深处,冠叶不曾详细回想过这些。但是在震耳欲聋的〈念故乡〉轰炸下,一见到眼前的鲜红毛衣的瞬间,深藏的记忆宛若潜伏沼泽底的妖怪一般爬了出来,抓住冠叶的脚踝不放,逐渐暴露出它的真面目。
  「穿上那件毛衣!你没有选择的余地!」神秘人物透过喇叭,以更大的音量命令冠叶。
  冠叶从半身模特儿上一把扯下红色毛衣,胡乱套在制服外。毛衣下摆线头松脱了,红色毛线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
  「搞这种把戏……」即使喃喃自语,也传不进自己耳里。
  摇摇晃晃踏上通往地下楼的楼梯,冠叶已没打算问对方是谁。
  「怎样?总算想起来了吗?」
  站在右手边墙上写「B1」的地下一楼走廊,冠叶望着走廊尽头,回应喇叭的问题:
  「嗯,我想起来了。」
  红色毛线一直延伸到位在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内部。在老旧生锈的拉门背后,占去冠叶回忆的一大部分就潜藏在这里。
  手握门把将之推开。也许是太老旧了,异常沉重,难以推动。冠叶将全身体重加诸于门上,拉门总算痛苦地发出吱吱嘎嘎声,缓缓开启。




  夕阳斜照的病房里,苹果坐在晶马躺过的病床上,两脚无力地垂着。一手拿着茶壶,另一手拿着茶杯,一杯又一杯地啜饮温麦茶,静静等候身旁手机震动或冠叶与晶马回到病房。
  隔帘外头,隔壁病床上躺着一名确定要住院的老爷爷,正在和送住院用品来的家人谈笑着。
  又大又圆的金色茶壶里仍装着满满的麦茶。苹果几乎是下意识地啜饮着,一喝光便又从茶壶里倒入茶,不停反复单调动作,度过难熬的等待时刻。
  晶马用过的亮晶晶的汤匙随意摆放在手机旁。
  苹果略为施力握住茶杯,望向逐渐变暗的窗外。不快点,阳球就要回来了。再不然,苹果也会忍不住哭出来。若是现在回来,她至少还能摆出臭脸,像个笨蛋一样狂饮麦茶便罢。就算肚子灌饱了,也还是能继续喝。
  怎么还不回来?
  「喂喂,是晶马吗?」手机一震,连来电者是谁也没确认,苹果立刻把手机贴上耳旁。又大又重的茶壶即使放到不稳固的床垫上也没有翻倒。
  来电者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谁?」
  「给高仓冠叶的指令是陷阱。日记由你——荻野目苹果带过来。否则,高仓晶马就会死。」声音透过变声器,身分难辨。
  脸由手机上移开,确认画面,号码与名字均无显示。接着画面切换,映出寄到冠叶手机的那段昏暗影片。
  被绑在手术台上的晶马嘴里衔着封口球,拼命对着画面喊着什么。
  苹果张着嘴,却无法喊出声音。晶马现在仍然平安无事。但冠叶也还没找到他。他尚未得救。果然,不将日记交出去,晶马就会被杀。
  苹果迅速地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放在快站不稳的脚旁的运动背包一眼。
  「我知道了。我该去哪里才好?」苹果站起,取出背包中被撕成一半的日记。为了不让来电者察觉声音在颤抖,苹果拼命将力量集中在肚子上。
  三楼穿廊面对停车场,能清楚看到逐渐西沉的夕阳。由某处传来的(念故乡)旋律宣告黄昏时刻来临。
  苹果两手将日记紧紧搂在胸前,依照指示走上穿廊。手机立刻响起。
  「喂喂?」苹果相信一定有人在监视她,但医院里到处是人与窗户。穿廊上的护士与患者、白袍模样的医师,一个个看来都很可疑。
  「直接去栏杆边。」不带感情的声音命令:「从那里把日记抛下。」
  苹果没有回答,从栏杆的玻璃往下看。停车场上只有几辆车子,没有人影。
  苹果再度抚触日记封面,温柔地摸着被撕得很惨的裂口。
  「桃果,对不起。」
  双手捧着日记伸出栏杆外,苹果下定决心,皱着眉,将日记放开。日记笔直朝地面坠落。
  苹果探出身子看着日记落下,一道黑色人影由暗处跃出,转眼间就拿起日记离开了。苹果情不自禁想追上那道人影,随即改变心意,停下脚步。如果做出多余的事,说不定会对晶马造成伤害。况且,就算真的去追,恐怕也不见人影了吧。
  深沉的蓝色悄然渗入橙色天空之中,黑夜即将来临。
  苹果当场蹲下,把脸埋进膝盖里。
  「为什么……」但是,苹果除了相信这么做能救回晶马以外,也别无他法。
  电话不再打来了。试着回拨也无法接通。苹果心情忐忑,脑子与胸中一片乱糟糟的,决定先回晶马病房。她缓缓站起,打直背脊。
  她想,自己的心中仍旧是黑透了吗?仍旧是黑压压地一片污秽吗?
  失去了日记,苹果的心中像被掏空了似地所剩无几。桃果的日记是苹果活下去的巨大能量来源之一。因为有日记,苹果才能使自己与现实连结,与之和睦共处。
  如果高仓晶马就这样一去不回,能拂拭荻野目苹果内心黑暗的双手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地下室生锈的门后,是影片里那间黑暗空旷的手术室。连〈念故乡〉的旋律也摒绝在外。
  冠叶循着红色毛线,逐渐深入房间内。
  找到被绑在老旧手术台上的晶马时,冠叶松了口气,觉得总算能喘息了。但是〈念故乡〉依然在脑中肆虐,视野变得有些扭曲。
  「晶马!」
  晶马发现冠叶,大大摇头,发出呻吟。
  冠叶快步走近手术台,此时背后的铁门响起低沉一声,被关上了。冠叶回头,房间内的微弱光源全部熄灭,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他听见细小的机械殷动声,此外就只剩自己与被绑住的晶马的呼吸声、自己慢慢后退的脚步声。
  「晶马,你没事吧!」
  「唔唔。」晶马回答。
  「你在哪!」一片漆黑到都分不清眼睛是否已经习惯黑暗,冠叶对潜伏其中的夏芽真砂子大喊:「现身吧。别搞这种小手段了!早点放开晶马!」
  刚才的启动声是什么?武器吗?抑或能看清这片黑暗的东西?若是后者,真砂子想必已彻底掌握冠叶面对的方向吧。虽不认为她会在这种状态对晶马动手,但也不可能帮他解开绳子吧。
  冠叶仔细听着机械声,缓步在黑暗中前进,想在遭到攻击前先把门打开。
  「哼哼,终于想起来了吗?」耳际突然有人细语,冠叶倒抽一口气。
  背后有人,真砂子的鼻息就在耳旁。
  「你这家伙!」冠叶硬挤出嘶吼,回头一看,但还是什么也见不到。
  「那件毛衣跟你很相配。你果然最适合『pigeon blood』——鸽血红啊。」黑暗中只听见她宏亮的声音与脚步声。
  「会搞如此罗唆没品名堂的家伙没有别人了。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知道日记的事?」冠叶望向整片黑暗放话。
  真砂子对被评为没品一事丝毫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开口:
  「说得也是。循着阿里阿德涅(※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国王的女儿。她爱上英雄忒修斯,以丝线引导他突破迷宫,打倒牛头人身怪物。)的红线来到这里的负心英雄,是该给予一点褒奖才行呢。好吧,就告诉你一件事。」举起用过无数次的心爱弹弓,真砂子将目标瞄准眼露凶光的冠叶额头,拉紧橡皮筋。
  「我的目的是……」真砂子在夜视镜中眯起眼睛,轻轻放下特制弹弓。接着脱下夜视镜,跑向冠叶,双手包住他微汗的双颊,把头一斜,迅速与他接吻。
  柔唇的触感与真砂子身上的香水味使冠叶瞠目结舌,惊讶地屏息。即使看不见,她强烈的气息使他清楚地想起来。冠叶被真砂子推倒,背狠狠撞上墙壁。
  嘴唇一分离,冠叶马上想将她推开,手臂却扑了个空。与此同时,地下室的电灯全亮了起来,啪地一闪,照耀整个房间。
  面对过强的灯光,冠叶不由得遮住眼睛。
  「消失了?」真砂子已失去踪影。
  晶马也眯着眼,在肮脏的手术台上扭动身体,甩脚呻吟。
  冠叶连忙走向晶马,替他取下封口球,将绳索解开。
  「老哥,那、那家伙,那家伙是!」晶马大大吸了一口气,焦急得口齿不清。与冠叶同样缓缓苏醒的记忆中,那人的模样与真砂子别无二致。
  「嗯。」冠叶用力擦了擦嘴唇,当场脱下鲜红毛衣。有意识地调整呼吸,将晶马由手术台上解放。
  晶马慢慢爬起身,「好痛。」他咕哝着。
  「老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走吧。再不赶快,阳球就要回来了。」冠叶温柔地望着晶马,露出笑容。
  两人彼此搀扶,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地下室。




  苹果已厌倦麦茶滋味,在病床上打起盹。毕竟她自昨晚以来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架好简易桌子,把茶壶与手机放到上面,没作多想地躺下后,不知不觉就遭到睡魔袭击。
  硬梆梆的病床垫上残留了些微晶马的气味。苹果闭上眼,强忍热泪。但忍着忍着,太阳穴一带发疼起来,反而更让苹果悲伤。
  交出日记后又过了多久?无计可施的苹果,做了多次极恐怖的想像,又马上想像最理想的结局来将之抹消。也因此,脑子与心灵早就疲累不堪,眼皮沉重得像泥巴。
  「苹果。」
  听到细小高亢的呼唤,苹果微睁开眼。
  「苹果,你在哭吗?」凑近窥探苹果的不是别人,正是阳球。
  苹果这时想起自己的所在位置与状况,跳了起来。
  「阳、阳球,你回来了!我没有在哭啦。」她用指头擦拭渗泪的眼角,磨磨蹭蹭地爬下病床。「讨厌,我怎么会睡着了。你回来得真早呢!」
  「会吗?」阳球边取出用品,随意收进柜子或抽屉里,一脸讶异地回答。
  窗外已完全暗了下来。
  「小晶他们呢?」阳球露出柔和笑脸。
  苹果也反射性以笑脸回应,接着,沉默降临。
  「发生了什么事吗?」
  阳球率直的声音让苹果僵住。
  「哦哦,阳球,辛苦你了。」
  由病房门口传来大声呼喊,苹果与阳球一齐回头。
  「冠叶、晶马!」苹果不由得叫了出来,立刻又掩住嘴。
  「你们两个留苹果一个人在这,到底是去哪里了?」阳球鼓着腮帮子。
  「呃……」晶马微笑搔头。
  「因为荻野目似乎累得睡着了,所以我们把病床让给她,去了一趟餐厅。对吧?晶马。」冠叶擦擦额头,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说。
  「对啊对啊,荻野目睡得很熟,总觉得不好意思吵醒她。」晶马连点了好几次头,看了一眼苹果。
  苹果遏抑几乎要飞跳起来的欣喜之情,朝向两人发出由衷的一句话:「对,就是这样。你们两位,真是谢谢了。」
  「是吗,原来如此。苹果也要好好休息才行呢。已经是晚餐时间了,等整理好小晶的用品,我们也离开吧。」阳球温和地笑了。似乎没起疑心。
  苹果松了口气,重新看向冠叶与晶马。冠叶表情平静地轻拍晶马的背,晶马露出放心的笑容。苹果想:现在看来,说两人一点也不像并不对。至少在认真、卯足全力与体贴阳球这几点上,他们无疑是感情很好的兄弟。




  在黑暗中一路奔驰于轨道上的电车内,夏芽真砂子让企鹅——绿翡翠坐在膝盖上,打直腰杆,定定朝前正坐。她与倒映于对面玻璃窗中的自己四目相对,静静移开视线。
  轻轻抚摸绿翡翠的黑色头部,柔软的短毛光滑细致,触感很好。
  「按照计划取得日记了。真让人期待今后发展呢,绿翡翠。狩猎才刚开始啊。放心,我会完成M计划的。我不是让猎物逃走的愚蠢猎人。」
  真砂子又再次看着映射在窗上的自己。这次强力瞪着镜中的眼睛。
  「生存战略——!」
  真砂子缓缓转头朝向声音来源。一名男童佩戴艳丽的企鹅帽,仿佛一位雍容华贵的企鹅王子,眼中闪耀着红色光芒,笔直望着前方。
  「很好,就是这样,万里夫。」真砂子无比温柔地对他微笑。但是被称作万里夫的少年表情动也不动,什么也没有回答。




  2




  冠叶带着以锅盖与三十公分直尺作武器、紧张兮兮的企鹅一号来到大门前,盯了一会「夏芽」家的门牌,按下光泽黯淡的金属门钤。等了一会儿也没人回应,冠叶本想再按一次,突然停下手,抬头左顾右盼,见到监视摄影机镜头转向他。
  真砂子挺腰坐在椅子上,凝视摄影机里的冠叶。他身穿低领T恤,配上单宁裤与运动鞋。平时总是如此打扮。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画面中的小小冠叶透过摄影机瞪着真砂子。
  「你在家吧?快开门,我有事要跟你谈。」冠叶两手插在裤袋里说。
  真砂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远超乎冠叶身高的雄伟大门发出喀叽声解除上锁,自动打开。冠叶毫不犹豫地穿过种植各式颜色与品种玫瑰的庭院,来到树木环绕的洋房门前。
  冠叶的一举一动想必被监视了吧。仿英国旧式建筑的洋房以砖瓦与灰泥建成,在他伸手握住大门门把前,门已先行打开了。冠叶没脱鞋,直接踏上黑白格纹的走廊。屋内昏暗,弥漫如美术馆般的古董家具气味。
  冠叶快步前进,见到眼前人影才停下脚步。是一具白色的男性假人模特儿。仔细一看,那里陈列着好几具假人模特儿。没有五官的脸部与姿势也各有不同,朝各种方向张望。每一具都穿上了似曾相识的毛衣、衬衫、连帽衣与裤子。连前阵子在医院被强迫穿上的红色毛衣,也配上表情痛苦的冠叶照片一起陈列。
  冠叶皱起眉头。感到似曾相识并不奇怪,因为除了红色毛衣以外,每一件都是冠叶曾经穿过或现在常穿的衣服。
  陈列模特儿的两侧墙壁上,挂着一张张裱框的冠叶肖像画与偷拍照片。
  冠叶快步踏入位于走廊尽头的客厅,映入眼帘的是三角钢琴、石膏像、龇牙咧嘴的老虎、雄鹿头部标本与猎枪、插满花的大花瓶、没开灯的水晶灯,以及壁炉。
  从房间深处的高大窗户吹来一阵风,又长又白的蕾丝窗帘随之摇动。靠着窗外射入的阴暗光线,真砂子面向画布作画。
  「前阵子的游戏,你还满意吗?」真砂子背对冠叶发问,手中的油画笔依然画个不停。
  冠叶没回答。真砂子将漂亮的卷发扎成一束,后发际线梳得一丝不苟。颜料稀释剂的味道剃鼻。
  「偶尔换你被追逐也不错吧?猎人追逐鼬鼠,鼬鼠追逐猎人,永远循环不止。」真砂子很愉快,静静笑了几声回过头来。
  真砂子背后的画布上,描绘着身穿仿佛童话王子的可笑衣服、一手持淡色玫瑰的冠叶。脖子上夸张的襞襟,金色刺绣镶边的红色衣服。肖像画以清晰笔触描绘,冠叶的表情十分精悍。
  「你还是一样没品味。」冠叶皱眉,瞪着图画说。真砂子一点也不在乎地转身面对冠叶。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画你的肖像吗?」
  冠叶回避真砂子的直率视线,眼光落在壁炉上方一幅特大型画作上。乍看还以为是有名的拿破仑骑马像,但骑在白马上英姿焕发指着远方群山的人,无疑是冠叶本人。
  「谁知道?」冠叶眼睛紧盯着画中自己的可笑模样回答。
  「『画像大抵就是一个人的真面目。』你应该读过莎士比亚《雅典的泰蒙》第一幕第一景吧?」真砂子慢条斯理地回答。
  「我忘记了。」冠叶当然还记得。对他而言,那是个彻底无趣又孤独的故事。
  「是吗。」真砂子从椅子起身,解下沾满颜料的围裙,随手揉成一团放到椅子上。围裙底下穿着质料高级的白色圆领罩衫、素雅的黑色膝上灯笼裙与黑色裤袜、黑色漆皮凉鞋。
  「活人会满不在乎地说谎。我如此,现在的你也如此。所以我才画你。画布上的高仓冠叶,对我而言才是真实。」真砂子像个莎剧演员,以宏亮的声音继续说道:「甜美的爱情细语于我毫无意义。爱只不过是种言语,是任谁也都能轻松耍弄的方便概念。人们相信的恋爱仅是一时激情,仅是脑内荷尔蒙影响下的产物罢了。」
  宽广的房间里,只有真砂子的声音嗡嗡回荡。
  真砂子快步走向冠叶,双手从背后抚摸他的肩膀,随即整个人靠上他的背,把脸贴在他身上。她静静闭上眼,冠叶带点野性但充分干净的气味令她安心。
  「你说,你有多爱我呢?」
  冠叶甩开她,表情苦涩地望着真砂子。
  「不回答也没关系。能够衡量的愚蠢爱情,我也不想要!我只对能亲手触碰的确定事实有兴趣。因此我收藏你。就像猎人把猎物做成标本,装饰在墙壁上一样!」真砂子站在挂于墙壁上的冠叶画像前嘻嘻笑了。
  「你只是单纯的跟踪狂!」冠叶看着画框中的陌生自己,撂下狠话。
  「跟踪狂?真的是如此吗?我可是进逼猎物的猎人。」真砂子愉快地耸肩笑了。接着她敞开双手,显得有点兴奋,滔滔不绝地说道:「这个世界是爱情禁猎区!获准狩猎的我是爱的猎人。真正的爱,不应索求对方身心当作回报,而是该拥有对方的『真实面目』。办不到的人只会被自己的子弹射中,自取灭亡。我是爱情的胜利者,是杰出的老练猎人;而你,则是我的猎物。我们将永远持续著名为爱情的追逐!」
  真砂子眼眶湿润,脸颊泛红。
  「开玩笑,谁要当你的猎物。」冠叶大声反驳,但从刚才起,冠叶没有半句话能传入真砂子耳中。
  真砂子把头一歪,缓缓摇头,怜悯地凝望冠叶。
  「你真的不懂吗?猎人与猎物要势均力敌,狩猎才会有趣。配得上我的人是你,配得上你的人是我。这场狩猎是命运啊。」
  「我没时间陪你玩游……」在冠叶说完前,真砂子打断他大喊:「闭嘴!」她快步走到壁炉前的大型单人沙发前深深坐下,以眼神示意冠叶也坐下。
  冠叶默默坐进沙发,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真砂子侧脸。她细长的锐利眼神,静静朝向正面。
  「那时对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她嗓音低沉。
  「儿时的戏言罢了,忘掉吧。」即使被真砂子打乱步调,冠叶仍没有动摇。真砂子向来如此。感情用事,言行像作戏,品味差,总是一点也不幸福的模样。
  「我去泡点茶吧,你想喝什么?」真砂子说,仿佛完全没听见冠叶的话。
  「不必费心了,先谈这个要紧。」冠叶从口袋里取出一颗烧焦的球体。那是从失去冠叶记忆的久宝阿佐美病房中捡来的,与射中千鹤与唯的额头,使她们忘记冠叶的物体相同。「这是你干的好事吧?这玩意该不会是从那里拿出来的吧?」
  真砂子的脸色毫无一丝变化。
  「我让她们忘了你。她们只是一群没有猎人资格的愚蠢女孩。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守护你的秘密啊。」
  「秘密?什么意思?」
  「不必装了,我知悉你的一切。先不提这些,我们来喝茶吧。对了,我刚好有上等的锡兰红茶,你应该不讨厌吧?」
  真砂子像是回避回答似地站起,走向客厅中央的圆桌。不耐烦的冠叶用力敲了一记扶手。
  「我没有秘密,别胡扯!」
  真砂子转头,冷漠沉稳的眼神注视着冠叶卷发包覆的漂亮后脑勺。
  「就算我不说,总有一天社会大众也会知道。照这样下去,你终将被推出冰壁,掉落海中。」
  「现在又是在讲什么?」真砂子总是如此。对话状似连贯,却又频频跳跃,每次都很出其不意。
  「南极的皇帝企鹅啊。你应该在电视上看过一群企鹅站在冰壁边缘,犹豫要不要跳入水里吧?只要有一只先跳下去,就能知道海中是否有凶猛的肉食性海豹。当然谁也不想死,它们就一个劲地等,在冰上推来挤去,等待某只倒霉的企鹅掉进海里。」真砂子回过身,继续用圆桌上的茶具冲泡带有刚萌芽的绿叶与花朵香气的浅橙色锡兰红茶。
  「你想说,我会成为那只愚蠢的企鹅吗?」冠叶静静深呼吸,不能被她的独特步调所影响。
  「那里就是这种地方,你早知道吧?」
  经数次热水冲刷,茶叶舒展开来,释放出诱人香气。
  「好香啊。」真砂子用力将香气吸入鼻腔,发现自己正在享受这段与冠叶共处的紧张时刻,微扬起嘴角笑了。
  「我不想跟你废话了,来谈正事吧。把荻野目苹果的日记还来。我们需要那个。」冠叶背对真砂子,听着红茶注入茶杯的声音说。
  「办不到。」真砂子准备了三组茶杯与茶碟。
  「为什么?对你而言,这只是个游戏吧?」冠叶回头,但在见到那只生物的瞬间,变得哑口无言口。
  那是一只身形娇小,长得特别圆滚滚的企鹅。企鹅绿翡翠用和真砂子极相似的细长锐利眼睛看了冠叶一眼,接着毫不畏惧地走向表情惊讶、淌着冷汗的企鹅一号,将嘴喙凑向一号的嘴喙。一号的锅盖与直尺掉落到地上。
  真砂子用小托盘端茶过来,连同碟子将茶递给绿翡翠,接着走到冠叶身边。
  「对我们来说,那本日记也一样是必要的。」真砂子将碟子递给冠叶。茶具上有金色镶边,并以深蓝色线条勾勒着细腻图样。
  冠叶不得已,只好接下。
  「过来吧。」真砂子头也不回地呼唤。
  一名美丽男童怯生生地走进客厅。他头上戴着企鹅帽,眼底默默闪着红光。纤瘦白皙的手脚,半眯着的眼眸散发着犹如少女的虚幻气质。
  「你还记得我弟弟万里夫吧。这就是我最重视的M——万里夫计划啊。」真砂子蹲下,端着碟子递给他。「茶温了,坐着喝吧。」
  男童微微点头,从真砂子的手中轻轻拿起茶杯,坐上桌旁的椅子。
  冠叶只能茫然地望着男孩。
  「我不会把日记交出去的。不管用任何手段,我都会救万里夫的性命。即使得跟你争斗也一样。没想到『十六年前的诅咒』竟然会以这种形式实现,多么惊人的命运!多么戏剧化啊!」真砂子愉快地高声大笑。
  冠叶本想说点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将碟子胡乱摆到桌上,抓起脸色铁青的企鹅一号,看了一眼绿翡翠后,离开客厅。
  真砂子面带微笑,凝视他的心爱背影,抚着自己的卷发。一想到自己跟冠叶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即使那是敌对关系,对她而雷也是令人雀跃的状况。
  她跑到窗边,从窗帘缝隙目送由玄关快步离去的冠叶。不经意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房子一眼的冠叶表情僵硬。就连这样,也让真砂子胸中骚动不安。
  此时传来一阵震动,真砂子倏地收起表情,取出手机贴在耳旁。她心想:「真是的,这个人接电话、打电话的时机总是出奇地好。」
  「嗯,他刚回去了。他似乎还没注意到我们只有一半的日记。但是只有一半是没意义的。嗯,剩下的一半请尽快调查出来,拜托了。」等对方简短回应后,真砂子挂上电话,重新披上围裙面对画布中的高仓冠叶。画中「真实的」冠叶对着真砂子微笑,向她说了无数次:「若是诅咒终将不可避,我就陪你一起遭受诅咒吧。」




  我与荻野目并肩正正地坐在电车内,身体随着列车摇晃,等候开口的时机。我们各自穿着制服:看惯的樱花御苑女子高中的可爱水手服,与完全看腻的本校外苑西高的黑色西装外套。
  由于是在阳球面前,那天直到最后都没机会跟荻野目谈起绑架事件,只听说她受到不明人士指示,将剩下的一半日记交出去了。我没有立场责备她,但明明老哥都说了一定会把我救出来,她竟然还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出去,对此我多少有点闷闷不乐与不满。
  荻野目一直用日记来威胁我,害我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跑。她的所有要求,我自认都尽力完成了。虽然也因此有过严重的争吵。
  「我有话想说……」我勉强挤出话来,比平时小声不少。几乎同时,荻野目也「呃……」了一声,欲言又止。
  「你的身体似乎没事了,太好了。」荻野目略低着头,微笑地说。
  我下定决心,单刀直入间她:
  「为什么把日记交出去?」
  「问我为什么……」荻野目撇着嘴,露出很不满的表情。
  「你应该知道要救阳球的生命,我们需要日记吧?居然那么轻易地……」
  「轻易?」仿佛要打断我的发言,荻野目反抗地说。
  「对啊,我只不过是稍微被人绑架威胁一下,你竟然就把日记交出去,未免也太愚蠢了!」说完,觉得自己又失言了。明知荻野目没有恶意,但一想到失去日记就无法挽救阳球的性命,害得我将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愚蠢?」
  沉默半晌,荻野目很不甘心地抿着嘴看我,突然用包包狠狠地揍了我的脸。夸张的动作与声响一下子引来周围乘客的注意。
  「好痛,干么揍我啊!」我捣着脸颊,勉强出声抗议。
  「没错,我真的很愚蠢。」她咕哝道。「什么叫『稍微』被威胁嘛!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带着怎样的心情交出日记吗!」
  荻野目声音愈来愈情绪化,周围的视线更集中在我们身上了。
  「等、等等……荻野目,先冷静一下。」为了安抚她,我伸出双手要碰她的手。
  「不要随便碰我!我看你干脆被人用手术刀切成三公分肉丁,用瓦斯喷枪强火烧烤后,再用焊枪胡乱地焊成一团算了!」荻野目睁大双眼,一口气说完。
  多么独创又恐怖的惩罚啊。觉得似乎见识了荻野目身为怪力乱种少女的真面目,我不由得发起抖来。原本看热闹的乘客也隐约感到她的危险性,纷纷移开视线。
  「都是你害的,我的人生计划变得乱七八糟了!大失败!重要的日记却换来你这种笨蛋!」荻野目夸张地抱着头,接着垂下头来,喃喃地说:「这一定是给想放弃命运的我的惩罚。」
  「对哦,那本日记是你姐姐的。」老哥说他看过封面背后写着「桃果」这名字。不只对我们重要,对她而言,那本日记也是姐姐的珍贵遗物。而且她这么做,为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抱歉,我说话太欠思虑了。」
  「没关系,反正我要重新开始计划了。」荻野目猛然抬起脸。「过去不知看过千百次,所以我多少还记得一些日记内容,接下来我要继续实行计划!」
  我望着荻野目充满决心的侧脸。基于经验,我知道要阻止露出这种眼神时的她是非常困难的。
  「又要回去跟踪多蕗?」老实说,我想不出接下来她还能做什么。多蕗与百合小姐之间难以介入,继续无意义地跟踪下去,就真的只是个惹麻烦的跟踪狂。万一被多蕗得知这件事,说不定还会被讨厌呢。
  「跟踪狂?我是他的妻子啊。日记上面写,今晚多蕗先生跟我将会度过特级浪漫的夜晚。」荻野目眼神发亮,陶醉而温柔地说着,眼中闪耀光芒。
  「那个『我』并不是你,是你姐姐吧?」
  「桃果是我,我是桃果。命运注定如此。」苹果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完,看着我,强而有力的眼神更闪亮了。
  「这太奇怪了吧!你就是你,是荻野目苹果!不是别人!」听到我这么说的瞬间,荻野目脸上闪过一丝困惑。我直直凝视她的脸,接着说:「我不会帮你的。」
  荻野目回望我,沉默半晌。
  「因为我已经失去日记了?」声音冰冷。
  「就算装成你姐姐,也无法取回你失去的事物。而且,恐怕永远如此。」我说到这里,压低声调。「我很清楚这点,所以我再也不会帮你了。」
  这是为了荻野目好。
  我们无言相望,在电车摇晃中抵达了东高圆寺。随着到站的广播声响起,车门跟着打开,乘客纷纷下车。
  荻野目的视线由我脸上移开,缓缓从座位上站起。
  「好吧,那我自己想办法,反正我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再见!」抛下这句话后,苹果迅速地混在人群中,离开了地铁。
  车门再度关上,在电车发进期间,独自留在座位上的我动也不动,疑惑地想,她过去真的曾经需要过我吗?
  我与荻野目因日记而联系。那是我们共同行动的唯一理由。现在日记已然失去,所以这种结果也是无可奈何吧。因为不论是我还是荻野目,彼此都没有想跟对方在一起的念头。




  傍晚,苹果以有急事当借口,向平时老是一起放学回家的雪菜与万里道别后,拎着书包独自离开教室,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快步经过走廊,抵达理科实验室。
  为了不让那些对他人兴趣缺缺的女学生起疑,苹果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走进去。只要从内部上锁,就能确保有充足的时间待在这里。
  苹果取出笔记型电脑,快速按下电源,连上「杜卡马拉魔法药学教室」网站,点选「不择手段追男魔法」页面,再三确认偷偷描绘于教室角落的魔法阵图案是否有误。
  「好,要开始了。」苹果喃喃自语。
  青蛙头上系着粉红缎带,头部是鲜艳的蓝色,肚子是上半呈橘、下半呈黄的渐层色泽,全身布满黑色斑点。眼睛又黑又大,背部有奇妙的花纹。与电脑荧幕上的「西媚贺马烈蛙」图片一模一样。
  苹果兀自点头,继续念起咒术程序。「十六年才出现于地表一次的奇迹青蛙。将青蛙放在清纯少女脸上,让它流汗。收集十八毫升的汗水,让心仪男性喝进去。哎呀,真神奇!他会立刻成为你的俘虏,情不自禁对你做爱的告白。」
  苹果再次大大点头,下定决心把手伸进水槽里抓青蛙。因为没什么时间,而且待会儿反正都得把它放到脸上,苹果这次没戴上橡胶手套。
  苹果忍着从右手掌心到手腕狂冒鸡皮疙瘩的厌觉,慢慢抓起青蛙,稍微往脸颊靠近。
  「啊啊啊……」她不禁发出低沉的叹息。
  就这样,苹果静静仰躺在魔法阵中央,即使右手中青蛙的柔软触感令她忍不住呻吟,她还是皱着脸,复诵咒语:「哎呀,真神奇,他会立刻成为你的俘虏。这就是爱情灵药!」
  接着,她用力将西媚贺马烈蛙砸到脸上。




  多蕗受苹果之邀,来到一座小小的游乐园,半推半就之下跟她一起坐上摩天轮,但多蕗心中其实十分担心苹果。
  那天晚上,苹果与晶马两人突然来家里,在吃了苹果带来的蛋糕后,多蕗的记忆变得一片模糊。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被回家的百合叫醒。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一丝头痛残留。但若问这一切是否为梦境,似乎也不是如此。吃了一口的蛋糕仍好端端留在客厅的桌子上,桌上也有三组茶具。同时,多蕗用茶包冲泡红茶的痕迹也保留下来了。
  「大门没上锁,就这样开着吔?」百合不可思议地问。「多蕗,你刚刚在睡觉?帮我开门的人不是你吗?」
  多蕗那时就只觉得一头雾水。
  苹果穿着心爱的A字型小洋装,质料略带光泽。灯笼长袖配上轻飘飘的迷你裙,鲜艳的柠檬黄在夜晚的街景中绝对会成为目光焦点吧。为了搭配黑色裤袜,鞋子则挑了一双单系带式高跟鞋。虽也有点担心会不会太花俏,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一决胜负。不稍加打扮怎行呢。这一定会成为命运的决胜服。
  苹果选择晚上来游乐园,当然是看中这里的气氛好。以蓝白灯泡装饰的摩天轮上,悬挂着古色古香的两人座球舱。这里将成为结婚典礼的会场,四周夜景则是列席嘉宾。苹果与多蕗会在此般美景中,宣示两人的永恒爱情。
  「怎么了?突然说有事找我。」多蕗带着些许疑惑,与苹果面对面坐下。
  「对不起,在这个时间找你出来,百合今晚不在吗?」苹果的脸闪闪发亮,早已超出化妆、灯光或月光照耀的等级,简直就像涂上大量亮光漆一般。苹果亲手用青蛙折磨自己之后,很在意特别光滑的脸,反复洗了好几次。但仿佛受诅咒般,异常的光泽依旧存在。
  「她现在应该在排练吧。最后公演快到了,她每天晚上都努力到很晚。」多蕗笑了。
  「是这样啊?」苹果露出有点贼的笑容回答。
  「虽然有点冷,偶尔搭摩天轮也不错。」多蕗感到背脊一阵凉,悄悄抖了一下。
  「啊,既然如此,那正好。」苹果从爱用的托特包中取出红色花格纹的热水瓶。「来喝咖啡吧。我用特别的水冲泡的喔。」
  苹果不让多蕗有机会拒绝,迅速将咖啡倒进附属的红色杯子递给他。摩天轮一圈只有十五分钟,不快点不行。
  「哇,谢谢你,我不客气了。」多蕗乖乖接过杯子,闻了一下热气蒸腾的褐色液体。「嗯……的确有种很不可思议的香气呢。似乎……还挺狂野的。」
  多蕗瞬间皱起眉头,旋即露出笑容,喝进嘴里。
  分成三次大口喝掉的多蕗暂时闭上嘴,茫然望着半空。
  「多蕗?」苹果窥探多蕗的脸。
  虽无法确定西媚贺马烈蛙汗水的功效,但苹果也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呱,呱呱。」表情木然的多蕗抬起头来,所发出第一声竟是如此。
  「咦?青蛙?」
  「唔唔……唔唔唔……咕啊啊啊!」手上的杯子掉落,多蕗痛苦不堪地捂着胸口。
  「多蕗!」苹果连忙到他身边,这是爱情灵药发挥功效的前兆吗?苹果所有程序都遵照网站说明进行,再怎么搞错也不至于变毒药吧?
  「啊……唔……唔啊啊。」多蕗猛咳嗽,苦闷地狂抓着黑夜里发亮的白衬衫领口。小小的钮扣掉到球舱地板上。
  他这副模样,说是要变身成青蛙妖怪的前兆或许更适合吧。
  「啊啊,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多蕗,你没事吧?」正当苹果考虑是否该按下紧急按钮时,多蕗瘦骨嶙峋的大手突然用力抓住苹果的手。苹果瞠目结舌地望着多蕗,他已不再痛苦。呼吸虽仍急促,但他已经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望着苹果。
  胸口袒露的多蕗拨弄了一下浏海,重新打直身体。他的手仍抓着苹果不放,以濡湿的双眼直直望着她。
  「多、多蕗?」即使隔着衣服,从抓住苹果的手上也能感觉到多蕗的身体火热。
  多蕗猛然把脸凑近苹果。
  「我喜欢你,苹果,我爱你!」
  「你说……什么?」苹果蹲坐在狭窄的球舱地板上反问。
  多蕗调整姿势,单膝跪下,抓起彍果的手,陶醉地面对她说:
  「我喜欢你!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情!苹果,我爱着你!」
  他的声音清晰而宏亮,难以相信是出自多蕗口中。
  「今晚,我或许是来掳走你的。」
  「多蕗……」苹果深深感动,觉得脑子一阵酥麻,得好好思考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才行。
  她仿佛听见了响亮的喇叭声,接着是教堂钟声,抽中商店街大奖时大叔店员「恭喜!」的呼喊声,最后连交响乐版的孟德尔颂〈结婚进行曲〉也在左耳响起,华格纳的〈结婚进行曲〉紧接着又从右耳追击,让苹果的眼睛眨呀眨个不停。
  多蕗的一句话令摩天轮外的美丽夜景陡然升温,犹如宝石绽放柔和光辉。
  「唉,为何我过去都没有注意到呢?能让我这只候鸟栖息的,只有从苹果你的眼睛里涌出的爱之泉啊!」多蘑双手包住苹果的手,重新握住。
  「多蕗!」总算来到这一步了,苹果在强烈的成就感中茫然陶醉。
  「苹果,你看啊。」多蕗一手握着苹果的手,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两人共坐同一座位。「众人在祝福我们。」
  依多蕗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整片是都会大楼的灯火辉映。
  「好美……我们一定能获得幸福吧?如同命运与日记所示。」
  「这还用说吗!在你诞生以前,我们就注定要结合在一起。过去的一切,都只是爱恶作剧的女神为了衡量我们的爱情所设下的小小考验。你看,爱神的箭不正射在我的心坎上吗?」多蕗将钮扣脱落而敞开的衬衫前襟撕得更开了。当然,胸口之上空无一物,但苹果觉得自己确实见到了金闪闪的箭。
  苹果眼神闪耀。长期以来脑中描绘的理想多蕗就在眼前。就算没有高仓晶马,单靠苹果自己还不是能拟定策略,随心所欲地让多蕗拜倒在裙下吗?
  这绝对不是梦境。
  「让我中箭的人是你,苹果。我已是你的俘虏,你的金丝雀。来吧,事不宜迟,快跟我一起高歌爱情吧。」
  苹果与多蕗半恍惚地凝望着彼此。
  没错,高仓晶马打一开始就只是个碍事者。只要自己好好努力,不知不觉间不是很顺利吗?他打一开始就只是个妨碍苹果与多蕗命运的多余存在。




  除了父亲以外,苹果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来不曾被男性的手这样强力地拥抱着。苹果被多蕗横抱起来,经由多蕗与百合……不,现在或许该改口了,经由多蕗与苹果公寓的玄关,肃穆地抱进上次与晶马踏入的寝室。
  苹果的手缠绕在多蕗的脖子上,由斜下方见到他的认真表情与透过衣服传来的热度,使得她突然强烈意识到多蕗是名男性,感觉到甜美的怦然心动与紧张感正开始明显化为恐惧。
  如果失败或失望都是命运的意旨,那么,这一切必定有其意义。没有一滴泪水是无谓的。
  但是,即使不断在心中如此说服感到害怕的自己,苹果不仅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变得更不安。
  黑暗的寝室里,多蕗极尽温柔地把苹果抱到依照百合兴趣设置的酒红色床垫上。上一次因为太过热衷而浑然不觉,这里有着他人寝室的气味。
  多蕗跨在苹果身上,低头看着她的脸,并轻柔抚摸她俏丽的鲍伯头与僵硬的脸颊,强力的臂膀支撑在床上。
  多蕗仿佛要包围苹果的娇小身躯似地抱着她,温暖的腿伸入苹果的大腿之间,与她的柔肤接触。
  「我爱你。」是低沉沙哑、带点湿润的嗓音。多蕗略显急促的呼吸,让苹果的身子缩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苹果表情不动地流着眼泪。发现这件事时,苹果略吸了吸鼻涕。多蕗也发现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为什么哭了?」多蕗温柔的声音从迫近的鼻息中传来。
  「不知道。」为什么畏缩了?明明苹果对于这个瞬间,对于能与桃果合而为一的日子不知有多么期待地活到现在。她是如此努力,为什么要流泪?「明明如此期望着愿望成真……」
  「既然如此,就对自己的心情更老实一点吧。」
  多蕗取下眼镜,放在枕旁,缓缓把脸凑到她的脸旁,像是要趴在她身上似地靠了上去。
  苹果用力闭上双眼。




