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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负犬小说组】付丧神古道具店 上 [小松艾梅儿][漫游者][简繁TXT&封面](附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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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28 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6-28 16:31 编辑

付丧神古道具店 上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小松艾梅儿
翻译:高詹灿
图源:日向的耳朵
录入:↑我媳妇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图片和文本,转载望务必保留信息
———————————————————

  浅草的百年古道具店荻之屋里住着一群付丧神,与一位貌似阎王的店主喜藏。
  他们吵架斗嘴却也相安无事的平凡日常,却因为出手阔绰的神秘男子多闻上门而崩解。
  付丧神一个个被带走,喜藏却无法抵抗,眼睁睁看着这些妖怪的生命一点点流失……

  同时,浅草附近出现大规模妖怪作乱,外表色彩浓厚艳丽、专向女人下手。
  画师一下笔绘就,妖怪便跃于纸上,其实他画的是内心的恐惧、懦弱与思慕,
  没想到这些栩栩如生的妖怪竟让原本的妖怪世界也不得安生,
  指派熟识人类世界的前猫妖小春下凡探案。

  天狗、河童、砚台精、猫又、恶鬼,与一个鬼见愁人类喜藏,
  正摩拳擦掌面对妖怪袭击的大动乱!
———————————————————
下载地址:
http://dl.vmall.com/c0t2ulvglb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07fef9e8/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3878533546&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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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28 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小松艾梅儿
  1984年出生于东京,外祖父是土耳其人,替她取了艾梅儿这个名字,在土耳其语中是「坚强、温柔、美丽」之意。她毕业于日本国学院大学文学院历史系,专攻日本近代史。2008年,初次执笔写下的《一鬼夜行》,在JIVE小说大赏中获得浅野敦子、后藤龙二两位评选委员的高度评价,也赢得了该奖项首度颁发的「大赏」。是一位想像充满活力、人物描写温润的文坛新锐。

  译者|高詹灿
  辅仁大学日本语文学研究所毕业。现为专职日文译者,主要译作有《夜市》、《光之国度》、《蝉时雨》、《剑客生涯》系列、《新选组血风录》等书。
  个人翻译网站:www.translate.url.tw
 楼主| 发表于 2013-6-28 16:36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楔子
  一、驱鬼
  二、高矮搭档重新结合
  三、传说中的男子
  四、沉默的麻雀
  五、笔尖下的生命
 楼主| 发表于 2013-6-28 16:37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乌云笼罩的夜空。
  风雨欲来的不安气息四溢,偌大的一轮明月高悬夜空。一旁飘过的乌云,仿如要避开明月般,快步溜走。喜藏仰望皎洁的金色明月:心中才刚想「像这样的夜晚……」旋即便打消念头。因为他知道,今晚他的期待一样会落空。他坐向通往庭院的外廊,定睛凝视,一味的等候——在月明如水的夜晚,他总是这么做。喜藏从半年前开始做这种蠢事。尽管心里明白,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但他就是管不住自己。
  (不过,我或许也该看开了……)
  喜藏好不容易死了这条心,起身站起,在步人家中前,仍依依不舍地仰望夜空。黑压压的成群乌云、又圆又大的金色明月、不时映入眼帘的柔弱星光——妆点夜空的就只有这些,再也没有任何奇异之物。宁静的夜空看起来也不像会出现大排长龙的热闹队伍。残留他心中的画面,难道只是一场虚幻?从那天起,喜藏便一直过着千篇一律的牛活,甚至令他怀疑起这一切。
  (没错……这一切全是虚幻。)
  那令人眼花撩乱的一个月时间,他所感受到的喜怒哀愁,以及喧闹的一鬼夜行,这一切全是虚幻。只要将它当作是一场虚构的梦,从脑中抹除即可。既然过去都这样活过来了,今后应该也没问题才对。喜藏如此说服自己,转身面向家中。
  然而……
  要是再朝夜空多看几秒,喜藏就能看到某个诡异之物。那虽不是喜藏朝思暮想的对象,却是其同类。
  沙沙沙沙……
  一阵不平静的风吹来,笼罩的乌云立即散去,一群身形醒目的妖怪不约而同出现空中。一条翠绿色的飞龙,扭动细长的身躯,在天空纵横飞驰——身上长有杜鹃色(红紫)和菖蒲色(亮红紫)肉疣的蛤蟆,以不像是阳间之物的声音朗声呜叫。舞动着手脚,伸长舌头朝构不到的月亮作画的,是长有一张狮子脸的天井尝⑴。一旁是带有红色、翡翠色、琉璃色、金褐色的逃亡武士首级,像手球般穿破乌云直往下沉,接着又弹跳而起。每个妖怪都以和黑夜极不相衬的华丽姿态照亮夜空。
  这一行妖怪与井然有序的百鬼夜行相反,毫无秩序可言,轻飘飘地随风摇荡,在东方的天空逗留了半晌;而头也不回地走进家中的喜藏,当然不可能知道发生在他头顶上这幕诡异的光景。不过,喜藏不知道的事可不光只有这样。
  他不知道的其中一件事,是从明治五年岁末开始,据说有奇异的妖怪出没,在浅草町闹得沸沸扬扬,此事在街头巷尾间已传得人尽皆知,但喜藏却完全没听人提过,要等到他自己卷入其中,才会知道那场风波。
  而他不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他自己会深深陷入那起妖怪事件中。

  飕~

  一阵强风吹来,飘浮在喜藏家上空的这群妖怪,也一同顺势离去。有的飞往西边花街的妓院;有的飞往北边布庄老板娘的住处;有的飞往南边町家姐妹所住的长屋。宛如被风吹跑般,随风四散。
  老旧的商家上空只留下一只妖,他是群妖当中体型最巨大的妖怪。这只长着红眼,全身毛茸茸的妖兽,吐出长长的舌头,朝嘴边舔舐。这动作与平时常见的小动物有几分相似,但从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出一丝可爱。不管他再怎么伸舌舔舐,仍旧无法清除沾染在利牙上的鲜红。

  ⑴长有长舌,舔舐天花板灰尘的妖怪,常会在天花板上留下舔舐的痕迹。
 楼主| 发表于 2013-6-28 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驱鬼

  「因为这个缘故,那位仁兄很中意我的画,还请我去他宅邸里工作。他说可以提供我一间房,供我任意使用,我正准备要去。换作以前的说法,我这算是专属画师呢。」
  这名说得眉飞色舞的男子,说到这里终于歇了口气,而他眼前的那名男子就像一直在等候这一刻似的,将紧捂耳朵的双手移开。
  「炫耀完啦?」
  此人一副很不耐烦的口吻,事实上,他脸上也露出不悦的神情。他是古道具店的店主喜藏。虽然他面相凶恶,如同獠牙鬼、阎罗王、仁王⑴一般,却是个正经人。可能是因为他那眉头深锁,让人觉得他长年苦恼缠身的深邃皱纹,也可能是因为他别忸的个性,使他看起来像年过三旬,但其实他还是个正值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喜藏有位和他同岁的竹马之友。这名男子看起来很年轻,与他年纪相符,和稳重的喜藏刚好形成对比,个性轻佻。喜藏从六年前起,便对这个老友很冷淡,但对方完全不以为意。只要稍微吓唬他一下,他便吓得夺门而逃,但两天后就像完全忘了似的,又来到喜藏面前。尽管外表看起来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却有一副粗神经。
  「我不是来向你炫耀的。只是来向好友报告一下近况。」
  身为喜藏的竹马之友,总是在外惹麻烦(主要和女人有关)的彦次,得意扬扬地说道。
  「谁是你的好友啊?」
  喜藏眉毛上挑,如此应道。彦次以为他们两人多年来的疙瘩,已在几个月前冰释雪融,但喜藏仍旧对他很不客气,态度一样冷若寒霜。
  「你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好友了吧?!别说好友了,就连一般朋友也没有……哎哟!」
  喜藏抄起身旁的道具箱盖子,砸向彦次侧脸。
  「如果拿你当好友的话,那我宁可一个朋友也不要。」
  「你也太无情了吧。」
  呜呜呜,故意装哭的彦次,是个爱逢场作戏,完全不当一回事的美男子。如果对方是女人,一见彦次那俊俏的眉宇、帅气的眼神,或许会脸泛红晕,但很不巧,彦次的俊秀对男儿身的喜藏完全不管用。倒不如说,正因为彦次长得俊,更惹来喜藏反感。
  「我对你有情,只会让人觉得恶心。再说了,你几乎天天到这里报到,令我很困扰。这样会妨碍我工作,看了就心烦。」
  冷言以对的喜藏,从刚才起就一直在修理踏台。喜藏从十四岁起便担任这家古道具店的店主,虽然才二十岁,但已有六年的店主资历。这家由他曾祖父创立,接着由祖父继承的古道具店,由于父亲下落不明,因而由喜藏接任第三代店主。他曾祖父做生意的本领一流,所以这家店面向大路而建,相当气派,不过现在町内已有两家同业开的店。到喜藏店里买道具的客人都是些身分不起眼的人。与其他两家古道具店相比,喜藏店里的货色比较齐全,但还是有客人刻意不到他店里光顾。因为店主长得像鬼一样可怕——只有喜藏自己坚信绝不是这个原因。
  「骗人。要是我没来,你一定很寂寞吧?」
  「就算一直都没看到你那张悠哉的脸,我也可以安稳过日子。看是要当专属画师还是什么都好,你去那里之后,别再出现我面前。」
  彦次见喜藏无比嫌弃的撂下这句话,顿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这时,有个可爱的脚步声走近。
  「喜藏,别说违心之言嘛。有这种不时会来看你的朋友,你要心存感激才对。」
  出言训斥喜藏的,乍看是个可爱的孩子——其实是长脚的砚台精。他细小的眼睛和嘴巴作出生气的表情。看到砚台精这种妖怪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喜藏和彦次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们早已是熟识。
  这个砚台精静静被摆在古道具店最深处的左边角落,是店内最资深的付丧神。付丧神算是妖怪的亲戚,是「物品」历经百年后,获得新生所变化而来。喜藏家有许多付丧神和妖怪,但几乎都不会在夜晚以外的时间现身。不过砚台精和三眼童例外,他们随时都会在人面前现身,不分昼夜。常潜伏在厕所里的三眼童,只算是不时来访,但砚台精则是常住在古道具店里的妖怪。
  「你连认识的人都屈指可数,你得要好好珍惜朋友才行。」
  没事情时,都安分待在古道具店里的砚台精,每当有事发生,便马上会变身。而且每次都是像这样出面训斥喜藏。
  「噢,说得好。」
  彦次看有人站在他这边,开心大笑,但是砚台精接着补上一句「尽管是像他这样的蠢蛋,也要珍惜才对」,令他更加沮丧。
  「我才没时间跟这种蠢蛋色魔搅和呢。」
  「这家伙顶多只会三天来一次,每次都只待一刻钟左右。就拨这么点时间给他,应该不会怎样吧。搞不好没有下次了。」
  人什么时候会死,没人知道——砚台精如此低语道。
  「喂喂喂,别乱诅咒人死好不好!」
  彦次慌张地站起身,双手急促地上下摆动。看得出他想借此表示自己很健康,但不可否认,那模样看起来实在很蠢。砚台精看彦次这副模样,点了点头,以柔和的语调说道:
  「你的优点就是身强体健。但是你身体好,脑袋却不太灵光,像这种可疑的工作,最好别随便答应。搞不好有人看准你笨,想设计陷害你。」
  砚台精既没开玩笑,也没瞧不起他,只是一本正经地说着,彦次想气也气不起来,心想「真搞不懂你这砚台是好心还是过分」,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谢谢你的担心……不过,一定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你有何根据?面对喜藏讶异的语气,彦次展现出他今天最佳的男子气概,抬头挺胸回了一句「凭我没有根据的直觉!」
  「我只和对方见过一次面,但我们两人整晚对坐共饮,所以我知道他的为人。他不是那种会诈骗、恐吓取财的人。而且像我这样的穷光蛋,就算骗我也无利可图啊……最重要的是,我觉得画技可以借此更上层楼。我感觉得到自己无处施展的才能,渴望大显身手啊。」
  你想太多了吧——喜藏和砚台精不约而同冷冷地应道,彦次装没听见,将装有纸、笔、手巾的包袱重新绑好,单手拎起,在手中转圈。他没其他行李,显得一派轻松。
  「等我成名后,再请你们吃山珍海味。」
  「在你请吃山珍海味前,先还钱吧。」
  彦次为之语塞,从六年前开始,他多次向喜藏借钱。不久前他已归还大半,但尚未还清。喜藏知道这是彦次的罩门,每次都用这句话打发他走。喜藏冷冷地斜眼睥睨变得怯缩的彦次,说道:
  「快滚吧。我还有事要忙。」
  喜藏站起身,从彦次擅自坐下的作业台上将他推落。
  「好痛……你这家伙真粗鲁。你要去哪儿啊?」
  彦次早已习惯喜藏粗鲁的对待,他拍拂着下半身,轻盈地站起身。但喜藏只说了一句「和你没关系」,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告诉我又不会少块肉。小气鬼……啊!我也该走了。」
  被凶恶的鬼面瞪视的彦次,匆忙地步出店外。这时刚好午炮⑵响起,喜藏也收拾好店内,随彦次走出。步出店门外一看,天空浓云密布。看起来像会有一场大雨,又像不会,天色古怪之至。喜藏仰望天空的这段时间,彦次向他说了一句「告辞」,就迈步离去。喜藏的目的地与彦次家,在途中刚好相同方向,但彦次与平时反向而行。彦次面向前方说,他要前往刚才他说的那位恩人家。
  「那不是恩人,是骗子。」
  对喜藏的挖苦置若罔闻的彦次,走了几步后,说了一句「我忘了说」,转头露齿一笑。
  「可以代我向深雪问声好吗?」

  「啊,欢迎光临!」
  听见深雪充满活力的招呼声,喜藏板起脸孔。
  (那个色魔……)
  被彦次这种人看出自己要去哪里,喜藏深感扫兴。与彦次离开后,喜藏前往一处名为「牛屋熊坂」的牛肉火锅店。于庆应三年开店的熊坺,是浅草生意首屈一指的牛肉火锅店。牛肉火锅和小菜的美味、平民也负担得起的价格、位于观光地正中心要地——这家店受欢迎的原因不胜枚举,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或许在于店里的工作人员。首先是熊坂的老板夫妻俩坂本三郎与阿熊,他们充满市井小民的人情味,不论常客还是新客,都亲自接待。老板娘阿熊只有一开始见到喜藏那凶恶的长相时为之一僵,后来便马上以笑脸相迎。老板三郎的腼覥是出了名的,他不会出现在客人面前,几乎都待在厨房里,但他不时会观察店里的情况,看客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肉锅,他脸上便会浮现笑意。有不少客人就是喜欢坂本夫妇的人品和料理的手艺,才会常到熊坂光顾。还有……
  「哥,你的表情好严肃哦,怎么了吗?」
  侧着头,转动一双骨碌碌大眼的女孩,是熊坂生意兴隆的大功臣之一。她是喜藏的妹妹,熊坂的火锅西施——深雪。她长得惹人怜爱,和喜藏一点都不像,个性开朗。两人同母异父,是如假包换的兄妹。但两人真正成为兄妹,是四个月前的事,正好是喜藏与彦次两人的关系稍有改善的时候。在那之前,喜藏与深雪分别过着不同的人生。尽管现在两人皆已承认对方是自己兄妹,但深雪叫喜藏一声「哥」,喜藏却只是态度冷淡地应了一句「……没事」,连深雪的名字也不叫。显得无比生疏,看在旁人眼里,一点都不像兄妹。深雪在陶炉上摆放平底铁锅,接着在榻榻米上摆好装有肉和葱的盘子,一直窥望着喜藏的眼睛,那表情就像在说「真的没事?」
  「今天客人真多。难道有特价?」
  喜藏别过脸去,刻意改变话题。这并非全然是在打马虎眼,在走进店内之前,他便一直很在意此事。熊坂一直都生意兴隆,但由于店内宽敞,就算是人多的午餐时间,也不至于一位难求。但这天中午大排长龙,一直排到与隔壁店家的交界处。喜藏并没等太久,但每次店门一开,便听见外头喧闹的声音,看来排队的人潮有增无减。
  「不,我们还是和平常一样。」
  可是,座位挤满了人,没半个空位,店内情况显得异于平时。在众人散发的热气下,尽管是冬日,却也微带暖意。而且平时只占两成左右的女客,今天竟占了七成以上。光这样就已经很异常了。
  「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深雪似乎觉得有趣,如此向他问道,喜藏摇了摇头。明明是他提出的话题,但他自己却显得兴趣缺缺。细心的深雪早已看出,她将话题转为平时的闲话家常,同时替喜藏处理火锅。厚片牛肉先在锅里小炒几下,然后加入切成半寸长的葱,大致烤过后,再倒入以酱油、砂糖、味酣加水稀释成的高汤,加以烧煮——喜藏固定到熊坺光顾的这两年半,一直都是自己处理火锅,但现在则是改由深雪在一旁伺候。这也是从那之后所发生的转变。
  当传来令人食指大动的肉香与甘甜的砂糖酱油气味时,深雪将筷子从锅里移出。虽然喜藏凡事都不喜欢麻烦别人,现在却已改变想法,认为煮火锅还是交由店里伙计来处理方为上策。若是自己处理,会因为个性太急而没煮透,不过深雪一面确认熟度,一面烹煮,处理得浓淡合宜。尽管喜藏的个性对吃不太讲究,但既然要吃,当然就该吃得美味可口。
  「来,请趁热吃吧。」
  喜藏乖乖听从妹妹的建议。明明没那么饿,但这时却顿感饥肠辘辘。他执起竹筷和小碟子,正准备大快朵颐时——坐在他四方的女人们,视线全往喜藏的方向汇聚。那是之前没感觉过的热情目光。而且这些女人脸上全都露出神往的陶醉之色。
  (怎么回事?)
  喜藏觉得怪异,以眼神向深雪询问。
  「你的答案来了。」
  深雪抿嘴而笑,悄声在喜藏耳边低语道。深雪朝某处瞄了一眼,喜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有个人不知何时站在喜藏身后。他柔顺的长发在耳际下以红绳绑成一束马尾,狐毛色⑶的衣服缠着一条墨绿色的网纹衣带,外面披着一件蓝锖色⑷的乱雪图案外褂,一名装扮华丽的男子。似乎是位风雅人士,木屐带和头发的系绳一样都是红色。虽是不照规矩的随意穿搭法,却出奇地相衬。一阵甘甜香气短暂地从鼻端飘过,应该是从男子手上刚熄火的烟杆传出。
  「嗨。」
  男子走上厢房,站在喜藏身旁,以他听不惯的问候方式同他打招呼。喜藏一脸茫然地点头回礼,不过,他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和平时没有两样,但看在别人眼中,却是一脸威严的可怕面容,犹如阎罗王一般。那样的表情,就算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让人望之胆寒,但这名男子却笑眯眯地指着喜藏对面的位子问道「可以和您同坐吗?」包含喜藏在内的所有男人,全都听到店内的女客以几不成声的尖叫声喊着「咦~?!」
  「难得有此美食当前,希望能和人边聊边享用。」
  喜藏还没答话,男子已盘腿坐在喜藏面前。这时,聚集在男子身上的视线,改移向坐他对面的喜藏。那不是平时那畏怯的视线,也不是刚才那充满爱意的视线。而是妒火熊熊的冷峻视线。就连向来少根筋的喜藏也心想「这样火锅就变难吃了」,感到如坐针毡。喜藏向对方投以责怪的目光,男子却又朝他莞尔一笑,令喜藏无言以对,只好再次瞪视他。
  「谢谢您平日的爱顾,多闻先生。」
  深雪面带微笑地将锅子摆在陶炉上,男子也回以从容的微笑。深雪知道他的名字,那应该是店里的常客。喜藏从两年半前便开始到熊坂光顾,但他从没见过这名男子。也是第一次觉得熊坂这么令人感到坐立不安。
  「他从十天前开始,每天中午都会到店里来。」
  深雪从喜藏的神色看出他心中想法,向他如此说道。
  「因为这里的牛肉锅在东京无人能比。真想好好答谢你们呢。」
  「说答谢也太夸张了……。我们才想向您道谢呢。托您的福,店里每天都高朋满座。」
  朝火锅点火的深雪,很难为情地露出苦笑。「才没这回事呢。」多闻谦虚道,但熊坂会如此盛况空前,确实全是托他的福。因为此时多闻仍聚店内所有女客的视线于一身。不同于多闾所承受的视线,向喜藏与深雪投射的,净是冰冷的视线。看来,感到坐立难安的不仅是喜藏。
  「……客人叉多起来了,那我去忙了。」
  哥,多闻先生,你们慢用——澡雪说完后,逃也似地返回店内深处。看来,承受这么多女人的妒火,就连深雪也吃不消。待深雪离去后,多闻与喜藏重新迎面坐好。沉默片刻后,多闻朗声道:
  「令妹是个勤奋的好姑娘。而且她很适合妹妹头的发型,相当可爱。」
  (啊,难道这家伙对深雪有意思?)
  喜藏如此揣测,开始吃起牛肉锅。夹进小碟子里的牛肉已经凉了,但仍旧十分可口。对面的火锅还没煮熟,多闻一副无事可做的模样。
  「深雪小姐今年十六岁对吧?在那么多人的追求下,想必是不堪其扰吧?」
  (说来也真不可思议,竟然一个也没有……)
  喜藏心里感到纳闷。就像那些为了多闻而前来熊坂的女人一样,为了深雪而前来熊坂的男客也不少,却没人追求过深雪。喜藏虽不懂个中原因,但旁人却一目了然。因为深雪身旁有个像恶鬼般的男人,只要有人想接近深雪,他就会以骇人的目光瞪着对方。因为他的缘故,深雪本人一直都不知道有那么多男客是为了她而固定到店里报到。不过话说回来,这些男人毫无半点气概,就算现在他们知道喜藏是深雪的哥哥,也没人敢向喜藏搭话。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多闻,算是头一个。所以喜藏开门见山地说道:
  「……如果你有事找她的话,别透过我,有话直接跟她说。」
  喜藏并不认为自己是深雪情路上的阻碍。他只是在无意识下摆出可怕的表情,完全没有瞪人的意思。多闻频频眨眼,露出略显惊讶的表情,道出令喜藏意外的答案。
  「你说的『她』是深雪小姐吗?我才没有要找她呢。其实我是有事找你。」
  「找我?」
  多闻以筷子轻戳渐渐煮熟的牛肉锅表面,应了声「嗯」,将下巴往内收,模样像孩子般天真可爱。他似乎也和喜藏以前一样,习惯自己煮火锅,店里的人都没来帮忙。可能在前来熊坂之前,吃过其他店家的牛肉锅,他煮火锅的动作看起来有模有样。
  「听说你家长年来都经营古道具店对吧?我的嗜好是收集稀奇古怪的古物。你那里应该会有什么好货吧?」
  「我们店里没有你说的那种稀奇古怪的古物……」
  他能拍胸脯保证店内的物品保存状况良好,但说到奇珍异品,店里可就没有了。当中虽然也有古董,但是都没什么价值。而且店里泰半都是茶壶、瓮、水桶、箱笼等日常用品。但多闻却很肯定的说「应该有一、二十个才对。」
  「她这样说吗?」
  「深雪小姐是吧?不,不是她说的。」
  (那到底是……算了,是谁说的不重要。)
  喜藏旋即改变念头,心想,我的工作就是做物品的买卖,只要对方要买,大可不必问理由。多闻俐落地从火锅里夹出牛肉和蔬菜,也不放在小碟子里,直接就往嘴里送。相当豪爽的吃法。但重点是……
  「……不会烫吗?」
  火锅热汤沸腾。喜藏之所以不假思索便出言询问,是因为多闻和以前一位坐他对面吃火锅的孩子形成强烈对比。那个孩子非常怕烫,常是等汤都凉了才朝锅里伸筷。那也是一幅奇妙的光景,不过,眼前这名青年急着从宛如地狱油锅般滚烫的火锅里夹肉出来吃,这幅光景同样古怪。本以为他可能是舌头的感觉比较迟钝,他却点头回答说「非常烫」。不过,嘴巴上这么说,但他筷子里的肉却几乎没嚼便往肚里吞。而且是直接从锅里送入口中。火锅滋滋作响,拼命宣告自己有多么滚烫,但多闻完全视若无睹,牛肉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多闻见喜藏那看得目瞪口呆的表情,笑着说道:
  「你脸上写着,干嘛不等会儿再吃呢?」
  他似乎也自觉这样有点奇怪,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我是个急性子,要是不吃快点,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因为以前我工作的地方,都没空吃饭。边跑边拿着饭团往嘴里塞,是家常便饭,不过,这样还吃得到饭,已经算万幸了。现在我还是改不掉当时的习惯,不管多烫、多硬,全部往嘴里囫圃吞。」
  喜藏颇为诧异,不知他到底从事什么工作,但多闻又以惊人的速度吃起牛肉锅,所以喜藏最后还是没能问个清楚。多闻果真如他自己所言,吃饭的速度是一般人的三倍快。喜藏的吃饭速度不快也不慢,不过最后先开动的喜藏,还是比多闻晚吃完。饭后送上的热茶,多闻也是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他手肘抵着弯曲的膝盖,单手托腮,抬眼紧盯着仍在喝茶的喜藏瞧,这令喜藏感到说不出的尴尬。大部分人都因为害怕喜藏,而很容易避开他的目光,所以像这样被人正面盯着瞧,恐怕是第一次。
  「接下来你要回店里对吧?我可以和你同行吗?」
  虽然没理由拒绝,但喜藏却没马上答应。因为此人的毫无顾忌,令他暗暗吃惊。多闻可能是没发现喜藏心中的犹豫,仍旧单手托腮,面露微笑。
  「话说回来,今天的牛肉火锅特别好吃呢。」
  我倒是觉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喜藏很认真地如此暗忖,这时,多闻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对他说道:
  「和人一起吃饭,果然分外可口。我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真庆幸今天能遇见你。」
  那是像孩子般不带半点邪气,表里如一的笑容。面对这种过去从未遇过的人,令喜藏方寸大乱,他边喝茶边点头。
  「多闻先生为何要和那个长得像恶鬼的男人一起啊?要是我就受不了。长得那么凶恶。」
  「喏,一定是因为那个啦。想见识可怕的东西练胆。」
  「但可怕也要有个限度啊。多闻先生……要小心,别被对方给吃了啊。」
  女客们挑明指着喜藏说他坏话,喜藏在结帐时,耳边不断传来她们的数落声。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结完帐,领了鞋,喜藏步出店外。
  「谢谢惠顾。」
  深雪从后方一路追向门口。她插在左耳旁的山茶花发簪一阵摇曳,发出叮铃清响。深雪似乎很喜欢这支发簪,总是插在头上,不论春夏秋冬。就算有人说这样不合时节,她还是一笑置之,依然故我。以前她顶着一头极为平常的发型,所以都是插在梳理好的发髻上,但自从剪了妹妹头之后,她总是以耳边的头发缠绕,插上发簪。
  「啊,你们变成朋友啦?」
  深雪见多闻站在喜藏身边,露出颇为惊诧的表情。因为除了之前那个孩子外,她从没见过哥哥和人一起走出店外。
  「嗯,接下来我要和喜藏先生一起去他店里。见识一下他店里的道具。」
  「太感谢您了。家兄的店也请多多关照。」
  令妹可真会做生意呢——多闻向喜藏眨眼,莞尔一笑。喜藏依旧板着脸孔,闷不吭声。这时,多闻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朝他们兄妹来回打量。
  「对了,深雪小姐,待会你也会到古道具店来吗?」
  深雪先是沉默片刻,朝喜藏瞄了一眼,但喜藏还来不及回话,她已先笑盈盈地摇了摇头。

  喜藏与多闻离开熊坂约半个小时后,抵达了古道具店。
  「我吃东西很快,但走路却很慢。」
  多闻如此说道,此话确实不假。与一般的男人相比,多闻走路并不算特别慢,不过他走路就像他的笑容一样从容悠闲。与健步如飞的喜藏相比,他的步伐和动作当然形同牛步。喜藏不时会超前,然后停下来等他跟上,不过多闻倒是一点都不急。可能是因为他一面走,一面手持烟杆吞云吐雾的姿态莫名好看,喜藏倒也不觉得心急,说来着实不可思议,不过每次两人四目交接,多间总是投以和善的微笑,这令喜藏有点吃不消。
  「真是个好名字。」
  多闻来到店门前,以烟杆指着写有「荻之屋」的招牌。「荻之」二字,是取自喜藏的曾祖父老家的旧姓「荻野」⑸。从武士改当商人的曾祖父,似乎希望日后能光明正大地以这个姓氏自居,才取了这样的店名。不同于江户时代,在明治五年末(一八七二年)的现今这时代,人人都能正式以姓氏自称⑹。喜藏并没有特殊的感慨,不过他曾耝父倒是实现了多年的心愿。
  从外头开门时,木门发出卡啦卡啦的吵杂声,喜藏步入古道具店。多闻毫无忌惮地走进,就像来过很多次似的,喜藏还没带路,他已从自己喜欢的地方开始逛起。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里头的古物真多。」
  多闻拿起一把茶勺仔细端详,发出愉快的声音。
  「里头全是老旧又没什么价值的东西。」
  喜藏似乎不当一回事,如此应道,多闻噗哧一笑。
  「你可真不会做生意,和你妹妹一点都不像。你不喜欢讨客人欢心对吧?」
  「我只是不想说假话,不希望客人买回去之后,又上门来抱怨。」
  原来如此,多闻笑着应道,朝他中意的物品细细打量。他逐一拿在手中,一会儿仔细端详,一会儿靠向耳边轻轻摇晃,确认有无声响。那模样与他在牛肉锅店里拿筷子的动作一样熟练,明白自己没必要在旁边帮忙的喜藏,坐回平时工作的位子,继续修补店内的物品。古道具店不仅卖东西,也会向客人收购道具,修补之后再摆在店内贩售。多闻很开心地自言自语道「这个再过十年,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好东西了」,不过喜藏完全不在意。因为多闻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吟咏浪曲⑺般舒服悦耳,轻柔如同鸟啭。可以确定比过去他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都还要好听。
  (他的长相和仪态普普通通,但声音倒是很动听。)
  喜藏一面以铁鎚敲打钉子,一面在脑中浮现这个很失礼的念头。
  「我就买这个吧。」
  约莫二十分钟后,多闻选了一把锁。他会选这项物品,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喜藏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竟然选上了这家伙……)
  他说「这家伙」,听起来就像有生命似的,不过,这把锁确实有生命。因为有付丧神栖宿其中,入夜后便会变身。他是个沉默的妖怪,不太说话,但喜藏曾和他聊过几句。付丧神所栖宿之物,都是在人世间存在近百年的物品,外观看来很老旧,而且处处斑驳。一般客人绝不会拿起来看。就算不小心误拿,也会马上放回原位。喜藏窥望那把锁的表情,不过现在是白天,他似乎仍维持道具的原样。现在虽然是长方形,只有两个手掌大,但入夜后便会长出毛茸茸的手脚,钥匙孔会变成鼻子,上头还冒出一对大眼,钥匙孔底下则是长出像鳕鱼子一样厚的双唇。就连熟知他夜晚真面目的喜藏,此时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老旧门锁。
  「这个多少钱?」
  多闻从怀里取出钱包,解开系绳,递出喜藏所说的金额。但喜藏并未马上伸手收钱。因为他感到踌躇,不知这东西该不该卖。喜藏自己在半年前也完全不知道付丧神的存在,所以以前或许曾将有付丧神栖宿的物品卖给客人。但自从认识他们之后,他就不曾再卖过了。多闻见喜藏不收钱,侧头微感纳闷,接着他突然叫了声「啊」。
  「对了,我家今天有客人来拜访呢。」
  多闻执起喜藏的手,把钱放进他掌中,让他握好。虽然是多闻硬塞给他的,但这么一来便算交易成立了。然而,当多闻左手拎着门锁,转身准备离去时,喜藏忍不住出声叫住他。
  「那把锁……」
  他说到一半,无法接话。「是一到晚上便可能显露真面目的妖怪,这样也没关系吗?」只要问这么一句就行了,但喜藏一直开不了口。如果是一般想法正常的人,恐怕会以为喜藏头脑有问题。搞不好对方会大骂「你在嘲笑我吗」,也可能以为他头脑不清楚,对此感到诧异。
  (不过,我不能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卖他。)
  喜藏如此暗忖,向多闻说明道「这东西有点来历,你得到它之后,或许会有怪事发生」。喜藏做好心理准备,猜想多闻可能会蹙起眉头感到怀疑,或是苦笑着说一句「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但多闻却面不改色,在听喜藏说话时,一直紧盯他双眼。喜藏认为对方的表情一点都不认真,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这个缘故,劝你最好别买这个。」
  他无视对方直视的目光,心想:
  (他好不容易买下,我却说这种蠢话……)
  尽管心里觉得可惜,但喜藏还是坚决地说道。然而,多闻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回答。
  「没关系。不管这有什么来历,还是会有什么怪事发生,我都不在乎。改天我再来光顾。」
  多闻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向喜藏挥了挥手,便步出店外。
  (没关系才怪……好歹也要在乎一下吧。)
  喜藏心里这么想,但不知为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店里呆立了半晌。

  「锁怪竟然比我还早卖出去,这世界是出了什么问题啊?」
  小太鼓的付丧神「小太鼓太郎」,见锁怪被人买走,似乎很不是滋味。入夜后,他在喜藏面前现身,敲着肚子的鼓面,大发牢骚。
  「有问题的是那个男人。故意买一个锁不牢的破锁,只有怪人才会这么做。搞不好再过不久你就会卖出去了。说到破烂的程度,你和那个门锁一个样呢。」
  听闻「钟槌」这句损人的话,小太鼓太郎应了一句「我比那家伙强多了!」使劲朝肚子一敲,忿忿不平,但他说的话,没人点头表示赞同。因为小太鼓太郎是个侧面都磨光了的老旧小太鼓,敲响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可笑。
  「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岛津大人的爱用品呢!」
  钟槌闻言后嚷着「你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了」,大喊受不了,锅怪也在一旁附和道。
  「每次听你说,藩名都不一样。到底大人爱用的小太鼓是什么啊?」
  锁怪卖出的这天晚上,喜藏家的妖怪无比喧闹。他们是半年前突然出现在喜藏面前的妖怪,但自从那个孩子离开后,他们就不再那么吵闹。虽然称不上是安分,不过与当时相比,恶作剧或多管闲事的次数明显减少许多。锁怪卖出的事对妖怪们来说,似乎也算是一件大事,这群吵闹的妖怪中,有些喜藏已有好一阵子没见过。
  「那位客人是个怪人是吗?」
  布妖「一反木绵⑻」缠在屋柱上,如此问道。
  「嗯,你白天是在打瞌睡,没看到是吗?真是的,对方是个嘻皮笑脸的男人。啊,难道他是笑男?」
  茶勺怪像突然想到似的,如此说道。「别说傻话了」回这句话的,是铜壶付丧神「堂堂水壶」,他粗短的手臂很吃力地盘在胸前,一脸得意的神情。
  「笑男是妖怪。今天那个男人,只是个嘻皮笑脸的有钱人。」
  「你怎么知道?他那身行头是很气派,但看起来并不名贵。」
  「你没看到他钱包里有多少钱吗?里头塞满了大钱小钱,叮当作响,而且他插在衣带里的烟杆也是上等货。你可能是被他华丽的行头吸引了目光,而没注意到,其实他身上的衣服用的也是上好质料,内里绣有特别的图案。相当细致,很与众不同呢。以那个男人的身分,照理说是不会到这种店里来才对。」
  这妖怪着实眼尖。喜藏略感钦佩,这时,刚好来找钟槌的辘轳首⑼,脑袋转了三圈,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喂,荻之屋。那个男人到底是干哪一行的?」
  被问到此事的喜藏,一面啜饮着只用萝卜叶当佐料的味噌汤,一面冷冷地应了一句「不知道」。
  「你们不是认识吗?为什么不知道对方的来历?」
  对一位今天才刚认识的陌生人,怎么好意思问对方来历呢——喜藏回答得很「含糊」。
  「正常人都会互相询问才对……」
  铁扇怪将扇面一开一合,露出惊讶貌,但钟槌笑着说了一句「因为他们不是正常人啊」。
  「这家伙当然不是正常人,对方同样也是。因为他面对这个长得像凶神恶煞的男人,不是一点都不害怕吗?正常人绝对办不到。」
  「至少我比你正常。」
  受喜藏挖苦的钟槌,是个脸长得像双髻鲨,身体却是女人形体的妖怪。长在头部两侧的双眼,与其说可怕,不如说令人感到滑稽。搭上颜色鲜艳的长袖和服,那模样实在古怪至极。
  「对我这么美丽的妖怪,说这什么话啊。话说回来,我是妖怪,应该要长得可怕一点比较好。不过,你姑且也算是人类吧?」
  「咦?这家伙是人类吗?」
  我还以为他是夜叉呢——一反木绵飘浮在天花板附近插话道。若是加以理会,他便会得寸进尺,所以喜藏决定置若罔闻,这时,他觉得有个唠叨的妖怪蹦蹦跳跳来到他身旁。
  「你为什么要卖掉锁怪?他是稍微懂点道理,但毕竟年纪尚轻,可能会得意忘形,马上露出真面目。虽然也有点替锁怪担心,不过,给那位客人添麻烦没关系吗?他算是你的朋友吧?」
  对这个一现身就说教的妖怪,喜藏明显露出厌烦的神色。
  「我向他说明过了。他说没关系,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
  「可是,你送那位客人走的时候,不是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吗?对方说他还会再来,到时候你最好问清楚锁怪的情形。」
  「……你是我娘吗?你不过是个道具,少指使我!」
  「你要是够振作,不用道具来指使你就好喽。」
  砚台精不同于其他妖怪,他很不客气的回嘴,一点都不怕喜藏,这令喜藏益发感到扫兴。
  「砚台精啊。锁怪被卖掉,你也觉得很忿忿不平是吗?」
  锅怪发出呵呵轻笑,钟槌朝他头用力一敲。你干什么!发出这声大叫的,不是锅怪,而是和锅怪一起在半年前被卖到这家店里,名为「杓文字」的饭勺付丧神。
  「你干嘛打我大哥!」
  杓文字整个身体撞了过来,钟槌用手将它按住,语气强硬地说道:
  「砚台精是我们里头最资深的。他只是不想一辈子困在这种小地方。」
  钟槌似乎很尊敬砚台精,像这样说起话来多所顾忌的情况,是常有的事。锅怪就此乖乖把嘴闭上,看来,他对砚台精也是敬畏三分。砚台精在古道具店的付丧神中,算是体型第二小,但妖怪与人不同,大小、年龄、态度,似乎不会成正比。
  「不过,就算去了其他地方,也不能马上就现身吧。如果不先暂时忍耐,观察一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是不能随便现身的。」
  「如果只是忍耐一下,那好歹也比待在这里强。被可怕的人类虐待,只有在这里才会发生。」
  「桂男」红唇轻扬,莞尔一笑,喜藏斜眼瞪了他一眼。桂男是拥有美男子外型的妖怪,虽有亮丽的外表,但似乎生性残暴。不过喜藏还没见过桂男的这一面。
  「砚、砚台精该由什么样的人买走好呢?」
  光是瞪一眼,桂男便吓得浑身发抖,窝囊极了。桂男把话题转到砚台精身上,但砚台精只回了一句「谁都好」,没随之起舞。
  「不管对象是谁,我都只是个砚台。在这里,我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至于到其他地方,就只能恢复成普通砚台。因为我已不年轻了,不会想要迷惑人心,以此为乐。」
  「你很清高,但一点都不像妖怪。妖怪不是都以吓唬人类为乐吗?」
  真是清心寡欲啊,钟槌感叹道。
  「砚台精认为是妖怪自己不好,所以他虽然不像妖怪,但是很了不起。」
  「确实……是妖怪不好。」
  是妖怪不好、是妖怪不好,其他妖怪也跟着附和起来。说妖怪不好,感觉就如同是说人类才好。砚台精深获喜藏家众妖怪的信赖,尽管他和先前那个孩子说了同样的话,一样不会招来众妖怪的反感。对喜藏来说,砚台精犹如叨絮的小舅子,但他在众妖怪间,似乎扮演着领导众人的长老角色。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他曾经说过,妖怪很讲究辈分呢。)
  现场独缺说这句话的那个孩子,令喜藏感到很不可思议。

