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孩子们
1 这是栋老旧的两层楼木造建筑,约莫三坪大的客厅里摆着一套沙发。裕一和美晴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过世十七年,平时冷酷的美晴也兴致勃勃地看着二十一世纪的电视节目,不时高声尖叫。 裕一侧眼看着美晴。她拯救得忧郁症的前岛时所露出的可爱笑容,烙印在裕一脑海中。真正的美晴姐是怎样的人呢? 「快看快看,开始了。」美晴抓住裕一的手臂,指着电视。 电视上在播的是下午的谈话节目,负责节目流程的主持人、女艺人以及三名评论家,针对今天早上被人发现遗体的当红女艺人和经济评论家,开始进行详尽的报导。 他们认为关于两人自杀的动机,女艺人是因为人气低迷及从所属艺人经纪公司独立出来的问题,而经济评论家则因投资股票失败,背负巨额负债,他们便擅自替他盖上不配当评论家的烙印。 裕一认为,这项报导并非事实。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自杀吗?世人(或者是选择自杀的当事人)总爱替自杀者的行为冠上最合理的理由,像是疾病缠身、经济问题等,但动机往往并不是只有一个。这是裕一经历抢救行动之后所下的结论。有些案件中,想自杀的人的确有令他们想轻生的原因,然而,那些问题绝非自杀就能解决,而是因为当事人的个性、生活环境、从小学习的价值观、看待事情的方法等错综复杂的因素,逼得当事人走上自杀这条不归路。若能稍微拓宽如针般狭隘的视野,就能找出许多其他选项。 那么,自己又如何?裕一将过去数度反复问自己的问题封印在心底。他总觉得如果知道答案,自己似乎将坠入后悔的无底深渊。现在别回首过去,只要全心致力于救人。 「前经济评论家留下一个谜——」裕一听见主播这样说,于是将视线拉回电视。「那就是景气复苏依然处于不透明的阶段,为什么要贸然投资股票?」 经济评论家大概并非因为股票投资失败而选择自杀,而是在开始胡乱投资的阶段,就已被死神附身诱使他自杀了吧。就像得忧郁症的前岛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不再害怕身体疾病时一样。 「最近的电视节目中,会出现许多人发表各式各样的言论欤。」美晴看着依序发言的评论家说,「他们明明是旁观者,却一副自以为是的德性。」 裕一再度将目光转向这名神秘美女。想自杀的人会愈来愈多,美晴这个预言成真了。当电视上报导两位名人自杀的同时,新宿车站一带大量出现亮绿灯的人。裕一他们甚至还发现一名已经亮黄灯的抢救对象。裕一、八木、市川三人称之为「安西美晴大预言」,对此心存畏惧。 裕一和美晴对上眼。她有一对明显的双眼皮,眼神在问:「怎样?」裕一不由自主地慌了。「你是怎么预知到想自杀的人会增加的?」 「因为和我自杀的时候一样。」 裕一心头一怔。美晴应该是跳楼自杀的—— 「因为当红艺人自杀,接下来马上会出现几十个人跟着自杀。」 难道美晴也是其中一人吗?「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模仿效应?」 「不晓得,我又不是歌迷。」美晴丢下这么一句,然后神情恍惚地陷入沉思。「不就是一种气氛?像是死了也无所谓,反正寻死很容易,大家擅自接收这种讯息,说不定是想成为悲剧的主角。」 裕一半信半疑,但心想,如果考虑到名人的影响力,或许这是有可能的事。 「明明跳楼自杀很悲惨。」 「上吊自杀也很悲惨啊。」裕一炫耀着这件不值一提的事。 「我指的不是自杀,而是尸体状况。」 「咦?」裕一反问,美晴的侧脸僵住了。裕一想到,她从死后到爬上悬崖这段时间,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尸体。 裕一抬头看天花板,试图改变话题。「二楼不知道怎样了噢?」 「交给那两人负责吧。」美晴的回答始终不负责任。 现在,裕一和美晴待在抢救对象家中。他们想救的是一名五十多岁叫做并上千惠子的家庭主妇。他们从新宿车站一路跟她回家,想展开抢救行动时,千惠子突然走上二楼。裕一也想离开客厅,却被专注看着电视的美晴叫住。「什么事?」裕一发问时,门被关上了。 「笨手笨脚!」从无线电听见八木在骂人,但为时已晚。裕一和美晴只好被关在客厅里看电视。 裕一坐回沙发,在脑中回想抢救对象身处的状况。 千惠子短期大学毕业后,于二十二岁和国中老师结婚。目前和公婆同住在丈夫老家,育有两个儿子。她一想到为了可爱的孩子,就能忍住和公婆相处的不愉快。十年前婆婆去世时,老实说她松了口气;五年前,当需要看护的公公往生时,她更是深感解脱。当然,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送公婆最后一程时内心感到的平静,现在也暗藏在她心中。但是,长男和次男分别于三年前和一年前双双离家进入社会后,千惠子住了三十多年的这个家中,只剩下一心工作的丈夫——这和家中空无一人没两样。 千惠子的心空了一个大洞,充满令人难以忍受的寂寞。她漫无目的地在家中到处绕行、翻箱倒柜,想找的是孩子小时候的笑声。她想抱在怀里的,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两个小宝贝。然而,无论她再怎么侧耳倾听,凝眸注视,就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两个儿子接受她全部的母爱,一眨眼便离巢独立了。他们一脸爽朗的表情,像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不再回头看从小生长的家。 千惠子的人生一直以来都和家庭共存,孩子离开身边之后,顿时变得空虚。她抛下了奢华、享乐、多彩多姿的生活,抛下了所有,现在却一无所有。上天赋予她身为女人,足以走过一股人生的些许姿色,随着岁月流逝而褪色。与丈夫的感情早已风化。事到如今,她却后悔自己选错了生涯伴侣。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会对只有老夫老妻的余生感到忧郁呢?至今的婚姻生活中,无论就妻子或女人的身分而言,她都没有享受到充分的喜悦。她所扮演的角度就是承受丈夫的任性。就连她精疲力尽地照顾公公时,丈夫不但没有伸出援手,也没有一句感谢。明明自己一直以来这么努力,却没有半个人称赞她的付出。 千惠子知道,自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她再也无法忍受独自一人的孤单寂寞。 「千惠子!」一个中年男子的浑厚嗓音,令裕一回过神来。他以撼动整间房子的力道甩上玄关大门。似乎是抢救对象的丈夫回来了。被关在客厅里的裕一希望他打开客厅门,但她丈夫却直接冲上楼去了。 裕一观察楼上的动静,听见了地板的倾轧声以及夫妇互对彼此说些什么的声音。交谈内容听不清楚。过一会儿,谈话声也静了下来,家中悄然无声。裕一这才知道,人的声音是多么令人心安。 「喂。」美晴拿出行动电话给裕一看。原本「20」的抢救人数,增加至「21」。看来是八木和市川成功地抢救了千惠子。 听见夫妇下楼的脚步声,八木的声音由远而近。「很好,就是这样。啊,等一下。带你太太去医院之前,先打开客厅门!关掉一直开着的电视!」 门打开了。千惠子脂粉未施,一脸憔悴地被丈夫搀扶着。 裕一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歉疚,迎接八木他们。「辛苦你们了。你们是怎么抢救她的?」 「我们让她打电话给人在学校的丈夫,告诉他自己想自杀。」市川说,「然后,八木先生就透过话筒煽动她丈夫回家。」 黑道老大的破锣嗓子,似乎透过电话线路传进了她丈夫耳中。 「遗憾的是,」市川接着说,「她先生早就察觉到她怪怪的。思考各种解决之道,像是让她拾回结婚前的嗜好、养小狗、多打电话给离开家的孩子……但却因为害羞,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人也得了忧郁症吗?」 「监视的感觉有点不同。但是,当她肯接受医师治疗的那一瞬间,抢救人数就上升了。精神科医师好像能够帮助范围相当广的人。」 「原来如此。」裕一接受地说,「如果想自杀是因为心理问题,精神科医师也能帮助患者,对吧?」 「大概是吧。」 八木在一旁提醒她丈夫最后一点:「如果她和医生合不来的话,就要让她换别家医院唷!」 千惠子在丈夫的搀扶下走出家门。她或许是感受到伴侣的温暖,低垂的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 裕一在住宅区的小巷里目送两人离开:心想,之前抢救得忧郁症的女部长田原赖子,后悔过去一心投注于工作。