  我茫然望着锅子里炖熟的高丽菜卷。
  「小晶,汤汁快溢出来了喔!」
  「啊啊啊——」听到阳球提醒,我回过神来,发出愚蠢的叫声,把瓦斯炉火转小。
  「真是的,你是怎么了?怎么会发呆呢?」阳球担心地窥探我的脸。
  今天阳球的发型仿佛稍微烫过一般饱满蓬松,两侧用有白花装饰的发圈绑起。我看了很佩服,问她是怎么弄的,她说是昨晚先绑了许多松垮垮的辫子再入睡。我提醒她记得别熬夜。
  虽然看到阳球变得可爱我也很高兴,但我不希望她太勉强自己。阳球鼓着腮帮子回我:「人家是绑辫子高手,这点小事才没有必要熬夜呢。」
  确认了锅子里的高丽菜卷没问题,我松口气。
  「小晶。」
  「嗯?」锅子又重新静静沸腾.冒着蒸气。
  「你跟苹果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对吧?」阳球断言。
  「咦?没、没这回事啊!」我笑着向脚边的企鹅二号与三号征求同意:「对吧?」但两只都面带同情抬头看我。
  「希望苹果也会喜欢高丽菜卷。」阳球若无其事地说。
  「别、别误会。我跟荻野目,呃……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啦。」我用杓子舀了一点在碟子里尝味道。「嗯。好吃。」虽然有点老王卖瓜,但味道真的很不错。
  「我知道。」阳球淘气地扬起眉毛。「但苹果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老哥一定要跟她和好喔!这是妹妹命令!」
  简直和企鹅帽女王一样,但语气比起那个女王温柔高雅得多了。阳球手插腰,用另一只手指着我说。
  「唔唔,嗯,呃……」我边苦笑,边看了一眼在锅中排排站的高丽菜卷,以一家三口而言分量实在太多了。
  「小晶会煮高丽菜卷多半是想跟人和好的时候。虽然说,以前的吵架对象也只有小冠。」阳球得意洋洋地窥探锅内,接着又看着我露齿一笑。
  阳球说得没错。若问我为何是高丽菜卷,我想多半是因为烹煮高丽菜卷时,有许多得默默处理的程序吧。先一股劲地把高丽菜煮软,一股劲地搅拌绞肉与其他材料,一股劲地用高丽菜卷起馅料,最后再一股劲地炖煮。在烹调当中,即使我感到无所适从、悲伤、后悔或生气,等到完成时,我也冷静下来,开始想跟对方和好了。抬起头来,心想:明明我自己也有错,到底在耍什么脾气嘛。自然而然,就会想把恰好煮好的高丽菜卷盛到碟子里,端给对方吃。
  这阵子,阳球说起话来时常像是早就看透一切似的,让我吓一跳。实际上,阳球的直觉也一年比一年更像个女生那般敏锐,或许她真的早知道一切了。
  「放心吧。小晶的高丽菜卷一向都很好吃喔。」




  苹果睁开眼睛,用手推开多蕗的脸。
  「不行!」苹果将多蕗的上半身直接推开。身体僵硬,肩膀耸起。「不行,我还是办不到。」她微弱地、有如自言自语般说出口。
  「为什么?」多蕗微微摊开双手。「我们明明这么相爱啊。」
  「爱?」自己爱他?苹果不由得摇头。她连什么是对异性的爱也没半点头绪。
  「我们不是命中注定的恋人吗?」
  刚才高昂的兴致究竟是什么?明明对多蕗的甜言蜜语是那么如痴如醉。但是,那种感觉不过是成就感,至少,她敢肯定那不是爱。
  荻野目苹果真的爱着多蕗桂树吗?还是……
  「对不起。」苹果自多蕗身体底下抽身,急忙下床。
  多蕗露出困惑的微笑,对背对他的苹果伸出手。
  「不论是谁,初体验总会感到不安。放心好了,我会教你如何振翅高飞。来吧,来我这里。」多蕗在床上蠕动前进,接近苹果。
  苹果摇摇头。
  「很抱歉,多蕗,我……」苹果感到很抱歉,自己原来一无所知。她不曾了解男女正是在如此赤裸裸的、火热的、密度浓厚的气氛当中结合。
  苹果做过无数次想像,在脑中进行过一切的模拟,但那些均只是空想,与实际的「爱」与「性」乖离。
  火热的呼气,在肌肤上游移的手指,显露出不同于平日面貌的男性,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此时,多蕗突然表情变得很奇怪,手抓着喉咙。「咕,呱呱。咕咕,呜呜呜。」
  「多蕗?」苹果缓缓回头。
  多蕗再度显得很痛苦,一边咳嗽,垂下头。
  苹果不禁感到担心,要接近他的瞬间,多蕗迅速抬起头,凶暴的双眼发光,瞪着苹果,像青蛙一般从床上跳起扑向苹果。
  「不要——!」苹果尖叫,躲开飞扑而来的多蕗,逃出寝室,急急关上门。接着用背挡住门,一手抓着门把,另一手手心贴在胸口,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苹果,快点开门啊,我爱你啊!」呵呵呵呵呵,多蕗在门背后笑了,连续用力敲门。「苹果最乖了,用不着怕怕喔!」
  太可怕了,苹果很想立刻逃跑,但如果一离开门口,多蕗就会逃出房间,那么在离开玄关前,苹果恐怕会先被抓住吧。
  明明好不容易才达成心愿,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面对毕生的心愿时,自己竟然胆怯了。只要打开门,跨越恐惧心,桃果与爸爸与妈妈和自己又会回到那个幸福家庭。西媚贺马烈蛙是最终手段,效果只限今晚。继续拖拖拉拉下去,夜晚就要过去了。
  苹果试着冷静思考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是害怕「爱情灵药」效果太显著的多蕗吗?还是对只听过传闻的初体验心生胆怯呢?或是说,她害怕的是与多蕗发生关系?
  「小——苹——果——来——玩——嘛——」声音虽沉着,但敲门声却极其激烈而不停歇。
  「该怎么办……」苹果发现某人的身影在脑中若隐若现。如果他在这里,即使对苹果的做法颇有微词,仍然会跟她一起思考该怎么办吧。等事情结束后,苹果会跟他一起到家里,大家一起围着餐桌用餐。
  不管是多么奇妙又不合理的事情,苹果与他绝不屈服,这点两人总是意见一致。但是,这跟眼前的状况又有何关系呢?为什么她会在脑中想起那人的身影?那个仿佛家中窗户透出的灯火一般使人心安的身影。
  敲门声愈来愈激烈,多蕗呼唤苹果的声音也愈来愈大声,苹果不由得捂住耳朵。
  「哎呀,你来了吗。」百合声调冷静,与平时无异,毫不感到疑惑似地将走廊灯打开。
  在快哭出来的苹果面前,肩背大型名牌托特包,身穿白色无领粗呢夹克,戴着同是白色的宽边帽的百合对着苹果微笑,一手拿着刚摘下的太阳眼镜。
  「百合……」她说不出「晚安」。因为多蕗索求苹果的声音早就大到百合不可能没听见。
  「苹果,求求你让我看看你可爱的脸蛋啊!你知道的,只有我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淑女啊。」
  「哎呀!简直像戏剧台词一般耀眼夺目呢。」百合慢条斯理地说。
  「百合,」苹果心情悲痛,下定决心说出:「请你跟多蕗分手吧!」
  「咦?」百合露出讶异表情。
  「苹果,我爱你,快点让我成为专属于你的小鸟吧!让我在你掌心受到百般疼惜而死吧!」
  过于强而有力的敲打,让苹果的身体也跟着震动起来。
  「你、你也听到了吧?多蕗先生的体质已变得除了我以外的女人都无法接受了。所以,请把多蕗让给我吧!」苹果几乎是半哭叫地宣称。
  寝室内依然传来阵阵多蕗呼叫苹果用力敲门的声响。
  「可以啊。」百合噗哧笑了。她动作轻妙地脱下帽子,叹口气说:「但是,这样你会幸福吗?」作工细致、柔软舒适的黑色宽管裤下摆摇曳。
  「当然会!我会跟多蕗结婚,共组小家庭,生个孩子,养条小狗,一家人一定会很……幸福……」声音逐渐变得虚弱无力。
  「哎呀,真的吗?」百合彻底坦率地指出:「我还以为苹果喜欢的人是高仓晶马呢。」
  「咦?」被百合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点,苹果似乎受到冲击。在脑中隐约浮现的他的表情与身影变得愈来愈真实。
  「看吧,你果然喜欢他啊。」百合语气极为温柔地说。
  「喜欢他?我?」苹果的声音有点颤抖。
  「是啊,小笨蛋。你连自己真正的心情都不知道吗?」
  「我喜欢的是……晶马吗?」
  苹果一直以为恋情或爱情会以更戏剧化的形式降临,以为恋爱的感觉是更梦幻、更温柔、更温暖、更柔软、更甜美的。但她其实隐约知道了。就如同晶马所说,自己无法成为桃果,无法跟桃果一样爱着多蕗。
  知道自己只是在拼命地催眠自己喜欢多蕗。
  如果恋爱是如此甜美令人怀念的美妙事物,苹果的父母为何会选择离婚呢?苹果又为何不惜扭曲事实,也要让多蕗心向自己呢?
  多蕗在背后的猛烈敲门声,现在听来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种事情,才不可能呢。」自己不可能会喜欢那个很孩子气,像个煮饭婆的少年。晶马总是一头蓬发不知整理,一点也不帅气,身高也不算高,明明老爱说些坏心眼的话,却又很软弱,有时还像个老头子似的。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是多蕗桂树,不是苹果的真命天子。
  「苹果——快点开门啊!快点!开门啊!」
  「这种事情……」
  百合脱下帽子,像在祈祷般捧在胸口。
  「用不着露出这种表情,只要忠于你自己的心情就好。」
  苹果用双手擦了擦泪水,望着百合。她的表情从容不迫,温柔的眼神甚至像是在怜悯苹果一样,很美。
  「唉,我累了。我要去泡杯茶,你要喝吗?」百合一边语气轻松地问苹果,一边快步通过走廊,走向客厅。
  「苹果,我的满腔爱情无法停止!快来帮我啊!」背后的强烈敲打依然撼动着苹果的身体。
  苹果搞不懂了。过去一直以为自己是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吧。但是有件事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苹果在晶马出现后变成爱哭鬼了。面对晶马时,虽然苹果语气还是很粗暴,但在不知不觉间,在应该哭泣的时候,苹果变得已经能好好哭个一场了。




  不知为何,荻野目家楼下的气派大厅总让人待不下去,于是我跟企鹅二号一起躲在离门口有点远的转角,手上拿着以蓝色花格纹布巾包住的密封盒等候苹果归来。
  我心情很复杂。在神情乖巧又带点紧张的我身边,阳球悠闲地坐着,从小巧的托特包中取出糖果给企鹅二号与三号。
  主动来和好当然是好事,但为何要带亲手做的高丽菜卷?还找了妹妹一起过来,总觉得在别人眼里,自己肯定像个不可靠的笨蛋吧。
  「换作是老哥……」我不免又假设起来。如果是老哥会怎么做?至少绝对不会带高丽菜卷来吧。也难以想像他会在这种时候来造访别人家。
  「换作是小冠?」阳球抬头看我。
  「我只是在想,老哥碰上这种情形会怎么做而已。应该会处理得很俐落吧。」每次碰上困难,我总不禁在心里跟老哥做比较。同时这点也让我觉得自己很娘娘腔,很没用。
  「没这回事喔。小冠跟小晶吵架时,总是嘟着脸耍脾气,怎样也不肯开口啊。」阳球笑了。「但只要小晶一煮高丽菜卷,就表示想和好了,所以没问题的。」
  没错。高丽菜卷代表和好是我跟老哥之间的专用信号,但如果对方是别的女孩子,又另当别论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我欲言又止。如果说「我想知道老哥是怎么跟女性朋友和好」,恐怕又会造成阳球误会了。
  如果是老哥,一定会蛮横地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吧。我压根儿没听过他跟女朋友吵架。他一定会说些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话混淆视听,不然就是嫌麻烦就放着不管。
  「苹果,你回来了。」阳球站起来,跑向公寓门口,三号也啪哒啪哒跟着去了。「小晶也快来!」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暗处现身。
  「怎么回事?」理所当然地,荻野目一脸讶异地依序看了我们。她看起来似乎有点累,脸色不大好。
  「呃……晚安。」我站在阳球背后,向她点头打招呼。「啊……呃……你今晚回来得真晚呢。」
  「那又怎样?」荻野视线朝下,以比平时更小的声音尖锐地回答。明显是在生气。
  虽然我很想退回暗处,但阳球走到我背后轻推了我一把。这不是比喻,她真的动手推了。
  「我想你可能肚子饿了。」我拿出花格包袱,说:「这是我跟阳球一起煮的高仓家特制高丽菜卷。不小心煮了太多,所以拿来分你一点。呃,平时都煮鸡汁风味,但今天特别做了咖哩风味。想说荻野目喜欢咖哩,所以……」不知该说「所以,请享用吧」还是「所以,我拿来了」比较好。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我陷入沉默。
  「所以,我才会讨厌你。」荻野目喃喃地撂下这句。
  「什么?」
  「全都是你害的啦!」荻野目突然甩了我一巴掌。
  密封盒水平地掉落地上。
  「为、为什么打我啊!」我捣着左脸颊抗议。果然,荻野目的个性绝对有问题。
  「我喜欢的是多蕗!我爱他!所以我要跟他结合,成为桃果!这就是命运,是我出生的理由,是维系家人关系的最后手段!本该如此!」荻野目流出斗大眼泪嘶喊。「却被你破坏了!你擅自踏入我的命运之中!而且还大摇大摆地绕来晃去!所以我过去的努力都成了一场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要对我说我就是我?为什么!」
  荻野目呜咽着,垂下头。
  「是我害的?」
  荻野目用充血的眼睛瞪我。
  「你算我的谁嘛!把我的命运还来!」
  「我算……你的谁……」
  「生存战略——!」阳球突然大喊起来,一道迥异于自然界感觉的香甜芬芳劲风吹向我们。我与荻野目相视一眼。我们所在处已不再是夜晚的人行道,而是企鹅帽女王统治的异空间。
  不仅是我,荻野目恐怕也强烈感到疑惑吧。为何她会在这个时机现身?
  「阳球?」我用手拨开地上的白色荷叶边找寻密封盒,但并不在这里。
  荻野目抿着嘴,不看我与阳球,表情之中已没有惊讶。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哭叫吧,母猴子!特别允许你在这个时刻吱吱怪叫。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把你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吧!」阳球两只脚各站在二号与三号头上,堂堂站立,一双红眼强力瞪着荻野目。
  穿在阳球身上的黑色娇艳马甲与过膝长靴与其说是象征企鹅,现在看来更近乎象征夜晚的黑暗。裙摆广布大地,连我们的脚边都被裙子褶边所掩埋。仿佛是宣告新季节来临的花朵。
  我悄悄看了荻野目一眼。出乎意料,她坦率地缓缓开口了。
  「你知道我家的咖哩日吧?」
  由于被头发遮住,只能看见一小部分的侧脸。但由吸鼻子的声音可知她在啜泣。
  「啊,嗯。」
  「那天是我姐姐桃果的忌日。所以在那天,我们全家人要一起吃桃果最爱的咖哩,这就是我家的规矩。」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想要跟多蕗共享咖哩,原来是为了姐姐。我感到有点心痛。
  「我姐姐在十六年前死了。而凑巧在同一天诞生的,就是我——苹果。」
  我静静看着荻野目的侧脸,一种恐怖的预感袭来。我最讨厌的「命运」这个词闪过脑袋。
  「十六年前,该不会……?」
  地铁的轰响与震动闯进企鹅帽女王的世界。阳球用手收拢礼服裙摆,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坐在列车内。荻野目坐在我身旁,阳球则在对面跷着二郎腿,两手把企鹅二号与三号当成扶手般靠着。窗外与车内一片漆黑,偶尔有类似阳球眼睛的红色光芒在外头骤然闪逝。
  「就如你想的一样。我姐姐桃果是那个事件的牺牲者。你懂吧?在姐姐死去那天诞生的我是桃果的转世啊。所以我当然想跟多蕗在一起。」
  我已经无法再说什么了。就算端出高丽菜卷也无能为力。那个事件就是如此可怕。
  「如果你没出现在我面前,一切都会很顺利。」荻野目瞪着我。我完全同意她的说法,但意义却截然不同。
  没错,只要没有我,荻野目至少不会度过茫然自失、为了追寻虚假恋情而做出跟踪行径这般胡来的青春吧。
  「为什么不像平时一样说点什么!什么都可以啊!」或许发现我神情有异,荻野目半是哀求地说。
  电车的震动和我的心跳一样,变得愈来愈激烈,行驶速度也在加快。外头闪烁的光点除了赤红以外,蓝、紫或黄等各种颜色也跟着混入黑暗之中,刺痛了我的双眼。
  要我说出口吗?在这里,而且还是在阳球面前。
  我在胸前盘手,用力握着拳。感谢这片黑暗。
  「不,你说的完全没错。因为在十六年前的那一天,打乱了你的命运的人就是我。你要我还你命运,我也无话可说。」我喉头哽塞,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不努力说出口,就没办法说出听得懂的清晰话语。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不也一样在那时……」
  「没错,刚诞生。我跟我冠叶老哥,在那一天诞生了。」臼齿发颤,胸口紧迫,呼吸急促,我接着说下去:「因为我们,害你的姐姐死了。」
  「你在说什么?」荻野目抬起头凝视我,强势的眼神反射窗外光芒,闪烁不停。
  阳球——或说是企鹅帽,哈哈大笑。仰头向天,打从心底愉快地笑了。她不停跺脚,用力拍打右手边企鹅二号的头。
  「吵死了!」我虚弱地抗议。
  我与荻野目茫然地望着阳球,她闪耀着那双红眼,露出邪恶的笑容:
  「来场生存战略吧。」




  3




  一名男子踏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医院走廊,拉开拉门,进入鹫塚医生的诊疗室,环顾室内一周。鹫塚正坐在索然无味的灰色办公桌前阅读资料。
  「抱歉。」
  男子将白色相框放到鹫塚桌上。在那张团体照中,高仓剑山顶着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比出和平手势。布幕上以苍劲的毛笔字写着「第三十六次南极环境防卫队」。接着,男子又将一个小玻璃花瓶摆放好。花瓶里插着纯白中略带桃色的苹果花。
  「这就行了。」男子回头,房间摇身一变,化成「他的诊疗室」。所有家具统一成白色与高雅的淡蓝绿色,还有男子喜爱的光亮洁净又带点古朴风的木制窗框、地板和天花板。桌上的大时钟投影在墙壁上,以单纯的阿拉伯数字显示时间。
  白色窗帘遮蔽了光线,关得密不通风的窗户旁,柜子上放置了篮子,里头有着两只圆滚滚的兔子,长了一身黑色软毛,眼睛鲜红。它们的鼻子动个不停,尽情嗅闻新房间的气息。
  兔子系着红色天鹅绒缎带代替项圈。两只兔子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可由缎带是翘起或是垂下来区分它们。
  男子再度环顾房内,露出满意的微笑,在诊疗用病床上坐下后,取出一颗鲜红色苹果在手上玩耍,反复抛起接住。
  他的长发如棱镜或彩虹一般放射七彩光芒,在白色房间里不断闪烁、浮动与消逝。




  冠叶讨厌「命运」这个词。出生、相遇、别离、成功、失败、幸福、不幸,假如这些都已事先由「命运」决定好,那么人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生于富裕家庭的人,生于贫穷家庭的人,由美丽的母亲生下的美丽的人,并非如此的人,还有生于饥饿或战争之中的人,假如这一切都必须用「命运」一词带过,神明真是不讲理又残酷啊。
  「我回来了。」冠叶打开门锁,一边拉开门一边呼喊。房里没开灯,晶马与阳球似乎不在。「什么嘛,他们出门了吗?」
  独自穿过黑暗的玄关,冠叶来到客厅。扯动电灯开关拉绳。
  疲惫不堪的企鹅一号跟在他背后。矮桌上有阳球留下的纸条与用保鲜膜封住的盘子。
  冠叶拿起纸条,见到画在角落的小花与企鹅图案,不禁露出微笑。
  「『今天煮了小冠最爱吃的高丽菜卷。我们带了一些去分给苹果。记得要先洗手,微波一下再吃喔。』原来如此。」念完纸条,冠叶蹲到桌前掀开保鲜膜闻了闻。「唔,这次是咖哩口味啊。」
  此时,家中电话突然响起,冠叶想,多半是伯父吧。「来了来了。」他拿起话筒接听。
  「喂,这里是高仓家。」
  对方闷不吭声。
  「喂喂,请问你是哪位?」与其说沉默,更近乎悄然无声。「喂,如果你是在恶作剧,我就要挂断了——」冠叶等不及要吃最爱的高丽菜卷了。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传来低沉冷静的嗓音。
  「咦?什么?」一头雾水的冠叶反问。
  「你妹妹高仓阳球,会在今晚再度死去。」电话另一头的男子冷漠说道。
  冠叶大大地颤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两眼睁大。
  「你到底是谁!」
  「我来自命运所至之处。」说完这句话,电话便挂断了。
  「命运所至之处」,这个词似乎在哪听过。冠叶连忙确认挂在老旧地球仪上的企鹅帽,但不在那里。也搜寻了神龛、厨房和阳球房间床上,就是不见踪影。
  冠叶立刻打电话给晶马,却迟迟无法接通。如果说他们是去找荻野目苹果,也许直接去一趟东高圆寺比较好;如果想打探来电者的身分,也许直接去质问真砂子比较快。
  冠叶叫醒躺在沙发上的企鹅一号,在寂静无声的家中思考接近阳球的最短路径。但是来电者的重大宣言阻碍思考,打乱了思绪,使他焦躁不安。
  「干么不接电话!」他将手机抛到榻榻米上,要自己保持冷静,坐了下来,凝视纸条上阳球的留言,嘟囔:「阳球……」
  深沉的夜晚又将来临。




  在企鹅帽创造出的异空间地铁车厢内,我和荻野目在阳球的监视之下面对面坐着。
  「你姐姐之所以会死,都是我们害的。」
  「慢、慢着。为什么桃果的死是你们害的?」荻野目对我的严肃表情感到困惑。
  「在我们出生的那年春天,我父母策动了那个事件。」我想,我的声音应该很冷静吧。「此外还需要说明吗?」
  荻野目望着低头的我,不发一语。
  「我的父母——高仓剑山与千江美,是十六年前伤害、杀害许多人的那个组织的领导级干部。所以说,我的家人就是杀死你姐姐的元凶。」
  不知不觉间躺在座位上的阳球张大鼻孔哼气,大大打着呵欠,动作夸张地撩起头发,扭动身体伸了个懒腰。
  「冗长冗长!无聊极了,害我差点睡着。这么一来,你们总算同意有命运之环联系着彼此吧?」
  我们两人没有回应。什么也思考不了。就算思考也没有意义。有些事即使思考也触及不到。努力也不见得有所回报。一直以来,我尽可能不去思考这类渺无希望的事。可惜这就是现实,令人懊悔苦恼的现实。
  「终于肯相信命运了吗?想诅咒自己的命运吗?唉,人啊,实在是种彻彻底底缺乏学习能力的生物。没办法,在本小姐即将消逝之际,告诉你们一件好事吧。」阳球摇摇晃晃地站起,挺直腰,指着我们说:「听好!受诅咒的命运之子啊!你们失去了企鹅罐!所以世界再度呼唤黑暗兔回来了!是的,下达审判的命运之日已近在眼前!」
  在企鹅帽说完同时,不可思议的电车也跟着紧急煞车。我跟荻野目差点摔倒。窗外的黑暗由窗缝中流进车内,吞没了一切。同时,企鹅帽女王释放着甜美香气的礼服荷叶边,也开始如萎缩的花瓣一样失去白色光辉,宛如沙堡似地逐渐崩塌消失。
  「阳球?你怎么了!」我惊讶地跑到阳球身边。
  企鹅帽女王虚弱地跪在地上。
  「阳球!」荻野目也跑到她身边蹲下。
  「要快点得到企鹅罐。如果你想挽救妹妹的性命,想逃离自己的命运,想亲手转换轨道的话,就去找出企鹅……罐……」企鹅帽奄奄一息说着,睁开她的鲜红眼眸凝视我们。
  「企鹅罐不就是日记吗?现在我们究竟还能怎么办嘛!」
  「去阻止他……」企鹅帽女王已失去了女王的威严。
  黑暗吞没了干巴巴的礼服裙摆,甚至连阳球本身也差点被吞没。女王靠着自身红色眼瞳的微弱光芒扫视半空,最后闭上眼。
  从阳球的头上,企鹅帽滑落了,仿佛只是一顶平凡无奇的帽子。
  「阳球!」
  「阳球!」
  我急忙抱起阳球,用手指拨开覆在她脸上的头发。她脸色苍白,痛苦扭曲,涔满汗水。
  「阳球!阳球!」
  「晶马,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我抬头望,发现我们已回到荻野目家前面的马路上。街灯照在寂静的夜路上,原本便娇小的阳球现在蜷缩得更小,失去了意识。绑在头发上的小白花饰发圈松脱,掉在马路上。
  命运之日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们将日记交出去了,已无可挽回了吗?但是,企鹅帽女王说自己即将「消逝」。过去未曾见过她以那么痛苦的方式离去。
  包在花格包袱中的高丽菜卷落在柏油路上,已经完全冷掉了。企鹅二号与三号将密封盒盖打开,直盯着内容不放。




  十六年前,某个春日早晨,被称为命运之子的他们尚未得知彼此的存在,也没想像过人们相互体贴又相互伤害的生存模样。
  在某个宽敞昏暗、像仓库一般的房间里,高仓剑山拿着话筒通话。
  「真的吗?小孩出生了吗!那内人呢?母子均安?太好了,嗯,嗯,谢谢,受您关照了。等工作结束,我会立刻赶到。是,我先挂断了。」放下话筒,剑山自言自语:「太好了……」他脸颊红润,幸福洋溢地笑了。但又立刻拿起话筒,缓缓将讯息发送至呼叫器。
  「来场生存战略吧!」
  这道讯息被传送到东京各个角落。在东京铁塔的底层、新宿都厅附近、银座大街,或国会议事堂附近待机的同伴们看过讯息之后,重新确认自己的志向,思考关于东京这个城市、日本这个国家,甚至世界整体的未来。
  霞关站出入口附近挤满了等着通勤、通学的人们。一辆厢型车驶到一群在道路旁观察车站模样的工作服男子前面,剑山由后座现身了。
  剑山与迎接他的男人们对视几眼,轻轻点头。
  「这么一来,世界将会和平。」剑山在胸前做出手心朝内的和平手势,口中喃喃自语,与同伴一起进入车站,混入人群之中消失。




  同一天,当时十岁的多蕗桂树睡过头。他背着盖子没盖好而不停喀叽喀叽作响的书包,满头蓬发也忘了整理,朝车站一路奔跑。
  那天轮到他和同学桃果负责照顾兔子。虽然说好要一起去,但多蕗迟到了这么久,桃果恐怕早已先搭上地铁了。
  「啊啊——!」多蕗看到正想穿越的斑马线变成红灯,不由得叫出声。心急如焚的他原地踏步,喃喃地说:「为什么闹钟凑巧在今天坏掉……」
  等号志灯变成绿色,多蕗再度全速奔跑起来。
  「万一迟到,又要被桃果呵痒惩罚了。」多蕗一边没用地自言自语,总算到达车站,却发现站前聚集了大量人潮,纷纷扰扰,与平日早上的感觉截然不同。
  由于气氛太不寻常,多蕗停下脚步观察。
  「非常抱歉!目前地下铁车站设施禁止进入!受到刚才发生的事故影响,目前地铁全线暂时停驶中!造成各位乘客的困扰,站方深感抱歉,请各位务必配合!」两名站员拿着扩音器反复喊叫。
  夹在因无法搭乘地铁而深感困惑的大人之间,真假难辨的情报一一传入尚搞不清楚状况的多蕗耳中。
  「地铁发生事故?」
  ——听说霞关站瘫痪了,国会议事堂前站也一样。不,不只这条路线,其他地方也发生事故。听说是爆炸。
  「爆炸?」多蕗皱眉,抬头看着从头上呼啸飞过的直升机。救护车与消防车也发出呜呜警报声,陆续穿过多蕗身边。
  由于太没有真实感,多蕗当场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地铁?桃果!」
  推开七嘴八舌讨论着事故的大人们,多蕗急着想知道车站内的状况。「对不起,请让一让!朋友……我的朋友在车站里!」
  「喂,你们看那个!」
  一道特别宏亮的男性声音响起,多蕗不禁回头。
  「烟?起火了吗?」
  大人们骚动起来,当中还有几个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多蕗微张着嘴望着那一幕,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远方的高楼大厦群之间,好几道柱子似的黑烟朝一如往常的蓝天窜起。数架直升机在大楼附近盘旋。
  虽然心想「不妙了」,面对已经发生的重大事件,年仅十岁的多蕗只能眼睁睁望着,什么事也办不到。




  桃果的遗照外框镶有白色的可爱花饰。照片中的她表情温柔而轻松,就像是刚刚呼唤了她而露出笑容朝向自己似的。在整齐的厚厚浏海底下,有一双眼神坚定的大眼。发长及肩的她天真无邪地笑了。
  多蕗穿着父母替他准备的黑衣,怅然若失地站在现场。
  穿着散发樟脑气味的黑衣的大人们、嚎啕大哭的同学们,以及一副比多蕗更熟悉桃果,正在讨论她是个怎样的女孩的亲戚们……参加葬礼的人比多蕗猜想的更多。
  「实在是个令人难过的事故啊。有这么多人在事件中丧生,我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桃果母亲的女性朋友当中有人盘着手,仰头看天说道。
  「桃果才十岁吧?好可怜啊。」另一人望着排队等候上香的人们,一脸茫然地回应。
  「听说要去上学的她,那天不巧搭上比平时晚一班的电车。真是太倒霉了。」女性强调「那天不巧」这几个字。
  多蕗清楚意识到,是因为自己迟到,桃果才会搭上那班车。但他也理解,这并不代表桃果是他害死的。
  「听说没有找到遗体,只找回了日记。」有个人十分不可置信地说。
  「咦?是哦?只有日记?」另一人看来是不耐烦了,将视线由空中移向队列。队列仍很长。「所以说……棺木里不就……?」
  「是空的。所以丧礼才会这么晚才举办啊。对父母来说,要舍弃希望实在很痛苦吧。」另一个人微扯开领口,用手扇风,语气淡然地说,仿佛暗示别再多问。
  「的确是。」
  里头空无一物的小小白色棺木。泪眼汪汪的级任老师要班上同学写些送别辞,好放进没有遗体的棺木里。让不幸的少女能在「天国」阅读这些满载同学思念的信。
  多蕗几乎没有迟交过学校作业,这次却难得迟交了。甚至考虑过是否要干脆不交。他面对图画纸,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最后在类似礼物附带的小卡上写了「桃果」两字,用胶水封住后交出。
  他实在写不出「谢谢」或「对不起」、「我喜欢你」这类话语。更不用说「再见」之类。老师虽有点在意卡片封住,但看着多蕗的沮丧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多蕗觉得天真地写下「到了天国,也要继续当个永远有活力、开朗的桃果喔」这类话语的同学既野蛮又霸道,非常讨厌。没有恶意的态度有时比什么都还邪恶,多蕗切身感受到这个道理。
  人们总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一副深信不疑的态度说出天国啦神明啦之类的话,但天国或神明究竟为了人们做了什么?如果这个世界真有这种至善存在,为什么祂不救桃果?要他倚赖如此不可靠的神明,至少对此时的多蕗而言实在办不到。
  「话说回来,妹妹恰好在桃果去世当天诞生,让人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定数啊。」
  一脸憔悴的桃果母亲抱着刚出生的苹果,无精打采地坐在死者家属席位上。人如其名,脸颊红通通的苹果抱着桃果遗留的日记玩耍。
  多蕗决定不去相信。因为桃果的遗体根本没发现。没人能断定桃果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多蕗也无法相信这件事会发生。桃果比任何人都更期待见到妹妹。而且她也跟多蕗约好,等花季来临,两人就要一起去赏樱花。
  更重要的是,桃果不是会死于这种意外的人。像桃果这么特别的女孩某日早上莫名就从这个世上消失,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也不应该发生。
  没有桃果遗体的葬礼就跟棺木一样虚无而空泛,只堆满了鲜花与恣意的揣测。
  多蕗呆然站立,瞥了一眼无法活动自如的左手。接着将两手紧紧握起,望向由火葬场烟囱升起的黑烟,总算落下眼泪。泪水沿着脸颊簌簌滴落地上,形成小小的泪痕。但是多蕗一点也不感到变轻松了,他也觉得这样就好。他不能忘记桃果,要继续等待,要背负起桃果不在的事实。
  樱花已经开始绽放了。




  在那通奇妙的电话之后,冠叶焦躁不安地待在家中,但晶马很快就打电话来了。
  「老哥,阳球又昏倒了!替她戴上帽子也没醒过来,跟平常的情况不大一样。该怎么办……总之我先带她去医院,老哥也快来!」晶马的声音非常紧迫,听得出他在颤抖,无须多作说明,也知道碰上了超乎意料的事态。
  冠叶抱起一号冲出家门,在冲向医院的路上,想起桌上的高丽菜卷。
  回想起来,与晶马的吵架向来无聊透顶。吵架之后,冠叶总会去睡闷觉,或随便找个人碰面。晶马则更会细心打扫家里。彼此互不相让,谁也不想跟对方开口。但是,在这个只有两人、算进阳球也顶多只有三人的家里,要一直鼓起腮帮子赌气不说话并不容易。因此,当高丽菜卷出现在高仓家的晚餐餐桌上时,便暗示着「差不多该和好了」。
  鲜甜甘美的鸡汤渗透到煮得非常柔软的高丽菜里,与一起炖煮到入口即化的萝卜与洋葱的优美模样。
  「今晚吃高丽菜卷,可以吧?」晶马板着脸问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想煮就煮啊。」冠叶也装作毫无兴趣地回答。
  两人的吵架往往像这样子进入尾声。
  但有些时候,在阳球要求下,冠叶也会主动烹煮高丽菜卷。
  「偶尔也该轮到小冠煮高丽菜卷啊,你们又吵架了对吧?」阳球身穿碎花T恤配上单宁短裤,脚上穿着柔软绿色长袜,将高丽菜放上砧板,对冠叶说:「真是的,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幼稚呢。瞒得了别人,别想瞒过我这个阳球大人喔!」长长的头发上别着小小的发饰。
  冠叶没特别反驳,站在阳球身边,一脸茫然看着她准备锅子与大碗公的模样。
  「晶马呢?」
  「在浴室里。小晶已经开始用旧牙刷全心全意刷起瓷砖缝隙了,所以晚饭由我们来做吧。」阳球回望冠叶。「我来剥高丽菜,小冠负责切掉菜梗较粗的部分喔。」
  「是是。」冠叶转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拿起菜刀。
  阳球手脚俐落地把水烧开,将高丽菜叶一片片撕下。
  「哼哼哼,好个倔强的姑娘,还不乖乖地脱掉!唉呀——官人!别这样!不行,被看光光了——」
  冠叶由衷感到放心。他想:眼前这名娇小少女不管他变得如何,应该都肯理解他、原谅他、守望他吧。
  「小冠是丫鬟,怎么不配合一下!」阳球回头看冠叶,一脸正经地说:「快点动手!」
  「咦,我?要我配合什么嘛……」嘴里虽抗议,冠叶脸上浮现微笑,开始仔细切碎高丽菜。切下的菜梗能冰进冰箱当下一餐的食材,也可以加进高丽菜卷的汤汁当配料。
  「给我全部剥掉,送进滚水受刑!」阳球用红红的小手快速剥下高丽菜叶,勉强挤出低沉嗓音说道。冠叶也随口应和:「唉呀——!官老爷,饶小女子一命啊!」
  除了高丽菜的鲜甜气味,还从近在咫尺的阳球长发传来阵阵香气。明明两人每天都用相同的洗发精,为何差异如此之大?这股令人陶醉的香气使冠叶胸口揪紧,心窝一带隐隐作痛。
  「话说回来,你会不会剥太多了?真的要煮这么多?」冠叶隐瞒自己的心情,开口问道。由阳球剥叶子的速度看来,搞不好会用掉整整一颗高丽菜。
  「当然啊,高丽菜卷是你的最爱,为了要让你心情变好,不多煮一点怎么行呢。」阳球挺起胸膛说。
  「我心情又没不好。」冠叶边说边将两三片高丽菜梗丢给企鹅一号看看。一号站在三号旁边,团团转了几圈后,浑身无力地趴倒到地上,似乎是在学丫鬟。
  「真的吗?既然如此,吃晚饭时要好好地跟小晶和好喔。」阳球温和地笑了。看着成堆的高丽菜叶,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喔……嗯……」冠叶含糊回应,望着阳球的小手把高丽菜塞进锅子里的模样。
  「干么露出苦瓜脸呢。高丽菜卷不是和好的信号吗?」
  「是喔?我忘了。」并非如此。冠叶并非在在意与晶马的吵架才露出这个表情。他只是在想眼前这名女孩的事;想着这名总是以又大又清澄的眼睛望着冠叶,在这世上唯一能让冠叶打从心底疼惜的女孩的事。




  在空无一人的地铁中,身穿白袍的男子一手拿着苹果,另一手插入口袋,阔步而行。白袍下摆晃动,男子一一穿过车厢连结部的门。
  跟在他身后的两名红眼少年是他的助手。两名少年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在蓬软黑发上绑着红色天鹅绒缎带,可由缎带是翘起或是垂下来区分他们。黑色短衫配上同色的阿斯科特领巾,上头别着的雕饰别针镶有类似红宝石的红色宝石。炭灰色的高雅短裤以刺眼的白色吊带固定。穿在纤细脚上的黑色袜子当然少不了设计简单的袜带搭配。
  一名助手提着擦得光亮的黑皮革医师包,另一名助手则提着美丽的银色公事包,小跑步跟在男子背后。
  男子面露微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亦是命运所至之处之一。终于能亲自触碰那个命运,将手深入其中操弄,男子打从心底期待。




  急急忙忙登上救护车后,我望着阳球的苍白脸庞。荻野目不停呼叫阳球的名字,但阳球表情非常痛苦,一动也不动。
  来到急诊处入口前,阳球被搬上担架,穿梭过黑暗的走廊,送进加护病房。
  我又看见那个情景了。与阳球初次死去那时一模一样的情景。玻璃窗外的我无能为力,只能跟老哥坐在一起,看着医生与护士忙进忙出,替阳球戴上氧气罩、插上管子,做检查,打点滴。
  只不过现在在我身边的不是老哥,而是荻野目。但就算如此,多半什么也不会改变吧。我们手上没有企鹅罐。
  「玛莉的小羊。」我脱口而出。
  荻野目不安地看着我。
  我用使不上力的右手抓着企鹅帽和阳球头发上的白花装饰发圈,并使之映入我的视线边缘角。哪怕只有一瞬也好,我想放弃思考。
  加护病房中,定期传来某种机械声。是用来通知阳球生命状态的、但莫名给人轻浮印象的电子声。
  跟上次一样,我跟荻野目也只能隔着玻璃盯着它瞧。
  「晶马,你没事吧?」荻野目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没事究竟是指什么没事?如果她是在问我是否还活着,我这个人的确好端端地在这里。可是阳球却随时都可能死去。所谓的没事,究竟是指怎样的状态?
  「玛莉的……」我咕哝着。
  显示阳球生命状态的仪器荧幕上,波形突然成了一直线,同时传来刺耳的「哔——」声。鹫塚医师与几名护士讲了几句话后,从阳球嘴上取下氧气罩。又要进行那个了。确认时间,劝家属节哀顺变的仪式。
  「阳球!」荻野目出声。
  「晶马!」
  听见大声吼叫,我抬起头,老哥气喘吁吁站在我眼前。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和阳球一起烹煮咖哩风味的高丽菜卷。接着为了分给荻野目,特地搭地铁去见她。结果戴企鹅帽的阳球现身,兀自向我们道别。
  以华丽的动作和言词让我们陷入混乱后,女王自我们面前离去。接着,阳球倒下。现在则恐怕……死了。
  「喂,你听见了我的话吗!振作一点,晶马!」老哥用力抓住我的左肩。身体晃了一下。
  「冠叶!」荻野目阻止老哥。
  「开什么玩笑,给我!」老哥从我手中抢过企鹅帽,不顾医师们制止,冲入加护病房。
  帽子被抢走的同时,一起抓在手中的阳球发饰也掉落在地上。
  「阳球!阳球!」老哥呼唤阳球的名字好几次。加护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劝阻老哥,要他冷静下来,但只是徒劳。
  「是黑兔唆使的。」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晶马,你怎么了?」荻野目望着我的脸。不安的大眼睛赤红湿润,表情僵硬。
  我没回应,只虚弱地摇摇头。