  「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吃荞麦面啊?」(这男人真怪。)多闻今天穿着一件金翅雀色⑽的童子格子⑾和服,缠着一条藏青色腰带。外面披着红紫色的鲜艳外罩,头发一如平时,率性地朝耳后绑成一束。他用来绑头发的青紫色系绳,用在男人身上显得有点可爱过头,脚下则是套着一双长筒皮靴,可能是多闻个人独特的气质使然,完全不会给人不搭调的感觉。与他相识已有一个半月,这段时间两人见过七次面,每次见面他都穿不同的服装,每套服装都显得珍贵奇特,但他竟然可以一套又一套的换,委实惊人。
  「我在向岛发现一家风味绝佳的荞麦面店。前天我自己去了一趟,不过还是很想找人一起同行。正好就想到了你,所以就来邀你喽。」
  「为什么邀我?」喜藏不由自主地询问他一直很在意的事,多闻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因为我很欣赏你啊」,并开始用包巾将他从喜藏店里买下的锅子包好。
  (虽然不知道他是欣赏我哪一点,但他可真是个怪人。)就算再怎么想破头也没用,不过喜藏还是忍不住思索这个问题。彦次是他的竹马之友,另当别论,除此之外,喜藏从未有过称得上是朋友的知心熟识。因此,此时他的心情与其说高兴,不如说是不知如何是好。「可以等你顾完店之后再去。我傍晚时会再来。」也没等喜藏回答,多闻已早一步走出店门外。喜藏算是个急性子,但多闻更在他之上。尽管走路的样子和动作悠闲从容,但言行举止却很大剌剌。与其说是急性子,不如说是态度太过强硬,几乎到恣意任性的地步。但喜藏之所以没讨厌他,可能是因为他有一股容易与人混熟的亲近感。
  (晚餐吃荞麦面是吧……)喜藏停顿的双手再次开始干活。动作变得比刚才还快,当然是无意识的。由于多闻说可以忙完再去,喜藏果真一如平时,一直忙到黄昏才关店。一开始想到有人在等他,便静不下心来,但投入工作中之后,就忘了此事。待红轮西坠,四周薄暮轻掩,喜藏关好店门时,多闻正好走来。
  「嗨。」多闻坐着人力车,潇洒登场。之前他前来都是坐马车,所以这次坐人力车并不惊讶。不过,这时喜藏却为之哑然无言。因为那是两人座的人力车。多闻旁边的位子空着,意思是要他「坐上来」。深戴着头巾的车夫,拉着喜藏的手,想让他坐在多闻身旁,喜藏当然极力抗拒。 「怎么啦?快坐上来啊。」多闻侧着头,一脸纳闷,喜藏沉着脸道「走路去不是很好吗?」
  「我今天想坐这个。啊,你不用担心车资。这位车夫是我的熟识。只要是我和我朋友,他都不收半毛钱。」
  喜藏朝车夫瞄了一眼。一名身材矮胖的男子,下垂的八字眼,底下有浓浓的黑眼圈。他与喜藏四目交接时,露出阴森的笑意。这令喜藏更不想坐了。
  「来,上车吧。」多闻探出身子,拉扯他的衣袖,喜藏拗不过他的强硬,百般不愿地坐进车内。当初人力车刚出现时,因为被它的稀奇所吸引,所有人都抢着坐,成群的人力车穿梭在市街上,反而导致交通阻塞。那时候喜藏见了,心想「不如用走的还比较快」,不屑的投以冷冷的目光,但如今却……
  (好快……)
  第一次坐人力车的喜藏,坐不到五分钟便开始改变想法。好快——快得有点不像话。「……慢一点应该比较好吧?」
  喜藏出言提醒,但车夫可能没听到,完全没放慢速度。飞快地从其他人力车和行人间穿过,一路前行,但途中有多次惊险场面,喜藏暗暗心惊。穿过喜藏住的这条商店街后,前方有一段路满地石头,路况不佳。尽管来到那条路上,拉人力车的车夫步伐仍未减缓分毫。叩、碰、咚——每当有怪声响起,喜藏的身心皆感到很不舒服。不过,任凭喜藏说再多次「拉慢一点」,车夫拉车的动作还是一样粗鲁。但一旁的多闻似乎很习惯,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
  「你从刚才就显得坐立不安,怎么了吗?」
  「你还问呢。这台人力车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车并不多,他以前也没拉过啊。」
  「……喂,你这位熟识真的是车夫吗?」不会有事的——多闻只有微笑以对,不置可否。喜藏嘴角为之一僵,旋即又恢复原来的表情,盘起双臂。这时如果强行跳车会受伤。既然误上贼船,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喜藏抱定主意后,一直板着脸孔,安分地坐着,直到人力车停下为止。由于他忍着没发作,人力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比走路还快上一倍。
  「啊,终于到了。坐人力车果然好。」
  「好在哪儿啊。」喜藏揉着屁股,暗啐一声。车夫动作粗鲁,坐起来也很不舒服。座位硬得像石头一样。而且在车夫的横冲直撞下,屁股一再撞向座位,现在仍隐隐作疼。
  「这么快就到了,不是很好吗?」
  「只有好在平安无事,没丢了小命。」在抵达这里的路上,车夫一次差点撞到马,一次差点辗死猫,三次差点辗到人,能完全没辗到人,平安抵达这里,真是奇迹。平安落地的喜藏狠狠瞪向车夫时,他已经掉头往来时的道路而去。一反刚才的模样,改为踩着缓慢的步伐。完全看不出刚才那种危险。
  「……难道是故意的?」喜藏如此低语。
  「来,我们去吧。」多闻指着不远处那家风评绝佳的荞麦面店,如此说道。
  虽然一路上险象环生,但果真如多闻所言,这里的荞麦面令人赞不绝口。喜藏本想点一般的荞麦汤面,但多闻一直大力推荐他炸虾荞麦面,不得已,只好听从他的建议。
  (果然点对了。)才吃几口,喜藏便浮现这个念头。虽然上头只摆了一尾炸虾,但炸虾十分有弹性,甘甜爽口。手打荞麦面非常顺口,调味用的葱和茗荷新鲜有味。汤头虽淡,但加上荞麦面和调味的浓郁,正好形成绝佳的搭配组合。「好吃吧?」
  多闻才刚吃没多久,便两口解决了炸虾。见喜藏颔首,他露出开心的表情,用力吸起剩下的荞麦面。
  (照这个速度,接下来数到一百,他可能就吃完了。)
  虽然早已习惯,但喜藏还是看得目瞪口呆,吃着自己碗里的面。「小哥,麻烦给我三瓶冷酒。」果然不出所料,三两下便吃完面的多闻,要来两个酒杯,朝杯里倒酒,搁在喜藏面前。虽然极力婉拒,但多闻已端起酒杯等候,喜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举杯。多闻莞尔一笑,这才把酒送入口中,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了酒。他喝酒的速度和吃饭一样快。在喜藏吃完荞麦面之前,他已经干完三瓶酒。喜藏一直提醒他别喝那么多、要好好品尝酒的味道,说到自己都腻了,索性不再说话,专心吃自己的荞麦面。
  「下次去吃日本桥的『明野』好不好?那里的鳗鱼好像是极品呢。我老早就很想去了,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喜藏吃完荞麦面,小口小口啜饮着酒,多闻对他如此说道。
  「……可以啊。」
  喜藏看起来兴趣缺缺,但其实不然。多闻也一样,不管喜藏再怎么摆臭脸,他一样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所以喜藏也才能在不必逞强的状态下与多闻来往。彼此都不必多问,率意随兴地交往。像这样面对面吃饭,确实不会感到排斥,但有件事一直令喜藏挂怀。
  「对了……你后来有没有遇到什么状况?」
  喜藏询问的,是多闻之前向他买的古道具——付丧神。多闻多次向喜藏购买道具。似乎道具愈老旧,他愈喜欢,刚好他买走的都是有付丧神附身的古道具。虽然顾客买得满意是再好不过的事,但喜藏在卖出后,总会心想「我竟然就这样卖了」,有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每次他都会警告多闻「这东西大有来历」或「也许会引发怪事」,但多闻每次都回他一句「没关系」。
  「才没出什么状况呢。每一样我都很喜欢。」
  看来,付丧神他们隐藏真面目,相当安分。但喜藏还是很在意,向他问道:
  「没发生什么怪事吗?」
  不清楚实情的多闻闻言,就只是频频眨眼。
  「你说的怪事是什么?该不会是指诅咒之类的吧?」
  见喜藏无言以对,多闻呵呵轻笑。他应该以为这不太像是喜藏会开的玩笑。他又点了第五瓶酒,微带笑意地说道:
  「不管怎样,我都无所谓。什么状况也没有,而且我是看中意才买的。你打从一开始就警告我,所以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会怨你。」
  「可是……」
  「你实在很不适合当一个生意人。既然是当生意人,除了自己的灵魂之外,什么都得卖才行。」
  多闻似乎将喜藏的担忧,看作是生意人的多虑,没把喜藏说的话当真。多闻应该是看不出付丧神的模样才对。看他好像毫不知情。
  (难道他们一离开我家,就不会现出真面目?)
  喜藏自己也是在半年前,才第一次看到家中的付丧神现形。要不是发生那件事,也许他现在仍无缘一见。况且,虽说有灵魂栖宿其中,但终究是物品。既然摆在古道具店里,便算是商品。他本以为没人会感兴趣,但既然客人喜欢,开口说要买,他也没理由不卖。喜藏也不想一辈子在家中保管这些付丧神。
  (不过……)
  他始终有事悬心。难道是因为每次卖出有付丧神的道具后,砚台精的一句「真的好吗?看你的表情好像不太能接受呢」,总是在他耳畔萦绕不去的缘故?

  五天后——这天喜藏也和多闻一起共进午餐。去时是步行前往,但回程又是那辆人力车前来迎接,所以这次喜藏敬谢不敏,独自步行返回。回途中,他只在行经熊坂前时,稍微放慢他平时急促的步伐,往店内窥望。店内盛况犹胜以往。看到那名顶着妹妹头的少女背影后,喜藏再度加快步伐离开现场。但喜藏突然加快速度,撞到一名个头矮小的人。有个三角形的东西戳中喜藏肋骨一带,他猛然一惊,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你……」
  (不,不对。)
  喜藏因自己的严重误会而全身一僵。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獠牙鬼,而是戴着獠牙鬼面具的普通小孩。他似乎正把歪戴的面具转正,紧盯着喜藏。因为另一个缘故而呆立当场的这名少年,是一头黑发,而且也没穿奇装异服。与喜藏记忆中的那个孩子根本就完全不同的人,只有身高与淘气样有几分相似。
  (长得一点都不像嘛。)
  面露苦笑的喜藏,弯下腰想向对方说声「抱歉」,但那个孩子却大叫「哇,别吃我!」一溜烟跑远,宛如脱兔一般。周遭的人们见喜藏独自留在原地,全都忍着不敢笑。
  (……谁要吃你啊。)
  喜藏在心里回了这么一句,以更胜于平时的飞快步伐离去。
  「我真蠢。」
  正准备过桥时,喜藏如此暗忖。
  「干嘛躲着偷看,何不叫她一声呢。你们不是兄妹吗?」
  有个稚嫩的声音,就像在嘲笑喜藏般,传进他耳中。喜藏不由自主地为之驻足,但他旋即心念一转。
  (……这一定又是幻听。我不会再上当了。)
  他对自己感到生气,也不停步,便一味往前走。所以喜藏才没发现,嘲笑他的是名为「木灵」的树怪,他模仿那个孩子的声音,此时正躲在柳树后窃笑。原本喜藏并不是个会坦然将这一切视为幻觉、幻听的人,但最近有点乱了套,他也就接受了这一切。
  (感觉很没劲。)
  在回家的路上,喜藏感到焦躁,脑中不断胡思乱想。像这样被耍被骗,产生奇怪的妄想,感到心浮气躁,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他不必问,心中便已有答案。
  (真是麻烦。)
  只要装不知道,就能骗过周遭的人。总有一天,连他自己也会认为这就是事实。喜藏一直都是以这样的心态度日。就算是现在,他也不认为欺骗自己有什么不对。如果这样比较好过日子,那就这样生活吧。不过,一度发现真相的内心,很难对此视而不见。所以才会这么麻烦,而最麻烦的,就数让他发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时却不在身边。要是能朝他发顿牢骚,狠狠敲一下他的脑袋,好歹心情也会舒畅些——然而,就连这样的念头也是空想,喜藏只能独自一人闷闷不乐。
  他眉头比平时更显深锁,从街角转进巷弄,就在这时。
  「啊。」
  声音重叠的两人,沉默了片刻。
  「您好。」
  率先开口的,是从三年前开始住在喜藏家后面长屋的绫子。在搬来这里前,丈夫便已亡故的绫子,在独居的长屋里教年轻女孩三弦琴维生。就像喜藏不适合当生意人一样,绫子也有着与这种下町的贫困长屋格格不入的美貌。「如果是绫子小姐,就算当吉原⑿的花魁也没问题。」住在巷弄里的男人们常这么说,但喜藏见过绫子后觉得「她应该没办法……」绫子有闭月羞花之貌,而且性情温顺,但她有个缺点。
  「……有东西沾在你身上。」
  「咦?是什么呢……啊。」
  绫子用双手朝头发和肩膀轻拍,杂草纷纷掉落地面。她全身沾满了草。绫子蹲下身,慌张地将掉落的杂草全捡在一起,但她蹲下时,又有草从她身旁掉落。喜藏蹲下身,假装帮忙捡拾叶子,暗中拿起积在绫子衣带里的杂草。在日常生活中,不太可能会沾惹这么多杂草。喜藏半讶异地询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绫子踌躇片刻后,这才忸怩地道出详情。
  「……我发现有一群孩子从某座宅邸的树篱破洞进出。大门明明敞开着,但他们却从那种奇怪的地方进出。我出言警告他们,但他们全都玩得很投入,完全不听我说。不久,那群孩子们问我『要不要一起玩』,就这样合力把我塞进洞里……」
  出言警告的绫子本身,似乎也走进那座宅邸中。洞口有点窄,但还是勉强挤了进去。她身材纤细,所以才进得去,但这样反而让她惹祸上身。
  「进去是没关系……但是要是进去后出不来,就不应该对吧?」
  绫子一脸认真地问道,喜藏也不由自主地一本正经回答「是不应该」。
  「我说『不可以擅自进入别人家哦』,但自己却也擅自闯入,所以顿时慌了起来。我急忙再次钻进洞里,但这次不知为何,就是出不去。孩子们在一旁又拉又推,但我怎样都钻不出去。」
  似乎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满身沾满杂草。而孩子们对绫子又拉又推的,累得筋疲力竭,说要去找这家的人帮忙。最后绫子在屋主的帮忙下,终于钻出洞外,她向屋主道歉,但对方就只是笑,似乎没生气。在一旁默默聆听的喜藏,悄声问道:
  「如果大门开着,你走大门出去不就得了吗?」
  「啊。」
  对哦——绫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如此说道,令喜藏为之愕然。由于喜藏没再说话,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后来有什么消息吗?」
  绫子战战兢兢地问道。喜藏并不是第一次听她这样问,所以他没反问「谁的消息?」而是直接摇了摇头。
  「这样啊……不过,没有消息,就表示一切安好。」
  喜藏颔首,朝绫子落寞的神情瞄了一眼。这半年来,绫子几乎每半个月就会这样问一次,其实她还想问得更勤一些。虽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好像看出这当中另有隐情。她似乎也发现,每次喜藏被问到这个问题,总是一脸为难,所以她已尽量不去谈这个话题。
  「……今天我发现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孩子。」
  今天难得喜藏如此透露,所以绫子也附和一句「真想见他一面」。但喜藏并未点头。
  (其实我根本就没那么想见。)
  喜藏心想,自己没道理那么想念他。绫子见喜藏没点头,微微侧头不解,语带勉励地说:
  「不久后一定会再见的。」
  两人常这样不对盘,见了面,也总是谈些很不对味的话题,最后常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各自离去。这天在绫子的率先开口下,眼看两人即将道别。
  「那就告辞了……」
  「告辞……」
  平时先转身的人,向来都是绫子,但她走了几步,突然肩头一晃,说了一句「请等我一下!」就急忙返回长屋。喜藏为之一愣,隔没多久,她旋即又跑回喜藏身旁,递上一个上头以细绳缠绕的白色袋子。喜藏收下,微微一晃,里头传来卡啦卡啦、沙沙沙的声音,他侧头感到纳闷。很久以前曾经听过,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今天是节分⒀。」
  希望福气会来造访您——绫子嫣然一笑,就此离去。她的侧脸相当迷人,但接着她绊了一跤,顿时美感全无。喜藏很担心她会不会跌得更惨,一直站在原地看她走进巷弄里的长屋后,这才从后门返回自己家中。

  用完晚餐,铺好棉被后,喜藏这才往摆在架上的袋子里窥望。
  (对了,原来是驱鬼⒁。)
  喜藏不喜欢娱乐,也没特别嗜好。由于没有其他事可做,所以只好埋首工作。他只有过年期间会休息,对一般俗事既不清楚,也不感兴趣。当然了,忘记节日该有的仪式,也是常有的事。要不是今天遇见绫子,今年想必也会在浑然未觉的情况下结束这么一天。当初与祖父同住时还保有这个习惯,不过,他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有多投入。
  (我可能原本就是个对凡事漠不关心的人。)
  喜藏这样看待自己,但他不曾因此而感到苦恼。明明是独居,但要是一味热中于年节仪式,那也是很恐怖的事。喜藏从架上打开袋子,一把抓起几颗豆子,摆在折好的纸上。明明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得到珍奇的物品,还是习惯供奉在佛坛前。以前深雪送他的难看牡丹饼,他同样也供在佛坛前。最后终究还是进了自己肚子,所以供奉实在没什么意义,但自己却多次这么做,连喜藏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感到不可思议而猛然想起某事的喜藏,往店内窥望。今晚妖怪们不知都去哪儿了,不见踪影。就连家里没人时都会自己冒出来,爱唠叨的砚台精,此时也不见他现身。独自站在空荡荡屋内的喜藏,紧握着绫子送他的这个装有大豆的袋子,移步前往庭院。打开防雨门来到外廊后,他像平时一样仰望天空。只有新月像猫的爪痕般高挂夜空,但天空看起来分外明亮。
  (鬼出去,福进来……是吗?)
  喜藏在心里默念,但他很忌讳说出口。反正又没人看,他根本不必因顾忌周遭人而感到难为情。一切只因他不喜欢说出「鬼出去」这句话。喜藏暗自苦笑,心想,我这个人还真是不死心啊。
  (真是的……这么不死心。)
  从那之后已过了半年多。像这样在明月晈洁的夜晚来到庭院仰望夜空,已成了喜藏的习惯。他总是心想「今晚也许会……」。尽管心想不可能有这种事,但这个念头却愈来愈浓。在那些堪称是「前人遗物」的妖怪和人们的围绕下,他已不再有以前那种孤独感,但现在他仍觉得「人还是孤独比较好」。
  和别人在一起时,不会想这个问题,但有时在他意识到自己孤单时,这个想法就像看准这个瞬间般,从他脑中闪过。如果他仍像以前那样独自一人生活,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苦恼或思念了。一想到这里,喜藏便不禁怒火上涌。把我搞成这样,却就此一去不回。那小鬼说过「我要走了」,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喜藏还是忍不住心想「为什么他不回来」。
  (不知道谁才像小鬼。)
  喜藏微微苦笑,在袋子里探寻,抓了一把豆子。接着朝明月高高举起右手,像要甩除什么似的,用力一抛。
  「鬼出……」
  这时突然发生一件事。
  「……哇~~」
  ——————咚。
  哗啦哗啦……。
  理应落向杏树下的豆子,不知为何,全往喜藏的方向弹了回来。喜藏一时张大着嘴,愣在原地无法动弹。因为落在杏树下的不是豆子,而是远比豆子巨大许多,比喜藏矮小的一个孩子。
  「好痛……咦?我怎么会掉下来?我还以为会出现在桥边呢。」
  这就怪了——那个孩子一脸纳闷地站起身,转头望向喜藏,一派轻松地抬手喊了声「嗨」。
  这个孩子身材娇小,身高只到喜藏胸口。一头色彩斑斓的头发,金色、黑色、红褐色混杂,外加根根竖起的刺娟头发型。略嫌短的袖口莫名地宽大,一件比黑暗还要深沉的蓝色和服。骨碌碌转动的一双大眼,眼瞳为鸢色⒂,外加从嘴角露出的突尖虎牙。构成那个孩子的一切要素,此刻就站在喜藏面前。与白天认错的那个孩子有几分相似,但唯有此刻眼前这个笑起来带点狂妄的孩子,会让喜藏觉得「就是他没错」。这令喜藏陷入一种错觉,宛如从他半年前离开的那一晚起,时间完全没流逝半分。喜藏非但不能动弹,甚至无法言语,就只是一直低头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孩子。
  「喂。」
  「……」
  「你睡昏头了吗?」
  孩子见喜藏如同金刚像般定身不动,朝他挥了挥手。
  (……我是睡昏头了吗?)
  如果说这是梦境、幻影,又未免过于逼真,喜藏抬起左手朝脸颊使劲扯了一把,明显感觉到疼痛。而且意识也很清楚。最重要的是,现在就老年痴呆也太早了吧。
  「喂,你还活着吧?」
  孩子朝他走近,端详他的脸,喜藏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向他的头。孩童头上两处带有坚硬的触感——触摸鬼角的喜藏,从孩子头上移开手,后退一步。
  「……喜藏?」
  孩子发现喜藏低着头,他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担心地出声叫唤。就在这时,喜藏一把抓起剩下的豆子,朝那名孩子——自称「小春」的大妖怪使劲抛出。
  「喂,等等……你干嘛啊!」
  「鬼出去!」
  喜藏一面喊,一面不停地朝小春撒豆子。此刻他那满怀恨意,朗声大喊的口吻和撒豆的动作,无法想像之前他竟然很忌讳亲口说出这句话。
  「你应该有带福来吧!鬼进来!」
  小春抱着头尖声惨叫,抵挡撒豆攻势,最后喜藏将所有豆子全朝他撒完了。一开始,小春本来是蹲在地上,双手护住身体,但是当豆子炮弹的攻击结束后,他马上松开手,捡舍散落一地的豆子往嘴里塞。
  「啊,真好吃。」
  「明明是鬼,竟然还吃驱鬼用的豆子?而且还是掉在地上的。」
  你还是一样贪吃——喜藏眉头微蹙。原本小春蹲在地上捡拾豆子,但逐一捡拾小豆子,似乎逐渐令他感到不耐烦。
  「啊,烦啊!」
  小春此话一出,旋即单手朝地面探出,微微招手。散落一地的豆子马上被吸进小春手中。看来,他没忘了这招财猫的绝技。喜藏惊讶地看这个小鬼贪婪地吃着豆子,嚼得卡哩卡哩作响,接着他像之前一样,转身准备从后门走出。
  「喂、喂,你该浮会速要去衙门吧?」
  小春像啮齿类动物般,嘴里塞满豆子,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这次我一定要押你去衙门。」
  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但身体却不住后退,喜藏极力制止自己,沉声说道。
  「别这样嘛,先煮饭给我吃吧。我还要味噌汤和酱菜。」
  虽然是很不客气的要求,不过他出的菜单倒是很简单。全身紧绷放松下来的喜藏,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
  「……距离婚礼还早呢。」
  小春发出一声「咦?」露出憨傻的表情。
  ——只有在深雪举行婚礼时,我会再来。
  之前离别时,他曾这么说过,似乎已经忘了。怒火中烧的喜藏,愈说愈激动。
  「还有,你不是说阳与暗不能有交会吗?」
  「嗯,你可记得真清楚。」
  没想到你记性这么好——小春双臂盘胸,一脸感佩地颔首。见他从天而降,大感惊诧的喜藏被晾在一旁,至于从天而降的这位当事人,则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家伙搞什么鬼……)
  以诧异的眼神紧盯小春的喜藏,突然脸色一变,喃喃自语道「难道……」
  「……你是想吃豆子,才掉下来的吧?」
  「啥?豆子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尽管嘴巴上说不重要,但小春嘴里仍兀自嚼个不停。
  「那牛肉锅呢?真不巧,我今天刚去过。接下来会有十天不会再去了。」
  其实他是八天前去的,但喜藏故意扯谎。
  「搞什么啊~要是能延个一天就好了……才不是呢!」
  「哦~为了红豆麻糬汤是吗?」
  「没错,整碗装满红豆的那种甘甜,真教人无法抗拒啊……喂,在你心中,我是饿死鬼⒃吗?」
  我明明就是个厉害的獠牙鬼——嘟起嘴,一脸不悦的小春,看起来确实和以前「一个样」。两人之间流畅的对话,也像是那天离别时的延续,毫无半点紧张感。所以这更把喜藏搞糊涂了。
  (他是……真的吗?)
  难道是因为他无法死心,而有某个妖怪故意让他看这样的幻觉,加以嘲弄吗?如果真是这样,手法未免也太差劲了吧。喜藏虽然不奢求会是令人感动落泪的重逢场面,但毕竟有半年不见。就算有一两句庆祝重逢的话语,也不为过。说什么又不小心掉了下来,这根本不算是什么令人感动的重逢场面。如果说这是有人刻意制造的幻觉,那应该要营造出一种很吸引人的画面,让人重回现实后会怅然若失才对。
  (这……这不是幻觉。)
  喜藏有这种感觉。但不确定。他默默观察,努力想瞧出端倪,小春则是侧头望着喜藏,抬起脚踢向喜藏腹部。
  「你在发什么呆啊。你终于老年痴呆啦?」
  小春嘴角轻扬,从他唇边露出熟悉的锐利虎牙。腹部感受到的强烈痛楚,也不像是幻觉。尽管如此,喜藏还是不置可否,小春实在等得不耐烦,就盘起双臂,把脸转向一旁,以闹别扭的神情低语道。
  「真是的……好不容易见面,干嘛一句话都不说嘛。」
  喜藏重新朝小春仔细打量。不管再怎么看,都和当初第一次相遇时一样没变。这应该不是幻觉。
  (他完全没变……)
  喜藏莫名吁了口气,为了不让小春发现,他急忙板起脸孔,朝小春的脑袋敲下,当作是刚才那脚的回礼。
  「——你才老年痴呆。我看你又是从百鬼夜行的队伍里掉下来了,对吧?」
  妖力强大的妖怪们,深夜在空中游行,称之为百鬼夜行。怎么看都像是人类小孩的小春,是去年夏天在参加百鬼夜行的途中,掉落在喜藏家的庭院里。在百鬼夜行时掉落的糊涂鬼,当真是前所未闻。此事也令众妖怪啧啧称奇,争相讨论,虽说喜藏也一直在等待旧事重演,但他其实已近乎死心。毕竟,獠牙鬼匆匆从空中掉落一般人家,是不可能的事——照理来说。
  「是又闻到什么令你在意的气味吗?反正一定是饭菜香。」
  小春最喜欢的东西,莫过于一日三餐了,简直可称作是大饭桶。真是学不乖的家伙——喜藏叹气道。
  「不对、不对。这次我是为了工作的事前来。」
  为了獠牙鬼的工作——小春趾高气昂地应道。
  「最近浅草这一带,好像有奇怪的妖怪出没。我特别前来查看。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妖怪,但如果有危险,就得收拾了。
  「……又是要助人?」
  你还是一样,一点都不像妖怪——喜藏惊讶地回了这么一句,但小春似乎很不服气,嗤之以鼻地笑道:
  「我才没帮助过人呢。我只是看别人在我们的岛上为所欲为,不能坐视不管。」
  「这里才不是你们的岛呢。这里是人类世界。」
  虽然小春不是前来助人,而是前来收拾碍事者,但喜藏还是觉得有事想不透。只要了解以前小春那乐于助人的行径,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但最令喜藏猜不透的,是为何他会选自己家掉落?略微恢复正常的喜藏,脑中突然涌现这个疑问。
  (这间屋子难道拥有什么力量吗?)
  不论是曾祖父、付丧神、小春,还是他自己,每次卷入妖怪的风波时,大多是从这间屋子开始。当喜藏这么询问时,小春很直截了当地摇头回了一句「你想多了」。
  「因为我是看准这里来的。」
  「……啥?」
  小春的惊人之语,令喜藏为之一愣。
  「其实我原本也不想掉下来。只是最后在绕过妖道时,一时不小心踩偏了……」
  都是因为一时疏忽,被声音给吸引了注意力——小春暗啐一声,接着手伸进怀中,露出惊诧之色。
  「啊,糟糕!连通行证也搞丢了。」
  「妖道是什么?你说的通行证又是什么……」
  「啊~这样回去时就不能走捷径了……算了,只要赶快展开调查,把事情办妥好再回去,这样应该就没关系了!你也这么想吧?是不是?」
  小春莫名其妙地问他同不同意,令喜藏有股不祥的预感。当小春没做任何说明,像连珠炮似的,自顾自的猛讲时,通常都不会有好事。看在旁人眼中,会觉得小春的笑容很可爱,但看在喜藏眼里,那却是告知不祥前兆的可怕笑意。因为小春脸上浮现的,是充满好奇心的表情,而喜藏正好对此完全没辙。喜藏感到背后有股寒意游走,他才刚开口说了一句「你……」小春便打断他的话,劈哩啪啦讲个没完。
  「啊,你果然还是一样表情这么吓人!你这种脸,一定交不到朋友吧?光想就觉得可怜。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你。顺便来办事……喜藏,你帮我忙。小春大爷我就当你的朋友吧!」
  基于这个原因,又要再叨扰你一阵子啦!小春满脸天真无邪的笑意。这时喜藏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一直很在乎这个小鬼,简直就像傻瓜一样。
  (也许是因为觉得再也见不到面,所以才会想他。)
  他只会像个孩子似的,吵着索讨他没有的东西。当初要是没向老天爷祈愿就好了,喜藏现在已经开始后悔。而最重要的是,虽然喜藏心里想「要我说几遍才够啊,我才不需要妖怪当朋友呢!」但经这么一提他才想到,这句话他以前根本从未说过。

  ⑴立于寺门左右两旁,满面怒容的金刚力士。
  ⑵正午时大炮鸣响,用来告知正午时间。
  ⑶淡褐色。
  ⑷蓝中带红的颜色。
  ⑸「荻野」的日文为おきの,与「荻之」同音。
  ⑹在武士时代,平民百姓没有姓氏,只有武士及公卿才拥有姓氏。
  ⑺始自明治时代初期,又称作「浪花节」,是配合三弦琴伴奏的一种说书表演。
  ⑻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反」是量度面积的单位,「一反」约有十一公尺长。「木绵」即是指棉布。漫画《鬼太郎》中的「木棉布」即是这种妖怪。
  ⑼辘轳首是长颈妖怪的一种,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流传甚广,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现,特征是脖子可以伸缩自如,与井边打水时控制汲水吊桶的辘轳把颇为相似,故称之为「辘轳首」。
  ⑽偏亮黄的黄绿色。
  ⑾粗线搭配平行细线构成的格子图案。
  ⑿江户的公娼街。
  ⒀立春的前一天。
  ⒁节分当天,日本有撒豆驱鬼的仪式。
  ⒂暗茶褐色。
  ⒃附身在人身上,令人感到饥饿的一种恶灵。
 楼主| 发表于 2013-6-28 16: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高矮搭档重新结合

  这天像平时一样六点醒来。如果照以前的说法,应该是「天明六时」左右。从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年)一月一日起,引进了定时法,取代之前沿用多年的不定时法。在国外,定时法已经相当普遍,但这是日本很不习惯的时间法。因为过去都是以两个小时的间隔来表示时间,如九时、八时等,并采用一刻(两小时)、半刻(一小时)、四半刻(三十分钟)这样的时间区分,但没有比四半刻更小的时间单位。换言之,没有二十分钟、十分钟、三分钟这种时间的存在。由于是明治六年初突然引进,现在也才过了一个月,也难怪大家不习惯。
  话说回来,从明治五年改为明治六年,也同样很突然。在明治五年十一月九日,明治天皇下诏道「废除既往旧历,改用太阳历,全民永世遵行」,并由太政官⑴下达告示。此告示记载,一个月后的十二月三日将改为明治六年一月一日、四年有一天闰日、由不定时法改为定时法、历法由旧历改为新历等。这宛如青天霹雳的宣布,当然令世人乱成一团,其中最头疼的就属制作日历的业者了。他们和一般人一样,是在约莫一个月前才知道改历的事。当然了,才刚大量印制的旧历,马上遭到大量退货。「改历真可恨啊,」就算会出现旧历妖怪,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改历加上定时法的引进,学制加上征兵制,短短半年内,世上的制度全部更换。这世界充满了变化,但生活在这世上的人们又是如何呢?也许正确答案是「一样没多大改变」。对历制和时间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自然就不用提了,而拼了命想跟上这每天都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不过,不同于世上所发生的事,表面上看不出明显变化的,就是我们人类。仍有许多人停留在江户时代,不愿接受开化,也有人配合开化,试着穿上西服洋装,但还是觉得很不搭调,因而再次穿回和服。人这种生物,不管再怎么散往四面八方,还是很快就会回到他原本所待的地方,这或许是习性使然。而同样的情形,似乎也可以套用在人类以外的事物上……
  「嗯~生鱼片……牛肉锅……」
  喜藏斜眼朝这名连说梦话也完全没变的小鬼瞪了一眼后,钻进被窝里。他阖上眼,试着再次入睡,但过不到一分钟便又睁眼,又一次从棉被里探出头来,望向一旁。小春一样还在,伴随着打呼声,发出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声响。喜藏狐疑地望着他那流口水的憨样,不久,他起身走向左边角落,蹲下身朝小春的鼻子用力一捏。
  「唔……唔唔……唔……唔。」
  看来这不是幻觉。再次确定这点的喜藏,开始折棉被,打扫佛坛,张罗早饭。在这段时间里,小春沉睡的同时,肚子一直咕噜咕噜叫。「饭!味噌汤!酱菜!」昨晚一直这样叫嚷的小春,难得睡意战胜口腹之欲,昨晚喜藏心不甘情不愿地淘米时,他就睡着了。
  喜藏捧着锅子和饭桶回到起居室时,小春还全身裹着棉被睡觉,缩在角落里,如同蓑衣虫一般。小春以前所用的棉被,是向绫子借来的。现在已经还给绫子,家里只剩一床棉被。
  「别擅自使用别人的东西。」
  喜藏从小春身上扯下棉被,重新折好被,靠向右边。从棉被中被滚向一旁的小春,不断叨念着「小气」、「你真狠心」,但双眼依旧紧闭。
  「你不是有獠牙鬼的工作在等着吗?快点起床。」
  喜藏一面朝碗里添进满满的白饭,一面说道,但小春却摆着一张臭脸应道「再怎么着急,结果还不是一样」。
  「有个小鬼说过『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妖怪』,难道那是幻影?」
  那就没必要递饭给幻影吃了——喜藏作势要将白饭倒回饭桶里。小春急忙坐起身。两人瞪视了半晌后,小春先举手投降。他嘀咕着「你每件事都记得那么清楚,真讨厌」,喜藏不予理会,递给他一碗添得像山一般高的白米饭。小春先是一愣,接着噗哧一笑。
  (他嘴里抱怨,但最后还是替我添饭。)
  小春笑眯眯地说道「你还是老样子」,喜藏瞪了他一眼。
  「……对了,那件獠牙鬼的工作,是你自己要插手的吗?还是有人命令你这么做?」
  喜藏从饭桶里盛饭到自己碗里,如此询问。小春回答「是青鬼拜托我的」,不过喜藏对獠牙鬼的事,可说是门外汉。
  「青鬼就像是取缔妖怪的巡警。只要有夜行,他一定会参加,见有扰乱队伍的不法分子,就用手中的长矛剌向对方。虽然他的模样和力量令人敬畏,但长相比你还温柔多了。」
  小春如此说明时,早喜藏一步将满得像山一样高的米饭吃去一半。
  「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说的那位青鬼,是你的顶头上司吗?」
  「顶头上司?」
  喜藏那一板一眼的说话口吻,令小春忍不住喷饭,被喷了满脸饭粒的喜藏不懂他在笑什么,皱起眉头。
  「顶头上司是吧……我现在确实是在青鬼底下修行。虽然不算是我的师傅,但我请他锻链我。所以帮忙他执行工作,也算是我的修行之一。」
  「你说请他锻链你,意思是他比你厉害对吧?」
  干嘛问这种讨厌的问题——小春没回话,但脸上表情清楚地这么写着。小春以前是人称「三毛龙」的妖猫,拥有强大的力量。要成为猫又⑵,必须杀死和自己素有交谊的人类,并且和统率猫又的长老一起吃下他的脑袋,但小春不愿这么做,坚持不肯吃对方的头。此事他勉强含混过去,最后还是成了猫又,但猫又残忍的习性实在与他个性不合,于是他请獠牙鬼将他开叉的耳朵和尾巴切下,装在头上,变成鬼角,硬是要改当獠牙鬼。
  「我是个大妖怪,所以和其他妖怪不同……没错,我与众不同。要是我恢复原本的力量,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小春说自己是大妖怪,肆无忌惮,不过,那已经是他当獠牙鬼之前的事了。虽然现在他仍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妖怪,但与以前相比,妖力明显衰退许多。喜藏曾经听后山一名对小春怀有敌意的天狗这样说过。
  「换句话说,你拥有强大的妖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很弱对吧?因为不是其他妖怪的对手,很不甘心,所以哭着求青鬼『好好锻链我』,对吧?」
  「别自己乱编故事!再说了,提议要我帮忙的人,也是青鬼。夜行时,他似乎注意到我的力量。所以当夜行结束,众妖怪各自离去时,他主动向我搭话。」
  喜藏心想,可能青鬼原本想请别人帮忙,但别人都先走了,只好将就请小春帮忙,但因为他嘴里含着饭粒,所以没说出口。
  「青鬼是管辖这一带的獠牙鬼。个性沉稳话少,和他的个性一样,很懒得行动。除了夜行外,好像很少离开他的巢穴。」
  「所以才找你当跑腿是吧?」
  真没礼貌!小春怒骂道,露出被人说中的神情,喜藏微微眯起双眼,露出嘲讽的笑意。
  「看来,你还没习惯当一个了不起的妖怪。」
  不是还没习惯,我原本就很了不起——小春鼓起双颊,高高噘起嘴唇。他不光是外表看起来幼稚,连动作也是。
  「现在街头巷尾不是都在驱鬼吗?青鬼……不,应该说一般的獠牙鬼都很害怕。」
  听他的口吻,好像自己一点都不在乎似的,不过,小春昨晚确实是若无其事地吃着豆子。节分时撒豆子,是因为豆子具有驱邪的力量。除此之外,据说将沙丁鱼头插在柊树树枝上,鬼看了也会怕。
  「这不是迷信吗?」
  「这出奇有效。那些天生的獠牙鬼好像真的很怕。所以才会拜托原本不是獠牙鬼的我帮忙。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有强大的力量,身轻如燕。就算没变身,也能混在人类世界中,待在这里,不会有食衣住方面的困扰,所以要处理这件事,再也没其他妖怪比我更适合了吧?」
  喜藏心想,那我就来让你对「食衣住」伤脑筋吧。因为这每一样都握在喜藏手中。
  「不过,要是那个叫青鬼的一直待在另一个世界,那么,不管这世界发生什么事,也都和你或青鬼没关系吧?」
  喜藏心想,不光小春是这样,可能獠牙鬼都是好心肠、喜欢照顾人吧,小春听了之后朗声大笑。喜藏沉着脸应道「有什么好笑的」。
  「你自己才是人太好呢。刚才我不是说过,这一带都归青鬼管吗?的确,两边是不同的世界,但并不是完全不相关哦。有时是上下的关系,有时是左右的关联,看起来不时会改变,但总是会相互重叠。」
  小春双手往前探出,一面改变右手与左手的角度,一面在不松开的状态下转动。喜藏看得似懂非懂,微微侧头。
  「这边发生的事,对那边多少会有些影响,同样的,那边要是有事发生,这边也会受影响。」
  喜藏本以为两边是完全不相干的世界,对此略感诧异,不过,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家里满是妖怪,而且附近的河川里还住着河童。
  「换句话说,这边发生的事,你们并不在乎,但要是对那边有什么影响,你们可就伤脑筋了,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小春一派轻松地说道,将淋有山药泥的白饭扒进口中。也许是久没拿筷,他拿筷的样子略显生疏,看起来分外可爱。
  「而且我也很在意,是什么样的家伙在胡来。因为我听曾经见过他的家伙说,是个很奇怪的妖怪。」
  「是外形像人类小孩,厚着脸皮在别人家白吃白喝的妖怪吗?」
  「好像是一群外型亮眼,体格雄伟的家伙。」
  小春对他的挖苦故意置若罔闻,喝着味噌汤。由于小春怕烫,喜藏特地等汤凉了才端出来,但喜藏自己毫无自觉。
  「……一群?」
  喜藏对小春的这种说法颇为挂怀,因而如此询问,小春坦然应道「没错,一群」。「有多少人呢?」喜藏皱起眉头问道,小春微微侧头。
  「这就不清楚了。那些妖怪没在我们那边出现过。」
  那个世界的同伴到这边来时,刚好看到那些妖怪,听说有好几人,所以有传闻提到「那些奇怪的妖怪是怎么回事啊?」他们该不会都看到幻觉吧——喜藏喝着倒进碗里的茶,语气平淡地说道。
  「妖怪哪会看到幻觉啊!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幻觉就好了。」
  那样我就能好好休息喽——小春就往后横身躺下。
  「我后来整天都忙着修行,根本没空休息。连食欲也跟着大减……所以今天算吃得少了。」
  小春这句话说得很心虚,不过他已经吃了五大碗饭。山药泥虽然只分到一半,不过煮了一大锅味噌汤,喜藏喝得太饱,所以剩下的全进了小春肚里。他的食欲和以前一样,喜藏并不惊讶,但感觉不到他以前的那种愉快心情。喜藏见小春躺在地上,便将碗和餐具叠在他额头上。
  「竟然将瓷碗放在重要的客人额头上,你是阿岩⑶吗?」
  一片~二片~三片~小春一面数,一面随手从额头上取下餐具。
  「你要是弄破,我就用铁鎚把你头上的鬼角敲断。」
  快去工作,吃闲饭的——对獠牙鬼撂狠话的这个人,面目比獠牙鬼还要凶恶数十倍。鬼角是不可能敲断的,但喜藏有可能真的会动手敲,所以还是很可怕。小春赶紧捧着他额头上的餐具以及其他碗盘,跑向他熟悉的厨房。
  整理完早餐后,小春自己在衣柜里翻找,换上之前喜藏替他准备的居家便服,并以系绳将他那色彩斑斓的头发在头上绑成一束。
  「那我出门嘤。」
  我可不去——喜藏从位于起居室和店面交界处的工作间应道。吃完早餐后也不休息,便开始工作,这是喜藏的习惯。不论小春在不在都一样。
  「说这什么话。就算我自己一个人去调查,你还不是闲着没事干。俗话不是说,两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吗?」
  「是三个臭皮匠才对。如果只有两个人,那根本就没意义。话说回来,我又不会收妖。」
  又没人拜托你去收妖,小春一脸诧异地说道。
  「你那张可怕的脸,用来吓人最适合不过了。而且你是我重要的金主。」
  喜藏的嘴角下垂,皱纹浮现,以铁鎚将一张桌子钉牢,敲得铿锵作响。
  「要是和我一起去的话,一定会很好玩哦!对想要遇见新妖怪的你来说,今天是最适合的日子。一切包在我身上。」
  小春大声喊着,不愿输给铁鎚声。
  「能遇见新的妖怪,又能出外品尝美食,最重要的是能改善你讨厌出门的毛病!」
  真是好处多多呢——小春如此说道,来到喜藏身边,但喜藏仍不发一语地挥着铁鎚,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怎么看都觉得他敲过头了,但他可能是想掩盖过小春的声音吧。
  「喂喂喂,别装不理人。我们交情还不错吧?」
  你和我的交情就只有这样——喜藏就像在回答似的,连人带脸整个转走,背对小春。喜藏心想,我不想再像之前那样,一步步被卷进风波中。之前是他趁我松懈时,逼我和他一起行动,但昨天整晚辗转难眠,我已下定决心,这次绝不再上他的当。喜藏一直闷不吭声,想遵照自己的决定走,不理会小春。
  「你要是不去,我就掀你的底哦。」
  耳边传来这个声音,喜藏不禁停下手中的铁鎚。那不是小春稚嫩的声音。不知何时来到喜藏身旁低语的,是砚台精。他爬上架子,正好到可以在喜藏耳边说悄悄话的位置。喜藏面露嘲笑之色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底可以让你掀」,但砚台精用比平时更沉稳的声音说道:
  「是吗?那么,我把你每天晚上都会到庭院仰望夜空,一直静静等候东西从天上掉落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小春,你也无所谓吗?」
  「……」
  喜藏再次陷入沉默,最后开始慢慢收拾起道具。他从作业台离开后,返回起居室,慢慢换上外出服。
  「咦?你今天可真坦率呢。」
  已回起居室躺下的小春,见喜藏的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侧着头,露出纳闷的表情。