而井上千惠子则对守护家庭半辈子的人生感到空虚。两人为什么要烦恼呢?难道是因为人一辈子只能过一种人生,所以会对别种生活方式感到羡慕? 明明独一无二是那样地弥足珍贵。 就像那个人的生命一样。 裕一咬着嘴唇,注视着自己变成幽灵的双手。2 四人到了隔天早上,穿梭在新宿车站附近、亮绿灯的人变更多了,使得「安西美晴大预言」更具可信度。 裕一在交通尖峰期的地下道进行监视活动。无线电传来身在东口的八木声音。「喂,到处都是绿灯欸!这种情形真的不太妙吧?如果放任不管,可能会不断出现黄灯。」 「可是,能怎么办?」市川应道,「就算一个个救,也要花很多工夫。」 「没办法一口气救全部人吗?」美晴说,「有没有方法一次呼吁很多人呢?」 「像是示威游行吗?如果我们不是幽灵的话,就能上街示威游行了。」 八木嗤之以鼻,「就我们四个人示威游行?看起来只像在练习舞龙舞狮吧?这样吧,我们制作巨幅标语上街裸奔。」 「太下流了。发动全国自行车队怎么样?」 「等等,各位。」裕一打断他们上个世纪的对话,「我有一个好主意。要不要到西口集合?」 「要做什么?」 「街头演讲。」 五分钟后,众人集合,共商演讲内容。十分钟后,四人拿起大声公,开始大声向路人呼吁。 「各位,你们想必过得很辛苦吧?别客气,尽管向身边的人叫苦或吐苦水!」 「如果没人肯听的话,就上酒店向酒店小姐说!」 「比起死得轰轰烈烈,不如活得苟且偷生!」 「要当喜剧主角,别当悲剧主角!」 「比起自杀身亡,活得像行尸走肉反而比较轻松!」 「不用拼命奋斗求生存,只要活在世上就够了!」 「躺在床上放松全身,就能实际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比起哲学家或宗教家,有时搞笑艺人对社会更有贡献!」 「或像职棒职手的全叠打也很振奋人心!」 「螺旋桨和喷射引擎是多余的,让我们化身为滑翔机等待徐风吹来吧!」 或许是裕一他们的呼吁发挥效果,亮绿灯身影晃动的人数渐渐减少。 「不过话说回来,」市川喘口气后说,「心里有烦恼的,果然还是团块世代的人居多。」 「因为年龄的缘故吗?」裕一试探性地问。 「不晓得,与其说是年龄,倒不如说是世代。」 裕一分不清这两个词有何不同。 市川眺望剪票口前川流不息的乘客人潮。「裕一老弟你想像得到,我们这一代小时候怀抱着怎样的梦想吗?」 「博士或阁揆?」 「不是,」市川笑道,「出生于战后的我们,梦想就是填饱肚子。我们是所谓的「饥荒儿童」,朋友个个都瘦得皮包骨,穿着小一号的衣服,脸上挂着鼻涕。但是,想吃饱的梦想还没实现就变成了大人。即使想要改变社会,发起学生运动,也只是反遭政府强力打压。我们总是被视为碍眼的东西……会愤世嫉俗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裕一仔细打量身穿橘色救难队制服、个头矮小的中年男子。二巾川先生也参加过示威游行吗?」 「我只参加过一次。一个学生自治会的朋友拖我带着棍子去参加,而且还是站在示威游行的第一排。那真会带给人异样的兴奋,让人产生一种或许真能改变世界的错觉。」 裕一大感意外,没想到懦弱的市川也曾有过这种年轻时代。「那,结果怎么样?」 「机动部队(注29)的人来到眼前,冷不防地一拳往我脸上揍过来,痛得我哭了出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市川面露大梦初醒的笑容。 裕一心头一怔,说到十九岁,正是自己现在的年龄,难道人四周的环境,会因时代而有如此大的差异吗? 「可是,我事后才明白,原来能够参与学生运动,也是因为自己特别受老天眷顾。在那个时代,跟我同辈的人有很多都是国中或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就连挥拳打我的那个机动部队队员,八成也是这样。到头来,我觉得参与学生运动并不是为了社会而是为了自己。好像想赶走中心一团迷乱的情绪。」说到这里,市川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害怕面对现实的社会,才想在中心打造一个桃花源。但是最后,直到死之前,犹如迷雾般的情绪都没有散去放晴。」 现在,亮绿灯身影晃动的团块世代的人们,仍赶不走市川所说的迷雾般的情绪? 这时,响起一群人说「拜托您!」的声音,救难队员惊讶地回头。他们的正后方并列着二十多名孩子。从他们身穿制服看来,大概是国中生吧。男女各半,其中也有将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女生。 「我们有同学父母双亡,没办法升学!」 「请给他们读书机会!」 「请大家帮忙,让他们一圆升学梦!」 学生们抱着募款箱。这是个慈善活动。 八木眯起眼睛,「这些孩子多么令人感动。」 裕一走到队伍尾巴,注意看他们发给路人的传单。这似乎是个募款活动,为了帮助因为车祸、天灾或自我了断,而失去父母的就学儿童。 「自我了断?」市川低喃道,专心看起了传单。 「会不会是指自杀?」裕一说,浏览内容。失去经济支柱的家庭,大多剩下母亲和两个孩子。母亲每五人当中,就有一人没有收入。平均年收入只有一百四十万日圆,是一般家庭的三分之一。 「真辛苦。」市川惊慌地叫出声,冲进人群中,开始拿着大声公叫喊:「请您捐款!一百圆或十圆都行!请将钱放进募款箱中——」 裕一他们愣然地盯着市川。明明对方看不见,他仍不停地鞠躬,请对方捐款。 过一会儿,美晴说:「市川先生也有孩子吧。」 裕一口中发出悲伤的叹息。为什么自己没有察觉到呢?四十三岁的市川,肯定是丢下妻小自杀的。父亲死了十五年,市川的遗族现在如何维生呢? 裕一上前帮忙:「各位,偶而做件好事吧!人总有困难的时候!好心有好报!」 「让人民缴纳高额的税金,却让孩子没钱念书,国家到底在做什么啊!」美晴也一面发牢骚,一面加入帮忙,「喂,那边的小哥,让我看看你行善的一面吧!」 不久,受到「非捐款不可」这种冲动驱使的人们蜂拥挤到募款箱前。一大群人争先恐后,「我也要我也要」地投零钱的景象,简直像是新年首次参拜时的明治神宫般人声鼎沸。警官从附近的警察局赶来看发生什么事,连忙整理群众制序。国中生捧着募款箱浑身汗流浃背,只是鞠躬道谢。 在这片吵嚷中,对这项慈善活动最有贡献的是八木。人高马大的黑道老大幽灵缠住路人搜刮大量纸钞,简直是如鱼得水,他厉声说:「喂!还不捐出身上所有的钱?」裕一心想,这岂不是恐吓吗?但反正是为了社会好,也是为了人好,就假装没看到吧。 好心的国中生个个瞠目结舌,看着人们的善款转眼间塞满了募款箱,高兴地尖叫:募款箱重到拿不动了! 「募到这么多善款,大概是有史以来头一遭吧?」感觉稍微变年轻的八木心满意足地说。 市川低头致谢,「感谢大家慷慨解囊。」 「喂!」美晴在不知不觉间戴上夜视镜,再度将众人的注意力转向当义工的国中生。 一名年轻女子走向准备收工的孩子们,从钱包里拿出零钱递给他们。「谢谢。」捐款的女子和一脸开朗道谢的国中女生呈对比,脸上蒙着一层难以抹去的阴影。 「发现第二十二个人,」美晴说,「她已经亮起了红灯。」 裕一也透过夜视镜看女子,立刻寒毛区竖。女子全身的轮廓晃动得太过剧烈,几乎无法分辨她与背景。至今从没看过这么剧烈的晃动方式。裕一明白,抢救她刻不容缓。 市川快速地说,「由美晴小姐监视,我们负责支援。」 众人将无线电戴到头上,追在女子身后。她年纪将近三十,随性地将一头长发束在脑后;个头娇小,身上没戴装饰品,一身运动衫搭牛仔裤走在闹区的模样,令人感到她是因为操持家事而面容憔悴。 美晴蹑手蹑脚地从身后靠近她,消失在抢救对象体内。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问美晴:「怎么样?」 然而,没有回应。 「快说!」八木说,「情况怎么样?她打算怎么自杀?」 等待美晴回答时,市川环顾四周。通往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楼梯,挤满了路人。「目前这里没办法自杀。」 「说不定是厕所。」裕一想起过去的抢救经验,说:「最好先准备煽动第三者行动。」 「喂,还没好吗?」 听见八木的询问,美晴总算有所回应:「……哈密瓜。」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哈密瓜?」 「……还得……还得买哈密瓜。」美晴反复道。 抢救对象在逛百货公司的地下食品卖场,购买外观色彩鲜艳的蛋糕、果冻以及一个要价五千日圆的哈密瓜。她以信用卡付帐时,大家得知她名叫秋川阳子。不过话说回来,就想自杀的人而言,这项行为实在令人匪疑所思。