  玛莉养了三头美丽的小羊。每次带着它们去牧场,总会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小羊的毛有如天使羽毛般柔软,玛莉等不及要纺织这些羊毛了。
  某天早上醒来,玛莉感到惊讶万分,因为庭院的苹果树竟然枯萎了。那是世界最初的树,每年总会结出无数漂亮的金黄色果实,是玛莉另一样引以为傲的宝物。
  玛莉奔向苹果树,忍不住哭了。一直以来,苹果树总是以自身的光辉照亮世界的未来、梦想和爱情。
  但现在苹果树枯萎了,世界完全为黑暗所笼罩。
  哭个不停的玛莉,耳里已听不进小羊的安慰。此时,空中突然传来声音:
  「别放弃。」「这个世界尚未终结。」
  玛莉抬起头,眼前有两只从没见过的大黑兔坐在岩石上摇晃身体,颤动耳朵,睁着它们的红眼睛四处张望。
  黑兔齐声对玛莉说:
  「森林深处有女神神殿。」「去那里将火把的灰烬带回。」「洒上灰烬,这颗苹果树立刻会恢复元气。」
  玛莉摇头。因为规定禁止人类接触女神的火。但是黑兔继续唆使她:
  「只是借点灰而已。」「有了那个,世界会再度恢复光明。」「女神也会高兴的。」
  当天晚上,玛莉从神殿偷走灰烬,洒在苹果树根部。
  黑兔们说的没错,苹果树又活了过来。玛莉高兴得不得了,在树下开心地跳起舞来,甚至忘了她的三头宝贝小羊。但是女神震怒了,规矩不容有人打破。
  女神决定要惩罚玛莉。不,不是惩罚玛莉本人,而是从玛莉的三头小羊当中挑出一头来惩罚。
  「该·选·哪·一·头·好·呢?」
  女神从三头当中挑出最幼小的羊。被选中的小羊是个性格温柔的女孩子,喜欢烹饪与编织,成天担心着两个不可靠的哥哥。
  没被挑中的小羊哥哥们问:
  「女神,为什么您要选年纪最小的妹妹呢?」
  女神神情陶醉地笑着回答:
  「惩罚必须是最不可理喻的呀。」




  看着在阳球身边坐下的冠叶,鹫塚医师对周围的医师与护士使眼色,静静离开了加护病房。微弱的机械声与药臭味,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的房间。
  冠叶将企鹅帽硬塞到动也不动的阳球手里。
  「帽子给你,这样就行了吧?快醒来啊!」
  企鹅帽的眼睛闪烁出些微的红色光芒,阳球细瘦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冠叶想:果然没事,不过是晶马误会阳球没救了,根本还来得及嘛。
  「阳球。」
  但下个瞬间,冠叶见到的却是灰色天空里乌云密布,地上覆盖着破破烂烂褶边的企鹅帽世界。原本存在于这里的香甜气味早已消失,迷雾弥漫在微风中,企鹅帽女王无力地趴在地上。
  「喂,我不是把生命分给你了!你忘了我们的交易吗!」
  但女王只是痛苦地喘息,什么回答也没有。
  「你说话啊!」冠叶急躁粗鲁地将阳球的身体翻过来,抱起上半身。
  阳球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气息微弱,从喉咙发出嘶哑如笛的声音。长发与黑色裙摆在地上延展。
  「以前从你身上夺来的代价已然告罄。总之来不及了,本小姐必须回去,这女孩的性命也将结束。」
  阳球露出冷笑,额头冒汗,时常像喉咙哽住一般咳嗽。接着,她抓起放在自己肩膀的冠叶的手,手心相贴,十指交扣。
  「别了。」
  「回去……是要回哪里!」
  「当然是命运所至之处。」一无所惧的声音。
  阳球的手指逐渐由冠叶粗大的掌中离开。
  「再一次。」冠叶说着,又抓住阳球的手。「可以再进行一次吗?」
  企鹅礼服将阳球的纤细曲线展露无遗。像小孩子般细长笔直的手脚,细瘦过头、令人感到不安的腰部,小小的肩膀与美丽的锁骨,平缓、含蓄地隆起的胸部。
  与冠叶相视的那对红眼再度绽放光芒,唇间流露叹息。
  至少冠叶眼前的阳球——企鹅帽女王还活着。
  冠叶缓缓抱起阳球的细腰。手臂不知不觉加重了力气,阳球痛苦的呼吸声在他耳旁发出。
  「阳球的生命用我的生命来抵。这样总行了吧?」发现自己抱得太用力,冠叶减轻力道。
  「没用的。那就像是恋情,如同初吻。只有一开始欣喜若狂,光辉闪耀地燃烧,仅能发挥一次的效力。」
  「恋情?开什么玩笑,你懂什么是恋情?欣喜若狂?只有一开始?如果这份痛苦能在一开始就结束,我早就……」冠叶将阳球放下,粗暴扯开衬衫前襟,说:「不试试看怎知有没有用,快点做吧!」
  在他胸中,黯淡的生命之光宛如微弱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火红灼热的蝎子灵魂吗。」阳球声音沙哑,不停喘着气说。接着,她以颤抖的手解开胸前的大缎带,站起,脱下蓬松的裙摆。
  「好吧。」
  冠叶抬头看阳球,不由得屏息。
  「来场生存战略吧。」说完,阳球脱下马甲。上半身获得解放,呼吸也略显平稳了些。
  虽称不上凹凸有致,阳球的身体有如全新香皂一般光滑美丽。
  冠叶凝视阳球的红眼。阳球睁大了眼。
  她蹲了下来,将一只手平滑地插入冠叶胸中。
  冠叶的红色生命之光难以取出。冠叶手抓住阳球背部,痛苦挣扎。阳球又将另一只手伸进胸中,试着抽出光芒,但似乎被什么东西——比如说,命运——卡住了,终究还是办不到。
  阳球俯下脸,摇头,准备把手抽回。冠叶一边呻吟,将她的手抓住。
  「没用的,办不到了。」
  半跪在地上的阳球抱着冠叶的头,拉到自己的脸旁。冠叶像只小动物般转动着头,脸颊与阳球的脸颊相碰,凝视着彼此。
  只要能拯救阳球,就算要杀死自己也无所谓。但是如果连这样也无能为力,无法解决这份身心之痛的话,冠叶今后得倚靠什么活下去?
  随时都想和阳球接触。不管是以何种立场,何种方式都好,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就够了。与企鹅帽女王世界的气味逐渐消散同时,传来一丝丝原本阳球发上的洗发精香气。
  不知不觉间,冠叶发现自己躺在加护病房地上。
  睁开眼,朝病床上的阳球伸出手。在冠叶握住她的手以前,企鹅帽从她手中掉落地上。
  通知阳球性命结束的不愉快「哔——」声轰轰敲击脑子。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资格!」
  冠叶看到胸中的红色火焰逐渐消失。身体已不再痛苦。但是,即使阳球刚刚去世了,这份恋情永不止息。




  4




  仿佛回应冠叶的呐喊,砰一声,加护病房的门猛然打开。
  「是的,你没有资格。没错吧?」一道沉着镇定、甚至带点笑意的声音说。
  冠叶缓缓转过疲惫不堪的身体,朝声音方向望去,一名把白色发亮的头发随意扎起、身穿白袍的高个儿男子双手插进口袋,站在门口。白袍内穿了件淡粉色衬衫,系着暗灰条纹领带,下面则是细心熨过的裤子与带有光泽、造型锐利的黑皮鞋。
  像在回应男子的询问,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红眼男孩从他背后露出脸。男孩们漆黑的头发如蒲公英绒毛般蓬松柔软,上头绑着红色天鹅绒缎带,黑色罩衫胸口系着同是黑色的阿斯科特领巾,领巾上别着发亮的红色雕饰别针。黑色袜子以袜带系于炭灰色短裤上。吊带纯白刺眼。头上红缎带翘起的男孩名叫白濑,垂下的则叫做宗谷。白濑与宗谷分别提着擦得光亮的黑皮革医事包与银色公事包,站在男子背后。
  冠叶露出凶恶表情,撑着身体站起来,男子再度对他微笑。他双眼中的一切都像在发亮、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在看冠叶,眸子仿佛各是一座宇宙。在光线照耀下发色不断变化,淡桃色、水蓝色、绿色等色彩飘然闪现,又像溶解于空气般消失。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
  冠叶想起刚刚在电话里听过这句话,震了一下。他就是在电话中预告阳球今晚死亡的人物。
  「别放弃,这个世界尚未终结。」
  「你是谁?」
  男子眯细了闪亮的眼睛,把头歪向一边,瞥了一眼手表。白濑从医师包中取出名牌,俐落地替男子别在白袍胸口。
  「我简单自我介绍吧。」
  名牌上显示「特别诊疗科·渡濑真悧」。
  「我是今天刚上任的医师,请多指教。」
  但是刚才加护病房里的医师与护士没有半个人提过真悧会登场,连阳球的主治医生鹫塚也没有回来。
  冠叶对他抱持怀疑态度。有如女性般秀气的容貌,身上散发出类似树木或水气的香味,一头难以想像是男性医师的长发,明明一点干劲也没有、却又能使气氛紧绷的强势态度。以及,他身边的奇怪男孩。
  真悧弹指头,这次换宗谷打开捧着的公事包,里面装了整齐排列的苹果。
  「那是?」
  真悧微笑,拿起一颗苹果,宛如魔术师般将之变化成安瓿。
  「这是从遥远的地方带来,要送给你们的礼物。」
  冠叶身子探前,仔细端详那瓶上头没有任何标签的安瓿。里面装了纯白中掺有极微量粉红色、类似苹果花颜色的神秘液体。不知为何,那令冠叶想起企鹅帽女王世界中无限扩展的荷叶边与甜美的气味。
  真悧静静地说:
  「来场生存战略吧。」
  冠叶不禁起了鸡皮疙瘩。眼前的男子竟然说出这句普通人恐怕从没机会说出的话,仿佛想对冠叶表示他知悉内情一般。
  「你刚刚说了什么?」
  真悧扬起双眉装傻。白濑从医事包中取出针筒交给真悧,他打开安瓿封口,插入针头,抽出里面的液体。
  「此时此刻,你只是个无能为力又悲惨的孩子。你拯救不了最爱的妹妹,只能诅咒自己的命运。但,换作是我呢?」真悧摇动头发,推出针筒内的空气。
  「那是什么药?」冠叶皱眉,瞥了一眼加护病房外头,但玻璃窗外没看见晶马的身影。依冠叶的判断,说真的,他觉得眼前这名自称医生的男子实在难以信任。
  「这个嘛……就当这是唤醒沉眠公主的王子之吻吧。当然,是成年人的吻。」真悧特别强调「成年人」的部分,自我陶醉般笑了。
  白濑与宗谷异口同声笑着说:「真悧医生,您真帅气!」
  「好吧,你决定怎么办?」
  真悧拿起针筒,低头望着冠叶。但是,他的眼睛是否真的在注视冠叶,还是在注视冠叶内部的什么?或者,是与这些截然不同的东西?冠叶不得而知。
  「遗憾的是,这份礼物并不便宜。这种新药很宝贵,全世界有无数患者引颈期盼着它啊。」
  明明语带讥讽,但表情与声音之中却连些微的恶意也感受不到。这样却反而更令冠叶觉得恐怖。
  「要谈钱吗?」
  对于冠叶开门见山的回答,真悧不禁笑了出来。
  「假如你认为金钱当作令妹生命的代价很妥当,那就如此吧。」
  冠叶走到真悧身旁。
  「如果你要钱,我愿意付。所以,快用那个……」
  像是要打断冠叶的话,真悧在加护病房中踱着步,说道:
  「这笔金额恐怕不是失去父母的高中生能支付的。」只不过真悧早就看出,就算这么说冠叶也不会放弃,所以直接打开了安瓿。事态一如预想,令他觉得有些无趣。
  「我有门路!我能跟你保证。」
  「喔?你要用那个当抵押吗?」真悧毫不客气地走到冠叶面前,用手指了指他敞开的胸膛。
  「什么意思?」冠叶感到真悧似乎知悉自己的一切,不由得紧张了一下。虽然冠叶明白他没道理知道这件事,但由他刚才的表情与言行看来,怎么看都像是「知情」。
  冠叶露出剽悍神色,以反抗的眼神瞪着真悧,真悧觉得冠叶很有趣。热切、凶猛而有趣。
  「她值得让你付出这么多吗?」真悧纯粹是对这件事质疑。在一旁的病床上昏睡,不,说已经死了也无妨的那名脸色苍白的娇小少女,长长的睫毛与光润美丽的头发。她的确具有某种魅力,但也顶多如此。
  「她是我重要的妹妹。」冠叶撒了小谎。对冠叶而雷,阳球不只是妹妹。
  「你能得到什么回报?」真悧表示讶异。这对他而雷也是个很理所当然的疑问。「为了妹妹,你不断不断燃烧年轻强健的身体,到头来,你还剩下什么?变得焦黑丑陋的蝎子心脏?还是纯白的灰烬?恐怕连灰烬都会被风吹走,什么也不留啊。」
  冠叶推开真悧指着他胸口的手。
  「我不需要回报,也不想要。我只要阳球活着就够了。快注射吧!你不是医生吗?」
  真悧轻吹口哨,表示由衷对冠叶感到佩服。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
  真悧一露出微笑,静静站在背后的白濑与宗谷也一起笑着鼓掌说:「不愧是真悧医生,契约成立!」
  这场奇妙的闹剧究竟是什么?那对年幼的双胞胎——或说两名长得很相似的男孩,究竟是何方神圣?虽然疑问多到数不清,冠叶一想到阳球又有得救的希望,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安心得随时都可能沉沉入睡。
  「那么,就这样吧。」真悧慎重其事地站在阳球身旁,抓起她白皙的手,以熟练的动作为她注射。
  针筒中的液体一点一滴被阳球的身体吸收。
  冠叶喃喃说了声「阳球」,屏息注目着这一幕。




  我依旧怅然若失地坐在离加护病房有点距离的走廊椅子上。
  「这是惩罚。」我咕哝说道。
  「咦?」我知道荻野目一直很担心地看着我,但现在的我实在说不出「我没事」,但我也没资格说「救我」。我不可能得救的。
  「如果阳球就此永眠,这一定是对我们家的惩罚。」
  从我的眼角瞥见荻野目皱着眉头,她默然不语。
  「难道不是吗?想到我父母做出的事,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赎罪。」
  「这……」
  池边伯伯曾对我们说:「这件事不是你们做的。」国中的老师好像也告诉过我:「要以自己为傲,堂堂正正活下去。」但是一个人就什么也办不到、只能相互依偎生活的我们,究竟该以什么为傲?对我们而言,「堂堂正正」的生活方式打一开始就遥不可及。
  「我早就知道这种日子终将到来。从三年前的那一天起,我早就知道了。」




  三年前的那一天,一切都太突然了。
  当时我们仍是普通的一家人。那是我们三个还能以普通孩子身分过活的最后一天。一家人一起吃早餐,我们上学,父母去工作,在玄关挥手道别。之后,我的父母就再也没回来。
  十三岁的我和老哥,以及十岁的阳球,围着矮桌等候父母回家。忙碌的母亲早上预先做好了晚餐,我们端上桌,手撑在桌上等候。
  父母平时不管多晚归,都不会忘记联络,对于今日两人同时晚归却没告知,我们并没有萌生什么可怕的想像,就只觉得肚子饿。那时的我们压根没想过,我们在这世上最信赖的爸爸和妈妈竟然会一去不回。
  「爸跟妈好慢哦,今天加班吗?」不经意看了一眼时钟,已经晚上九点了。如果是平日,这时早该吃完晚饭,连餐桌也收拾完毕了。「怎么不打通电话回来啊?」
  「我们先吃吧。我肚子饿了。」老哥从小碟子里夹了一块酱菜抛进嘴里。
  「不行啦,用餐时刻要全家人到齐,这是我们家的家规吔。」我瞪了老哥一眼。
  「真蠢。阳球肚子应该也饿了吧?」
  我与老哥转头看阳球,她已经端起碗在喝味噌汤了。
  「啊——妈妈煮的味噌汤果然是宇宙第一好喝呢。」她满足地呼了口气。
  「怎么连阳球也……」
  恰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来了——」我拉长声音回答,站起身来。如果是爸妈回来,一定不会特地按门铃。
  来到玄关,发现有一朵没见过的花插在花瓶里。是有五片花瓣的白色小花。我家没插花的习惯,而且,至少今天早上这朵花还不在这里。
  仿佛在催促发呆的我,门铃再度响起。
  「啊,来了来了,我立刻开门。」走到门口拉开拉门,一对陌生的西装男女表情严肃地站着。
  「你是高仓晶马吗?」男人声音低沉,对一脸讶异的我说。
  「请问您是哪位?」我抬头问,对他们散发出的非比寻常气氛感到怯缩。
  「喂,怎么了?」察觉气氛有异的老哥从客厅走来。
  「你是冠叶吗?阳球小妹也在里头吧?」男人踏出步伐,想走进屋里。擦得黑亮的皮鞋上有奇妙的金属装饰。
  像是别有居心的温柔询问反而更令我们感到不安。
  「喂,等等,你们想干什么!」老哥大喊。
  「你们的爸妈都不在吗?他们有跟家里联络过吗?」像要帮忙打圆场似地,女性温和地插嘴问道。
  老哥像在保护惊慌失措的我,挺身与两人对峙。
  「我不知道你们有何目的,不要随便闯进别人家里好吗?」
  两人对老哥的态度有点讶异,对视一眼。
  此时客厅的电话响起。我抱着期待,希望是父母打来的。
  「小冠。」阳球探出头呼唤。
  「你乖乖待在房里!」老哥对阳球吼了一声。
  阳球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了,静静地说:
  「有电话,是池边伯伯打来的。他说有要紧的事。」
  老哥叹了口气,恶狠狠瞪了两名大人一眼,大步穿过走廊,回客厅接电话。
  「喂,是我,冠叶。现在玄关有两个怪家伙来。」
  我依然很紧张,听着老哥手持听筒一语不发。伯伯究竟说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嘛!」老哥不耐烦地说完,粗暴地挂回话筒。
  我怕如果跟那两个大人四目相交,他们可能会跟我说话,所以一直盯着鞋柜上的花朵瞧。这是什么花?是妈妈还是阳球摘回来的吗?
  之后,我们听从老哥的吩咐,带了几天份的换洗衣物,跟自称警察的那两人离开家里。我突然很想把装饰于玄关的白花带走,但终究还是没这么做。没什么特别理由。
  我们三人一起挤进后座,阳球坐正中间,车子随即静静驶上夜晚的街道。看惯的附近街景,现在竟是如此陌生。
  阳球将戴着海盗黑眼罩的心爱小熊布偶抱在怀里,不安地低头。
  「别担心啦。」我面露微笑,轻摸阳球的头。
  老哥朝前正坐,脸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肯说。
  「老哥,」我怯生生地开口:「伯伯还说了什么?」
  老哥没回答,就只是脸朝窗外。
  我叹了口气,向阳球提议靠到窗边。
  「嗯。」阳球乖巧点头,我们两个挤在一起,靠向车窗。
  「很少在晚上外出,感觉很奇妙呢。」听我这么说,阳球又点点头。
  车子由静谧的住宅区驶入闹区,在各式各样店家与大楼的霓虹灯夜景中穿梭,进入位于高楼大厦群的某间饭店停车场。
  我们被带到一间干净的套房。或许是精神太疲累,阳球很快就在光滑的床上沉沉入睡。我和老哥则各自坐在披了米棕色椅套的单人沙发上。我望着对面的老哥,老哥望着他身旁的女警。
  也许是因为全部统一以方格纹作装饰,这间对小孩子来说过于宽广的房间看起来异常索然无味,四处设置了间接照明,投以昏暗的橙光。房内有一台很小的冰箱,还有纸质粗糙的灰白色客房服务菜单。电视旁摆着白色电话与一座固定住的简单梳妆台。我们没使用衣柜,只将仓促塞了换洗衣物的波士顿包摆在梳妆台的椅子上。
  「三个人住这里或许太小,忍耐一下哦。」女警静静地、像是在哄孩子般说了。就像个幼稚园老师一样。
  「要我们暂时住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我家发生什么事了!」老哥瞪着警察们说。
  「可以让我们打电话回家吗?如果我们的父母回家找不到我们,会担心的。」
  女警的表情有点困扰。
  「抱歉,但我不能告诉你们详细情况。总之先吃点东西吧。」
  房间里准备了我们三人份的便当和饮料。但我们光要了解事态就已筋疲力竭,饥饿感早消失到不知何方。
  「如果还需要什么,房间外随时有人在,别客气哦。」女警说完,慢慢走出房间。
  她一开门,立刻对在走廊待命的警察交代事情,顺手把门关上。怕打扰到阳球而调暗的房间现在又归于沉寂。
  「该死,根本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老哥边说边起身,一屁股坐到另一张床上。
  「要我们带换洗衣物出门,究竟为了什么啊?」我仍坐在沙发上,舒展一下紧绷的身体。我那时还很乐观。「啊,会不会是在我们家地下发现了未爆弹?之前新闻不是有播吗,说是找到以前留下来的未爆弹,在处理完毕前有危险,所以先让居民避难之类的。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为了避免造成混乱,所以不想多作说明吧。」
  老哥依然摆着一张臭脸。我闭上嘴,喝了一口放在旁边的乌龙茶。
  不经意望见置于床头的时钟,如果是平时,现在早该躺在被窝里了。
  「哇,吓我一跳。」电话突然大声响起,我们两个同时抬起脸来。
  「我接。」老哥不由分说地走到电话前,拿起话筒。「喂喂。啊,伯伯,你现在在哪?」
  老哥看了我,以眼神示意。
  「嗯。阳球已经睡了。咦?可是他们吩咐我们别开电视也别用电话吔。」
  老哥转头,眼神指向电视。我战战兢兢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源。
  「该不会真的在我家底下找到了炸弹吧?」老哥开玩笑说。
  「老哥,你看。」我怕吵醒阳球,将音量转小,小声呼唤老哥。
  老哥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看电视,刹那间变得说不出话来。
  映在小小的电视画面里的地方,虽变得跟别人家一样陌生,但那无疑是我家。电视台转播车的灯光照射着,数不清的镁光灯闪个不停。在巡逻车的红色警示灯照耀当中,警察们像是要逃避媒体般快步走入房子。
  「警方查到疑似主谋的两名嫌疑犯潜伏于这个家中,目前警方的搜查员正在进行住家搜索。」播报员快速说道。
  两名嫌疑犯。我在脑中复诵了一次。潜伏,这种说法简直是把过着正常生活的我家当成歹徒的秘密藏身之处。
  「这是我们家吧?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播报员表情一本正经,擦拭额头的汗水,又反复讲了一次类似的话。
  「现在是怎样?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哥对电话另一头的伯伯问道:「喂!伯伯,解释清楚一点啦!」
  「老哥,会吵醒阳球。」
  经短暂沉默后,老哥把话筒挂回。
  「什么跟什么嘛。池边伯伯说他正在陪同警方搜查,可能会进行到黎明,等结束后会过来这里一趟。」
  在老哥喃喃说完前,「冠叶……」我打断他的话,以颤抖的手指指着电视画面。我的父母——高仓剑山与千江美,两人表情详和的照片并列在萤光幕之中。但是,照片底下的名字旁,却明确以白色字体写着「嫌犯」两字。
  脑中像是有种种事物旋绕个不停,令我很不舒服。至少不希望让阳球在这时被吵醒,我尽可能压低声息。
  呆然而立的老哥,眼睛仿佛玻璃一般反射出电视的纷乱色彩。




  加护病房里,冠叶跪在床边,握着双眼闭起的阳球的手,静静观察她的模样。真悧将用毕的针筒交给白濑,站在床的另一头,低头观察阳球,露出微笑。
  「公主要醒来了。」
  真悧一说完,阳球的眼皮立刻跳动一下,睁开。显示阳球心搏的波形又开始静静地波动。
  「阳球!」
  白濑与宗谷一同以高亢的声音拍手赞美:「真悧医生!您真了不起,令人感动得发麻!」
  冠叶大大松一口气,双手重新握住阳球的手,把脸颊靠上去。
  加护病房刺眼的灯光令阳球眨了好几次眼,然后望向右手的温暖感触。
  察觉阳球的视线,冠叶抬起头来,安心地露出笑容。
  「不去通知你重要的弟弟?」真悧静静走近床边。
  「用不着你提醒,我也会这么做。」冠叶温柔地将阳球的手放回病床上,去呼叫站在窗外、一脸不敢置信的晶马。
  「早安。好久不见,或者说,初次见面。」真悧露齿一笑,凝望着阳球的脸。
  阳球虚弱地回望真悧的眼睛,轻眨一下。自己现在在哪?是在什么状况中醒来?她明明对眼前这位俊美男子的面容完全没有印象,却隐然觉得不管说「好久不见」或「初次见面」都不恰当。
  真悧摇动长发,挺直上身。飘逸的银白色头发中闪烁着淡桃与水蓝色彩。
  「我是渡濑真悧。从今天起担任你的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阳球沙哑地复诵一次。看着这名毫不像个医生、具有独特氛围的白袍男子,她觉得自己仍像在梦中。
  「请多指教。啊,令兄似乎回来了。」
  冠叶一打开加护病房的门,泪眼婆娑的晶马立刻冲进来,苹果也跟在他身后进入。
  三人众在阳球身边,又哭又笑地看着她的苍白脸颊逐渐恢复血色。阳球也报以笑容,想用沙哑的声音说点什么,却无法顺利说出口。
  「你得救了,阳球。」晶马喃喃地说。
  冠叶拍拍肩膀仍在颤抖的晶马背脊,以宛如想催眠自己般强而有力但细小的声音说道:「没事了。」
  「玛莉的小羊啊……」真悧尽量不去打扰欣喜若狂的孩子们,静静捡起掉在地上的企鹅帽,拍掉灰尘。看着帽子的红眼睛,嘴角略微扬起。




  女神决定取消对小羊的死亡惩罚。但并不是因为女神同情玛莉,也不是怜悯小羊,更不是愤怒平息了。
  女神如此说了:
  「如果就这样死去,惩罚也到此结束,岂不是很无趣吗?」
  「您说的没错!」听见女神的话,大黑兔们开怀大笑回答,拍动耳朵,发出有如风暴的吼叫。




  命运图书室一如往常,仿佛向阳处般明亮又无穷无尽。天空之孔分室中,「喀喀」与「躂躂」两种脚步声回荡。真悧将合身的白色衬衫钮扣全部扣上,披起羊毛光泽美丽的黑夹克,穿着同为黑色的窄裤,慢条斯理地踱步。轻飘飘的几何图形透着各色光辉,随着步伐在脚边浮现,又旋即消逝。
  脚步声较小的人物像是在观察真悧,一下子接近,一下子远离,但绝不肯主动现形。
  「对了,你对『命运』这个词有何看法?你认为命运是实存的概念吗?亦即,人们的生涯自出生起便被决定,绝对无法抗拒——这种规则,你认为真的存在吗?」真悧突然朝不露面的对手发问,声音在过于宽广的分室中大幅弯曲的书架一带回响。
  对方没回答,只是从书架旁微露出脸。长及肩的直发摇晃,背心裙下摆飘动。
  「你愿意听我说吗?说一件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小小事情。」
  对方没有回答。真悧不在乎地开始说起:
  「以前——大约是十六年前的事吧。有个女孩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令人惊讶的是,她和我是同种类的人。她有着与我相同的眼睛,与我相同的气息。在与她邂逅的瞬间,我知道我在这个世上并不孤独,我真的很高兴哪。」
  和煦阳光由天窗洒落宽广的图书馆里。真悧微抬起头,半眯眼看耀眼的阳光,竖耳静听。听她静静走在某个无限书架缝隙中的沙沙声。
  「是的,在与她邂逅以前,我在这个世上是孤独的。我见到的风景,除我之外谁也看不见;我听见的声音,除我之外谁也听不到。」
  真悧突然朝向她的脚步声方向走去。并非急急忙忙,也不是追赶,就只是确实朝着她的方向走。在她踏过的脚印附近冒出绿芽,茎干茁壮,长出叶子,开出各色花朵,又在一瞬之中散落。舍起仅存的一片花瓣,真悧朝着光彩迸射、百花盛开的方向前进。
  「但是,我确实听见了全世界的人们在喊叫,听见他们在『求救』,这是真的。也因此,我看见了这个世界所应前进的方向,没有骗你。」
  少女一句话也不回答,从真悧看不见的位置凝视着他,接着又躂躂地跑往分室深处,随手拿了几本书,随便乱翻。那些芬芳植物则像是在守护她一般,生长枝叶,开花结果,又转瞬而逝。
  「你还是没变啊。」一如过往,深信自己被人所爱,也对于自己所爱的事物毫无怀疑。依然是一副幸福洋溢、乖巧的模样来回奔跑。
  真悧加快了脚步,他脚下浮现的色彩比平时更强烈地显现几何纹路,在空中闪烁后又消失。那象征着由真悧身上极微量地渗透出的爱、憎恨和懊悔,以及优越感和自卑感。
  由他轻晃的头发中冒出红烟般的阴影,转眼又消失。
  真悧像是要克制自己一般耸肩,露出苦笑。
  以为少女静静地消失了,却突然出现在真悧眼前。她的小脚上穿着长袜与淡桃色亮面鞋,有着一双水汪汪、睁得又大又圆的眼睛。
  真悧笑容依旧,配合她的身高弯下腰迎上视线,将手里的花瓣递给她。
  「但是,这件事反而让我更悲伤了。因为在与她相遇的瞬间,我也得知了另一件事:我们绝不会有交集。嗯,没错。她不会成为我的伙伴。她否定我。否定我这个能见到与她所见相同景色的唯一存在。」
  少女的表情丝毫没有动摇,只有环绕她的美丽眼睛、浓密得仿佛会发出拍动声的睫毛微微颤动,接着,眨了两次眼,真悧手中的花瓣无声无息地、像一缕青烟般消失。
  「怎了?有问题想问我吗?请说。是关于刚才的事吧?为什么要拯救高仓阳球的性命?关于这点,请恕我卖个关子,暂时还不能说。」这次换真悧转身,喀喀地走在书架之间离去。少女没有跟随。
  突如其来,有阵风像温柔的手轻抚了真悧的背。真悧回头,见到风夹带着星尘和花朵枝叶,闪闪发亮,犹如生物般在他身旁绕了一圈后,朝四方扩散消失。真悧转过身子,面对少女。
  「怎么了?别生气嘛。不然我这么回答吧。我单单是想确认命运这个概念是否存在于人世,想知道这种规则是否左右着人的生涯,仅此而已。希望你也来跟我一起确认这件事。」
  站在通道另一头的少女静静不动。连是否真在生气也看不出来。
  「没错。我们两人联手寻找企鹅罐吧。去确认那玩意是否真的存在。怎样?这不是件坏差事吧?」真悧口吻像是说服,取出一颗有光泽的红色苹果。
  少女没有开口。
  「接下来,又要麻烦你继续待在她身边了。你将会见到与我所见相同的风景,见到那群兄妹的未来。」
  真悧不等回答便将苹果丢出。与此同时,天空之孔分室的柔和轮廓也逐渐变得模糊。
  「再见了,我唯一的恋人。在那个世界相会吧。我不会离开你的,这世上唯一与我相同的人儿啊。」
  少女从逐渐失去颜色和花纹、阳光消失、开始崩坏的天空之孔分室里,被抛到黑暗之中,表情依然没有动摇。只见及肩的头发与头上企鹅帽两端的流苏随风摇动,少女坠落到「那个世界」。
  她小巧的嘴唇虽蠕动了一下,但真悧已经看不见她说了什么。少女大大的双眼绽放光芒,一无所惧地想看清一切。




  阳球复苏之后,暂时还得住院观察一阵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脸色苍白的阳球眉头皱成八字形,面露苦笑说。
  阳球住进的病房十分不寻常。天花板与墙壁均涂上灰泥,地上铺着色彩鲜艳的地板。通往小小阳台的落地窗上挂着缀有多层蕾丝的白色棉质窗帘。
  铺在白色木制大床的灰白色床垫,感受不到医院特有的硬梆梆触感与消毒水气味,蓬松且柔软。同样木制的白色衣柜里则满满收着阳球最喜欢的手工艺用具材料、看了一半的书、中意的布偶,遗有睡衣和内衣等。
  圆形的床头桌上放着台灯,上面是以白色缘饰与刺绣装饰的灯罩,底下则是花纹很讲究的典雅灯座。即便如此,桌面仍有充分空间。另外还有一对白色椅子,可以坐在桌旁享用早晚的餐点,有人来探病时也可以坐在这里,共同度过一段轻松时光。
  这家来过无数次的医院何时设置了这种病房?不仅是我跟老哥,连逛遍医院的阳球也同样不解。但真悧医生说明这里是提供给「服用新药,施行特别治疗的患者」的个人病房,我们也只好接受。重要的是,这间完全不像医院、有着阳球最喜爱的童话世界气氛的病房,阳球没道理不喜欢。对我们而言,这无疑是令人高兴的。
  「虽然这么说对阳球不好意思,但不得不说我们的运气真好啊,能接受这位温柔的好医师医治,而且这间房间离诊疗室也很近。」看着阳球的安详睡脸,我略弓起身子。
  「老哥?」
  我转头看一语不发的老哥,发现他正板着一张脸,观察企鹅三号在房间角落编织有如和服腰带的围巾,以及将围巾又是拉扯又是缠在身上玩的一号与二号。怎么回事,总不会到现在还对企鹅感到稀奇吧?
  「在烦恼住院费用吗?」的确,这是个大问题。住在这么漂亮的个人病房,接受真悧医生所谓「感动得发麻」的最新治疗。一直都在走钢索的家计,今后该怎么办才好?这恐怕不是单纯省吃俭用就能解决的。
  阳球也曾一脸不安地提过这件事,我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放心吧。」老哥立刻笑着保证。
  「阳球用不着担心这个问题。只要听从医生指示,好好把身体治好就够了。懂了吗?」
  老哥可靠的笑脸应该能让阳球一时放下心吧。可惜不善假笑的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无法办到。
  「晶马。」
  「什么事?」
  「总之,为了阳球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
  「嗯。」但我实在很不安。总觉得我们三人的小小幸福,将会因为企鹅罐与阳球入院与经济问题等种种事情,由内部与外来一点一滴地崩解变化。这种讨厌的感觉一直缠绕在我脚边,挥之不去。
  窗户吹来一阵风,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随之轻轻摇动了一下。




  真砂子披上胸口缀有雪纺纱荷叶边的柔软长袍,穿着相同质料制成的室内鞋,跷起形状姣好的双腿,悠哉地坐在沙发上。
  她在只有由窗外射入的阳光照耀的客厅里,不疾不徐地喝着早晨的温暖红茶。
  来自电视的纷乱光芒与杂音令眼耳烦躁,长时间观看甚至令人觉得会变愚昧。但为了得到必要情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真砂子半眯着细长双眼,用纤细的手指揉揉眼角。
  电视正盛大地现场转播地铁站附近的情景。手持麦克风的年轻女性播报员穿着莫名给人廉价印象的粉蓝色套装。
  「跨越十六年前的重大考验,现为东京新象征之一,人称TSM的东京天空地铁于今日正好成立满十周年。今天在开始营业前,全体职员已向罹难者默哀,同时现场设立了献花台,有许多民众排队等候献花。」
  大型看板写着:「感谢十周年!」在数名职员引导下,民众排队到白色的献花台上献花。一旁则有职员分发印有东京天空地铁标志的气球给孩子们。
  光是看这副情景,就让真砂子心情疲累得躺在沙发上叹气。节目的呈现方式实在令人反胃。
  熟悉的行驶于地底的单轨电车、站内来去的人群,以及担任一日站长而打扮成车站职员,满面笑容介绍纪念标语的DOUBLE H。
  「重新构筑起这个大型交通系统并维持至今,带给我们一道希望之光。但是,在迎向今后新十年的此时此刻,我们也要回顾东京地铁网络复兴的轨迹,绝对不能忘记过去发生的那件重大悲剧。已逝的事物再也无法挽回,无法复原。接下来如果各位观众有任何感想,请踊跃用电话或电子邮件、传真转达给我们。电话号码、传真号码、电子邮件位址如下,请勿播错号码。」
  看着大大显示在画面下方的号码,真砂子毫不犹豫便拿起话筒拨打。左手端着茶杯,真砂子面无表情地听着轻快的电话铃声。
  「马上有观众来电了,立刻为您转接。」画面中,女性播报员接过工作人员拿来的手机,贴到耳旁说:「请说。」
  「各位看起来幸福洋溢,真是件好事。」真砂子唐突地这么说。并在内心接着说:「实在很适合『死于安乐』这句话。」
  「咦?喂喂,请问您的大名?」播报员有点困扰,但仍保持开朗语气。
  「光明与黑暗必须共存。光明之所以能发光,是因为黑暗也同时存在;光明愈是明亮,黑暗就愈是潜藏于暗影之中。如果光明照遍了一切,黑暗将失去可躲之处,反而会失控将光明吞没。」真砂子一边说,边把茶杯放回碟子。
  「请问您的意思是……?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还有,你跟这件套装一点也不配。」真砂子想:配色糟透了。
  「咦?」播报员脸上失去了笑容。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缓缓地挂上电话。
  「喂喂?喂喂?」
  无视于画面中一脸狼狈的播报员,真砂子正准备要关掉电视,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监视的绿翡翠抢先灵巧地操作遥控器关掉了。
  话筒才刚放下,电话又立刻吵闹响起。那男人打电话来的时机总是非常精准。真砂子还没拿起话筒,便已知来电者是谁。
  真砂子望着插在奢华花瓶里的美丽苹果花,默默拿起话筒,贴到耳旁。真悧没说半句话,但听在真砂子耳里像是在笑,像是在嘲弄着真砂子一般。
  「是你吧?托你之福,万里夫很健康。关于这件事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
  真砂子想起刚才在寝室见过的幼弟的安稳睡脸。
  「用不着那么多礼。你已经支付了非常充分的代价了。」
  真砂子表情痛苦,低头喃喃说:「真想把你碾碎。」用力地相互摩擦拇指与食指指头。
  「对了,有个好消息。已经确认了失踪的另一半日记在谁手里。」真悧声音中隐含笑意。
  感知到对话内容,绿翡翠整个身体转向真砂子。
  「谁?是谁拿走了另一半日记?」