  数分钟后——
  (我才没特别等他呢。我只是担心他要是掉下来的话,我可就麻烦了。)
  喜藏在心中如此解释,望着一旁规律晃动,颜色花俏的长发。沐浴在冬天出奇耀眼的阳光下,小春的金发闪闪生辉。刺眼得令人忍不住眯起眼睛。这也是教人看了就火大的地方。
  「就先到那里瞧瞧吧。」
  与兴高采烈走在前方的小春形成强烈对比,喜藏双臂盘胸,手插在衣袖里,脸转向一旁,走得心不甘情不愿。不见他平时飞快的步伐,此时他走路的速度比寻常人还慢。
  「要去哪里?」
  喜藏沉着脸问道。他似乎还是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有些在意。
  「熊坂。」
  因为那里可以边聊边吃牛肉锅!小春就像是提出什么好点子似的,一脸得意,不过他才刚吃过早餐。
  「去别的地方。除了饭馆之外都行。现在就算去了,也吃不下吧?」
  「我自己一个人吃也可以,不过……确实现在肚子没那么饿。」
  那就中午再去吧——擅自决定的小春猛然转身,编了一首「因为阎罗王而吃不到牛肉锅之歌」,朗声高歌。
  改变目的地后,他们先前往蔬果店。喜藏平时买蔬菜都会到这家店,以前也曾派小春到这里跑腿。离熊坂没几步路的这家蔬果店,同时也是熊坂店里蔬菜的采购处。蔬菜的香味飘散至两人鼻端,站在店头的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认出小春,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哎呀,你回来啦?」
  脸上泛起活泼笑容,紧按着小春的头摩娑的女子,是蔬果店的独生女五月。这女子看起来不像会和妖怪有什么瓜葛,但以前曾被卷入河童惹出的风波中。怨恨小春的妖怪找小春身边的人类麻烦,五月受到波及。五月当然不知道个中原委,不过就算知道,她可能也不会害怕,她就是有如此胆识的女孩。
  「好久不见了呢,五月。」
  「这句话是我说的才对!」
  五月朝小春肩膀用力一拍,发出一声清响。尽管身材纤瘦,却臂力惊人。喜藏在店里光顾时,通常都是老板或老板娘顾店,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接待.
  「我听深雪说你回老家去时,吓了一大跳呢。又来你堂哥家玩啊?你该早点来跟我问候一声才对啊。」
  五月朝喜藏瞄了一眼。看来,她很清楚小春与喜藏是「亲戚」的这种对外说法。
  「我昨晚才刚到。第一个就到这里来跟你问候呢。」
  「真的?你嘴巴可真甜。」
  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交情这么好,不过五月和小春就像兄弟一样(五月个子高,长相也英气十足,两人看起来与其说像姐弟,不如说像兄弟)互相嬉笑。站在一旁观看的喜藏,看得目瞪口呆。
  「不过,小春你还是一样矮呢。要多吃点蔬菜才行哦。」
  小春睁大眼睛,侧着头问了一句「蔬菜?」
  「我回到那里后,都没吃过蔬菜呢。不只是蔬菜,包括米饭、味噌汤,也一口都没吃。」
  (对了,他在那边到底都吃些什么呢?该不会是吃人吧?)
  喜藏在心里想,那里的生活还真是难以想像。
  「咦?为什么?你在老家遭到虐待吗?」
  五月马上气得满脸涨红。不不不,小春伸手在面前挥个不停,但五月置若罔闻。
  「怎么可以这样……你明明正值发育期啊……该不会什么都没给你吃吧?」
  她以惊讶的表情低头望着小春。
  「哦~难怪你完全都没长高。」
  真是可怜——五月顿时垂成了八字眉。我长得太矮,真是不好意思啊!有点闹别扭的小春,眉尾也微微下垂。
  「什么烂父母嘛……看我用这个好好揍他们一顿!他老家在哪里?」
  五月单手拎着南瓜,不知为何,紧揪着喜藏的前襟。喜藏突然成为箭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五月不予理会,以流氓般的凶狠口吻喝斥道。
  「你这个人还是一样有趣!」
  小春捧腹强忍着笑,如此说道,但五月根本没在听,而喜藏也不觉得有趣。因为……
  「……你该不会也欺负这个孩子吧?你要是敢这么做,我绝不饶你。喏,快说!」
  五月完全把他当成怒火宣泄的对象。
  (……受虐的人是我才对。)
  当五月抓着他的身体死命摇晃时,喜藏在心里暗自嘀咕。妖怪们擅自在他家中长住,而这个小鬼又从天而降,在家里赖着不走。明明是我在照顾他,现在却有人怀疑我在虐待他……未免太悲惨了。望着喋喋不休的五月,以及颓然无力的喜藏,小春笑得东倒西歪,但笑了两分钟后,他似乎也腻了,改为清咳几声,拉着五月的衣袖,转移话题。
  「我问你,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咦?奇怪的东西?」
  「例如妖怪之类的。」
  喜藏本以为五月会噗哧笑出声来,回他一句「说什么傻话呀」,但五月却叫了一声「啊!」松开喜藏的前襟,双手使劲一拍。
  「有有有!」
  「你看到啦!」
  小春喜溢眉宇,端正站好,微微睁大眼睛。
  「是什么样的妖怪?在哪里看到的?」
  突然「抽中签王」,小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连忙询问,但五月却是一副很了不得的模样,双手搭在小春肩上,要他先冷静下来。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又装出煞有其事的口吻。
  「那应该是一目小僧⑷吧?只长着一条腿,一颗眼珠,顶着光头的妖怪。穿着红白横条图案的衣服,一副像是要登台表演的华丽打扮。我是在四天前的傍晚时分看到的。这里再过去没多远,不是有座桥吗?我在那里散步时,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绕着我兜圈子。我『哇』的大叫一声,赏了他一巴掌。」
  「赏了妖怪一巴掌……」
  小春一时无言,伸手摸了摸脸颊,接着才又说道「然后怎么样?」催她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逃走了。」
  「啥?逃走了?什么也没做?」
  又是个出人意料的回答,小春听了之后直眨眼。喜藏面无表情,眉间的皱纹又多了一道。也许是挨了我一巴掌,吓到了吧?五月如此说道,纤细的脖子微侧,像想到什么似的,仰望天空。
  「他愣了一下,飞向空中,单脚拼命往前蹬,匆匆忙忙地逃走。我看他离去时的背影无比慌张,感觉自己好像在欺负弱者似的,有点同情他。」
  小春与喜藏面面相觑。说到一目小僧,以前小春和喜藏曾在彦次家见过,是个爱四处蹦蹦跳跳撞人,活力充沛的妖怪。或许每个一目小僧都有不同的个性,不过他们两人实在无法想像。
  「话说回来,你们为何问这件事?」
  面对五月的疑问,小春马上随口含混过去。
  「其实我也看到了。斑斓的长发随风飘扬,看起来威猛又聪明的妖怪。」
  喜藏以不屑的眼神俯视着小春。
  「哦,斑斓的长发是吧。发色确实和你长得很像。但你真的看到了吗?」
  面对露出狐疑眼神的五月,小春面露惊讶之色。
  「什么嘛。你不也是亲眼看到吗?」
  「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说得义正辞严的五月,比任何人都更有男子气概。
  与五月道别后的两人,到鱼店、干货店、丸子店等小春熟悉的町内店家四处巡视过一遍。因为他们认为,既然五月在这附近见过,那或许也有其他人见过。尽管这样的想法没错,但当他们来到第三家店时,喜藏已经感到不耐烦。今天是好天气,而且又是在同一处町内,走起来并不会让人觉得受折腾。喜藏之所以感到不耐烦,是因为人们热情招待小春的模样。
  「嗨,好久不见了。」
  「小、小春!」
  只要小春打声招呼,对方便会以惊喜交集的表情前来迎接他。甚至有人一把抱住小春,给予热烈的欢迎。喜藏在后头望着这一幕,看傻了眼,但他并不光只是因为这样而觉得不耐烦。而是因为,他们明明是向人问话,却净从别人那里收到许多食物。和小春熟识的店内老板和伙计,一见小春便开心不已,陆续拿店里的商品送他。每家店都是这种态度,所以接连绕了一间、两间、三间,到了第五间时,这些送给小春的贡品全捧在喜藏手上。喜藏当然不想帮他拿,但这样又会被人怀疑他「竟然让一个小孩拿这么多东西」,于是他才会很不情愿地从小春手中抢下礼物,全部自己一个人拿。
  「喂,小藏子,再不走快点,天都快黑喽。」
  两手空空,一派轻松的小春,走在喜藏前方,发出奸笑。等回去你就知道了——喜藏如此低声说道,那恐怖的模样令小春为之一震,但他还是啃着鱼店送他的鱿鱼干,一派悠闲地走在大路上。
  「大家都向你献上贡品,难道你用了什么幻术?」
  「怎么可能。强迫别人听自己的话,那多无聊啊?就像这样。」
  小春手负在身后,招了招手,喜藏就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他皱起眉头。像这样被小孩挥之即来,实在很不是滋味。
  「之前有一群叫百目鬼的家伙,很擅长幻术,不过其他妖怪就算想用这招,顶多也只能让对方无法动弹而已。让对方的身体无法行动,然后趁机一口把对方吃了!卡滋卡滋。」
  小春故意发出咀嚼的声音,露出冷笑,存心吓人,喜藏一拳往小春脑袋敲下。
  「你不是都强迫别人听你的话吗?」
  「……你有听过我的话吗?」
  小春脑中想得到的,就只有喜藏板着可怕的脸孔:心不甘情不愿,摆出一副「被你拖下水了」的表情,勉为其难地出手帮忙的模样。望着多亏招手这招才来到他身旁的喜藏,这次他同样露出很不情愿的表情。小春对他说「你就开心点嘛」,喜藏回了一句「真好意思说」。
  「我明明就不喜欢,为什么非得摆出开心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次你不是很干脆就来了吗?」
  喜藏想起砚台精威胁他的那句话,沉默不语,不知情的小春侧头不解,但他不想再追问,径自吹着口哨,愉快地迈步向前。
  接着两人走向第五间小春熟悉的店家,但之后小春与喜藏皆脸色凝重。最后什么都没问到——并非如此。当初两人心想,应该大部分都会回答「没看到妖怪」,但问过之后,没想到得到的回答出奇的多。就这点来说,可说是成果丰硕,但最重要的内容却乏善可陈。
  「和我听到的不一样……」
  步出红豆汤店后,小春暗自嘀咕道。
  ——现今在人类世界游荡的,好像是一群可怕的家伙。若没有相当的实力,恐怕无法与之对峙。要是你肯去的话,便帮了我一个大忙,你愿意帮忙吗?
  「因为青鬼一本正经的这样拜托我,我才急忙准备好一切,来到这里,可是……感觉好像不是什么多重大的妖怪事件,需要我专程来处理。」
  小春双臂盘胸,摇了摇头。要赶走一个麻烦人物,这是个很适当的借口——喜藏说。
  「……总之,先来归纳一下我听到的消息吧。」
  小春似乎早已抱定主意,不理会喜藏的挖苦,他目视前方,仔细将这几小时里听到的消息做个整理。
  「五月遇到的妖怪,可能是一目小僧。他是个被赏一巴掌就落荒而逃的没用家伙。而干货店老板娘看到的,是将老板娘的行李送到家中的体贴妖怪,而且一直桀桀怪笑,那似乎是笑男。味噌店的媳妇被颜色像彩虹,呈千鸟格子⑸纹路的一反目绵握住手,红豆汤店一名熟识的女性友人,遇到一名大头的大叔,那应该是滑瓢⑹在夸她『漂亮』,想问她叫什么名字。拒绝它之后,他一直缠着追问,一路跟着她走回家……」
  那些自称「看到妖怪」的人所做的证词,包括听人转速在内,共有六件。每个人见到的妖怪,细问过形状后得知,似乎都不是同一种妖怪,但有其共通点。那就是他们的颜色和模样,即使天色昏暗一样显得亮眼又华丽。而且——
  「他们每个家伙都不干坏事,都只是向女人搭讪,结果碰钉子,或是被尖叫声吓着,落荒而逃。」
  小春很不情愿地对喜藏这番话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而看到妖怪的,刚好全都是……女人。煎饼店那位退休的老板娘,是请一位像青女房⑺的女妖怪替她按摩肩膀,而米店的孙女,则是有一名俊美男子身穿仙女般的闪亮羽衣,轻抚着她的头对她说『我们十年后再相见吧』,嗯……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小春以手掌紧按着额头,喜藏则是嘴角下垂,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米店的孙女才十岁。就算对方是妖怪,也还不能娶她吧。」
  「……意思是,现在先放你一马,等你长大后再来娶你,是吗?」
  愈听愈糊涂了!小春双手抱头。喜藏冷眼俯视着小春,说了一句「应该是个风流鬼吧?」道出他心中的想法。小春思索片刻后,眉毛垂成难看的八字眉,暗自嘀咕道。
  「……一个单纯只是喜欢女人的妖怪?又不是某个画师……如果真是这样,我专程跑这一趟根本就没意义……」
  喜藏毫不同情的对他说道:
  「本来就没意义吧。」
  「有!」
  小春不断搔头扯发,满脸苦恼,喜藏对他说了一句「就快中午了」。这时小春马上面露悦色,踩着轻快已极的步伐,迈步朝熊坂走去。喜藏挖苦他「你这脑袋转变得真快,挺方便的嘛」,小春马上回他一句「好歹比某人那转变得慢,诸多不便的脑袋来得强」。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似乎完全没因为肚子饿而减损分毫。

  「熊坂到喽~」
  心花怒放,一路哼着小曲的小春,当他一站在熊坂前,脸上笑容顿时僵住。熊坂在营业时间总会于店门外挂上写有红字的旗帜,但这天却没看到,而且店门紧闭。上面还贴着一张纸。
  ——本日暂停营业。
  「……咦?」
  小春抬头望向一旁,不知情的喜藏就只是摇头。熊坂只休过年三天和盂兰盆节。换言之,今天有无法避免的苦衷,非得暂停营业不可。是掌管店里生意的坂本夫妇全染上重感冒,还是负责跑内场的女侍们生病呢?——喜藏开始往坏处想,眉头紧蹙,就在这时……
  「我的午饭……」
  小春发出难过的叫声,蹲下身双手撑地,不住叹息。瞧他那悲叹的模样,仿如世界末日到来一般。喜藏原本眉眼刚浮现的皱纹,此时因截然不同的原因而又加深些许,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们先回家吃吧」,便迅速转身。他的步伐飞快,与去时迥异。
  「回家?眼前明明有许多看起来很可口的饭馆啊?」
  熊坂的旁边和对面分别有定食店和鳗鱼店,一路上也有好几家卖天妇罗或寿司的摊贩。小春说,根本不必专程回家,只要在这一带吃饭不就行了吗,但喜藏基本上不爱外食。最近难得与人交际,所以才有机会在外头用餐,但是和这个小鬼根本就不需要交际应酬。
  「啊,我懂了。没钱对吧?那我回你家拿点钱来吧?」
  「我身上没钱,就算回家一样也没有。所以你就忍着点吧。」
  喜藏一脸不悦地说道,小春伸指戳着他的手臂笑道「又来了」。
  「彦次还你的钱,应该还剩下不少吧?」
  喜藏对小春的机灵暗啐一声。
  「你好歹也该学学什么叫客气好不好,你这个吃闲饭的。那笔钱可不是用来养你的。」
  小春沮丧地垂落双肩,缓缓站起身,接着突然往前疾奔,钻进一家荞麦面摊的暖帘里。前后大约只有三秒,喜藏来不及出手阻拦,就这么愣在原地。当真是迅如脱兔。

  在荞麦面店吃完午餐的两人,改前往神无川。神无川位于浅草町外郊,一处种有桑田和水田的农村附近。明明离浅草町没多远,却感受得到浓浓的田园风情。每当春风送暖,这里四处开满油菜花,形成一幅令人看了心旷神怡的美景,但此时刚立春不久,仍是满地枯草。离开荞麦面店前往神无川的路上,喜藏一直牢骚满腹,原本就长得很可怕的脸,这时变得更骇人了。
  「鲜鱼块荞麦面我第一次吃,还真是好吃呢。」
  看小春春风满面的模样,很难想像三十分钟前他还一脸苦恼呢。小春与喜藏上一次像这样两人一同前往神无川,已是半年前的事了。神无川住着一名小春认识数十年的知己。不过,只有小春自己当对方是知己……总之,他们两人此时前往神无川,想请那位可靠的知己赐教。
  「喂~河童头目~」
  来到河边,跳下河堤后,小春单膝跪地,朝河里放声大喊。站在后面看的喜藏心想,这一幕和以前一模一样。
  「弥弥子~」
  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任凭他喊破喉咙,也没人出现。冬天的水面一片寂静,别说水阻了,就连波纹也看不见,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弥弥子~你在忙吗?」
  喜藏说「她只是不想见你罢了」,小春就像在说「你很吵耶」似的,反手在背后挥了几下,令喜藏后退两步。
  「哦,是因为太久没见,害臊是吗?」
  喜藏想像弥弥子那害臊的表情,顿感一阵寒意。小春可能也和喜藏做了同样的想像,表情为之一僵,接着他像是猛然想到似地,转头朝喜藏笑。
  「你喜欢的那个表情凶恶的家伙也来喽~」
  喜藏板起脸孔回了一句「是你太嘻皮笑脸」,就在这时……
  「我也看他很不顺眼。」
  一名顶着绿色妹妹头的女河童如此说道,从河面冒出头来。在小春招手前,她自己先来到河边,紧盯着小春和喜藏。她还是一样眼神凶恶,与喜藏不相上下。这名鼻子下方与嘴巴相连的部位长得很像猫的河童,原本住在北方一处名叫寒泽的极寒之地,但她为了寻求新天地,而一路辗转来到这处的神无川。从那之后,她在这里统管其他河童,成为这一带名副其实的河童女头目。
  「嗨,头目,最近过得可好?」
  小春和善地如此问候,弥弥子马上冷冷回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喂喂喂,这么久没见了,怎么没先寒喧几句呢?」
  「我不喜欢拖拖拉拉。你会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麻烦事要拜托我吧?有屁快放。」
  小春颇感诧异,心想,这家伙真不可爱,弥弥子不理会他,改望向站在小春身后四步远的喜藏,向他唤道「小哥,你过得可好?」喜藏点头应了声「嗯」。
  「这样啊,那就好。」
  态度也差太多了吧!小春如此大吼,但弥弥子和喜藏都置若罔闻。
  「这么冷的天,你待水中不觉得冷吗?」
  「不会,河童身强体健,不管再冷,只要有水就没问题。」
  「就怕连日不雨是吗?」
  「可以这么说。」
  二人就像相识数十年的知己般,展开轻松的对谈,不过,这样说也不算有错。因为弥弥子是与喜藏的曾祖父交谊匪浅的河童。基于这个缘分,弥弥子对身上留有曾祖父身影的喜藏相当关心,而喜藏对这名和曾祖父往来密切的河童,也有一份亲切感。不过两人都已有半年没见。第一次见面也是半年前的事。
  「咦,你们后来没再见面吗?」
  小春发出一声惊呼,喜藏和弥弥子不约而同点头。
  「你都没来拜访她吗?」
  我又没事,干嘛来拜访她——喜藏一本正经地回答。
  「没事也要去拜访,这才算是朋友之间的往来啊。你说是吧,弥弥子?」
  小春这番话乍听之下颇有道理,弥弥子瞪着他,回了一句「你还真好意思说」。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无事不登三宝殿。」
  「哦,这么说来,你当我是朋友喽?」
  见小春那嘻皮笑脸的模样,弥弥子从头顶的盘子里捞水往他身上泼。
  「喂,快住手啊!我最讨厌水了。」
  「就是这样我才泼你啊。因为我最讨厌你了。」
  太过分了!尽管小春如此大叫,弥弥子还是不予理会,这时,她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向喜藏。
  「对了,小哥,那位小姑娘可一切安好?」
  面对弥弥子的询问,之前面露嘲笑之色的喜藏,顿时表情为之一僵。
  「那位小姑娘?难道这家伙迷恋上哪位小姐?」
  小春的询问,弥弥子回了一句「怎么可能」,差点噗哧笑出声来,但是看到喜藏的表情,旋即改为清咳一声。
  「是小哥的妹妹。」
  「哦,是深雪啊。」
  咦?小春侧着头望向喜藏。
  「对了,深雪没在家里呢。她是去熊坂玩吗?」
  小春因为掉落庭院的冲击,再加上完全睡迷糊了,一时忘了这件事,喜藏的妹妹深雪昨晚和今天早上都没在喜藏家。之前一直都没住在一起的喜藏和深雪,是在半年前才相认。深雪自从她母亲过世后,三年来都在熊坂里,但现在应该是和喜藏同住才对。难道她是到牛肉锅店过夜?面对小春的询问,喜藏以冷漠的声音回答。
  「她没住家里。」
  「啥?」
  小春与弥弥子异口同声应道,面面相。
  「咦?你们后来不是一起住吗?」
  我也是这么以为,才问你这件事——在场的弥弥子也露出诧异的表情。以妖怪的角度来看,似乎也认为他们现在住在一起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她现在还住在熊坂。」
  喜藏很不耐烦地应道,对此大为惊讶的小春,向弥弥子晈耳朵道:
  「……喂,那个人应该不像他这么难搞吧?」
  他所说的「那个人」,指的是喜藏的曾祖父。
  「虽然他也有点怪,但好歹没这么笨。」
  老爱对小春说的话唱反调的弥弥子,对此也深表同意。
  「难怪屋子里没有深雪的味道……对了,为什么你们不住一块?不过,照情况来看,感觉要不分开住都很难。」
  你闯了什么祸啊?小春话中带笑地问道。
  「你不是到这里来聊我的事吧?要问什么,赶快问!」
  喜藏不堪其扰,强行转移话题。
  「哇,竟然这样子含糊带过。一定是有什么难堪的隐情吧?」
  这件事待会儿再好好问你——小春如此说道,转为向弥弥子谈到那群妖怪的事。说着说着,小春自己倒是逐渐偏起头来。
  「就像这样,是一群很匪夷所思的妖怪。对于这群最近在浅草一带出没的妖怪,你可知道些什么?」
  一直专注默默聆听小春说明的弥弥子,直接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而且也见过。不过只见过其中一人。」
  「噢~不愧是弥弥子!」
  小春手指弹出一声清响,脸上露出很孩子气的笑容。
  「是什么样的家伙?你在哪儿见到的?以你的个性来看,一定狠狠修理了对方一顿对吧?」
  弥弥子斜眼望着小春那得意忘形的模样,颇为不屑,清楚流畅地道出原委。
  「那是多久前的事呢……应该不会超过十天吧。那晚风很强。纸张、垃圾、木板,许多东西都被吹跑,我因为觉得有趣,在这里望着天空乘凉。结果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侧外形华丽,从没见过的家伙,从风中缓缓出现。」
  弥弥子一时看作是出现在月光下的百鬼夜行队伍,但接着她旋即明白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那不像夜行那般热闹,而且夜行的动作也没那么凌乱。」
  参与百鬼夜行的妖怪,虽然都摆出旁若无人的高傲态度,但队伍却井然有序。队伍中的妖怪全都是经过千挑百选,力量强大的妖怪,所以他们都会很小心,不让自己脱队,坠落地面。
  「好像有某个笨蛋,完全忘了要小心这件事。」
  在夜行时想着别的事,脱队坠落的小春,在一旁装蒜含混过去。
  「竟然有这种妖怪,在夜行时还有余力想别的事。哎呀,真是佩服之至……对了,你说从没见过,到底是怎样的家伙?就算不是夜行的队伍,但总是妖怪吧?」
  弥弥子露出沉思的表情,很谨慎地说道:
  「应该算是妖怪吧。尽管带有人味,但隐隐透着妖气。他的身体像大蛇般细长,不过外型是一条气派的飞龙。但总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他全身呈翠绿色,鬃毛闪耀着姜黄色的亮光。」
  真有那么气派吗?小春露出怀疑之色,喜藏看了觉得纳闷。打从刚才起,每次一听到人们提到那些妖怪看起来很气派,小春便会露出诧异的表情。弥弥子对喜藏说「妖怪其实都很朴素」。
  「彩色版画上常会描绘华丽的妖怪图画,但一般来说,妖怪不是那副德行。有的原本就是很容易隐身在黑暗中的颜色,有的身体颜色亮眼,却刻意做朴素的打扮。就连你也是,你虽然顶着花稍的头发,但在那边的时候,你都穿暗色衣服对吧?不过,我看到的那家伙,别说隐身黑暗中了,他甚至还用上在黑暗中特别显眼的颜色。」
  听她这么说,此事确实古怪。让人觉得就像是「在黑暗中也刻意涂上颜色,让自己变得醒目」。
  「模样过于醒目,比较不容易变身,所以一般应该都会做比较朴素的打扮……不过,妖怪里面总也有些怪里怪气的家伙,也许对方只是想搞怪罢了。」
  「那么,你说他带着人味是什么意思?」
  喜藏如此询问,弥弥子难得露出难以敔齿的表情。
  「那家伙与我四目交接时,面露惊诧之色,就逃得无影无踪。」
  又逃啦?小春为之一愣。这班妖怪可真会逃。
  「不……虽然是逃走了,但过没多久,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拿着个东西猛然朝我递来。
  「是刀吗?」
  有没有刺出洞来?小春朝弥弥子的腹部和后背来回张望。「怎么可能被刺出洞来嘛。」弥弥子朝没礼貌的小春赏了一巴掌。
  「他递过来的不是刀,是小黄瓜。」
  小春瞪大眼睛,大叫一声「小黄瓜!」就倒在岩石上,像在诵经似的喃喃自语着「帮忙拿行李、按摩肩膀、给河童小黄瓜……」小春面对这一堆怪事,脑中乱成一团,喜藏代替他询问。
  「那小黄瓜是献给你的贡品吗?」
  「没听说过有哪个河童讨厌小黄瓜,所以应该不是在向我找碴。」
  那个妖怪将小黄瓜交给弥弥子后拔腿就跑。弥弥子心想,这小黄瓜该不会有毒吧,为了谨慎起见,她请专门吃毒的妖怪「毒蝮」试毒。
  「呕,真难吃!这什么鬼东西啊,这么难吃!」
  毒蝮大吼大叫,吐了出来,所以弥弥子就放心地吃了。因为毒蝮讨厌的东西,正好证明它无毒。
  「那家伙真的很怪。光看外表的话,是个罕见的气派妖怪,但其实是个胆小鬼。」
  那妖怪在朝弥弥子递出小黄瓜时,也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弥弥子绿色的手指不过才轻轻碰它一下,他便全身一震,仓皇地飞奔逃离。
  「你所追查的妖怪,好像是一群很窝囊的家伙呢。」
  这样正适合由你来收拾——被喜藏如此嘲笑的小春,全身虚脱无力,躺在地上低语道。
  「未免也太不济事了吧……不过,我竟然和他们有同样的想法,实在很难接受。」
  小春伸手进怀中探寻,将五月给他的小黄瓜抛向弥弥子。笨蛋果然都是同一个想法——弥弥子如此说道,开心地接下小黄瓜。喜藏心想,不管哪个世界,女人一样都抗拒不了东西的诱惑。
  「……最近在这一带出没的家伙,好像专挑女人下手呢。」
  心情转好的弥弥子如此说道,小春与喜藏互望了一眼。
  「真的是这样吗?」
  小春挺起上半身如此询问,弥弥子再度很谨慎地应了一句「可能是」。
  「除了我之外,和那群华丽妖怪打过照面的,也都是女性。我当然也问过其他男性,但都没人遇过他们。」
  「专挑女人下手……难道是剪发虫的变种?」
  剪发虫是喜欢少女乌黑长发的妖怪。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将剪下来的头发绑在一起,作成长度足以绕日本一圈的假发。——在妖界中有这样的传闻,但真相不明。
  「应该不是剪发虫。虽然我也有头发,但是太短,而且其他人有的根本就没留长发,当然没头发好剪。」
  「说得也是……五月也没留长发。」
  小春在岩石上盘腿而坐,沉声低吟,一旁的喜藏向弥弥子询问。
  「这事你怎么看?对方是什么样的妖怪,有什么企图?只挑女人下手,有什么原因吗?」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企图——弥弥子冷冷地应道,不过隔了一会儿,她说她知道对方专挑女人下手的原因。
  「是什么?」
  见喜藏一脸认真的表情,女河童微微一笑。
  「应该是好色吧。」

  从神无川返回的路上,小春与喜藏满腹疑问。
  「好色的妖怪……」
  感觉真没劲——小春仰望天空,语带叹息地说道。喜藏也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内心暗自叹息。他原本就没什么兴趣,现在更是干劲全消。这起惊动街坊的好色妖怪事件,此刻这两个男人并不觉得是什么多严重的事。因为真要细究对方所做的事,大多是帮助人(女人),或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那名被对方缠着问姓名,一路跟在家门前的妇人,遭遇令人同情,但那个妖怪可能是胆小,最后并没走进她家中,只在大门前徘徊。
  「本来以为会是更厉害的家伙呢。」
  面对牢骚满腹的小春,喜藏不屑地应道。
  「你还想尝尝那种差点送命的滋味是吗?」
  「我想和厉害的妖怪一战,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本以为会遇见妖气腾腾,威风凛凛的妖怪,才不是这种窝囊的家伙呢。」
  说什么好色妖怪,我从没听过这种蠢妖怪——小春很不屑地说道,这时,他突然露出察觉某事的表情。
  「对了,说到好色的男人,好像就住这附近。要顺道去看看吗?」
  「不要。」
  喜藏马上以清晰的声音回答,但提问的当事人打从一开始就不期望他做出识趣的回答。「我没空和那个傻瓜见面」、「我会被他传染好色病」,喜藏说了一大堆坏话,但在小春的招手下,就被拖着走,两人转眼已来到彦次住的那栋长屋所在的大路。
  「唔……我快被熏死了。」
  小春一转进巷弄,马上捏住鼻子,就这样一路走到彦次住的长屋。在位于私娼街⑻后方的这座长屋前方,有一条仿佛可听见浑浊水声的河渠流经。长屋的住户和私娼街的人们,全都把垃圾往这条河里丢。就如同「禁止赤身露体行走于大路上」的规定一样,政府也明令禁止这种丢垃圾的行为,但只要没人看见,大家都公然违法,完全不当一回事。由于这一带开始变得昏暗,河川看起来比平时更显阴森。
  彦次独自住在巷弄尽头数过来第三间长屋。这里是分租长屋,每间房都只有九尺二间⑼大,相当狭窄,不过就算一家四口同住也不足为奇。一想到这点,虽然彦次称得上身无分文,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过,看在妖怪小春眼中,他似乎只有「好窄!好挤!好破!跟箱子一样!」这样的严厉批评。
  「喂~有人在吗~」
  一站到彦次的长屋门前,便朗声高喊的小春,也不等人回答,便毫不客气地使劲敲门。喜藏以冷峻的口吻低语道「你是来踢馆的吗?」
  「喂~彦次~」
  好色画师~尽管这样叫喊,里头还是没人应答。
  「咦……他不在家吗?」
  小春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屋内的情况,但感觉不出有人。
  「可能是去找娼妓了吧。」
  小春听喜藏这么说,应了一句「他还是死性不改」,就停止敲门。
  「好像家里一样养了什么东西。真是学不乖。」
  似乎从门缝里飘来一股妖气。彦次之前曾被妖怪附身,差点丢了小命。后来在小春与喜藏的帮忙下,才得以平安保住一命。
  「他是个笨蛋,一直到死都不会记取教训的。」
  喜藏那毫不留情的口吻,连小春听了也猛点头,不过话说回来,彦次会扯上那起妖怪风波,也是他们两人所造成。当时为了吓彦次而带来的妖怪们,相当中意彦次那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就在这座长屋里赖着不走。彦次原本就是容易招惹妖怪的体质,后来又因为小春和喜藏而过起周遭满是妖怪的生活。而这两个无情的人,早已完全忘记自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算了,反正我找彦次也没什么事,那就下次再来吧。回去时,再去一趟熊坂吧。搞不好他们只休半天呢。」
  小春转身,如此提议,难得喜藏并未反对。因为平时只有过年和盂兰盆节才放假的熊坂,此时突然暂停营业,喜藏也颇为在意。小春见喜藏没提反对意见,眉开眼笑,一路上踩着轻快的步伐。
  当两人再度抵达熊坂时,小春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因为没看到旗帜,门上依旧贴着「本日暂停营业」那张纸。小春暗啐一声。
  「啊~又吃不成了!怎么办?要去老板的住处拜访吗?」
  老板的住处与熊坂近在咫尺。熊坂后面那栋双层建筑的长屋便是。坂本夫妇住一楼,深雪和阿松等女侍住二楼。
  「就算去老板的住处拜访,他们也不会开店的。你对吃也太执著了吧。」
  「笨蛋,这我当然也知道啊。不过,总可以见到深雪吧?」
  「你就那么想念她,连明天都不能等?」
  你这个人可真不坦白——面对小春紧盯的目光,喜藏把脸转开,快步离去。

  浅草妖怪出没事件:
  一、一目小僧、青女房、龙、滑瓢、一反木绵、笑男等妖怪。
  二、气派的身躯,外加华丽的颜色。红色、翡翠色、翠绿色、琉璃色、金褐色、姜黄色、彩虹色等。
  三、力量不明。但模样怯懦。
  四、在男人面前不会露脸,只要对方是女人即可,不分老幼。好女色。
  五、虽无特别的危害,但接获不少女人的抱怨。
  以下是女人们的证言。
  一、一直在女人身边打转,紧盯着瞧。
  二、将女人的行李送到家中。
  三、询问姓名和住处。
  四、握女人的手。
  五、献上女人喜欢的东西。
  六、夸奖女人的衣服好看。
  「呃……告诉我这些事的,是一位年近七十,体型丰满的老婆婆。真不简单。她们遇到的,好像都是不同的妖怪,但特征和个性非常相似,让人觉得像是拥有某个相同目的的集团。他们的特征是……胆小。但又很体贴周到。很喜欢女人,而且又亲切……世上有这种妖怪吗!」
  小春抛出手中的毛笔,仰身躺向榻榻米。回到家后,他便借砚台精的身体一用,写下那些妖怪的特征,但愈写愈觉得蠢。喜藏看纸上有一半画的是笔法拙劣的妖怪涂鸦。
  「这就是你要找的妖怪?脸看起来很窝囊呢。」
  喜藏如此嘲讽。
  「就是说啊……你的脸应该要更可怕才对。但我就是画不好。」
  小春一脸遗憾地说道。看来,纸上这个弱不禁风,目光炯炯的妖怪,画的是喜藏。喜藏把纸按在小春脸上,命他重画。
  「就是说啊,小春。既然都磨墨了,就把它用完吧。」
  砚台精难得会同意喜藏的话。他摇晃自己,检查墨水的残量,露出觉得很可惜的表情,似乎不是因为同情他人像画画得太糟,才这么说。
  「我不想画了……」
  「那么,为了庆祝我们的重逢,我来帮你画吧。」
  钟槌从小春手中抢走毛笔,开始在小春脸上乱画。
  「……喂,我玩板羽球可没输你哦。」
  之前三两下就被打败,小春就此错失替自己抗辩的机会。
  「你不只玩板羽球输我,平时一些大小事也全都输我。」
  虽然很生气,但你确实厉害——小春只能如此无力地低语。
  「你们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啊。算我一份。」
  「哈哈哈,你那张蠢脸现在变得更蠢了。」
  因为厌到泄气,再加上肚饿,小春只能任凭摆布。小春已经好一阵子没回到这里,所以荻之屋的妖怪们像半年前一样喧闹不已。如果只是高兴喧闹,稍微恶作剧,那还算可爱,但妖怪是一种完全不懂节制的生物,当喜藏准备好晚饭,回到起居室时,小春已全身写满了字。喜藏先是停顿片刻,接着向小春揶揄道「很适合你嘛」。小春瞪了喜藏一眼,但当他看到喜藏手中的晚餐,顿时表情为之一亮。因为喜藏今天准备的晚餐,比平时都来得丰盛。白饭、味噌汤、酱菜,和平时一样,但另外还附上烤针鱼、豆腐串烧、丸子。这是喜藏欢迎小春归来——才怪,其实是为了不想让人们送小春的食材腐坏,才准备这些丰盛的菜肴。眼看小春就要飞扑而来,大快朵颐一番……
  「会弄脏的。去外面把墨汁冲干净。」
  在喜藏锐利的视线下,小春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庭院。他拜托刚好从空中飞过的「降雨小僧⑽」帮忙,将雨下在自己四周,把墨水洗净。他全身湿淋淋的返回家中,「熄火爷爷⑾」以强过平常十倍的呼气替他吹干。对这一连串奇妙光景视若无睹的喜藏,开始独自吃起了晚餐。
  「唉~好不容易才有工作上门,对手却是那种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牛肉锅吃不到、弥弥子态度冷淡、彦次还是一样沉迷女色,最惨的是对着眼前这张鬼面。」
  身体全干的小春,一坐在喜藏面前,马上吃起了饭,身上到处隐隐可见墨水的遗痕。
  「别把我算在内。」
  「你是罪魁祸首耶!」
  小春很没礼貌地将筷子指向喜藏。你指的是什么?喜藏装起糊涂,小春高高噘起嘴巴。
  「还说呢!为什么你没和深雪一起住。就连弥弥子也很惊讶呢。我更是吃惊。」
  「人类有些事,不是你们妖怪能懂的。」
  喜藏那不容置喙的回答,令小春鼓起腮帮子。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很天真无邪,令喜藏有种欺负孩童的感觉,他急忙转过脸去。
  「我……」
  喜藏正要说话时……
  「请问有人在吗?」
  后院传来女人语带顾忌的叫唤声。小春和喜藏一听就知道对方是谁,不约而同互望一眼。喜藏还没起身,小春已一溜烟地朝后门奔去。
  「今天是炖山菜吗?」
  小春一开门便如此询问。眼前站着的,就是他们两人都猜到的人物——绫子。许久不见绫子的小春,正面注视着她,见她还是一样风情万种,心里赞叹,嘴角轻扬。
  「……」
  而另一方面,绫子则是完全不同的神情。她一见到小春,顿时落下豆大的泪珠。
  「咦……你、你为什么哭?」
  这才来到后门的喜藏为之一愣,而站在绫子面前的小春则是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不久,喜藏长长叹了口气,绫子以为他生气了,抽抽噎噎地道歉道「对、对不起……」这时,喜藏严肃的脸孔皱起眉,摇了摇头,猛然从后门后退几步。不懂喜藏此举用意的绫子,更是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小春急忙说道「不不不」,在面前猛摇手。
  「他不是在生气。他这应该是『请进』的意思吧。」
  听完小春这番话,喜藏缓缓颔首,绫子见状吁了口气,迟疑良久后,这才走进屋内。之前绫子前来分菜给他们,顶多也只有从后门来到土间⑿而已。以前小春在的时候便是如此,今天是她第一次走进起居室。
  喜藏和小春想先请绫子入内,让她冷静下来,但绫子紧握装有晚餐菜肴(确实是炖山菜)的盘子,始终泪流不止。小春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慌张地绕着绫子打转,喜藏则是端坐在绫子面前,一动也不动。两人都不知如何安抚她,就这样过了半晌,绫子才停止哭泣,羞红着脸向他们鞠躬道歉。
  「真是抱歉……哭成这样,真是没用。」
  心里半信半疑,不确定绫子是否已恢复原来模样的小春,一面窥探绫子的神色,一面侧着头,战战兢兢地询问。
  「……你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啊!难道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这家伙对你做出冒犯的行为……」
  小春脑袋重重挨了一拳,差点也哭了出来。至于喜藏也因为重重打向小春头上的硬角,暗地里同样也痛得想哭,但他完全不显露于外。绫子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看小春你平安无事,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不由自主的就……」
  「难道你原本以为我会怎样吗?」
  哈哈哈,小春放声大笑,但绫子完全没笑。小春不知是否察觉绫子的鬓角一带微微颤动,他突然发出和现场气氛很不搭调的开朗声音,大喊一声「对了!」
  「既然你送炖菜来,那就一起吃吧。哎呀,绫子每次来,都帮了我大忙呢。这家伙煮的饭虽然好吃,但是太缺乏变化了。基本上只有白饭、味噌汤,还有酱菜,对吧?虽然今天难得这么丰盛,但这全都多亏我的妖德……唔。」
  在小春胡说之前,喜藏已先朝他嘴里塞了一颗丸子,让他没办法说话。绫子先是为之一怔,但看着开心嚼个不停的小春,以及斜眼瞄他,为之瞠目的喜藏,绫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们两人感情真好,就像兄弟一样。」
  「哪里好啊?」
  「哪会啊!」
  二人异口同声地提出反驳,绫子又笑了。
  「绫子,你说这什么话。要是有这么可怕的弟弟,恐怕每天晚上枕头都会被我哭湿呢。」
  「要是有个这么矮小又不可靠的哥哥,我才会每天泪湿衣袖呢。」
  「什么~啊!该吃饭了!」
  小春之所以没回嘴,是因为他肚子里的贪吃虫又在叫了。小春没说话,大多是这个原因。
  三人是第一次共进晚餐,所以绫子显得很客气,不过小春一直叫嚷着「你多吃一点。这个很好吃呢,喏。」绫子也就逐渐展露笑颜。见她已不再落泪,喜藏也略感宽心。
  「对了,你最近有没有看到奇怪的东西?例如像妖怪之类的。」
  小春是在他们用餐快结束时,开口如此询问。他似乎一直在等候绫子心情平复。
  「妖、妖怪?我没见到……」
  冷不防被问这么一句,绫子一脸惊诧地回答。突然有人间是否见过妖怪,一般应该都不会回答「我见到了」,但这天询问过的女人除了绫子外,几乎都说她们「见过」,所以绫子没这样回答,令这两人有点意外。
  「那么,你知道最近这一带有奇怪的妖怪出没吗?」
  绫子的长睫毛垂落,沉思片刻。
  「啊!对了,向我学琴的一名女孩好像说过这件事……」
  绫子住在里长屋⒀。看来,到她家学琴的女孩们亲眼目睹过妖怪。
  「哦,这就是了!什么样的情形?她在哪儿见到的?」
  好像是在宝治町一带——绫子没什么把握地说道。宝治町就位在弥弥子住的神无川与彦次住的那条市街中间一带。绫子从学生那里听闻妖怪的事,约莫是在十天前。绫子的学生们遇见妖怪的时间,比弥弥子遇见妖怪还要早。
  「当时是向晚时分,几乎没有人力车在路上跑,所以那些女孩们走在桥中央。结果前面来了一辆人力车,女孩们觉得危险,避向一旁,结果那辆人力车却翻车了……走近一看,那并不是人力车,而是从没见过的动物。」
  是什么动物?小春如此询问,绫子白皙的粉颈侧向一旁。
  「听说是狸猫和蛇的合体,长着一张人脸,很不可思议的动物。其实她们当时差点就害怕得逃走,但因为那只动物一直没起身,她们这才忍不住出声唤了一句『你不要紧吧?』结果那只奇妙的动物微微一笑,就消失无踪。」
  「那些女孩们有没有说那只奇怪的动物是什么颜色?」
  「好像身上有桃红色和橘色,闪耀着光泽。对了,就像外头供人参观的珍禽异兽一样……不过,这算是妖怪吗?」
  绫子侧头感到纳闷。毕竟不是她自己亲眼所见,所以没什么把握。
  「不,那一定是妖怪。谢谢你,绫子。」
  小春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朝绫子上下打量,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说道。
  「不过,我真没想到,绫子你竟然没遇见妖怪。我还以为你一定会遇到呢。如果是好色的妖怪,应该会率先出现在你这种大美人面前才对。」
  对吧?小春向喜藏寻求附和,但喜藏一脸嫌弃的表情瞪视着小春,就像在说「别问我这个问题」。绫子只是尴尬地笑着,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喜藏心想,一般女人只要受人夸赞,应该都会很高兴才对,但看过绫子的反应后,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绫子受人夸奖,并不会显现出很理所当然的高傲态度,而是露出逆来顺受的表情,看了令人在意。喜藏心想,她可真是个怪人,这时,小春独自在一旁嘀咕。
  「不过话说回来,那妖怪可真怪。一会儿帮助人,一会儿受人帮助,一会儿又向女人搭讪……真没有妖怪的样子。」
  绫子见小春一脸怒容,面露纳闷之色。
  「小春喜欢妖怪吗?听你的口吻,就像在讲什么老朋友似的。」
  「老朋友是吗?」
  应该说是当事人吧——小春话说到一半,喜藏以左手捂住他的嘴。
  「……这小子图画故事看太多了,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喜藏如此回答绫子的提问。
  「是、是这样吗?那么,小春你实际见过妖怪吗?」
  被捣住嘴的小春死命挣扎,喜藏把手从他嘴巴移开,以凶恶的表情向小春叮嘱道:
  (之前我告诉过你,不该说的话别乱说。知道吗?)
  小春暗自长叹一声,以孩子气的笑脸向绫子回了一句「没见过」。
  「那和我一样……喜藏先生见过吗?」
  在绫子的询问下,喜藏也只能回答「没见过」,但如果可以,他很想伸手指向眼前这个孩子。
  「要是你还有听到关于妖怪的事,请告诉我们。因为你的学生们也许会看到,你也有可能遇见。」
  小春如此说完后,绫子回了一句「我知道了」,一脸认真地将下巴往内收。喜藏心想,她可能是把这误会成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了。