为什么她展现出旺盛的食欲呢? 「会不会是最后一顿?」市川不吉利地预测。 「全吃甜点?」裕一问。 「会不会是打算在死之前,大啖爱吃的食物?」八木透过无线电问美晴,「怎么样?除了哈密瓜之外,还知道些什么?」 「她处于亮红灯、停止思考的状态。」美晴以着急的口吻回应,「不过,很奇怪。她好像不饿。」 秋川阳子离开百货公司,走向新宿车站西口的巴士站。裕一拿起大声公,在她耳边叫道:「蛋糕和哈密瓜要怎么处理?」 于是美晴立刻应道:「用来作菜。」 「用蛋糕作菜?」市川诧异地问,「怎么作?」 「……切成薄片……像果汁一样……糟了……可是……这是最后……」 她的话听得人一头雾水。救难队员随着秋川阳子一起搭上巴士,在十五分钟的车程中不停发问。但是,美晴透过监视得知的答案都令人摸不着头绪,甚至找不到救她的线索。 阳子走在住宅区里,大概往家的方向走。如果是这样,她会不会一到家就自杀呢?她似乎很着急,飞快的脚步仿佛随时会发足狂奔。裕一他们开始紧张了。因为介入危机所需的内情调查,没有丝毫进展。 裕一想确认她的危险程度,以祈祷的心情将夜视镜从额头往下挪,看见浮现眼前的画面,吓得说不出话来。阳子的身影已经因为全身的晃动幅度过大而看不见了。这种状态比亮红灯更严重。如果眼前有绳索,她或许马上会上吊自杀。 能够间断地听见警报声。抬头一看,夜视镜的镜头中,前方出现了平交道。栅栏长棍缓缓下降,阻挡众人的去路。 「她要撞电车!」裕一脱口而出,「得阻止她!」 「等一下!」美晴说,「她一心只想著作菜,并不打算自杀。」 「怎么可能……」 阳子在栅栏前停下脚步。电车的声音渐渐靠近。裕一回头看铁轨,因为是个转弯,所以无法看见铁轨的全貌。 「就算求救,四周也没有人!」市川说。 「上!」 八木一声令下,三个男人一起抽出大声公,但美晴连忙阻止他们,「这样会打草惊蛇!你们叫她『别自杀』,反而会让她想自杀。」 「那,该怎么办?」 「看着她!」 秋川阳子不像要采取动作,一脸茫然地将视线落在铁轨上。难道她还在想作菜的事吗? 「可是,」裕一说,「想自杀的人都会像是中邪般自杀!如果她突然想自杀怎么办?」 「要动手救人就趁现在!」市川说,「如果电车靠近,电车的声音会盖过我们的叫声!」 这时,电车绕过右手边的弯道出现了。看来是快车,车速超乎想像。电车分量十足,令裕一害怕得缩起脖子。如果人迎面撞上,肯定会血溅八步,粉身碎骨,消失无踪。 「要上喽!」 八木趋身向前,美晴阻止他:「住手!她还不想死!」 电车已经接近前方二十公尺了。 「还没吗?」 「目前还不会有事!」 长长的银色列车,就要逼近眼前。 「还没吗?」 「还没啦!」 快车没有减速,来到平交道。从车窗中看见驾驶的脸:他的脸转向铁轨旁的女人。阳子跨出脚步,站在贴近栅栏的地方。 八木再也忍不住地叫道:「别自杀!」那一瞬间,驾驶呜警笛。黑道老大的吼叫声完全被盖过。 「啊啊!」市川高声尖叫时,列车安然地通过平交道。 秋川阳子仍站在原地。裕一不敢相信。她的身影明明晃动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想自杀呢? 阳子等栅栏升起,迈步前进。 市川的表情仍因紧张而僵硬。他说:「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维系这个人的生命的,是想作菜的坚强意志。」 「可是,要用蛋糕和哈密瓜作菜?」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八木的表情亮了起来,「这位大姐想作的是水果盅!」 其余三人毫不理会八木这个对事态完全没有帮助的推理。 「总之,在作菜之前她应该不会自杀。在那之前我们找出救她的线索吧。」 通过平交道的阳子,走进一旁的小巷。T字路的尽头处,有栋两层楼的出租屋,那里似乎就是她家。 进了玄关,迎面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难道她一个人住吗? 「阳子小姐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吧?」市川说,「如果她肯倾听我们的声音,就让她打电话给她先生吧。」 让抢救对象向関系密切的人求救,是抢救行动的基本守则。 阳子走到走廊上,打开左手边的拉门。这里是一间客厅,摆了电视、沙发和矮茶几等。 市川往里一看,「啊!」地叫了出来。客厅内侧有一张木床,四周围着栏干,所以是婴儿床。床上盖着的毛毯,凸起小孩子的形状。 「小孩啊!」八木说,「蛋糕是买给小孩的啊!」 年轻的母亲拿着蛋糕和哈密瓜的盒子,从门口盯着婴儿床。 「好强烈的悲伤。」美晴语带哭腔地监视,「因为太过悲伤,所以只能勉强站着。」 「总算找到施力点了!」八木将蓝色大声公对准阳子的耳朵,「别丢下孩子自杀!只有你才是这孩子的母亲!」 裕一透过夜视镜看阳子。八木的劝说毫无效果,晃动的程度依然没变。情况比亮红灯严重,处于濒死状态。 「猜错了。」美晴抱怨道,「这人心毫无波动。」 裕一开始感觉事有蹊跷。为什么阳子不掀开毛毯看孩子?要喂婴儿吃蛋糕也说不过去。再说,自杀前想让孩子吃美食的父母心,无法令人联想到会丢下孩子自己自杀吧? 阳子从亲生骨肉身上别过脸去,关上房门,接着走向厨房。救难队员十分感兴趣地看她作谜样般的菜肴。 阳子洗净双手,准备砧板、菜刀、碗等用具。首先切出哈密瓜的果肉,放进果汁机打成汁,然后刮下蛋糕的鲜奶油放进碗里,再以手指将海绵蛋糕和果冻捏成碎块,铺在鲜奶油上面。 隔一会儿,当她用手搅和碗中的食物时,开始有水滴落在她手边。是泪滴。阳子在流泪。脸颊不听使唤地绷紧,饱满的双唇间露出紧咬的牙齿。她哭泣的表情仿佛背负着这世上的所有痛苦,令裕一他们也差点跟着哭了出来。 市川对着无线电问道:「美晴小姐,监视到什么了吗?」 然而传回来的却是哭声。看来美晴似乎也沉浸在抢救对象的悲哀之中。 「喂,」八木向众人打气,「不能让这成为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餐!无论如何都要救她。」 「但是,要怎么说服她呢?」市川说,「我完全搞不懂这道菜的意义。这当作断奶食品未免奇怪,到底具有什么含意?」 泪流不止的阳子将变成泥状的蛋糕和装了哈密瓜汁的杯子,放上印有史奴比图案的托盘,最后添上一支塑胶的小汤匙,这套餐便大功告成。众人追在阳子身后前往客厅。 「她喂孩子吃饭时是最后的抢救机会。」裕一说,「我们得趁这个时候找出救她的线索。」 阳子穿过走廊进入客厅,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向内侧的婴儿床。三个男人一起往床里瞧。 「小爱。」阳子呼喊婴儿。就女性而言,她的声音算是低沉,但反而令人感到温暖。阳子又叫一次女儿的名字,掀开毛毯。 看见现身的孩子,三个男人偏头「嗯?」了一声。 躺在床上的好像不是婴儿,而是两岁或三岁的幼童。不过,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裕一感觉不对劲,观察幼童的五官、从喉咙发出来的声音,以及四肢的动作。 「啊……」市川发出悲痛的声音,「这孩子有残疾。」 八木愕然地张大嘴巴,以同情的眼神看着阳子。 年轻的母亲对女儿说:「留你一个人在家,对不起啦。」扶她起身,然后反复问:「小爱,好吃吗?」开始将鲜奶油和哈密瓜汁送至幼童口中。 或许小爱吞咽食物有困难,数度从嘴边吐出母亲替她做的美食。每当她吐出来,阳子就会放下盘子,拿起挂在床上的毛巾擦干净女儿的嘴角。喂孩子吃饭需要耐性,等她咀嚼的时候,母亲的脸上一直挂着温柔的微笑。 然而裕一他们在一旁看着她,却听见了号啕大哭的声音。正在监视阳子内心世界的美晴被悲伤击垮,忍不住在哭泣。即使如此,阳子仍不停地对女儿笑着。 裕一的喉头涌上一股热意,下意识地开始流泪。 八木不断搓揉鼻子。 市川将夜视镜推到额头上,以指腹擦拭双眼,带着鼻音说:「她想自杀的动机,是承受不了带小孩的劳累。」 「好可怜,」八木说,「想必很辛苦吧。」 「可是,就算我们流再多感动的泪水,也救不了这个人。如果有空哭,不如想想方法救她吧。应该有什么办法才对。」 「好,无论如何都要救这位母亲!」 但是无线电中却传出美晴刺耳的声音,打断他们说:「等一下!我们有资格那么做吗?」 「资格?」 「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养育残障儿童有多辛苦。就算救了她,辛苦的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我们没办法治好这孩子的残疾,对吧?」 「所以怎么样?你的意思是要让她去死吗?」 「我的意思是随她的意思去做。」 