  「十周年」这个带有庆祝意义的词语只让多蕗觉得不对劲。他一如平常穿过剪票口,搭乘电扶梯往上。
  车厢内与车站墙壁上贴满了起用人气偶像做宣传的大型海报。随同「迎向新十年!」或「感谢十周年!」等标语,两名可爱少女笑盈盈地摆出姿势。多蕗很想问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好愉快的?
  即使经过十年,多蕗的时间依然停摆在那一天,只有悲伤变深,憎恨变强,对她的印象逐渐变薄、变淡。被抛在这个世上的多蕗只能孤独地变老、工作、过活。
  回到地上,车站外热闹纷纷,似乎在举办什么活动。
  刺眼阳光照在脸上,多蕗眯细眼睛,穿过与自己格格不入的车站周边整齐划一的街道,避开人群,朝自宅走去。摩娑额头与脸颊的凉风,时时带来冬日气息。在换季时期,左手总感觉怪怪的。或许该换上薄外套了。
  那一天起,多蕗顶多对换季有感觉,却总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即使是在与百合婚后也依然如此。不论是站在调皮学生的面前,跟同事说话,支付公共事业费,还是与百合在一起时,多蕗依然对于自己正在以「多蕗桂树」这名成年男子的身分与世界接触这件事没什么真实感受。
  「咦?苹果,你怎么来了?」
  来到公寓前面,多蕗发现站在入口大厅前的苹果,笑着问她。
  见到多蕗的苹果并不像平时一样展露笑脸,只小声说了句:「你好。」
  「要喝红茶还是咖啡?」
  苹果略微紧张地坐在沙发上,听见在厨房的多蕗询问,想起先前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的事,颤了一下。
  「哪、哪种都好。」
  「天气变冷了呢。」多蕗的轻松回应传入宽广的客厅。「又快换季了。」
  「是啊。呃……多蕗,你的身体没事吧?」
  多蕗用托盘端茶过来,反问:「嗯?身体?」
  「不,没事。」
  在多蕗笨手笨脚地冲泡红茶时,苹果重新坐正,思考该如何开口。其实,也许她根本不该提起这件事。但既然知道了,有些事情不先确认与思考不行。
  「多蕗。」
  「嗯?」多蕗表情温和地看了苹果一眼。
  「多蕗知道高仓家……那对兄妹的父母的事吧?」
  多蕗神色如常。
  「原来如此……是他们告诉你的吗?」他静静微笑,将最近买的大吉岭秋茶倒入百合喜欢的杯子里。
  「嗯。」见到多蕗表情依然温和,没有变化,苹果内心期望他能永远维持如此。
  多蕗在苹果对面坐下,端茶给她:「喝茶吧。」苹果将温热的茶杯捧在冰凉的的手中,但没有喝进嘴里。
  「当初知道他们是这间学校的学生时,我也吓了一跳。真是奇妙的巧合啊。我是那个事件受害者的朋友,他们则是……」多蕗欲言又止。「要加糖或奶精吗?」
  「你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事件吗?」
  多蕗悲伤地笑了。
  「说真的,我没什么真实感受。因为在事件发生前一天,我跟你姐姐放学途中道别后,就再也没碰面了。」
  苹果略微把身体往前探。
  「如果找到犯人,你会怎么办?如果找到晶马的父母……」
  「我也不知道。就算说是犯人,我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犯案过程。对于事件真相,我也尚未完全掌握清楚。你的父母比我更痛苦得多了。至少,我并没有特别想过要复仇。」
  苹果放心了。她想起晶马的话:「如果阳球就此永眠,这一定是对我们家的惩罚。我们背负着不管做什么都无法赎清的罪。」
  「我也一样,没什么真实感。我真的不清楚啊。我只知道爸爸跟妈妈很悲伤,小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事件存在。但我自己对事件的详细情形却是一无所知。」苹果低头,试图在心中将晶马背负的阴影与潜藏在自己内部的黑暗并列一起,却发现办不到。质与量均截然不同的两者自从十六年前的事件起,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地来到现在,不知为何,如今却明确地分道扬镖。
  「没关系,这样就好。」多蕗静静地说。
  「我很想成为桃果。这样一来,就能抚慰多蕗与爸爸妈妈的悲伤了。」苹果眼眶濡湿,强忍着不哭出来。因为她知道眼前的多蕗比她更悲伤、痛苦得多了,所以不能哭。
  「人生总有些事无法挽回。但也有许多替代的事物。像我就觉得很高兴能认识你啊,苹果你呢?」多蕗露出与方才不同的开朗笑容。
  苹果急忙擦拭眼角,回答:
  「我、我也是。」苹果也很庆幸能与高仓兄妹相识。「不过,或许我不知道晶马父母的事比较好吧。」
  「不,你会知道这件事一定有其意义。不管多么痛苦、多么悲伤的事都有意义。绝对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多蕗语气沉稳,很有教师风范。
  苹果点点头。
  不可能一直一无所知地相处下去。感情愈是融洽,就愈不可能避而不谈这件事。
  苹果与晶马必须跨越这件事。
  坐上摇晃的电车,苹果缓缓取出手机,传送简讯给父亲荻野目听。
  「爸爸,抱歉昨天没打电话给你。下次有机会可以去你家玩吗?我不会告诉妈妈的。还有,爸爸,恭喜你再婚了。跟新太太一定要幸福哦。」
  按下传送钮,胸中有种复杂的感受,觉得自己正失去什么重要的事物。
  将手机高举到眼前,捧着苹果果实的企鹅吊饰寂寞地晃了一下。苹果取下吊饰在手中玩耍。
  虽然父亲还是父亲,但荻野目聪已经不再是过去守护苹果与妈妈的那个人,成为外人了。
  苹果喜欢命运这个词。不是有人说「命运的邂逅」吗?仅仅一场邂逅,完全改变了往后人生。如此特别的邂逅绝非偶然,而是命运。当然,人生并不是只有幸福的邂逅。也有许多讨厌或悲伤的事。要将这些不幸视为命运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是,苹果想,就算是悲伤或痛苦,也必然有其意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
  苹果相信命运。




  看守走廊的壮硕警察呼唤刚才的女警过来。她见到电视中的报导,叹了一口气。
  电视中,我家被媒体的采访小组挤得水泄不通,吵闹程度令人难以相信现在已是午夜。女警瞥了一眼仿佛事不关己茫然看着电视的我,问说:
  「你没事吧?」
  没事是什么意思?她是想问我,见到自己家里变成那副模样,我是否感到没问题吗?但是,电视里的那间房子真的是我家吗?该不会跟别人家搞错了吧?
  「爸爸妈妈不可能做那种事!你们真的有好好调查吗!」老哥硬挤出声来,询问警察。
  「很遗憾,这是真的。早知道变成这样,就该早点好好跟你们说明清楚。」女警冷静地回望老哥。「警方从很久以前就在调查你们的父母,也找出许多他们涉案的证据。」
  「骗人,我们的爸妈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老哥看了一眼在小熊布偶陪伴下呼呼熟睡的阳球。「该怎么对阳球说明才好……」
  「冠叶。」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呼叫老哥,伸手想碰他的肩膀,但老哥拨开我的手。
  「这些全都是编造出来的!爸妈不是犯人,他们不是这种人。」老哥发出我与阳球从未听过的声音。低沉颤动,宛如凶猛野兽的吼叫。
  我眼眶泛红看着老哥,逐渐体认到这件事也许是事实。但如果这是真的,等黎明到来之后,我们又将会变得如何?
 楼主| 发表于 2013-9-1 16:50 | 显示全部楼层


  5

  某间能看见东京铁塔灯火的饭店客房内,设置大理石浴缸的浴室和摆设真皮沙发与电视的客厅。沙发旁的圆形玻璃桌上装饰着当季鲜花,依当夜气氛摆上红酒、白酒、玫瑰红或香槟,其他酒类则在迷你吧台里整齐排列,任客人自行享用。
  卧室里摆着一张色调统一为米色与棕色的双人床,百合深深地坐在沙发里,愣愣地望着这张熟悉的床,小口小口喝着气泡矿泉水。
  她喜欢宽敞的房间,但这里的无谓事物实在太多了。百合跟结城翼来这房间的用意实在很有限。高级酒、美丽的浴室、绝美的夜景……这些事物应该跟相爱的人一起享受才是。就这点而言,百合跟结城一起来这个房间时完全不需要这些余兴,充其量只是在浪费时间与金钱。
  今晚的「时笼百合退团公演 M的悲剧~展翅高飞~」盛况空前。各界名人绩赠百合的花束塞满剧场大厅与后台,载歌载舞的百合与结城凝视彼此的桥段深深感动了盛装打扮的观众,掌声轰动如雷。
  离开剧场时,百合露出灿烂笑容,感动得落下眼泪,并向粉丝挥手道别。但其实她脑中早已占满接下来该做的事。她坐在天鹅形吊笼中在舞台上飞行时,见到观众席上一张张浮现于黑暗中的脸。他们对百合的真面目浑然不知,就只是对她表面上的美丽投以羡慕眼光。但从今天起,百合再也不需要这些了。
  「怎么?公演太累了吗?」先冲完澡,披着浴袍的结城拿毛巾用力擦拭一头近乎金色的褐色蜷曲短发,笑着问百合。
  将近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配上匀称的顺长四肢。刚洗完澡,结城英姿焕发的脸庞显得有些红润。
  「不,没事。我也去冲个澡。」百合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站起身。
  「慢慢来吧。」由百合背后传来的声音透露出她心情愉快。
  百合从来没有跟结城一起洗澡。虽然结城要求过好几次,但百合宁可自己入浴。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答应。
  转开水龙头,热水注入浴缸。卸妆前,赫然见到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令她惊讶了一下。看着那颗方形切割的硕大钻石戒指,百合想起自己已是多蕗桂树的妻子。
  百合卸完妆,取下奢华的白K金耳环与珍珠长项链,解开绑起来的头发。等黑色蔓草花纹的丝袜、柔软的无袖黑色小洋装、短衬裙和内衣全都褪去后,百合看也不看更衣镜,直接浸入浴缸。
  百合的肌肤在热水中显得更洁白了。
  百合时常在想,她为何要跟人做爱?是为了得到快乐?还是感到寂寞?说不定她在下意识中期望能再度找到一个即使见到百合的真正模样,仍会说她很美丽的人吧。
  抚摸自己的胸部与腹部、背部,确认了这些部位一如往常。是的,一如往常,百合的身体很丑陋。

  自己已为人妻,结城不仅没有用了还很碍事。一思及此,令百合有种悖德感,反而使她在床上表现得更积极。
  结城见到这样的百合也很兴奋,不断说着「太棒了」、「你好美」或「我爱你」,像个傻子般说了无数次。
  「要喝点什么吗?」直接在裸体披上长袍的结城站在一整面落地窗的墙边。她满足地啜饮白兰地,不知是欣赏窗外景色还是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百合没回答,只裹着床单,望向巨大的东京铁塔。
  恐怕因为失去了「她」,才使百合成为这种女人吧。但是,这些事也已经结束了。百合很快就会取回一切。
  「飞翔吧,伊斯坦堡。」结城眼神闪亮,坐到床上,靠在百合身上。「今晚的你太棒了,我好久没这么火热了。」结城害羞地低头说。
  结城一直很火热,热情得令人羡慕。
  「能帮我拿内衣吗?」百合从容不迫地起身。
  结城轻快地一一捡起脱在长毛地毯上的高级蕾丝内衣,递给百合。
  「你老公真可怜,只有女人跟女人才能享受这种快感。」
  真正的可怜人是结城。听到身体只爱女人的百合要跟多蕗结婚时,结城当然表示反对。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明明没有必要。结城甚至表明愿意跟百合一起生活。百合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说服这名从未发现自己没被爱过的、傲慢又自信的阳光歌剧团台柱。
  「我受够了。」
  「咦?」百合冷不防冒出的话令结城张口结舌。
  「我一直觉得你做爱的方式很单调。你自己没发现吗?你真的以为那种技巧能让女人愉悦吗?明明你自己也是个女人啊。」百合快速下床,将衣服一一穿上。
  白兰地还没喝完的酒杯从结城手中掉到地毯上。
  「我要回去了。回我那个『可怜的』老公身边。」百合拿起大衣与手提包,落落大方地微笑。没化妆的百合依然给人自然通透的印象,煞是好看。
  「你在开玩笑?」结城面露苦笑。
  「你以为我会开这么没品味的玩笑吗?」百合从手提包取出大型太阳眼镜戴上,离开房间。快步走向电梯的路上,百合深深、静静地叹了口气。
  等服务生将车子开到饭店入口时,急急忙忙穿好衣服的结城也赶到了。
  「等、等等,拜托你等一下!有什么理由就说清楚嘛!」
  身为优秀舞台演员的结城翼的声音宏亮,响彻饭店门口。
  「我们两人不是永远的搭档吗?不管在舞台上还是在床笫之间都是如此。」
  百合一边回头,一边开口打断她的话。
  「所以我才退出歌剧团啊,你忘了吗?不管是舞台还是你都结束了。可别误会。一旦被我厌烦的男角,我就不会跟她睡第二次。别只是因为我跟你做过几次爱就死缠烂打好吗?」
  结城睁大眼睛,呆然而立。仿佛站在舞台上一般挺直腰杆。
  「这、这不是真的!你是在骗我吧?求求你这么说。」
  百合无视结城,坐进红色跑车,狠狠关上门。结城跑到车旁,粗暴地敲了好几次车门。百合一脸厌烦地将车窗打开一半。结城抓住窗玻璃上缘,说:
  「跟我分手真的好吗?你身体的秘密说不定会流传出去唷。」
  若就此罢休,至少还能维持美丽形象的结城,显露最后、最糟的丑态。她脸色苍白,冷笑的嘴唇缺乏光泽,低沉的声音沙哑。
  结城的呼吸在玻璃上形成一片雾气。
  百合看也不看结城,直接发动引擎。
  「你这个人真的从头到尾都教人遗憾。」百合说完,关上车窗,踩下油门全速离开。
  后照镜映出结城穷追不舍的模样。
  结城呼喊「我爱你」的声音响彻停车场,但已传不入百合耳里;就算听见,也改变不了任何现况。
  离开饭店,行驶一段时间后,百合深吸一口气。夜晚的凉风将百合身上的所有气味洗涤干净。
  百合身为舞台女演员,不顾一切努力至今,或许是因为她那时称赞百合「美丽」,百合想对自己证明她没有错吧。百合想像她一样被人追求、被人需要,想成为被选中的人。然而,当百合登上歌剧团首席宝座时,所有构成她的美丽事物却反而令她痛苦。任谁都赞美百合,但她愈受赞美就愈感到空虚。因为不管多么想舍弃自怜自艾的丑陋心灵,不管灌注多少热情让自己显得美丽高洁,百合在本质上永远是个凄惨又可怜的人。
  充满虚矫的「耀眼夺目」的成功,一点意义也没有。
  在舞台上的高温照明下,百合不知想过多少次若身体就这样烧掉该有多好。如果能够只凭内心中真正美丽的事物——例如灵魂——活下去,如果能够只需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部分,细细琢磨光亮的话,那该有多好啊。如果能够舍弃束缚自己的一切,现在立刻飞到她的身边……
  抢眼的红色跑车反射街灯,在高速公路上加速穿梭。
  身与心时而不情不愿地同步,时而乖离。
  即便如此,若只是暂时的,要填补心灵间隙并不难。最高级的美酒、梦幻的美食、遮掩百合身体的美丽洋装,以及与一时的情人做爱。
  临时情人们见到百合的身体无不睁大眼睛,面露惊讶,但又会连忙安慰百合,要她别在意,告诉她就算如此也仍美丽。百合早就知道这只是谎言。然而即便是谎言,若不偶尔让别人称赞她美丽,百合将无法遏止想切割自己身体的冲动。明明她自己也很清楚,不管跟谁上床,都没办法改变这点。
  谁也触碰不到百合的心灵,百合也不想被人触碰。
  为了在失去她的世界存活下去,百合不择手段,也不在乎他人。
  她是联系百合与世界的独一无二的桥梁,是发自真心称赞百合美丽的人。在与发誓要永远结合在一起的她再次相遇前,百合不能踩煞车,得无尽奔驰下去。就算今后未来永世都没有其他人需要百合也无所谓。
  睫毛浓密的眼睛渗出泪水,立刻滑落。
  百合用力握紧方向盘,配合车子加速,微张形状美丽的嘴唇,轻声歌唱。
  悠扬的歌声随着如珍珠般消失于夜晚的泪水,一起融化在黑暗的空气里。
  恨不得现在就去见你。为此,要奔驰多久都愿意。

  烦闷的下午课程结束,我头昏脑胀地离开学校。老哥已早退去医院看阳球了。跟班导多蕗说明情况的话,他应该会原谅我们吧?总之,阳球现在还活着。
  我思考了一整天。多亏渡濑真悧医生,阳球的性命才得以挽回。但只有这样是不行的。企鹅帽女王最后留下的话语究竟有何含义?
  她说失去了企鹅罐的世界,黑暗兔将再次横行无阻,审判将降临在我们这些遭命运诅咒的孩子身上。如果不找回企鹅罐,改变命运的轨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还会发生什么比现在更糟的事情?
  「晶马。」
  突然间,有声音闯入低头走路的我的思绪中,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在三五成群放学回家的外苑西高学生当中,荻野目的水手服格外醒目。
  「真是的——我等好久了呢!」荻野目做作地鼓起腮帮子,上半身前倾,眼睛朝上望着我,装出害羞的表情说:「我发了好几通简讯给你呢。阳球已经出院了吗?」
  「抱歉。」不知在她眼里,我现在作何表情呢?「抱歉,我赶时间。」我低头,避开荻野目离去。
  「等一等!为什么?为什么要躲我?你电话不接,简讯也不回,我很担心啊……」荻野目轻轻抓住我的袖子。被人轻扯衣袖,手肘附近感觉有点痒。
  「没办法,因为我不管做什么都无法赎罪。」我或我的家人杀死荻野目的姐姐,再怎样我也无法弥补她。
  「赎罪?什么跟什么啊。」荻野目态度一如平常,但声音很困惑。
  我不敢正面回望她的脸。乐福鞋。纤细的腿与长袜。荻野目的气味。
  「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如果下跪就能解决,要我下跪几百次、几千次我都肯。但没有这么简单吧?你不会只因这样就原谅我们的。」
  黑暗兔拍动又黑又大的耳朵,不是在世界而是在我心里投下巨大影子。这些话真的出自我的真心吗?我现在又在伤害荻野目了。同时,也在伤害我自己。
  「原谅?我没想过这种事。你看着我说话嘛。」荻野目有气无力地央求我,但我依然低着头。
  「不,你绝对不会原谅我们的。你期望我们一家人彻底变得不幸,分崩离析。你监视我们不就是这个用意?大家都一样。每个人都远离我们,我们三兄妹只能相互依偎活下去。」我很脆弱。明知荻野目没有恶意,荻野目绝不会如此看待我们兄妹。但我一想到如果她某天突然改变了,变得憎恨我们,把我们视为杀人犯的孩子鄙夷的话,我就……
  「我不会做这种事。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离开你们。我也很喜欢阳球,况且……」
  我大声打断她的话。放学路上几名学生误会我们是情侣吵架,在一旁看热闹。
  「别再说了!我受够这种事了!我不想继续被伤害,也不想伤害人。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今后别再见面比较好!」
  如今真相已经曝光,我们也分别搭上了不同的命运轨道,分开对彼此都好。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彼此伤害得更深。
  「受伤吗……」荻野目的声音颓丧而沉静,喃喃地说:「我只考虑到自己,没想到你跟我说话会觉得很受伤。抱歉,我太迟钝了。」荻野目已略带哭腔。
  「已经够了吧?」我猛然一拉,轻易甩开荻野目抓着袖子的手。我没回头看肯定在哭的荻野目,快步离开现场。
  站在街头哭泣,或许会被本校爱玩的学生搭讪吧。但反正是荻野目,要是被惹火了一定会用恶言恶语恐吓对方的。况且,假如能因此碰上了一名真心爱她、安慰她的男性,那是好事,也跟我无关。我们兄妹已再也不可能获得这种普通的幸福了。
  冠叶浅坐在诊疗室的附靠背的凳子上,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眼前真悧手靠着的白色木桌亡。
  冠叶依然不信任这名有着女性化脸庞的医生。诸如在这家偌大医院里显得很异常的诊疗室或阳球住的个人病房,以及那两名奇妙的助手男孩,不管从哪个部分来看都很可疑。但现在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能拯救阳球。而且,若是这个方法需要用到钱,冠叶也只能乖乖准备。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没想到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到这个金额。」真悧微笑,从白袍胸前口袋中掏出安瓿,放到桌上。但是看到冠叶松一口气的表情,却又一把抓起,再度塞进怀里。「我认同你的努力,但光是这些还是有点不够。」
  他的头发随意扎起,上身是水蓝色衬衫搭浅绿色毛衣,下面则是米色灯芯绒裤,脚上是深褐色乐福鞋。腕表的表面仿照星空,表带是黑色的。身上散发的新芽香气,就像他超乎现实的头发光泽一样随时变化,给人不同印象。
  「可是你之前明明就说这个数字。」这个金额绝对足够。冠叶对真悧挑衅似的从容表情感到不耐烦。
  「行情是活的。全世界的孩子每天都依行情被区分成能得救的孩子和无法得救的孩子。」真悧低下头,淡然说道。
  「我知道了,今天内会想办法凑齐。」不论多么火大,没有真悧,阳球就无法得救。冠叶只能克自己的心情回答。
  「真可靠。」真悧满足地跷起二郎腿。
  「所以说,阳球什么时候能出院?」
  「等世界的秘密揭晓时。」
  「咦?」冠叶抬起脸,真悧转头避开视线。
  「这个嘛……应该再施打几针就能恢复到能出院的状况吧。」真悧笑了。脸颊上的头发摇晃,放出淡淡的水蓝色光芒。
  「我还会再来。」冠叶霍地站起,转身背对真悧。
  「不去见她吗?」话中不带讥讽,仿佛真心对这点感觉疑惑似的。
  「我还有事必须先完成。」冠叶勉强回答后,离开了房间。
  「真是愈来愈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慢条斯理地换跷起另一只脚。

  在与以往住过的病房风格大相径庭的宽敞单人房里,阳球和企鹅三号坐在床上忙着完成编织品。那是很适合即将来临寒冷季节的礼物。是两条风格简单的围巾,各自使用浓艳桃色和蓝色的毛线,采高低针交错方式编织,并以白色毛线织入星星符号。
  「完成了!暖和围巾完成了!」阳球将围巾摊开来看,三号乖巧地拍手称赞。
  见到美丽的织纹,阳球满意地「哦——」了一声,检视细节。接着耸了耸肩,眉开眼笑地以脸颊摩娑围巾。「做得还不错嘛!我很满意。」
  三号也把脸埋入阳球抱着的围巾中,舒服地点头。
  阳球把两条围巾放在膝盖上的《SIXTEEN》杂志前,和封面的DOUBLE H照片比对一番。
  「这条要给云雀,这条送给光莉。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喜欢。」说出口后,阳球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天真可笑,一下子心凉下来。有谁会喜欢?这种东西说不定连收都不肯收。封面中的两人早已站在距离阳球很遥远的地方欢笑。阳球平时老早觉得自己跟不上世人脚步,现在更是寂寞地觉得被世界抛弃。
  把杂志连同围巾硬塞进床边的垃圾箱里,阳球躺在床上缩起身子。因为抱着过多的期待与希望,才会感到悲伤。得让心情平静下来,跟平时一样,想着如何无聊度日才行。
  「打扰了。」真悧带着白濑跟宗谷进入病房,阳球平常总会露出笑容打招呼,今天却躺在床上闷不吭声。
  「公主殿下,今天心情如何呢?」真悧快步走向床边,问候躺在床上的阳球,却没得到回应。「称不上好吗……」
  突然间,真悧发现了从床边垃圾桶内探出头的围巾。
  「咦?这是什么?」他捡起两条围巾问道。
  阳球从被单中露出头顶,小声回答:「我不要了。」三号也躺在阳球脚边睡闷觉。
  「这不是你费心编织成的吗?做得这么精美,你的手真的很灵巧啊。我还以为这是要送给某个重要的人的礼物呢。」真悧把围巾摊开,扬起双眉说道。
  「已经没必要了。」阳球整个人缩成一团,在被单中扭动脚尖,蜷成一团。
  「为什么?」真悧微笑。
  「收到我编的围巾,没人会感到高兴。」从被单中传出闷住的声音。
  「是吗?不然就给我吧。」不等阳球的回应,真悧从两条不同颜色的围巾中,挑出桃红色的围在自己脖子上。
  「咦?」阳球慌忙从被单探出头。长发略显凌乱,浑圆的眼睛像只小动物般讶异地望着真悧。
  白濑与宗谷似乎也对真悧的行动有点惊讶。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两条都很漂亮。跟我今天的打扮也很搭。不觉得吗?」真悧微笑,白濑与宗谷异口同声拍手称赞:「不愧是真悧医生!看起来好帅气!」
  「我想也是。」
  「但是……」阳球有点脸红地低头。
  「不是不要了?就送我吧。」
  「随、随便你。想拿就拿吧……」她嘟起嘴,转头看一旁。
  真悧微笑,从宗谷手中接过听诊器。真悧认为阳球很可爱。但是除了可爱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并不是很清楚。
  「接下来可以请你接受诊疗吗?」
  「是。」阳球小声回答。浓密的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阴影。她快速用手指把头发拨弄整齐。早已习惯诊疗的阳球毫无防备地解开睡衣前襟。
  即使是这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女性魅力却已发挥效果,将高仓冠叶迷得神魂颠倒了。人类真是难以理解又恶心的生物啊,真悧想。
  「这个房间还好吧?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吗?」真悧故意客气地询问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很好啊,我过去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漂亮的房间。」阳球打起精神。即使没办法送到那两人手上,只要有人肯用「她这种人」编织的东西,也就够了。
  「那就好。」真悧将冰凉的听诊器贴到阳球的肌肤上。

  真砂子依序分解了好几把弹弓型的改造枪。装填子弹的筒状部分、对准目标用的光束、用来发射桌球型子弹的强力橡皮筋、结构稳固的握把,以及用来看远方目标的瞄准镜。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她将话筒夹在脖子上,以能让对方听见的音量说。
  仔细擦拭光束与镜片,清除弹筒与瞄准镜内的尘埃。接着细心组合好,一一拿起测试,确认能否确实发射瞄准用红色光束,橡皮筋的强度是否足够。
  「嗯。早点处理比较好。」由话筒里传来同样不带感情的低沉嗓音。
  「你确定日记另一半是被那女人拿走吗?」
  「对,令人感动得发麻吧?」
  「是啊,我都发抖了。这次我一定要弄到手。」真砂子宣称后,放下话筒。
  一颗子弹在桌上滚动,撞到真砂子身旁的半本日记。真砂子拿起这颗子弹,填入其中一把改造枪,将准心对在石膏像的额头。
  在她身旁,坐在单人椅上的绿翡翠手拿着茶杯,眼神发亮。
  「绿翡翠,准备去狩猎母狐狸了!」真砂子看了一眼墙上的老时钟。「但在这之前,得先解决另一件事。」

  离开外苑西高,苹果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遗弃,难过得哭了。夕阳西下后的新宿灯火通明,到处是霓虹灯,空气却很冷冽。
  十六年前的事件和姐姐的死确实是件大事,深深影响了许多人,也改变了苹果一家人的命运。可是,难道说存活下来的、不断涌现新情感的他们仍旧无法逃离这个命运吗?他们真的除了顺从命运、暗自落泪以外别无他法吗?
  擦了又擦,满溢的泪水依旧止不住,又咸又苦,苹果手上抓着湿透的手帕跟用来参考如何与晶马和好的杂志,步伐细碎、漫无目的地走着。
  晶马是苹果身为自己真心重视的异性;是第一次看过苹果真面目的异性;也是第一次坚决拒绝了苹果的异性。
  觉得身体中的某处,例如胸部底下或腹部一带,好像破了一个大洞。
  低头看到杂志上写着「果然还是有点假仙的女孩子胜出!用俯身抬头的撒娇姿势掳获他的心☆」。多么天真可笑的标题啊。
  「好像笨蛋。」若是这种小手段有效,早就不管做什么都有效了。「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苹果陡然停下脚步,用力把杂志拧坏抛开,接着蹲下,又反复说:「笨蛋笨蛋笨蛋……」
  「苹果?」
  传来紧急煞车声,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叫自己,苹果回头。
  「上来吧。」夜景之中,百合从造形凶猛的跑车内现身。
  虽没有理由上车,但反过来说,苹果也没有理由拒绝。不管如何,总比自己孤独丧气地继续走下去更好。苹果连忙用手中手帕擦擦眼角,乖乖坐上副驾驶座。
  百合只浅笑一下,什么话也不说地发动车子。
  穿过五光十色的街道,进入高速公路。
  「发生了什么事?」百合问一直低着头的苹果。「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喔。」
  与平时迥异的街景和百合不追问的温柔态度,让苹果激动的心情逐渐冷静下来。她开口说:
  「他说看到我,跟我说话,会受伤。我第一次看到晶马那种表情。」一日一说出口,却成了只言片语,泪水也忍不住又冒出来,苹果又捣住脸。
  「他说他再也不跟我见面了,说我们别见面比较好。假如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或许也无可奈何吧。」
  苹果又抽噎起来。
  「真可怜,你坠人情网了。可惜初恋大多不会有结果。像我,以前也有过跟你相同的遭遇啊。」
  「百合吗?」既美丽又温柔,更夺走了多蕗的百合,没想到这种人也有无法实现的恋情啊。苹果望着她挺直身子的侧脸。
  「我先说,不是多蕗喔。」百合淘气地笑。
  「那个人呢?」
  「已经消失了。某一天,突然从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形。真的。」
  「无影无形?」苹果不由得歪头。
  「所以我也很了解你的痛苦心情。知道吗?这种时候跟姐妹们一起痛快做些耀眼夺目的事情是最好的!」百合全力踩下油门,车子加速飞驰。
  跟不大认识自己的人在一起,苹果反觉得较轻松。同时她也想起自己过去对百合的为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不知为何,有种怀念感。

  在空荡荡的电车内,冠叶跷着二郎腿跟企鹅一号并坐。一群黑衣男子包围冠叶,站在他面前。
  冠叶一派从容,收下其中一名男子交给他的信封。
  「确实收到。这么一来,阳球的药就有着落了。」一号也默默点头。冠叶将信封收进夹克的内口袋,抬头说:
  「接着,关于下个工作……」话未说毕,由车厢连结处传来开门声,冠叶立刻警觉,转头一看。手持改造枪的真砂子与眼神锐利的绿翡翠就站在那里。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啊——!」真砂子冲入车厢,身手矫捷地将吃惊发愣的黑衣男子一一射倒。
  「真砂子!」在冠叶站起前,黑衣男子几乎全数倒在车厢地板上。
  真砂子与保持坐姿未显狼狈的冠叶对峙,以改造枪对准他的额头。她的卷发依然整齐,领口打着领结,身穿深蓝色罩衫与长及膝盖的黑色百褶裙,脚上则是黑色裤袜与鲜艳的蓝色高跟短靴。
  「你自己真的懂你在做什么吗?我早就说过,你现在被逼到冰壁边缘,只要再往前踏一步,你就会掉入冰寒沁骨的海里!」
  「跟你没有关系。」冠叶抬头,冷漠凝视真砂子。
  「需要钱的话,由我来付。这总行了吧?」真砂子皱眉。
  「我不想用夏芽家的钱。」冠叶晈着牙回答。
  「是吗?好吧,既然如此,在你掉落海中变成杀人鲸的食物前,我先把你碾碎得体无完肤吧。」
  冠叶没闪躲真砂子发射的子弹。子弹穿过冠叶头旁,射穿车窗。
  「你下得了手吗?」冠叶缓缓站起,抓住她的枪。
  「那种小丫头有什么好?」真砂子声音嘶哑,哀切地问。
  「什么意思?」
  「别装迷糊了,我只看着你一人,我知道你的一切。」
  冠叶只是瞪着真砂子,什么话也没说。
  「如果你不知道,我就帮你说出口吧。你爱着那个女人。即使你想抗拒这种心情,仍无法自拔!」
  真砂子的话刺痛了冠叶。冠叶按捺住情绪,将枪口压下,冷静地开口说:
  「你究竟在说谁?我只是想救自己重要的家人而已。」
  「不论如何,我都没那个资格吗?」真砂子声音发颤,眼眶湿润,左手从背后取出另一把改造枪,再度瞄准冠叶。
  「别再闹了吧。」
  真砂子两手握着枪,用力咬着下唇。
  「对你,我下得了手!但是算了。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得到幸福。我一定会拯救万里夫。」
  背对屏住呼吸的冠叶,真砂子下了电车。
  冠叶总算松了口气。环顾车内,满地的特殊子弹和黑衣男子。
  对你,我下得了手!——冠叶模糊在脑中反刍这句话。或许她没骗人,冠叶只是被放了一马。但不管如何,冠叶都只会做该做的事,什么关系也没有。

  温泉乡比东京都心冷得多,苹果借了百合的披肩围在脖子上。百合毫不犹豫直接前往的旅馆,是一栋被宁静海潮声包围的和式建筑,一名和善的中年老板娘前来迎接。
  「时笼小姐,欢迎光临。感谢您时常光顾敝旅馆。您一定很累了吧。」
  与百合面对面坐在休息室的老旧沙发上,苹果喝了一口老板娘端出的温茶。百合的丝绸披肩触感极佳,有种化妆品与香水的甜腻气息。
  「不会,是很愉快的兜风啊。苹果,你说是吧?」
  苹果已停止哭泣,揉揉仍有点红肿的眼睛,点头同意。
  百合在老板娘拿来的住宿纪录簿上流利地写下「时笼百合、苹果」。一旁的苹果感到不可思议,瞥了百合一眼。
  「哎呀,姐妹俩一同出来旅行吗?感情真好。」老板娘笑盈盈说:「我为两位带路,请稍候一下。」
  「嗯。」百合边说边笑,对苹果眨眨眼,把脸凑近说:「我经常私下来这间旅馆。今天一整天,就让我当你的姐姐吧。你会觉得讨厌吗?」
  「怎么会讨厌呢。」苹果害羞低头,用披肩掩住嘴。
  「太好了,我也很高兴能多一个可爱的妹妹。等你通知你妈妈后,我们休息一下就去泡温泉,吃点丰盛的美食,好好地休息一晚吧!」百合衷心期待似地伸懒腰。
  天花板有点低、铺着朱红色地毯的走廊装饰着裱在小画框里的海洋生物墨水画。以竹制骨架贴上日本纸制成的灯笼放出浅橙色的温暖光芒,逐渐抚慰了苹果的心情。
  在小巧雅致的客房中充分吸入榻榻米的气味后,两人更换浴衣,并肩站在窗边,欣赏点灯的日式庭园。
  苹果觉得自己似乎已开始沉醉在夜晚的不可思议气氛里。白天的事变得很遥远,她带着奇妙的心情,与百合相视微笑。但,那件事毕竟是事实。苹果惹晶马讨厌了。即便如此,就算只有一时片刻,能逃离这件事实仍旧令她由衷安心。
  就算只有现在,至少能让自己不必钻牛角尖,伤害自己。
  仿佛被她们包下一般,露天浴池没其他人。把脚伸入朦胧浮现于灯笼火光之中的宽广石造浴池,悠闲吐了口气,让身体沉入热水。呼出的气息已经变白。天空比东京暗得多,点点星辰零星散布。
  温泉特有的气味与热水温度。
  在桃果死去、苹果诞生之后,荻野目家便不曾全家一起旅行过。虽去过当日来回的水族馆或游乐园,但像温泉旅行这种形式,至少在苹果的记忆中不曾有过。苹果这时才首度发现自己一直记得这件事且耿耿于怀。
  「好舒服啊。」遥望远方的波浪,苹果像是要敷衍自己的心情般说。
  「真的吗?太好了。当碰上悲伤或痛苦,像这样用热水洗去最舒服了。」实际上百合也都这么做。不管是在歌剧团里被孤立,有过多么荒唐的性爱,热水总能连同记忆一起洗得干干净净,永远是百合的好朋友。
  百合说已征得允许,因此两人现在裹着浴巾泡温泉。苹果对百合为何要征求这种许可感到不可思议,或许是顾虑到苹果在她面前赤身裸体会害羞吧,想到这里,苹果用力按住浴巾。
  「说来也挺不可思议的,我们竟然会一起来泡温泉。你之前不是很讨厌我吗?」百合嘻嘻笑着说。
  「不,那是因为……」姑且不论过去的事,苹果也跟百合一样,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心底有种说不出的酥痒感,也有点高兴。脚趾头在热水中微微刺痛。
  「开玩笑的。」百合静静地说:「现在你没有恨我的理由了。」
  「对不起。」觉得自己似乎被百合看透,苹果不再那么紧张。的确,现在的苹果也不再对百合有强烈的敌意。过去那些事一瞬间四分五裂,随着晶马一起离去了。
  「用不着在意,我们现在不是愉快地在一起享受了?」
  百合将头发随意扎成一束,暴露在夜空中的后颈与锁骨一带皎白光亮,非常美丽。苹果如果有百合那么美的话,或许晶马也不会拒绝得那么强硬吧。就连浴巾底下那对美好隆起的双乳,也是苹果难以相比的。
  「很在意吗?」察觉苹果在偷偷比较彼此的胸部,百合愉快地笑着问道。
  「一、一点点啦。」苹果脸红,低下头。
  「我觉得苹果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可爱了。」百合落落大方地说。这是她的真心话。
  「是吗?如果我够可爱、够美丽,很多事情就……」说到这,苹果闭上嘴。止住的泪水似乎又要倾泻而出。如果苹果更聪明、更美丽一点,多蕗早就被苹果所吸引;至于晶马,也不会对她摆出那么可怕的态度,而是会需要苹果了。
  「不必在意不必在意。又没关系。男生啊……」差点说出「根本没有必要」,百合深吸一口气。「满街都是吧?况且,晶马总有一天也会察觉苹果的优点。」百合在心中补充:虽说,那时或许太迟了。
  「如果姐姐还活着,也许就像这种感觉吧。像这样一起出门,一起聊天,偶尔吵吵架。」
  苹果不经意说出的话,揪紧了百合的心。百合与苹果同样是追着桃果的影子,走在命运的轨道上。某种意义下也是同伴。
  「百合,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请说。」
  「你跟多蕗是在哪里认识的呢?百合是大明星,总觉得你们两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苹果眼神像个孩子,毫不顾忌地问。
  「真是个有趣的问题。我跟他从小就认识了呀。是小学同学。」
  「咦?所以说,你也认识我姐姐桃果吗?」苹果睁圆了眼。
  「嗯,是呀。我跟她很熟。」
  「姐姐是个怎样的孩子呢?」关于桃果的问题,苹果总是又害怕又想知道。多蕗曾说桃果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想必百合也会这么说吧。但若听到这个答案,苹果又会觉得焦躁、有点痛苦、有点难以活下去。即使如此,她还是想知道姐姐究竟有何特别,自己与姐姐又有何差异。
  「这个嘛……」
  百合离开温泉,坐在石头上望向夜空,深深呼吸。仰望的姿势更凸显了百合浴巾下的美丽曲线。
  「她就像深藏干燥沙漠中的一整片花田与清澈小河。潺潺流水与鸟鸣。冰冷黑暗雪夜里乍然发现的橙色温暖烛火。」百合宛如朗诵戏剧台词:「桃果改变了我的世界。跟她在一起,一切看起来是如此闪耀,这个世界也貌似充满了值得爱的事物,包括我自己。」
  「多蕗也说过类似的话。姐姐果然是个很厉害的人,和我完全不同。为什么我们会差这么多呢?」
  「哎呀,完全没这回事唷。」百合眯细眼睛,倏地又回到温泉里,脸颊靠到苹果的后颈上,说:「姐妹真不可思议,你有着跟桃果一样的香气。」
  说是香气,单纯想来应是指体味吧,但百合的说法似乎另藏深意。苹果暗自疑惑,摸摸浸泡在温泉里的手,心想:桃果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啊。
  百合的侧脸配上浪潮声,美得宛如一幅画。

  苹果握着球拍,有点感动地想:温泉旅馆还真的都有设置桌球台呢。
  泡完温泉,喝点冰凉果汁,两人来到称做「娱乐室」的房间。
  苹果回击轻快弹跳的塑胶球,望着身穿浴衣、满脸愉悦的百合。如果桃果还活着,或许也会存在这种未来:三人一起来这趟温泉之旅。百合和桃果,以及桃果的妹妹彍果三人。
  如果姐姐还活着,晶马就不会避着苹果了;但姐姐若没有死,说不定打一开始就不会跟晶马邂逅。命运真是既讽刺又悲伤啊。
  「我一直很想成为桃果。」伴随「啪扣」一响,桌球弹回另一侧。
  「为什么?」再度响起「啪扣」声。
  「因为多蕗喜欢桃果。」
  「哎呀,你居然当着我这个妻子面前这么说?」百合忍俊不住,不带恶意地笑了。
  「啊,抱歉。」但手没有放过球,确实地还击回去。
  「没关系,特别原谅你。」百合一点也不像在生气。
  「请问,你为什么会跟多蕗结婚呢?」明知是个怪问题,但苹果还是想问。
  「因为我爱他。」百合静静回答。
  「我想也是。」苹果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答案呢?
  「骗你的,其实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妇。」随着开玩笑般的话语,「啪扣」声再度轻快响着。
  「咦?」
  「开玩笑的啦。但,其实是因为……」百合突然回敬强烈一击。「我们联系在命运之环上,所以才会在一起。」
  「命运?」苹果来不及接应,球弹跳了几下,在娱乐室的地板上滚动。
  「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百合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额头汗水。