  绫子一回去,喜藏便开始忙着铺床。平时这个时间,他都会记帐,或是上澡堂泡澡,但此时他却像是有人在背后催促似的,铺完床后,马上脱下衣服,换上睡衣。而坐在箱笼上,似看非看地望着喜藏忙进忙出的小春,在喜藏正准备钻进被窝时,开口道:
  「关于先前的话题,我们只谈到一半吧?就是你那和你一点都不像的妹妹啊。」
  喜藏背对小春,不发一语,正要钻进棉被里,小春朝他发出惊讶的声音。
  「你可真不干脆呢。只因为不想谈,这么早就铺好床啦。」
  有这么难以启齿吗?小春搔着脸颊道。当然很难以启齿——回这句话的人,是站在小春对面瞪视着喜藏的砚台精。
  「因为他只会受小春照顾,自己却一点也不努力。」
  他不知何时自己从店里走来起居室。喜藏反驳道「我才没受他照顾呢」,转向一旁。
  「明明就住附近,却又分开住,这样太奇怪了。你们都还是孩子,不是吗?」
  「我已经二十岁了。再说了,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兄妹没住在一起吗?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现在才住一起很奇怪吗?哪来的歪理啊!」
  砚台哪懂得人类的道理啊——喜藏在棉被里回嘴。
  「既然你这么说,那人类也不懂砚台的道理。我讲的道理,是对你提出的意见,所以你只要安静地听就好了。」
  「如果你的道理说得通,那我的道理你也要听。破砚台就得回店里角落乖乖躺好,拿尘埃当被盖。」
  「妖怪的夜晚就是早上。现在要我回去躺着,还早呢。多亏有这么一个神经质的店主,这里根本就一尘不染。」
  砚台精单脚踩榻榻米,确实没扬起半点尘埃。
  「那么,你自己一个人去磨墨如何?或者是在这家伙脸上涂鸦,玩小鬼玩的游戏去吧。」
  小春突然被人用手指着自己,他也以食指指着自己,微微侧头。
  「谁要在那么无趣的东西上画图啊!」
  「这样才不会浪费纸。」
  「可是会浪费墨啊。」
  为什么突然变成在说我坏话啊——小春沮丧地说道,砚台精这才猛然察觉,转身面向小春向他道歉。
  「抱歉,小春。我不小心说了真话。这番话对你来说太残酷了,但我却……」
  「别再说了!听你用这种口吻,好像我真的很无趣似的!」
  小春朝砚台精走近,单膝跪地,一把抓住砚台精的肩膀(像是肩膀的部位)说道:
  「你的心情我了解,所以就不必再多说了。重要的是,我很想知道这个笨蛋到底有什么笨理由。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用不着你多嘴——小春猜他可能会使出一记飞踢,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喜藏一直沉默不语。砚台精同样什么也没说,这令小春的头偏得更斜了。
  「我当然知道……」
  砚台精瞄了喜藏一眼,但喜藏动也不动。竟然在装睡——小春在喜藏身旁说他坏话,但他完全没回嘴,小春觉得奇怪,定睛细看,这才发现……
  「这家伙该不会……」
  小春移膝来到喜藏身旁。伸手探向他那张可怕的脸加以确认,除了规律的呼气外,没有其他明显的反应。「应该是睡着了。」砚台精冷静地说道。
  「这个人的神经是什么构造啊……」
  惊讶的小春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朝后撑地,重重吁了口气。小春瞄了喜藏一眼,但他睡得很深,不管发生什么事,恐怕都不会醒来。
  「为什么他们不一起住?该不会是吵架吧?」
  「不,因为他没开口提。」
  小春本以为他是因为过去曾与亲戚有争执,但砚台精却给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因为他没开口说要『一起住』,所以他妹妹才没住这里。」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春以怜悯的眼神望着那张窝囊的鬼面,往后横身躺下。
  「重要的工作没什么可做的,但这个无关紧要的屋主倒是很需要人来关照呢。」
  真是的……正当他为此伤脑筋时,几秒钟后,和他肚子的咕噜咕噜声一样响亮的鼾声,传遍屋内。
  「……」
  身躯娇小的砚台精叨念了一句「好歹也要盖好肚子吧」,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拖来了再次向绫子借来的棉被,盖在小春肚子上。

  绫子说他没见过妖怪,但在离开喜藏家,正准备走进里长屋时,她看到了妖怪。
  (那是什么?)
  是一只大猫——不,与其说是猫,不如说比较像狮子。在黑暗中,她只看了一眼,一时无法判断到底为何。绫子一直认为自己对灵异方面的事,可说是丝毫没半点感应力,是无缘见到妖魔鬼怪的体质,所以她完全没想到是妖怪出现在自己面前。自从小春返回百鬼夜行后,她与喜藏愈走愈近,但她至今仍未发现喜藏家的妖怪们。
  (咦?会是狸猫吗?这个市街不会有熊吧。)
  她手贴着脸颊,如此思索,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看到的是妖怪。不过,如果说那是狸猫,未免太过巨大。尽管心里觉得那只是自己想得过于夸张,但她脑中浮现的,是一头从未见过的巨兽。足足有绫子的五倍大,蓬松的长毛似乎沾满了某个东西。
  (那该不会是……)
  绫子做出可怕的想像,急忙走进长屋中。接着她一直静静坐着不敢动,不过四周阗静无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她看到的东西,是自己神经过敏,还是有人故意吓她呢?不管怎样,应该没事了,绫子心里这样判断,开始收拾晚餐。后来妖怪便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
  绫子刚才见到的那只耳朵、尾巴、舌头开双叉的妖怪,此时正在喜藏家的上空俯瞰地面.露出冷笑。张开的大嘴,里头的颜色不像红色,而是像深黑色。像是人血凝固的色泽。
  「真想要人类的脑袋啊。」
  像在念舞台戏的台词般,只简短说了这么一句话的猫又,就凌空朝远方飞去。

  ⑴明治维新政府时的最高官厅。
  ⑵日本传说中的猫妖。一种是存在于山中的野兽,一种是由人类饲养的老猫所变化而成,尾巴分成双叉,会危害人类。
  ⑶《四谷怪谈》里的知名厉鬼。
  ⑷身体像小孩,脸部中央有颗大眼珠的妖怪。
  ⑸一种服饰图案。因为是由许多鹤的图形并列而成,故称之为「千鸟」,而且呈格子状。
  ⑹源于日本民间传说中的客人神。会在傍晚时分,以衣着光鲜的老人身分前来拜访,模样颇具威严。一旦进屋坐下,就会赖着不走。
  ⑺遭未婚夫背叛,悔恨而亡的女鬼。两眼充血,蓬头黑齿,为了等待背叛她的未婚夫,每日不厌其烦地照镜子化妆。
  ⑻原文为冈场所,江户时代,相对于吉原这种公家认可的娼窑,私娼街是私娼聚集的花街柳巷。
  ⑼宽二•七公尺,深三•六公尺。
  ⑽头戴没有伞柄的雨伞当斗笠,手提灯笼,在雨夜里出没的儿童妖怪。据说是雨神的侍童,会协助雨神降雨。
  ⑾以熄火婆婆之名较为普遍,是一种会吹熄屋内灯笼或座灯灯火的妖怪,呈现老太婆的姿态。在这里则是一位老爷爷。
  ⑿日式房子入门处没铺木板的黄土地面。
  ⒀相对于面向大路的「表长屋」,面向巷弄的长屋称之为「里长屋」。
 楼主| 发表于 2013-6-28 16: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传说中的男子

  近午时分,小春与喜藏两人前往昨天暂停营业的熊坂。
  「半年没吃的牛肉锅!熊坂~!」
  从还没去之前就欢天喜地的小春,一路上一直以奇怪的曲调唱着牛肉锅的歌曲。喜藏走在他前面数步之遥,装不认识,但他身后那个小鬼喧闹的模样还是令他很不耐烦,眉间的皱纹瞬间暴增。已不是单纯一句「表情可怕」就能形容。
  「那两个怪人又出现了……」
  大路上有人如此低语,但古怪的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因为他们抵达熊坂后,眼前出现更多古怪的景象。小春目睹那一幕,发出「噢」的一声惊呼,而始终面无表情的喜藏也微微瞠目。熊坂前大排长龙,足足排了三家店那么远。
  「才一阵子没来,生意变得这么兴隆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经这么一问,喜藏脑中马上浮现那张莫名讨喜的笑脸。
  「自从那个男人到这里光顾后,便聚集了许多追逐他的女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十一月中旬的事,但当时还没这么多人。」
  「哦,区区一个男人可以引来这么多女人……她们全都是女人吗?」
  经这么一提才发现的小春,把喜藏独自留在排队的人群中,自己冲向前去,旋即又返回。一副大梦初醒的茫然表情,头歪向一旁。
  「真厉害……真的几乎都是女人。而且奇怪的是,发型都……」
  不,那应该是幻觉吧——小春自言自语道。
  「能让这么多女人为他着迷,那家伙是歌舞伎演员吗?」
  不知道——喜藏摇头应道。多闻与喜藏已见过将近十次面,但还没问过他的详细来历,喜藏自己也没提过。
  「总之,是位俊男对吧?」
  喜藏微微侧头。多闻称不上什么惊世俊男,但他确实有一股奇妙的魅力。喜藏以食指按住鬓角,凭借之前的记忆说道:
  「说到他的优点,应该是亲切和声音吧……他的声音相当动听。虽然感觉虚无缥缈,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他很能和人聊。在玩乐方面,一发现有趣的事物,他便会马上尝试,但似乎很快就腻了。不过,不管对任何人,他都不会炫耀,待人亲切,女人们应该都是这样看他吧?」
  「你对他很清楚嘛!你们交情不错吗?」
  小春似乎有点惊讶,如此问道,喜藏蹙起眉头应道「没有」。小春双臂盘胸,一脸感佩地发出「哦~」「嗯~」的低语声。
  「哎呀……那家伙应该是个很棒的人。」
  明明没见过面,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喜藏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
  「他让你觉得这个人很能聊耶?不害怕你这张鬼面,还和你交往,如果是神经普通的一般人一定办不到,要是他脑袋不好,你也会嫌弃他……所以我想,他一定是位个性温柔的好男人。」
  虽然被挖苦了一番,但喜藏只能板着脸,无话反驳。多闻不仅女人缘极佳,在男性当中也人面甚广。所到之处总有熟识。既然这样,他大可不必刻意邀难相处的喜藏同行,但不知为何,多闻似乎很喜欢与喜藏来往。起初喜藏只当他是个怪人,但后来连他也开始认为多闻是个本性不错的人。见喜藏一脸很不甘心的表情,沉默不语,小春盘起双臂,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一再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十年来,你好像成长了不少嘛。」
  是半年,你这个笨鬼——喜藏马上变得精明。
  「咦?是这样吗?不过对妖怪来说,十年和半年都一样。」
  小春伸出他开叉的舌头,旋即又缩回口中。比起长长的人龙,这件事更令他吃惊。
  「还有,什么叫『好像成长了不少』。瞧你那践样。」
  「因为你不是还没跟深雪说『我们一起住』吗?我听了这件事之后,很担心你根本没半点成长。不过,现在你好歹也交到了朋友。对妹妹说一句『一起住吧』,应该不难吧?」
  今天就说吧?面对小春的暗示,喜藏视若无睹,跟着队伍往前走。两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之久,才进入熊坂。一开始喜藏看到长长的人龙,很想马上掉头走人,但考量到向来都很关心小春的深雪,他实在无法这么做,结果便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小春钻进暖帘时,店内多处传来「啊」的一声惊呼。他们是老板娘阿熊、女侍阿松,以及深雪。
  「哎呀,小春!」
  平素便活泼开朗的阿熊,以及个性内向的阿松,马上奔至小春身旁,眼角垂落,满面喜色。受到热烈欢迎的小春,举手喊了声「嗨」。
  「老板娘、阿松,你们过得可好?」
  「那还用说,我的长处就是身体健康!」
  「我、我也是……」
  那太好了——小春粲然一笑,她们两人互望一眼,也为之莞尔。小春可能是以前曾在熊坂帮过一天忙,相当受欢迎。老板娘和阿松的眼中似乎都没有喜藏的存在,两人一左一右带小春入席,喜藏只能默默跟在后头。
  「对了……这是怎么回事啊?眼前的景象比店外还要古怪呢。」
  妹妹头、妹妹头、妹妹头、妹妹头——店内顶着妹妹头的人,约占了七成。外头排队的人当中,也有不少人顶着妹妹头,但店内这样的人可说是人山人海。虽然壮观,但现在还算是寒冷的时节,留这种发型,脖子会觉得冷,而且看起来犹如摆满了巨大的市松人偶⑴般,就另一个层面来说,看了也教人觉得冷。
  「才一阵子没来,就已如此开化,男女颠倒啦?还是说,他们全是妖怪变的?」
  小春目瞪口呆地环视四周,老板娘与阿松再次互望一眼,噗哧一笑。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意思了。大约两个月前,有位到店里光顾的客人,都是他害的……不,应该说是托他的福才对吧?」
  听老板娘说,这一切的原因似乎也是那个男人所造成,不过,小春和喜藏都想不透为何那个男人会是众人流行剪妹妹头的原因。
  「嗯,关于那个男人,刚才我已经听喜藏提过了,可是,为什么大家会因为他而剪妹妹头呢?」
  「那个人曾对深雪的妹妹头赞不绝口。结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现在这副光景了……」
  老板娘悄声苦笑。只因为那男人的一句话,尽管官府禁止,却还是陆续有年轻女孩剪去长发。小春瞪大眼睛环视四周,但没看到那名男子,于是他再次将视线移回老板娘她们。
  「那个人是歌舞伎演员吗?」
  小春将刚才问喜藏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但老板娘也和喜藏一样,以微妙的表情回答道「好像不是呢」。
  「他个头不高,外表也很普通。因为声音很动听,本以为他会唱不少歌曲,但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那么,他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
  老板娘一手托腮,一手叉腰,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平常内向的阿松将老板娘晾在一旁,突然趋身向前说了起来。
  「多闻先生他很少提到自己的事,不过他好像家财万贯哦。听说他住在一栋很气派的宅邸里,只是不知道位在哪儿就是了。」
  不同于语气兴奋的阿松,老板娘显得相当冷静。
  「他每天都到这里光顾,当然不可能身无分文。不管我们店里再便宜,也还是要收取三钱五厘。而且他还有好酒量。换作普通人,哪可能每天这样吃吃喝喝。对了,听说他也常到喜藏先生的店里买东西呢?」
  老板娘似乎现在才发现喜藏,目光移向他。喜藏沉着一张脸,朝老板娘点了点头,小春发出「咦」的一声怪叫。
  「有钱人怎么会特地去那种破烂的古道具店,买那些半毁的古道具呢!」
  喜藏一脚踢向小春的小腿。如果是平时,阿松会因为这样而吓一跳,但此时她却流露出作梦般的迷蒙眼神,神情恍惚,喜藏与小春面面相。而且阿松还继续说着关于多闻的事。
  「多闻先生一定是位有钱人。不,就算是穷人也没关系……他为人沉稳,不管面对什么事,都表现得从容不迫。他说话时,连我也觉得整个人好放松,好想和他多聊一会儿……」
  「哦~阿松也迷上那个那家伙啦。」
  才、才不是呢!阿松从脸一路红至脖子,难得大声否认。连这么矜持正经的女孩也深深着迷,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小春再次往店内东张西望,还是没看到符合传闻的男子。阿松表情难过地点头说了一句「他今天没来」,老板娘朝她轻咳几声。
  「……总之,托多闻先生的福,生意才会如此兴隆。前天甚至连隔天做生意要的牛肉都卖光了,因而没办法开店。眼下人手不足,很需要人帮忙啊。」
  老板娘夸张地挺起胸膛。把你借给他们如何?喜藏悄声对小春说,但小春朝他小腿踢了一脚,当作刚才的回礼,他就没再出声。
  「喂~送酒过来!」
  占总客数约三成的男客,像在自暴自弃似地狂饮,又接着点酒。现场一样有看起来很开化的男子,但与多闻相较之下,一看就知道是「装模作样」,所以他们的与众不同反而更凸显出他们的悲哀。
  「好,马上来!」
  老板娘与阿松急忙赶往其他客人的座位,所以小春和喜藏就往空着的店内座位坐下。隔没多久,便有人朝盘腿而坐的喜藏和立起单膝的小春送来锅子和食材。
  「深雪……你怎么啦?」
  面对粗鲁地将锅子放在陶炉上的深雪,小春战战兢兢地询问。看到深雪那惹人怜爱的美少女模样,实在很难想像她和喜藏是兄妹。不过,她生气时,那增添威仪气势的细长双眼,还是让人感觉得出两人之间存有血缘关系。面对沉默不语的深雪,小春就像要讨她欢心似地,频频搓手。
  「呃……深雪,你一样留妹妹头呢。不过还是一样别着那支山茶花发簪对吧?嗯,很搭。我之前对喜藏说过,等你结婚时,我会再回来,应该是快了吧。」
  「……」
  「店、店里也生意兴隆,真是可喜可贺啊!这也全都是你这位火锅店西施的功劳啊!不妨叫你深雪大明神吧!」
  面对嘻皮笑脸的小春,深雪投以锐利的目光。那不容分说的强悍眼神,令小春倒抽一口冷气。
  「……你为什么生气?」
  小春就像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如此询问,深雪转头望向一旁低语道:
  「谁叫你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小春就像被戳到痛处般,露出一副窝囊样。他之前回到那个世界时,只向喜藏告别。因为是匆忙返回,所以没空一一告知,但小春早忘了当时的事。
  (这确实是我不对。)
  正当小春准备赔不是时——
  「真对不起。你为我做那么多事,我却没能报答你。而且连好好向你答谢的机会也没有,此事我一直挂在心上。」
  真的非常感谢你——深雪深深一鞠躬。
  「喂喂。」
  小春急忙以他的小手托起深雪的脸,将她的脸扶正。深雪那圆睁的双眼中,已感觉不到一丝怒气。
  「我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回去,还以为你会对我有怨言呢……深雪,你这女孩可真怪。」
  小春一脸诧异之色,深雪朝他嫣然一笑。
  「我怎么可能会有怨言呢。因为我最喜欢小春了。」
  「那可真感谢你啊。」
  你妹妹还很天真呢——小春朝低着头的喜藏晈耳朵。
  「不过,能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这次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深雪一边准备火锅,一边询问,小春朝胸口使劲一拍,就像在说「我就等你问这句话!」
  「嘿嘿。我被交代重要的任务。当然了,只有我一个人负责哦。」
  「什么样的任务?」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小春向深雪说明道。深雪一面张罗牛肉锅,一面点头,但说到一半被别桌的客人找去,所以没能全部说完。午餐营业时间再过一会儿就会结束,但看来客满的情况会一直持续到那时候。小春觉得也该走了,站起身,钻过暖帘时,深雪快步朝他跑来。
  「小春,真是抱歉。今天特别忙,待会儿再听你说好吗?」
  「嗯,那等午餐时间结束后,我在红豆汤店前等你。」
  「没问题。」
  也不征求喜藏的许可,两人便擅自决定好见面的场所。比小春早三步走出店门外,完全没机会插得上话的喜藏,唯一能发泄满腔怒气的方式,就是死命踩踏小春往前延伸的矮胖黑影。

  熊坂的午间营业时间结束,约好要见面的这三人走进红豆汤店后,足足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小春全部都在谈他「崇高的任务」,接着他往麻糬红豆汤里窥望,捣着嘴唇,一脸哀伤地说「还没好吗……」他可能是受不了汤馅的烫。原本是猫的小春,他的舌头比一般怕烫的人还要怕烫。
  「好色的妖怪……」
  深雪拳头抵在嘴边做沉思状,沉默不语,这时她突然抬起脸来说道。
  「我可能见过那个妖怪。」
  「咦!」
  小春和喜藏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但感觉到周遭人的目光后,急忙压低声音。
  「在哪里?什么样的妖怪?为什么你会遇到它?」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我出外办事回去的路上,发现有个蒲公英色的可爱狐妖出现在我面前。我是在笹谷遇见的。喏,就是附近有很多神社和稻荷神社⑵的那个地方……」
  「咦!」
  小春猛然凑向深雪面前,朝她身上一阵乱摸。
  「我只是想问她有没有怎样,要检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小春紧按着脑袋右边,如此大叫。因为刚才喜藏狠狠一拳打向他脑袋。
  「别人说话时,不能乱摸!」
  装成孩子模样的恶心妖怪——喜藏朝小春露出鄙夷的眼神。
  「因为她说地点在笹谷啊!」
  如同深雪所言,笹谷是一处聚集了许多寺院、稻荷神社、十字路、河桥的地方。也就是阳世与那个世界的交界处,每当黄昏时分,便时常有妖怪「出没」。
  「在妖怪们之间,那是鲜少人知道的绝佳吓人场所。那里聚集了许多不中用的妖怪,不过,有些邪恶的妖怪也会专程来到那里。」
  小春担心的,似乎不是深雪遇到「好色妖怪」,而是怕她遇到邪恶的妖怪。喜藏一脸狐疑地收手,小春抚摸着脑袋,一脸不悦地嘀咕道「你认为别人恶心,这种想法才恶心呢」。深雪以复杂的表情抬头望着喜藏,牵着被打向隔壁桌的小春站起来。
  「……谢谢你,我没受伤。应该说,对方一看到我,就说了一句『贺喜唱』,拔腿就跑,所以根本没碰我一根寒毛。」
  深雪只看到对方的背影,不过他那蒲公英色,蓬松亮眼的皮毛,就像浮现在黑暗中一般,显得极为醒目。
  「贺喜唱?什么意思啊?他们又逃啦?真是一群没用的妖怪。深雪,你的体质还真容易招惹妖怪呢。」
  会吗?深雪露出诧异之色。她自己似乎还不明白,不过她招惹妖怪的能力,与彦次不相上下。真不愧是你妹妹。抬头望向身旁喜藏的小春,突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
  (那是什么可怕的脸啊。)
  喜藏脸色铁青。脸上的肌肉运足了劲,两鬓浮凸颤动的青筋可不只有一两条。紧抿的薄唇底下,形成深邃的凹沟,这使得他平时已经够短的下颚显得更短。深雪也抬头望向喜藏,看得瞠目结舌。
  「哥,你怎么了?」
  默默数到二十后,深雪如此询问,但喜藏只回了一句「没什么」,含糊带过。
  「对了,后来你和天狗见过面吗?」
  小春向突然想到似的,向深雪询问。深雪和喜藏都停顿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露出猛然想起的神情。不同于眼神变得严峻的喜藏,深雪流露出怀念之色,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之前和你道别时,我不是坐在天狗先生的背上吗?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
  换言之,已有半年多没见了。天狗是小春的宿敌——不过只有天狗自己这么想。半年前在喜藏他们周遭陆续发生的妖怪事件,其实是源于一百年前,天狗在一场决斗中被小春打得落花流水。从那之后,天狗为了向小春报一箭之仇,历经严格修链,但在这段时间里,小春舍弃强大的妖力,并因为思慕人类,而从百鬼夜行中脱队。得知此事的天狗大为光火,到处设陷阱陷害小春。小春与喜藏在那一个月里,接连落入天狗设下的陷阱,其他人类和妖怪也被卷入其中,引发一场轩然大波,深雪同样也受牵连。
  小春朝深雪那足以称作「花容月貌」的可爱脸蛋瞄了一眼。天狗之所以不想直接对小春下手,是为了要折磨他。天狗自己挑明着这么说,但小春却认为不光是这样。
  (应该是因为深雪会难过的缘故吧?)
  天狗深受心地善良、个性与众不同的深雪所吸引。所以他犹豫该不该让深雪厌到难过。小春之所以原谅天狗,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就连说小春太心软的喜藏,后来也不再过问天狗的事。他们两人都太心软了。
  (不过……这女孩可真坚强。)
  深雪长相可爱,处事圆融,却有着和外表截然不同的个性。就算被剪去长发,让朋友和哥哥身陷危险中,她仍坚持要向天狗说教,纠正对方所犯的过错,并加以原谅。尽管与哥哥生离,与父母死别,但她并未因身处逆境而怀忧丧志,为了实现梦想,她努力地过每一天。从不说人坏话,也不曾口吐怨言。不管对手是谁,都无法胜过深雪——就连她最凶恶的哥哥也一样,并非只有小春这么想,这是了解深雪个性的人共同的想法。
  「天狗那家伙后来没再出现吗?」
  小春望着表情严肃的喜藏,向深雪问道。
  「嗯,没再出现。」
  「嗯~」
  小春单手托腮,以眼睛微张的鄙视眼神望着外头,接着把脸转正,吃了一口红豆汤。深雪朝坐她对面的哥哥碗里瞄了一眼,内心感到纳闷。因为已经凉掉变糊状的红豆汤,几乎一口都没动。

  两人告别深雪后,决定前往深雪所说的笹谷。「啊,在那之前,我先去个地方。」小春途中前往熊坂旁的小巷弄,以及熊坂对面的大树旁,不知在找些什么,喜藏双臂盘胸,没发牢骚,就只是站在原地。小春说这一带微微飘散着妖气,他顺着妖气的痕迹追查,最后成功找到某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
  (……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之前因为专注于搜寻,小春完全没发现,不过在前往笹谷的路上,喜藏的表情逐渐令他感到吃不消。喜藏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语,起初小春以为他和平时一样,不以为意,但后来气势逐渐变得黏稠沉闷,令他难以忍受。再也受不了这种沉闷气氛的小春,为了吸引喜藏的注意,开始朗声高歌,然而……
  「今天的晚餐是什么呢~真想尝尝鰺鱼生鱼片或鲷鱼头哇~」
  「偶尔……也会想尝尝……用人血熬高汤煮成的火锅哟~」
  不论他唱得活泼开朗,或是阴森骇人,喜藏都没有反应。接着他开始在歌曲中说喜藏坏话,但只有小春自己摆出提防挨打的架式,喜藏根本没转头看他一眼。
  (喂喂喂,要一直这样不讲话吗?)
  在调查时,一直有人不发一语站在一旁,的确压力沉重。不久,当喜藏说了一句「到了」时,小春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笹谷这地方,周边满是寺院、神社、道祖神⑶、稻荷神社、十字路、桥这类与异界相通的场所。会有妖怪出现哦~小春以古怪的口吻,发出半赞叹的声音。
  「这么一来,应该很快就能查出些什么。」
  原本抱持乐观想法的小春,在这一带绕完三圈后,完全推翻他刚才说的话。这里是深雪遇见妖怪的地点,所以他当然对周遭也展开详细的调查,但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他去过寺院、道祖神、稻荷神社、十字路、桥,但那里只有些许妖气,看不到妖怪的影子。而所谓的妖气,恐怕也只是刚好路过的妖怪罢了。小春开始急了起来,顾不得形象,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四处嗅闻地面的气味,但结果还是一样。
  他这才结束模仿狗的动作,决定在这一带打听。他拉着始终不说话的喜藏,到附近挨家挨户地打听。这附近有十四户住家,但当中只有一半家里有人。小春以他与生俱来的亲切态度,机伶地向那七户人家问话,但很不凑巧,五月和弥弥子她们遇到的妖怪,都没人见过。不过在询问的过程中,有个人说了一句话,颇为耐人寻味。
  「我最近在某个地方看过……不过,是在哪儿看到的,我已完全记不得了。」
  说这句话的,是一位家中有个十五岁女儿的母亲,她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到。
  那是一处四周被神社寺院包围,少有行人,白天一样光线昏暗的场所。很像会有「妖怪出没」,但没听说有人见过妖怪。小春之所以觉得这也难怪,是因为他听人提到这一带没住什么女人。结束打听的工作,夕阳缓缓西沉时,小春与喜藏漫无目的走在众多小神社中。
  「因为前不久才刚举行驱鬼仪式,妖怪一定减少许多。不过,我觉得要是有女人在,那班家伙就会出现。你干脆男扮女装算了?」
  面对小春的询问,之前静默无语的喜藏,此时嘴角轻扬。
  「想看吗?」
  小春无言。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光想像就觉得很恐怖!比平时还要更恐怖三成!」
  甚至开始放声尖叫。他环抱双臂,仔细一看,身上确实冒着鸡皮疙瘩。小春是真的以畏怯的声音叫喊「太可怕,太骇人啦」,但喜藏没有露出一丝怒意,就只是低头紧盯着他。
  「你比我更适合。干脆向这附近的人家借一套小孩的衣服来穿吧?」
  「那么小的衣服,我哪能穿啊!」
  也许真如喜藏所言,小春只要稍加打扮,看起来就像女孩子。眼看太阳就快下山,小春亮眼的发色,在黑暗中应该看不太出来才对。
  「……不过,如果这么一来可以遇到妖怪,那就是赚到哦。」
  喜藏原本是想挖苦他才故意那么说,但小春似乎不排斥穿女装。
  「你没有身为獠牙鬼的自尊吗?」
  面对喜藏一脸无趣的表情,小春做出很成熟的回答。
  「不过是打扮成女人罢了,又不会少块肉。要是犹豫不决,让重要的猎物给跑了,那才真是有损自尊呢。既然这样,我们就去借吧。」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返回家中。因为小春肚子饿得作响,无法动弹。对小春那宛如定时法般准确的肚子时钟,喜藏态度冷淡,转身背对瘫软蹲在地上的小春,迈步而行。
  「反正我们要去的地方一样,你就背我吧。」
  小春一屁股坐地上,双手往前伸,如此恳求道,但喜藏视若无睹,径自离去。

  「嗨,你回来啦。」
  喜藏返抵家中,发现多闻站在店门前。他背对着暗夜,一如平时向喜藏投以开朗的微笑。
  「……我店没开,你就一直在这里等吗?」
  果然是个怪人——喜藏诧异地层头微蹙。
  「因为到这附近,便顺道来看看。你应该不会出什么远门,我猜你可能就快回来了,所以就在这里等。我已经决定好想买什么了,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喜藏不发一语地打开店门,走进屋内,多闻也随后走进。多闻果真如他所言,很快便决定好要买的商品,递向倚在工作间墙壁,盘起双臂的喜藏。
  「我今天买这个。」
  多闻想买的是一把铁扇。
  「这是……」
  喜藏望着多闻的眼睛,话说到一半,便就此打住。
  (我到底想说什么……?)
  这是……所以不行。为什么不行,他想不出原因。多闻见喜藏嘴巴一张一阖,侧头感到纳闷,从怀里取出钱包,把钱放在作业台上。
  「这样够吗?」
  尽管心里觉得不能卖,但喜藏还是找钱给多闻。多闻把钱收进钱包里,折起铁扇,插进衣带里。多闻的动作缓慢,如果要加以制止,或是从他手中抢过来,都易如反掌,但喜藏就只是双唇紧抿,双手摆在自己大腿上。
  (怎么回事?有种可怕的感觉……朦朦胧胧,就像幻觉一般……)
  「喜藏先生?」
  尽管多闻关心地朝他叫唤,喜藏也浑然未觉。就像失去意识般,呆在原地。多闻在他身旁,朝屋外观望了半晌。
  「……太阳快下山了。」
  低语完后,他重新面向喜藏,静静注视着他的双眼。几欲把人穿透的笔直视线,令喜藏宛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入夜前我会回去。」
  「这句话的意思,该不会是你怕走夜路吧?」
  明明有事搁在心里无法释怀,但这时候竟然还能出言挖苦人,喜藏有点讨厌起自己,但多闻却一本正经地回以浅笑。
  「没有人不怕夜晚的。」
  多闻平时显得气定神闲,凡事都不为所动,所以此时他像个孩子般说他害怕夜晚,令喜藏颇感意外,噤声不语。
  「喜藏先生,你应该也有一两样害怕的事物吧?」
  没有——喜藏不屑地说道。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发出生气的声音,对此颇为诧异,不过多闻似乎不以为意,只是投以温柔的微笑。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怕什么,好吗?」
  多闻道出奇怪的话。喜藏眉毛为之一挑,低声问道:
  「……是什么?」
  「……」
  就在多闻说出的同时——
  「啊~肚子好饿啊。」
  一个憨傻的声音从起居室深处传来。小春终于回到家了,比喜藏晚了十五分钟。喜藏微微回头望向身后这段时间,多闻似乎已步出店门外,喜藏转过头来,已不见人影。多闻凡事都是照他自己的步调行事,喜藏早已习以为常,并未感到讶异,他把店门关好后,走向起居室。看到脱去草屐爬上榻榻米的小春,整个人瘫倒在上头。
  「啊~好饿啊……啊~太狠心了。」
  竟然自己走,丢下一个小孩不顾,你虽是人,心肠却比恶鬼、阎罗王还狠——小春猛发牢骚,喜藏从他身旁走过,下了土间,朝厨房而去。
  (咦?他竟然没回嘴?)
  小春感到不可思议,从仰躺改为俯卧的姿势,匍匐前往榻榻米边缘,往厨房窥望。喜藏一如平时,朝装满水的锅子升火,着手准备晚餐。小春望着他的背影问道:
  「我还以为你早就在准备晚餐了呢。」
  你刚才在干什么啊?经小春询问后,喜藏低声应道「刚才有客人来」。
  「客人?你专程去开店吗?」
  喜藏点了点头,但没回答。小春只看得到喜藏的背影,但他觉得喜藏整个人显得很阴暗。并不是因为他在昏暗中作菜的缘故,而是喜藏散发的阴沉气息使然。他平时就已经很不开朗,现在更显得阴沉可怕。
  「那家伙搞什么啊……看起来比平时更阴沉。」
  「好可怕的负面情绪啊!」
  「他终于当上阎罗王了吗?」
  从起居室往厨房窥望的妖怪们,毫不客气地说着喜藏坏话。
  「我回来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面对小春的询问,长得像无脸妖的「手目⑷」简洁地回答道:
  「来了一位客人。是他的熟识,长得很像笑男。」
  「哦,就是熊坂传说的那个男人啊?听说他常到这里来是吗?他今天买了什么?」
  「铁扇怪。」
  咦!小春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也很老了不是吗?我还以为他卖不出去了呢。」
  铁扇怪在店内的古道具中,是排行第三老的道具。明明已经老旧不堪,这妖怪却活力充沛,常在店内四处走动,干涉其他妖怪的事。
  「那个男人是个怪人。好像很喜欢老旧的东西。总是专程跑来付钱买那种破烂,有钱人还真是兴趣古怪的生物啊。」
  嫉妒多闻和铁扇怪的一反木绵,很不甘心地扭动着身躯,结果一不小心卷成像交缠的头带一样。
  「真好。要是我能掉落在像他那样的有钱人家中,就能每天上熊坂了。」
  小春躺在地上时,有个轻细的脚步声走近。
  「你们今天去了牛肉火锅店对吧?」
  在喧闹不休的众妖怪中,只有一人以沉稳的声音向小春搭话,他是砚台精。见小春颔首,砚台精的小眼睛上浮现皱纹。看来,那里是他的眉间,不过,那是很微细的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开阔还是深锁,所以没坐起身的小春,完全没注意到砚台精的变化。
  「难道是牛肉中毒?就连阎罗王商人也战胜不了病魔。」
  手目通晓时事,所以故意这么说,揶揄去年牛瘟大流行的事。虽然如今疫情平息,但是连熊坂也曾有好长一段时间生意大减。
  「如果是像他这么可怕的男人,应该是不会染病的。不过,如果他不是牛肉中毒,为什么会一副食物中毒的表情呢?」
  桂男手搭向下巴,摆出俊男苦思的模样。
  「如果是情绪低落,那应该是谈恋爱了。一定是被他喜欢的女人甩了……不,不可能。」
  桂男自己这样说道,却又马上否定。
  「那家伙跟人谈恋爱……噗哧。」
  光想就忍俊不禁的小春,拍着肚子大笑。喜藏冷冷俯视着他,端着晚餐走进。他刚好出现,所以妖怪们原本在大笑,但就近看到喜藏,发现他的表情比想像中还要阴沉可怕,顿时都噤声不语。只有不知死活的小春还在朗声大笑。喜藏以阴森骇人的眼神望着小春,接着一样不予理会,将他煮好的白饭摆在自己和小春面前。
  晚餐和平时一样简便。因为蔬果店和鱼店赠送的食材全都祭了小春的五脏庙。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干货店给的许多柴鱼片,所以今天在凉拌上头撒了大量的柴鱼片。除此之外,就只有加了地瓜的味噌汤和麦饭。小春一时止不住笑,但不久他也坐起身,端起饭碗。
  「我开动喽。」
  小春就像朝神明膜拜般,双手拍了两下后,马上扒起饭来,隔没多久,便朝喜藏递出空碗,大喊一声「再来一碗」。喜藏不发一言地将装好饭的饭碗摆在小春面前。以前每次小春再吃一碗时,他总会唠叨道「你吃太多了,至少吃慢点」,但今晚他似乎什么也不想说。
  (他从白天开始就怪怪的。)
  小春这才开始认真看待此事,跟默默吃着饭的喜藏一样,安静了片刻。待吃完饭,收拾好碗盘(不知何时已成了他的工作)后,小春返回起居室,发现喜藏早早便钻进被窝里。
  「喂,这么早睡啊。」
  喜藏面向墙壁而卧的模样,就像将仁王像横摆着放进棉被里。之后他一直没说话。
  「你人不舒服吗?」
  过了一会儿,喜藏才对小春的悄声询问摇了摇头。
  「什么嘛,真无趣。」
  小春虽然回答得语带嫌弃,但声音却无比开朗。
  (真是服了他……真爱撒娇。)
  长屋里的妖怪们暗自苦笑。
  那是隔天下午时的事。一名稀客来到古道具店。
  「咦?怎么啦,深雪?」
  独自顾店(话虽如此,其实只是躺在店内的工作间打混)的小春,在顶着妹妹头,耳边插着山茶花发簪的深雪跨进店面门槛前,先一步如此问道。
  「……小春的感觉果然很敏锐。」
  一脸感佩地走进店内的深雪,眼珠滴溜溜地四处打转张望。
  「喜藏他出去了。」
  「哦,这样啊……」
  深雪略感遗憾地低语道,接着朝小春走近,突然道出惊人之语。
  「昨天我遇见天狗先生了。」
  「哦!」
  小春惊讶地坐起身,直接盘腿而坐。
  「我觉得有点奇怪……」
  那家伙向来都很奇怪啊——小春如此应道,请深雪进起居室坐,但深雪却说她说完话就回去,加以婉拒,站在工作间旁。
  「天狗先生是态度很强硬的人对吧?」
  「……说他强硬嘛,应该算是吧?」
  小春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子形容天狗,侧头感到纳闷。
  「昨天晚上我和他见面时,他显得很客气。」
  「那家伙很客气……?」
  小春极力想在脑中描绘天狗客气的模样,但对方和喜藏一样,既顽固,表情又严肃,实在无法想像。
  「啊……他向你搭讪是吗?」
  小春唯一想得到的,就只有这个了,这最有可能。但深雪马上回了一句「怎么可能嘛」,加以否定,接着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开始道出事情的经过。