「不、不、不,我没办法赞成你的意见。」市川态度强硬地说,「无论是怎么样的人,应该都有办法过得更幸福。如果死了一切都不用提了。」 「再说,」裕一也说,「如果母亲自杀的话,孩子怎么办?」 身旁的市川低下头,裕一心里感到难受,因为自己的话伤到了他。 抢救对象喂女儿吃完饭,站了起来。她的眼神没有焦点,让爱女躺在床上,低头看着她。 「准备上喽!」八木对众人说,裕一他们围住抢救对象,将大声公对着她。「别丢下孩子!不准自杀!」 「住口!」美晴打断大家,「她听见刚才的话,起了轻生的念头!」 「什么?」 阳子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女儿。 市川闻到:「因为我们『别死』吗?」 「我不晓得。」 「她想怎么自杀呢?」 「她想勒脖子。」 「勒自己的脖子?上吊自杀吗?」 这时,裕一看见母亲原本温柔的表情失去生气,慢慢对女儿伸出双手。 裕一大吃一惊,终于了解为何至今的劝导都无效了。阳子并不打算丢下孩子自己自杀,而是要和孩子共赴黄泉。 八木从喉咙挤出声音来:「这是携子自杀!」 「小爱,我们就要解脱了。」阳子一面呢喃,一面将双手搭上女儿的脖子。轻柔的动作,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在爱抚。母亲表情很安祥,或许是认为自己能从苦难中获得解脱。 「住手!给我住手!」八木的大喊并非劝说,而是恳求。「她是你的亲生女儿!是你历经分娩之痛生下来的孩子!」 「说那种话没用!」美晴高声喊道,「她已经无法辨别自己和女儿了!」 阳子的指尖使力。小爱不停地摆动无法自由控制的四肢,闭着眼睛左右摇头。 裕一亲眼目睹母亲杀子的凄惨景象,全身起鸡皮疙瘩。这令他明白到自己曲解了「携子自杀」这四个字的意思。携子自杀并非佳话,只不过是依序发生杀人与自杀罢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温柔的母亲,为何会—— 小爱开始哭闹。平静从阳子脸上消失,双手反射动作地放松。 「她在犹豫!」美晴说,「趁现在!快点劝导她!」 市川赶紧和其余三人讨论,「我们对她说『为了孩子活下去』吧。」 「对为了孩子想自杀的人说吗?」 「那『加油』呢?」 「这句话应该是禁忌!」 「那,该说什么?」 「妈妈累了。」阳子说,「我们到此结束,好吗?」 裕一他们看见母亲的表情陡变,背脊窜过一阵凉意。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眼皮如石头般僵硬,眉宇间皱起一道皱纹,犹如冰块般失去弹性的脸颊——妖气弥漫的表情,和先前充满母爱的她判若两人。 另一方面,小爱将一边脸颊贴在床垫上,侧眼盯着母亲。小爱的心情如何?裕一心想,忽然发觉自己不把小爱视为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对方太过年幼,或是因为她身带残疾,但无论如何,裕一都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歉疚。小爱也是有感受的。现在重要的是,这孩子作何感想。她想活下去吗?还是觉得与生俱来的残疾令她生不如死? 阳子开始对缠着女儿脖子的手使力。这样下去的话,小爱会被掐死。裕一跨过婴儿床的栏干,潜入身币残疾的小身体内。她全身的感觉,不同于四肢健全的裕一。然而,不方便动作的手脚,只属于小爱一个人。裕一凝眸注视她心中支离破碎的语言,时间霎时回到过去。想法、五感、与世界交流的一切感觉,都被拉回了小时候。毫不设防的心灵显得天真无邪而脆弱。现在,浮现在小爱意识中的是,被勒住脖子的痛苦与困惑;想要的是温柔、体温、整个身体被母亲包在怀里的幸福—— 裕一忘我地大叫:「杀她之前抱她!」 若将小爱一厢情愿的愿望传达给母亲,不,若是不传达给母亲知道,这对母女就没救了。「小爱想被妈妈抱!八木先生,快点!请说服她抱女儿!」 「抱你女儿!现在马上抱紧她!」无线电中发出八木的大叫,「这孩子的幸福不是死亡!而是被母亲拥抱!如果你是为了孩子着想,现在马上抱她!」 裕一听见忽然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勒紧脖子的力道突然放松,窒息感消失了。裕一等待小爱的愿望实现。 隔一会儿,小爱的身体轻飘飘地上升。阳子用双手抱住小爱的背部和后脑勺。裕一感觉到淡淡的香味,和脸颊温柔的触感。小爱被母亲抱在怀中,开心地扭动身体。 ……小爱……小爱…… 裕一听见母亲呼唤女儿的声音,宛如丝线般羸弱而哀戚。母亲的唇滑过小爱的额头、鼻头、脸颊、眼皮。内心深处点燃了一把温暖的火。然而,裕一感觉到的却不只是母女问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亲情。从阳子变得和孩子一样毫不设防的心中,至今一天天痛苦难熬的记忆如洪水般灌了进来。 喜获期盼已久的头胎那一天,从医师口中得知她身带残疾,而大受打击、悲伤叹息。无法释怀的罪恶感。母性的苛责。怜悯自己的孩子,拼命压抑却止不住的泪水。小爱过度僵硬的身体,尝试过各式各样的治疗方法。发烧、呕吐、连日上医院看诊。喂食三餐而被逼至忍耐的极限。大量的脏衣服。担心就学的问题。对未来感到绝望。周遭的人对小爱无情的眼光。亲戚无心的一句话。你们让我鼓起勇气。一开始我很高兴。但接着却被推落悲伤的谷底。那句话的背后,意谓着看见比自己不幸的人而感到放心与优越感。我们母女被别人当作感到幸福的踏脚石——可是啊,小爱,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会站在你这边。妈妈最爱你……小爱……妈妈好爱……好爱你。 救难队员和该抢救的母亲一起哭了好一阵子。 「对不起,我是个软弱的妈妈。」当听见这句低喃,母亲的泪水湿透小爱的脸时,市川说:「抢救成功了。」 裕一离开小爱的身体。阳子仍然紧拥着女儿。裕一第一次看见只懂付出的人。 对不起,裕一在心中道歉。无法治好小爱。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 八木和市川摘下夜视镜,积在镜头中的泪水滴了下来,仿佛就像潜水镜。黑道老大或许是想掩饰难为情,佩服地说:「这机器防水。」 裕一发现没看到负责监视的美晴,将手臂伸进抢救对象体内,但是她却不在里面。「美晴姐?」他呼唤她,美晴不知何时移动,她从躺在母亲怀里的小爱体内一跃而下。 「我想回想起被妈妈抱的感觉。」美晴罕见地找借口说,然后回头看母亲,补上一句:「愈挫愈勇的人最美。」3 救难队员回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一同迎接四月的最后一天。 一度发威的「安西美晴大预言」,不到十天就威力减弱。媒体不再后续报导两位名人自杀的同时,亮绿灯身影晃动的人数逐渐减少。 这一天,上午劝导两名忧郁症患者去医院后,抢救人数达到了「30」。救人速度与日俱增。变得满档的行程,让救难队员重新检讨监视状态:早上交通尖峰期在新宿等主要车站—上午到办公大楼林立的街头进行企业访问;下午在各地的商店街;傍晚再回到车站;晚上在闹区巡逻。救难队员得等到丑时三刻(半夜雨点半)之后或星期六、日才能喘口气。 唉,反正大家是幽灵,而且体力上应该不成问题。裕一原本充满自信,但到了四月三十日这天,他才察觉到情况有异,总觉得身体动作迟缓,而且脚步沉重、腰酸背痛。这种感觉就像高中时代被迫参加校内马拉松大赛隔天的情形。 前往巡逻地点目黑区内的商店街途中,裕一发现市川一手按在肩上,转动另一只手臂。 「怎么了?」裕一试着问道。 「哎呀,大概是上了年纪,肌肉酸痛。」市川笑着对他说,但好像马上和裕一一样,心生相同的疑问。「真奇怪,竟然感觉体力衰退。」 「你们也是吗?」八木加入讨论,「我最近也觉得这把老骨头像被鞭打似的。」 这时,美晴指着裕一身上的救难队制服说:「这是什么?」裕一一看,制服膝盖一带弄脏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明明碰不到这个世界的东西,为什么衣服会脏掉呢?」 「的确很奇怪。」市川皱起眉头,「不管是跪在地上或做什么,衣服都不可能会弄脏。这违反了我们身上的物理法则。」 众人在住宅区狭窄的步道上停下脚步,检查彼此的身体,从所有人身上都找到了制服的污垢。理应浆过的布料,却给人一种破旧的感觉。 「还有这个,」美晴给众人看行动电话,「也快没电了。」 裕一拿出自己的手机,原本有三杠的电量显示,减少了一杠。 众人的视线自然地集中在市川身上。这种情况下,只有他能够冷静下判断。 「三分之一啊。」