  饭后,餐桌上杯盘狼借,生鱼片和烧烤类食物一扫而空,百合和苹果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一个喝白酒,一个喝苏打水,气氛已很融洽。用餐时,百合不敢吃生花枝片,半强迫地要苹果吃掉,苹果甚至觉得这样的百合很可爱。
  先不论喜欢或讨厌,苹果本来以为百合是没有缺点的完人。虽然嘴上说她一肚子坏,心中却觉得自己终究无法胜过百合。但是冷静想来,完美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苹果想,或许百合选择多蕗的理由就潜藏在这里吧。
  「你还有很多地方跟桃果很相似呢。」百合一脸陶醉地凝视苹果。
  「真的吗?例如说哪里?」苹果探出身子。
  「例如说,充满兴趣时就会像这样眼睛发亮,略歪着头看着对方,真的一模一样呢。」
  「咦,真的吗?」苹果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无意识地打直身子,用手指拨弄浏海。
  「哎呀,这个动作也是!桃果一旦害羞,也有立刻拨弄浏海的习惯。」百合开心大笑。
  「我觉得……有点高兴。因为爸爸跟妈妈都不大想跟我谈桃果的事。」
  「这样啊。」百合目不转睛地注视苹果喉咙咕噜咕噜将苏打水一饮而尽的模样。她的嘴唇与下巴的形状、声音与讲话方式,在在显示她果然是桃果的妹妹。
  苏打水的微甜气泡穿过苹果的喉咙,滑落到肚里,在肚子里迸开了。
  「我说……你现在还想成为桃果吗?」百合的大眼凝望着苹果。
  苹果不知该怎么回答。假如现在又有人对她说「能成为桃果」,她将会如何选择呢?
  「咦,奇怪?」苹果感觉杯中的气泡似乎一一窜升到脑子里,无法顺利思考,手中的杯子滑落榻杨米上。
  百合慢慢走到苹果身边坐下,将自己的手与苹果放在桌上的手轻轻相叠。
  「哎呀,连这种地方也这么相似。手指的形状、有点方形的指甲,还有指甲的白色半月形也是。多么耀眼夺目啊。」百合抓起苹果的指甲,轻轻抚摸。
  苹果的视野逐渐模糊,见到表情悲伤的百合正望着自己。脑子里似乎充斥苏打水,气泡劈劈啪啪迸个不停,什么也没办法思考。
  「苹果,对不起。我想我还是没办法成为你的姐姐。」
  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快无法坐着的苹果勉强说出口的是:「百合……」百合,我好像有点恍惚。
  「你说,在见过真正的我后还能说我很美的人真的再也不存在了吗?只有美丽能被容许,美丽的事物才是真实的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爱我的。你懂吧?」百合抚触苹果恍惚的脸颊。「在这个世界之中,唯有桃果知道我的一切仍称赞我『美丽』,认同真正的我。也因此,我才能继续存在着。桃果是我命中注定的人。」
  桃果是百合命中注定的对象——苹果已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意,身体莫名发热,脑子麻痹了似地很想睡,呼吸变得愈来愈急促。
  「我想见她,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见一次桃果。是的,我不相信!桃果不可能死了。」百合边说边从怀中拿出半本日记。「终于到了这个时刻。一切都如桃果日记所记载的一样。」
  苹果想起那天晚上在大雷雨中被夺走日记的情形。黑色重型机车。将苹果的命运日记撕走一半的骑士。雨水冰冷,非常悲伤的回忆。
  为何百合拥有这半本日记?
  「苹果,希望你能成为桃果。但是你看见真正的我,一定会讨厌我。所以我要把你搞得乱七八糟,让你再也离不开我。让你的身体变得失去我就活不下去。」苹果几无知觉,百合的手轻轻地沿着她衣衫不整的胸前滑动,缓缓将她推倒在地。
  「你们真的很相似啊。我爱你,桃果。」百合眼眶湿润,跨在苹果纤瘦的身体上凝视她。恍惚地快闭起,但眼角仍显得有点凶的眼睛、脸庞、直发,与气味。
  「桃果。」
  百合形状娇艳的嘴唇覆在苹果嘴唇上。当近似桃果的香气流入百合之中时,百合闭上眼,一两颗泪珠落到苹果的脸颊上。
  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百合替苹果宽衣解带的细微声响。

  6

  我穿着白底蓝纹的旅馆浴衣,手肘靠在桌上,两脚打直,嘴巴微开,猛盯着眼前的「危塔叠叠乐」瞧。这是一种轮流掷骰子,依掷出的骰子颜色将同色人偶放到塔上的简单游戏。放上人偶时需保持塔的平衡,把塔弄倒的人就算输。人偶有四种颜色,每一种都没有脸,摆出立正站好的姿势。
  「很好,绿色是吧,我要上了——」气势十足地抛出骰子的山下同样也穿着浴衣,泡温泉泡到两颊绯红,一脸幸福貌。「好,接着轮到晶马了!」
  我伸出手,摇摇带有弧度的骰子,掷出蓝色。
  山下在自家附近商店街的抽奖活动中抽中特等奖——温泉旅行。不知为何,他邀我同行。平常总是三句不离女生话题的他,很遗憾到现在还没有亲密得能一起去旅行的女朋友。一开始我说「没那个心情」来拒绝,他改邀老哥,却也被老哥狠狠拒绝:「为什么我非得跟男人一起去旅行不可?」我觉得他有点可怜,结果还是跟他来了。
  「好了。」我随便将蓝色人偶放到塔上。
  「什么嘛——难得带你出来玩,更开心点嘛!不要只是被甩了就郁郁寡欢!女人数量多如繁星吧?」
  我深深叹一口气。话虽如此,就算是我也不想两个大男生一起来温泉旅行啊。而且都特地出门了,最后竟然还窝在房间里,面对面坐着玩危塔叠叠乐,实在没比这更凄惨的事了。
  「虽说多如繁星,你自己还不是没有女生可以约出来旅行?」我小声嘟囔。
  「哇啊,好过分!你竟然说了最不该说的话!不然我换个说辞好了。乱枪打鸟,总有命中之时。别为了这件事气馁,我们要继续开火,懂了吗?」山下边傻笑,边掷出骰子。
  「乱枪打鸟吗。」虽然随便打随便中的老哥爽快地送我出门,但他真的会好好打理家事吗?会记得翻动酱菜、确认冰箱里的食品有没有过期,并去探望阳球吗?该不会家中只剩他一人就尽情跟女孩子约会吧?
  「喂,晶马,轮到你了!」
  荻野目现在在做什么?那时我背对她离开,走了一段路后曾回头看,她仍站在那里,似乎在哭泣。我没立场责备老哥,因为我也老是惹荻野目哭,但我绝非故意。
  「喂——晶马——」
  受到催促,我不得已拿起手边的骰子准备掷出时,突然间,榻榻米上的手机震动了。我把骰子丢到一边,拿起手机,画面显示「荻野目苹果」。我没按下通话钮,只能一直等到震动停止。
  「好啦好啦。算了,我连你的份也一起玩吧。」山下一脸受不了的样子,将骰子放在手掌上滚动。
  不管是电车或温泉或吃饭或危塔叠叠乐,还是山下的无趣言谈,都传达不进我的心里。仿佛被透明的薄膜包覆,我彻底跟外界阻绝了。虽知道自己心不在焉,我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戳破薄膜。
  手机进入留言模式,我喃喃地说:「说得太过分了……」继续伤害彼此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还是别再见面比较好吧。
  不惜践踏她的善意也想守护的事物究竟是什么?明明我一点也不讨厌她啊。
  「啊,说到女生,我刚才在走廊遇到一个超级美女喔!她似乎住我们隔壁房。总觉得那张脸好像在哪看过,却想不起来。看她那么漂亮,多半是明星私下来旅行吧。现在应该在跟男朋友温存了吧?真好啊——」山下厌慨地说着,继续将人偶放到塔上。
  「是我害的。」因为我,害得荻野目深深受伤了。我说得好像是荻野目害的一般,但她明明什么事也没做啊。
  我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反而去伤害荻野目。
  我播放手机留言,传来荻野目已有些令我怀念的声音。只不过在留言中,她却以奇妙的说话方式叙述奇妙的事情:
  「喂,是晶马吗?我要被人糟蹋了。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录音只到此为止,立刻切换成服务中心的女性语音。
  「咦?这是怎样?」我皱着眉,挂断电话。沉思半晌后,我决定回播给荻野目。
  「呃,喂喂?是荻野目吗?」电话钤只响了三声立刻有人接听,我怯生生地开口问。
  「什么?是晶马吗?已经太迟了,我要前往身为小孩的你终究无法理解的世界了。」荻野目似乎心不在焉,语气仿佛喝醉酒。
  「你、你在说什么?要去哪?」该不会真的喝醉了吧?若是如此,就是个超级不良少女了。
  「你问我要去哪?接下来,有人要对我做许多你懂也不懂的好事。我身体的各种地方,包括连我自己都没看过的地方,等下就要被看、被抚触、被人整个翻过来唷。」荻野目的声音轻飘飘的,口齿不清。「我啊,已经变得轻飘飘了。」
  「等、等等,别太冲动!要多爱惜自己一点!自暴自弃只会带来后悔啊!」
  「罗唆!我要羽化成美丽的蝴蝶了。哼哼哼,再见。」
  「笨蛋!蝴蝶只活一周就会死!你的人生还很久啊!」
  荻野目的笑声逐渐变远,我紧张起来。
  「喂喂!有听到吗!」
  「笨蛋——」
  「荻野目!振作一点,我现在立刻赶去你那里!」猛然站起之后才想到,我现在人不在东京,根本没法子立刻赶到她身边。听见由窗外传来的浪潮声,我不由得发愣。
  我踉跄了几步,被我不小心踢到的玩具塔摇摇晃晃倒下,纯色人偶散落一地。
  「啊啊——真是的!好不容易堆到这么高吔!」山下嘟着嘴抗议。
  我抱头苦恼。总之现在只能先跟荻野目确认所在位置,接着和老哥联络,请他去帮她。但问题是,这件事与老哥或企鹅罐无关,老哥会为了荻野目的贞操危机行动吗?这件事是我与荻野目之间的事,而且原因出在我,应该由我本人行动才合理。但我现在又该如何回到东京?
  「喂,晶马,隔壁的好戏似乎正要开始咧。」回头一看,厌烦叠叠乐的山下将玻璃杯口贴到墙上,开始以古典手法窃听隔壁房间动静。
  我不理会山下,专心听着仍在通话的电话。总之,要先确认她现在所在地点。
  「荻野目,快听电话!喂喂,喂喂!你现在在哪?荻野目!」
  原本悄然无声的电话传来细微声响。像是女性在静静发笑。
  「用不着害怕,来吧,把腿张开。」该名女性喜孜孜地说。
  「哇,劈头就要人『腿张开』啊,难道隔壁的美女是女王型的?」
  「别这么僵硬,先放松身体。放心,只有一开始会痛。」声音转而稳重,听得出离电话不远。
  「僵硬?放松?放心,只有一开始会痛?痛……究竟在玩什么花招啊。」
  我开始注意山下。他正在实况转播我从电话听来的声音。但照理说,山下应该是在转速由玻璃杯听来的隔壁房的声音才是……
  「我会带你去爱的桃花源,快乐的黄金国。」女性在电话另一头讲着。
  「爱的桃花源?快乐的……黄金国!晶马,黄金国是什么?」山下屏气凝神,专心窃听。
  我手机仍贴在耳上,走向他逼问:「山下!你是在说隔壁房间吧?」
  「对、对啊。」山下被我的急迫态度吓到,发着抖回答。
  我抛下电话,赶紧离开房间。她就在隔壁房里。
  大步走进构造相同的房间,「砰」的一声,我用力推开纸门,进入正玩得火热的内房。
  我惊讶万分,眼睛睁得大大地,数秒间忘了呼吸。
  榻杨米房里一片黑暗,荻野目赤身裸体躺在棉被上,昏厥也似地睡着了。衣衫不整的百合亲吻她的娇小肩膀,抚摸裸露大腿,接着缓缓抬起头来,对我说:
  「真没教养,不会先敲门吗?」
  「百、百合小姐,你这是在……」
  我呼吸过于剧烈,甚至胸口作疼,确认完全失去意识的荻野目右手中抓着仍接通的手机。
  「是谁决定女人想得到快乐非男人不可?苹果真的很可爱呢。所以我要夺走她重要的事物。」
  「重、重要的……住、住手!」我急忙跨出步伐,想快点走到棉被旁,结果脚踩到杨杨米一滑,狠狠地摔了出去。
  「呜哇!」发现墙壁近在眼前时已经来不及了。连我自己也惊讶的巨大声响与冲击侵袭头盖骨,震撼整个脑子。我当场倒下,失去了意识。
  头痛得快裂开了。我想,这一定是我害荻野目深深受伤的惩罚吧。我一边呻吟,一边勉强爬起。
  「你不是说再也不需要苹果了?」此处一片黑暗,没闻到榻榻米的气味。「既然如此,为何又来妨碍?」
  「荻野目?荻野目!」环顾黑暗,别说荻野目,连对我说话的百合也看不见。
  「你现在对于向苹果说『再也不需要你』的事感到后悔了?」百合语气不变,继续发问:「还是说,因为快被人抢走又突然觉得可惜了?」
  「不对!我没有说不需要她。我只说为了彼此,今后别接近比较好。」但实际上,或许真如百合说的一样吧。不论我内心想法如何,在荻野目眼里毫无差别。说「别再见面比较好」或「不想跟她见面」,不就表示我没有荻野目也无所谓吗?
  「真年轻啊。」
  「先别说我,重点是她并不爱你。她只是在自暴自弃!你自己明明也知道!可是却做出那种事……」黑暗中的我仍穿着浴衣。下半身很凉爽,令人感到不大放心。「不是会更伤害荻野目吗!」
  「苹果本来就被你伤害了。如果她能转而迷恋我,说不定更幸福,就结果而言不是皆大欢喜吗?」百合语气沉稳却带点阴沉冰冷。
  「可是百合小姐是多蕗先生的太太吧?你真的爱着苹果吗?」
  「你有权管这件事吗?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低头,赤裸的脚边看不到地板,只见一片黑压压的。
  「我是荻野目的……总之她打了那通电话过来,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真是任性又没用的借口啊。摆出那般态度,却连「我是她的朋友」也说不口。但是,我觉得这两件事不该混为一谈。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所以又如何?」即使在黑暗中,百合的声音依然响亮。「明明说别再见面比较好,却又基于道德心守护她的贞操?你现在对苹果伸出援手,之后又打算把她一脚踢开吗?」
  「我……」一时为之语塞。
  百合保持沉默,似乎在等候我的答案。
  「不管是任性还是什么,总之我就是想救她。关于这点,我没有理由被你指责!」与我喊叫同时,刚刚在露天浴场见到的星空扩展开来。
  「荻野目!荻野目你在哪!」我在夜空中行走。已听不见百合的声音。「我们回家吧!荻野目!」
  总不会要带她回我家吧。我从何时开始想着要跟她「一起」回去了?但,还是一起回去吧。我们彼此都别闷闷不乐的,一起回东京吧。这时的我,确切地如此想着。

  百合小时候总是从窗户眺望傍晚的昏暗天空,望着那建立于逐渐沉入深灰色的城市里的灰色巨塔。塔依大卫像的形象建成,它的严肃表情正好面对着百合的家,那双可怕的眼就瞪着该处。只要有那座塔,百合便无法获得自由。
  百合的父亲是位著名雕刻家。父亲的作品无不线条优美,表面滑顺,为欣赏者带来幸福愉快的心情。父亲自己也与雕刻作品有某种相似性——聪明且冷静沉着,俊秀面容中带着微笑;虽则如此,他创造作品时的模样却又是如此雄浑有力。
  虽然百合对艺术或雕刻一窍不通,但她很喜欢欣赏放在父亲工作室里形形色色的木头、石头或黏土、树脂、蜡等雕刻材料,也喜欢闻这些材料散发出的奇异味道。基于危险,百合被警告不得接近总是整理得井井有条的雕刻工具,但这些在大型工作台上一字排开的工具看起来又大又确实,每一把都是如此独特。
  百合爱着,尊敬着能从粗糙石块中雕琢出形体的父亲。
  「百合,你喜欢美丽的事物吗?」有一天,父亲突然如此问她。
  「是的,爸爸。」百合没有迷惘,也不觉疑惑地诚实回答。
  「那么,你喜欢创造美丽事物的爸爸吗?」
  「当然啊,我最喜欢爸爸了。」百合灿然微笑。
  「爸爸我也很爱美丽的事物喔。不对,应该说我只爱美丽的事物。因为我是个艺术家啊。」父亲嘴里衔着爱用的老烟斗,一边吞云吐雾,笑着回应。陡然间,他板起面孔蹲了下来,仔细望着百合的脸。父亲将烟草装在一个圆形罐子里,总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气味。因此百合从小就不觉得烟味呛鼻。
  父亲的表情过于严肃,甚至令人害怕,百合微微皱起眉头;涌生一股仿佛做了坏事,想掩饰却被发现般的莫名内疚感。
  「百合,你为何如此之丑?」父亲一手拿烟斗,另一手放在百合的小小肩膀上,以冷静、甚至带着同情的语气说。
  父亲突如其来的说辞,使得百合哑然无言。
  「丑陋的事物没人爱,你妈妈就是个好例子。妈妈自从生了你之后,变得愈来愈丑。所以才会无法继续在这个家待下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父亲面露哀伤,以阴沉冷淡的语气说。
  至少就百合所知,百合的父母并不算感情不好。可是某一天,百合的母亲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真的只能以「凭空消失」来形容。
  焦黑似炭的三人份荷包蛋黏在焦臭味呛鼻的平底锅里,随手折好的围裙挂在餐桌椅背上。
  百合做好上学准备,将黄色塑胶制的幼稚园书包放在椅子上,取出柳橙汁倒进杯子,等候母亲回来。但母亲不仅没回来,从此再也没出现,连上哪去了也不晓得。
  父亲一边安慰百合,说变成这种情况他深感遗憾,但也说这种事无可奈何。百合无法理解为何会这样,只能不停哭泣,但到头来,除了停止哭泣外也别无他法。就这样,时笼家只剩下父女两人相依为命。
  母亲宛如变魔术或遭神隐(※日本民间传说中将鬼怪或神灵拐走人类之事称为神隐,神隐之人多为老人或孩童。有人事后会被释放,有人则一去不回。)般消失了,由于太缺乏真实感,在那之后百合也没有哭闹。在家中工作室工作的父亲总是陪伴身旁,没有母亲虽寂寞,但对生活并无造成实际困扰。而且,百合也半是本能地理解到这件事别继续追究下去比较好。
  父亲烟斗那个性强烈的气味充斥着时笼家,仿佛父亲随时守护着这里、监视着这里,带来奇妙的紧张感。
  「妈妈很丑陋,也很愚蠢。她不懂爸爸的艺术。百合,你听好,不美丽的孩子没人爱,也没资格被爱。」
  父亲以念图画书般的温柔语气,静静告诫百合。但百合感到父亲的态度似乎异于寻常,不知不觉退了好几步。
  「百合,你很丑陋。照这样下去谁也不爱你。当然,爸爸也不会爱你。」
  「我真的这么丑吗?」百合像一般女孩一样重视外貌,每天也如一般女孩一样照好几次镜子,是个很普通的小学生。百合虽不觉得自己特别美,但听到父亲不是采用随口说说的「难看」,而是用「丑陋」这种更成熟、更有分量的词汇,令百合不由自主感到退缩。
  令她觉得父亲并不是在说谎。
  「是的,因为你是妈妈生下的孩子啊。但是,爸爸可以去除百合身上多余之物,让你成为美丽的孩子。就像米开朗基罗从大理石中雕出完美的大卫像一样。」
  米开朗基罗是父亲最敬爱的雕刻家。百合在书中看过他的作品。
  如果不变美,接下来说不定连父亲也会抛下她离去;不仅如此,全世界所有人都会说百合丑陋。这么一来,百合就只能孤独地活下去。
  百合看了摆在工作台上的工具一眼。各种类型的大型凿子、錾刀、鎚子、锉刀、刨刀、电锯,和小型雕刻刀等,令她僵住了。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让爸爸亲手把你改造得更美丽,让爸爸能够爱你。因为爸爸只爱美丽的事物啊。」
  爸爸一脸理所当然,对百合温柔地微笑。百合喉头哽塞,说不出话来,她深深吸气,嘴巴欲言又止地微张好几次。
  「爸爸想要爱百合啊!」父亲急躁地又重复一次。
  百合无法怀疑父亲的话。她脑中一片混乱,也讶异于自己竟然很丑陋。最重要的是,百合希望父亲爱她。
  「爸爸,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肯做,所以,求求你爱我。」小小的百合抓住父亲沾满石膏味道的裤子。只要这么做,父亲就会爱她,会拯救没人爱的她。
  父亲缓缓用他因天天工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温柔摸摸百合的头。
  「乖孩子。百合,你是个乖孩子。」父亲说完,在拼命抬头看他的脸的百合面前,将烟斗放在工作台边缘,拿起一把大凿子,说:
  「过来。」
  百合的背上不知为何淌着冷汗,但一句话也不说,在父亲引导下,与工作室里的其他作品一样,被抱到工作台上。
  父亲过度认真的表情甚至有些悲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铁鎚。
  灰暗巨塔透过工作室窗户凝视百合。百合只能像个被舍弃的人偶般保持缄默,忍住呼吸地望着巨塔。
  她渴望被爱。

  百合坐在美术教室角落,左手包着绷带,吊在三角巾里。
  「待会请各位同学选个朋友两人一组,互相画对方的脸喔。」美劳课女老师满面笑容,轻松地说。教室里的大半孩子都乖乖回答「好」,毫无困难地找到对象。
  只有百合落单。她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寂寞地望着同学扛着画架与画具、像吱吱吵闹的老鼠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她想:果然,爸爸说的没错。百合很丑陋,所以谁也不想选她。
  伤口隐隐作痛,百合低头,揉揉伤口。
  「时笼同学。」
  一道开朗的声音传来,百合抬起头,之前从没交谈过的同班同学荻野目桃果正扛着画架与画板,走到百合面前笑着说。这名在整齐的厚浏海底下有着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的女孩,与百合四目相交后,更是开心地笑了。
  「请问我可以画你吗?」桃果直挺挺地站着,以略嫌锐利的灿烂眼神望着百合,及盾的头发轻轻晃动。
  「为什么?」百合皱起眉头反问。
  「因为时笼同学很美丽啊。」桃果不假思索地回答。
  百合睁大眼,但桃果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略侧着头。
  「好是好……」好是好,但这还真是品味独特啊。说不定她只是想来戏弄百合。但美劳老师说:「慢慢画没关系,尽力就好。」百合自己一样得用没有包绷带的手画图,提交出去。
  百合跟桃果面对面坐下,素描对方的脸。桃果毫无顾忌地凝视着百合,百合感到不好意思,好几次低下头,每次都被桃果要求「脸抬高一点」。
  看着全神贯注在图画纸上的桃果,百合想: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

  美术教室外的走廊墙壁上一整面贴着主题为「朋友的脸」的图画,当中,只有桃果画的百合肖像获选为金奖。图画纸底下贴上了教师亲手制作的金牌。
  「好厉害,我第一次得到金牌吔。一定是因为模特儿很好。」桃果得意地笑着说。
  「荻野目同学……」百合面对桃果大方的笑脸,却没办法笑着回应。
  「叫我桃果就好。对了,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桃果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说,仿佛压根没考虑过被拒绝的可能。
  百合这次没问为什么,只回应:「好是好……」好是好,但荻野目同学真是个怪人啊;好是好,但我很丑吔;好是好,但跟我在一起有什么有趣的?——她将这些话都吞进肚子里。
  桃果说想去放学途中必经的公园,百合没表示反对,跟在她背后。两人来到公园中央的水池,桃果放下书包,蹲下,探出身子,小声呼唤:「喂——」
  「怎么了?」被勾起兴趣的百合同样也放下书包,蹲在桃果身边。
  「你看,有鸭子。」桃果愉快地对百合说,并从书包中取出包在手帕里的午餐剩下的吐司,撕成小块丢进水池。
  为了吃漂在水上的面包屑,鸭子们游向两人,用像塑胶的黄色嘴喙大口大口吃掉面包。
  「我回家路上都会来喂食它们。它们好像认识我了。时笼同学也喂看看?」桃果说完,撕一半吐司给百合。
  「不要。」百合静静地回答。
  「为什么?很可爱吔。」
  「我讨厌鸭子。」百合故意选了较尖锐的说法。说完,觉得自己似乎在迁怒于桃果,感到有些悲伤。瞥了一眼水池,好几只鸭子正在等她们继续喂食。
  「原来你不喜欢鸭子啊?抱歉。」桃果既不生气也不悲伤,只是略为苦笑地说。
  「你听过『丑小鸭』这个童话吗?」百合畏缩地问。
  「听过啊。」
  「我最讨厌那个童话了。」
  「为什么?」桃果独自撕面包喂鸭子。
  「因为那个童话全都是谎话。丑陋的小鸭才不可能一早醒来突然变成美丽的天鹅呢。」百合茫然望着食欲旺盛的「丑陋」鸭子们。
  「嗯,是没错……」桃果的语气微妙地有些成熟。
  「丑陋的事物为了变美,不管多么痛苦的事情也要拼命忍耐。必须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变美了,才会受到大家疼爱。」不管是丑小鸭还是百合,都是如此。
  百合低头凝视包住左手的纯白绷带。她还必须忍耐很久才能变美。
  「可是……丑小鸭真的很丑吗?」桃果侧着头表示疑惑。
  「咦?」听到突如其来的疑问,百合不禁抬起头,望着桃果的凛然侧脸。
  「之前去动物园时看过小天鹅,我一点也不觉得丑啊。」
  百合为之语塞。她从没想过实际上的丑小鸭长什么模样。
  「我认为一切事物都很美。不管是天空或鸟或虫或蛙、花朵或石头,或者小鸭子都很美丽啊。听说这个世界是神所创造的,既然如此,真的有东西是污秽丑陋的吗?我想,神明不可能创造出这种东西吧。」桃果抬头望向刺眼的天空。
  「真的有丑陋的东西啊。爸爸明明就说……」爸爸亲口说过百合很丑陋;因为丑,所以没人疼爱,爸爸也不会爱她。
  「时笼同学的爸爸?」桃果一脸不可置信,与百合视线相对。
  百合没继续说下去。百合并不认为爸爸的话有错,所以她要继续忍耐:但是,她也隐约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不应该告诉任何人。
  爸爸要改造丑陋的百合,要将她改造成人见人爱,受到欢迎的小孩。这明明不是什么坏事,百合却觉得胆颤心惊,不知该如何是好。
  「叫我百合就好。」百合急忙抱起地上的书包,拔腿离开现场。「再见!」
  左手似乎又更痛了,百合边跑边皱眉头,摸摸绷带。还要继续忍耐下去,直到变美才行。就算是桃果,也不可能真心选择百合并爱她的。

  当天晚上,百合一如往常来到父亲的工作室。但现在的她已不像平时一样愉快地东摸摸西看看,只是呆然伫立,偶尔感觉到眼角的深灰色巨塔的存在,又赶紧低下头。
  「百合,你今天的回家时间比平常还晚,放学后上哪玩了吗?」为了创作新的雕刻作品,父亲一边拣选石材,一边语气极为详和地问。
  「嗯,去逛逛。」百合的声音愈来愈小。
  「交到新朋友了吗?」抚摸粗壮的大石头,父亲仿佛沉溺于想像之中眯起眼睛。
  「是的。」肩膀僵了起来。
  「太好了,对方是个好孩子吗?」
  百合稍感放心,松口气,回答:「是啊。」她想:桃果是个好孩子没错。
  「若是如此,你不可以相信那个孩子。」父亲睁大眼睛瞪视百合。
  百合抬头看父亲,感到一头雾水。
  父亲拿起身边的烟斗,呼出呛人烟味,微笑地说:
  「所谓的好孩子对任何人都很和善。因为他们总想让别人认为他们是『美好又善良的孩子』。这种人表面说着甜言蜜语,背地里却毫不迟疑地背叛人。所以说,你不可以相信别人。」父亲配合百合的视线蹲下,又接着说:
  「能相信的只有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家人不会说谎。你看,爸爸没对你说过谎吧?纯真美丽的爱情只存在于家庭之中。其他人都跟妈妈一样丑陋。百合只有爸爸。爸爸也只有百合。只有爸爸才是真正爱百合的人。」
  「爸爸。」百合脑中一片混乱。她以为荻野目桃果是个好人,原来是个坏孩子吗?若是如此,究竟真正美好的孩子在哪呢?
  也许父亲会说好孩子并不存在吧。当然,也包括现在的百合。
  「懂我的意思的话,就快点来这里吧。」父亲低沉温柔的声音引导着百合。
  「是的,爸爸。」百合的脸上失去表情。今晚,又要像人偶一样疲惫无力地躺着。
  父亲挥动凿子的巨响长时间充斥着工作室。继左手之后,父亲接着为百合改造得更美丽的部位是右脚。

  那天早上,百合带了一本很大的书上学。那是比起平时阅读的要更厚更难的故事书。为了不被周围事物影响,百合翻开书本。吵闹的同班同学、窗外的阳光、窗边摇晃的窗帘、黑板上的小涂鸦,为了将这些事物从脑中排除,为了不再被这些事物迷惑。
  「百合,早安。」桃果一进教室,立刻走到百合座位旁对她微笑。
  百合没回答,猛盯着纸上的文字看。
  「百合?」
  「今后别再打扰我了。」百合用眼睛紧紧爬着读不进脑中的文字,等待桃果离开。如果父亲所言不虚,桃果这种「美好的孩子」只想着要欺骗百合。只有父亲才是百合能相信、能爱慕的人。
  「怎么了?」桃果歪着头,一脸疑惑。「百合,你又受伤了吗?」
  「我不相信你。」
  桃果愣住,在百合座位旁站了一会,不久后静静离去,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天放学后,百合为了赴约,前往恐怖巨塔附近的公园。
  上课中,桃果传了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条到百合的座位。其实百合根本没必要赴约,但她心中其实很在乎桃果,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向约定地点前去。
  百合下意识中对于能跟桃果见面感到高兴。受到她的邀约,也令她有种「被选择」的特别感觉。
  桃果抱着膝盖,坐在公园里的小丘上。她将书包放在一旁,拨弄直直的发稍,表情安稳地看着草皮。
  「叫我来这里有事吗?」百合一到约定地点,没打招呼,劈头就这么问。她不想让雀跃之情显露在脸上,而且接下来说不定就会如父亲所说一样会遭到背叛。
  「我想让你相信我。」桃果抬头望了一眼站着的百合,明确说道,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百合最讨厌的巨塔映入她的视线。是百合在工作室里即使如人偶般压抑思考和感情,也仍能感到在监视她的那座灰色巨塔。
  「别管我。反正你只是因为我又丑陋又可怜,才来戏弄我吧?」
  「没这种事。我最喜欢百合了。」她的语气没有迷惘。
  「骗人!你喜欢的是身为『好孩子』的自己吧。」
  桃果表情虽严肃,似乎没被百合的话所伤害。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本日记。
  「那么,假如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就愿意相信我吗?」
  「秘密?」百合以为桃果跟她一样,也有难以启齿的秘密。那种令百合感到内疚,有如绷带底下见不得人的部分般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
  「你来这里。」桃果开心地笑着,叫百合坐在她身边。
  在草皮上并肩坐下,两人暂时陷入沉默。公园里人很少,气氛悠闲得可笑,阵阵轻风吹来。草皮隔着裙子刺痒扎腿,泥土有点湿,有点冷。
  「秘密是什么?」百合尽可能背对塔问道。
  桃果静静地呼口气,拿起放在膝盖上的日记。
  「我啊,能够转换命运喔。」桃果很宝贝地将日记捧在膝盖上。半眯起的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我只要念出日记上的咒语向神明祈祷,就能像转搭电车一样转换命运。」
  「我不懂你的意思。」桃果的告白与百合所猜想的截然不同,令她心中仿佛有一层暧昧不清的烟雾扩展开来。
  「话说,这件事要保密。」
  「什么事?」
  「我转换了学校兔子的命运。」桃果略略皱起眉头,压低音量说:「那只兔子本来会死,但我用咒语改变了它的命运。」
  百合觉得心中的朦胧烟雾似乎快从体内渗透出来了。
  桃果的话虽然耐人寻味,却又十分奇怪。
  「骗人,学校的兔子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吧?」
  「每当我改变一个命运,世界的景象就会产生一点点改变。但是大家都感觉不到这些。」桃果说完,竖起贴着OK绷的左手食指给百合看。「只有我连同身体记得。」
  「什么意思?」百合凝视桃果认真的侧脸。
  「这就是代价。使用了转换命运的咒语,就得接受惩罚。」
  百合仍无法相信桃果的秘密。兔子由班上同学轮流照顾,百合亲眼确认兔子一直活得好好的。它甚至连病也没生过呢。
  「要转换看看吗?」桃果静静地问。
  「咦?」
  「百合,要不要我替你转换命运呢?」桃果态度沉稳,悄悄地说。她抬起眼来望着百合,直直的头发略为晃动。
  百合战战兢兢抬头看灰色巨塔。那座巨大恐怖的男性巨像。只要有那座塔存在,百合就无法自由。它在监视百合。假若不像人偶一般把心掏空,立刻会被巨塔看穿,再也无法变美丽,再也不会有人爱她了。
  无法从父亲工作室的工作台上离开。
  「听我说,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死。因此,我要使用咒语让百合自由。为了你,再多一片OK绷也不算什么。」桃果坚强的眼神闪亮,轻笑一声。
  「你在说什么?我不可能变自由!那座塔就是爸爸,它一直一直在监视着我!只要那座塔不从这世上消失,我……」百合对于自己不由自主说出的真心话感到胆怯。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父亲所说所做的事情有问题。但是百合很害怕,不敢抵抗,也无法对任何人开口。
  如同桃果所说,这样下去百合一定会死。但是她却宁可相信父亲的爱,不敢正视可怕的真实。因为就算面对真实,她也无法逃离这个处境。
  「只要让塔消失就好吗?」桃果缓缓地问。
  「没错。但你不可能办到的!」
  「我想应该可以。」桃果认真地说。
  「骗人!」
  「才不是骗人!」
  百合像是要抓起草皮般用手用力撑起身子,对一直望着她的桃果大声嘶吼:
  「嘲弄别人真的那么有趣吗?因为我很丑吗?但没关系,反正也只到今天为止了。因为爸爸说今天就会全部结束。到了明天,我……」会变美丽?还是会死?两者似乎似乎都像真的,也像假的,烟雾扩展到脑中,恶心感油然升起。
  「到了明天……」
  会变美,变成被父亲与大家疼爱的孩子?还是会变成全身缠绷带,由人偶变成怪物死去?不管哪种,巨塔都不可能消失。
  「不行,你在那之前会先死的!求求你别这样!」桃果缓缓站起,以带有坚强意志的大眼睛看着陷入混乱的百合,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
  「不要!与其继续丑陋下去,没有人爱地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变成天鹅更好!反正一切到明天就结束了!」
  「百合!」
  「骗子!我最讨厌你了!」为了逃避庞然巨塔和桃果,百合奔跑离开现场。
  希望有人来救她。拯救她,选择她,给她满满的爱情。但是,这终究办不到。这个世界没有神明。百合不像桃果一样,认为这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很美丽。
  百合只能诅咒丑陋的自己的命运,明天也变得宛如人偶一般,就此结束。
  晚上,百合一如往常来到父亲的工作室。回家后压抑自己的感情,尽可能放弃思考的百合,茫然看着父亲将新买的工具恭恭敬敬地排列在工作台上。那些新工具的每一把握柄都闪耀光泽,金属部分闪闪发亮。
  「新凿子总算送来了。」父亲满足地呼了口气。「做好准备了吗?百合,经过今天最后的大工程之后,你就能永远成为爸爸的最爱。成为我的最高杰作。」父亲抱起百合,缓缓让她躺到工作台上。
  百合僵着身体,转动眼珠子看窗外。有如大卫像的灰色巨塔依然坐落于该处,表情恐怖地监视她。
  百合必须爱着爸爸。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该如此。
  铁鎚敲在凿子上的声音宛如轰然钟声,随着它一次又一次在工作室里响起,夜也愈来愈深沉。

  阳球由放在床边桌上的小电视收看歌唱节目。今天的特别来宾是DOUBLE H。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DOUBIE H——云雀与光莉!」一经主持人介绍,观众马上鼓掌欢迎。在音乐伴奏下,云雀与光莉一边挥手一边微笑,登上舞台。
  阳球眼睛紧盯着电视不放。
  「咦?今天换了一套新服装啊?」主持人问两人。
  「这是为了配合围巾特别准备的。」云雀摸摸围在脖子上的围巾。
  「所以我们也稍微改变了搭配。」
  「这样啊?所以说,这对围巾是某个重要的人送给你们的喽?」主持人话中有话。
  「是的,这是某个重要的朋友亲手编织送给我们的。知道她现在也一直在为我们加油,我们真的很高兴,对吧!」光莉和云雀相视而笑。
  阳球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一度舍弃的那对围巾,现在却围在云雀和光莉身上。阳球嘴唇轻颤,悄悄流下眼泪。模仿DOUBLE H戴上假发、别上星形发饰的企鹅三号被眼泪滴到,抬头望着阳球,轻轻叫了一声。
  诊疗室里,真悧和冠叶、企鹅一号面对面坐下。真悧坐在附轮子的椅子上摇曳,身体靠着椅背,静候冠叶开口。
  冠叶将信封抛到桌上。真悧略扬起双层,默默确认内容。
  「这是剩下的费用。」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以眼神暗示站在自己背后待命的白濑与宗谷。
  「这些够了吧?快点治疗阳球。」
  「唉唉——真无趣啊。」真悧喃喃自语,连同椅子转了一圈。
  冠叶整个眉头纠结起来,正想抱怨真悧的态度的瞬间——
  「真悧医生!」阳球开门,冲进诊疗室。
  阳球身上穿了一件纱质浅粉红碎花睡衣。这阵子天气转凉不少,她却没多披一件睡袍。
  「阳球,怎么了?」冠叶从凳子上站起,问眼角有些红肿的阳球。
  阳球没回答冠叶,直接走到真悧身边,显得有点兴奋地说:
  「医生,那对围巾,DOUBLE H!」
  「嗯?」真悧微笑,露出宛如女性般的柔和脸庞。
  「那个,我刚刚在电视里见到DOUBLE H围着那两条围巾!为什么?是医生寄的吗?」
  真悧缓缓站起,劝她:「怎么不多披件衣服呢,着凉对身体很不好喔。」并轻抚阳球的头。阳球抬头看着真悧,眼神发亮。
  「感动得发麻了,不愧是真悧医生!」白濑与宗谷夸张地拍手叫好。
  冠叶完全被排挤在外。搞不清楚状况的他,只能在稍远处默默看着兴奋得脸红、对着真悧说个不停的阳球。
  「白濑,宗谷,你们的反应太夸张了。」真悧淡淡地笑着制止。
  白濑与宗谷闻言,马上同时停止鼓掌,立正站好。
  「小冠,医生真的好厉害!明明我什么也没说,他却帮我把我编织的围巾寄给云雀跟光莉!」阳球转头朝向冠叶,露出满面笑容。
  「咦?」冠叶疑惑,立刻转头看真悧的脸。他还是一样以如宇宙般又黑又深、却光辉明亮的眼睛,心不在焉地观察冠叶与阳球。
  「简直像是魔法呢!医生,谢谢你!」阳球朝向真悧坦率地道谢。
  「真伤脑筋,这么快就曝光啦?」真悧一点也不害羞,静静地对阳球笑着说,并瞥了冠叶一眼。「不回去躺着休息对身体不好。以后有机会再聊魔法的事吧。」
  冠叶一脸不悦。一来单纯是因为阳球的注意力都在真悧身上,二来则觉得真悧刻意耍手段笼络阳球。
  现在的冠叶没办法带给阳球那么大的快乐。
  「待会我会去病房。」
  冠叶若无其事地对被白濑与宗谷带走的阳球说。
  「嗯。」心情极好的阳球点点头,离开诊疗室。
  一瞬间,室内归于沉寂。
  「我做的事令你不愉快吗?」真悧身穿紫色衬衫,披了一件宽松灰色开襟毛衣,穿着米色裤子。照样随性扎起的长发放射色彩难以形容的光芒,两手插在白袍口袋里,他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个医生。
  虽然他有着一张女性化的面容,看起来也很年轻,却是比冠叶更成熟、更有能力拯救阳球的高大男子。
  「不,我也要向你道谢。但是,你为什么知道那对偶像的事?」冠叶抬头瞪着真悧。
  「知道患者的一切也是医生的职责啊。」真悧扬起嘴角,眯细了眼,仿佛看穿冠叶的心思。「愉快的心情能让病情好转。」
  岂只不愉快,冠叶彻头彻尾厌恶他这个人。但一切都是为了阳球,不论真悧如何可疑、令人作呕、装模作样,只要能拯救阳球都无所谓。
  「你担心妹妹不爱你吗?」真悧唐突发问,又深深坐进椅子。
  「咦?」
  「我是在说你刚才的表情啊。早知道就该拍起来。」真悧在心中接着说:真是杰作哪。
  「话说,你不觉得家人只是一种幻想,只是一种类似『诅咒』的事物吗?」
  冠叶轻轻在脸颊上使力,不让任何感情流露。诅咒。
  「你想想那些以『家人』之名义受束缚而受苦的孩子,想想那些误以为用『爱』的名义就能对孩子任性妄为的父母吧。父母真正爱的只有自己,孩子们却因为『家人』之名,被迫必须爱父母、爱兄弟姐妹。」
  「你想说什么?」真悧的话总能直接袭扰冠叶的心,令他不耐烦,剥夺他的冷静。
  「没事。我以为你是这么想的。」坐在附轮子的椅子上的真悧滑向冠叶。「你自己不也认为,如果跟他们不是家人会比较轻松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心中的骚动和不耐急速冻结。
  「是吗?若真是如此就好。若真是如此……」真悧连同椅子转了一圈,背对冠叶。但在转过去前,真悧悄悄一瞥他的脸。从真悧的头发透出淡桃色与蓝色。
  冠叶露出有点铁青、紧绷的表情,垂下眼眸。
  真悧释放、充满了整间诊疗室的绿芽香气中,混杂了一点如苹果花般的微甜气息。