  昨天在即将关店时,大约是晚上九点左右,深雪走在巷弄里,前往垃圾场。从店里走到后方的垃圾场,不到一分钟,所以深雪并未特别留意周遭,她吐出雪白的呼气,朝垃圾场走去。正当她倒完垃圾,准备返回店里时,之前明明平静无风,此时却突然刮起了强风。飕~飕~第二次吹来的风又猛又急,深雪不禁闭上眼,但是当风一停,她睁开眼睛时,眼前却起了变化。
  「咦?」
  眼前卷起一道小型的龙卷风,不像这个季节该有的红、黄颜色的叶子,顺着龙卷风转动的方向,从天空缓缓落下。光是这幅光景就已经很古怪了,但真正吸引深雪目光的,是她看到有个熟悉的妖怪,正轻盈地在龙卷风中旋绕飞舞。
  「天狗先生……?」
  一脸诧异的深雪如此低语道,接着龙卷风止息,天狗就像完全厌觉不到重量般,飘然落地。他站在深雪面前后,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竟然朝深雪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吃一惊的深雪,几乎可说是像全身急冻般,僵在原地。
  (……他为什么笑成这样?)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深雪在脑中浮现这个疑问前,倒是先想到他为什么笑,足见她有多么意外,天狗对此视若无睹,展开更令深雪吃惊的举动。他往前走两步,朝发愣的深雪走近后,冷不防一把抱起她的身躯,腾空飞起。
  「……天、天狗先生?」
  当他们飞向别人家屋顶时,深雪挥舞着手脚,拼命挣扎,但天狗置若罔闻,一派轻松,继续往天空飞去。
  (怎么会这样?)
  正当深雪脑中一片混乱时,搂着深雪的天狗转眼已经飞至高空,几乎逼近云端。不由自主往下看的深雪,因离地过高而感到一阵晕眩。眼下那只剩寥寥几盏灯光的幽暗,不像自己平时看惯的景致,反倒像是梦境或夸张不实的幻境——搞不好这真的是梦。心里这么想,而稍微平静些许的深雪,战战兢兢地对搂着她的天狗问道。
  「天狗先生,到底是怎么了?」
  天狗没回答她的询问,也不看深雪,就只是脸上挂着微笑。接着深雪又问了一两句不同的问题,他一样不置可否。感到莫名其妙的深雪,在空中无事可做,就只能这样怔怔地让天狗抱在怀中,展开空中漫游。就算挣扎,一样改变不了结果,非但如此,还可能一不小心从高空跌落。一身豪胆的深雪,旋即心念一转,认为这是难得的机会,决定默默享受这高空俯瞰的景色。不过她雀跃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天狗与深雪的空中散步只有两、三分钟便宣告结束。
  「啊,下雨了……」
  才刚觉得云的走向诡谲,便突然下起雨来。由于只是小雨,深雪并未太在意,但天狗就不一样了。他一发现下雨,便开始慌张地动了起来。他搂在怀里的深雪也跟着左摇右摆,上下晃动。深雪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天、天狗先生?没、没事的。呀~!」
  深雪话说到一半改为尖叫,响彻云霄。不知道抱着她的天狗是否听见。因为天狗就这么抱着深雪,一路下坠。
  (难道我就这么死了?)
  从空中坠落地面的瞬间,深雪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我明明还有心愿没完成呢……难道就这么完了?好不容易才见面,这下再也见不到了吗?)
  眼看就快死了,但脑中却没出现走马灯。希望这一切全是假的——深雪紧紧闭上眼,这一瞬间,她已暗自做好死亡的觉悟。因为此刻离地已不到五尺。
  (完蛋了……)
  希望最后能再看那个人一眼——正当她心中如此暗忖时。
  「……咦?」
  深雪睁开眼。理应已撞向地面,但深雪的身体却在离地三寸处飘浮了起来。深雪这才发现有人一把抓住她肩头,于是她抬头望向一旁。
  「天狗先生……」
  天狗站在她面前。天狗连瞧也不瞧深雪一眼,径自将她放向地面。深雪平安地双脚落地后,双脚差点发起抖来,她仔细端详站在面前的那只天狗严肃的表情,这才猛然发觉。
  (……不对。)
  刚才那满脸笑容,将深雪带往高空的天狗,与此刻站在她面前,在她坠落时出手相救的天狗,两者从头到脚都长得一模一样。当深雪回过神来时,她已开口问道:
  「天狗先生,您是以前那位天狗先生对吧?」
  天狗不发一语地颔首。
  (果然没错,可是……)
  深雪感到纳闷。深雪与天狗只见过三、四次面,但她感觉得出刚才的天狗与眼前这名天狗似乎是不同人。但两人又十分相似,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伪装。若说他们是双胞胎,那倒是能接受。尽管相似,却是两个不同的人,尽管不同,却又无比相似……
  「刚才那位天狗先生到底是……」
  深雪话说到一半,天狗突然跃向空中。但不像刚才那样飞往高空,而是在几乎快要到长屋屋顶的高度低空飞行。深雪马上随后奔去。深雪的夜间眼力好,脚程也快,所以毫不费力便追上天狗。重点是天狗只飞行了约三百三十尺——即一百公尺左右。
  「咦?」
  深雪在地上看到天狗的身影时,天狗正好从空中缓缓坠落。
  (这位是假的天狗先生……)
  深雪吁了口气,这时,真正的天狗从空中朝那名假天狗落下。本以为他会扑向那名假天狗,但他只是静静旁观,没采取任何行动。若是平常,不管对方是不是敌人,都会担心地向前查看的深雪,此时也呆立原地。那名假天狗虽以倒栽葱的姿势掉落,却没发出轰然巨响,而是软绵绵地落地。这也让人觉得有点诡异,但是令天狗和深雪为之愕然的,并非这个原因。
  天狗是全身赤红,拥有长长的鼻子,一身黑衣,留着长长白发的妖怪。那名假天狗先前确实是这副模样。但此刻他已开始变化。赤红的身体逐渐褪成桃红色,身上的黑衣也变成灰色,接着长鼻子慢慢变短。
  深雪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救她的那位天狗,天狗也难得露出惊讶之色。不过,当他发现深雪的目光时,旋即恢复原来的表情,朝那名褪色的天狗走去。开始由桃色转为白色的天狗,急着想要逃离,但正牌天狗终究还是快了一步。在深雪眨眼的瞬间,两名天狗已交叠在一起。跨坐在上头的当然是正牌天狗,被压制在地上的假天狗则是频频发出沙哑的喘息声。正牌天狗将紧抓着假天狗的手松开,就像要确认触感般,以指头在他身上摩擦。
  「这是……」
  「怎么了?」
  深雪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朝天狗走近询问,正面望向深雪的正牌天狗顿时露出语塞的表情。接着他掐住假天狗的脖子,没回答深雪的提问,便朝天空飞去。
  「等一下,天狗先生!」
  天狗的动作一度因深雪的叫喊而减缓,但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飞向远方。结果深雪完全不知道发生何事,也不清楚后来的情况发展,就只能呆立原地。
  「天狗抓走了天狗是吧……真教人搞不懂。」
  听完事情始末后,小春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频频搔头。此事就连当事人深雪也一头雾水,小春当然不可能知道个中缘由。小春发现深雪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于是伸手朝她肩头轻拍道: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辛苦你了。好在你平安无事。」
  谢谢——深雪笑着回应小春的慰问,不过,她旋即又陷入沉思的表情。
  「小春,这是不是你在找的『好色妖怪』呢?」
  「嗯……应该八九不离十吧,不过,你说对方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天狗,真长得那么像吗?」
  「是的,穿着、长相、发长,全都一样。我看得很仔细,所以不会有错。不过,我所知道的天狗先生,就只有那位,所以……也可能是我把其他天狗和天狗先生看成同一个人了吧?」
  如果真是如此,便不能断言自己看到的就是那位天狗,深雪有点担心,但这次则是换小春很肯定地应道。
  「这世上有很多天狗,但是就人类的眼光来看,应该很容易分辨。有鸟喙的乌天狗看起来都很相似,但全身赤红,拥有高鼻子的鼻高天狗,不论是长相还是身上的装饰,都有他们各自不同的特色。」
  那我遇到的应该是鼻高天狗吧——深雪颔首。
  「没错。鼻高天狗比乌天狗的层级更高,不过在鼻高天狗中,还会按辈分高低细分。根据最近全国的天狗名人榜,那家伙好像排在上位中的末座。」
  「我还以为他是最上位呢。」
  听闻深雪率直的感想后,小春苦笑道「你可别跟他这么说哦」。
  「我实在很不想让那家伙开心……不过,一山还有一山高。况且,他现在也才一百二、三十岁。以这样的年纪,能挤进排行名人榜里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他果然很厉害。」
  那是因为他潜心修链了一百年——小春流露出凝望远方的神情。对方让他想起两人虽活了同样的年岁,但因为选择走不同的路而境遇悬殊,令他心中一阵凄楚。
  「不过,这下子不就所有人全到齐了吗……」
  青女房和笑男,大蛇怪与天井尝……不光是吓唬彦次时请来帮忙的妖怪,现在连天狗都出现了。出现的全是半年前和他们有关的妖怪,小春不禁有这种感觉。深雪见小春脸色凝重,担心窥探他的脸色,小春旋即挤出笑脸道「谢谢你告诉我此事,帮了我一个大忙」。
  「哪里,这件事我也很在意。告诉你之后,我心情畅快多了。不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小春沉吟片刻后,大喊一声「不知道!」深雪双肩为之一震。
  「不过,不会有事的。只要有我在,最近应该就会解决,放心吧!」
  「嗯,那我就放心了。」
  深雪对这个夸张地抬头挺胸的小鬼投以灿烂的笑容,这时,小春突然微微侧头。
  「感觉你好像也有点无精打采呢?」
  「才没有呢……你刚才说『你也』?」
  深雪是个大好人,比起自己的事,她更在意和「你也」这句话有关的前一个人。
  (难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小春抓搔着脸颊。但他最后终究还是战胜不了深雪直视的目光,慢慢全说了出来。
  「是这样的,喜藏他啊,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耶。昨天离开熊坂后,他就变得怪怪的。」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小春像在寻求指点般,抬眼望着深雪。深雪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那家伙每次见情况不对,就闷不吭声,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真是拿这家伙没辙。傻蛋一个。」
  小春语气开朗地说喜藏坏话,想鼓励深雪,但深雪微微低下头,落寞地说道「枉费我们是兄妹」。尽管口吻听来若无其事,但终究还是难掩沮丧神情。
  「不……又不是兄妹就能完全了解彼此。喏,不是也有兄妹相残,或是骨肉争夺遗产的事发生吗?」
  虽然小春想加以安慰,却用了不当的比喻。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妙,急忙改口。
  「呃……就算没有相残,好歹总会吵架吧?如果是性格粗暴的兄妹,或许还会大打出手,也会有许多争执吧?不过你们不是这样。这不就证明你们感情不错吗?」
  是这样吗?深雪脸上的哀愁又加深了几分。
  「……你刚才说的情形,其实我还有点羡慕呢。」
  「你想兄妹相残?」
  小春无比惊诧地说道,深雪苦笑道「才不是呢」。
  「虽然不是说我想吵架,不过……彼此想说什么就说,那样也不错啊。所以就算是吵架也没关系。因为双方面对着彼此,所以才有办法吵架吧?要是彼此背对着对方,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说是这样没错啦……」
  小春一脸尴尬地颔首,深雪伸手搭在小春头上,嫣然一笑。
  「我和我哥之间没任何互动。所以当然不会兄妹相残,不会争夺遗产,也不会吵架。」
  这样不是很好吗?小春笑着如此说道,深雪打断他的话,接着道。
  「所以就连握手也不曾有过。」
  面对说得如此明白的深雪,小春一时无言以对。因为深雪的双眸已超越死心断念,呈现出了悟之色。
  「……我变得太贪心了。」
  深雪落寞地说道。
  「找到哥哥后,我一直梦想能亲手作当初母亲常为我作的牡丹饼让他品尝。如今梦想实现了,我理应心满意足才对。」
  但却不是这么回事——深雪哀伤地说道。
  「梦想达成后,又会有另一个梦想。而且是我自己一个人再怎么卖力也没用的梦想。我真的太贪心了。」
  深雪新的梦想是什么,别说小春了,就连潜伏在店里的妖怪们也都早就看出。深雪那根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梦想。照理来说,理应早已实现的小小梦想。
  (那家伙真是的……)
  那个不在现场的元凶,他的作为令小春感到诧异,小春使劲搔抓他那色彩斑斓的头发。
  「……你就算是比现在还要贪心百倍,那也没关系。」
  「小春,你心肠真好。」
  我其实心肠没那么好啦——小春噘起嘴说道,深雪见状,脸上泛起她平时特有的活泼开朗笑容。一时之间,会觉得她已经重新振作,不过小春可不这么认为,她仍垂着嘴角。
  「在你看店的时候跑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从头一直站到最后,始终没坐过的深雪,恭敬地鞠了个躬。
  「不,你来得刚好。我正闲得发慌呢,要是你没来,我也许真的会活活闲死呢。」
  真那么闲吗?深雪环视店内。
  「像这种破烂古道具店,你以为会有客人上门吗?而且老板还是个会让人误以为是恶鬼的阎罗王商人呢。」
  「比起像菩萨般的商人,像阎罗王的商人才会凭良心做生意哦。」
  见深雪娇声轻笑,小春没因此松了口气,反而是暗自感到悲戚。深雪虽吐露了心事,但那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她应该有更多心事潜藏在心底。
  (她可能是心想,要是全说出来,会让我伤脑筋。)
  就是这样的坚强令人不舍,小春心中感到无比凄楚。
  「下次见喽,小春。」
  深雪正准备步出大门时,突然叫了声「啊」。
  「哥,你回来啦。」
  喜藏刚好回来。深雪对他严肃的脸孔没有丝毫怯意,仍然微笑以对,但喜藏一直面无表情。脸枕在工作间外缘上的小春,简短地向喜藏做了一番说明。
  「深雪昨天遇到正牌天狗和冒牌天狗。所以她趁午休专程来告诉我们这件事。」
  喜藏朝深雪瞄了一眼,点了点头,但表情仍旧没变。喜藏对深雪遇见天狗的事不显一丝惊讶,小春眯起眼,以狐疑的眼神望着他,但深雪则是面带微笑地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门槛内是小春和喜藏,门槛外是深雪。三人沉默了片刻后,深雪莞尔一笑,抬手在脸旁挥了挥。
  「再见了,哥、小春。」
  喜藏表情微微扭曲——看在小春眼中有这种感觉。
  不过两人有段距离,而且他又是侧脸,看不清楚。已经转身的深雪似乎没察觉,就此离去再没回头。喜藏站在原地不动,目送深雪远去。
  小春朝喜藏观察了好一会儿,但刚才他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幻影,此时他脸上不显一丝情感。他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但小春感觉得到隐藏其中的情感。
  (这家伙为什么会这样……)
  在心中的焦急驱使下,小春待深雪远去后,走下土间,一把握住立在大门边的掸子握柄,大喊一声「天诛」,一击打向喜藏侧腹。
  「你干什么!」
  谁叫你在外面偷听,不像话——小春以猜疑的眼神瞪视着喜藏。
  「我才没偷听呢。」
  喜藏的说词如下——他回来时,本想走进店内,但发现小春与深雪一脸认真地在谈事情,就这样错失走进店内的适当时机。他并非有意要偷听才站在门外,所以他似乎没偷听,就这样站在门边等候时间过去。
  「不过,你总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吧?」
  小春仍满腹狐疑地询问,喜藏从他身旁走过,摇了摇头。
  「咦,真的吗?」
  喜藏颔首,走进工作间。小春将掸子放回原位,问他去了哪里,喜藏没回答。
  「喂喂喂,是去不能跟人说的地方吗?难不成你终于也被彦次感化啦?大白天就去妓院,好高的身分地位啊。」
  真教人羡慕呢——小春故意如此调侃,喜藏以锐利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豆腐,萝卜。」
  「啥?」
  喜藏猛然抛来钱包,小春为之一怔。同样的话喜藏又说了一遍,小春愣了片刻后,长叹一声。
  「妹妹是个有礼貌又温柔的女孩,可是哥哥却……一定是所有优点都跑她那里去了。老天爷还真过分。……话说回来,你刚刚外出,自己去买不就好了吗……这种转移焦点的手法太不入流了,我才不上当呢。」
  小春看出喜藏这项举止的背后用意,猛发牢骚。
  「……你再不快去买,我就给你好看。」
  面对这样的冷言威胁,小春嘀咕了一句「好可怕」,就将钱包揣进怀中,快步走出店外。
  「你每次见苗头不对,就用这种方式逃避。」
  过了一会儿,从左方深处传来一个声音。还是老样子,出言批评的人正是砚台精。
  「逃避?我人不是在这里吗?」
  你的小眼睛看不到吗?——喜藏如此回嘴挖苦。他难得什么修补工作也没做,就只是在工作间里盘腿而坐。
  「你只是远离对方,装作没有逃避的样子罢了。」
  「我从以前开始,就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自从那家伙回来后,你更常说一些教人听得一头雾水的话。」
  听喜藏这么说,砚台精以没变身的模样,轻声冷笑。
  「『开口闭口都是小春,吵死了』说这句话的人是你,不过,最爱搬小春出来讲的人,却也是你。」
  「的确,或许我常提到那家伙的事。那是因为他太会给人添麻烦了。正因为看了碍眼,所以牢骚自然也多。就只是这样。」
  抱歉,让你期待落空了——喜藏故意装蒜如此说道,砚台精闻言,暗暗长叹一声。
  「你虽是人类,却一点都不像人。小春虽是妖怪,却一点都不像妖怪。你们要是能互相融合后,再一分为二,那就好了。」
  「这可千万使不得。那会害我变傻。」
  「你的祖先们过得可好?」
  砚台精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喜藏收起挂在嘴角的冷笑。
  「你去了高轮⑸对吧?浑身都是香的气味。」
  喜藏朝身上嗅了几下,没闻到香的气味。只闻到洗澡水的气味。因为喜藏在坟前上完香后,特别去了澡堂一趟,已经闻不出香的气味。他以为砚台精是在向他套话。
  「……为什么你认为是高轮?就算不是去高轮,也还是有其他机会会沾惹香的气味啊。」
  喜藏很谨慎地反问,砚台精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一开完店,早早便出门,到下午才回来。一共去了三个半时辰。合算你到高轮往返的时间、在坟前向祖先们报告的时间,以及为了消除香的气味而上澡堂的时间,大致就是这么久。」
  「你每次都这样调查吗?只有闲着没事干的砚台才会干这种事。」
  砚台精准确入微的分析令人吃惊,但喜藏不形于色,仍语气平淡地说道。「这和时间没关系。」砚台精说。
  「你每次一有事,就一定会去见上一代店主,不是吗?每次都这样。彦次那次是这样,深雪那次是这样,你表姐那次也是……」
  喜藏这次才定睛瞪视着砚台精。
  「……别提那个女人。」
  如果说小春是天狗的宿敌,那么,喜藏的表姐对他来说,是个更可恨的仇敌。他的表姐欺骗过喜藏和彦次,背叛了喜藏和他耝父。她以花言巧语说服彦次,想将耝父留给喜藏的遗产占为已有。两人自从那次的事件断绝关系后,喜藏便决定不再去想表姐的事,但如今因为砚台精这番话而重新忆起,喜藏打从心底发出不耐烦的叫声。
  「抱歉。」
  不过砚台精很坦率地向他道歉,喜藏将来到嘴边的恶言又咽了回去。
  「我长年摆在店内,所以深知你过去这一路走来是抱持什么样的心情。那件事想必在你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平的伤痕吧。」
  我只是不想记得那些无聊的事罢了——喜藏不屑地说道。喜藏的口吻,就像承认自己的心事被人说中般。
  「你从以前就爱逞强。你也该学会让自己放轻松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听砚台精如此低语,喜藏的视线移回门口,再度露出冷漠的表情。
  「你也该学会闭上你那口无遮拦的嘴,好吗?你要是这么聒噪,我就把你关进仓库里。」
  喜藏家的庭院里有一座小仓库。喜藏很少靠近,不过里头放有曾祖父和祖父的遗物。当中也存放了一些不能在古道具店贩售的物品,所以可说是一处用来堆放古道具的场所。当店里的付丧神太过调皮时,喜藏都会威胁他们「小心我把你关进仓库」。每次一这么说,付丧神都会很排斥,所以喜藏猜想砚台精当然也会有这种反应,但砚台精却和喜藏一样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随你高兴吧。店主想如何处置店里的物品,不必事先告知任何人。」
  没错——喜藏毫不迟疑地应道,但最后还是没采取行动。接下来,明明没任何声响,也没人造访,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望着门外。大路上行人如织。也许是改历的缘故,小贩们四处奔忙,宛如岁末时节一般。明明天候尚冷,但他们当中有人却卷起衣袖。寒风从敞开的门外吹进,喜藏直想打哆嗦。月历上写着立春即将到来,但此时还感觉不到春天将至的气氛。由于现场一直笼罩在沉默中,令喜藏觉得刚才两人言语间的你来我往宛如是幻梦一场。
  「一起住吧。」
  不过就这么一句话罢了——砚台精的这句话打破了沉默。喜藏听闻此言,全身毛发为之一震。虽是人类肉眼看不出的内心震撼,但看在感觉敏锐的妖怪眼中,可说是一目了然。
  「打从你们兄妹相认的时候起,你就很想对她这么说对吧?」
  喜藏沉默不言,砚台精以晓以大义的口吻接着道。
  「你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自从知道妹妹的存在后,你每天都期望能见妹妹一面。养育你的祖父过世后,这个念头更是与日俱增。如今终于见到面了,会想要一起住,一起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接着又沉默了半晌,喜藏好不容易才又开口,却是语带嘲讽地说「你一个小小砚台,少在那里大放厥词」。
  「你可真会编故事。讲得好像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似的,你已经达到了悟一切的境界了吗?」
  看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平凡无奇的旧砚台——被他这么一说,砚台精不悦地应道:
  「就算是普通砚台,我好歹也是付丧神。有灵魂,有眼睛,还有心灵。所以我才知道你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就算我还没了悟一切,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你这个人一看就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去老被批评「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的喜藏,对砚台精这句话大为反感。
  「你这个没有脑袋,只有墨水的砚台,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啊!」
  经挑衅而变身的砚台精,两眼紧盯着喜藏,昂然而立,朗声说道:
  「你只会逞强,一点都不坦率。明明很神经质,对鸡毛蒜皮的小事无比执著,但对某些事却又满不在乎。真是个别扭鬼,外加胆小鬼。」
  「……胆小?胆小应该是指像那位色魔画师的人才对吧?」
  之前一直噤声不语,隐藏气息的手目,忍不住低语道。喜藏听了也跟着点头,但砚台精那宛如一条横线细缝般的嘴,猛然往下垂落成山形,伸手指向喜藏。
  「他才不是胆小鬼呢。真正的胆小鬼是你。你因为胆小,害你的妹妹终日悲戚。你只要稍微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她和你都能清除心中的疙瘩,得到幸福,偏偏你……为什么你就是办不到呢!」
  砚台精说着说着,逐渐怒火上涌,像连珠炮似地说个没完,不让喜藏有插嘴的机会。
  「你动不动就说『和你没关系』、『你不懂』。乍听之下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这只是你的推托逃避之词。老在这种事情上取巧,有什么用?你愈是逃避,自己愈是痛苦,不是吗?你逃往的地方,可不是乐土啊。」
  砚台精一口气说完,吁了口气,喜藏趁机嘲讽反击。
  「这世上到处都没有乐土。看你讲得慷慨激昂,不过听你这种讲话口吻,想必你这一生过得很精采吧?」
  喜藏此话一出,砚台精原先的气势顿时泄去,原本就没有的肩膀垂落,笔直的背脊整个弓了起来。
  「……我哪有什么精采的人生。正因为我的一生犯下许多过错和悔恨,所以我才想提醒其他妖怪和人类。」
  你那叫多管闲事——喜藏冷冷地应道。
  「这种话,你可以去对喜欢听的人说,至于我就免了。我听不惯有人用一副对人类的寿命和人生颇有心得的口吻说教,而且一个不是人的妖怪向我讲道理,更是不能接受。自作主张向人晓以大义的妖怪所说的话,我无法虚心受教。」
  砚台精无冒以对。这时,一旁的钟槌喊了一声「等一下」。
  「你这种说法,意思好像是人类远在我们之上。不过,你们人类这种生物向来都自以为是,所以也难怪你会这样,但你可别瞧不起砚台精哦。他虽然不是人,但他的岁数大你许多,阅人无数。他见过的人,是你的数倍,甚至数十倍之多,就连你的事……」
  喜藏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我明明是半年前才开始和他交谈,他又知道我什么?他只是自己擅自偷窥我罢了。我从来不会对砚台吐露心事。」
  你说我擅自作主,我确实无话可说——砚台精沉痛地说道。
  「……不过,就算你没告诉我,我也看得出来。你自从上一代店主过世后,便对周遭的事视而不见。就只是睁着眼,但任何人都映不进你眼中。不过有人一直看着你。彦次、你妹妹,以及住在这店里的妖怪们,应该全都留心注意你。就像我一样。」
  喜藏站起身,将摆在作业台上的一块布披在砚台精身上。
  「你用不着再看了。」
  砚台定身不动,持续了半晌,接着就这样让布盖在身上,回到他原本的位置,解除变身,变回普通的砚台模样。然后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就此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喜藏本以为它会像平时一样回嘴反击,但砚台精那了无生气的声音令他吓了一跳,在原地呆立良久。
  「笨蛋……笨蛋笨蛋!瞧你干的好事!」
  一个不见人影的女妖怪声音,令喜藏回过神来,返回作业台。妖怪们之所以没再继续责怪他,是因为有个悠哉的声音,缓和了现场一触即发的气氛。
  「啊~累死我了!真是奴役妖怪啊!」
  从外头返回的小春,走进店里时,不停地东张西望。
  「为什么每个人的表情都好奇怪?」
  每个妖怪的神情都显得很紧绷。不同于喜藏,随时都能看出妖怪模样的小春,再次环视四周后,掀开砚台精身上那块布。
  「大家都盯着你瞧,怎么了吗?」
  砚台精沉默不语。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小春瞪大眼珠,他搔了搔头,转头面向喜藏。
  「发生什么事啦?大家都来回望着你和砚台精,一副不安的样子。」
  喜藏也不答腔。小春那双大眼眨了几下,继续盯着喜藏瞧。喜藏的视线一样笔直望向门口,但可能是感觉到小春的视线,隐隐呈现出一股尴尬的气氛。
  「明明天还没黑,你们这些家伙可真闲啊。别给我打混,快去工作。」
  喜藏撂下这句话后,从小春手中一把抢下食材和钱包,回到土间。当厨房传来找东西的窸窣声时——
  「我们的工作大多是耍弄人类呢……」
  身为人类的你,叫我们去工作,这样好吗?小春如此自言自语道。

  这天的晚餐吃得比平时早,也比平时安静。平日总是你三舌我一语,对话一直没停过.但今天喜藏的脸比平日还要臭,而且始终闷不吭声。任凭小春再怎么耍宝、说笑,他都只会回一句「吵死了」。小春耳聪目明,能察觉人类感觉不到的细微变化。换作是平时,喜藏就算没回话,也会仔细聆听,但今天他一概充耳不闻。
  (真是个难搞的家伙……)
  小春从店内的妖怪们口中听闻喜藏与砚台精争吵的经过后,发现自己的臆测与现实几乎完全吻合,大感惊诧。
  (反正那家伙是不会主动低头的。我就来助他一臂之力吧。)
  小春如此暗忖,半开玩笑地同他搭话,但喜藏还是不愿搭理。
  (……真难搞。)
  小春再也受不了,不再向他搭话,而吃完晚餐后,喜藏和昨晚一样,早早便铺好床钻进被窝里,小春见状,长长地叹了声「唉」。让小春最受不了的,是他自己的傻,因为他无法坐视不管。
  「我说……你昨天心情很低落,是因为深雪发生了事却没告诉你对吧?不过,以她的个性来看,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深雪之所以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吧?她就是这样一个好女孩。」
  昨天喜藏的模样,外表看起来确实很像在生气。但其实不然。当深雪说出那句话时,喜藏表情为之扭曲的瞬间,小春全瞧在眼里。
  (他不是生气,而是沮丧……)
  虽然喜藏没回答,但小春感觉得到,他正在仔细聆听。果真如小春敏锐的直觉所料,喜藏正专注地听小春说话。
  (这我知道。)
  喜藏暗自在心中如此回话。之所以没说出声,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很肯定。诚如小春所言,只要考量到深雪的个性,便可一目了然,但喜藏仍觉得是自己太不可靠的缘故。要是自己再可靠一点,深雪可能就会主动对他说,自己要是能够更会关照别人,就会主动向深雪询问了。正因为深雪是不想让人替她操心的坚强女孩,所以注意这些小细节,正是自己当哥哥的职责。
  (根本一点都没变嘛。)
  小春曾经说过「你好像也成长了不少嘛」,但喜藏觉得自己完全没成长。本以为自己多少有些改变,变得更有人味、更像个哥哥,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再见了,哥。
  深雪离去时说的那句话,虽只是平凡无奇的离别用语,但喜藏却觉得像是胸口挨了一记重击。原本他现在不该让深雪说这句「再见」才对。因为他们是兄妹。然而,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如此生疏,关系就像陌生人一样。喜藏对自己的无力感到焦急难耐,但是打破眼前僵局的话语,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砚台精也是替你担心,才会对你唠叨。如果他觉得无所谓的话,才懒得理你呢。」
  「……多管闲事。」
  喜藏嘴巴上这么说,但心里当然不是这么想。
  (我也差不多该跨出那一步了。)
  之前他总认为「我办不到」,而就此放弃。也许他在等对方自己走来。但喜藏现在已经没资格讲这种话。
  (我若不动,对方也不会动。)
  到头来,答案不在别处,就在他自己心中。不论对方是人类还是妖怪,一定都是如此——喜藏一面感受着他身旁小春的气息,一面茫然地在脑中思忖。
  「所以我不是老早就这样跟你说了吗?你这个蠢蛋!」
  倘若在场的是平时的砚台精,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就对他讲这一大串话。此时随着砚台精的沉默,古道具店也一片死寂。喜藏明明最喜欢安静,但不知为何,现在感到无比落寞。
  (现在要是没办法往前跨出一步的话,好歹半步也好……)
  喜藏一面进入梦乡,一面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

  ⑴日本的传统人偶,很多都是顶着妹妹头。
  ⑵供奉稻荷神的神社。稻荷神是日本的谷物、食物之神的总称。自中世纪开始,人们将狐狸视为稻荷神的使者。
  ⑶道祖神乃日本路边常见的神只,在家落或村庄的中心,或者村子内外的叉路,以石碑或石像的样貌竖立的神明。
  ⑷长着盲人模样的妖怪,双眼不是长在脸上,而是左右手掌各有一颗眼睛。
  ⑸东京都港区的地名。当地有一座泉岳寺。
 楼主| 发表于 2013-6-28 16: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沉默的麻雀

  这天晚上,小春来到天狗出现的地方。喜藏没跟来。
  (因为那家伙根本帮不上忙。)
  深雪的事,加上砚台精的事,使得喜藏散发出比昨晚更骇人的气息。他光是站在一旁,就能令对手心惊胆战,你干脆带他去吧?毒舌的钟槌曾如此建议,但要是对方过于害怕,拔腿就跑,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出门时,看到喜藏露出棉被外的睡脸,眉头紧蹙,满面怒容。尽管对喜藏的难搞暗自感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没吵醒喜藏,悄悄从后门离开。
  现在这个时间,町内的大门仍旧紧闭,他一个小孩在街上游荡过于醒目,所以他借道别人家的屋顶,步履轻盈地走向目的地。从这座屋顶走到另一座屋顶,如同跳跃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需要诀窍。
  (对了,以前我曾经以此为乐呢。)
  从前当小春还是只猫——还没被称作小春或三色龙的时候,很享受像这样在月光下散步。距今一百六十年前,小春是一只公花猫,过了二十年的野猫生活。他从未被人类饲养,也无意受人饲养,但有一段时期出于无奈而接受饲养。对方正是荻之屋的第一代店主,喜藏的曾祖父。
  小春老早以前便是一只带有妖气的猫,随着年纪渐长,妖力也愈来愈强大,变成「经立」。所谓的经立,是动物超越它原本该有的寿命,就此获得新生和力量的一种妖怪。小春成为人称「三毛龙」的经立后,他想日后成为猫又。为了成为猫又,他前往统率猫又的猫又长老跟前向他请托,结果长老向他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条件。
  ——拿饲主的人头过来。
  ——我和你一起吃了它。
  长老说,若不这么做,就不能成为猫又,不得已,小春只好四处找寻适合的饲主。原本就讨厌人类的小春,看谁都不顺眼,这时刚好喜藏的曾祖父路过,于是小春便锁定他为目标——就是这样的缘分。小春就是喜藏的曾祖父替他取的名字。意思似乎是指他像「小春日和⑴」般开朗、温柔。
  (像我这种威武的妖怪,不适合叫小春吧。)
  小春似乎至今仍不能接受,但他现在仍以这个名字自称,或许是口是心非吧。小春最后没能取下喜藏曾祖父的人头,就此道别,不过缘分说来还真是奇妙,日后他竟然还会和喜藏的曾祖父有这样的关联。
  在他还是野猫时,没有猫又那样的力量,所以从高处俯瞰市街的天真作法,是他的唯一娱乐。像这样走在屋顶上,感觉就像将屋顶下的人类踩在脚下,心情无比愉快。猫就是这种有点坏心眼的生物,所以才容易获得妖力。小春睽违一百数十年后,再次抱着将人类踩在脚下的心情走在屋顶上,但心境却无法像以前那么愉快。
  「嘿咻。」
  直接从屋顶一跃而下的小春,轻盈无声地落地。他在目的地周边逛了几圈,完全没感受到妖气。他茶褐色的双眼闪着绿光,遥望远方,虽然发现其他妖怪,却始终看不到他要找的那群怪家伙。小春就地坐下,闭上眼睛。他现在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就像在引诱人袭击他似的,但没人靠近他。经过半个小时后,他这才站起身,这次他走的不是屋顶,而是地面。目的地是熊坂附近的后山。
  不久他已来到后山,四周尽掩于浓重的黑暗中。漆黑的程度,连能在夜间视物的妖怪,也看得有点吃力。小春在登山前,手指微微上下摆动。紧接着,他脚下纷纷冒出青火——这是鬼火。多亏有鬼火照路,爬起山路变得轻快许多,不到半小时便已来到山顶。
  ——沙沙沙沙。
  不是风,是树丛在低语声中摇动。小春全身感受到步步逼近的紧张感,站在树木环绕的山顶正中央,手叉着腰,深吸一口气。
  「喂,天狗,快出来!大妖怪小春大爷大驾光临喽!」
  小春朗声叫唤,紧接着马上传来一阵振翅声,有四个小黑影像在恫吓般,朝小春头顶飘降而下。十三名乌天狗和一名鼻高天狗。他们从四面包围小春,以强大的威吓感笼罩住小春。但小春却丝毫不当一回事。
  「咦?我要找的不是你们……」
  替我叫这座山的老大出来——他以悠哉的口吻说道。
  「这里没有你说的老大。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以凶恶的声音如此回答的,是一名双臂盘胸,看起来还很年轻的鼻高天狗。那狂妄的口吻和态度,令小春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天狗年轻时的模样。
  「那家伙应该很清楚我的来意。你就当上一次当,去替我问问他吧。」
  「哪还能再上你的当啊!」
  鼻高天狗紧咬着嘴唇。看他激动的模样,小春忍不住伸手朝后脑一阵搔抓。虽然小春已不记得了,但他似乎曾招这名天狗的怨恨。
  「你要把我们头目要到什么程度你才甘心啊!因为你,害我们头目在排行名人榜上被降了四名呢!」
  面对那咬牙切齿,表情扭曲的鼻高天狗,小春用力双手一拍。

  「哦,那个是吧。我看过。不过,他应该很快就能升回原来的位子吧?」
  「……不是这个问题。」
  不然是什么问题?小春就像瞧不起人似的,头侧向一旁,那名年轻的鼻高天狗见状,顿时涨红了脸。
  「还说呢……头目被你害惨了!」
  语毕,他命乌天狗攻击小春。乌天狗们发出嘶哑尖锐的叫声,从小春的前方、后方、上方,三面展开突击。小春一面避开他们的鸟喙,一面移向右方,弓身蹲下,抓起一把土沙,朝那名大笑的年轻鼻高天狗双眼撒去。鼻高天狗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眼睛被沙子撒个正着,痛苦地呻吟。小春看准乌天狗因畏怯露出的破绽,将手中剩余的土沙撒向乌天狗中的其中一人。其他两人飞向空中与小春保持距离,消失于茂密的森林中。小春与年轻的鼻高天狗、乌天狗保持好距离后,在原地闭上眼睛。
  (右……左……左斜方的树枝……跳起来,躲在大树背后——是当时的那棵树是吧?另一边是冲向左边,躲在我正后方开双叉的树干间……跳起来了!)
  小春猛然跃向空中,躲过乌天狗朝同样高度射来的小刀,抓住从上方飞来的一只乌天狗的脚,使劲朝手持小刀的另一只乌天狗甩去。那名乌天狗马上收起小刀,接住同伴,惊讶地望向小春,但小春已不见踪影。当他们打算再度兵分二路跃离时,小春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们两人头顶。他们急忙闪避,但衣服已被小春探出的利爪贯穿,就让小春拉着,一起落向地面。
  「可以帮我去找他来了吗?」
  小春以利爪将两名乌天狗的衣服钉在地上,以聊天似的口吻说道。另一名乌天狗则是紧按着眼睛,在地上打滚。至于鼻高天狗——小春想转头寻找他的踪影,却定身不敢动弹。
  「……你实力增强了不少,但还是一样天真。」
  年轻的鼻高天狗以微微离鞘的长刀刀柄,紧抵着小春的后背。你动作可真快啊——小春以开口笑的口吻应道,单手举起一半。
  「在对手闭上眼睛的瞬间收拾对方,应该是老套路了吧。」
  「是啊,我很容易肚子饿,所以不想浪费多余的力气。」
  那我就让你再也不会肚子饿——就在年轻的鼻高天狗拔出长刀时。
  「竟敢擅自对我的猎物下手,你什么意思!」
  一个严峻的声音响起,在地上扭曲打滚的乌天狗马上当场跪下。被小春以爪子按在地面上的两名乌天狗,也勉强爬起身,衣服跟着扯破,他们也不在乎,急忙跪下。看他们的样子,便知道来者的地位有多高,不过,就算没看到他们慌张的模样,小春也马上感觉到对方的妖气。
  蓬松的白发随风飘扬,一身黑衣的妖怪。鲜红的脸、鲜红的手脚、鲜红的脖子、鲜红的耳朵,还有鲜红的长鼻子。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年轻鼻高天狗手中长刀的,是半年前设陷阱陷害小春的那名天狗。
  被宿敌解救的小春,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但那名天狗以冰冷眼神俯视的对象并非小春,而是那一只鼻高天狗。因首领的意外登场与冷峻视线而全身僵硬的鼻高天狗,隔了好一会儿才赔罪道:
  「请、请您原谅……」
  他马上还刀入鞘,正准备弓身跪地时,看到在一旁嘻皮笑脸的小春,马上又脸色一沉。
  「头目……这家伙当您的猎物,未免太弱了吧?他是变得比以前厉害没错,但与您相比,根本就望尘莫及。」
  天狗只是凝睇着那名年轻天狗,沉默不语。令人难受的空气缓缓流动,明明什么也没做,但年轻的鼻高天狗脸上却开始冷汗直冒。
  「想给我意见,再努力修行一百年再说吧。至少也得等你不会被这种三流的小鬼耍着玩之后,再来说这种大话吧。」
  年轻天狗紧紧握拳,一声不吭。天狗将插在腰间的大刀连同刀鞘一起拔出,插进乌天狗们的腰带里,将他们全甩向空中。
  「你也想让我这样对你吗?」
  年轻天狗向天狗深深行了一礼,接着瞪了小春一眼,就一跃而起,消失在深邃的树林中。小春收起利爪,走进面向一旁的天狗视野中,朝他挥手。
  「嗨,五十年没见了。」
  如果这区区半年称得上五十年的话,那可就一点都不辛苦了——天狗如此应道,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
  「咦,你日子数得这么仔细啊?常跟在人类身边的妖怪果然不一样。」
  小春本想用手指戳天狗的腰间,但就在他将要碰触时,天狗散发出浓烈杀气,小春急忙缩手。
  「呃……对了,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
  我知道你为何前来——天狗低声道。小春挑起单边眉毛,很满意地点着头。
  「那就好说了。前天的假天狗事件是怎么回事?」
  「我已将他烧了。」
  天狗回答得很干脆,小春闻言,发出一声「吓」,露出嫌恶的表情。
  「和自己同样外貌的妖怪,你竟然狠心烧死他……而且,烧死妖怪不是会发出很臭的气味吗?」
  闻过那种气味几次的小春,回想起那独特的臭味,表情扭曲,紧捏着鼻子。天狗见状,发出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那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快说——小春傲慢地命令道,但天狗却朗声大笑。不久,他突然收起笑声,朝意想不到的方向走去,发出像在磨地般的沙沙声。小春急忙随后追上。
  「喂,我都专程来到这种荒山野岭了,你就告诉我嘛!」
  是你自己要来的——天狗不予理会。在天狗走进幽暗的树林之前,小春向他说了一句话。
  「我要跟深雪说哦。」
  天狗为之停步,小春朝他一笑,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串话。
  「我和喜藏去熊坂的时候,你在小路的屋檐上偷看对吧?去红豆汤店时,虽然没看到你,但隐隐飘散出你的气息。我猜你应该是躲在红豆汤店对面那棵大树后吧?」
  小春脸上露出毫无畏惧的笑容,从怀中取出四根黑色羽毛。那是当时(与深雪在红豆汤店道别后)小春顺着天狗的妖气捡拾得来。转头望向他的天狗,不显一丝慌乱,就只是俯视着他,小春则是频频晃动着羽毛,刻意以温柔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我在巷弄里、树下,以及深雪的活动范围里逛了一圈,仔细搜查后,发现地上掉落这个东西。像这种又大又黑的羽毛,应该不是乌鸦的吧?而且它满是妖气,所以也不是乌天狗的羽毛。像神话里提到的乌鸦一样,乌黑晶亮的羽毛,我在一百年前曾在某个地方见过呢。」
  天狗沉默不语,一把从小春手中抢下羽毛。那不是因无法替自己辩解而放弃,而是见自己的羽毛一直握在可恨的敌人手中,火冒三丈。
  「我万万没想到,后山的大天狗竟然会每天偷偷跑去观察一位人类的小姑娘。难怪那只年轻天狗会想把气出在我身上。」
  小春以不怀好意的嘴脸笑道。天狗露出隐藏在黑衣下的黑色羽毛,一面将他从小春那里抢来的羽毛往身上塞,一面应道:
  「我怎么可能每天那么做。顶多也只有一个月一次。」
  这不是频繁与否的问题——小春语气略显惊讶地说道,接着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脸,喜孜孜地问道「你猜深雪会怎么想啊?」
  「别看深雪那样,其实她个性很刚强。如果只是像她哥哥那样,以锐利的眼神大骂你几句,那倒还好,但搞不好这次真的不会原谅你哦。」
  「……敢威胁我,你这个小鬼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我才没威胁你呢。我只是在拜托你。」
  小春嘴角轻扬,但天狗还是一样面无表情。这就是平时的天狗,像半年前那样情感完全显露于外,反而比较罕见。这样可就不好对付了——小春如此暗忖,他满脑子只想着要趁天狗内心动摇时,看准破绽对付他,但天狗并没有像他想像中那样,他一时想不出其他好法子。
  「你似乎误把我当成了朋友,我们是早晚得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
  的确,因为半年前的一件事,小春心中期待天狗能稍微化解对他的憎恨。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想得太天真了。
  (算了,谁叫我们是妖怪呢。)
  就是因为有强烈的执著心,才当得了妖怪——小春在内心莞尔一笑。
  「我回到那里展开修链,所以现在应该比以前更厉害了。」
  「现在就要动手吗?」
  现在还不行——小春双手比了个大叉叉。
  「不过,等这次的事结束后,倒是可以一试。」
  天狗沉默片刻,朝小春仔细打量,但他闭上眼,摇了摇头。
  「怎样啊?应该会是一场精采的决斗……」
  小春猛然往后倒下。这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根本无暇思考发生了何事,压在他身上的巨大黑影说道「真是不堪啊」。小春一脸惊诧,接着眼角垂落,露出苦笑。
  「啊~我会挨喜藏骂的。」
  小春站起身,一面拉扯背后衣服的布面,一面叹气。他背后沾满了泥巴。
  「你要是想用别的东西弄脏衣服,随时都可以过来。」
  「要是流这么多血,就算是我也会没命啊。」
  嗯~小春伸了个懒腰,天狗转身背对他,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啊……本以为搬出深雪来应该行得通呢……)
  我果然还是想得太天真了——小春又叹了口气。难得找到一个施力点,但是面对一个实力相差悬殊的对手,再继续炫耀自己的力量,也没任何意义。小春想开了,亮起鬼火,往来时路走去。走下山顶没多久,来到一处与天狗有渊源的神堂,他从旁边经过时,理应不会动的天狗像突然动了起来。
  「什么嘛,原来是你。」
  本以为是神像动了起来,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刚才那只年轻的鼻高天狗。他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瞪视小春。
  「怎样?要继续刚才那场没打完的架吗?」
  小春耸了耸肩,但年轻天狗沉默无言,只是向小春投以锐利的目光。没事的话,我要回去喽——小春知会一声后,再次迈步走下山,但他旋即无法动弹。因为年轻天狗张开翅膀,挡在他前头。
  (唉,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小春心里这么想,但他感觉得到自己同样也热血沸腾。以前他几乎每天都和妖怪战斗,以此锻链自己,但这十几年来,几乎都没打过架。而自从他半年前在青鬼底下展开修行后,今天还是第一次跟妖怪对峙。所以小春格外兴奋。
  上妥现在动手吗?
  天狗如此询问时,小春没发现自己差点就脱口说「好」。他不自觉地将指关节折得啪哩作响,差点就伸出利爪,年轻天狗一脸诧异地说道:
  「愚蠢的獠牙鬼,你看仔细一点。我早就没杀气了。」
  小春依言将年轻天狗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确不带半点杀气。尽管眼神中仍带有强烈的敌意,但身上已无杀气。
  「力量变弱后,连直觉也变弱了是吗?」
  年轻天狗的视线,落向小春伸出的利爪上。小春急忙收起利爪,但年轻天狗的视线接着改落向他头顶。小春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头,上头冒出像笋尖般的角。
  (咦?这就奇怪了……我并没有要露出角来啊。)
  他硬把角压下去,这时,年轻天狗突然朝小春面前递出一张纸。
  「……这什么?」
  小春拿下贴在他脸上的纸,仔细端详。他以诧异的表情抬头望向年轻天狗,年轻天狗面露骄傲之色,展翅往空中飞去。
  「这就是对你那『四根羽毛』的回答。你要感激我们头目的恩情,低贱的獠牙鬼。」
  以不堪入耳的绰号叫小春,朝天边飞去的年轻天狗,在空中一闪,便消失无踪,宛如流星一般。小春当场借着鬼火看起那张纸,但上面什么字也没写。
  (白纸代表什么含意——应该不是机智问答吧?)
  年轻天狗那冷笑的模样,小春觉得是种带有挑战意味的嘲笑,意思是「你看得出来吗?」于是他试着将鬼火摆在纸张下,加以熏烤。
  (该不会是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结果却是大出意料。
  「竟然真的猜对了……」
  小春不禁如此低语。他露出得意的神情,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法子了。
  (那个年轻天狗好像不太聪明呢……)
  他略带同情地仔细看年轻天狗给他的那张纸。鬼火熏出的文字,他心里完全没谱。
  「……只要去这个地方便可明白是吗?」
  尽管明白没人会回答他,但小春还是在神堂前独自低语。