市川呻吟似地说,「神给我们的期间,四十九天中的三分之一已经过了。」 「换句话说,电量只能撑四十九天?」 「是的。」市川接着委婉地补上一句:「恐怕连我们的体力也是。」 其余三人哑然失声。所有人的脑中,肯定都浮现了先前搭降落伞从天而降的老人身影。 「不管怎样,接下来只能拼命救人。期间过了三分之一,成功抢救了三十人。这样下去,会赶不上一百人的定额。再说,如果考虑到体力的消耗,后半段大概会后继无力。」 「要上天堂可不轻松。」 四人一边发牢骚,一边走进通往商店街的小巷,忽然停下脚步。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蹲在地上,简短地吹着口哨。少年招手的前方,有一只咖啡色的虎斑猫探出头来。看来他似乎是从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偶然发现玩伴,想引它过来。 猫的眼神中带着戒心,对孩子的手指动作感兴趣,一点一点地靠过来。 八木的表情变成和蔼老人,「多么温暖人心的画面啊,是吧?」 「是啊。」市川也点头同意,「基于工作的性质,我们的心也冻僵了。」 「所谓一帖消暑良方指的就是这个。」 龟速而来的小猫,进入少年的手臂范围。突然间,温柔招手的五根手指抓住猫的头。猫似乎感觉自己上当了,撑起四肢想往后退。少年的手也使力,不让猫逃走。 「有点蛮横呐。」八木原本满脸笑容,立刻化成阿修罗。少年擒住猫,开始用双手勒住它的脖子。快要窒息的猫发出哀号,痛苦挣扎。 救难队员呆若木鸡,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可爱的孩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不协调的画面,就像摔角选手在编织蕾丝。 少年将手绕到猫身后,抓住它竖起的耳朵将它拎起来。亲眼目睹表情扭曲、发出惨叫的小猫,侠义之士终于站了起来。「不行,救猫!」 黑道老大号令一下,裕一他们马上冲去救小猫。 「小鬼!住手!」骂声四起之中,裕一迅速地冲到现场。 少年抓住小猫的两只耳朵,将它忽上忽下地甩动。猫在空中飞舞,裕一附身在它身上,感到疼痛「啊」地大叫。将瞬间监视到的猫的内心世界转换成人类的语言,是「好痛!」 「放下猫!不可以欺负弱者!」 市川透过大声公劝导少年,但是他并不打算停止虐待动物。 想救小猫的救难队员认真了起来。裕一戴上无线电,跳进少年体内监视他。惊人的是,少年心中发出震天价响的背景音乐。铜管乐器的重低音非常刺耳,令人头痛欲裂。撼动人心的旋律,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妖魔鬼怪。裕一想起了国中音乐课被迫听的古典乐——穆梭斯基(注30)的《荒山之夜》。 管弦乐团的超大音量一起结束时,窜出八木的吼叫声: 「打屁屁唷!打屁屁!」 这句吓小孩的话有些八股,但好像起了恫吓的效果。少年心中萌生罪恶感,将猫放回地面。 小猫连滚带爬地逃走,一脚跃上沿着马路的围墙,回头瞄了少年一眼,仿佛在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这小鬼真是乱来。」八木激动地说,「做这种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心中播放着音乐——」裕一离开少年的身体,说到这里将后面的话吞下肚子。刚才监视少年内心的感觉,和至今的抢救对象类似。裕一不敢置信,从道具袋拿出夜视镜一看少年,身高一百三十公分左右的小身体剧烈晃动,看不见轮廓。「发现第三十一名抢救对象,他身上亮黄灯。」 「不会吧?」八木目瞪口呆,「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四人从书包上的名牌,得知少年的身分。他是「本町小学四年一班」的「西城明」。 众人观察小明。微长的卷发。明明是小孩子,眼中却散发着神经质的光芒。手脚细瘦白皙,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裕一觉得他「不得人疼」,但美晴却说他是「艺术家的类型」。 如同他的一身打扮,小明是品味高尚的小孩。他偏离上学的路,顺便到图书馆,限于出借张数,只借了几张古典乐CD。 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为什么想自杀呢?裕一再度进入他体内监视,看见孩子独特的心理而大吃一惊。不同于大人的内心,浮现在意识中的话语支离破碎。那并非思考,而是感觉。毫无脉络的片断画面忽隐忽现。而且精神状态欠缺一致性,心情容易摇摆不定。裕一能够掌握的一点,只有小明的心严重封闭。那并非像是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动的最后假日、或去牙科诊所的候诊室,这种鸡毛蒜皮小事所导致的忧郁。若用言语形容,他像是风中残烛。自己化作蜡烛的火焰,微弱的烛火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熄。这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救难队员不得要领,只好和小明一起回家。 沿着主要大马路而建的十五楼公寓,小明家是其中一户。 他打开大门,也不见出来迎接的父母。九岁少年的家,安静得令人畏怯伫足。好像只有他听得见寂静的声音。 「他是个钥匙儿童。」市川说,「其他还知道些什么吗?」 美晴环顾两房两厅的室内,「只知道他是独生子。」 小明在狭窄的厨房吃完甜甜圈点心后,把自己关在房间。三坪大的房里摆了书桌和床。当他在挑选要听哪张借来的CD时,之前的郁闷仿佛不会有过般,心情变得愉快。裕一大吃一惊。难道古典乐是少年的精神支柱吗? 小明打开CD音响的电源,放进光碟片。然而,他没有马上播放,而是拿起一根细长的白色棒子。棒子底部附有软木把手。少年右手拿棒子,左手握CD音响的摇控器,霍地站了起来。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八木问。 小明播放音乐的同时,挥下右手的棒子。整间屋子轰然响起管弦乐团演奏的庄严乐曲。这是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中非常有名的「登登登登」。 像是命运来敲门般,救难队员震惊地立正站好。小明挥舞指挥棒的英姿令人动容,实在不像是小学生的动作。实际上是小明配合音乐振臂,但总觉得是他拿着指挥棒在指挥这首名曲。 负责监视的裕一看见浮现少年心中活生生的画面,吓了一跳。小明看见了人数众多的管弦乐团。每位团员都一脸认真地看着小明的指挥棒。 这正是少年的梦想。这孩子将来想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他想站在古典音乐界这座金字塔的顶端。音乐大师西城明! 裕一监视的过程中,从一开始就令人绷紧神经的《命运交响曲》变得更加激昂奔放,逐渐迈向尾声,小明精神抖擞地指挥完第一乐章。 他的指挥棒停在半空中,八木拍手叫好:「Bravo!」 「我是外行人看热闹,」市川也感兴趣地说,「但说不定这孩子很有天分。」 房内接着开始流泄《命运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小明以孩子气的动作,跳到床上。小小的身体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事情。 自尊心是什么呢? 如同音乐这项嗜好,这个问题就小学生而言也很高尚。裕一探索理由,看见了一本黄色封面的书。小明埋首阅读这本专门写给业余人士的指挥入门书。书中提到「自尊心」这个词,是身为指挥家不可欠缺的特质。 ——没有自尊心的人,无法带领一百多人的管弦乐团。 裕一怜悯过去的自己,心想,想自杀的人是绝对没有自尊心的。看轻自己的人,是没有自尊心的。 耳边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我回来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似乎是小明的母亲回来了。小明跳下床。 走出房间的救难队员看见一名女人,说不定她未来会成为音乐大师的母亲。女子年逾三十,气质出众。她看来是个上班族,不像黄脸婆。就女人而言,她的个头不小,一头长发令她更显身材高挑。或许是每天忙碌工作,她面露疲惫的表情,但是注视在孩子身上的视线愉快而温暖。 