  阳球钻进床上,白濑与宗谷俐落地替她整理好能温暖身体的棉被后,一齐开口道声:「晚安!」而后离开病房。
  那两名不可思议的男孩年纪似乎比阳球还小,话不多,却很优秀。
  「阳球。」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冠叶跟一号走进病房。
  「小冠。」阳球立刻起身笑着说:「真悧医生好厉害啊!」
  「嗯。」如果不是家人,冠叶就算昭告全世界「我爱阳球!」也没问题,没有人会责备他;如果不是家人,冠叶就可以不用执著于守护高仓家,只需考虑自己与阳球的事,就用不着那么辛苦了。
  「小晶去温泉了吗?真好,我也想去。」阳球紧抱企鹅三号说,神色依旧愉快。
  「对啊,他运气真好。山下也是。但是啊,想到是两个大男生一起去泡温泉我就受不了。」
  例如说现在,就算冠叶想用对其他女生的方式,把手绕过阳球的后颈,搂住她细瘦的脖子拉到身边,凝视她惊讶的脸,当她想说什么的瞬间立刻用堵上嘴唇,也没有问题。但是,这算得上真正的幸福吗?
  「等我病好了,也希望能跟大家一起去泡温泉啊。」阳球模糊地说,仿佛在说「如果将来能成为公主,住在大城堡里的话就好了」般模糊的愿望。
  「一起去吧,就算只能当日来回也好啊。」
  如果冠叶不再是高仓冠叶,他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和阳球谈笑一番,叮咛她要好好休息,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别后,冠叶离开医院。搭上地铁的身体疲惫不堪,等到在座位上摇晃时,冠叶痛苦得想把脸捂住,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冠叶盯着倒映在对面车窗中自己险峻的脸,在心中告诫自己:我是高仓冠叶,是高仓阳球与高仓晶马的哥哥。

  让昏迷的晶马与苹果躺在隔壁房间后,百合穿好浴衣,独自翻看只剩半本的日记。
  那个时候,百合一口气尝到无比的绝望与幸福。或许也因如此,维持某种程度安定的现况反而令百合觉得这世界的一切都很空泛、虚无。
  「桃果,我没有你果然还是不行啊。」百合喃喃自语,以手指抚触日记的稚拙文字。
  见到苹果他们正直又勇敢的愚蠢模样,使得百合有种自己已经离得太远、年纪已经太老了的奇妙心境。
  「桃果……」我该怎么办?桃果,我跟那时相比,已变了很多吧?
  「即使如此,你仍会称赞我美丽吗?」
  「请问可以收拾了吗?」
  女服务生的宏亮声音吓了百合一跳,连忙把日记收进怀里。
  「请吧。」
  「打扰了。」变装成服务生的真砂子有模有样地静静走入房间,若无其事地环顾室内。「您用餐完毕了吗?我就要收拾餐具了。」
  落落大方地说完,真砂子来到面对桌子一脸忧郁的百合身旁蹲下。
  「抱歉,可以请你快一点吗?」微醺的百合缓缓将头发重新扎好。
  「是,我马上收拾。」真砂子边说边快速收拾不合她喜好的餐具。
  「对了,客人,你见过了吗?听说过今天有个著名女演员来本旅馆住宿。」
  「是吗?」百合兴趣缺缺地回答。即使没有化妆,只要是认识百合的人,看到本人就坐在眼前不可能没察觉。假使这名服务生不认识她,只要佯装不知就不会引发骚动。
  「服务生们已经议论纷纷了,连厨师也吵着说要她签名装饰在大厅呢。」真砂子装出一脸受不了的语气说。
  「真辛苦。」百合感觉这名服务生有点古怪,她虽年轻,动作却很沉稳,眼神也很锐利。
  「但,该怎么说呢……我实在无法喜欢演艺界的人啊。」服务生边将餐具叠在木制黑色方托盘上,一边说道。
  「为什么呢?」百合瞥了一眼服务生。她的头发绑得很整齐,和服也穿得很完美,手脚俐落,姿势优雅,但就是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要说是老手,她的年龄实在太轻,一举一动却又太过没有破绽。
  「这些演艺人员总是饥渴着爱情。他们从小就没被认同,没被疼爱,所以等到成了大人,为了弥补不幸的孩提时代,总会复仇也似地奋起,希望所有人需要他们,希望被人视为特别。」真砂子毫无顾忌地回瞪百合。
  百合脸色不变地继续观察她。
  「那些人就算在充满虚矫的世界里度过备受宠爱的每一天,每天早上还是会在众人远离他们而去的噩梦中醒来。没有人经常对他们说『我没有你不行』就会陷入不安与焦躁,完全迷失了自己。这么想来,他们也是挺可怜的。」
  「讲得你好像亲眼见过呢。」百合手肘撑在大致收拾干净的桌子上,看着今天也花了长时间修整得很圆滑的指甲。上头涂了珍珠粉红色指甲油,并贴上莱茵石装饰。
  「嗯,我仔细调查过你的事。」真砂子若无其事地说,冷冷地笑。
  「你是谁?」
  百合抬起脸来,真砂子以锐利的视线盯着她说:
  「剩余的半本日记,我收下了!」真砂子将托盘抛到地上,站起身来。
  「所以说,另外半本在你手上喽?」百合也跟着站起,按住胸口。
  「那又怎样?很快就会成为一本了。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取出小型改造枪瞄准百合。
  「别小看女演员!」这句话成了开战的信号。

  我被玻璃敲破声以及由破洞吹进来的冷风唤醒,全身凉飕飕的。
  「嗯?」微抬起脸,我环顾窗子被打破的室内。隔壁房间有开灯,远方传来夜晚安详的海潮声。
  一瞬间忘了自己在哪,但陌生的棉被气味与滑顺的浴衣质感提醒了我,我在温泉旅馆里。随着意识变鲜明,头顶也刺痛起来。
  「荻野目!」我慌张喊叫的同时,感到身旁传来呼吸声。
  荻野目表情平静地睡在我身边,我们并排躺在同一条棉被上。她的浴衣前襟整齐叠好还盖着棉被。虽然只是我的猜测,应该没发生什么事吧。当然,我也一样。我发出不输给咻咻晚风的大声叹息。
  想起百合令人惊讶的妖异模样,接着脑海中又浮现荻野目一丝不挂的模样。
  像今晚这种紧急事态,居然被恰好住在同旅馆的我碰上,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偶然。虽然所幸发生了这种几乎不可能的偶然才没酿成大祸,但荻野目那么自暴自弃究竟是想干什么?万一真被百合夺走贞操,可就不是一句「羽化成蝶」所能打发的了。
  「嘿咻。」我摸摸头,边起身,整理自己的浴衣下摆。
  换成老哥,若对方也有意,也许会顺理成章地发生「那种关系」吧。然后,我又开始思考关于女性要怎么夺走另一名女性的「贞操」,但很快就放弃了。
  荻野目酣睡的模样看起来很健康。一双大眼紧闭,配合胸口上下起伏,传来确实的呼吸声。阳球睡眠时只会发出很小的呼吸声,宛如小鸟在睡眠。荻野目与她截然不同,丝毫也没有仿佛随时会消失般的担忧。虽然这么形容也挺奇怪的,但实在很有活力的睡眠方式啊。我差点噗哧笑了出来。
  「哎呀,好绅士啊,怎么不趁机扑上去呢?」
  我吓了一跳,连忙站到中间阻挡她。
  「百合。」
  百合优雅地撩起湿透的乱发,身上已经整齐地穿好浴衣了。
  「在你昏倒期间,有人来抢日记了。」
  「咦?」我感到诧异,日记……是指那本日记吗?
  「桃果的日记。」百合对发愣的我说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放心吧。老鼠拿到假饵逃向海里了。出门旅行时,贵重物品就得藏在保险箱里才行啊。」
  百合不顾听得头昏眼花的我,打开房内设置的小型保险箱,取出半本日记。
  「是的,从苹果手中抢走一半日记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
  半本日记的拥有者是百合。那么,前来夺取的人应该就是把我从医院带走的那女人吧。一想到还有别人在寻找日记——企鹅罐,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望着当场脚软瘫倒的我,百合哈哈一笑:
  「你也别轻易放开重要的事物喔。」
  我感受到在背后依然沉眠不醒的荻野目,不经意地,「命运」一词浮现脑中。
  我们终究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吧。恐怕就连一个人在房间里不是呼呼大睡就是在打发时间的山下也是如此。

  百合从工作台上醒来。她微睁开眼,一片黑暗的工作室里,老旧天花板上的纹路仿佛化为一张模糊的脸正瞪着她。左手的触感让她得知被脱下的衣服与绷带放在赤身裸体的自己身边。
  孤独地在静得快产生幻听的工作室里撑起上半身,百合喃喃说:「爸爸?」抱着袒裸的身子轻颤。
  「我还活着……」百合望着留下严重伤痕的身体,轻轻抚触伤口,感觉身上只有坑坑疤疤的该处不像是人类,仿佛有其他生物寄生于该处。但这时她发现,爸爸刚才明明动了凿子,身上却没有新伤疤,也不觉得疼痛。
  「爸爸。」战战兢兢地再次小声呼喊。没闻到烟草味。
  赫然发现远处传来的光芒异于平常,朝窗外一看,百合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窗外那座形似大卫像的深灰色巨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形状截然不同、大放红色光芒的建筑。
  「不一样。塔……爸爸的塔变得不一样了!」
  百合深受震撼,慢慢穿上衣服,下了工作台,把脸靠向窗外定睛一看。原本的灰色巨塔被一座红色高塔取代了。
  百合想起桃果在公园里突如其来的秘密坦白。虽然还是难以相信,百合莫名觉得心窝处有种缩紧的感觉,心跳愈来愈快。
  百合寻遍家里,接着又跑出家门,但就是没见到爸爸。既然如此,接下来能找的地方只剩下红色高塔了。
  假如桃果真的使用咒语改变了风景,她应该就会受到转换命运的惩罚,为百合付出代价。
  百合气喘吁吁地朝高塔底奔跑,果然没错,那座灰色巨塔真的彻底变成不同的建筑了。塔下聚集了一群人,映入仍在奔跑的百合眼帘之中。
  百合毫不犹豫地跑进人群里。
  「桃果!」
  从人群缝隙见到被放上担架的少女的脚。
  「就在刚刚,突然听见很凄厉的叫声。」
  「这名女孩子莫名其妙就燃烧起来了。」
  「为什么。」「谁知道?」「真的非常很突然啊。」「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浑身颤抖的百合钻进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岂只是OK绷而已,身上受到大片烧伤,但仍紧紧将日记抱在胸口的桃果,正要被搬上救护车。
  百合睁大双眼,仿佛凝结般缩着身体,连好好呼吸也办不到地茫然呆立。
  桃果没有说谎。这就是拯救百合的代价。神明做出的选择。
  明明是神明,为何祂会做出如此残酷的事呢?

  在桃果躺着的病床旁,百合上身靠在床沿,心情前所未有地安稳。
  「爸爸没有回来。」连百合也讶异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悲伤,再也无须催眠自己爱着父亲。
  「他已经不会回来了。跟之前的塔一起离开了。」桃果带着微笑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用了咒语吧?」百合沉浸在甜美心情里,陶醉似地回应。
  「嗯,用了。」桃果一派轻松地回答。
  「所以说,这就是让我自由的代价了?」
  桃果的眉毛倒垂成八字形,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百合一边说,一边伸手从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桌上拿起日记。
  「不行!」桃果语气突然变得很凶,百合住手。
  「为什么?」
  「不能看这个!」凝视着百合的眼神锐利且认真。「不可以接近命运的转换,否则你会付出重大代价。」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桃果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受到重伤,只为换得百合心情安稳。
  桃果的明亮大眼与百合互望,她突然笑了出来,用被绷带缠得只露出手指的手抚触百合的手。
  「我不是说过吗?我最喜欢百合了。现在这样就好。百合现在就已经非常美丽了啊。」
  百合忍不住哭了。即使她知道痛苦不堪的桃果比她更想哭,却还是无法自制。
  被人如此直接地称赞美丽,哭得如此激烈,这两件事在百合的人生中部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要哭?」看着泪流满面的百合,桃果轻摸百合的头。
  之后百合只要有时间就跟桃果在一起,认识了与桃果交情很好的多蕗桂树,还交了许多朋友。但是她真心相信、爱慕的人,仍然只有桃果。
  桃果的及肩直发、眼神有些锐利的大眼睛、温和的笑脸,以及充满好奇、什么都想尝试的勇敢,这一切在百合眼里都是如此可爱。现在想来,百合或许从一开始认识时起就深受桃果吸引。
  这股爱慕之情一天天在心中茁壮,化为明确的花蕾,徐徐地在宛如暖春的日常中开花了。但是,在桃果拯救百合约一年后,命运拆散了这两人。
  桃果被卷进那桩事件,毫无预警地从百合面前消失了。就像百合的母亲,也如同她父亲一般,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但是,百合深信一件事:如果是那桩事件害桃果消失,只要再度转换命运就好。换百合使用写在日记里的咒语转换桃果的命运就好。
  这次轮到百合付出代价了。不择手段都要取得日记,一定要把桃果带回来。为此,她必须先在失去桃果的世界里坚强活下去。
  为了再次取回与桃果牵手时,那种小巧、柔软又有点冰凉的触感。

  7

  在温泉旅馆的冲击性事件后,百合换到别的房间,我则让荻野目睡在我与山下的房间。虽然百合说她不会再对苹果动手,我也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但想到她不仅夺取日记,又把荻野目脱得精光,实在没办法继续让荻野目和她住同一房。
  躺在榻榻米上快睡着的山下看到我搀扶女生回来,马上鬼叫起来,穷追不舍猛问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我则一贯回答:「她是阳球的朋友。」
  她是阳球的——我们的朋友。但是,不会永远在一起。
  结果,我整晚几乎没睡,直到天亮。天空晴朗无云,舒服浪潮声和新鲜空气抚慰了我疲惫至极的身体,给了我一点点面对今天的力量。
  「这里是哪里?」荻野目一睁开眼,爬起身,揉着惺忪睡眼轻声嘟囔。
  坐在窗边藤椅上的我还没开口回答,她察觉到睡在隔壁的山下的鼾声,「呀——!」地高声尖叫起来。
  「谁?」她慌张爬出棉被,将浴衣前襟拉紧。
  你昨晚遭遇的危机可是比这还精彩得多了,别只是因为山下就大呼小叫啊。
  「呃,荻野目,早安。」我从纸门大开的隔壁房打招呼,听到我的声音,荻野目再次讶异得合不拢嘴。「你还好吧?」
  「百合呢?」
  不知道荻野目对昨晚的事还记得多少。若是不记得,是该维持那样就好,还是该对她大略说明?我烦恼这个问题整晚睡不着,却仍未得出结论。
  「为什么晶马会在这里?这个人是谁?」
  迟迟不说话会引起怀疑,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说明:
  「他叫山下,是我的同学。我们昨天凑巧也住在这里。然后晚上……呃……电话……」如果记得电话内容,她应该就会想起自己当时处于何种状况吧。我吞吞吐吐地说。
  「电话?」
  「呃……就是……你错把百合的葡萄酒喝下,变得醉醺醺的,打了通电话给我。得知跟你住在同一间旅馆,所以就……」住同一间旅馆又怎样?明明说不要再见面,却在旅行中以「好巧啊」为由碰面也实在很奇怪。
  「真可疑。」荻野目扬起一边眉毛瞪着我。即使刚睡醒,她的眼睛依然又大又锐利。
  「因为你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我帮忙照顾你。毕竟百合不是很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所以不能放着不管啊。」
  荻野目表情显得有点困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刚刚所说的话几乎是牛头不对马嘴。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荻野目平静地向我道谢。「我还记得吃晚饭时的事,之后就不大清楚了。如果给你添了麻烦,请原谅我。」
  荻野目缓缓站起,简单整理一下头发。
  「我先回房间了。得跟百合道歉才行。」
  本想叮咛她别跟百合单独共处,但又想到早餐时间快到了。我身上没足够的钱供她搭电车回去,由百合房间里她的制服与轻便行李看来,荻野目多半是跟我在校门前分手后就直接来这里,所以应该也没怎么准备吧。就算留在这里,被山下问东问西她也会不愉快:至于我,也很难以正常态度面对她。
  纵然仍有许多不安因素,现在只有相信百合不会再乱来,请她送荻野目回家才是最佳选择。
  送荻野目到百合的房间后,百合以一副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清爽表情对我细语:
  「你真是个好孩子。你的骑士风范总是让我很佩服呢。」
  「你跟我约好了,绝对不会再对她乱来,对吧?」我瞥了一眼背对我们眺望窗外的荻野目,接着说:「麻烦你确实送她回家。」
  「嗯。我能向你保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这么做的。」
  我依然一脸怀疑地望着百合。
  「别露出这种表情嘛,这是真的。」百合笑着说。
  这女人从荻野目身上夺走了日记。她夺走日记的目的与我们不大相同,而且她还喜欢女性。话说回来,她跟多蕗的婚姻关系又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有人男女通吃,但我实在没有勇气问个详细。不管她的回答是什么,多蕗都很可怜。
  接下来,我一边闪躲山下的问题攻击一边吃早餐,再去泡个温泉后,便踏上归途。选了温泉蛋与汤之花(※一种温泉沉淀物,可当作入浴剂。)当礼物,伯伯家的豆沙点心吃到腻了,买汤之花阳球应该会高兴吧。

  像这样跟荻野目肩并肩搭地铁的情况早已习惯,但这也即将结束了。旅行后,荻野目仍频繁发送简讯给我,可是我却没办法好好回应她。因此我提议两人见个一面,长谈一番,好把我过于脆弱,很孩子气却又无能为力的心情表达出来。
  荻野目似乎早猜到我打算说什么。莫名没什么自信的我,悄悄捏住企鹅二号的肚子。
  二号只一脸厌烦地望着我,没其他反应。
  「前阵子谢谢你了。」荻野目带着温和微笑对我说。
  「不,我没帮到什么忙。」
  我和荻野目之间弥漫着紧张气氛,仿佛快冒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即使电车已到站,又往下一站行驶,我们仍坐在位子上,没人起身。
  之前我在梦中说我无法弃她于不顾,那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但是,这两个问题不能混为一谈。
  「我还是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也没办法温柔对待。我想,这就是我们两家人的命运吧。」我感觉自己又在伤害她了。因为我每说一句话,胸腔内都会传来阵阵疼痛。
  「就算你说讨厌我,我也不会放弃的。因为我是你的跟踪狂。我会改变命运给你看。」荻野目的话语虽冷静,却令人感到强烈的意志。且就连迟钝的我也听得懂,那是爱的告白。
  我们该在哪个车站下车才好?要等到何时,我们才能放心下车呢?
  窗外是无止境的黑暗风景,我们两人陷入缄默,不知不觉抓住二号肚子的力量愈来愈强,我发现这件事时,企鹅二号静静地流泪看着我。
  「抱歉。」我朝向不特定的某人小声道歉,手从二号的肚子上移开。

  朝霞照耀着夏芽家。真砂子一边回想着刚探望过的万里夫睡脸,将撕成两半的日记置放在客厅桌上。万里夫的细眼与薄唇和真砂子十分相似。在发出小小呼吸声熟睡的他的枕旁,企鹅帽放射出不祥之光。
  「终于得到日记了。如此一来万里夫便能得救。」真砂子将在温泉旅馆从时笼百合手中夺来的半边日记拿在手中,慎重其事地合到另一半之上。
  真砂子并没有漏听于重叠瞬间发出的小小喀叽声。正当她皱起眉头,抢来的另一半日记突然发出歌声。
  是时笼百合扮演玛丽时的浮夸歌声。
  「这是……」真砂子轻轻叹气。
  等歌唱完毕,传出百合的话语:
  「还满意我的美妙歌喉吗?小笨蛋,这是彻彻底底的假货唷。别小看女演员啊!」愉快的播放一结束,假日记立刻冒起烟来。
  「真有一手。」真砂子冷笑:心想:的确太小看她了。她丢掉冒烟的日记,板着脸咕哝地说:「得想办法善后。」
  另一半日记肯定还在时笼百合手中。既然从正面抢夺有困难,只好拟定更细密的策略,出其不意偷袭。但,该用怎样的策略才好?
  话说回来,这烟味会不会太呛人了?真砂子不禁咳了几声。不知不觉间,绿翡翠在背后慌张地跑来跑去,真砂子回头,原来是刚丢出的假日记落到窗帘上,整个烧了起来。
  绿翡翠脸色铁青,忙着用座垫拍打窗帘灭火。
  「连雀!窗帘着火了!」
  真砂子朝门外的走廊呼叫,被称为连雀的女性冷静地拿着灭火器现身。
  「来了,大小姐。」
  紧紧扎着的头发与显示坚毅个性的细长上扬眉毛,脸上戴着厚镜片眼镜,眼镜上的链子纤细而精致,不时随镜片反射光芒。短衫的立领完全包覆脖子,略为开衩的长裙腰间采大胆的抓皱,有如和服腰带般于背后结成大型缎带花饰。这名女性是自祖父那代就侍奉夏芽家的管家,也是真砂子无论里里外外唯一信赖的人物。
  连雀毫不迟疑拔掉灭火器的安全插销,将喷嘴朝窗帘发射。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等烟完全消失,真砂子看着变得一片白的窗帘喃喃地说。
  绿翡翠也完全染上白色,抱着座垫倒在地上,宛如一颗巨大的棉花糖。

  真砂子站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啜饮冲好的温热鼠尾草茶,边望向天际。季节已近冬天。
  「对了,连雀,冠叶的新女人处理好了?」真砂子没回头,直接开口探询。
  「是,照往例付钱应该就能打发。她只是个无趣的女人。没有问题。」
  「是吗。」主动靠近冠叶的女人大半都很无趣。但是,问题的根源不在那里。
  「那就麻烦你继续监视高仓冠叶和他妹妹吧。」
  「是的,大小姐。」
  问题的根源在于冠叶的妹妹——高仓阳球。那种像小丫头的女人究竟哪里好了?真砂子无论怎么思考,看再多的照片或图像,也还是无法理解。
  「今天是高层会议是吧?」将没喝完的红茶茶杯与碟子放到连雀端着的托盘上,准备上班的真砂子先回房换装。
  她穿上立体的大领子与口袋格外醒目的茶褐色马德拉斯格纹夹克,裙子底下搭配白色厚裤袜,足蹬绑带式黑色高跟鞋。真砂子喷上爱用的香水,切换心态。
  「绿翡翠,打扮太久喽。」
  总算恢复原本颜色的绿翡翠正热心朝梳妆台的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真砂子与绿翡翠并肩坐在加长型礼车的宽敞座位上,在这段从宅邸到夏芽企业集团的短短路程中,由设置于车内的电视检视新闻,并扫视会议资料。
  真砂子年纪轻轻就继承、背负起夏芽家的一切——白手起家,建立起夏芽控股公司的祸父夏芽左兵卫所留下的一切。对夏芽家怀恨在心的人们、跟夏芽家套恩情的人们、谄媚的大人们、没有双亲的宅邸,以及优秀的女管家。
  左兵卫虽已亡故,却仍支配着夏芽家。至少真砂子如此认为。
  左兵卫认为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成功者」与「失败者」。祖父无疑是前者。左兵卫基于「当不了成功者,活着就没有意义」的理念教育自己的孩子——真砂子的父亲,想将他磨练成足以继承事业的「成功者」。但是,真砂子的父亲对左兵卫的思考方式及蛮横作风起疑,与他不断发生冲突。父子俩的摩擦令整个家中弥漫阴郁紧绷的气氛,真砂子的母亲承受不了这种状况,抛下真砂子她们离家了。母亲离开后,父亲更是被逼到喘不过气来,不久也主动从夏芽家消失了。
  真砂子的生活完全欠缺现实感,就只有时时刻刻得顺从祖父旨意的紧张感存在。
  虽然父母被左兵卫逼走,为了万里夫与自己,也为了冠叶,真砂子不能抛下这个家一走了之。无论如何她都要拯救万里夫,将冠叶带回来。最重要的是,要让父亲回到这个家里。
  「早安,社长。」
  离开加长型礼车,夏芽企业集团的秘书早已在一旁恭候真砂子到来,仿佛要下跪磕头般深深地对她一鞠躬。
  「早。」
  这个地位、这个经营手腕,全来自于流在她体内被诅咒的夏芽左兵卫血脉。纵使千百般不愿意,真砂子有太多必须守护的事物了。
  在一群社员簇拥下穿过宽广大厅,立于大厅中央、没品味到极点的夏芽左兵卫铜像总会映入眼帘。左兵卫铜像威风凛凛站着,穿上带有夏芽家家徽的和服,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真是的,」真砂子心中偷偷咒骂,快步穿过铜像,走向电梯间。「不赶紧碾碎不行。」

  阳球坐在医院中庭的白色椅子上,身旁摆着装了几本毛线编织教学书与工具的竹篮子。她一边翻阅膝盖上的书本,思考接下来要编织什么作品。
  「冬季手工编织首选」、「送礼最适毛衣」、「穿上手工编织毛衣出门去」……书中刊载了各式各样的毛衣、帽子、手套、围巾或布偶,每种都是温暖又可爱的作品。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你这次要编织什么?」坐在她身旁的真悧猛然把脸凑近阳球娇小的头,窥视书本内容。
  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褐黄色V领毛衣、灰色裤子,与焦茶色的乐福鞋。配上长发与女性般的容貌,即使披上白袍也完全不像个医师的真悧,今天也同样带着白濑与宗谷现身,仿佛嫌脚太长似地跷起二郎腿,坐在阳球身旁。
  「男生都喜欢什么颜色的毛衣啊?」
  阳球身穿深蓝色的棉质蕾丝领睡衣,披着棉质睡袍,脚上穿着室内用米色蓬蓬袜和医院拖鞋。坐在阳球隔壁的企鹅三号也模仿阳球,无意义地翻着另一本教学书。
  「我的话会挑这个,看起来非常棒啊。」
  「这样啊——果然真悧医生选的衣服都很成熟呢。」
  「你在说什么。」真悧浅笑,在阳球耳旁低语。「你自己不也很成熟吗?」
  阳球吓了一跳,缩起肩膀看真悧。一如平常,真悧的眼瞳宛如宇宙般漆黑深邃,像是有无数星星在里头闪耀,难以窥知内心。
  「没这回事。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阳球又将视线移回书上。
  「所以才需要我帮忙啊。」
  阳球害羞地点点头,真悧大方地笑了。
  「不愧是成熟大人!真有包容力!感动得发麻了!」白濑与宗谷齐声赞美,拍手叫好。
  「阳球。」
  阳球抬起脸,看到从医院出来的冠叶走向这里。
  「啊,小冠!」阳球甜甜笑着打招呼。
  「我该走了,下午还得去巡诊。」真悧站起,拍拍屁股的灰尘,和冠叶四目交接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对他低语:「别太冷落她啊。」
  冠叶瞪着带领奇妙助手回医院的真悧背影远去,回头见到阳球急忙把东西收进篮子里,讶异地问:
  「你刚刚在做什么?」
  「秘密。」阳球没好气地回答。
  「秘密是什么意思?」如果可以,冠叶倒是很想接着说:「对渡濑真悧能说的事,对我却必须保密?」
  冠叶看病房里没人,便出来寻找,凑巧见到她与真悧两人状似亲密,脸靠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件事跟小冠无关。」阳球东西部收拾完毕,并用三号代替盖子遮住,不让他见到竹篮内容。
  阳球过去也曾对老哥们隐瞒事情,但往往都是出于善意的小谎;例如秘密策画的生日礼物、圣诞节早上的庆祝会,再不然就是窗帘的刺绣,或偷偷养在院子角落的野猫。但现在的阳球故作成熟、甩头不理人的侧脸莫名有些春心荡漾,使冠叶不禁满肚子火。
  「那家伙虽然是你的主治医生,但他不是好人,别跟他多嘴。」冠叶表现出平时的他难以想像的孩子气嫉妒。一想到真悧和阳球共享小秘密,令她显得成熟妩媚,冠叶就嫉妒得快疯了。除此之外,冠叶也不相信真悧值得信赖。
  「多嘴是什么意思?」阳球蹙眉,白了冠叶一眼。
  「就是别把我们家或你自己的事讲出去。」
  阳球没好气地鼓着腮帮子,又重重坐下。
  「为什么要说医生坏话?医生是个好人。他帮我把围巾寄给DOUBLE H,还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话。」
  「我跟晶马都有听你说话啊,也没嫌你很烦吧?」冠叶想:简直像情侣吵架嘛。若只是一般的情侣吵架,冠叶有的是办法安抚女生。但,这不一样。这种感觉对冠叶而言完全不同。阳球所想的事迥异于其他女生,他什么也掌握不到。
  「可是……」阳球说到这儿,又闭上嘴。
  阳球的世界非常狭隘。医院、家里,顶多再加上附近的商店街,如此而已。但老哥们不同。他们两人会去上学,至少比阳球更懂外面的世界。他们学习种种科目,有许多朋友,参加学校活动或定期考试,冠叶更是深受其他女生欢迎。阳球从没见过他们这些不同于家中的面貌,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特别想知道。但阳球不希望自己仅仅是在医院里交个新朋友而已就要受到干涉。
  「阳球。」
  「总之真悧医生是个好人。我讨厌说人坏话的小冠!」阳球提起篮子与三号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一头长发飘散出不同于家中、院内提供的洗发精香气。
  冠叶无法跟上,连开口唤住阳球也办不到。只有一号确实望着长发飘扬、消失于建筑之中的阳球背影,抬头看了一眼冠叶。冠叶板着面孔,久久无法离开原地。

  「哦?在吵架吗。这是好征兆。连雀,继续监视。」深深坐进大型办公椅的真砂子放下不同于宅子里的白色方形话筒,叹口气。
  宽敞的社长室中设置了格格不入的接待用沙发与观叶植物。真砂子所坐的桌子背后与侧面墙壁上,各挂上巨幅左兵卫肖像。两张都绘制得不好不坏,对真砂子来说无异于巨大垃圾。
  身为天才经营者的祖父欲望强烈,作风强悍,人品大有问题。他谁也不相信,对于血脉相连的家人也很冷淡。左兵卫成立家庭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夏芽家世世代代永远繁盛下去。因此,无能的家人就只是无用的垃圾。恰似映入真砂子眼帘里的那些令人不快的肖像画一样。
  也因此,真砂子在那时好几次想杀死左兵卫。

  当时九岁的真砂子,只靠父亲寄来的,一封信当作心灵寄托度日。
  「爸爸在这边过得很好。虽然现在还没办法立刻回去,我引颈期盼着一家四口共同生活的日子到来。在那之前,你就代替爸爸守护幼小的万里夫吧。」
  真砂子躲在后院的凉亭里,偷偷反复看着这封简短书信,又涌起奋斗的力气。想到父亲一定会回来,就能重新振作脆弱的心。痛恨夏芽家而离家出走的母亲应不可能回来了。但父亲仍担心着真砂子他们,仍想着要回来一起生活。真砂子相信父亲即使远离,依然深爱着真砂子他们。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无论如何,真砂子都得把那男人碾碎。
  某日,左兵卫将真砂子与万里夫房间里的布偶或洋娃娃、最爱的童话书全部集中起来,当着两人的面抛进壁炉。其中当然也包含了父母过去赠送的礼物。
  「这些玩意儿通通都不需要!你们就是还保有这些软弱的纪念品,才会老是留恋着没用的父亲!」
  祖父由和服袖口伸出壮硕多毛的古铜色大手,粗暴地连同真砂子他们的幼小心灵也一起送进火中。
  像是要庇护般抱着胆怯的万里夫,真砂子凝视洋娃娃在火炉中逐渐溃烂的可怕模样。房里升起一股化学纤维与赛璐珞高温融化的刺鼻味道。那是真砂子仅存幸福正常家庭时光的纪念品。
  「真砂子,把你偷藏的信拿出来!」左兵卫以那张恶鬼般的凶恶面容逼近真砂子。她怀中的万里夫吓得忍不住啜泣起来。
  「真砂子!」左兵卫硬从真砂子的裙子口袋掏出信纸,抓着她的头推开,毫不犹豫地将信抛进火中。
  「住手!」真砂子尖声抗议,但重要的信已化为灰烬。
  「真砂子!那家伙是失败者,是夏芽家的奇耻大辱!我不允许你把他的信当成宝。懂了吗!」
  真砂子虽想流泪,但对祖父的憎恨更强烈。她抱着万里夫的头轻抚,以锐利眼神瞪着左兵卫。
  「看看我。不迎合他人,永不松懈!我是任谁也无法碾碎的强悍男人!」左兵卫蓄着胡须,躯体强健,脸上永远挂着不愉快的、好似发怒的表情。他以威吓的眼神低头瞪真砂子与万里夫,冷笑地说:
  「将万里夫训练成合乎夏芽家的男人的时候到了。不能老是像个娘们一样哭泣!夏芽家的男人不管碰上任何困境都不能被碾碎!」
  真砂子用力抱紧浑身打哆嗦的万里夫。该怎么办才能在父亲回来前保护弱小的万里夫呢?真砂子深深感到连父亲写来的宝贵信件也被轻易夺走的自己是如此的无力,该怎么办才能碾碎眼前的魔鬼呢?
  真砂子做起噩梦,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

  左兵卫每天早上照例要喝一杯浓红茶。这天,真砂子端了掺入毒药的红茶来到他的房间。左兵卫没道谢便从碟子上拿起茶杯,不顾依然烫嘴,一口气将红茶饮尽。
  甫一入口,左兵卫立刻抛下杯子,吐出大量的血倒在地上。看见祖父和服外套背上可恨的夏芽家家徽,发着抖的真砂子在心中大喊:「终于成功了!爸爸,我很努力,万里夫得救了!」
  醒来时天空尚未破晓,真砂子的喉咙因紧张而喊不出声。她盾颈僵硬,满身恶汗,湿答答的睡衣黏在身上。过了几秒,她总算察觉那是梦,但祖父抓住胸口的痛苦表情与呻吟,或是在地毯上逐渐渗透开来的鲜红血泊,仿佛烙印在视网膜上,甩也甩不掉。
  「连雀!连雀!」真砂子沙哑的呼叫声里,听不见平时的冷静。
  「大小姐,您怎么了!」穿着睡衣的连雀急忙打开真砂子的房门,赶到床边。「大小姐!」
  「我做梦了。」真砂子抬头看急忙戴上眼镜的连雀,大口喘息。
  「太可怜了。」连雀蹲在真砂子身边,静静地摸着她的头,安慰她说:「您做了什么梦呢?」
  「很可怕的梦。」真砂子试着调整呼吸,却总是无法恢复平稳。
  又过了不久,起床的左兵卫在院子里挥动竹刀的声音与吆喝传来。真砂子想:那男人还活着吗?心情很复杂。
  「我不会被碾碎!我不会被碾碎!」祖父宏亮而粗嗄的声音传遍了院子。
  不管多么恐怖,明明好歹在梦中碾碎了啊。真砂子咬牙切齿。
  噩梦不断不断持续。真砂子每晚用各种手段对左兵卫下手。从悬崖推下、放毒蛇晈、推去撞车、把头按进澡盆里、勒住脖子、用球棒打死……随着一天天过去,手段也愈来愈直接、血腥。
  以为左兵卫已死、父亲终于能够归来的期待之情,和害怕自己亲自下手的恐惧感混合在一起,真砂子每天早上都在这般错综复杂的情绪中醒来,躺在床上深呼吸,伸长紧张僵硬的四肢,确认幼小的手掌上是否沾染血迹。
  「父亲大人,我……」真砂子这时已不会再被梦境惊醒而呼叫连雀。在真砂子抓住枕头,试图让心情平复的期间,庭院又传来左兵卫挥舞竹刀的吆喝声。
  「我不会被碾碎!我不会被碾碎!」
  魔鬼今天也仍活得好好的。

  失去了可读的信,真砂子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凉亭里。
  今天、昨天与前天,她都梦到杀死那男人的梦。只要那男人不死,父亲就不会回到这个家。但真砂子也害怕明天与后天将会梦见的杀人梦境。她怕哪天无法区别梦和现实,说不定真会用这双手杀死左兵卫。
  真砂子张开自己的双手。明知年幼的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却总觉得只要有心,一定能杀死祖父。
  「父亲大人,我好害怕啊。」
  真砂子不经意抬起头,冠叶站在池子对面。他以冷冷的表情看着真砂子。真砂子莫名觉得冠叶完全能了解她脑中的想法。
  左兵卫最近开始以「训练」为名,强迫万里夫进行走滚烫石头或挥竹刀等胡来的体力训练。身子娇小孱弱的万里夫不敢违逆祖父,但也无法完成「训练」,总是遭到左兵卫怒斥责打,再受真砂子安慰。
  除了在梦中杀死祖父的自己以外,真砂子从没看过那么可怕的人。她战栗不已,抚摸哭累睡着的万里夫滑顺细腻的濡湿头发。
  连雀也不敢忤逆祖父,但私底下总是关心着真砂子与万里夫。她细心治疗万里夫因为握竹刀过久而长出的水泡、脚底的烫伤,以及被殴打肿起的脸颊和膝盖的擦伤。可惜一到隔天,伤口又会裂开,手掌也将再度渗血。
  「照这样下去万里夫会被杀死。父亲也无法回来。所以我下定决心了,这次真的要碾碎那个男人。纵使未来永远受到诅咒我也在所不惜。虽然很骇人,但没有其他方法了。」
  真砂子淡然对坐在隔壁的冠叶诉说决心。不知冠叶作何感想?真砂子自己也知道宣称杀人很不应该。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男人害的。是夏芽家的诅咒迫使她这么做的。
  真砂子没有真正可以求救的对象。
  「若是诅咒终将不可避,我就陪你一起受到诅咒吧。」
  冠叶的回答很令人意外。
  「这就是联系我们的羁绊。」冠叶凝视真砂子,坚定地说。
  真砂子想:若是如此,她就有勇气了。如果冠叶愿意陪她一起受诅咒,杀害左兵卫一事便再也不可怕。
  然而,这件事过后不久,左兵卫便死了。他跟朋友去钓鱼,带回大量河豚,不听周遭人制止,自行料理河豚,就这样中毒送进医院,当天晚上轻易地去世了。
  真砂子穿上丧服,恍惚望着还没下手就死去的祖父遗照。当然,她一点也不想流泪。祭坛很大,仿佛快将会场掩埋似地,满满的白菊、兰花与百合装饰在墙壁上,吊唁者也络绎不绝。但父亲却没回来。这一定是即使人死也见不得真砂子他们幸福的左兵卫下的诅咒吧。
  一家四口团圆的日子恐怕再也不会到来。