  「你知道这家店吗?」
  小春询问时,没抱多大期望,果不其然,喜藏摇头。
  ——浅草 锦绘屋⑵栀子⑶
  年轻的鼻高天狗给的那张纸经熏烤后,上面写着奇怪的锦绘屋店名。
  (妖怪与锦绘屋有什么关系?)
  怀着纳闷返回喜藏家的小春,一走进起居室便感到睡意袭人,就此沉沉入睡。中午被叫醒后,他一面吃午餐,一面让喜藏看天狗给他的那张纸。喜藏当然没有搜集锦绘的嗜好。小春听完喜藏的回答后,将纸对折后收进怀里,把饭团整个塞进嘴里。数不到二十便已吃个精光。
  「那么,这一带哪里有锦绘屋?」
  小春一面说,一面伸手拿向下一个饭团,喜藏露出极度嫌弃的表情。
  「锦绘屋和我没关系。因为不感兴趣,就算路上会经过,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还真是不谙世事呢。好歹也要涉猎一下吧。」
  研究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喜藏不予搭理,小春以怀疑的眼神紧盯着他瞧,猛然站起身,大叫一声「站起来!」
  「你要是对周遭事物有些许了解的话,就能大方地上锦绘屋了。那里或许不是我要找的店家,但有可能从中打听到什么消息吧?本来还想仰仗你,但你这个样子,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世界嘛。」
  小春此言并非全然是在损人,有些确实不假。喜藏的大半人生不是和祖父一起同过,便是自己一个人过,荻之屋几乎占据他整个世界。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春见喜藏不发一语地将饭团和米糠腌小黄瓜轮流塞进口中的模样后,突然转为怜悯的口吻。他并不是在袒护喜藏。
  「你其实是诞生在那个世界的人吧?自从在夜行时跌落人间,便一直住在这里,对不对?会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也是理所当然。」
  「那是你自己吧,笨蛋。哪有像你这种会从百鬼夜行的队伍中掉下来的妖怪?没事乱同情别人,结果惹祸上身,把不相干的人类和妖怪全卷了进去,引发轩然大波。在你责备我不谙世事前,先责备你自己吧!」
  「……这都该怪你,谁叫你的气味那么像那个家伙。」
  被粗鲁地戳中旧伤的小春,正在猛发牢骚时,喜藏已脱下顾店时穿的短外罩,披上外出穿的短外罩。
  「咦?你要出门啊?」
  「我不知道那家锦绘屋,不过我知道有人可能会知道。我们去问他吧。」
  看来,喜藏是想出门帮小春的忙。难得你这么有干劲——大感意外的小春夸张地往后仰,后背撞向墙壁。
  「才没有呢。不过,要是你一直待在这里吃闲饭,我就不用做生意了。」
  我只是想早点结束此事罢了——喜藏如此装蒜道,但小春仍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心境是起了什么变化吗?尽管从喜藏的冷漠表情中看不出来,但感觉昨晚的阴沉气氛已经转淡许多。
  「我也希望能早点解决这件事……喂,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喜藏不发一语地步出店门外,小春急忙随后跟上。

  走了约莫五分钟后,小春又向喜藏问了一次「要去哪儿啊?」
  「春宫画师。」
  听闻喜藏的这声低语后,小春双手一拍,大叫一声「啊!」
  「对哦,那家伙是位画师。看来,他不光只是个好色的傻蛋,也有才能嘛。」
  不过,真是愈来愈难得了——小春抬头望着喜藏。
  「你竟然会自己开口说要去找他……看来我得带把伞去才行。」
  天不会下红雨的——喜藏以冷峻的眼神俯视着小春。
  「你和彦次发生了什么事吗?」
  被人紧盯着瞧,喜藏觉得很不自在,别过脸去。
  「没事。」
  「看你的表情不像没事。」
  小春马上回了这么一句,继续瞪大眼睛凝睇着头转向一旁的喜藏。
  「……只是最近都没看到他罢了。」
  喜藏似乎已经看开了,悄声说道。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一个半月前。」
  喜藏抬起脸,搜寻脑中的记忆,如此回答道。尽管佯装毫不关心,但他发现,正好是从他遇见多闻开始,便没再见过彦次。
  「我回到那里之后,彦次常到家里找你是吗?」
  「自从你离开后,那个傻蛋三天两头就到我店里一次。在你从夜行中掉落之前,他也都会找理由到我店里来,或是在店外四周徘徊。」
  「可是,从一个半月前他就没再来过了?」
  喜藏颔首,小春夸张地叫了声「啥?」
  「之前去彦次的长屋时,你完全没提到这件事啊!」
  小春无法理解他为什么现在才说,对此相当生气,但喜藏只是捣住耳朵,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
  「没必要特别提吧?他来不来,和我又没关系。」
  「你要说没关系的话,确实也说得通,可是,之前他三天两头就会到你这里来一趟,现在却完全没上门,此事很教人在意呢。」
  会是出外旅行吗?小春如此询问,但喜藏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他没那么多盘缠,可供他一个半月的花用。再说了,他会去的地方,一定只有那里了。」
  彦次会去的「那个地方」,只有一处——私娼街。
  「一待就是一个半月吗?再怎么说,这也……」
  小春本想说「不太可能」,但声音愈来愈小。
  「……那么,我们先去彦次的长屋看看,他不在的话,再去私娼街。你知道他常去哪家店光顾吗?」
  喜藏回了一句「菊屋」。彦次好像在那家店替娼妓作画。
  「原来如此,那家伙专门画神女图和春宫图啊。真不知道他是在工作,还是在玩乐……」
  应该是在玩乐吧——喜藏毫不迟疑地断言。我猜也是——小春也表示赞同。很难想像娼妓站在彦次面前,他还能认真工作。
  两人在交谈时,已经来到彦次住的长屋。彦次似乎不在。喜藏旋即转身准备离去,但小春却在门前驻足。
  「之前来的时候,有很重的妖怪气味,现在却闻不出什么气味。」
  「应该是妖怪们都走了吧?可能那个傻蛋没回来,他们也觉得腻了吧。」
  是这样吗?小春不太能接受地应道,跟在喜藏身后离去。往来时路走没多几步,便是私娼街。私娼街不同于吉原,是非公营的花街柳巷,但价格便宜,可以轻松玩乐,所以并不会因为违法而令来客却步。菊屋在浅草私娼街的三十几家妓院中,水准算是中上。喜藏是第一次来这种花街柳巷,但他还是昂首阔步地走进店内。店内掌柜穿着印有菊花图案的男性围兜,见到喜藏凶恶的面容,并不感到害怕。
  「有位名叫彦次的画师,可有来这里?」
  此话一出,掌柜那待客用的笑脸顿时为之一沉。
  「……你是彦次的朋友吗?」
  喜藏应了一句「算是吧」,男子马上盘起双臂,大发雷霆。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我也想知道啊!枉费我介绍客人给他,也没来跟我道谢一声,就这么不见踪影。」
  真是恩将仇报——男子噘起嘴说道,小春和喜藏闻言后,侧头不解。男子压低声音,对搞不清楚状况的两人说:
  「有位客人很喜欢他的画。说要彦次替他作画,所以我便居中牵线。结果从那之后,彦次就再也没来过了。」
  「丢下这里的工作是吗?」
  男子一听喜藏这么说,很不屑地放声大笑。
  「虽说是工作,但不过是赚点零花罢了。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感到有任何不便。」
  「那你何必那么生气呢?」
  小春猛然从喜藏身后冒出插话道,男子为之一惊。似乎是因为之前小春躲在高大的喜藏身后,他一直没看到。男子打量他们两人,脸色发白地说道:
  「你来这里卖自己的孩子是吗?」
  「谁会生这种臭小鬼啊!」
  「谁是这种臭大叔的孩子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男子说的话提出抗议。
  「咦?不是你的孩子?嗯,难怪长得不像……」
  男子仔细比对两人的长相后,再次脸色一沉。
  「这孩子确实长得很可爱,但发色太古怪……姑且算是男人吧?如果是待娈童茶屋还行,但我这里可不收哦。」
  所谓的娈童茶屋,是卖春的少年工作的场所。小春因男子误会而为之愕然,喜藏转头望向他,很坏心地说道:
  「对哦……顺便送你去娈童茶屋好了。好歹能赚点小钱。」
  谁是娈童啊!小春放声大叫,结果最靠前面的房间里探出一张稚嫩的脸蛋。是个年约十一、二岁,身穿樱花图案宽袖和服的女孩。男子以训斥的口吻叫唤女孩的名字,她名叫「阿叶」。
  「请问……你们是彦次哥的朋友吗?」
  嗯——只有小春回答,阿叶从房里冲出,走向他们三人。男子本想赶她回去,但阿叶将他甩开,以无比认真的眼神望着喜藏和小春。
  「彦次哥他平安无事吗?最近他都没露面,我很担心他……」
  「彦次是你的客人吗?」
  问话的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阿叶有点惊讶,但她还是很坦率地回答。
  「他不是我的客人。因为我还只是个见习丫鬟……」
  阿叶是彦次常光顾的一位名叫菊代的娼妓身旁的见习丫鬟。所谓的见习丫鬟,是在接客前于一旁见习的雏妓。一面照料姐姐们的生活起居,一面学习礼仪规矩,然后成为独当一面,可以正式接客的娼妓。正因为阿叶是见习丫鬟,韵味有别于街头上那些同样年纪的女孩。虽然相貌出众,但不带光采的双眸微带愁色。
  「我时常犯错,所以常心情沮丧。这时候,彦次哥总会来到我身旁对我说『来,我帮你画张画』,对我无比温柔……」
  阿叶说到这里,让小春和喜藏看她怀中紧握的几张纸。上头画的全是阿叶的灿烂笑脸。小春和喜藏心想,从此时阿叶的模样很难想像,但她原本或许是很适合这种天真笑容的女孩。
  「其实我很爱哭,一点都不开朗,但看了这些图画后,我告诉自己,我得常笑才行。」
  唉~那名掌柜长叹一声。
  「那家伙真是个蠢蛋,而且又拿女人没辙。不是让娼妓爱上客人,而是让娼妓爱上自己,他到底想干嘛啊。」
  男子打从心底感到匪夷所思,如此说道,小春也频频点头,继续接话道。
  「而且还优柔寡断,怯懦胆小。」
  「明明很胆小,可是一旦豁出去,却又很有胆识。」
  一无是处,只长了一张好脸蛋——小春如此说道,那名掌柜接着说「他是个滥好人」。
  「他实在是教人拿他没办法,而偏偏女人对这种男人最没抵抗力,对吧?」
  「没错……让一个小鬼这么说,彦次未免也太没用了。」
  掌柜听小春那么说,眨了眨眼,面露苦笑,朝阿叶面前蹲下。阿叶本以为会挨骂,为之一震,但男子只是温柔地轻拍她的肩膀,就像在开导她似的。
  「你有当花魁的资质。不可以因为彦次这种人而动心哦。像他那种人,不论存在与否,一点都不重要,你若不这么想,日后伤脑筋的会是你自己。」
  阿叶那平时便微带愁色的双眸,此时更显忧愁浓重。见喜藏突然把头转开,小春露出苦笑。应该是不忍心看阿叶这样吧。喜藏尽管外表凶恶,但他并不讨厌孩子。
  「彦次他不会有事的。就算身无分文,也不会饿死在路旁。况且,这位大哥哥他们是彦次的知己好友。一定会找到他,带他回来。」
  (谁是他的知己好友啊。我也没说要去找他。)
  喜藏很想抗议,但是与那个红着眼眶,满是恳求之色的女孩四目交接后,他只有沉默一途。阿叶用力阖上眼,强忍着泪水。
  「……喜藏先生,彦次哥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她深深一鞠躬,缓缓回到她原本待的房间。她一离开,喜藏马上狠狠瞪视那名擅自作主的掌柜,但掌柜急忙别过脸去,手摆在脑后装糊涂。
  「怎么啦……你们是来这里找他对吧?知道他不在这里,应该会去其他地方找吧?」
  「我们只是为了打听锦绘屋的事,才来找他。既然他不在,那就改问别人好了。光是找锦绘屋就已经很累人了,哪还有空找那个蠢蛋。」
  「嗯,说得有道理。」
  小春耸了耸肩,就像赞同喜藏所说的话,掌柜顿时慌了起来。
  「喂,这样也太无情了吧。你们不是他的朋友吗?帮忙找他又不会怎样。」
  「什么嘛,你自己刚才明明还说他是『恩将仇报』呢。其实你很替他担心吧?」
  男子沉默了片刻,接着开始一脸尴尬地道出原委。
  「娼妓们……都很珍惜彦次替她们画的人像画。虽然也是因为她们没其他娱乐,但并不全然是这个因素。阿叶也说过,那家伙在画娼妓时,一定都是画她们笑脸的模样。而且是灿烂的笑容。对吧?」
  回想起刚才阿叶出示的那几张画,小春与喜藏频频点头。画中人物展现出身处苦海的妓女们绝不会有的开朗笑脸。
  「不过,真实的情形并不像图画那样。这里的妓女们虽然会笑,但那是卖弄风情的虚假笑脸。尽管嘴角挤出笑意,但眼神却一本正经。因为她们一点都不快乐,要她们发自内心的微笑,实在是强人所难……不过,她们是娼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那家伙好像很讨厌这样——掌柜的嘴角下垂。
  「他大可装作视而不见,但那家伙是傻蛋,所以很正经地看待此事。因而画下娼妓们从没见过的真正笑脸。每次娼妓们看到他的画,便会心想『啊,原来真正的我是这个样子啊』,而又开始会笑了。」
  「……这对娼妓来说,未免太残酷了吧?」
  听闻喜藏的低语,掌柜应了一句「没错」,一脸倦怠地叹了口气。
  「抛却自己的内心去面对人生,这才是活在苦海的女人真正的生存之道。但因为那家伙的多管闲事,现在这里的妓女们全都开始拥有自己的心。」
  掌柜尽管嘴巴上说「那家伙真是烂透了」,却又露出没辙的苦笑。这确实很像彦次的作风,三人皆沉默了半晌。
  「那家伙真的是个傻蛋。一个如假包换的呆瓜。好色又不负责任,胆小又窝囊……」
  不过——男子说到一半中断的话,小春接着往下说。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对吧。」
  男子将结实的下巴往内收。虽然有一大堆教人看了就有气的缺点,但他同时也有很重要的优点,让人无法与他绝交。
  「……到头来,你们还是很认同那个无药可救的家伙。」
  喜藏不屑地哼了一声,就像打从心底瞧不起似的,皱起眉头说道。
  「那么,彦次的去处,你们心里可有底?」
  听闻喜藏这句话,小春和掌柜互望一眼。
  「什么嘛,你这家伙。一副很嫌弃的样子,最后还不是决定要去找?」
  「尽管一脸嫌弃,一再出言挖苦,但最后做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这就是这个人的作风。」
  小春悄声对掌柜说。
  「什么跟什么啊。这男人可真难搞……他是彦次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对吧?」
  「哦,你怎么知道?彦次跟你说的吗?」
  「我常听他说『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长着一副令世人望而生畏的脸孔』。他甚至还告诉娼妓们,那家伙嘴巴多毒,脾气多坏,个性多别扭。」
  「哦,消息走漏了。难怪刚才那个女孩叫得出喜藏的名字。」
  ——喜藏先生。喜藏并未报上姓名,阿叶却准确喊出他的名字。
  「阿叶和彦次走得特别近,所以记得很清楚,不过,这家店里的女孩几乎都知道喜藏先生的事。听说他虽然长相凶恶、个性严厉、嘴巴又毒,但其实……」
  男子话说到一半,喜藏在一旁咳了几声。小春与掌柜原本一直说个没完,但是见喜藏两鬓青筋浮凸,两人旋即噤声不语。
  「是哪个客人喜欢那个傻蛋的画啊?」
  和对方见面,直接当面问个清楚,是最快的作法,但自从他介绍彦次与对方见面后,那位客人从隔天起便没再来过。掌柜是在两个月前安排他们见面。掌柜因为有其他工作,所以只在现场待了半个小时,不过彦次与那名客人似乎很意气相投,也没娼妓在一旁服侍,两人把酒言欢,通霄达旦。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是吧……好像没什么特征呢。」
  有特征吗?不,好像没有吧?掌柜心不在焉地自问自答。
  「……我是个生意人,只要看过,便不会忘记对方长相,可是……」
  掌柜如此说道,一再侧头寻思,但似乎一直想不起来。
  「你和他是在这里认识的吗?」
  喜藏如此询问后,掌柜马上点头应了声「是的」。
  「他这个人很有意思。用钱也很大方,所以很快便成了我们的贵宾。」
  「那么,他相好的妓女是哪位?」
  掌柜急忙返回帐房,翻阅写有妓女和顾客名字的帐册,但那厚厚一叠帐册全部翻开后,他却搔着头沉吟了一声「呃……」
  「没写耶……」
  「看名字可以知道对方是谁吗?」
  小春语带嘲讽地询问,掌柜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从小就在这里工作。只要见过客人一次,就一定会记得名字和长相。」
  这位名唤平吉的掌柜,算是菊屋老板的亲戚,但由于兄弟姐妹众多,家境清苦,所以九岁时便到这里帮佣。在「不工作就没得吃」的菊屋家训下,平吉小小年纪便担任鞋僮、跑堂等工作,勤奋工作的模样完全不输大人。本以为他会怨恨菊屋,但没想到平吉却说「他们不把我当小孩看,而当我是独当一面的大人,我很感激」。
  「看在别人眼中,或许会觉得我们的工作微不足道,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很了不起的工作。」
  平吉说得自信满满,小春正要点头时,喜藏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这么想是不错,不过到头来,你还是不清楚那个男人的身分对吧?」
  听喜藏这么说,平吉垂头丧气地应道「啐,被你发现了」。
  「没错……关于他,我一概不知。包括他的来历、相好的妓女,以及住处。」
  「明明是店里的贵宾,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面对小春的提问,平吉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这里不是吉原,有很多客人之所以到这里光顾,背后都有原因。要是得逐一查明身分才准顾客进门,顾客就全走光了。」
  说得也是——小春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喜藏。
  「好像查不到任何线索……怎么办?」
  此次这件事,好不容易得到线索,却又没半点进展。小春开始灰心,喜藏在他面前不显一丝沮丧,向他应道:
  「再去那家伙家里一趟。搞不好他已经回家了。」
  语毕,喜藏微微朝平吉行了一礼,转身快步走出店门外。平吉目送他离去,低语道——果然和彦次说的一样。
  「彦次说了什么?难道是长相凶恶、个性严厉、嘴巴又毒……」
  「他说『其实他心地很善良。因为爱逞强,所以没表现出来,但他其实是个好人』。」

  彦次住的长屋离私娼街并不远。小春抵达彦次住的长屋后,早已到达的喜藏挺起他原本倚在长屋边的身躯,朝他摇了摇头。
  「真是的,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难道他换去吉原谋生了?」
  小春发着牢骚,喜藏马上又往来时的道路走去。
  「喂,你去哪儿?」
  「一直站在这里也没用。关于锦绘屋的事,找别人问不就行了吗?」
  「锦绘屋的事,确实是这样没错……可是,彦次怎么办?」
  喜藏不屑地回了一句「谁理他啊」,就此离去,小春紧随其后。
  (温柔的好人……?)
  小春对彦次说的话,深感怀疑。
  回到离彦次家最近的商店街搜寻后,发现两家锦绘屋。但这两家的店名都不是「栀子」,是很普通的锦绘屋,不带一丝妖气。
  「你们知道『锦绘屋栀子』这家店吗?」
  两人向这两家锦绘屋询问此事,但他们都不知道。而且其中一家较具规模的锦绘屋老板还很肯定地说道:
  「如果是浅草这一带的锦绘屋,我全都认识。我从没听过这个店名。如果真有这家店的话,应该不在浅草。」
  如果是要买画,请到我店里买——一听老板这么说,小春与喜藏马上步出店门外。小春走在街上,高举着那张纸细看。
  「指示地点的线索,就只有浅草啊……只要不是那只天狗搞错或是说谎的话,这家店一定是在一个很不好找的地方。难不成是禁止生人进入的场所?」
  话说回来,都得怪对方透露得不干不脆,根本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喜藏出言咒骂,不耐烦地说「你去叫他来问个清楚」。
  「就算我叫,他也不会来啊。我专程在半夜登山前往,这才见到对方一面,不过,当时要不是有只年轻天狗向我挑衅,那位天狗恐怕就不会出面了。」
  「要去山上的话,你自己去!」
  小春差点就要以很不情愿的声音大喊「咦~怎么这样」,但这时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大叫一声「啊」。
  「有了!去深雪那里,搞不好他在哦。」
  已从小春口中听闻天狗那件事的喜藏,并没生气,反而露出惊讶的神色。光是想像天狗屏息于暗处,悄悄守护深雪的模样,便感到既可怕,又可悲。虽然不想看到那一幕,但小春与喜藏还是决定前往熊坂,然而……两人最后终究还是没抵达熊坂。
  他们在差一步就抵达熊坂的地方停步,只为了一张纸。因为一阵强风吹来,紧贴在喜藏脸上。
  「啊!对不起!」
  两名女子急急忙忙跑来,但一见喜藏将贴在脸上的纸取下,露出长相后,她们顿时停住。一副僵立原地的模样。小春原本哈哈大笑,但望向喜藏手中的纸后,他眉头一皱。喜藏也望向手中的纸,下巴皱出一团皱纹。有人以高超的笔法在纸上画出妖怪,而且模样酷似弥弥子见过的妖怪。
  「这什么啊!」
  小春如此大叫,两名女子面面相觑。
  「这是锦绘……芳雀的图。」
  小春与喜藏也互望一眼。两人脸上的表情写道「没听过这个名字」。
  「芳雀?现在很流行吗?」
  你们不知道吗?两名女子尖声娇笑。
  「这是芳雀的妖怪画。很不容易买到,所以很贵重呢。今天能买到真是庆幸。」
  其中一名脸上长雀斑的女子,一把从喜藏手中抢回锦绘,开心地笑着。
  「妖怪画这么受欢迎?你们不怕妖怪吗?」
  小春一脸纳闷,不时把头偏向左右两侧,如此询问。
  「真正的妖怪当然怕啊,但芳雀的画我不怕。虽然有点恐怖,但觉得很可爱。喏,你看。」
  小春与喜藏窥探那名身材丰满的女子所指的图画。果真如同弥弥子所言,全身呈翠绿色,拥有姜黄色的鬃毛,活像是狮子与龙混合而成的妖怪。这幅画以色泽光鲜的颜料绘成,色彩鲜艳美丽。尽管妖怪的模样可怕,但表情柔和,看起来还微泛笑意。而且背景是少女们喜欢的可爱雪花图案。他们望向雀斑女子手中的画,上面画着脸色难看的青女房,模样还是很骇人,但充满娇柔之色。倚在一名美男子身旁,显得古怪滑稽,背景是桃色的枪梅。相当讨喜。喜藏冷冷地低语一声「好古怪的锦绘」。
  「这种古怪的特色也很棒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有喜藏自己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小春则是以略显严肃的表情低吟了一声「嗯」,抬眼望着那两名女子。
  「你们说很不容易拿到,那这是哪家店贩售的?」
  两名女子互望一眼,又笑了起来。她们应该是正处于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开心的年纪吧——喜藏朝她们两人仔细打量后,脑中浮现像是老年人才会有的想法,但喜藏自己也还是这个年纪。
  「你们真的不知道?这个是在『栀子』买的。」
  「……你们说的『栀子』那家店在哪里?」
  喜藏如此询问时,女子们略显怯缩。你的样子太可怕了,在一旁别说话——小春对喜藏如此说道,接着向女子们问了同样的问题,但她们两人一样显得吞吞吐吐。
  「咦?难道是个难以启齿的地方?不能让父母知道吗?」
  满脸雀斑的女孩马上摇头否认。
  「我们才不会出入那种奇怪的场所呢,不过……」
  我们不清楚耶——另一名身材丰满的女子,很清楚地低声说道。
  「我们应该去过『栀子』不少次,但事后回想,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去的……」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喜藏心里这么想,但就是想不出是在哪儿听过。
  「刚才你们说,这幅锦绘是今天才刚买的对吧?」
  「嗯,剐刚才买回来的。不过,是在哪儿买的呢……是那里吗?」
  身材丰满的女子指着东边,满脸雀斑的女子则是指向西边。
  「不会吧,是那边吗?」
  「咦,不对吗?那会是那边吗?」
  女子们一副真的记不得的模样。小春心想,再这样耗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向女子们道完谢,准备离去。
  「喂,喜藏?」
  喜藏正专注地望着女子们手中锦绘的角落,不想离开。小春顺着喜藏的视线望去,发现上头有绘师的名字和印章。虽然不清楚印章与绘师有什么关联,不过落款呈现可爱的鸟儿形状。
  「怎么了?」
  「没什么……」
  喜藏蹙起眉头,朝一脸畏怯,不敢动弹的女子们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要不是看她们一副『爱惜如命』的样子,我早就叫她们转让一张给我了。」
  小春双手盘在脑后,吁了口气。那两名女子很宝贝似地将锦绘捧在胸前。那种气氛下,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要对方转让。
  「忘记是在哪个地点买的,这是怎么回事?如果那两名女子明明知道地点,却又佯装不知……虽然不太可能,但如果真是这样,理由何在?不惜说谎,只为了要将锦绘全部买下吗?不可能吧……」
  小春如此喃喃自语,喜藏则是面无表情,沉默无语。
  「话说回来,画那幅画的绘师是什么人呢?」
  目前最令人在意的,是那位名叫芳雀的绘师。与那两名女子道别后,两人决定待会儿再去熊坂,先四处向人打听那名绘师的事。有几个人虽然不知道锦绘屋的事,却知道芳雀,但询问之后……
  「每个人都和那两名女子一样,『虽然去过那里,却不清楚地点在哪里』。完全没得到新的消息——简直就像走进死胡同里!」
  小春停下脚步,仰天长叹。不知不觉间天色向晚,天空呈现红蓝混浊的复杂颜色。跟着小春一起仰望苍穹的喜藏,轻声说了一句「其实并非完全走进死胡同」。
  「咦?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小春如此询问,朝喜藏望了一眼,但喜藏仍旧仰望着天,宛如什么也没想似的,露出略显茫然的表情。小春一直静静在旁边等候喜藏开口,不过,在这天候尚寒的时节,一天总是结束得很早。转眼间,四周已开始被黑暗笼罩。
  「那幅画……」
  喜藏终于开口。
  「……?!」
  一个巨大的黑影掩盖小春与喜藏头顶,朝两人直逼而来。在喜藏抬头看之前,身体已被横向抛出。喜藏本以为是被头顶的黑影撞飞,但抓住他肩头的手很小。当他发现那是小春的手时,不由自主地想伸手抓住他,但在那之前,小春的手已从喜藏的肩膀松开。因为将喜藏撞开,保护他不受黑影袭击的小春,已迅速一跃而起,冲向落在他们两人原本位置上的黑影。
  在黑暗中,小春与黑影猛烈冲撞,但那只是十秒间的事。小春马上一脸惊诧地停止攻击,接着向后跃离,与黑影保持距离。虽只是短暂的交手,但看在喜藏眼中,小春似乎完全压制住黑影的行动。但后来不知为何,小春却频频后退。
  (……为什么?)
  他觉得小春矮小的背影散发出浓浓的困惑之色,喜藏感到纳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蹑脚走近小春身旁。
  「怎么了?」
  他悄声询问后,小春目光仍紧盯着黑影,回了一句「那是我」。喜藏与小春一样注视着黑影。黑影不知道是不是受伤,静静凝睇着小春与喜藏,却一直蹲伏着,不采取攻势。待眼睛习惯黑暗,覆盖夜空的浮云散去,月亮再度露脸时,连夜视能力不如小春的喜藏也清楚看出那道黑影的真实身分。
  「猫又……」
  那道黑影是一只巨兽,「咻~咻~」的呼吸声就像空气外泄般。身形是喜藏的四、五倍,与小春相比,更显巨大。眼露红光,耳朵和尾巴开双叉。覆满全身的斑斓兽毛,前端突尖如刺,往四面八方乱长。喜藏觉得,光是轻轻一碰,便可能划破皮肤,他望向身旁那个双眼发红的孩子。
  「那是以前的我。」
  喜藏并未太过惊讶。因为对方与以前在绘本上见过的猫又很相似,芒草色、红褐色、黑色……所有颜色都相符的斑纹,以及变身时会发红的双眸,都与小春一模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个和他以前的模样完全相同的妖怪出现在这里?)
  小春所追踪的,是个颜色鲜艳、外形华丽、好色又胆小的妖怪。但眼前这名妖怪并不好色。他在小春与喜藏面前现身。而且突然袭击他们两人,足见他并不胆小。若不是小春展开敏捷的行动,他们两人现在恐怕都已身受重伤。一个妖气十足的妖怪——正当喜藏如此暗忖时,小春将指关节折得啪哩作响,伸长锐利的鬼爪。
  「虽然他和我以前的模样相同,但力量却远不及以前的我。」
  看来,刚才短暂的交手,小春已看出对方实力的深浅。对方之所以会发出像泄气般的「咻~咻~」呼吸声,也是因为小春在他腹部开了个大洞。不过,光只是开了个大洞,妖怪并不会因此丧命。妖怪这种生物,与其说拥有强大的力量,不如说具有强韧的生命力。小春在喜藏身旁观察对手的情况。他猜想对方可能会卯足全力疾冲而来,因而摆好架式迎战,但对方却始终没展开攻势。
  现场只传出咻~咻~的呼吸声。此时也刮着强风,所以一时之间喜藏也分不清是哪边发出的声音。耳力过人的小春虽然知道是哪边发出的声音,但他脸上浮现狐疑之色。
  (他的样子有点古怪。)
  看起来确实很像妖怪,但能力却不像外表那般威猛。对方迟迟不展开行动,小春等得不耐烦,决定自己先反守为攻。小春蹲身,猛然朝左脚使力,一跃来到猫又跟前。喜藏想以视线追上他的速度,但还是跟不上。当小春的身影映入他眼中时,猫又与小春已再次展开冲撞。转眼胜负已分。本以为双方会展开一番缠斗,但约莫过了二十秒后,只有小春站在地上。当喜藏望见小春的身影时,他感到全身寒毛直竖。
  平时那可爱的虎牙,此时变成粗大的利牙,咬住猫又的脖子。喜藏差点不由自主地别过脸去,但他极力忍住。全身瘫软的猫又尚未流血。喜藏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在小春拔出利牙的瞬间,将会鲜血飞溅,然而,当小春粗鲁地从猫又的脖子上拔出利牙时,他呸的一声,朝地面吐出某个东西。
  (那是……)
  小春口中吐出的并非猫又的肉片。既不是血的红色,也没有肉的弹性和骨头的硬度。是个被唾液弄得皱巴巴,几欲融化的柔软之物。小春把手伸进口中,将残留的猫又碎片取出。
  「嗯,果然是纸。」
  语毕,他又呸的一声吐出猫又的碎片。喜藏转头注视那只即将倒地的猫又。他的脖子上开了个大洞,却未喷出鲜血。喜藏略微往前,仔细端详那只猫又。小春晈出的洞就像风穴般,可以望见另一侧的景象。那只猫又虽是略显浑圆的立体身形,但从大洞望向他体内,发现原来是一张张扁平之物。仔细一看,除了脖子处的大洞外,他体内也有许多小洞。那咻~咻~的声音不是猫又的呼吸声,而是小春在猫又身上咬出的无数破洞。
  「纸糊的吗?」
  一阵风吹来,猫又的身躯往风吹的方向摇曳,差点被吹跑。
  「虚张声势的纸老虎是吧。不过,里头确实有些许灵魂。」
  小春说着令喜藏惊讶的话语,朝那只濒死的猫又走近。
  「一般都很忌讳自己动手杀了自己,不过……你可别怨我啊。」
  语毕,小春手中冒出一团小小的火焰。他把火抛向猫又,转眼燃起熊熊烈火。不知何时来到小春身旁的喜藏,捡拾猫又的残骸,蹲在地上侧头寻思。
  「看起来确实像是纸……和烧垃圾时一样。」
  「你知道是什么纸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喜藏正准备这么回答时,猛然想到某件事,眉头微蹙。
  「是锦绘吗?」
  「我猜也是。以这样的情况来看,如果说是水墨画,我可就投降了。」
  小春开心地笑着,喜藏以一本正经的眼神望着他。怎样啦?小春露出诧异的表情,喜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大可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那不是你。它只是一张锦绘,之前只是张普通的纸。」
  「……谁说我放在心上了?你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啊。」
  嘴角下垂的小春,就像在闹别扭似的,噘起了嘴。他是在嘴角下垂的状态下噘嘴,表情说不出地古怪。
  「天狗那家伙也说他『烧了』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妖怪……其实他向我透露了讯息。总之,我现在已经知道那班妖怪的真正身分就是锦绘。只要将浅草的所有锦绘屋都逛过一遍,应该就能查出栀子屋或芳雀是什么来历了。喂?」
  小春话还没说完,喜藏便已往来时的道路走去。喜藏说「没必要去锦绘屋」,小春跟在他身后问「为什么?」
  「……我大概已猜出画锦绘的人是谁了。」
  「咦!是谁?」
  小春抓着喜藏的衣袖,使劲甩动。喜藏用力将他甩开,盘起双臂,将袖子藏了起来。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我记得图画下方的印章。」
  「印章?印在名字旁的鸟形印章吗?」
  喜藏颔首,步伐愈来愈快。
  「那是麻雀。那家伙以前养过麻雀,而且疼爱有加。他从以前起,每次涂鸦,都会像个大人似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在一旁印上自己刻的麻雀印章。今天看到的锦绘,也有和当时一样的印章。」
  小春停步,低语道「那不就……」喜藏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朝私娼街后方的隔间长屋走去。
  抵达彦次长屋前的两人,伸手搭在门上,一再用力拉,但不论是喜藏还是小春都一样拉不动,大门紧闭。
  「一天内来了三次,却都遇不到人。要我就这样回去,实在不甘心。」
  这是当然——难得喜藏会坦率地向小春点头。
  「一直让我们白跑,不可原谅,所以我们进去吧。」
  话一说完,喜藏一脚将门踹开。小春将从中裂成四片的大门木片摆好,故意夸张地双手合十。
  「彦次有这么一个凶残的竹马之友,真是可怜。你就升天成佛吧。」
  将破裂的木门踢向一旁,走进长屋内的喜藏,朝座灯点燃火,环视屋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咦?好像比之前更乱呢?」
  从他身后探头的小春如此说道,喜藏晓悟。彦次是个重门面的男人,所以对生活用品和衣服都很讲究,但此时的长屋看不出一丝讲究。箱笼半开,衣服随手扔在榻榻米上。流理台上留有泡在水里的餐具,砧板旁摆有干瘪的萝卜。小春与喜藏互望一眼,点了点头,开始在长屋内搜寻。
  「我们好像小偷呢。」
  尽管嘴上说讨厌,但小春却喜孜孜地在小衣柜里翻找。
  「……没有。」
  在箱笼里翻找的喜藏如此低语,小春朝他咦了一声。
  「箱笼里连一件夹衣和短外罩也没有。掉在地上的只有单衣⑷和浴衣。」
  「也就是说,没留下冬衣喽?」
  喜藏颔首,将掉落地上的浴衣整齐折好,收进箱笼里。
  (你是彦次的娘吗?!)
  在心里嘀咕的小春,取出放在衣柜上层的箱笼,放在榻榻米上。这个箱笼相当有分量,小春甩动几下,确认里头的物品,但箱笼里头似乎塞满了东西,发出某个东西与箱笼相撞的声响。他再次放下,取出里头的东西一看,原来里头装了数十张锦绘。
  「这是那家伙画的。」
  不知何时挨近的喜藏,从小春身后窥望箱里的东西,如此低语。「哦~」小春如此低吟,拿起锦绘逐一细看。
  「啊,是春宫图。」
  喏——小春雀跃地拿向喜藏面前,喜藏面不改色地从小春手中接过一半的锦绘,翻阅起来。
  「什么嘛,你果然也想看嘛。真不能小看你呢。」
  喜藏与频频用手肘戳他的小春保持距离,默默在他眼前的锦画上找寻。
  「不过,没什么春宫图呢。虽然有不少女性的人像画,但都不是什么猥亵的图画,没想到还有不少名胜和风景画呢。」
  「因为在他被逐出师门前,都只画这种图。」
  小春停止翻阅的动作,转头望向喜藏。
  「对了,他以前曾向人拜师,画过正经的画对吧?你好像说过,他是因为勾搭上师傅的女儿,才被逐出师门,是不是?」
  彦次原本在喜藏所住的商家里长屋(绫子所住的长屋一隅)里,与母亲以及大他五岁的哥哥同住。彦次不同于他多年来一直认真在商家当伙计的哥哥,他是个浪荡子,出外当人伙计,不消三天便会被赶回来。从他八岁起,合计共当过四次伙计,但四次都被人送回来,说「这孩子不适合做生意」。脸色发白的母亲心想,再这样下去,这孩子会一辈子一事无成,她本想发挥彦次唯一的优点——容貌,让他当一名演员,但演艺界可没那么好混,并非光靠外表就能闯荡,这条路也行不通。
  ——娘,彦次虽然脑袋不灵光,但画画的本事可不输一般的画师呢。干脆让他到别人门下拜师学艺吧?或许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呢。
  许久未曾返家的兄长在过年返家时如此说道,于是母亲便带着彦次到町内一位名叫歌川国和的知名画师门下拜师。国和看出彦次与众不同的才能,马上便答应收彦次为徒。那是彦次十一岁时的事。
  入门后的彦次,之后便住在师傅家中学画锦绘。短短一年的时间,彦次便崭露头角,过了两年后,他已成为师傅的第三大弟子,三年后,连他的师兄都得向他请教。他的母亲和哥哥非常高兴,向左邻右舍吹嘘说他「前途无量」,但彦次的心思却和母亲他们完全不同。令人意外的是,唯一发现彦次变化的人,竟是喜藏。当初彦次开始画画时,总是很开心地谈论绘画,但后来愈来愈少提及。取而代之的,谈的皆是女人的话题。喜藏觉得事有蹊跷。
  后来果真如喜藏所担心的,对自己从事的绘画产生质疑的彦次,入门三年后,开始借由女人来逃避。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不能对师傅的女儿下手。师傅将这个独生女视为掌上明珠,想让未来的女婿继承家业。彦次心想「绝不能对这女孩下手」,但讽刺的是,偏偏这女孩一直爱慕着彦次。尽管女孩向彦次告白,他也一直打马虎眼,但两人最后终究还是为情所系,坠入情网。
  其他弟子们看了心里颇不是滋味。想赢得师傅女儿的芳心,入赘继承家业的弟子自然不少。再加上彦次才刚入门不久,拥有过人的才能,而且年纪轻、长相俊秀,颇有女人缘。之前他的任性妄为,由于他待人和善,别人不跟他计较,但染指师傅的女儿,众人都无法坐视不管。弟子们将彦次与师傅女儿的事告诉了师傅,师傅大发雷霆之怒,马上令彦次与女儿分手,将彦次逐出师门。
  「真是祸不单行啊。」
  小春以怜悯的口吻说道,喜藏却低声说了句「不」,加以否定。
  「那家伙反而松了口气。」
  「是指和那女孩分手的事,还是被逐出师门的事?」
  「两者皆有。他是个笨蛋,所以只要有人开口拜托他,他便无法拒绝。尽管心里对绘画感到质疑,却无法自己主动退出。」
  与师傅的女儿分手,离开师门,这是个好结果,但他母亲和兄长可一点都不觉得好。
  ——我羞愧得都不敢出门了……做出这种蠢事,葬送自己的未来,我不承认自己有你这样的儿子。
  偏偏母亲之前还向人夸耀自己儿子大有出息,这下子她气得满脸通红,哭倒在地。彦次的哥哥也说:
  ——我真是错看你了,彦次。本以为你虽然傻、任性、优柔寡断,但该认真的时候,还是会全力以赴。明明只要再忍耐几年,就能继承你师傅的家业啊!
  他哥哥大骂弟弟是「蠢蛋」,同样哭倒在地。刚好那时候,他哥哥趁成家的机会,想自行开业,于是便带着母亲离家而去。变成孤零零一人的彦次,也搬离里长屋,住进这座隔间长屋。他的哥哥和母亲原本搬走的用意是要对彦次略施薄惩,彦次非但没反省,甚至还变本加厉,开始出入私娼街,画起了春宫图。因此,从那至今已将近六年,他母亲一直都住在彦次哥哥家中。
  「怪人的父母兄弟,果然一样是怪人……连他哥哥也哭倒在地,这什么跟什么啊。」
  听闻此事的小春,一脸诧异地望着彦次所画的锦绘。虽然他对锦绘并不熟悉,但在过去他所见过的锦绘当中,这算是相当出色。如果彦次在十几岁时便能画出这样的画,那确实了不起。
  「彦次就这样与他母亲断绝母子关系吗?」
  将一张张锦绘按照种类工整排好的喜藏,应了一句「不」。他母亲虽留下彦次,搬离住处,但有一半是出于冲动。现在她似乎每个月都还是会捎封信来。而且还是他母亲或哥哥亲自送来。
  「什么嘛,感情挺好的嘛……对了,刚才我发现衣柜里有一大叠信呢。」
  小春马上奔回衣柜前。手里捧着一大堆信,上头有他母亲、哥哥、大嫂的签名。连他大嫂也是个怪人——小春如此说道,擅自取出信纸看了起来。
  「咦~『你现在应该是泪湿枕畔吧?想到这里便觉得不舍。你也该好好反省了。如果你愿意洗心革面,我们可以再次一同生活。阿雪也已缝好了你的短外罩,引领期盼你这位小叔的到来呢。』……呃,另一封写的是『彦次,嫂嫂我目前正在缝你的浴衣』……这次换浴衣啦!」
  刚才还有点同情他,真是亏大了——小春啐了一口,把信抛向榻榻米上。
  「人说愈傻的孩子愈得人疼,正是这一家人的写照。」
  喜藏捡起信,放回衣柜里,如此说道。从刚才起,他便一直在整理小春弄乱的东西。小春望着他表里不一的行动,开口问道:
  「不过,他这家伙讨厌正经画,专画他喜爱的春宫图,现在怎么会画起妖怪来呢?他不是个胆小鬼吗?」
  「这我也不明白,不过,画上的印章确实是他没错。」
  喜藏向小春递出一张春宫图和名胜风景画。上头有画师的签名,以及那两名女子的妖怪画上所盖的麻雀印章。名胜风景画和春宫图的签名虽然不同,印章却是一模一样。
  喜藏看完自己手上那几张锦绘后,放进箱笼内。接着又从小春那里取来一半的锦绘细看了起来。小春也学他,朝锦绘仔细端详,但最后还是没看到想找的画,就看完原先装在箱笼里的所有锦画。
  「看来,下落不明的并非只有那个人。真是教人伤脑筋的锦绘,跟画它的人一个样。」
  正当喜藏将锦绘收进箱笼里,放回原来的位置时,小春突然大叫一声「啊!」
  吵什么啊——喜藏转过头来,小春朝他面前递出一张画,这并非是刚才的春宫图,而是一幅天狗图。虽只是以黑笔画成的一般线条画,但画中人物却与半年前遇见的那名天狗一模一样。喜藏拿起那张锦绘的草稿后,小春又陆续从衣柜下层的箱笼里取出许多妖怪画。有青女房、笑男、天井尝、大蛇怪等,画了许多彦次遇见过的妖怪。而这些画在锦绘中的妖怪,都很像是最近大闹浅草町的那些古怪妖怪。
  「是这些家伙从锦绘中跳出来作乱吗?」
  听小春这么说,喜藏不发一语,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张画得跟弥弥子一个样呢!啊,可能比她本人更有女人味一点……」
  小春又递出一张画,喜藏接过一看,上头确实画了一位比本人更加散发妖艳气质的女河童。不是引人多看一眼的美女,而是引人多看一眼的河童。
  「可能看在彦次眼中是这副模样吧。所以才会送弥弥子小黄瓜,不是吗?如果那个妖怪是他笔下的画中人物,那应该会和画它的人很像吧。」
  听喜藏这么说,小春心领神会地双手一拍。遇见弥弥子的那个「好色妖怪」,虽然在见到弥弥子之后落荒而逃,但后来又带着小黄瓜返回。可能是觉得弥弥子很可怕,心生胆怯,但又觉得她别具风情。
  「我原本就心想,竟然有这种不像妖怪的妖怪,原来是这么回事。因为带有彦次本人的想法,所以那妖怪虽然又好色又没用,却很体贴,优柔寡断。」
  原来是这么回事!小春好像想到了什么,使劲往膝盖一拍。
  「深雪遇见那个『好色妖怪』时,对方不是对她说了一句『贺喜唱』吗?其实对方是在说『吓,喜藏』或『吓,喜藏的妹妹』。」
  似乎连好色的彦次,也不敢靠近这个可怕老友的妹妹。他有那么懂得自我节制吗——喜藏一脸嫌弃地说道。两人朝彦次画的妖怪画草稿看了半晌,但始终没找到女子们那两张写有「芳雀」签名的华丽锦绘草稿。这里似乎没有上过色的妖怪画。
  「那些锦绘确实是彦次画的没错,不过,关键人物彦次却不在……你可知道他会去哪里?」
  在小春的询问下,喜藏一直沉默不语。他本想回答「不知道」,但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
  (对了,我好像曾听他提过……)
  喜藏在脑海中搜寻,想到的画面全是彦次到古道具店来,说些言不及义的事,然后就此离去。
  (没错,他总是找理由到我店里来,强迫我听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并没特别跟我说些什么。)
  常是他自顾自地说,然后被喜藏赶出门外。但喜藏老觉得好像有一天不是这样。虽然彦次的说话态度还是一如往常,但那天显得特别活泼开朗。尽管对他下逐客令,彦次一样不以为意,前往他处。
  (是去哪里呢……?他没回家,而是前往某处……)
  ——因为这个缘故,那位仁兄很中意我的画,还请我去他宅邸里工作。他说可以提供我一间房,供我任意使用,我正准备要去。如果换作以前的说法,我这算是专属画师呢。
  这句突然浮现的对话,令喜藏猛然感到全身一阵寒意,他就像要加以掩饰般,说话的速度加快许多。
  「……那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他来到我店里,开心地说什么『要成为专属画师』之类的梦话。听说他在私娼街里遇见一位客人,很中意他的画,要聘用他到宅邸里工作。还说他能在那里自由地作画,他正准备要前往。」
  喜藏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听得小春目瞪口呆。
  「……你怎么现在才讲这件事?」
  你该不会是忘了吧?他以责备的眼神瞪着喜藏。小春满心以为这又是喜藏「要紧的事憋着不说的老毛病」。但喜藏不知为何脸色苍白地悄声应了一句:
  「我……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呢!」
  喜藏一副如鳗在喉的表情,手背不住往额头擦拭,加以解释。他额头正微微冒汗。
  「不……我不是忘了。而是之前一直没想到那件事。不过现在就像那时候一样,突然从旁冒出当时的画面。」
  「啥?这不就是忘了吗?」
  小春露出诧异的表情,盘起双臂。
  (不对……不是这样。)
  因为自己是现在才想到,所以小春说的话应该算是一语中的。但喜藏心里却始终无法接受。他不是个健忘的人。连喜藏自己都不相信,彦次那异于平时的模样,竟然会就这么忘了。而且他很确定,刚才那画面突然浮现的感觉,与平时猛然想起某件事的感觉不太一样。不过,就算有人问他「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很难回答。那个在体内盘旋不停、模糊不明、骚动不安的感觉,他不认为单纯只是一时忘却。
  (……有点诡异。)
  不知是否还忘了什么,喜藏感觉有个东西卡在喉中。或许在某个契机下,会再想出某件更重要的事。一想到这里,他益发感到不安。一旁的小春见喜藏陷入思索,朝他清咳一声。
  「总之,先找出彦次吧。他可有说那座宅邸在什么地方?」
  喜藏摇头。彦次当时说得一头热,但也许是一时太过兴奋,完全没提到那名男子是什么样的人,住在何处。该不会是你忘了吧?听小春这样询问,喜藏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又摇了摇头。当时彦次说的话在他脑中浮现后,他已大致想起当天的对话。喜藏这个人虽然不太回话,但别人说的话他倒是听得很清楚。见喜藏露出如此肯定的表情后,小春搔着脸颊,说了一句「我去问问青鬼」,就站起身。
  「你要去那个世界?」
  在喜藏的询问下,小春以微妙的表情重新说了一递「是回去」。
  「创造出那些妖怪的人恐怕是彦次,你认为他为何能办到?」
  「他自己恐怕没那个能力。虽然不知道是有人指使,还是他自己这么做,但应该是借助某个力量,不会有错。」
  那个力量来源肯定是妖怪——小春板着脸颔首。
  「就像你说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但不管怎样,关于妖怪的事,问妖怪最快。」
  小春说,虽然不清楚邀彦次到宅邸工作的家伙是人还是妖,姑且还是到那个世界去问问看谁知道此事。小春说得很有道理,但喜藏还是侧头感到纳闷。
  「不过……邀他到宅邸工作的应该是普通人吧?你不是说过吗,彦次对你们这种妖怪特别敏锐。」
  「啊!」
  原来如此——小春面露开朗之色,但旋即又恢复原本的讶异表情。
  「若是这样的话,愈是让人一头雾水。如果对方是妖怪,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将灵魂注入彦次的妖怪画中,但如果对方是人类的话,又要由谁来将灵魂注入妖怪画中呢?邀彦次去宅邸的人,是妖怪的同伴、手下?还是跟妖怪无关呢?」
  小春说得一本正经,两道眉毛都快要连在一起,眉间多了好几道皱纹,接着他突然大叫一声「啊」,朝头顶一阵搔抓。
  「太多事搞不懂了……再想下去也没用!我回去了。」
  小春穿上草屐,正准备往外走时——
  「呀~妖怪!」
  传来一声悲鸣。小春望了喜藏一眼,点了个头,立即朝声音的方向——私娼街疾奔而去。喜藏也急忙穿上草屐,紧追在后。