看见母亲手上的邮件,美晴说:「她叫西城翔子。」 翔子边问小明在学校发生的事,边走向内侧的客厅。 「妈妈,我跟你说唷。」小明说道。 「什么事?」 小明低下头,语气殷切地问:「爸爸会怎样?」 翔子头痛地闭上嘴巴,一脸说不上是悲伤或困惑的表情。 看来「爸爸会怎样?」正是抢救对象烦恼的核心之所在。 「问题出在爸爸身上。」八木说,「着手打听线索吧!」 「从哪一边开始?」市川问道。 「两边同时进行。」 于是市川和八木分别问翔子和小明: 「你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你爸爸怎么了?」4 晚上九点。 母子两人用过晚餐。 翔子在熄灯的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小明洗澡去了。 救难队员集合在浴室内,互相报告打听的结果。 「首先从西城翔子开始。」市川一手拿着便条纸说,「小明的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婚了。」 西城翔子今年三十三岁,在设计桌子、书柜等生活杂货的设计公司上班,是所谓的职业妇女。 她在学生时代认识丈夫俊树,于大学毕业的同时结婚。俊树善于待人处事,看起来甚至有些过度开朗,若他要建立一个气氛和乐的家庭,应是不二人选。当任职于衣料制造商的他,途给翔子绣着「我们结婚吧」字样的手帕时,她二话不说一口就答应了。当然,枕头套上也绣上了「我愿意」。 但是结为夫妻后开始一起生活不久,翔子就感到不对劲。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内心深处被一根针头扎了一下。然而,她并没有将不具体的疑问说出口,于是这种感觉便消失在日常琐事之中。 两年后小明一出生,翔子工作方面的问题便浮上台面。俊树希望翔子专心当个家庭主妇,但翔子坦白说她不打算辞掉工作,所以俊树也没有勉强她,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夫妻俩分道扬镖的起点。翔子的一些疏忽,令丈夫心中的小芥蒂日渐累积,经年累月之下便引爆了争执的导火线。去年年底,两人因为空间不够,想退掉原本租的房屋,购买分售的公寓。决定在哪购置新家时导致两人发生口角。俊树想买的房子离翔子的上班地点太远。起先面带笑容说话的丈夫,不久后开始显得不耐烦。翔子对于丈夫一反常态的强硬态度起疑心。他会不会是想让自己住在距离公司很远的地方,好让自己辞掉工作?翔子认为这是权宜之计,于是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大概是翔子一语中的,俊树脸部抽搐,甩了她一巴掌。翔子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毫不畏怯丈夫暴力相向。问题出在于丈夫接下来说的一句话。「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只会想到自己!」 丈夫的表情因为嫌恶与憎恶而扭曲,告诉翔子刚才那句话是出自真心。翔子彻底被打垮了。这十一年来,丈夫不晓得如何看待自己,却一脸相安无事地和自己一同生活。这样的枕边人甚至令翔子感到害怕。简短的一句话,使得翔子心中的夫妻之情应声断裂,多么不堪一击。 即使如此,翔子还是花了一段时间才下定决心离婚。起初她心存犹豫。但到了初春,当她在整理冬天的衣服时,忽然意识到,自己舍不得放手的不是丈夫,而是风平浪静的日常生活。住惯了的房屋、买到现在仍然中意的厨房、星期日固定打扫的各个房间——现在唯有丈夫是多余的。翔子环在背后的手中,握着一把名为嫌恶的无形刀刃,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是夜,翔子提出离婚,俊树也毫不吃惊。他提议暂时分居,隔一段时间让彼此冷静,各自重新思考。于是他离开了家。 唯一剩下的大问题,就是小明。关于和父亲分居一事,翔子只告诉他是因为「工作的关系」。然而这孩子生性敏锐,好像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家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他的行为举止产生变化,变得经常哭泣,有时说不在家的父亲坏话,有时口无遮拦地痛骂母亲。对于这样的儿子,翔子也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她变得暴躁易怒,有时甚至厉声斥责儿子到令自己后悔的地步。然而她不想继续这段婚姻。她认为,夫妻关系已降至冰点,在这种情况下养育孩子,反而会对他造成负面影响。 接下来就只等俊树下何种结论了。他大概会二话不说地在离婚申请书上盖章吧。翔子猜想,这婚八成是离定了。俊树这个纨裤子弟,不可能想引发一场拖泥带水的离婚战争。 「就为了这种小事离婚?」八木听完事情原委后一脸错愕,「从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再说,离婚很罕见吧?」 「不不不,」比八木多活十多年的市川说,「到了八〇年代后期,离婚时有所闻。」 活到二十一世纪的裕一说:「现在多如过江之鲫。」 「才二十多年,世上竟然变了这么多。」 救难队员离开浴室,走进兼更衣室的厕所。洗完澡的小明用毛巾擦完小小的身体,穿上睡衣。 「但是,这孩子的母亲会不会哪里误会了?互相忍耐才是夫妻吧?」八木主张,但拥有一妻二妾的黑道老大说的话不具说服力。 「翔子小姐的人生属于她自己,交给她本人决定吧。」市川以这句话结束讨论,然后将脸转向裕一,「那,小明怎么样?」 裕一含糊不清地说:「他的想法几乎无法化成语言。」 九岁少年的心情躲在起伏不定的情感与震天价响的音乐背后,不像大人的思绪那般条理分明,因此难以探索。 「不过,我知道了几件事。」 这两个体验,说不定会改变抢救对象的人生。 小明目击父母吵架时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不管是平常不以为意的家的气味,或客厅灯光的照明方式,唯独那一晚的事化为鲜明的记忆留在脑中。无法抹灭、随时能够重新体验的画面—— 四个月前寒假的一个晚上,小明上床睡了一阵子,忽然被巨大的声响吵醒。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好像是爸爸和妈妈在吵架。两人从前也曾在小明面前争吵过几次,小明总是感到非常难过与不安。爸爸和妈妈一旦开始发生口角,屋内的气氛就会变得紧张,化为黑色的薄雾笼罩小明。他的身体不知为何当场僵住,动弹不得,只能低下头表情为之冻结。这一晚,两人愈吵愈大声。小明想假装浑然不觉,去爸妈身边。因为在这之前的争吵,只要爸爸瞥见小明,露出温和的笑容,两人就会休兵。 小明爬出温暖的被窝,冷空气钻进睡衣和皮肤间的隙缝。他悄悄打开房门,从走廊往内侧的客厅看一眼,发现爸爸和妈妈正大声咆哮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妈妈?」小明想叫母亲。这时,爸爸一脸从没见过的可怕表情,举起手来。两人的动作就像慢动作般,跃入小明瞪大的双眼。 爸爸狠狠地打了妈妈一个耳光。 啪!声音轻脆响亮。 妈妈的头发轻轻飘动。她疼痛地用手捣着脸颊,脚步踉舱。一只拖鞋黏在地毯上掉了。 小明心中一直保护他的防护罩在那一瞬间瓦解了。理应是安全的家中,充满了无形的恐惧。挨打的妈妈好可怜,打人的爸爸好可怕。小明悄悄掩上门,钻进被窝,泪水从黯淡混浊的眼中滚了下来。 从隔天起,爸爸和妈妈就不太说话了。小明只转动眼珠子,持续观察两人的表情。然而,唯有圣诞夜家中不再充斥着紧张的气氛。一家人穿着外出服,去听音乐演奏会。这是父母第一次带小明去听音乐会。厚实的门对面,是金碧辉煌的灯光。一排排数不清的座位。小明坐在父母中间的座位,四处张望等待演奏开始。不久,场内灯光转暗,一名外国指挥家从许多拿着乐器的人面前走了出来。小明随着四周的人拍手。指挥家恭敬地鞠躬,站上舞台中央的台子,盯着谱展开双臂。鸦雀无声的场内,人人绷紧神经。指挥家一挥下右手中细细的棒子,巨大的音量便从舞台上排山倒海而来。 管弦乐团发出震慑人心的乐音,令小明大吃一惊。他张大嘴巴,专心地追着发出声音的乐器,演奏会一转眼就结束了。观众席上到处有人站起来不知在叫些什么。爸爸和妈妈也一脸开心,热烈鼓掌。小明也很高兴,格外用力地拍手。或许是他的拍手声传到了舞台上,小明与站在管弦乐团前面的指挥家四目相交。来自遥远国度,人称大师的音乐家嘴角浮现微笑,对着九岁少年深深一鞠躬。 