  现在真砂子也偶尔做噩梦。小时候的梦、万里夫或冠叶离开的梦,有时则是已成长的真砂子迫不得已杀死左兵卫的梦。明明那男人已经不在了。明明他自己中了河豚毒发麻倒下死掉了。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对吧?」
  一回头,真砂子发现自己坐在地铁车厢内。正在翻阅海洋生物图鉴的真悧和头戴企鹅帽的万里夫就坐在附近,静静地随着车厢摇晃。万里夫直盯着真悧所指着的关于河豚的介绍。
  「河豚的毒称作河豚毒素,是具有氰酸钾一千倍威力的剧毒,一毫克约具备五千个鼠单位(※对体重二十公克的老鼠,将毒性物质施打于其腹腔时,麻痹性贝类毒素十五分钟、下痢性贝类毒素二十四小时、河豚毒素三十分钟使之致死的量。)的毒性。河豚身上分成有毒的部位和没有毒的部位,外行人处理河豚可能会使毒性转移到无毒部位,因此绝对不能吃外行人料理的河豚。」真悧声音平稳,如唱歌般朗诵。
  「你什么时候来的。」真砂子皱起眉头,瞪着真悧。真悧笑了。
  真悧看了一眼通往隔壁车厢的连结部,真砂子受到影响,也跟着望去,黑衣人一一走进真砂子这节车厢。
  真砂子吓一跳,想靠往侧边,但男人们成群结队不停进入。
  「父亲大人。」在人群中发现父亲身影,真砂子睁大眼睛呼喊:「父亲大人!」
  她钻入黑衣人之间,呼叫同样穿着黑衣的父亲,朝他伸出手。但父亲没有察觉真砂子的呼喊。男人们仿佛当真砂子不存在似地穿过这节车厢,进入隔壁。
  连结部的门发出声响紧紧关闭,非常坚固,无法打开。真砂子猛敲玻璃,再次大喊:「父亲大人!」
  在黑暗中行驶的列车。黑衣男子。父亲转瞬便融入这片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形。
  「冠叶?」
  当再也看不见父亲背影时,冠叶在一旁现身。他抓着一名黑衣男子,表情凶恶,不知在讨论什么。
  怎么回事?不只父亲,现在连冠叶也要误入歧途了吗?明明数次向他提出忠告,他本人也很清楚这点,为何就是不肯罢手?
  「冠叶!别接近他们!照这样下去,连你也会跟父亲大人一样遭人利用,最后被碾碎的!」
  真砂子高声嘶喊,眼泪盈眶。但是冠叶似乎全然没听见,同样融入了黑衣人队列中。
  「只要一次就够……」真砂子低喃。只要一次就够,多么希望冠叶能认同真砂子的努力,对她说爱她。这唯一的小小后悔,在真砂子心中留下一小片污点,很快地,污点不断扩大,形成足以覆盖整个真砂子的大块阴影。
  为什么冠叶要为了那个不过是个小丫头的女人拼命?
  「为什么!」不甘心的真砂子再一次用力敲打厚厚的玻璃。拳头侧边阵阵发麻。
  「他们被选上了。」真悧背对真砂子,悠哉地说:「是被选出来矫正这个世界的问题的人。」
  真砂子缓缓回头,看着真悧。
  「你想说这个世界有错?」
  「当然,你的弟弟明明什么罪也没有,却……」真悧手上已不见海洋生物图鉴。
  真悧身边,戴着企鹅帽的万里夫挺直背脊,以红眼睛望着半空。
  「是啊。所以你不是跟我约好要拯救他吗!」
  「嗯,我当然会拯救他。前提是,你也要作为获选者一起行动。」
  真悧话一说毕,列车厢连结部的门猛然打开。真砂子惊讶回头,在黑衣人围绕下,同样穿上黑衣的冠叶正瞪着她。
  「你想做什么?」真砂子与冠叶四目相对,喃喃地问。
  「要燃烧世界。」真悧的沉重话语在耳旁响起。
  本想大喊:「冠叶,住手!」却发不出声音来。
  「不行!」好不容易呼叫出来时,真砂子醒来,总算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真砂子呼吸急促,冷汗爬满全身,湿答答的睡衣黏在身上。已经长大的真砂子现在不会呼叫连雀,但恐怖的梦境却依然骇人。
  用手掌擦擦额头,真砂子慢吞吞下床,打开窗户,缓缓吸入冷冽空气。一道抬头看真砂子的人影映入视野角落。是真悧。
  真砂子撩起贴在后颈的卷发,在心中回答:我不会搭上那班列车。不会跟你们一起行动。
  转瞬间,真悧消失不见了。

  8

  海苔粉、柴鱼片、酱汁和美乃滋、红姜。葱花和碎面衣、水煮章鱼切丁,以及起士。面粉和装高汤的瓶子、两颗蛋。沙拉油。大碗公和搅拌器、沥油架,还有几根竹签。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家庭用章鱼烧机。若将这些全部带上,便成了庞大行李,但我们也想让老是吃便当跟院内供餐的阳球偶尔吃点欢乐又温暖的食物。
  将工具和处理好的食材装进尼龙购物袋里,我和老哥搭上电车。
  相对于小心翼翼抱着行李的我,老哥则是将两手摆在一号和二号身上,臭屁地仰靠在椅子上。
  「没想到那半本日记竟是百合拿走的。」
  「所以说,另一半日记仍在真砂子手中,而前来抢日记的『老鼠』也是真砂子吧。」老哥异常平淡地说。
  「应该没错。」
  「只不过,时笼百合的目的是……?」
  「关于这个嘛,她说她要转换命运,为达此一目的,日记是必要不可或缺的。」为什么想转换命运?所谓的「转换」又是什么意思?老实说我并不懂,也不相信。但是百合的态度非常认真,令人难以断定是谎言。
  「喂,你该不会信了她的说辞吧?」老哥看我低头苦恼,一脸受不了地笑了。
  「当然没有!可是,假如完整的日记真能改变命运,说不定也能将阳球改变成『身体健康』的命运啊。」虽不清楚那跟企鹅罐是否有关系。但如果那本日记真的记载了转换命运的方法,或者,那本日记本身具有那种力量的话,我们还是得将日记夺回才行。
  「别说傻话了。阳球有那种药可以治好。」老哥收起笑容,手肘靠在二号身上,右手摸摸下巴说。
  「但是那种药很贵吧?」我瞥了一眼老哥板起面孔的侧脸。
  老哥老是要我们别担心,从不告诉我们阳球的住院费或治疗费有多贵,就连收据也是立刻处理掉,不让我们看到。我曾若无其事地向池边伯伯打探,他也说老哥没去找他商量。此外,老哥一到晚上动不动就外出,他是去打工吗?就算真是如此,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工作。
  这笔钱的来源恐怕很不妙吧。只不过老哥早就看穿了我的担忧。
  「钱我来想办法就好。跟以前一样,你就负责笑吧。尤其是在阳球面前更是要开心地笑。懂了吗?」老哥明白地说。
  「嗯。」我当然会尽量在阳球面前展露笑颜。但说真的,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明明更糟糕才对。
  老哥时常将一笔为数不小的款项汇入家用户头。我一直很想逼问来源,但不管我怎么逼问,老哥也一定不肯说。更何况家里没钱也的确很困扰。不靠老哥想办法,我们就无法维持现有生活。
  我不会跟踪老哥,也不会偷偷确认他的手机。说不想知道是骗人的,如果老哥在做危险的事,我当然也希望他停手。但,我更害怕的或许是当秘密真的揭开时,我们三人将无法一起生活吧。
  结果我又把麻烦事全推给老哥了。如果老哥要我帮忙,我当然会全力协助,但老哥恐怕又硬是把应该由全家人一起承担的事情独力背负起来了,我想。
  「怎么才刚说完,马上又露出苦瓜脸了?」
  被老哥一讲,我连忙抬起头露出傻笑。得在阳球面前笑得更高明一点才行。

  真悧医生的诊疗室与阳球住进的特别个人病房当中,弥漫着一股和一般病房不大相同的独特氛围。虽然在此实施的是最新式治疗,内部装潢却显得过于怀旧,活像童话中的世界。对此,我跟老哥都难以习惯。但阳球很喜欢这种可爱风格,而且真悧医生身旁两名助手男孩的容貌言行虽然奇特,办事却很确实,个性也很亲切。
  而我们现在,就是想避开那两名助手的注意,在阳球的病房里制作章鱼烧。
  「该不会因为气味被发现吧?」无视于战战兢兢窥探病房外的我,老哥俐落地将带来的食材混合好,开始煎起章鱼烧。
  章鱼烧机和材料全铺在地上,除了气味,还有大量烟雾从窗户冉冉升起。这种景象,一日一被发现根本无从辩解嘛。
  「真的吔,开始冒出香味——」阳球赞叹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只要阳球开心,我也很高兴。企鹅们也流着口水,注视火烫的章鱼烧机。
  「因为晶马的高汤风味绝佳啊。等我一下,章鱼口味跟起士口味马上就好。」老哥一边说,一边迅速将馅料放进面糊里。
  「哦哦,开始变熟了。」阳球眼睛发亮。
  「好,等着瞧吧。」刻意要帅的老哥卷起袖子,手拿锥子快速翻动章鱼烧。章鱼烧逐渐变得圆滚滚的。
  「哇,小冠好擅长翻面喔!」阳球拍手称赞,企鹅三号也模仿阳球跟着拍手。
  「没什么。我只擅长这个跟大阪烧啊。」老哥挺起胸膛,接着看着我说:「晶马,如果有人来要立刻通知喔。被发现的话可不是挨骂就能了事的。」
  「得意什么嘛。我也很擅长翻面啊。」相较于阳球的房间,走廊仿佛像是另一栋建筑般,气氛截然不同。目前虽不见其他人踪影,但气味跟烟雾这么重,一定无法继续隐瞒下去的。
  「给你。很烫,吃的时候小心。」老哥用锥子迅速替章鱼烧装盘的模样,宛如豪迈的小吃摊老板。
  阳球大喊:「开动了——!」将沾上酱汁、洒上海苔粉与柴鱼片的章鱼烧呼呼吹凉后,爽快地一口吃下。
  「好烫,但好好吃喔。果然还是跟家人一起吃的章鱼烧最棒了。」像在喂食似地,阳球从盘子里分一点章鱼烧给企鹅们。企鹅们依序张口等候,仿佛又圆又肥的雏鸟般大快朵颐。
  「我猜你医院供餐也吃腻了,所以多吃点吧。」老哥满足地露出微笑。
  「喂,记得留一点我的份啊。」慎重地由门口观察走廊的我转头抗议。
  「嗯,真好吃。」老哥装作完全没听见,边吃着自己盘子里的章鱼烧,边着手准备煎下一批。
  「老哥!」
  「小晶,这些给你。小晶喜欢加满满的海苔粉嘛?小心烫喔。」阳球把盘子端给我。看到她天真可爱的笑容,我不由得傻笑起来。
  「阳球!」果然我们的妹妹最体贴了。我接过盘子,轻声道谢,将房门关上。目前尚未有人发现。
  「阳球,给晶马剩余的碎面衣就好。」老哥开玩笑地说。
  「老哥才是喝红姜腌汁就够了!」
  老哥瞪我一眼,我吐舌头回敬。
  阳球先是噗哧一笑,很快变为哈哈大笑。
  「真是的,小冠跟小晶不要为了这种事吵架啦。你们真的好幼稚吔。」
  我偷偷和老哥互看一眼。阳球似乎真的很开心。她精神抖擞,边笑边吃章鱼烧。我们要求的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就连这种「普通」,对我们而言却仍非常「特别」。
  「看阳球精神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我坐在地上静静地说。
  「嗯,我最近状况非常好。大概是服用那种药的关系。」阳球将脸颊贴在三号身上磨蹭,笑着说:「真悧医生也说照这情况看来,或许很快就能出院了。」
  「真的吗!」我兴奋地喊,嘴里还大口嚼着章鱼烧。
  「嗯。真悧医生都这么说了,一定没问题。」
  本想对老哥说:「太好了!」却看到他把嘴抿得紧紧的,默默替章鱼烧翻面。
  「啊,既然如此,下次就吃寿喜烧庆祝出院吧!」
  「咦,真的吗?太好了!」阳球没发现老哥的表情,笑盈盈地说道。
  「阳球要多摄取一点营养才行!」
  「啊,对了,有件事想问你们。」阳球把盘子放下,躂躂躂地跑向床铺,从白色床边桌上的纸袋取出编织了一半的作品。
  「锵锵——」张开给我们看。
  「哇,这次是什么?」
  「毛衣。」
  「终于要挑战大型作品了吗。」阳球之前的作品多以可爱的小饰品、刺绣或贴布绣为主。今后,阳球一定会愈来愈灵巧,连穿戴在自己身上的饰品也能自行制作吧。
  阳球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然后啊,我想问你们觉得这个颜色怎样?」阳球略显不安与害羞,把毛衣贴在自己胸前。
  阳球选择的是相当素雅的灰紫色毛线。
  「还不错。嗯……不过对阳球而言好像有点太朴素?」我温和地回答。
  「不,这不是我的。」阳球视线飘摇不定,脸颊染红。「这是……想答谢某个男生的礼物。」
  「咦,男生?」阳球的回答令人意外。但是不管对方是谁,既然阳球说是「答谢」,应该就别无深意。即便并非如此,目前阳球的世界几乎可说只局限在我们家人跟医院之间。今后她跟荻野目的交情也不见得就会愈来愈好。困难的事我不懂,但我想,阳球也需要更多样化的人际关系与世界吧。
  「小冠,你觉得如何?」
  「还不错啊。虽不合我的口味,跟那家伙或许满配的。」
  老哥面露苦笑,尽可能冷静地说,令我感到有点惊讶。他说「那家伙」表示他知道对象是谁吧?连阳球也睁大眼睛表示讶异。
  「阳球,你想送给谁?」我努力装得开朗地问:「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欸嘿嘿——秘密。」阳球害羞地轻声笑了。
  「该不会是……」虽然老哥是「那家伙」,但对象说不定是我或老哥呢。我不由得傻笑起来,搔搔头说:「应该不可能吧——」
  「秘密秘密!真的是秘密啦——」阳球小心翼翼捧着毛衣跑回床铺,收进纸袋里。
  「阳球的精神真的好多了。」我小声对老哥说。
  「嗯。」
  「我们很快又能三个人住在一起了。」我深深松了口气。「这么一来,总算能回到普通生活。再也没有必要被奇怪的帽子使唤,去追寻莫名其妙的日记了。」
  「不,有必要!」
  突然有道令人熟悉的声音否定我的发言。这也难怪,因为我们一直到最近都还被那道声音呼来唤去。
  我和老哥一起抬头,视野之中,我们见到了头戴企鹅帽、眼睛放射红色光芒的阳球站在床边。
  「生存战略——!」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大叫,一度变得破破烂烂的荷叶边与蕾丝波浪袭向我们。甜美的香气与白色发光的柔软触感。不管怎么挣扎着向前行,都见不到尽头的辉耀世界。
  戴着企鹅帽的阳球一如过去完美,用嘴唇吹开白色荷叶边,以手指拨开蕾丝现身。
  配合她的靴子喀喀作响,整个空间也跟着摇动。
  她来到发愣的我们面前嫣然一笑。
  「注定一事无成的你们给我听好!」
  跟老哥互看一眼,彼此都半张着嘴,显然都不知道状况。
  「又要告知了吗。」老哥盘腿坐下,咕哝着。
  「我们已经不需要你了!」即使没有企鹅帽,我们也有真悧医生跟新药。靠着这些,阳球就能得救。老哥说不用担心钱,我也相信他,既然如此,我们便没有必要靠日记「转换命运」。
  我们已经跟企鹅罐或日记毫无瓜葛了。
  「你们忘了自己的任务吗!现在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快去取得企鹅罐吧!」企鹅帽女王显得有些不耐烦,左脚用力在地上踩两次,大地难以置信地大幅震荡,我们整个身体弹跳起来。
  「以那么夸张的方式退场,为什么现在又现身了?」我重新观察已恢复往昔美丽的异空间。仿佛一切不曾染上灰色,失去芬芳而腐朽。企鹅帽女王又恢复那身光艳的黑色企鹅礼服,拖着长长的裙摆。「因为阳球恢复精神,所以恢复精神?」
  「所以说,企鹅罐真的就是那本日记吗?」老哥慎重起见,提出关键问题。
  企鹅帽女王却露出奇妙表情,沉默了半晌,开口:
  「秘密。」
  「好不容易现身,竟然还要保密?」我跟老哥只能苦笑。顺带一提,同一句话,同是出自阳球嘴里,由她说来却一点也不可爱。
  「但作为奖励,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重要的事。如果你们继续忽视不管企鹅罐,你们家中某人将会受到严重惩罚。」
  听到「惩罚」这个词,我不禁重新站直。不能继续悠哉下去了。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仍不可掉以轻心。「惩罚」本来就是不讲理的。我们差点忘了我们随时都可能受罚。
  「什么意思?」老哥站了起来。
  「你们最重要的事物将会遭破坏。」
  「最重要的?什么意思嘛。」阳球病倒时,我以为我们所受的惩罚就是被夺走阳球。但,我们回避了这个事态。现在她又说我们最重要的事物……
  太抽象了。
  「最重要的事物。」老哥把手盘在胸前沉思。
  企鹅帽女王冷笑一声,轮流瞪了我们。
  「什么跟什么嘛!我们难得一家人快乐地吃章鱼烧,却突然被人告知这番话,哪有人能立刻回答『好的,我知道了』啊……」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想起这种情况下,我通常会遭遇的对待。「等等,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啊!」
  果其不然,脚底地板开了一个大洞,我的身体被抛进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中无止境地掉落:心情也跟着不安起来。果然不可能轻易地回到「普通」生活吧。也许,仅仅想要一家三口静静地生活,对我们已是过于奢侈的愿望。
  对我们的惩罚尚未结束。
  「来场生存战略吧!」低沉有力的声音,由遥远上方传来。
  说不定,惩罚会跟着我们一辈子。我们再也不能安稳过日。若真是如此,我们又何须这般奔走、受伤、哭泣或叫喊呢?我已厌倦不管什么事,都只能在心中用「命运」一词说服自己了。

  「我不是没资格吗?」冠叶低头,对企鹅帽女王说:「我已经拯救不了阳球吧?」
  企鹅帽女王静静叹了口气,走到冠叶面前。
  「你办得到的。本小姐知道这点。」阳球眯细红色眼睛,蹲下,轻摸冠叶的短发。「因为,所谓的企鹅罐,就是指你的……」
  「我办不到!」冠叶悲伤大叫。阳球将他的头抱在胸前。
  企鹅帽女王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以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并非办不到。」
  企鹅帽世界的甜美香气变得浓厚呛鼻,柔软荷叶边的波浪包围冠叶。冠叶不得不闭上眼,阳球的冰凉手指轻轻触碰他的眼皮。
  「别被迷惑了。」

  多蕗桂树与时笼百合的公寓迟迟增添不了新东西。新家具或家电几乎全是百合自行挑选而来的,至于对彼此生活有必要的东西或单身时代的东西大多没舍弃,直接搬进这问公寓。百合搬来专属的大型衣橱与梳妆台,并将为数众多的衣物、珠宝及美容用品整齐收纳于此;多蕗则将野鸟相关书籍和赏鸟用具收进小抽屉。若说唯一有变化之处,那就是多蕗身上的穿着吧。
  百合受不了多蕗的服装品味,时常不经同意就替他购买衬衫或鞋子。
  「从这当中选来穿吧,我想尺寸很适合你。如果有不喜欢的,直接丢掉也无妨。」
  听见百合所言,一脸呆相的多蕗睁大眼睛,连忙喊着:「怎么可能,那太浪费了。能穿的衣服我都穿。」边从百合手中接下装著名牌服饰的大型纸袋。接着,百合又从多蕗的衣橱当中挑出几件品味实在奇差无比的衣服拿去丢掉后,心情总算舒畅了些。
  「高仓晶马对我说他想借用日记。说是要拯救妹妹的生命什么的、企鹅什么的,净说些奇妙的事。」百合将半本日记拿在手上欣赏,另一只手拿着杯脚饰以细腻雕刻的细长香槟杯。她坐在大型沙发的一侧,靠在椅背上,视线所及之处,是静静坐在大型沙发另一侧的多蕗。
  「是吗?」多蕗略显驼背,手里拿着相同设计的香槟杯。
  百合偶尔会品点小酒,但多蕗不懂那有什么好的。为了填补桃果不在的空虚感,多蕗曾有一段时期试着沉溺在酒精里,然而愈喝愈觉空虚,从此之后他便很少喝酒。只有在这种「夫妇时间」,多蕗才会配合百合浅尝一点。
  「当然,我拒绝了。因为他们的目的和我们不同。况且,那群孩子似乎也不清楚这本日记的真正价值。」百合大大喝了一口香槟。
  「在这个世界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跟你。」
  「是啊。」百合时常想,桃果究竟喜欢这名无趣男人的哪一点?接着她又转头朝向窗外,望着在晴空中灯火通明的东京铁塔。冬天再度来临了,桃果依然不在的冬天。
  「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原谅高仓家的人。」
  「你还在说这种话啊?」多蕗说,但话中无一丝愠怒。「事件过了那么久,况且也不是那群孩子亲自下手的。」
  多蕗担任教师究竟有何用意?虽说这种朴素风貌与生活方式的确很适合他,但他真的认为百合会接受这种可有可无的道德劝说吗?
  百合将日记放到桌上,替自己的杯子倒点香槟。
  「苹果喜欢高仓晶马。」
  「我知道。」
  「真的好吗?」
  「苹果是苹果,不是桃果。」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
  「犯人跟家属也不同。我对他们已不抱任何特别情感。」
  「你能原谅他们?高仓家夺走大量无辜生命啊。桃果就是试图阻止这件事,才……」桃果想必为了阻止这件事而行动了。她转换了命运,或者做出连百合他们也不知道的特别行为。
  「再怎么懊悔怨恨,也挽回不了任何事。」
  百合实在受不了多蕗的说教口吻。
  「好一个正人君子啊。你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也未曾忘却桃果啊。我们不可能忘记她。」
  不论过去与现在,百合与多蕗都靠着桃果维系关系。当时他们一同牵着那双娇小柔软的手,三个人永远永远在一起。只要没发生那件事故,百合他们现在一定也是三个人在一起吧。
  对百合或多蕗而言,比起神、比起流有相同血脉的家人都更令人怀念、更温柔的桃果。博爱、纯真又直率的桃果。不论何时,不管重来多少次都一样喜欢桃果。这世上唯一一个,用眼眸来对他们表示满满爱情的人。
  「只有跟桃果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我童年的一切。」
  「对我而言也是。」多蕗总算啜饮一小口顶多能滋润嘴唇的香槟。
  既然如此,为什么说没有特别感情?为什么能原谅高仓家的人?百合盯着过于冷静的多蕗侧脸瞧。
  「就算桃果死得毫无道理,她也不期望我们复仇。」
  百合愤怒地皱起眉头说:
  「桃果才没有死。」
  「说得也是。」
  多蕗悲伤地望着毫不隐瞒复仇意图的百合。或许百合自己不这么认为,但在多蕗眼里,她活力旺盛,充满了生命力,因此很美。相较于长年岁月中躲进多层薄壳过活的多蕗,百合就像是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好冷。这个房间需要窗帘了。」百合缓缓地说。一旦两人都陷入沉默,更是凸显房间的空荡。
  「我去拿大衣来吧。」多蕗完全没注意到房间的温度,还以为是香槟太冰凉所致,但没将这件事说出口。
  百合没回答,环抱自己的身体,又喝了一口香槟。

  「我出门买点东西,很快就会回来。阳球。」写在小纸片上的留言,内容非常单纯。
  「真伤脑筋啊。」头上绑着翘起的红色天鹅绒缎带的白濑略把头侧向一边,一脸平淡。
  「用药时间到了呢。」缎带垂下的宗谷也学白濑,把头略倾向一边。
  床单平整的病床上没有人影。上头摆放了整齐叠好的睡衣与睡袍。
  「真是的,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最近状况变好了……」老哥看到留言,满脸不高兴地说。
  「呃……」我知道阳球每天都会注射药剂,但是,非得在固定时刻注射不可吗?从没听说这种病必须如此治疗。至少,鹫塚医师从没告诉我们这件事。
  「糟糕了。」白濑表情依然平静,若无其事地说。
  「必须在晚上按时注射才行。」宗濑接着说。
  「请问,糟糕是什么意思?不注射会怎么样?」我不由得问。
  白濑和宗谷同时以红色眼瞳互看一眼,陷入沉默。白濑慢慢用食指勾起袜带,放开,「啪」的一声响起。
  「只要阳球在傍晚以前回来就行了吧?」他们不可思议的样貌和过于冷静的态度更引起我的不安。
  「回来的话。」仿佛在讲悄悄话般,白濑说。
  「回得来的话。」宗谷也跟着说。
  「该怎么办,阳球究竟去哪了?」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就该给阳球一支紧急联络用手机。
  我只好先打开衣橱,确认阳球出门穿了什么衣服。看来像是那件腰际别着与衣服同布料的缎带、塱见米色配紫色、裙摆蓬松的花色小洋装。由气温看来,应该还会披上一件开襟毛衣。脚上是穿她喜爱的牛仔长靴,毋庸置疑。但,就算知道这些线索也没太大帮助。阳球离开医院,究竟是想买什么呢?
  「这么任性的行为。」
  「会影响到真悧医生的特别疗程。」
  语气不仅不带挖苦讥讽,甚至可说漠不关心。
  「对不起。」但阳球一定有其重要理由吧。因为阳球自己最清楚做这种事会害我们非常担心。
  「喂,晶马,该走了。」在病房里东摸西找的老哥突然转头看我说。
  「去哪?」
  老哥努努下巴,所指之处,放着装入编织用具的与泽屋纸袋和几本教学书。
  「原来如此,阳球是去买编织的……」用具,不,应该是毛线才对。
  我对白濑与宗谷说了句:「我们去找她!」跟在催促我的老哥背后离开病房。如果是阳球常去的手工艺用品店,两人分头去找,就能在夜晚来临前全部找遍。虽说万一恰好擦身而过就惨了,但是我们现在也只剩这个办法。
  一定要找到阳球。
  接到住院中的阳球的电话时,能听到朋友的近况,苹果真的很高兴,但关于晶马的回忆同时也被挑起,心情变得很复杂。晶马曾说,不只跟晶马本人,苹果也不该跟高仓家的其他人扯上关系,这就是他们的命运。虽然苹果那时回答她要改变这种命运,但事实上她却没什么好法子。
  失去日记的苹果所剩下的,就只有珍重晶马一家人的心情。
  「阳球,你觉得还好吧?」和宣称获准外出的阳球约好放学后碰头,一起前往池袋的手工艺用品店。见到那对过度保护的兄弟没有跟来,苹果暗自揣测:果然,晶马在回避我吧?
  「嗯,最近感觉非常好。苹果呢?」的确,在手工艺用品店的货架之间雀跃漫步的阳球脸色看来十分红润,步伐也很轻盈。
  「没听晶马说过什么吗?」面对阳球毫无疑惑的笑脸,苹果不由得反问。
  「嗯?说什么?」阳球歪着头感到诧异。「没有,没事。」苹果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来回应。
  苹果想:与我之间发生的事,晶马甚至连提也没提过吗?或许在晶马心中,早就将苹果视若无物了。既然如此,像今天这样苹果和阳球见面,晶马肯定不会摆出好脸色。
  「苹果,你怎么了?」
  「编织很难吗?我也想学看看啊。」苹果连忙微笑。她知道阳球意外地对这些事很敏锐。
  就算苹果为了即将到来的冬季编织点什么,晶马也一定不肯接受。但是,苹果还是想做点什么。不管做什么都好,想维系跟晶马的关系。
  「连我都办得到,你一定很快就学会了。我可以教你,下次一起编织吧。真的很有趣喔。啊,找到了,毛线。」阳球高兴地跑向毛线贩售区。
  架子上有各种颜色和粗细的毛线球,依照种类与品牌排列。
  阳球一一拿起感兴趣的毛线球,仔细比较颜色与价格。
  「阳球,如果觉得累要马上说喔。」
  「放心!真悧医生允许我外出,还有你陪我,没问题的!」阳球挺起胸膛说。接着将手指竖在嘴唇上,对脚边的企鹅三号做出「秘密」的手势。三号抱起身边的毛线球,点点头。
  「那就好。」但苹果仍觉得有些古怪。倘若阳球真的获准外出,那对兄弟也不可能让她单独出门。而且,就算说要跟朋友见面,晶马知道对象是苹果的话,也一定会阻止才对。
  苹果相信阳球说晶马什么也没跟她讲是真的。既然如此,猜想阳球没让晶马知道就出门也很正常。
  「我想在出院前完成小冠跟小晶的毛衣。」阳球喃喃地说。
  「你在编毛衣吗?好厉害。」
  「他们两个前阵子还偷偷在病房里做章鱼烧给我吃呢。」
  「哇……」虽然苹果很难想像在病房里做章鱼烧的情景,但一想到那对兄弟的确有可能干出这种事,苹果轻轻地笑了。
  「我老是受他们两个照顾,所以偶尔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苹果,你能帮我保守毛衣的秘密吗?」
  苹果的侧脸认真得像是笼上一层阴霾。
  说不定她是为了不让两个老哥得知毛衣的事,才偷偷申请外出许可吧。
  「嗯,没问题!」苹果总算放心了些,展露笑颜。
  「然后啊,我编了一点点给他们看,小冠却说不是他喜欢的颜色。所以我决定要重新来过。」阳球边说边拿起美丽的蓝绿色毛线。「不知道这种颜色适不适合小冠?他说他讨厌太素的颜色。」
  苹果也拿起同一种毛线,仔细观察。
  「嗯——冠叶的确很适合这种鲜明的色彩。晶马的话,就要挑这种朦胧模糊的颜色。」苹果指着一团混杂了各式色彩,难以形容是什么颜色的特价品毛线说。
  「苹果,这不是个性占卜啦。」阳球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啊,对哦。」
  两人相视而笑。
  苹果在心中向晶马道歉,想着:「只有此时此刻也好……」只有此时此刻也好,希望晶马能原谅她和阳球要好。即使晶马不肯看她一眼也没关系。假使他们的命运就是如此也没关系。但苹果要思念谁是她的自由。任谁也没有剥夺这份情感的权利。
  「而且,只有小晶用特价品毛线实在有点可怜啊。」
  「所谓很朴素的颜色是怎样的?」
  苹果重新确认自己是个「跟踪狂」,心情反倒轻松起来。反正本来就是跟踪狂,做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一思及此,她总算不那么内疚了。
  「啊,抱歉。」苹果从包包中取出正在震动的手机,直接按下通话钮。阳球不在意,继续挑选毛线。「好。」
  「午安。」是百合的声音。
  「百合?」自先前不可思议的温泉旅行以后,苹果跟百合就没再联络过。苹果不小心喝了酒,晶马照顾她整晚,是个很奇妙的夜晚。苹果做了一场怪梦。虽然印象很模糊,依稀记得是苹果躺在旅馆的杨杨米上,一双冰凉柔韧的手在苹果身体上下滑移,将她的浴衣脱下的梦。从眼前的白皙肌肤与香气判断,应是百合。
  「前些日子很愉快,有机会再去温泉吧。」声音含着笑意,仿佛能亲眼见到笑容可掬的百合一般。
  「好啊。」
  「对了,虽然很突然,要不要现在见个面?我突然很想看看你的脸。」
  「啊,但是我现在跟朋友在外面……」苹果看了一眼阳球。她正皱眉嘟囔:「不朴素的颜色……」手里拿着红色、黄色、绿色的毛线比较。
  「朋友?」百合落落大方地问。
  「是啊,之前跟你提过的阳球。高仓晶马的妹妹。」
  「哎呀,太好了。不然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个饭吧?待会再跟你联络。」不顾困惑的苹果,百合如此宣告后,将电话挂上。

  百合认为这是个光明正大与高仓家女儿对峙的好机会。能了解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怎样的孩子,对父母亲的事又有何看法。或许能当作复仇的线索。甚至可以当场对她下手。只要豁出去了,想采用什么方法都行。
  她纤长的指甲以米色指甲油打底,再用掺杂细致金粉的指甲油涂出渐层色彩,为了衬托无名指上的戒指而没贴上宝石装饰。百合将手上的手机收进轻挂在肩膀上的手提包里。
  虽然多蕗一派超然,但百合可没打算压抑自己的心情。不只桃果,现在高仓家连苹果也想干涉。如果这就是命运,高仓家的孩子受百合惩罚也是命运。
  「可以来一下吗?」百合举起手,大型家具店的经理急忙跑了过来。
  「时笼小姐,」经理弓着背,搓着手,以可笑的低姿态窥探百合脸色。「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买这家店里最耀眼夺目的窗帘。可以请你们来量尺寸并安装吗?」
  「包在我们身上!谢谢惠顾!」经理的身体缩得更小了,对百合深深一鞠躬。
  「我先带客厅的份回去请我先生安装,帮我包装起来吧。」百合想像那间冰冷的房间,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的。」
  她抱着沉重的窗帘和滑轨前往停车场:心想,自己也挺习惯「先生」这个称呼了啊。
  她一身鲜艳红橙相间的大型几何图案丝质罩衫十分大胆,底下配着灰白交杂的粗呢裙。配合短衫花纹的粉米色包鞋上以细带系在脚踝上形成装饰。虽然是开车来的,但近来天气渐寒,百合在脖子上围了焦茶色毛皮。
  即使只是出来选购窗帘,百合依然是众人的目光焦点。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走向地下停车场,将打包好的窗帘放进冷冷闪耀的Jaguar副驾驶座。此时,她发现手机正好来电,打开手提包,取出手机。见到画面显示「老公大人」几个字,百合垂下长长的睫毛。她没按下通话钮,直接将电话放回包包里,深深叹气。
  远方不期然传来响亮脚步声,百合抬起头来,回瞪着注视自己的强力视线。从昏暗的停车场阴影中,某名曾打过照面的人物现身了。
  百合摆出架式,对方立刻停下脚步,轻笑一声。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真砂子的声音在停车场内回荡。
  「哎呀,真巧。你也来买东西吗?」百合没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走下车。
  「感谢你之前送我的绝妙歌声。虽然有点走音了。」真砂子轻轻哼唱那首歌,挥动食指充当指挥棒。
  「是你听错了吧?我的音高一向很准。」百合站到车子前面,再度与真砂子对峙。
  「这么想的人只有你自己。我才是代表正义。不给骗人的母狐狸一点惩罚不行。」在一丝不紊的卷发底下,真砂子上半身穿着无领橙色大衣,黑色钮扣全部整齐扣着,下半身则是黑色紧身裤及同色短靴。
  「你还是一样,一副小公主打扮。就是连一个男人也没体验过,所以才会被那种手法蒙骗。连真货假货都判别不出来的小笨蛋。」不同于真砂子,百合涂上珊瑚红口红的娇嫩嘴唇露齿微笑。
  「真是的,突然窜红的艺人就是下流。」真砂子动也不动,神情不变地说。
  「你知道处女为什么没办法替自己的世界带来变革吗?」百合将随意缠成一络的头发重新扎紧。
  「似乎还挺有意思的,说来听听吧。」
  「身为处女的你,总是害怕着自己的年轻被社会消费、碾碎。所以你只能看见一半的世界。」百合语气断定,仿佛观察她很久似的。「你仅是个被无聊概念束缚的可怜孩子。」
  百合感觉真砂子跟自己在精神上有一点点相似。近乎禁欲般朝自身目的一往直前,除此之外什么事也不关心。而且,还紧揪住人生中某个已逝去的部分不放,执著于此,想勉强使之和自己与世界连结在一起。
  觉得不赶紧取回那个「部分」,自己就无法得到幸福。
  「而再也不能理解这种概念的你,可说是过了保存期限。除了把自己贱价出售以外,再也没有别的生活方式。廉价的写真杂志在等着你呢。」真砂子卷发晃动,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以为你反唇相稽得很漂亮?只要你不信任你自己,你的人生就只会不断被消费。」
  「我就是在说你的人生早被消费殆尽了。」真砂子从大衣口袋中取出半本日记。「你也带在身上吧?为了拯救万里夫的性命,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
  「没有保险箱的时候,随身不离是最安全的。但我不能给你日记。为了让桃果再度回到这个世界,我也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个。」
  百合一说完,真砂子立刻往旁一跃,用改造过的格林机枪射击。
  百合一个闪身,躲过好几发子弹,靠在车子的引擎盖旁,瞪着真砂子。
  「真有一套。」
  「别小看女演员!」
  站在真砂子后方的绿翡翠敲响一记铜锣,那便是开战的信号。
  纵使百合的手提包中手机正大声响个不停,但已经传递不到忙着与真砂子大打出手的百合耳里。

  我跑遍新宿的手工艺用品店,决定先打电话跟老哥联络。
  「不行,新宿全都找过了,到处都没见到!」也可能恰好擦身而过,说不定阳球根本不是去手工艺用品店。
  「先别急,你接着去吉祥寺,我去池袋的与泽屋。」但老哥的声音透露出他也很焦急。
  挂上电话后,我想起企鹅帽女王的话。
  「你们最重要的事物将会遭破坏。」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复诵:心急如焚跑了起来。
  她所指的果然是阳球吧。阳球的性命会被夺走,再也无法三人共同生活。老哥现在肯定也在想这件事。
  街头的人潮比平时看起来更是悠闲、欢乐,人们的对话与笑声传入耳中,更令我焦躁不已,我只能不断奔跑。要我别急我实在办不到。因为我最痛恨的命运正虎视眈眈地设下陷阱,等着从我们手中夺走珍贵事物。
  假如真有命运存在,真能以努力或某种影响力改变它,我也想像荻野目所说的那样,改变一切。希望阳球没有生病,一家五口团聚,每天都能迎接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希望过去从未发生任何骇人事件。
  我冲入吉祥寺的百货公司,在与泽屋那层楼绕了好几圈。我特别注意毛线贩售区附近,也留心地上是否有和阳球一同消失的企鹅三号。
  「抱歉,打扰一下。」我呼叫穿围裙的店员。「我在找一个女孩子,头发大概有这么长,身上多半是穿着花纹小洋装和开襟毛衣,我想她是来买毛线的。」
  只凭我推测的阳球服装和「来买毛线」这个含糊讯息,店员没办法给我确切回答。我也问了收银台的店员,依然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不管是长头发的女孩子、穿小洋装的女孩子,还是来买毛线的女孩子,在这世上都不可胜数。但阳球却是独一无二的。
  离开吉祥寺的与泽屋后,我再度打电话给老哥。
  「喂喂,这里也没有。我问了店员,他们说不知道。」我大口喘气,急躁地四处张望。阳球每次都固定在同一家手工艺用品店购买,没道理今天特别出远门。
  「我这边也是白跑一趟了。店员说单独来买毛线的女孩子多得数不清。」电话另一头的老哥滔滔不绝地说。
  「我知道了。我在这附近多找一下。」挂上电话,我抬头望瞭望夕阳,叹口气。「阳球到底上哪去了。」
  如果不是去手工艺用品店,又是去哪?去和我们以外的某个人见面吗?
  我还以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阳球……

  苹果原本想说天气变冷了,坐在咖啡厅的露天座位对身体不好,但阳球说想要呼吸外头的空气,苹果尊重她的想法。端着温暖的、加上满满鲜奶油的咖啡欧蕾面对面坐下后,两人总算松了口气。
  「咦——能跟时笼百合小姐见面吗?」阳球睁大闪亮眼睛,望着苹果说。
  坐在附近的几名客人有点在意地朝这儿看。
  「嗯,她刚刚在电话里问我们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吃个饭。」苹果觉得突然说想看苹果的脸,且提到阳球的瞬间,声音莫名显得有些兴奋的百合十分可疑,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
  「好棒哦——!我也能去吗?」阳球脸颊绋红,整个身体往前探。
  「嗯。百合似乎也很高兴跟你见面。大概是因为我说过你是百合的超级影迷吧。」
  「苹果,谢谢你!」阳球重新坐回位子,抚摸脚边三号的头微笑。
  「可是,这么晚还不回医院真的好吗?」气温降得比下午更低,天空染上橙色。
  「没问题!时间还很充足呢。」阳球摇了一下穿靴子的脚,喝了一口咖啡欧蕾。「我一直很想像这样跟朋友出门逛街啊。」
  「也买到颜色很棒的毛线,真是太好了。」苹果也觉得跟阳球在一起很愉快。跟学校的朋友可讨论的话题很有限,苹果觉得自己的立场被限定在「就读樱花御苑的高中女生」及「荻野目家的女儿」当中。但是跟晶马或阳球在一起时,苹果不必读《SIXTEEN》杂志,也不用记住当红模特儿的名字,爱怎么当跟踪狂或耍任性都没问题。
  苹果觉得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时,她才能当她自己。
  「对了,百合小姐是个怎样的人?」阳球的纤长睫毛闪烁着光泽。
  「怎样的人吗……嗯……」苹果当初说她是「黑心杀人鲸女」,但现在对她的印象变得更复杂,无法概括而论。百合很美丽,体态优美,非常温柔,却有点奇怪。
  「她是很迷人的女性啊。」
  突然有道声音从天而降,苹果与阳球不由得惊讶回头。
  「多蕗。」
  望着惊讶的两人,多蕗和蔼地笑了。

  仍在施工的大楼,当然未有任何店家进驻。
  苹果虽然跟着多蕗搭进电梯,相信他说跟百合约好在这里碰面的话是真的:心情却愈来愈不安。这栋大楼只有几层楼完工了,到处可见「禁止进入」的牌子。而多蕗的模样也明显不同以往。虽然无法明白指出哪里奇怪,隐约就是觉得他缺乏平日的开朗。也没提到野鸟的事。不仅如此,他们搭乘的电梯大得有点夸张,几乎全为红色钢骨搭建而成,脏兮兮的,发出吱吱嘎嘎声缓缓上升。
  「请问,真的是在这里跟百合碰面吗?」苹果下定决心开口,但多蕗没有回答。
  「能跟憧憬已久的百合小姐见面,真让人紧张呢。」提着小巧托特包和与泽屋纸袋的阳球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疑惑,笑咪咪地说。
  「苹果。」多蕗静静呼唤。
  「什么事?」苹果慌忙回应。很想看看他藏在眼镜背后的眼神,但是在逐渐西沉的阳光反射下,只能见到嘴角的表情。
  「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说过的话吗?不管多么痛苦、多么悲伤的事都有意义。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
  「嗯,我还记得。」当然记得。就是相信这句话,苹果才会相信命运,并想要将之贯彻下去。虽然现在的苹果逐渐改变。但是多蕗所说的话,依然在她心中占了一席之地。
  「那就好。」多蕗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其实招待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有件事非得让你们知道不可。」
  「想让我们知道的事?」
  「是的。那同时也是我的生存意义。」
  阳球这时总算发现事情有点蹊跷,轮流看了苹果和多蕗。
  「咦?」苹果伸出手,轻轻抓着阳球的开襟毛衣下摆。
  「待会就会让你们见识的。」
  「多蕗?」苹果有股奇怪预感,愈发用力抓住阳球的毛衣。
  「我已决定。」
  多蕗的语气明确,苹果和阳球直直望着他的侧脸。
  「今天,我将对高仓家的人进行惩罚。」多蕗缓缓朝向两人,他的脸有一半受火红的夕阳照耀。在温和微笑的多蕗眼里,除了空虚之外,隐含着疯狂色彩。