  ⑴初冬时节,像春天般暖和舒服的好天气。
  ⑵锦绘意思是像锦缎般精致美丽的版画。也是浮世绘的代名词。
  ⑶日文的栀子,音为「くちなし」,同音的汉字为「口无し」,意同沉默。
  ⑷所谓的单衣,是指所有没内衬而裁缝成的衣着总称,相对于此,夹衣(袷)则是指有内里的衣服。
 楼主| 发表于 2013-6-28 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笔尖下的生命

  「哇~有……有妖怪!」
  一如他们两人所料,引发骚动的地方,正是他们傍晚前往造访的菊屋。店门前已经聚集了围观的群众,小春发挥他身材矮小的优势,在人群中穿梭,一路前行。而身材高大的喜藏,则是发挥他和身材不相衬的敏捷动作(其实真正发挥作用的是他凶恶的脸孔),人们迅速让向一旁,他趁势走进店内。
  「你、你们……?」
  一进店内,便遇见平吉。惊魂未定的平吉正在引导妓女们和客人逃往门口。
  「你们怎么这时候来到这种地方,想做什么?」
  「出现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妖怪?是妖猫吗?」
  小春没回答平吉的询问,踮起脚尖,粗鲁地一把揪住平吉的前襟。平吉在这出奇强大的力量拉扯下,差点往前倒,好在喜藏牢牢扶住他的肩头,他才没跌了个狗吃屎。
  「……你这小鬼,力气可真大。」
  「到底出现在哪里?」
  眼看小春又要揪向自己胸口,平吉急忙避开,很快地回答道:
  「雏菊之间出现一大群妖怪。就在二楼的走廊尽头处!……啊,等等!」
  平吉伸长手臂,想拦住如脱兔般向前疾驰的小春,但小春已冲到楼梯下方。喜藏也紧跟在小春身后。
  「喜藏先生!」
  在平吉的叫唤下,不得已,喜藏只好停步,上身往后转。平吉拉着妓女的手,对他说道:
  「你们好像知道出现的是什么妖怪,不过,数量可能比你们想像的还多……比刚才还要来得多。」
  从平吉的口吻和神情来看,他似乎也目睹了妖怪。而且不是只有一、两只。听完平吉的话,喜藏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呢?……你怎么这样说呢!我是在担心你们啊!」
  放声怒吼的平吉,令喜藏有点惊讶,但他仍只是眉头微蹙地回了一句「用不着担心」。
  「用不着担心?难道你有办法收拾它们?」
  「不是我。」
  「不是你?那么会是……等一下!二楼也有妖怪,不过……」
  不等平吉把话说完,喜藏已经冲上楼梯,朝二楼而去。
  依照平吉的描述来到二楼的喜藏,一路朝走廊尽头而去,但来到尽头处的前一个房间时,猛然停步。因为那个房间的拉门霍然开启,飘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臂。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玩乐啊——多闻莞尔一笑。面对这名和平时一样一派轻松的男子,喜藏不禁感到一阵虚脱无力。
  「你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多闻同样一身随兴的打扮,悠然自若地盘腿而坐。手持酒杯,酌饮温酒,但没有要干杯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醉得连外头发生的事都浑然未觉。他若无其事地仰头喝了口酒,接着模仿女人的声音说道:
  「『呀~有妖怪!』是吗?」
  这声音真好听,不简单——喜藏差点佩服起他来,急忙摇了摇头。多闻独自待在房里,身旁没有妓女或见习丫鬟服侍。也许妓女早丢下多闻,自己逃命去了,但隔壁房间有妖怪在作乱,这个男人却独自在此饮酒,这实在过于诡谲。
  「……妓女和其他客人似乎全都逃到外面去了。你最好也赶紧离开这里比较好吧?」
  不会有事的——多闻抬起左手,在面前挥动。
  (什么叫「不会有事」,他果然是醉了。)
  喜藏叹了口气,蹲下身,从多闻手中夺走酒杯,摆在榻榻米上。多闻完全不抵抗,却以像是在闹脾气的声音说「根本就不用管他们嘛」。
  「出现的不过是最近流行的『好色妖怪』。和身为男人的我又没关系。」
  「你怎么会知道『好色妖怪』的事?」
  喜藏朝多闻脸上仔细打量。他仍旧是平时那满不在乎的表情。
  「你不是也知道吗?这是最近街头巷尾很有名的传闻呢。」
  喜藏不知道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略感惊诧,但他旋即恢复原本的态度,一把抓住多闻的手臂。
  「就算是好色妖怪,也难保不会袭击男人。最里头的房间有妖怪。搞不好会撞破墙壁进入这里。你先到外头避难吧。」
  多闻眨着眼,向喜藏问了一句「这样好吗?」虽然不清楚他所指为何,但喜藏没时间和他瞎耗,随口回了他一句「当然好,快出去吧」。多闻发出「嗯~」的一声,侧着头站起身,又问了一句「这样好吗?」
  「我待在这里,对你们比较好吧?」
  多闻的口吻无比亲切,但喜藏听得一头雾水。你就算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喜藏强忍心中的不耐烦,如此说道。
  「还是说,你真人不露相,其实是位祈祷师?」
  我既不会祈祷,也不会替人驱邪——多闻莞尔一笑,步出房外,缓缓走在走廊上。这时候他仍维持平时的步调,令喜藏看了火冒三丈,但眼下不是发火的时候,他强忍住这口气。当喜藏步出房外,伸手搭在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时,多闻出声向他唤道:
  「明天我去店里找你。」
  我不知道明天在不在——喜藏转头正准备这么说时,多闻已不见踪影。也许是他终于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喜藏重新振作精神,手搭在那扇门上,往旁边一拉。
  (对了!)
  就在他即将踏入房内时,有个想法突然浮现脑中。
  (他刚才说『你们』,为什么他知道我是和某人一起?)
  难道是在喜藏来之前,听闻小春奔过走廊的匆促脚步声?这个想法很快便从他脑中抹去,因为眼前正展开一场激战。
  打开门一看,眼前宛如是绘本中的世界。站在他跟前的,是他熟悉的那个发色斑斓的小鬼——小春。小春的身旁和房内深处,有狸猫与蛇合体,再加上人脸,桃红色与橘色相混的怪异妖怪、翠绿色的细长身躯蜿蜒的龙、长有杜鹃色和菖蒲色肉疣的蛤蟆、带有红色、翡翠色、琉璃色、金褐色等鲜艳色彩的逃亡武士首级等,之前人们提过的妖怪齐聚一堂。虽然有十几只,但当中有几只正发出「咻~咻~」的声音。想必是又被小春的利爪或尖牙给剌出了透明窟窿。
  「呀~好可怕……」
  传来少女几不成声的悲鸣,喜藏急忙望向声音的方向。声音是从房间右手边的三个人当中,最底下那人所发出。一名男子像在保护妓女般,覆在她身上,而那名妓女则是紧搂着一名少女。男子与妓女都低着头,看不见长相,但那名嘴里喊可怕,却又在孩子特有的好奇心驱使下探头的少女,与喜藏四目交接。
  「啊……喜藏先生。」
  说话的人是白天刚见过面的见习丫鬟阿叶。照这样来看,紧搂着阿叶的女子,应该是照顾阿叶的菊代吧。至于全身颤抖,紧搂着菊代的男子,到底是掌柜,还是客人呢?
  「……喜藏?是喜藏吗?」
  对阿叶叫唤的名字有所反应,而抬起头来的,是喜藏很熟悉的男子。今天小春与喜藏两人四处找寻的男子上彦次。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彦次忘却眼前发生的妖怪事件,一脸错愕。喜藏差点也愣住,但他并未因此乱了方寸,他快步奔向彦次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拉离妓女身边,推倒在地上。
  「好痛!你、你这是干嘛啦!」
  撞向墙壁,活像一只翻肚青蛙的彦次,见喜藏正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他,顿时不敢作声。喜藏从彦次身上移开目光,蹲下身,跟紧搂着阿叶不敢动弹的菊代说话。
  「我扶你走到门边,你别松开这孩子的手,跟着我走。如果害怕的话,可以不用睁开眼睛。」
  可能是听对方的声音比想像中来得温柔,菊代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闭着眼睛,在喜藏的保护下走向门边。打开门来到房外后,菊代马上睁开眼。喜藏心想,她一定会发出「吓」的一声尖叫,早做好心理准备,事先皱起了眉头。
  「……谢谢您,喜藏先生。」
  菊代嫣然一笑。那不是平吉所说的造作笑脸,而是柔和的微笑。
  「谢谢,喜藏先生。」
  与菊代紧牵着手的阿叶,将另一只手伸向喜藏。喜藏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但他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手停在半途。
  「哇!」
  彦次那窝囊的惨叫声传来,喜藏猛然回神,他对一脸忧心,犹豫该不该逃走的菊代和阿叶说了一句「快走」,便独自返回房内。
  「——」
  他走进房内时,一尾红梅色的大蛇突然伸长蛇头,以凶恶的表情逼近喜藏。喜藏不由自主地抬腿朝它脸上踹去,正好戳进大蛇的大鼻孔里,一时拔不出来。反倒是大蛇慌了起来,它死命上下甩动头部,想把腿拔出,但喜藏的脚大小正好和它的鼻孔一样大,所以它怎样也拔不出来。喜藏也不知如何是好,为此大伤脑筋,但就在大蛇上下甩动时,他跨向大蛇脸上,这次他使劲一脚朝大蛇脸颊柔软的部位踢去。传来啪嚓一声清响。空气从喜藏踢出破洞的部位泄出,发出「咻~咻~」的声音,大蛇顿时往内凹陷,它一面挣扎,一面使劲往左右甩头,喜藏被甩飞出去。
  「好痛!」
  发出这声大叫的人不是喜藏,而是刚好位在喜藏掉落位置的彦次。多亏彦次,喜藏身上没任何跌打损伤,倒是彦次在喜藏的重压下,整个人趴倒在地,脸部重重撞向地面。喜藏确认那尾将他甩飞的大蛇已瘫软在地,无力地摆动着身躯后,以和他刚才对妓女说话的语气完全相反的冰冷口吻,对满脸通红站起身的彦次说道:
  「没想到你偶尔也能派上用场。」
  「你掉在别人身上,竟然还说这种话。」
  彦次一面摸着自己的脸,一面难以置信地说道,喜藏则是一把揪住他前襟,摆出骇人的神情。
  「有没有方法可以阻止眼前这群作乱的妖怪?」
  「这……这我哪知道啊!」
  就在彦次大叫时,喜藏与彦次附近的地面又冒出新的妖怪。看起来不像是穿破榻榻米冒出,而像是从榻榻米上长出的妖怪,头上有个深绿色的圆盘,一头看起来又黑又硬的妹妹头随风摆动,目露凶光。像猫一般的嘴巴、绿色的身躯、暗绿色的龟壳,全都是熟悉的画面。
  「弥弥子……」
  喜藏如此低语,那个外形与弥弥子相同的妖怪嘴角轻扬,朝喜藏与彦次冲过来。弥弥子个头非常矮小,身高只有喜藏的一半。只要赏她一拳或是一脚,别说会打出一个窟窿了,甚至有可能把她的头打飞。
  ——你果然和他很像。
  之前弥弥子曾面带微笑地如此说道,她当时的表情浮现喜藏脑中,使得他出手攻击时犹豫了片刻。彦次则是打从一开始就害怕得全身僵直。弥弥子见状,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深了,她伸舌舔舐,飞扑而来。鲜艳的绿色在他们面前变得愈来愈大。
  「发什么呆啊!」
  在一个稚嫩的声音训斥下,那团绿色旋即从两人面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斑斓长发飘扬,双手叉腰的小春站在喜藏和彦次面前。
  「说那只是一般的锦绘和普通纸张的,是谁啊?!」
  小春指着撞向墙壁,整个人变得扁塌的冒牌弥弥子。她的头没飞走,身上也没被打出窟窿,但可能是被用力砸向墙壁,整个人皱成一团,现在觉得刚才她看起来像弥弥子,实在很不可思议。转头望向身后,和她一样变得皱巴巴的妖怪、全身满是破洞,不成人形的妖怪、被撕成碎片,如同纸屑般的妖怪,散落一地。不知何时,那些四处作乱的妖怪似乎已全被小春收拾。喜藏的目光移回小春伸长的利爪,猛然想到,对小春说道:
  「你使出鬼火把他们全烧了,不是轻松多了吗?」
  「说什么傻话,哪能在家里放火啊!」
  你是想让私娼街陷入火海吗?小春难以置信地说道,彦次急忙在一旁插嘴。
  「刚才你们说,它们原本是锦绘对吧?难道说,这些全是我画的?」
  小春与喜藏互望一眼,点了点头,彦次见状,脸色发白。
  「为、为什么……」
  我才想问你呢——小春一样手叉着腰说道。
  「到底是怎么将锦绘变成妖怪?又是谁委托你画的?」
  彦次一时答不出话来,但过了一会儿,他急忙摇摇摆摆地冲向房间左侧深处——正好是冒出成群妖怪的地方,惴惴不安地将摆在那里的箱笼取来。他在小春与喜藏面前打开箱笼,里头装有十几张锦绘。摆第一张的天狗锦绘,正开始冒出红鼻子,小春与喜藏急忙把盖子盖上,但彦次却强行阻拦,再次掀开盖子。
  「喂,鼻子以外的部位也跑出来了,不是吗!」
  天狗蓬松的白发与黑衣的衣襟都已从纸上冒出,小春伸长利爪正准备戳破天狗的脸,但不知为何,彦次却挺身挡在前头说道:
  「这是我的东西,不准你出手。」
  妖怪胸口以上的部位皆已冒出的那幅天狗画,彦次从下方开始撕裂。
  「喂、喂!」
  彦次对慌忙出声阻止的小春连看也不看一眼,面对使出头槌抵抗的天狗,他同样也不屈服,任凭鼻血流下,继续撕碎那幅天狗画。接着彦次将箱笼里的其他妖怪锦绘也全都撕碎。有不少妖怪从十几张画中冒出脚、尾巴、耳朵,甚至有人出脚踢向彦次,但彦次没露出一丝怯意,将每一张画都撕得粉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小春和喜藏一开始也看傻了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彦次,不久,两人也转为认真的表情,静静观看彦次的举动。
  彦次将所有锦绘都撕碎后,当场瘫软在地。他看见滴落榻榻米上的血渍,这才发现是自己流鼻血,接着他用手使劲朝鼻边一抹,面朝天花板擤了把鼻涕。
  「……没想到你竟然全都撕了。不过,当中大部分都是我毁掉的,我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
  说完后,伸手搔头,一脸尴尬的小春,视线望向地面。
  「你只是帮忙打倒妖怪吧?将它们撕毁的人是我。」
  彦次很潇洒地说道,突然一道鼻血自鼻孔流下。喜藏从怀中取出怀纸,塞给彦次。彦次露出惊讶的表情,接过怀纸,接着撕成一条条,揉成一团塞进鼻孔中。现场沉默了半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春开口提问,彦次面有难色地低声沉吟,像在转头似地,头侧向一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清楚,不过……唯一想到有可能的,就只有那个颜料了。」
  那是别人借给我的——彦次先来了这么一段开场白,接着便娓娓道出始末。
  「约莫两个月前,我像平时一样在这家店出入。那天我只是前来将阿叶拜托我画的图亲手交给她,但刚好阿叶陪同菊代去服侍客人,所以我托店里的人代为转交后便回去了。但才刚走出店门外,掌柜平吉便追了上来……我本以为他是要向我催帐,正想用跑的离开呢。」
  你连在私娼街都赊帐啊——喜藏大为诧异。
  「如果是平时,他不会紧追不舍,但那天他一直追在我后头,我心里觉得奇怪,停下脚步,结果平吉气喘吁吁地对我说道……」
  ——你跑个什么劲啊。我平常没什么在运动,别让我跑那么喘嘛……对了,彦次,有好消息哦。现在有个客人正和你的相好喝酒,他最近几乎每天都到店里光顾,是我们的座上嘉宾哦。他说想见你一面。为什么是吧?好像是阿叶拿你刚才送来的画给对方看。结果对方相当欣赏。好像想委托你做什么工作。详情我还没听说,你跟我去一趟。
  彦次被平吉拉着回到菊屋,走进雏菊之间。这时,一名脸上泛着和善笑容的男子,两旁分别坐着菊代与阿叶,正在欣赏彦次的画。阿叶眼中光芒闪烁,向男子道谢,将彦次替她画的人像画捧在胸前。到目前为止都还好,不过,男子手里拿的是彦次最近画的春宫图,菊代正要拿起的,则是之前他一度尝试过的讽刺画。春宫图以及彦次以前画的名胜风景画和武将画,全摊开在男子面前,彦次急忙挡在这些画上头,将它们全收拢过来。
  ——为、为什么看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彦次神情慌乱,男子朝他莞尔一笑,轻拍他的肩膀说道。
  ——这才不是不入流的东西呢,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你的画。
  ——以前就喜欢?春宫图以外的这些画,是我好几年前在师傅门下所画的。为什么你会有这些东西?
  彦次紧张不安地抱住锦绘,但男子却回了一句「我说过,因为我喜欢你的画啊」,缓缓从他手中拿走锦绘。男子请彦次坐下,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依言坐下。起初只觉得惴惴不安,不过男子很善于与人交谈,彦次感到放松不少。菊代和阿叶似乎也很喜欢这名男子,流露出在其他客人面前不会展现的笑脸,显得很开心,所以彦次也很快对他解除心防。平吉、菊代、阿叶离开后,男子与彦次仍和乐地把酒言欢,过了一会儿,男子对彦次说道。
  ——彦次先生,你画阿叶的那幅人像画,画得真好。以前你也画过菊代的人像画对吧?菊代曾拿给我看过,同样也画得很出色。菊代平时表情显得比较阴沉。能看到她画中笑容满面的模样,连我也感受到那种幸福的心境。你似乎能看穿人们的本质。由于你能挖掘出一般人肉眼看不见的真实,所以妓女们都很喜欢你对吧?不过,这或许也是因为你的个人风采使然。
  彦次既开心,又难为情,搔着脸颊陪笑,这时,男子补上一句「不过……」
  ——这些妓女们的人像画是很不错,但其他画就……
  ——您觉得哪里不对吗?
  男子的口吻吊足了彦次胃口,彦次趋身向前询问。
  ——你很喜欢女人对吧?从你的画中传达出你想将女人画得很唯美的意念,而且也确实呈现出女人的风情万种,但不过如此。你会不会对买画的人太过在意了呢?
  ——这……说得也是。春宫图现在是违法的,私娼本身也同样违法。不过大家都专程到这里玩乐,而且还买我的春宫图。他们全是渴望情色与自由的人。如果不是能讨他们欢心的艳丽娼妓和充满情色的图画,他们一定不会满意的。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第一次看这些画的时候,虽然觉得画得很精美,却也看得出你在作画时多所顾忌。
  我才没有顾忌呢——这句话彦次说不出口。男子还进一步拿起名胜风景画和演员人像画加以批评。
  ——这几幅图,画功一流,美不胜收。能画出此等水准,或许客人一辈子都会紧跟着你。不过,比起刚才的春宫图,这更让人感觉到「不过如此」。
  ——您为何会这么想?
  ——讲明白点,太无趣了。比起我个人所见,画这幅图的人,一定也是在觉得很无趣的心境下作画。是不是呢?
  不知何时改为端正跪坐的彦次,双手握拳置于膝上。不是因为对男子说的话感到生气,而是因为对方一针见血。
  (无趣、无趣、真无趣……)
  当初在师傅底下学画,彦次一直都抱持这个念头。他并不是讨厌画名胜,也不是因为讨厌演员而不想看他们。他只是觉得一味模仿他人,完全照范本画,令他深感痛苦。他是个有才干的人,周遭人现在仍深感惋惜,说他当初要不是没耐性惹祸,现在已经成为掌门人了。彦次自己也很清楚,但要是有人问他,如果时光能倒回,他是否会乖乖听话,唯唯诺诺地作画,彦次应该还是会马上说不吧。
  (与其一直画自己不想画的东西,葬送自己的灵魂,像现在这样一事无成反而还比较好。)
  过去他一直这样自我安慰,替娼妓们作画,男子却说这是「虽然百般顾忌,不过画得很唯美的图画」。彦次感觉就像胸口遭到一记重击。
  (到头来,我只是在逃避吗?因为不想画,故意做出遭逐出师门的行径,好不容易自由了,结果还是在看别人脸色,百般顾忌地作画。)
  我到底在干什么——彦次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话,男子则是一直静静注视着他。
  ——所以呢,我有项工作想委托你。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找我,不过……你要委托我什么工作呢?
  一方面否认我,一方面又要委托我工作,你到底在想什么?彦次诧异地问道。
  ——虽然我讲了一大堆意见,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你的画。我希望你能再多用点心,画出更好的画来。你要不要到我的住所去工作?
  ——难道你是画师?
  这是在邀我投入你门下?彦次脸上浮现困惑不解之色,但男子伸手在面前挥着说「不不不」。
  ——我只是个有钱人罢了。你觉得我不该自称有钱人对吧?不过,我的确是钱多得无处花。花钱买好的东西,是我的嗜好。
  ——你要买我的手艺?
  男子莞尔一笑,就像在说「你答对了」似的,双手用力一拍。令彦次吓一跳的,不单只是他那响亮的拍掌声。因为不知何时,男子身后冒出另一名身材矮胖的男子,手里捧着一个行李。
  ——他、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彦次不由自主地大叫,但那名矮胖的男子就只是嘴角轻扬,默而不答。男子交付行李后,便走向摆在房内角落的屏风后。
  ——哦,原来是躲在那个地方啊……!
  勘助就是喜欢恶作剧——男子如此说道,将行李递给彦次。那是一个和彦次的头一般大的木箱,里头放了一组颜料。全是从未见过的上等颜料,颜色鲜艳,彦次拿起颜料,看得聚精会神。男子在一旁喝酒,望着彦次的模样,似乎觉得有趣,过了一会儿才问他「喜欢吗?」
  ——嗯……这是舶来品吗?我从没见过颜色这么鲜艳美丽的颜料。
  ——这个嘛,也可以算是舶来品。在这里,可能就只有你一个人见过。如果你喜欢的话,就拿去用吧。
  ——咦?可、可以借我用吗?
  ——可以啊。不过,从我家带出来有点麻烦。今天是为了让你开开眼界,才特别带来。我家里的颜料比这些还要多上一倍。要使用这种颜料,需要独特的处理方式。只有我会做。如何?要不要暂时到我家工作一阵子啊?报酬优渥,食衣住方面也都不必担心。
  这提议确实不错。所以反而令彦次觉得可疑,他向男子投以狐疑的目光询问:
  ——你要我画什么?
  也许对方会要他画什么离谱的东西,搞不好是比春宫图更违法犯纪的图画。
  ——只要是你想画的东西就行,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
  对方的回答令人大感意外,彦次再度感到怀疑。不过,这句话令他更加头疼了。
  (我想画的东西……我到底想画什么?)
  明明一直期盼能画自己喜欢的事物,可是一旦有人要他放手去画,却一时间想不出要画什么才好。彦次低头不语,男子像在开示般对他说道:
  ——举例来说吧,画残留在你心中深处的事物,你觉得如何?不清楚其真实样貌,却又深受吸引……你心中有没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物呢?
  听着男子流畅动听的声音,彦次就像被吸入般,凝望着男子的双眼。细长的眼睑中,有着又圆又大的黑眼珠,看起来微带青色。彦次感觉无比神圣,不敢随意转移目光。
  ——残留在我心中深处的事物……是有啦,可是我画那种东西,没人会喜欢。
  ——就算是画世人所追求的事物,只要你画得心不甘情不愿,一样没有意义。即便不是世人所追求的事物,只要你诚心诚意,用心去画,自然就会赋予它意义。
  ——意义……?
  彦次以前在作画时从未想过这种事。因为是工作,所以觉得不能随意加进不相干的想法。尽管心里觉得「无聊」,但因为是工作,所以他也没再多想。虽然也曾向人抱怨过,但大家都只是一味地要他看开点。不过这名男子却反过来对彦次说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作法。
  ——我并不是逞强才故意这么说,不过,你如果愿意承接这项工作,我希望你可以这么做。因为我喜欢你的画。想看你画出自己的颠峰之作,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男子那直爽的口吻,令彦次在不知不觉间点头同意。

  「是是是,所以这次才会又卷入不必要的风波中是吧。」
  一直在一旁默默聆听的小春,语气平淡地说道。你那什么语气啊——彦次像在呕气似地说道,猛然转头望向喜藏。
  「我之前不是去过你家吗?后来我就直接去了对方的宅邸。」
  男子所言不假,彦次的食衣住他全部包办,报酬也相当丰厚。除了作画外,其他什么都不必做,而男子到彦次房间找他时,总会自掏腰包设宴款待。每天三餐丰盛,而且还有个大澡堂,能舒服地泡澡。此外,有一名长着一对细眼,身材清瘦,像是佣人的男子,妥善照顾彦次的一切生活起居,这样的待遇与彦次之前那没几坪大的狭窄住处相比,可说是天差地远。尽管不能外出,但待在宅邸里一切应有尽有,而且还有可以让彦次感到放松的人在。有个女孩不时会造访彦次的暂时住处,不过彦次不知道她与男子有何关系。她年约八岁,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每次陪她玩弹珠或丢沙包,她总是格外开心,所以彦次常陪她玩。
  「每天尽情画自己喜欢的画,吃美味的佳肴,畅饮美酒。还有可爱的小女孩相陪,对你来说,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好得教人感到可疑——喜藏眉头微蹙。
  「接受这样的待遇,你从没想过背后有什么原因吗?」
  「起初我也想,世上应该没这么好的事……」
  彦次说,一用那个颜料作画,便觉得心旷神怡,不知不觉间,脑中便不会再想其他事。小春突然想到了什么,侧头说了一声「对了」。
  「为什么你会想画妖怪画?是那名男子命你这么做吗?」
  「不……因为他说『画残留在你心中深处的事物,你觉得如何?』所以我就照他的话去做了,他从没叫我画妖怪。」
  「你不是个胆小鬼吗?你是想克服对妖怪的恐惧,才故意画的吗?」
  彦次沉默不语,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头以墨笔画了一只焦黑蜷缩,像蜥蜴般的妖怪——虫子。沉默片刻后,喜藏低语一声:
  「……茅野是吧。」
  茅野是以前曾附身在彦次身上的虫子,她违背操控她的主人命令,救了彦次一命。尽管彦次差点惨遭杀害,但他还是很替茅野担心。小春与喜藏以嫌弃的表情说「再怎么当滥好人,也要有个限度吧」,但彦次却猛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从以前就怕妖怪、幽灵这类恐怖的东西。听人讲怪谈,我便会害怕一整个月,晚上不敢上厕所,怕会遇上什么妖魔鬼怪。现在还是害怕得不得了。」
  不过——彦次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犹豫了一会后悄声说道。
  「……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不想看,但最后却仍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光是从遮住眼睛的指缝间偷看还不够,想进一步看清楚它的真面目。虽然很害怕,但内心却又在意得不得了。」
  怪人——喜藏露出更加嫌弃的表情,但小春则是以出奇冷静的声音说道:
  「对那个世界感兴趣的人,可不只有彦次。建议你还是别涉入太深。」
  彦次就像在细细思索小春这番话的含意般,最后接受他的建议,点了一下头。
  「我只是想将它留在图画中,所以才会画下来,但可能是一不注意,涉入太深,才会制造出这些古怪的东西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句话不管到哪儿都是真理。」
  彦次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询问小春,是否真是那个男人骗了他,把妖怪放进市町里。
  「那个男人应该脱不了关系吧?他借你颜料的条件,就是不可以带出宅邸外头,而且它需要特别处理,所以你都不是自己处理对吧?之所以不能带颜料出来,是为了不让你离开那里,而颜料的处理,应该是让画里的妖怪来到人世间的一种作法吧。」
  在一旁乖乖聆听的彦次,思索了片刻后,说了一句「我实在无法相信」。喜藏见小春两鬓青筋直冒。
  「如果他存心骗我,那他便是个极恶之人。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半点骗人之后的内疚。一般来说,多少都会觉得歉疚,而显现在脸上,或是觉得尴尬而变得疏远,要不然就是面露嘲笑之色,笑我是傻瓜,总会有一些变化吧?但他完全没这种迹象。」
  因为你是蠢蛋,浑然未觉——喜藏说道。
  「我对这种事可是很敏感的!总之,就算他骗了我,他一定也不觉得那样有错。」
  「他真的是一般人吗?该不会是假扮人类的妖怪吧?」
  小春用比平常更低的声音询问,但彦次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并坚称他完全感觉不出妖气。
  「照顾你的那个男仆,和来找你玩的那名女孩呢?」
  「……有一点。不,只有一点点哦。喏,有时候从某些人身上也是会感觉到像妖怪般的气息,不是吗?那个男仆和女孩,就像沉浸在黑暗中一样……隐约给人这样的感觉,不过……」
  他们应该是人类吧上彦次急忙改口。
  「该不会是房间里弥漫着颜料的气味,你的鼻子失灵了吧?」
  彦次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为之语塞,没有回话。
  「那个女孩和男仆的事就算了。我比较想知道那个男人的住处。」
  快从实招来——小春朝彦次逼近。
  「别、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他住在……咦?」
  彦次支支吾吾说了一些听不懂的话语后,回了一句「我忘了」。
  「啥?」
  「都这时候了,你还想包庇他是吗?」
  面对傻眼的小春与表情严峻的喜藏,彦次一脸困惑地摇着头。
  「不,你误会了。我是真的忘了。应该说,我不记得这件事……」
  说什么不记得,你这个蠢驴!小春死命摇晃彦次的肩膀。
  「我可是为了工作才来到这里。你要是不快点想起来,我就跟你没完!」
  「工作?什么工作?」
  彦次一面被猛烈摇晃,一面询问。
  「当然是獠牙鬼的工作啊!快点想起来!」
  尽管小春卯足了力摇晃,但彦次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正当小春宣告放弃,将彦次抛向一旁时,拉门霍然开启。从门外战战兢兢探头窥望的,是平吉。他先环视房内,确认有无妖怪后,急忙来到小春他们身旁。
  「喂,没事吧?……哇,彦次!血从你的额头和鼻孔流下来了。」
  平吉蹲下身,以食指戳着彦次的身体。
  「不要碰我,像是在戳尸体似的!我还活着啦。」
  「这样啊。只要还活着,那就没问题了。」
  如果这样也算没问题的话,那就什么问题也没了上彦次以万念俱灰的语气说道。平吉一面扶起彦次,一面朝小春和喜藏打量。
  「你们两位好像没受伤对吧?很好。啊,彦次,你那位朋友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闻言后感到纳闷的,并非只有小春与喜藏,也包括被问话的当事人彦次。
  「你在装什么糊涂啊。你不是和那个人一起来的吗?」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才对。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吧?」
  你严重痴呆哦——以讶异的眼神望着彦次的平吉,朝搁置在房间中央,已经被打乱的菜肴努了努下巴。
  「那不就刚好两人份吗?你们一起到这里来,一起用餐啊。」
  「……啊!」
  彦次露出「我想起来了」的表情,小春朝他脑袋猛力一敲,接着挨向平吉。
  「那家伙没走出店门外吧?」
  「咦?应该是还没出去……可是我也不清楚。因为外头相当吵闹。」
  喜藏靠向窗边,往下窥望。
  「啊,之前那个妖怪探出头来了。」
  被围观的群众指着大叫,喜藏急忙把头缩回来。
  「……呃,到底是谁呢?……对了,对方就是委托彦次工作的那个男人吧?」
  「哦~是那位感觉像整天脸上挂着微笑的有钱人……」
  小春他们忍着不敢笑,故意聊起别的事,喜藏瞪了他们一眼。
  「那个人不是妖怪。他虽然长相凶恶,但是个好人哦。」
  有人如此叫道,喜藏不禁又探头往下望。那熟悉的动听声音,并不是他自己神经过敏。底下那个朝喜藏挥手的男子,是他熟悉的脸庞。喜藏顿时感觉宛如雷电贯穿全身。
  「是他!」
  喜藏低声说道,就冲出外头。留在房内的小春等人,被喜藏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他们旋即感觉出事有蹊跷,马上追上前去。喜藏冲出店门外时,已不见男子的踪影。聚在店门前的人们,见喜藏突然冲出,大吃一惊,不过,可能是因为刚才男子朗声叫喊的那番话,现场没人当喜藏是妖怪而感到害怕。来到店门外的小春等人,向他投以询问的目光,于是喜藏向平吉问道:
  「和彦次一起来的男人,是不是个头很小?头发在耳后绑成一束,总是喜欢做随兴华丽的打扮。虽然长相普通,但声音动听,个性洒脱,常面带微笑,年约三十左右,是不是?」
  哦~平吉很惊讶地发出一声惊呼。
  「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一点都没错。」
  像你说的一样——彦次也听得目瞪口呆,频频颔首。你怎么会知道?面对一脸讶异的小春,喜藏叹了口气。
  「——当我听闻骚动而赶来时,他人就在雏菊之间的前一个房间里。」
  「什么?!」
  小春、彦次、平吉,三人异口同声地大叫,原本已开始散去的看热闹群众又再度聚集了起来。
  「他现在还在上面吗?」
  小春本想冲回店内,喜藏急忙抓住他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
  「刚才我看到他人在下面,所以才冲下楼来,但他好像已经离开了。」
  小春的大眼圆睁,环视周遭,但终究还是看不到喜藏形容的那名男子。
  「喂,你们刚才在上面对吧?发生什么事啦?听说有妖怪是吗?」
  「就是说啊,告诉我们嘛。」
  看准他们谈话的空档,在一旁插嘴的看热闹群众,不约而同地包围小春他们提问,使得他们三人完全动弹不得。这时出手相救的,是平吉。
  「诸位老爷,他们只是普通客人。其实这是个余兴节目。名叫『迟来的驱鬼仪式』。简单来说,就是节分的仪式。这三位抽签输了的客人扮妖怪,而解救被妖怪袭击的丫鬟,驱退妖怪的角色,则是由店内的小姐扮演……怎样啊?诸位老爷,要不要到小店体验看看啊?这项余兴节目还在持续中哦。」
  望向小春他们,信口胡诌的平吉,嘴巴上虽没出声,却用嘴形暗示他们「快走」。小春、喜藏、彦次三人领受平吉的好意,决定先从私娼街转移阵地,改到彦次的长屋再继续谈。