能够遇见大人物的冲击,令小明全身竖起寒毛,喘不过气,心脏怦怦跳。在爸妈的催促下离开会场后,小明独自滔滔不绝地诉说演奏会多么令他感动。一回到家,他就因为这项刺激发烧了。小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决定了今后的人生——我要当指挥家。 他投注所有压岁钱,买了放在自己房间的音响、古典乐CD,以及写给大人的指挥法入门书。爸爸除了发压岁钱之外,还买了指挥棒给他。小明录下电视上播的所有古典乐节目,踏出迈向音乐大师的第一步。指挥棒的拿法、基本姿势,从起拍到挥棒技巧、两拍、三拍、四拍的指挥法——小明从未做过如此辛苦的动作。 每当爸爸和妈妈心情不好地陷入沉默,或压抑怒火以冷言冷语互相攻击,小明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里练习指挥。 小学三年级的第三学期(注31)结束,开始升四年级前的春假。 有一天早上,爸爸出门上班后,妈妈问道:「喂,小明。你喜欢妈妈还是爸爸?」 「妈妈。」小明答道。 同一天晚上,当客厅里剩下爸爸和小明两人时,爸爸问道:「喂,小明。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爸爸。」小明答道。 然而两者都是谎言。他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小明害怕说谎,讨厌起自己。 隔天,爸爸离开家。妈妈告诉他因为爸爸工作忙,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事实。爸爸因为讨厌我,所以离开家了。都怪我是坏小孩。我学校的考试考不好,又撒谎。爸爸不要我这种坏小孩了。 「从这里开始出现音乐,」裕一说,「是柴可夫斯基的b小调第六号交响曲《悲怆》。」 小明播放的CD,似乎是睡前要听的一首曲子。救难队员仔细聆听交响曲许久。巴松管细致的旋律如泣如诉。加进来的弦乐器音色沉寂,令人心里发毛。 「真的很悲怆欸。」美晴说道。 「悲怆到极点。」市川也表示同意。 「即使是古典乐,也不太适合用来提升孩子的情操素养吧?」八木基于教育的观点发言,「其他还知道什么?」 裕一吞吞吐吐。小明的内心,响起〈悲怆〉,便有涌现那种任人宰割、犹如风中残烛般的感觉,只能监视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片断记忆。 以枕头用力闷住脸时的触感和气味。 泡澡时试暍一口的洗发精滋味。 三角板。 「枕头、洗发精和三角板?」市川侧首不解。 八木下令:「再监视一次看看!」 裕一进入躺在床上,听着《悲怆》的小明体内。 人死了会怎样呢? 「终点!」裕一对着无线电叫道。 无线电立刻传来市川的声音,「还是黄灯。」 ……背后长翅膀,像天使一样—— 「请煽动他!」裕一请求道。九岁的孩子在思考死亡,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市川使用大声公:「喂,小朋友。你不是想变成指挥家吗?」 ……指挥家……指的是音乐的分节法吧?……能够完美地挥出三连音……自尊心……如果没有自尊心,就无法成为指挥家……可是我不懂…… 脑中回荡的《悲怆》,再度变得声势浩大。 ……如果从房间的窗户往下跳…… 裕一连忙说:「别乱煽动他!」 「你没有所爱的女人吗?」八木对孩子脱口说出下流的话。 小明脑海里出现一名看似同学的女孩子:圆脸、看起来乖巧的女生。她长得像真香(注32)。小明心中开始响起另一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芭蕾组曲《胡桃钳》中的《花之圆舞曲》。圆润的曲调令人联想到舞会。翩然起舞的并非绅士淑女,而是一群身穿礼服、盛装打扮的少女。 少年的梦想是自己在真香面前,指挥管弦乐团的英姿。满场的喝采、此起彼落的「Bravo」,看来小明似乎已将自杀的诱惑赶到了脑海角落。裕一监视小明的情绪轻易地动摇,从阴郁变成开朗;从小调变成大调,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小明按停CD,将自己裹在棉被里。他在脑中描绘喜欢的女孩子站起来替自己鼓掌叫好的画面,睡意忽然袭来。 「喂,起床!」 八木动手将裕一拖出来,裕一慌慌张张地擦拭口水。 市川说:「这孩子好像不知道母亲决定要离婚了。」 救离队员使用夜视镜,注视小明那天真无邪的睡脸,但身上仍然亮着黄灯。如果双亲决定离异,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刚才我说,」市川顿了一下接着说,「他母亲的人生属于她自己,但是九岁小孩的人生属于谁呢?」 没有人答得上来。 「我说,这个问题或许出乎意料地简单。」美晴爽朗地说,「如果在他爸爸妈妈的耳边,念那句咒语呢?」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市川反问,「这是险招。那句咒语的效果说不定是暂时性的。说不定我们一离开这里,他父母的关系又变得水火不容。」 八木叹了口气,「没办法。就按之前的做法,让这个小男孩也去看精神科吧。」 「让九岁的孩子去看精神科?」 「请等一下。」裕一插嘴道,「让我们回归抢救行动的原点吧。这时候值得依靠的是人际关系。如果让好朋友听听他的烦恼,说不定他的状况会好转。」 「好,就这么办吧。」八木决定了抢救方针。5 隔天早上,翔子去叫了小明起床好几次他才下床。小明推说肚子痛,想向学校请病假。裕一进入他体内监视,腹部确实不太舒服,但还不致于到痛的地步,感觉很不自然,像是强迫自己深信如此所产生的幻觉。 母亲并不太担心。因为小明在上学前身体不适,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两周前带小明去小儿科诊所,医师诊断别无异状。翔子为了保险起见,让他别去学游泳,但她心想,必须让他去上学。 不久,背着书包的少年马上露出一张苦瓜脸,前往十五分钟路程的学校。他心中的声音很轻柔,并且愈来愈弱,最后轻到几乎听不见。进入校门口,小明开始害怕。他好像在警戒什么,提心吊胆地左右张望,但不晓得他在恐惧的什么。 裕一他们穿插在上学的孩子们中间,从校舍入口到鞋柜(注33),经由走廊抵达四年一班的教室。 「这家伙在找朋友。」 其余三人对八木这句话点头表示同意。小明打开教室门。那一瞬间,教室内原本闹哄哄的气氛为之一变。教室里大概有三十多名小学生。小明的同学们一起闭上嘴巴,对他投以冰冷的视线。 「这是怎么一回事?」八木困惑地说。 负责监视的裕一,发现问题在于同学们瞧不起小明。随着小明走向教室中间的座位,他的心情逐渐跌至绝望的谷底。 「细菌来了!」 众人听见一个男生以天嗅无邪的语气锐道。 「好恶心。」 这三个字窜入耳膜,变成一把粗挫刀,挫过小明的心。 「糟了!」裕一从小明体内,透过无线电报告,「小明被同学欺负得很惨。」 小明放下书包,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这或许会变成长期抗战,」市川阴郁地说,「父母离婚和遭到同学欺负的双重打击。」 裕一垂下肩膀,心想,难怪九岁的孩子会想自杀了。 上午的课堂中,救难队员分成两人一组,向三十五名学生和老师打听。 结果,得知西城明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好朋友的同学。非但如此,从三年级的第三学期开始,有七个男生以阴险的招数欺负他。事情的开端是始于小明开始缠着音乐老师。他在下课时间也不加入朋友的圈子,经常跑去音乐教室对女老师提出一堆问题,像是乐谱的看法、古典乐的历史、名留音乐史上的指挥家。小明原本是个不显眼的学生,忽然凸显自己正是灾难发生的原因。虽说是孩子,但避免树大招风是日本人懦弱的国民性。偏偏班导在这个时候罗哩罗嗦地教导大家同班同学要团结一致,于是大家便名正言顺地,将我行我素的小明从团体中排挤出去。有人谣传「音乐老师偏心,特别喜欢小明」,一开始是替小明贴上「讨厌鬼」的标签,接着遵照霸凌的固定模式,从漠视、叫他细菌,然后是东西不见。 救难队员为了解决霸凌问题,转为监视相关人士。首先是带头欺负人,名叫北原大辅的少年。相较于个头矮小的小明,大辅在班上是第三局,长像俊佾,功课和运动都是全班第一名。他父亲是公司老板,母亲则是专职家庭主妇,大辅样样拿第一,似乎是他父母彻底灌输他竞争主义的结果。大辅的成绩从三年级的第二学期开始急速窜升,在他将近十年的人年当中,第一次尝到志得意满的滋味。