  真悧坐在诊疗室的病床上耍弄鲜红色的苹果。白濑与宗谷面无表情地站着他身旁,拉开窗帘一角,远望窗外。
  「还没回来呢。」白濑说,视线追着穿睡衣走动的老人。
  「没回来呢。」宗谷接着说,视线遗着朝那名老人跑去的护士。
  「不乖的孩子。」
  「坏孩子。」
  两人互视一眼。
  「必须给不乖的坏孩子惩罚才行。」白濑静静地说。
  「对,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惩罚。」宗谷接着说。
  躺在床上的真悧嗤嗤地笑了。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在人的世界里,真实未必就是真正的事。人们总是擅自将自己想看的愿望或欲望称作真实。不仅如此,人们拿真实当借口时,就连同类也敢杀呢。」真悧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轻轻地笑出声音来。他那头长发仿佛吸收了夕阳似地闪耀光芒,在地上投下不可思议色彩的影子。「这是战争啊。战争很快就要发生了。」
  白濑和宗谷什么话也没说,表情动也不动,就只是顶着一头蓬松黑发,和真悧一起沐浴在相同的阳光下,以红眼睛缓缓地望着他,如此罢了。

  9

  多蕗桂树的母亲深爱着钢琴,所以跟钢琴家结婚。但是在多蕗出生后没多久,两人就离婚了。
  「那个人差劲透了,一点才能也没有。桂树,所以你绝对不能违背妈妈的期待喔。」
  多蕗的母亲在离婚那阵子,总是一边梳弄着年幼多蕗的柔软头发,一边对他这么说。多蕗也总是点头答应。
  某一天,多蕗收到母亲送的新朋友。那是一只可爱的小鸟。母亲向来认为人类朋友只会妨碍音乐学习,小鸟才是最恰当的同伴。多蕗并不反对,也没有对母亲的说法起疑。
  母亲在多蕗练习用的三角钢琴旁摆置专用立架,将圆形鸟笼挂在上头。
  幼小的多蕗打开沉重的钢琴盖,按下键盘弹奏出声音,那时他的脚还踩不到踏板,总是把脚靠在钢琴上或甩来甩去,全心全意地享受音乐。
  多蕗弹钢琴时,身旁总有小鸟陪伴。
  「桂树,妈妈最喜欢有才能的人了。」母亲温柔地抱着专心一意弹奏钢琴的多蕗。多蕗那时双脚已经能踩到踏板,也会读乐谱了。他每天狂练钢琴,也参加过几场比赛。还因为乐谱读太多,导致视力变差,开始戴眼镜,但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点也不重要。
  架上陈列各式各样的奖杯,墙上也装饰着无数裱上框的奖状。
  又过了不久,多蕗母亲跟乐坛新锐作曲家再婚了。虽然对于「多蕗」这个新姓氏和新爸爸感到困惑,但母亲对三人的新生活很满意,满心欢喜,笑着对多蕗说:「要跟新爸爸多多学习音乐的事喔。」新爸爸的音乐知识的确很丰富,也是个很良善的人。
  不久,多蕗家的次男诞生了。
  多蕗自然很欢迎弟弟降生于世,也介绍小鸟给他认识。多蕗摸着弟弟胖嘟嘟的小手,轻抚他刚长出来还很稀疏的头发。多了一个弟弟,多蕗真的很开心。对从未与人交朋友的多蕗而雷,弟弟将会成为继小鸟以来的宝贵朋友。
  自小受新爸爸创作的音乐和多蕗弹奏的钢琴声薰陶,弟弟每天无拘无束地哭泣、吃饭、开心玩耍。多蕗深觉这是个充满美丽乐音的欢欣家庭,殊不知预定成为朋友的弟弟化为威胁的日子即将来临。
  妈妈买给弟弟一架木制的白色玩具钢琴,底下还有小小的脚架。弟弟坐在玩具钢琴前,跟其他玩具一样自由自在地玩耍。有一天,多蕗看见弟弟弹奏玩具钢琴的情景,不禁倒抽一口气。弟弟一开始只是随兴乱弹,过没几秒已很接近家中常听到的曲子,最后,化为真正的旋律。
  多蕗抱着厚厚的钢琴教材聆听弟弟的演奏,虽仍稚拙,却无疑是首完整曲子,令他感到很惊讶。多蕗花了好几年才总算办到的事情,弟弟没有任何知识与努力,突如其来就轻松弹奏出来。
  多蕗很紧张。弟弟无疑是个天才。说不定他现在已经站在多蕗今后不管花多少时间也无法到达的境界。
  母亲喜欢有才能的人。现在除了多蕗尚未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但等到母亲发现弟弟的才能之后,又会如何呢?母亲一定把全副精神放在弟弟身上吧。
  多蕗开始增加练习时间,一心一意弹奏钢琴。在母亲赠送的唯一朋友——小鸟的陪伴下,多蕗时时刻刻坐在钢琴前面。即使如此,他还是被成长神速、逐渐崭露头角的弟弟远远抛在后面。
  「桂树,妈妈最喜欢第一名了。所以这张第二名的奖状我要烧掉喽。」这不是征求同意,而是事后报告;是对母亲而言,唯有第一名才有意义的宣告。
  在第二名以下的奖杯、奖状全部消失后,多蕗能向母亲证明存在理由的事物也少了许多。
  无视于颓丧的多蕗,弟弟兴高采烈地弹奏玩具钢琴。他的弹奏现在已变得宛如丝绸般滑顺悦耳,化为完美的乐音充盈室内。
  多蕗觉得嫌妒弟弟的自己很可耻,也很讨厌,却无法遏抑黑暗的念头。再过不久,弟弟就要夺走母亲投注于多蕗身上的所有关心和爱情。这么一来,就再也没有人需要多蕗了。跟第二名以下的奖杯奖状一样,总有一天会遭到舍弃、焚化。
  多蕗只能不断加紧练习。
  早上一醒来就练习,一路奔跑去上学,在学校时也无心听课,只拼命记住乐谱,重点式训练弹奏钢琴所需的肌肉。等放学了,又奔跑回家继续练习。多蕗不眠不休地弹奏钢琴,甚至还曾经趴在钢琴上睡着了。
  多蕗没有辜负期望,再度于竞赛中取得冠军。
  「太棒了,桂树。我们把这张奖状挂起来装饰吧。」母亲浸淫在欣喜之中,对着多蕗微笑,并轻抚他的头。
  多蕗真的很高兴。觉得自己对母亲来说仍是有必要的孩子。但他同时也已经领悟一件事:不久的将来,弟弟一定会成为母亲的第一名。弟弟很快就会追过靠着严苛练习才总算获得第一名的多蕗吧。
  多蕗的弟弟是货真价实的天才。他一出生便拥有了只靠努力绝对得不到的事物。
  小鸟只会对着多蕗轻声鸣唱,多蕗并不清楚这是在鼓励他,还是在怜悯他。但对多蕗而言,小鸟依然是他的重要朋友。
  「抱歉。」某天,多蕗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但小鸟依然没有回应他。
  多蕗打开钢琴盖,将左手轻轻放在键盘上,接着用力将钢琴盖盖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只要多蕗身为钢琴家的时间停止了,母亲也一定会一直留在最爱多蕗的这段时光里。不管弟弟将来演奏了多么精彩的乐曲,母亲一定仍会说:「假如你能继续练钢琴下去,一定不输给弟弟吧。」安慰着多蕗,给他满满的爱。一定会比他弹奏钢琴的时候更加疼爱他。
  钢琴盖落在手上的痛楚令多蕗全身颤动。赤红肿胀的左手手指阵阵发麻,失去了过往的精密触觉。虽然骨折的手指已连接回来,但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弹奏钢琴了。
  多蕗以为从此便能获得母亲永远的爱。
  「放心吧,桂树,你弟弟一定能在下一场竞赛中夺得第一。」母亲对左手挂在三角巾里的多蕗温柔微笑,接着缓缓走向开始在多蕗用过的三角钢琴前练习弹奏的弟弟身旁。
  多蕗陷入了孤独。

  施工中的赤红钢骨结构的阴影,一一从苹果她们的脸上与身上晃过。持续上升的电梯里,多蕗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左手。虽然没办法像原本那般活动自如,但在一般生活上没什么大问题。
  「现在是要往哪里呢?」苹果猜不透多蕗的用意,声音带着紧张。这栋大楼相当高,但尚未竣工,不知是当作什么用途。
  「去我们的命运所至之处。」多蕗平稳地说。
  电梯大大震动一下,停了下来。
  现在在第几层楼?苹果见到天花板钢骨裸露,地面只灌过水泥,连护栏也没有的这层楼,益发不安。阳球也怯生生地望着苹果。
  「多蕗,这是……」苹果尚未说完,就被多蕗一把推到电梯深处。苹果抓着阳球的毛衣下摆的手松开,向后踉跄了几步。
  「阳球!」苹果赶紧站稳脚步,伸出手,但是多蕗迅速抱起阳球的身体,关上电梯的伸缩门并上锁。
  「多蕗!快打开!」苹果抓着门使劲地推,却动也不动。阳球手上的与泽屋纸袋掉到地上,毛线球从中滚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生没有无意义的事。」多蕗的语气依然平稳,表情却冰冷而空虚,他的眼瞳之中见不到光辉。「我这句话并没有骗你啊。苹果,在那里好好地看着我为了什么而活,又为了什么要向高仓家复仇吧。」
  苹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只苹果,恐怕连高仓晶马或冠叶也对多蕗桂树这个人的一切一无所知吧。眼前的多蕗和苹果所知的他简直不像同一个人。但,若这个才是多蕗桂树的真面目……
  惊惧的阳球不敢挣扎,嘴唇颤个不停。她很清楚除了那件事故以外,降临在高仓家头上的惩罚没有其他理由了。
  高仓家被人发怒或怨恨都无话可说。自从没办法跟云雀和光莉在一起的那天起,阳球早已有所觉悟,受罚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若是如此,如果这是无可避免的命运,阳球期望惩罚别去针对晶马或冠叶,而是降临在自己身上。
  阳球虽怕得直打哆嗦,仍对着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神明祈祷:让事情结束吧。我愿意受罚,让这一切结束吧。

  那里充满了金属味,巨大的换气扇吵闹地转个不停。在一群抱住膝盖、蜷缩身体的孩子当中,多蕗也同样抱膝蹲坐,鸟笼放在身旁。
  「这里是哪里?有好多跟我差不多的小孩子啊。」放眼望去,小孩们皆倦怠无力,乖巧地缩着身子坐好。
  「你不知道吗?这里是小孩焚化炉喔。」一名与多蕗年萦相仿的小孩回答。
  「小孩焚化炉?」不知不觉间,多蕗发现自己存在于此。他只是睁开眼,坐着,人就在这里了。完全没有移动到这里的记忆。
  「是的。这里是抛弃不被需要的孩子们的场所。在这里一直待着,就会像我们一样变得透明,不久从世上消失。」
  多蕗立刻理解了。结果,他的盘算完全失败。多蕗注定要被母亲舍弃。对母亲而言,多蕗成了不要的孩子,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不久就会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抱歉。」多蕗喃喃地对小鸟道歉。他想打开鸟笼,至少让小鸟逃离也好,但鸟笼不知何时生锈了,没办法打开。「打不开啊。」
  就在这时,一名女孩走进这个幽暗未明,连是否有天花板或墙壁也不清楚的地方,呼唤多蕗。
  「跟我回去!」
  多蕗认识这名女孩,是同班同学桃果。桃果从无数孩子之中一瞬便找出多蕗,以直率的眼神凝视他。整齐的厚厚浏海底下露出一双意志坚强的眼睛。
  「来吧!」桃果毫不迷惘地走向多蕗,向坐在地上的他伸出援手。
  「去哪里?我已经没有可回之处了。」多蕗平淡地回应。
  「回到需要你的人身边吧。」
  「没有任何人需要我啊。」自嘲的声音连自己听来也很丑陋,但多蕗只能这么说。
  「我啊。我需要你。」桃果的目光依然直直地望着他。
  多蕗抬起脸看桃果。他想,桃果一定在说谎吧。
  「每天放学后,你都会在音乐教室弹钢琴吧?你或许不知道,我一直都是你的忠实听众喔。」
  「是吗?若是如此,你更应该抛下我。因为我已经无法弹钢琴了。」多蕗唾弃似地说,举起仍缠着绷带的左手。
  「跟这个没关系。我听的是你的心。」桃果摇摇头,悲伤蹙眉。
  桃果宽怀的说法稍稍打动了多蕗的心,但他很快又将膝盖抱得更紧。
  「每次你弹钢琴,总会见到亮晶晶的音乐从教室窗户翩然落在走廊和花圃上,真的非常美丽喔。」桃果欣然诉说:「你总是那么乐在其中。」
  「别说了,这种话太蠢了。」即使见到桃果略显悲伤的表情,多蕗仍不在乎地继续说:
  「你懂什么?不完美就没意义;不是第一,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人就没有意义;不是天才,就……」
  多蕗有如梦呓般喃喃说个不停,被他的气势震慑,桃果退了一步。
  「好了,大家,做好心里准备了吗?接下来就要把大家变成透明喔!」突然,一群大人贸然现身,语调爽朗地大声宣告。
  大人们个个穿着明亮蓝色或粉红色的长袖工作服,头上戴着同颜色的帽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底下笑得异常开心的嘴巴。
  「不必害怕。只是要让你们变得分不出彼此。你们顶多只会变成一事无成的人喔——!」大人们把手围成扩音器形状,罩在嘴边大声喊叫。
  包括多蕗的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朝向那里,没有孩子胡闹或想逃跑。
  「不行。」桃果小声嘟囔。
  多蕗听见桃果的话时,地板已经动了起来。仔细一看,前进方向的尽头是座巨大的悬崖。地板成了输送带,将小孩们运往该处。
  「啊。」位在悬崖附近的孩子,眨眼间就掉落悬崖底下。轰的一声,底下喷出燃烧小孩的火舌。
  虽觉得非常恐怖,但转而一想,就这么结束也不错。多蕗没有多余的力气向母亲求救,更何况就算求救了,母亲也不会来救他吧。就这样燃烧殆尽,变得透明无形的话,也许便能得到自由。
  劈劈啪啪的燃烧声和火热空气逐渐接近。
  多蕗乖乖地坐在变成输送带的地板上,看了一眼脚边的鸟笼。提着笼子,多蕗静静地落下悬崖。
  无声无息地,桃果抓住了多蕗的左手。多蕗惊讶抬头,桃果从输送带式地板的侧边拼命伸长了右手。
  多蕗悬在半空,右手勉强紧抓住鸟笼的一部分。底下的一切均被火焰包围,两脚炽热。别的小孩自多蕗身边掉落,一瞬就烧毁,不留痕迹地变得透明了。
  「别去。」桃果咬着牙似地大声嘶喊。
  「放开我。变成透明的话,我就自由了。」多蕗想喊叫,但火热的空气令他呼吸困难,喊不出声音来。
  「不可以!多蕗要维持多蕗的模样!」桃果声音沙哑地哀求。
  「为什么?反正也没人需要我……」没有人需要多蕗了。
  「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呀。」
  那是比多蕗迄今所听过的任何声音都更温柔、更令人安心的音色。
  「所以,拜托你别变得透明,回到我的身边吧。」为了避开由底下迸射出的火星而半眯起眼睛的桃果微笑地说。
  「你骗人。」母亲总是说最喜欢有才能的人。而且说喜欢多蕗、总是抚摸多蕗的头的母亲如今也抛弃了他。再也不会有人喜欢他、需要他。
  单凭一名女孩的力量难以拉起多蕗。多蕗的身体逐渐下落,桃果紧抓的手滑到缠着绷带的手掌附近。
  「多蕗!」如果滑到缠着绷带的部位,或许会整个滑掉松开。
  桃果整个上半身探出,更用力抓紧了他。
  「好!接下来要烧断生命线喔——!」突然有一名身穿工作服的大人靠过来,拿出已点燃的瓦斯喷枪。
  「别这样,快住手!」多蕗忍不住紧闭上眼睛。
  桃果发出惨叫。瓦斯喷枪冒出的火星,部分也落在多蕗左手上。
  「放手啊,快点!」多蕗哭叫。热气使得他喉咙干渴,一出声便刺痛不已。手与脚早已完全麻痹,没办法继续抓住鸟笼了。
  「不要!我绝对不放手!」
  听见桃果的声音,多蕗微睁开眼,她的手背已经烧得烂红,皮肤迸裂,不停渗出鲜血。
  「你的手会废掉的!快点放开!」
  身穿工作服的大人看桃果不肯放手,依然露出冷笑,再度用瓦斯喷枪朝桃果的手喷射火焰。
  「放手!」
  桃果痛苦哀鸣,但仍紧抓着多蕗的手。即使呼吸困难,汗水直流,忍耐着灼热与痛苦,桃果纤细的手臂仍和多蕗紧紧相连。她痛苦地喘着气,小声说:「不要。」
  大人看桃果不肯放弃,不解地把头歪向一边,接着转动瓦斯喷枪的开关,想把火力增强。多蕗不忍心再看到桃果已经烧得焦烂的手继续被折腾了。
  也许桃果没有说谎。但在多蕗心里,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已经够了,放手吧。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了!」
  「既然如此,就为我而活吧!」桃果用足以响彻小孩焚化炉的音量恳求。
  过度惊讶的多蕗睁大眼,看着自己缠着烧焦绷带的指尖逐渐从桃果手中滑落。
  快掉下去了——多蕗才刚这么想,鸟笼的门突然打开,小鸟从多蕗身旁朝天空飞去。
  小鸟能幸免于难真是太好了。多半是鸟笼受热融化,门才松开了吧。多蕗在转瞬之间想着这些事。在变透明之前,能碰见桃果真是太好了。
  「多蕗同学。」
  听见桃果平稳的声音,多蕗蕗缓开眼睛。白云飘在有如以水彩描绘的浅蓝色天空中。多蕗撑起身体,巡视左右,隐约见到巨大烟囱不断冒着黑烟的小孩焚化炉位在远方。
  多蕗坐在湿润的泥土地上,小小花草长满大地,直到遥远的地平线。微风无声拨弄着青草和多蕗的头发。
  「小孩焚化炉变得好远啊。」
  「我们一起回去吧。」桃果重新朝一脸茫然的多蕗伸出手。她手上的皮肤焦烂得不成原形,连斑斑血迹也变得焦黑,手指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不惜受伤也要帮助我?手不痛吗?你是怎么进入小孩焚化炉,又是怎么救出我的?你真的喜欢我吗?
  想问的事情太多了,多蕗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这么一来,我们就是一对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表情爽朗的桃果睁开明亮大眼凝望着多蕗,打从心底高兴地笑了。
  多蕗觉得自己没必要问了。因为桃果的表情和话语是如此率真,闪耀着光芒。
  多蕗像要慰劳般,用两手包覆她的手,站起身子。
  桃果长及肩的头发在和风吹拂下,仿佛会发出沙沙声。

  多蕗把阳球放到地上,拉住她的手。
  「多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说事件早就过去了,对晶马他们没有特别感觉吗!」苹果用力晃动电梯门。「快打开啊!」
  多蕗无视苹果的呼唤,逼迫阳球前进。阵阵强风穿越只由钢骨构成的墙壁,令阳球的长发在空中甩荡。
  「阳球!」
  阳球呼吸急促,回望了苹果一眼。从苹果口中出现「事件」这个词令她感到惊讶。
  苹果从何时起知道阳球的双亲是事件的嫌犯?明知如此,却仍然肯和晶马当朋友吗?冠叶跟晶马是否知道苹果早已得悉高仓家背负的罪孽?
  「多蕗先生,别这样!复仇有什么意义呢?」苹果隔着门喊叫。
  多蕗停下脚步。
  「当然有。说不定这就是命运赋予我的任务啊。」多蕗背对着苹果回答。
  「你想对阳球做什么?」
  「你就待在那里看个仔细吧,那就是你的命运。」
  多蕗望着暮色渐浓的景色。
  配合呈现「亡」字形的大楼中间的镂空部分,漆上赤红与白色条纹的工程用塔式超重机设置于此。起重机前端延伸而下的钢索,吊着以赤红铁条构成的方形鸟笼状露天吊笼,等候多莳使用。强风再度吹起,吊笼摇来晃去。
  多蕗推着阳球,让她搭进吊笼后,将门牢牢锁上。接着操作起重机,将吊笼升到高处。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接触到阳球。
  阳球猜想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能直直地望着多蕗,嘴唇干巴巴,长长的头发遮蔽了视野。
  多蕗看着在吊笼里发楞的阳球,取出手机贴到耳上。
  「你是高仓冠叶吧?事出突然,我绑架了你的妹妹。如果你希望她能平安回去,就把高仓剑山——你的父亲带来这里吧。」
  阳球很想请求多蕗别把哥哥们或苹果牵扯进来。但由于太害怕,喉咙仿佛有东西哽住,发不出声音。只有脚边默默跟在身旁的三号的存在感,勉强让阳球不致发狂。
  「我把地图寄给你。劝你最好早点来。事件之后过了十六年,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多蕗总算松了口气。真的等得太久了。连面对时笼百合时也隐瞒复仇心,平时总是呵呵傻笑,扮演糊涂教师,即便如此,多蕗依然片刻不忘这件事。
  他想起当老师之后首次见到晶马和冠叶时的心情。眼看着惩罚高仓家的机会总算到来,多蕗总能轻松地露出爽朗笑容,以教师身分和他们接触。人在面对无足轻重的对象时,要装出多少笑容,要表现得多么温柔都没问题。
  「多蕗!」
  「嗯?」对于苹果的呼喊,多蕗总算语气温柔地回应了。
  「晶马他们的父亲不是早就失踪了吗?」
  「是啊。」对多蕗而言是个很无趣的问题。
  「既然如此,冠叶又怎么带他过来?」
  「这很难说。」
  「假如冠叶真的带他父亲来,你又打算怎么办?」苹果脑中率先浮现的是最糟糕的答案。但答案的内容却很模糊,一点也不明确。
  「我想确认桃果期望我活下去的意义。」桃果那时把多蕗从小孩焚化炉中救出来的事,以及将多蕗抛在这个世界独自离去的事。为了确认这些,除了惩罚高仓家,还有什么事有意义?
  话说回来,这个世界真的有意义吗?

  阳球像只小鸟般坐在吊笼地上,低头看着凹凸纹路的铁制地板。她连该思考什么才好、该怎么思考才好也不知道。当然,阳球不清楚父亲人在哪里,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也不认为晶马跟冠叶知道父母的去向。
  试着活动一下靴子里的冰冷脚趾,阳球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存在这里,对吊笼的晃动也没有感觉。她用手指拨起贴在脸上的头发,有种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很多天的错觉。
  跟苹果一起逛手工艺用品店的事,与稍早前还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事,如今已像是遥远过去的梦境。
  三号靠在阳球身上。
  「很冷吗?」细声询问后,阳球抚摸三号的头。
  天空已经整个暗了下来。见到远方的大楼群和被灯光照亮的东京铁塔。
  也许多蕗一直打算「惩罚」高仓家的人吧。苹果上上下下检查过电梯,确认无法从内侧开门。虽然天花板也由钢骨构成,缝隙不算小,应该能从上方逃离,但苹果尝试了好几次,还是爬不上去。
  多蕗曾说他成为晶马与冠叶的级任老师时很惊讶,说不定这句话是骗人的。他或许是主动找到他们身边担任老师的。抑或是正因多蕗恰巧跟他们相遇了,替心灵的黑暗带来意义。若是如此,也只能责怪命运的无情。
  多蕗在强风中茫然站立,动也不动,表情没有变化。就只是朦胧地觉得天气似乎变冷了。变得很冷很冷。想起家中的宽敞客厅。现在想来,那里的确是个冰冷的房间。
  由逃生梯方向传来「铿、铿、铿」的声音,多蕗转头望去。被关在逃生梯旁电梯里的苹果,不由得站了起来。
  急促喘息的冠叶和企鹅一号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
  「冠叶!」
  「阳球!」冠叶让剧烈的呼吸缓和下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喊叫,肺腔剧痛。一号趴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地暂时动弹不得。
  「那里,在那里面!」苹果指着吊在起重机上的吊笼,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小冠。」脸色苍白的阳球在笼子里轻声惊呼,站起身,抓住吊笼的铁条。阳球一移动,吊笼就倾向一边,摇个不停。
  「够了,别动!」急得大叫的冠叶跑向吊笼。
  「嗨,你总算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冠叶回头,是站在超重机背后的多蕗。
  「为什么你要……」冠叶不容别人伤害阳球。但他不懂多蕗桂树为何要做这种事。想起多蕗在电话中提到「十六年」,冠叶表情严肃起来。
  「高仓剑山在哪?」多蕗平稳、甚至有些悠哉的说话方式与平时无异。
  「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与一路跑来流下的汗水有所不同,冠叶厌觉身体或手背冒出新的冷汗,才刚冒出便立刻干掉,将身体的热度夺走。
  「是吗。」多蕗静静回答,视线朝向右手上的遥控器,叹了口气,按下按钮。维系吊笼的其中一条钢索随即迸裂开来,断掉了。
  「呀啊!」阳球惊声尖叫。
  吊笼失去平衡,一口气滑落。
  「阳球!」冠叶拼命朝掉落的吊笼伸长了手,但完全构不到。
  吊笼的落势停住了。
  「说谎不是件好事。」多蕗面无表情地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老爸的去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也没办法啊!」
  冠叶呼吸急促,拉高声调回答,并瞪着多蕗。多蕗冷冷地回望他的脸。
  「多蕗!再不住手我就要联络警察了!」苹果取出手机,让多蕗看见。不能再袖手旁观,继续包庇多蕗了。
  「我是没关系,但他又如何呢?」多蕗略朝苹果转头,喃喃地说。
  「慢着,别找警察。」冠叶视线左右飘忽,出声制止。
  苹果准备按下触控荧幕的手指停住。虽感觉奇怪,但她也发现自己意外地很信任冠叶。他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看吧?叫警察来的话,伤脑筋的不是我啊。」多蕗扭曲嘴角,嗤嗤地笑了。
  「高仓冠叶。我知道你的秘密。知道你为了拯救妹妹的性命,是怎么得到一大笔钱的。」
  冠叶调整呼吸,保持缄默。
  苹果放弃打电话给警察,转而急忙打给晶马。一定要通知他这件事。只要这次就够了。苹果祈祷晶马快点接电话。但缓缓贴到耳旁,听到的却是语音留言服务的讯息。在心中骂了一声「笨蛋」,又重新拨打。
  不管要重拨几次都行。几百次,几百万次。
  不知拨到第几次,气喘吁吁的晶马总算发出沉重的声音接听:「喂?」
  「晶马!」仅是听见声音,苹果就差点哭了出来。
  多蕗从后裤袋中取出一叠照片,抛在冠叶脚边。照片拍到冠叶与黑衣男子们在地铁站内或电车内碰面的模样。
  「你跟那个组织的余党勾结。指挥他们的是你父亲吧?」
  冠叶没有动摇,单脚将照片拨开,全都落到大楼底下。
  「这些照片无法证明什么吧?你误会可大了。」
  多蕗默默盯着冠叶。「是吗。」只简短回答这句,便按下手边遥控器的按钮。
  又一条钢索发出巨响断裂。
  吊笼再次大幅滑落,阳球发出凄厉的尖叫,趴倒在吊笼地板上。
  「阳球!」冠叶低头看吊笼,「你找我老爸想做什么?」
  「我要他受惩罚,为从我这里夺走事物的罪恶赎罪。」多蕗淡然回答。
  「夺走事物?」
  「在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就是被你双亲杀死的被害者。」
  冠叶重新思索多蕗在电话里所言。「十六年前」、「等很久了」……多蕗果然和那个事件有关。
  「桃果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有了她,许多发生于世上的阴惨不幸都能避免。桃果原本会成为我的……不,世界的救世主啊。」多蕗一口气说完,露出僵硬的笑容。
  其实多蕗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会变得怎样。多蕗只想跟桃果永远在一起,想再见到桃果。只要桃果陪伴身边,当他专属的救世主就够了。明明只为了如此,却浮夸地说起「发生于世上的阴惨不幸」,多蕗觉得自己很可笑。
  多蕗需要桃果,却被人夺走了。理由仅只如此。
  「什么跟什么嘛。」桃果是苹果姐姐的名字。但多蕗却说什么「有了她能避免不幸」、「她是世界的救世主」,冠叶实在无法理解。
  「你父亲引起的事件也是这种不幸之一。桃果想要阻止事件。」
  荻野目苹果的姐姐想阻止那个事件?冠叶对于陌生的桃果形象感到困惑。桃果这名少女究竟有何通天本领?
  「但她终究没办法拯救所有人。桃果就这样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
  「消失了?」不是「死去」,而是「消失」。特地用这个说法,是有什么用意吗?
  「拜托你,快点来啊!」苹果对电话另一头的晶马哀求。
  「我知道了!」手机维持通话,向苹果问出大楼位置,晶马朝阳球和冠叶、苹果所在之处全力奔跑。
  苹果眼睛直盯着危险动摇的钢索,忍不住抱着自己已然冰凉的身体摩擦。
  「好,继续吧。」
  又一条钢索发出巨响断裂了,整个吊笼歪向一边,随时可能脱落。阳球的性命只剩一条钢索维系。
  「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叫你父亲来吗?」
  多蕗望向挑高大楼的缝隙中,见到闪耀于夜空的第一颗星星。
  「求求你,住手吧!」冠叶无计可施,双膝跪地对多蕗哀求。
  「刚才的强势到哪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老爸的去向,不知道啊!如果知道的话……」冠叶欲言又止。如果知道的话,又会怎么做?带他来这里吗?
  「妹妹这么重要吗?」多蕗语气意外显得有些温柔。
  「当然!」
  「是吗。好吧,就由你们来受罚吧。父亲的罪,由家人赎。」
  多蕗会采用何种方式来「惩罚」呢?苹果听着拼命奔跑的晶马剧烈的呼吸声,觉得两脚无力,勉强抓住电梯门撑住。
  冠叶表情懊悔地低着头,乖乖等候多蕗下个指示。

  冠叶朝向他身后载着阳球的吊笼上的粗钢索伸出手。钢索由无数条纤细的钢丝缠绕而成。接着他抬头望起重机。在月光照耀下,两个稍微生锈的深灰色滑轮隐约浮现。
  「小冠,够了。」阳球流着眼泪,小声恳求。
  多蕗提出的要求虽简单,却很残忍。多蕗接下来要切断最后一条钢索,吊笼一瞬间便会掉落。冠叶必须在滑落前用手抓住滑轮另一侧的钢索,将阳球拉上来才行。
  「阳球,要好好抓稳了。」冠叶露出微笑,低头看着阳球说。接着他走到塔型起重机对面,拿起连接吊笼的钢索,牢牢地用双手抓好。
  「冠叶!」
  「这是最后一条。」多蕗的语气神情和刚才几乎没有差别,他按下按钮,切断钢索。
  伴随着无数钢丝断裂的刺耳声响,滑轮飞快地转动,吊笼开始掉落。
  冠叶低声嘶吼,抓紧钢索,瞬间就被拉上半空中。企鹅一号抓住被扯上去的冠叶背部。卷在地上的整团钢索不断从冠叶手中滑过。
  「小冠!」阳球对着整个人被拉上半空而无力地吊在钢索上的冠叶呼唤。倾向一边的吊笼里,三号依偎在靠着笼子边缘的阳球身上。
  只凭冠叶个人的体重根本止不住吊笼的落势。紧抓不放的冠叶一边整个人在半空中被抛甩,一边被钢索带往高处,再这样下去,他的手掌会卷入滑轮之中。
  冠叶在钢索上撑起下半身,两脚稳稳地踩在起重机上。不断落下的吊笼总算喀咚地晃荡一下,停了下来。从冠叶手掌冒出的鲜血沿着手臂,滴到脸颊上。任谁也看得出来,就算冠叶再怎么苦撑,很快就会输给吊笼的重量和钢索的拉扯力道。
  「很痛吧?我懂你的心情。因为爱就是痛苦啊。」多蕗看着缩着身体低吼的冠叶。
  冠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不管再怎么忍耐,痛苦不仅没有减少,甚至愈来愈强烈。若不将力量更集中于手脚上,手一瞬间就会松开。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你的手就会废了。」
  「我不在乎!」以吼叫代替痛苦哀号,冠叶用力闭上眼睛。
  「就算是一家人,你没必要感到有责任。快点放手,重获自由吧。把你妹妹抛下,如同我母亲过去对我所做的一样。」
  「不,我绝不放开!」冠叶心想:我跟你的母亲不同!冠叶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舍弃阳球。
  见到冠叶的顽固态度,多蕗一瞬间想起遥远的过去。那时,桃果也说她绝不放手。
  「多蕗,求求你!别复仇了!,
  听到与桃果声音很相似的苹果的呼声,多蕗缓缓回头,以泫然欲泣的表情笑了。
  「现在的我非常丑陋吧?」
  多蕗的表情令苹果感到悲哀。
  「桃果当时是那么拼命地把我救回来,我现在却变成这般废人。失去桃果,我也失去活下去的目的。现在站在这里的,早就不是桃果当年爱着的我,而是从内侧把我吞食殆尽的怪物。」多蕗的手无力下垂,遥控器掉落在坚硬地面。
  在苹果眼里,多蕗变成像是一头可悲的怪物。换作是桃果,她会怎么做?假如苹果现在手边有日记,或许能从中得到提示吧。但是,苹果不是桃果。所以她无法拯救多藤,也不能疗愈多蕗干涸的心。她就连冠叶与阳球也帮不了。
  「呜、呜呜呜!」冠叶发出哀号。
  「小冠!」阳球抓着吊笼的铁条喊叫。
  「不必……担心!」虽然冠叶仍在逞强,钢索已逐渐从他手中滑走。
  「拜托你,够了!快放手!」
  「我绝不放手!」
  多蕗表情冰冷地看着冠叶。
  「已经够了,真的够了,小冠。不必再为了我努力了。」突然,阳球的语气变得很坚强。「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
  「阳球。」冠叶低头,阳球的表情显得成熟而坚定。略带笑脸的阳球跟平时一样,白皙且美丽。
  「我知道的。我的病治不好了吧?我很明白自己已经活不久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的病会好,我会把你治好!」
  阳球轻轻摇头。
  「够了。我已经很幸福了。」阳球下定决心,看了一眼企鹅三号,轻声向它道个歉,准备主动从吊笼跳下。
  「住手!」
  阳球睁大双眼,直直望向多蕗说:
  「多蕗,父亲的惩罚由我来承受。所以请你原谅小冠跟小晶吧。」
  多蕗微皱起眉头,没说什么。
  「别这样,住手!」
  「谢谢你,小冠。但是今后小冠要为了自己活下去喔。」阳球甜甜地笑了。
  至于要留给晶马的话,阳球已没有时间多想了。再不快一点,冠叶的手真的会卷进滑轮里被碾碎。
  「别做这种傻事!」看着一旦下定决心便很顽固的阳球那张小巧的脸蛋,冠叶只能喃喃地说着:「不行。不可以!」
  「要跟小晶和睦相处喔。」阳球缓缓爬上即使歪了一边也仍比自己高的铁条。
  「住手——!」冠叶发出整栋大楼都听得见的大吼:「我想为你而活啊!」
  只要阳球能活着,冠叶什么事都肯做。即使手废掉也在所不惜,要他发誓再也不跟晶马吵架也没问题。他绝对不会原谅多蕗,要筹多少钱也不以为苦。就算要冠叶献出自己的性命,他也不在乎。
  不管是抓住钢索的双手,或膝盖弯曲、不停打颤仍拼命站直的双脚都开始麻痹。冠叶已经连痛苦的感觉也快忘记了。

  听见轰然大响,我抬头望去,目的地的顶楼处有个赤红色物体落下。在钢骨结构中落下的该物体冲击地面,发出剧烈声响,卷起漫天灰尘。
  我皱着眉头,继续跑上楼,马上就要抵达顶楼了。
  「阳球!老哥!」一到顶楼,我差点撞上站在楼梯附近的荻野目。「荻野目。」
  「为什么又要救他们?」荻野目带着哭声问。
  「苹果,可别变得像我这样啊。」
  转头望向声音来源,多蕗一副疲惫到极点的表情站在电梯之中,电梯门正要关上。
  「多蕗!」荻野目愣愣地看着电梯下降。
  「晶马,太慢了。」老哥用极度沙哑的声音呼唤我。
  「老哥!」老哥两手都是血,抱着昏过去的阳球,摇摇晃晃走向我。
  「这些血是……」看见阳球的毛衣被染红,我不由得背脊发凉。
  「惩罚由我承受了。放心吧。」老哥还没走到我的身边,两脚一软,抱着阳球一屁股坐到地上。
  「惩罚……」是多蕗把冠叶的手弄成这样吗?我跑向老哥和阳球,看着他沾满血污、颤抖个不停的手。
  「你那是什么表情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不提这些,快点联络医院,让阳球……药剂……」老哥说到这里,呼了一口气,当场昏了过去。
  「老哥!」我用膝盖撑住老哥。
  看上去阳球虽然流了不少汗,不过没有受伤。但两人都已精疲力竭,满身是汗水、灰尘和血污,不管怎么摇晃、呼叫他们也没醒来。
  至于企鹅一号与三号,也疲软无力地躺在一旁,动弹不得。
  「究竟是为什么!」我漫无目标地吼叫,感到满腔怒火。「明明我们什么也不奢望,就只是想普通地……」我再也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荻野目从背后抱住我。背上暖烘烘地,我感觉到她的泪水渗透进我的衣服,也感觉到荻野目的气味。
  「我不一样。我不会讨厌晶马你们的!」
  在由背后环抱温暖有力的臂膀中,我的心也一点一滴融化。
  「不管是悲伤或痛苦的事,都不是无谓的。如果这就是命运,一定有其意义。我会接受它,并变得更坚强,所以……」荻野目对着曾经彻底拒绝过她的我说:「所以,请你别哭了。」
  我自己也得坚强起来。不论多么不讲理,假如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只能接受它,并变得更坚强。用袖子擦擦眼泪,我决定不对自己说谎,再也不逃避命运和荻野目。

  搭电梯下楼的多蕗见到站在街灯底下等候他的百合,露出了笑容。
  「是你啊。」
  百合一头乱发,短衫袖子破掉了,左手拿着半本日记。
  「你怎么会这副落魄模样?难得招待你,你却错过有趣的表演。」多蕗扬起双眉,慢条斯理地说。
  「你利用了我。」百合眼神锐利地瞪着多蕗。
  「因为你刚好能派上用场啊。」多蕗淡然回应。但是他的身体已然疲倦,脑子一片茫然。
  「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百合垂下长睫毛说。
  「你不也是吗?你叫出那两人想做什么?」想必跟多蕗的打算没多大差别吧。
  百合默默皱起眉头,咬了咬下唇。
  「我们毕竟是只为了互相利用而组成的虚妄家庭啊。」
  多蕗才刚说完,百合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结果变得好像真的在谈分手了。」多蕗边说边将松脱的眼镜戴好,取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塞到百合刚甩过巴掌的手里。
  「再见了。」
  面对掉头就走的多蕗,百合无法说出道别的话,也无法追上或挽留他。
  真砂子躲在附近大楼阴影处窥视这一幕,拨弄凌乱的头发,双手紧按着扣子脱落的大衣前襟,叹口气,喃喃说道:
  「真是的,不赶紧碾碎不行。」
  她右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确认半本日记的存在。
  「冠叶,我再也不能让你留在那个家里了。」抬头望向多蕗刚走下的大楼,真砂子眯起眼,说:「等着瞧吧。」


  ——转吧!企鹅罐(中)完
发表于 2013-9-5 17:32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想到这个有小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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