  三人有此共识,在抵达彦次家之前的这段数分钟长的路途中,皆不发一语,快步疾行。不过,一抵达长屋前,彦次突然大叫一声「吓」。
  「这、这是怎么回事?遭小偷吗?」
  小春与喜藏面面相觑。小春弄乱的衣服和锦绘,喜藏虽已整理过,但因为喜藏强行破门而入,大门已裂成四片。彦次哀嚎连连,不过小春与喜藏却面不改色地走进长屋内,彦次停止哀嚎。
  「……难道是你们干的?」
  以前他们两人也曾在彦次的屋子里大肆破坏,所以彦次马上便想到他们两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
  这一大一小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赔不是,看不出一丝歉疚之意,彦次颓丧地垂落双肩,拖着脚步走入长屋中。他似乎心里明白,此时多说无益。对彦次来说,这是他睽违一个半月的住家,但小春完全无视于屋主的存在,就像当作是自己家一样,将之前他擅自翻找过的箱笼打开,递向彦次。彦次拿起那些用笔墨画成的妖怪画后,一脸倦容地叹了口气。
  「要是像这样随便画,就不会变成妖怪了。」
  「你把画都撕碎了,不会舍不得吗?」
  不——彦次摇头。
  「虽说是那家伙一手安排,但画的人毕竟是我。以我的画来创造妖怪,给别人添麻烦。那种东西当然得毁掉才行。」
  小春心想,他一旦豁出去,便气概十足,但平时总是无法保持这样的男子气概,这就是彦次。彦次窥望一旁沉默不语的喜藏,朝他叫唤一声「喜藏?」
  「你脸色不太好看呢,不要紧吧?」
  「你自己才是呢,鼻子和额头流血,不要紧吗?」
  别打马虎眼——彦次伸指指着喜藏的脸。
  「虽然你用这招模糊焦点,想转移话题,但应该有什么事挂在心上吧?是什么事?刚才那件事吗?」
  没错——小春使劲往膝盖一拍。
  「之前话说到一半。你不是说,邀彦次到宅邸里住,要他创造妖怪的男子,原本人在雏菊之间的前一个房间吗?你认识那名男子?」
  小春与彦次紧盯着沉默不语的喜藏。隔了半晌,喜藏这才拿定主意,道出实情。
  「就是多次到我店里来买道具,名叫多闻的男子。我也曾和他一起用过餐。」
  「咦……你竟然有朋友?」
  彦次惊诧地往后仰身,喜藏赏了他一脚。小春侧着头,沉声低吟,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那家伙就是你在牛肉火锅店遇到的那名男子是吗?传闻中那个万人迷?」
  小春呼吸急促地说道,喜藏脸色铁青。小春朝他注视半晌后,仰天长叹。
  「唉,真是个可怜的家伙。第一次交到朋友,却不是人!」
  才不是第一次呢——彦次盘起双臂,对神情很不服气的喜藏点了点头。
  「对吧?喜藏的第一个朋友是我。」
  「你哪算是什么朋友。不过是住我附近,和我同年的小鬼罢了。」
  喜藏毫不迟疑地说出这番狠话,令彦次为之无言。
  「不过,已经大致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应该是那家伙在背后操控吧。」
  得到的结论只有这样,喜藏和彦次却没点头表示同意。「你们那什么表情啊。」小春的语气显得不太服气,彦次战战兢兢地回话道:
  「不过,我实在不认为像他那么好的人,会在背后搞鬼。而且,他一定不是妖怪。完全没有妖怪的气息和感觉。」
  「你这种用对方人品做判断的发言,一点都不足采信,不过,后面那句话教人在意。像你这种对妖气很敏感的人,既然什么也感觉不出,那就表示对方确实是个没散发妖气的人。」
  你感觉到了吗?小春向喜藏问道。喜藏对妖气不像彦次那般敏感。不过,他平常都被店里的妖怪包围,所以要是感觉到同样的妖气,应该会有所察觉才对。不曾从多闻身上感觉出妖气的喜藏,很肯定地回了一句「没有」。
  「附带一提,我店里的妖怪们也说从那男人身上感觉不出妖气。」
  小春颔首,盘起双臂,皱起眉头,摆出嘴角下垂的表情。喜藏发现小春那明亮的眼眸深处,渐渐浮现阴沉的光芒。
  「为什么人类会做这种事?」
  彦次如此问道,小春缓缓摇头。
  「这不是人类做的事。」
  「意思是,那个男人背后另外有人在操控?」
  不——小春定睛望着前方。他前方空无一人,但他看起来像是在瞪视某人。
  「……我半年前曾见过不带半点妖气的妖怪。外表看起来是普通人,也没妖气,但他确实是妖怪。因为有种惊人的压迫感,而且他就在我面前变身。我听到声音后,无法回话,一看到他身上的眼睛,便动弹不得。」
  小春回想起半年前的事。当时他从夜行中掉落,而且还和人类混熟,他正为自己该不该过这样的生活而感到苦恼。他在街上行走时,突然有人出声叫唤。
  ——真不简单呢。
  对方话说得好听,但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对小春充满鄙视,而且满是骇人的妖气,令小春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缩,无法动弹。然而,顺着声音望去,对方竟然是个人类。
  ——先是野猫、家猫、猫妖,然后成了獠牙鬼,现在你又让人豢养了。这次是为了取饲主人头吗?你从夜行中掉落,不知该回归何处,到底是为了谁?
  男子说完后,脸上泛起笑意,接着手臂上突然冒出无数颗转动的眼珠。小春被这些眼珠散发的妖力攫获,丝毫动弹不得。
  ——真是难看啊。枉费我还特别变身呢。你根本就不配当妖怪。
  尽管遭对方侮蔑,小春却完全无法回嘴。因为慌乱与恐惧在他全身游走。小春回到那个世界后,四处打听那名男子的事。从半年前开始,男子的事便一直卡在他心头。此时听闻喜藏和彦次说的话之后,他心里之所以很确定(就是他……),便是这个原因。
  那是名叫「百目鬼」的獠牙鬼——小春说。百目鬼是全身长有无数颗眼睛的妖怪。只要张开他全身的眼睛,便能让看到眼睛的人出现幻觉。平时他的外表看起来与人无异,但据说这个时候百目鬼只要用两颗眼睛便能操控人心。
  「可是他身上没长眼睛啊……」
  喜藏如此说道,彦次也在一旁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平时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再说了,就算他眼睛睁开,只要穿着衣服,一般人也看不出来。百目鬼的眼睛长在脖子以下,所以平时他就算全身的眼睛全部张开,也看不到。」
  听他这么一说,喜藏和彦次也无法提出反驳。
  「去熊坂的那些女人们,全都因为爱慕那家伙而剪成妹妹头,还有平吉不记得客人的身分,彦次不记得那家伙的住处,这应该也全是他操控人心的缘故。」
  听小春这么说,喜藏开始想起自己与多闻的对话。的确,多闻总是显得很强势,不让对手有说不的机会。他叫喜藏卖他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时,喜藏本想拒绝,但一看到多闻的双眼,便开不了口。
  (原来那是他的妖力……)
  这么一想,很多事便都豁然开朗,但胸口却更加隐隐作疼。虽然之前也曾怀疑他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不过多闻那很自然的亲切态度,尽管喜藏总有诸多意见,和他的关系却还是愈来愈密切。彦次也一样,听完小春说的话,他虽然露出早已猜出几分的表情,但隐约还是流露出无法打从心底接受的神色。小春见两人那将信将疑的态度,猛然站起身,摆出微蹲的姿势,像刚才的彦次一样,竖起食指指着两人的鼻子。
  「你们实在是太天真了!哪天敌人趁你们松懈的时候,一口把你们给吞了,你们都还不知道呢!」
  百目鬼是吃人鬼吗?喜藏如此询问,小春微微侧头寻思。
  「百目鬼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是个充满谜团的妖怪。」
  小春先前见过百目鬼后,便在那个世界四处向人打听,但当时也没人清楚百目鬼的事。有人说,他原本就有那么多眼睛,也有人说他一开始只有脸上的两颗眼睛。许多人声称他会吃妖怪,或是吃人,但真相不明。
  「不过,他若会吃人,为什么我没被他吃了?那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们都同处一个屋檐下呢。他要是想吃,随时都能把我吃了。」
  彦次提出的问题颇有道理,小春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回了一句「谁知道啊」。
  「可能他只是想要你画妖怪画.一点都没有要吃你的意思,要不就是原本有吃你的意图,但后来作罢。」
  小春的口吻,听起来就像是想将百目鬼说成是吃人鬼似的,喜藏与彦次不禁互看一眼。一脸不悦的小春,一直站着摇晃身躯。难得他显得这么急躁。
  「……他想要我画妖怪的这个理由或许可以成立,不过,他接近喜藏又是为什么?」
  彦次战战兢兢地问道,喜藏悄声回答。
  「可能是为了古道具。」
  语毕,喜藏似乎又暗暗吃了一惊,脸色发白。
  「就只是想要古道具?如果是这样,那他大可不慌不忙,以普通客人的身分,正大光明地跟你买不就得了。而且他又那么有钱。」
  听小春如此一针见血的指正,喜藏再度噤声不语。他那异于平时的模样,令彦次感到纳闷。
  (他一定又想到什么了。而且是不好的事。)
  小春也敏锐地察觉,他朝喜藏投以犀利的目光,催促他往下说。过了半晌,喜藏明白自己躲不过小春的视线,就像看开了似的,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不过他的目标并不是一般的古道具。全都是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
  听完喜藏这句话,彦次立刻望向一旁,小春早已皱起眉头。
  「他只买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是吗?」
  在小春的询问下,喜藏点了点头。小春低下头,全身微微颤抖。
  「……拜托!这么重要的事……如果你是因为中了妖术而忘记之前的事,那倒是怨不得你,但如果不是这样,事后我一定要让你吞一千根针!」
  他抬起头,像小狗在吠叫般,一阵咆哮。到底是喜藏自己忘了,还是多闻令他遗忘,此事完全无从得知。因此小春想气也气不起来,最后只能发出低吼。彦次努力想让小春消气,但喜藏依旧端正地盘腿而坐,面不改色,就只是不发一语地望着墙壁。激动情绪略微平复的小春,以略显严峻的目光俯视喜藏。
  「那些有付丧神栖宿的道具,你卖了几个给他?」
  八个——喜藏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连交易细目也一并告诉小春。小春一副颇感无趣的表情,双臂盘胸聆听,喜藏说完后,低声问了一句:
  「……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这问题就算问小春,他应该也不知道原因,但喜藏还是想问个清楚。虽然不是知道理由就能原谅他,但至少也希望有个能让自己接受的理由。
  「该不会是想以增加同伴为乐吧?」
  小春语带不屑地随口应道,彦次听了之后,在一旁嘀咕道:
  「……虽然不清楚是否和付丧神有关,不过,这些在街头巷尾出没的妖怪,应该都是我造成的。」
  干嘛突然这样讲——小春以不耐烦的声音说道,但当他看到彦次的神情时,脸上的怒容顿时缓和下来。因为不知何时,彦次的脸已变得像纸一样惨白。
  「冷静下来之后,突然觉得很可怕……要是因为我的关系,又惹出像刚才那样严重的意外……」
  小春见彦次双手抱头,一脸愁容,顿时一改原先的态度,以轻松的口吻对他说道:
  「……这种小事不必在意。你只是因为人傻而被利用罢了。况且,我还很庆幸被利用的人是你呢!」
  彦次一脸诧异地抬起头来,小春朝他莞尔一笑。
  「的确,你创造出的妖怪在町内惹出轩然大波,但情况并不严重。一般来说,它们理应会危害人类,但多亏你的窝囊、没脾气,还有好色,完全没人受伤。」
  「大家都平安无事吗?」
  彦次对小春的毒舌似乎完全不以为意,还为此松了口气,小春向他颔首。
  「大家都虚惊一场。甚至有女人还说『如果是那么没用的妖怪,不管我什么时候遇上,我也不怕』。」
  「真有那么没用?那不就和我完全不同?」
  是和你一个样才对吧——小春撞了彦次一下,似乎已完全恢复平静。证据就是他说了一句关心喜藏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因为他看彦次责备自己,喜藏也脸色凝重。虽然和平常的他相比,只是微乎其微的变化,但小春全瞧在眼里。
  「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你的错。要是没被操控的话,你应该也不会卖掉他们。话说回来,你开的是古道具店,卖商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对吧?虽然不知道那家伙拿付丧神要做什么用,不过,商品既然都已经卖出,你就别放在心上了。你只是卖出古道具罢了。」
  问题在于你的健忘症——小春最后不忘搞笑。彦次也一再点头附和,做出安慰喜藏的动作,所以喜藏也无法再继续逞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这种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割舍清楚。」
  喜藏那近乎沉吟的声音,令小春闻之叹息。就算小春再怎么说「别放在心上」,喜藏和彦次一定还是很介意。既然事情都发生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无法如此割舍,这就是人类。喜藏和彦次都表情凝重,流露出不该有的愁容。小春虽然颇有人情味,但毕竟是如假包换的妖怪,他很坦然地接受这样的事实,为了挥除眼前阴郁的气氛,他双手使劲一拍。
  「我先暂时回那个世界去。那里或许有人知道百目鬼的住处。」
  小春穿上草屐,步出彦次家,喜藏和彦次也跟着走出,但小春突然停步,跃向高空。由于他突然消失踪影,喜藏与彦次皆四处张望。
  「明天晚上之前,我会回来。」
  小春人在隔间长屋屋顶,低头俯视他们两人。原本面露淘气笑脸的小春,转为略微严肃的表情,对喜藏说道:
  「你明天关店,去别的地方吧。看是要去彦次家,深雪家,还是绫子家都行。如果你一定要待家里的话,就把门窗关好,不管谁来都别让他进屋里。」
  「……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少臭美了——小春发出一声嗤笑。
  「我不是担心你,是担心那些付丧神。要是被傻店主给卖了,那就太可怜喽。」
  语毕,小春倏然消失无踪。这是转瞬间发生的事,留下他们两人在原地发愣,没时间让他们产生任何情感。要不要暂时到我家住?彦次提议道。
  「谁要住这种破房子啊。」
  喜藏讲话还是一样冷漠,他往彦次家的反方向走去。
  「也不想想,把它弄成破房子的人是谁啊!」
  喜藏无视于紧跟在后的彦次,径自加快脚步,但彦次还是一路跟到喜藏家,经过一番争执和暴力后(话虽如此,只有喜藏动粗),彦次留在喜藏家过夜。其实彦次已经有十年没像这样在喜藏家过夜了。彦次高兴不已,喜藏百般嫌弃,原本很担心会不会大吵一场,但这天两人都少言寡语,相当文静。没力气吵架的两人,草草解决完晚饭后,便早早上床睡觉了。
  擅自钻进小春被窝里的彦次,在临睡时悄声低语道。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
  干嘛这么说——喜藏哼了一声,彦次沉默不语。原本已阖眼的喜藏,再度睁开眼睛,斜眼朝隔着一段距离的彦次注视了半晌,不过,彦次在黑暗中背对着他,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喜藏决定将刚才那句话当作是彦次说的梦话,再度阖眼。过了一会儿,彦次又开始说了起来。
  「打从以前起,我不管什么事都做不成,就只喜欢画画。我心里认定画画是我的一切,没任何迷惘。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份心都不曾动摇。然而,入门拜师后,我整个人都搞糊涂了。画技愈来愈好,我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一直以来我所喜欢的东西,真的就是这样吗?每次作画,我心中总会产生疑问,愈来愈迷惘。为了转换心情,我沉迷女色,后来就如同你知道的那样。」
  真是丢脸啊上壁吠声若细蚊地说道。
  「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逃避呢……要是我没逃避的话,我娘、我哥、那个女孩……还有你,就不会因为我而伤心。」
  「……」
  彦次乍看之下,像是个活泼、率性、凡事不会想太多的人。但其实他本性并非如此。他对绘画的感受真诚、率直,而且为此努力不懈。尽管他个性优柔寡断、懦弱,但他为人坦率,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并真心悔改,还拥有一颗关心他人的良善之心。
  「今后我得要坚强一些才行……」
  (逞强可不见得就是坚强啊。)
  无法说出心中想法的喜藏,隔了约五分钟后才悄声道:
  「……傻蛋只要维持傻蛋的样子就行了。」
  彦次忍不住微微坐起身望向喜藏,但喜藏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彦次忍俊不禁,噗哧一笑,也钻进自己被窝里,静静阖眼。

  翌晨,喜藏一如往常地醒来。彦次似乎过于疲累,睡到过午还没起来,喜藏独自吃了早餐和午餐。他听从小春的建议,关上店门,不过,因为关门休息,反而无事可做。最后,他还是忙着修理道具、打扫店内。店里的道具他每天都会擦拭,不过今天时间特别多,他决定逐一拿出来仔细擦拭。在擦拭古道具的过程中,他发现店内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只剩六个。因为现在是白天,这些付丧神皆没现出原形,不过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时而调侃喜藏,时而向他抱怨。有人扭动着身躯喊痒,也有人命令喜藏要擦亮一点,乍看之下,这幅热闹的光景与平时无异,只有一个付丧神始终闷不吭声——砚台精。
  ——你用不着再看了。
  ——我明白了。
  从那之后,砚台精就没在喜藏面前现过身。起初喜藏以为他只是在拗脾气,不过照情况来看,这似乎不是小孩子在呕气。别说现身了,砚台精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因为相当明显,连喜藏以外的人也开始发现砚台精不说话这件事。换作是平常,先说话的人通常都是砚台精。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喧哗下,他一句话也不说,显得格外突兀。察觉苗头不对的其他付丧神,说话愈来愈小声,就连向喜藏抱怨时,也都刻意压低声音。
  「……你好好向他道个歉吧?」
  摆在店里时,身体支离破碎的陶瓷器付丧神——濑户大将,悄声向喜藏说道,喜藏面露嘲笑之色。
  「道歉?为什么我非得道歉不可?」
  「你明知道还装蒜,真是坏心……如果你难以启齿的话,就由我来当和事佬吧?反正你也不会坦率地向人道歉。」
  我还是第一次见砚台精那么消沉呢上运濑户大将都以消沉的语气说话。
  「不过是个砚台心情沮丧罢了,就这么大惊小怪。你们这些妖怪真是闲来无事啊。」
  快去找你们的买主——喜藏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沉默,只有一只妖怪发出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桀桀怪笑,他是常蹲踞在厕所里的三眼少年。他不知何时蹲踞在起居室与店面的交界处,喜藏吓了一跳,但他旋即又将视线移回手上的工作,恢复平时的模样。
  「说到买主,就算不去找,他也会自动上门。」
  不分昼夜,常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三眼少年,骨碌碌转动着他额头上那颗大眼珠。喜藏第一次听三眼少年说话,不过他那低沉清晰的声音,令喜藏颇感意外。
  「像这种破烂道具,根本就卖不出去。」
  自己明明就在卖道具,还说这种话——店里的付丧神全都在心里这般嘀咕。
  「卖得出去,卖得出去。卖的人是你。被卖出的是那个方形的东西。」
  喜藏再次望向三眼少年时,他已经不在起居室和店面的交界处。喜藏想起那个最会和他吵架的付丧神。
  (现在店门关着,不可能卖得出去。)
  他这样告诉自己,重新专心擦拭道具,逐一检查。大门紧闭的店内,几乎没半点阳光透进,略显昏暗。他不想大白天就点灯,所以在昏暗中定睛细看,持续工作。喜藏心想,这时候要是有小春那种操控鬼火的能力就好了。
  (那家伙,重要的时候反而派不上用场。)
  尽管嘴巴上咒骂,但心里却没生气。因为他感觉到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返回他自己身上。虽然小春教他别放在心上,喜藏还是很在意。小春现在应该是在那个世界四处向人打听百目鬼的事吧。也不知道有没有进展,连个消息也没有,喜藏一颗心七上八下,焦躁不安。
  咚、咚。
  传来敲门声,喜藏为之一怔。他原本正准备走上工作问,所以就这样抬起单脚,以古怪的姿势停顿了片刻。可能是因为屋内没人应门,对方只敲了两下门便停住,正当店内传来一股放心的气氛时,外头响起了叫唤声。
  「喜藏先生,您在家吗?」
  喜藏一听便知道来者是绫子。她的声音不同于她迷糊的个性,略显低沉、冷静。
  「我突然有急事想拜托您……您在家吗?」
  绫子不时会到喜藏店里买道具。喜藏维持刚才那尴尬的姿势,静止了好一会儿,接着把抬起的脚放下,走向店门口。
  「抱歉,今天店里休息一天。」
  喜藏没开门,只出声,外头传来绫子慌张地叫了声「咦?」
  「喜藏先生,您在家啊?该不会是人不舒服吧?」
  「不。」
  「真、真的吗?有没有发烧?」
  不——喜藏又回答了一次,但绫子似乎不相信,一再追问。
  「最近正是季节交替的时节,听说感染风寒的人特别多。住我们长屋的阿米小姐和次郎兵卫先生也染上了难缠的风寒呢。」
  「我什么事都没有。」
  喜藏确实是什么事也没有,但很不巧,才刚说完话便打了个喷嚏。
  「啊,果然……」门外的绫子已有了先人为主的看法。
  「请您等一下!我去帮您煮稀饭和一些营养的东西。」
  喜藏还来不及说声「你误会了」,绫子似乎已经跑远。喜藏暗啐一声,打开店门,但已不见绫子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从一旁冒出的黑影,阻挡了喜藏的视线。那道黑影,正是那名向来都一派悠闲的男子。
  「嗨。」
  多闻就像背后散发光芒般地现身,抬头望着喜藏,脸上表情写着「成功了」。
  「瞧你的表情,就像见鬼似的。」
  面对多闻那一如往常的微笑,喜藏感到全身发颤。
  ——此人深不可测。
  喜藏第一次对多闻有这种感觉。
  「我昨天忘记跟你说『明天我去店里找你』吗?」
  喜藏使劲敲向自己脑袋,多闻为之一惊,瞪大眼珠。喜藏当然没忘,但因为听到绫子担忧的声音而一时大意,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之所以敲自己脑袋,是在责备自己的粗心,同时也想挥除心中的恐惧。
  「竟然模仿别人,想进入我店里,好个奸诈的家伙。」
  「刚才真的是那个女人。我只是心想,她那样叫你,你或许会出来应门,因而站在旁边观看而已。我原本心想,要是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打道回府了。」
  真是赌对了——多闻一面说,一面从喜藏身旁穿过,走进店内。
  「不过,你还真是不容小觑呢。竟然有那样的大美人在照顾你。」
  「……你才是呢,不是有许多女人在追求你吗?你说一句『短发的女人好』,女人们便纷纷把头发剪了。你只要看一眼,便可以轻松操控女人,没错吧?」
  这误会大了——多闻略显做作地耸了耸肩。
  「我可没命令她们『要剪妹妹头』。真的是她们自己要那么做的。我虽然长得不像彦次先生那么俊美,但从以前就很有女人缘。就算我没对女人施法,这种事也常会发生。」
  看你的表情,好像不相信对吧?多闻望着喜藏的脸莞尔一笑。喜藏确实面露讶异之色,但并不是不相信多闻说的话。而是他觉得,可能是妖力的缘故,多闻似乎有某种吸引人的能力。
  「我现在的年纪,已经不会因为有女人追求而乐昏头了,所以很遗憾。要是我再年轻几岁,就可以把她们全部娶来当老婆。」
  多闻一面说,一面往店内环视,准备继续往深处走去。喜藏马上趋身向前,加以阻拦。
  「我里头没有道具可以卖你。」
  喜藏语气冷淡地说道,多闻听了之后,双眉垂落,露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哀愁之色,喜藏把脸转向一旁。
  (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喜藏暗自嗅闻,但从多闻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妖气。正因为不觉得他是妖怪,反而更令喜藏提防戒备。多闻仰望个头高大的喜藏,嘴角轻扬。
  「之前我们不是很熟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不就是向你买了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吗——多闻毫不掩饰地说道。
  「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而且我也没伤害彦次先生,我没伤害任何人。那些古道具我也都很爱惜。不过是吓唬一下人类罢了,就妖怪来说,不是很可爱吗?」
  多闻不但坦承自己是妖怪,而且还没半点愧疚。喜藏听得目瞪口呆,这时,有人代替他发言。
  「……妖怪还有可爱与不可爱之分吗?」
  回话的人是砚台精。喜藏为之一惊,急忙以身体挡住多闻的视线,但砚台精又接着道:
  「你说自己没伤害任何人,那你就错了。彦次认为是自己给大家添麻烦,为此深深自责。更严重的是,你重重伤害他身为画师的自信。现在他人在起居室里睡觉,不过,在先前那一个半月的时间里,他一直住在你的宅邸里,在妖气的笼罩下生活对吧?尽管看起来很健康,但他身上的精气已经耗损泰半。」
  只要好好睡上一晚就能康复的——多闻回答道,接着店内深处又传来回话的声音。
  「不只是彦次。你也伤害了一旁那位板着脸孔的店主。」
  喜藏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提及,忍不住以充满怒气的声音向砚台精反驳道「我才没被伤害呢」。
  「你明明就觉得很难过,都这时候了,别再逞强了。」
  「难过?别擅自揣测我的心思,信口胡詻。」
  砚台精沉默片刻后,说了一句「蠢蛋」。
  「你很害怕被人背叛吧?这次你又被那个男人欺骗,心灵严重受创对吧?」
  「我才在想,你可终于开口了,结果又是在说教。而且看法严重错误。」
  「……我原本也不想说话。不过,听这家伙在那里大放厥词,我实在无法默不作声。而且我看你都快被说服了。」
  「我才没被说服呢。再说了,根本就没你插嘴的份。」
  「你太会转移话题了。既然这样的话……」
  正当两人忘了多闻的存在,一言不合吵起来时,外头传来一个声音说道「喜藏先生?」两人急忙噤声。不知何时,绫子已站在门口。
  「我正在煮稀饭,想问您喜爱的口味浓淡……」
  理应紧闭的店门开放,而且里头站着一名像客人的男子。绫子一脸困惑地望向喜藏和男子。喜藏急忙挡在绫子前方。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你误会了。」
  他语气冷漠地说道。
  「……真的吗?」
  「真的,我现在正好有事,请你赶快回去。这样会给我添麻烦。」
  喜藏飞快地讲了一串刻薄的话语,绫子吃了闭门羹,她定睛注视着喜藏。但只有短暂的片刻。
  「我明白了,对不起。」
  绫子脸上流露落寞的微笑,迅速转身离去。哎呀呀——多闻以难以置信的口吻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不会讲话耶。讲话的语气很重要啊……你刚才那样,会让她以为你讨厌她呀。」
  其实你是在保护她——多闻如此说道,搔着脸颊,喜藏暗啐一口。
  「……我才没保护她呢。」
  「你不是站在我面前保护她吗?而且故意用讨厌的态度赶她走。你对女人选真是温柔啊。还是说,你对那位女子特别好?」
  多闻连这种时候都笑得很开怀,喜藏狠狠瞪向他,但转头一看,多闻不知何时已站在店内左边的角落。双手捧着某个东西。喜藏感觉到一股比刚才还要强烈的寒意。多闻手里的,是那个方形的砚台精。
  「我要这个。」
  从怀里取出钱包的多闻,一面解开钱包的系绳,一面走向工作间,将沉甸甸的钱包里所有的钱全倒在工作间上。
  「等、等一下……」
  「哗~从来没看过这么多钱。」
  店里的妖怪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与欢呼。一、二、三——数着金额的多闻,转头对喜藏说道。
  「好在我刚好带了足够的钱。」
  太多了吧——说这话的人,似乎是天井下⑴。虽然喜藏看不到她,但多闻抬头望着天花板微微一笑。
  「才不会呢。有鉴赏眼光的人,会开更高的价钱买下它。但很不巧,我眼光没那么好,所以只能出这点钱,真不好意思。」
  多闻如此说道,打算步出店门外,但当他正要从喜藏身旁通过时,喜藏一把抓住他肩头,拦住了他。
  「这个金额你不满意吗?」
  「金额多寡不重要。」
  「钱很重要吧?」
  不是这个意思——喜藏发出不耐烦的叫声。多闻顺着喜藏的视线望去,以颇感无趣的口吻说了声「哦~」。喜藏的视线前方,是在多闻手中伸出手脚,胡抓蛮踢的砚台精。
  「你一直当他是麻烦人物,但最后还是舍不得卖吗?」
  才没这回事呢——喜藏毫不迟疑地摇头。
  「不然是怎样?难道你要说,他很不情愿,看起来很可怜吗?」
  「因为你给的钱和他并不相衬。两者价值不对等,交易无法成立。」
  「你这是单纯以商人的身分陈违意见吗?」
  「……不然会是什么?」
  多闻指着砚台精,低语一声「友情」。
  「道具和人类之间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
  喜藏语毕,砚台精挥动的手脚顿时停住。
  「剐才那不是他的真心话。」
  多闻以怜悯的声音说道,砚台精将手脚缩进砚台内,恢复成平凡无奇的砚台。喜藏手伸出一半,又收回,多闻见状,向他说道「这也是一种打赌」。
  「我原本打算,如果你对我刚才的提问回答『是』,我就不买了。而我赌你会回答『是』,所以这场打赌是我输了。」
  多闻对沉默不语的喜藏莞尔一笑。
  「喜藏先生,再见了。我会再来的。」
  多闻转过身去,一如平时,以徐缓的动作步出店外。喜藏离店门只有一步之遥,一直伫立原地,双拳紧握。

  「喜藏?」
  当夕阳西下,月亮升向中天时,小春返回家中。喜藏独自坐在外廊上仰望天空,从后方木门走进的小春惊讶地朝他叫唤。
  「嗯?彦次在里面吗?」
  小春往敞开的长屋后门窥望,侧头感到纳闷。里头一片漆黑,理应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应该是从气息和味道而得知。小春在原地伫立半晌后,走向喜藏身旁,朝他脸上打量。接着对准喜藏的头使出一记头槌。
  「唔……你这颗石头。」
  小春摸着头如此说道,喜藏眉头紧蹙,双手紧紧抱头。你干嘛一回来就用头撞人啊——喜藏一脸怒容,小春冷冷对他说道:
  「你让百目鬼进到家中对吧?我闻到他的气味。」
  「……他不是没有妖气吗?」
  喜藏虽没回答问题,但间接承认此事,小春重重地长叹一声。
  「你说的没错,他没妖气。但我嗅出当时在菊屋闻到的人类气味。不是彦次、平吉,也不是菊代和阿叶,是个很平淡的人类气味。比我之前在菊屋闻到的气味还浓。」
  那家伙刻意留下气味——小春暗啐一声。喜藏瞄了小春一眼,再次望向天空,脸上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茫然之色。
  「我又卖出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了。」
  喜藏柔和的声音,与他所说的内容很不相衬,小春闻言后,青筋浮凸。
  「他到这里来,想必当然会这么做。他又使出那个能力对吧?」
  见喜藏摇头,小春皱起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是他用妖力让你这么认为吗?」
  不——喜藏缓缓应道。
  「我一度阻止了他,但第二次却什么也没说。他一直在等我回答,我还是什么也没说,也没追上前去。和之前不一样,我明明能说话,也能追过去,但我却没做。」
  什么跟什么啊——小春如此低语,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双手叉腰,在喜藏面前昂然而立。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卖了付丧神之后,瞧你那一脸担忧的模样……明知对方是百目鬼,你为何还要卖给他?」
  喜藏对小春的问题无言以对,就只是注视着天空。
  「……我换个问法。你到底卖了谁?」
  小春见喜藏始终不发一语,心中感到狐疑,于是独自走进家中,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走了回来。
  「……我待会儿要去见百目鬼。」
  小春以低沉的声音说道,喜藏表情不变,语气平淡地问:
  「你知道他人在哪儿吗?」
  「透过青鬼的管道,我已经大致知道他的住处。他的宅邸好像是盖在一处得行经妖道才到得了的地方。」
  小春见喜藏露出不解之色,便向他说明妖道是妖怪特有的捷径。只要在走的时候心里想着目的地,就算不知道路怎么走,也能顺利抵达,但相反的,若是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就会回到原点。
  「妖怪的妖道还真是方便呢。」
  「得持有通行证的人才能通行,所以也没你说的那么方便。」
  小春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让喜藏瞄一眼,便又马上收进怀中。喜藏一直紧盯着他收藏通行证的部位,这时,小春突然向他问道:
  「我的饭呢?」
  他突然改变话题,喜藏还来不及感到惊讶,便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那我吃饱饭再去。肚子饿没办法和人打斗。」
  快去准备我的饭吧——说完后,小春便走进家中。喜藏缓缓站起身,习惯性地跟在他后头。

  小春以惊人的速度扒着饭,展现出他前所未见的旺盛食欲。在小春将八大碗满满的麦饭,以及用白萝卜、红萝卜、地瓜、葱、瓜等剩余的食材煮成的一大锅味噌汤,全部吃得一干二净前,喜藏都在旁边看傻了眼。喜藏发现小春此时这种狂吃的模样,并非全然是对百目鬼的斗志和焦躁使然,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所做的蠢事。但小春并没责备他。所以喜藏更觉得自己没用,感觉就像有股黏稠的沉积物堆在胸口。而且这时店内还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就像在对喜藏落井下石。
  「砚台精不会有事吧?」
  「那个男人虽然不像妖怪,但毕竟是妖怪。不可能没事……」
  手目的声音虽轻,但那句话足以令在场众人尽皆沉默。
  「……话说回来,百目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啊?我听说是一种很古怪的妖怪。」
  「他还特地向人类购买有付丧神栖宿的道具呢。真的很古怪。他到底打算拿我们怎样?」
  「如果他会吃人,那一定也会吃妖怪。」
  对这些栖宿在古道具里的付丧神来说,明天可能会轮到他们。在砚台精被卖出的此刻,店内只剩下五个付丧神,他们的恐惧也感染了其他妖怪,店内人心惶惶。接着沉默了半晌,众妖怪不约而同地说「得采取对策才行」,这时,一反木绵很突兀地暗啐一声,破口骂道。
  「我们能拿百目鬼怎样?根本就没辙嘛。再说了,就算他买走的妖怪被他吃了,那也没办法。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都一样,不是生,就是死,不是吃人,就是被吃。要是对每件事都这样难过担忧,我们妖怪的生活怎么会快乐得起来呢。」
  说得对上獭户大将点头。
  「搞不好明天就换我被百目鬼买走了。也可能明天或后天发生地震,摔了个粉碎。或是一直活下去,在寿命即将终结时,吃了其他妖怪,又获得更长的寿命。我们妖怪的生活不同于人类,无法用常理推测,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既然这样,就应该想着会有好事发生,快乐过日子。」
  眼睛看小春大快朵颐,耳朵聆听妖怪们窃窃私语,喜藏心想——
  (要是能用这种达观的态度生活,确实会过得比较轻松自在……)
  但他自认没办法做到。他之所以无法嘲笑妖怪们太过乐天,是因为他完全没有这种自信。可能因为他个性别扭,又爱逞强,所以总是选择痛苦的生活方式。不论选择什么道路,只要能坦然面对即可,但他没有自信能抬头挺胸说自己选的这条路正确无误。相对的,妖怪们却是个个看起来没有一丝迷惘,率直坦荡。他们是妖怪——尽管心里这么想,但想到自己就算在人类当中也显得很突兀,喜藏益发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生物。
  「啊~终于吃饱了!」
  将端上桌的饭菜全部一扫而空的小春,仰躺在地上。若换作是平时,喜藏总会叨念他几句,但此时他只是板着脸,沉默不语,所以小春躺在地上,静静注视着他。
  「平时就表情凶恶的人,一有烦恼,表情就变得更凶恶。」
  我既不凶恶,也没烦恼——喜藏的气势减弱些许,嘴角倒垂。
  「哦?你怎样我是不在乎啦。不过,我现在肚子好撑,没办法动。」
  你这个吃撑了的笨鬼——喜藏见小春吃完后的残局,为之蹙眉。
  「刚才还说你要去找百目鬼,这样根本没办法去嘛。」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喜藏一时说不出话来,小春见状,眯起眼睛,流露嘲讽之色。
  「砚台精你卖了多少钱?」
  喜藏说出一个高得离谱的价格,本以为小春也会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却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嗯……这金额还满恰当的嘛。」
  「哪里恰当啊。那个除了老旧外,一无可取的砚台,应该值不了那么多钱才对。」
  你这个古道具店老板真是不及格啊——小春朗声嘲笑,喜藏脸色为之一沉。
  「砚台精可是大清帝国制造,名为端溪砚的珍贵砚台啊。是与大清帝国的王爷素有交谊的白石藩藩主,拜托王爷特地打造的名贵之物。砚台侧面不是刻有蒽莲的图案吗?葱莲是代表白石藩的花朵。不过,若不是对白石藩和古董有深刻了解的人,不会明白砚台精的价值。」
  看小春说得口沫横飞,应该不是他临时编出的谎言。但一时之间,喜藏还是难以置信。
  「……这么昂贵的物品,为什么会在我店里?」
  如此大有来头的名贵物品,出现在这种平凡无奇的古道具店里,未免也太不相衬了。而且白石藩是得跨海才到得了的土地。很难想像有人会专程将砚台卖到这种地方,话说回来,应该也不会有人贩售藩国的文物才对。小春问了一句「你想知道吗?」喜藏复又沉默不语。
  「好吧,在我肚里的食物消化之前,我就说给你听吧。砚台精他啊……」
  小春将喜藏的沉默视为同意的答覆,娓娓道出砚台精命运多舛的一生。

  ⑴日本的妖怪,是倒吊在家中的天花板上,披头散发的丑老太婆。


  (下集待续)
发表于 2013-6-28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书名和付丧堂骨董店也太合拍了...虽然我知道不是一个作品,不过看上去第一眼难免联系上.
发表于 2013-6-28 19:0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书名吓一跳,以为古董店出短篇了
发表于 2013-6-30 08:0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书名的瞬间以为是付丧堂古董店出新篇了,点进来才发现是看错了
发表于 2013-6-30 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书名跟付丧堂古董店也太相似了吧•••
发表于 2013-7-1 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这书名太无节操了吧,一瞬间以为是付丧堂古董店
发表于 2013-7-1 13:36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名字騙到,另外錄入的也太沒節操了
发表于 2013-7-13 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虽不知道与付丧堂古董店是否有何联系,不过目前处于严重书荒段,万分感谢贵组提供的此类奇幻文。
发表于 2013-7-13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样子大家第一眼都以为是付丧堂古董店啊233
发表于 2013-7-14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居然一瞬间把它误认成付丧堂古董店    真心惭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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