自己才是本町小学四年一班的灵魂人物,被选为班长是天经地义的事。 更过分的是,包含带头的大辅在内,共七名欺负人的同学并没有自觉到自己是在虐待小明;仿佛像是以轻松的脚步,践踏过地上爬的蚂蚁,不把对方的任何悲惨处境放在眼里。 其他同学大多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涂眼旁观大辅一伙人欺负小明,而剩下的半数则是贯彻置身事外的立场。小明简直是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里不是学童们学习的地方,」八木说,「而是黑社会。」 救难队一行人决定冲至教职员办公室,直接向班导报告,请他出面管束霸凌行为。但是劝说工作宣告失败。这位刚从大学毕业,任教第二年的年轻男老师,确信自己将班级带得很好。不但如此,他甚至感谢让班上同学团结一致的北原大辅。坦白说,这位初出茅庐的老师是站在欺负人的学生这一边。 既然如此,裕一他们只好去找疼爱小明的音乐老师。音乐大学毕业的女老师,从说「想成为指挥家」而黏着自己的少年的态度中,看出了他渴望大人的关爱。小明的父母是否给了他充分的爱?他的家庭是否有问题?音乐老师担心地找班导讨论,但班导却只是一脸不耐地回应:「没那回事吧。」她想替梦想成为指挥家的少年尽一份心力,但是不能逾越音乐老师的权限。 「他身边的大人好像都靠不住。」八木不满地说。 「如果自杀动机是家庭失和跟被同学欺负,就只好依序解决了吧?」市川一脸困惑地环顾教室。四年一班上午的课程结束,到了吃营养午餐的时间。小明坐在教室正中央,独自一人默默地用叉子戳盘子,好像没有食欲。 「要解决被欺负的问题还不简单?」美晴说,「这次就用那句咒语。如果在欺负人的学生耳边念那句咒语的话,就能解决问题了。」 「万万不可。」八木立刻否定,「这句咒语是用来让人相爱的。如果用在欺负人的学生身上,年纪轻轻才九岁的小孩子恐怕会爱上男色。」 裕一问道:「男色是什么?」 「同志。」市川答道。 「既然这样,」美晴不肯罢休,「劝他们别欺负同学就行了吧?」 听见美晴这么说,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你们怎么了嘛?」美晴不悦地说。 市川说道:「男孩子光有温柔不行。就算我们赶走欺负他的同学,换了一个环境,他说不定还是会遇上相同的事情。小明需要自己学会解决问题的方法。」 「最好让他学习格斗技,」八木说,「但是没有时间。」 「这都要怪电视不好。」美晴有些迁怒地说,「自从一群会变身的英雄标榜正义之后,孩子们的霸凌问题就变本加厉了。」 八木点点头,「独自迎战才算男人。」 裕一忧心忡忡,穿过孩子们的桌子,走到小明的座位,进入他体内监视,小明咬紧牙根忍耐被人孤立的感受。四周传来的是黄金周(注34)的话题。从后天起开始三天连假,我爸爸要带我们全家出去玩。 小明觉得丢脸、爸爸不在家的寂寞、自卑感、疏离感。然而,小明的意志力却没有被悲哀击倒。他心底存在猛烈的攻击性。如果有人无情地对待自己,就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小明想捉弄别人。但是,那么做的话会被欺负得更惨。无处宣泄的愤怒,逐渐化为负面的复仇情绪,腐蚀他幼小的心灵。 小明身处于恶性循环的环境中。他的眼神变得愈黯淡,就愈激起欺负他的同学们的攻击欲。 裕一也觉得心情沉闷。这样的话,他大概只能欺负小猫发泄压力了。大人会叫孩子们当个乖小孩,但孩子们也有不想当乖小孩的时候。 如果教导小明何谓自尊心,他应该会得救吧。有了自尊心,就不会羡慕或嫉妒别人,也不会寻短见。但什么是自尊心?指的是哪种心理状态?裕一自己也不了解。 「我吃饱了!」众人异口同声,响彻整间教室。裕一暂且离开小明的身体。午餐时间结束,男生们冲到操场上,只有小明仍然坐在位子上。 「让他和欺负人的孩子一起玩怎么样?」市川提议,「让小明主动示好。」 「那样岂不是显得卑微?」 「不不,相互理解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至少,欺负人的一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欺负别人。事情说不定会意外地进展顺利。」 「要试试看吗?」 裕一使用大声公,让小明走向操场。铺着柏油的操场上,挤满了一到六年级学生到处跑的身影。有人跳绳、有人拉单杠、还有人打躲避球。四年一班那个欺负人的集团想加入其他几个男生踢足球。北原大辅将橡胶制的足球放在地上。 小明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教室外,发现欺负他的同学,吓得站在原地。 「快,请他们让你加入!」市川对着小明叫道,「说不定可以变成好朋友!」 小明感到胆怯。光是看见大辅的脸,就觉得全身笼罩在恐惧之下。要和他们一起踢足球?那种事我不可能办得到。 「或者加入其他在踢足球的人也可以啊。总之要主动开口!快,拿出勇气来!」 小明在一群人当中,找到个性比较温顺的同学;只是在一旁看着大辅他们欺负自己,不会直接加入动手行列的家伙。小明下定决心,提心吊胆地接近他们。 「高桥。」小明小声地叫他,「我可以加入吗?」 「咦?」高桥反问,一脸困惑地看了北原大辅一眼。 大辅的目光转向自己,小明慌张地别开视线,盯着脚底下。 班长捡起球,贼贼笑着朝小明走来。「细菌有何贵干?」 小明抬头看老爱欺负自己的大块头。北原大辅人高马大,身高一百四十公分,两人身高相差十五公分。 「别害怕!」市川拼命替他打气,「没事的!」 小明以微弱的音量重说一次,「让我加入。」 「可以当守门员吗?」大辅问道。 小明的表情倏地亮了起来,「嗯!」 事情似乎谈妥了,救难队员脸上浮现放心的笑容。 「既然这样,如果你测验及格就让你加入。」 「测验?什么测验?」 「接住这一球!」大辅话一说完,冷不防地将足球砸在小明脸上。 小明眼前直冒金星,头昏眼花。 「可惜,不及格。」大辅笑着捡起弹回来的球,说「目前比数三比零」,继续中断的比赛。 救难队员说不出话来,注视着九岁的少年。小明低下头,用手指搓揉疼痛不堪的额头,举步踽踽而行。监视的裕一已经泪流满面,小明却仍然忍住不哭。不久,他走到校院角落,眼中打转的泪水开始掉了下来。一群二年级女生从他背后经过,不可思议地盯着学长啜泣的背影。 小明心中开始响起《悲怆》。裕一这才明白,原来这是疗伤止痛的音乐。阴郁的曲子本身与小明的悲伤产生共鸣,减轻他心里的负担。但是,音乐史上最灰暗的交响曲,竟是被迫站在绝望的悬崖边的孩子,抓在手中不放的最后一首曲子。再没有比选这首曲子更悲哀的了。唯有这首曲子,能够承受小明的悲哀。裕一感觉到,抢救行动被逼到了紧要关头。 裕一一离开小明的身体,便看见美晴脸上变成女鬼般凄厉的表情。「那个臭小孩是烂掉的橘子!我要替天行道!」 「可是,对方可是接受义务教育的小学生欸!」市川扣住美晴正要抽出大声公的手。 裕一观察八木的脸色。救难队的头号激进分子双臂环胸,绷着脸一语不发的样子,反而令人害怕。 「八木先生的意见呢?」裕一问道。 黑道老大严肃地说,「这种时候,能忍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裕一想说:「你是不是武侠片看太多了?」但他按下不说。对方是专职的黑道大哥。 市川在哭个不停的小明身旁,手足无措地蹲了下来。「很痛吧?对不起啦。都怪叔叔乱出馊主意。」 除了看不见的幽灵之外,难道没有朋友肯安慰小明吗?裕一环顾四周,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眼熟的女孩子。圆脸、个头娇小、花之圆舞曲。 「是她。」裕一说,「她是小明喜欢的真香。」 「啊!」美晴高声尖叫。无论是艺人或小学生,每个女人对别人的爱情感到好奇,永远不会腻。「好像是一首『小小的恋曲』。让真香安慰他不就好了吗?」 「不行!」男人们以三重唱的方式说。 「为什么嘛?」 「这种时候,要是被女人安慰,男人的自尊心反而会伤得更重。」八木解释男人的心情,「你只能靠自己解决问题。喜欢被人安慰的家伙,只是没卵蛋的孬种。」 「男人真辛苦。」美晴讽刺地说,「老是硬着头皮忍耐。」 真香一脸担心地盯着小明,但没对他说话,默默地回到玩小皮球的一群朋友身边。 「看来相互理解是失败了。」八木以挖苦的口吻对市川说,「你这么快就黔驴技穷了吗?」 小明哭到午休结束,第五节国语课请病假,到保健室躺在床上休息。到了第六节课,他勉强回到四年一班的教室,上完一天的课程。 放学钟声响起的同时,教室内展开放学前的例行公事「开班会」。班导发给学生们要带回家的讲义,让大家确认隔天的课表,最后问:「今天一天,大家过得好不好啊?」 「好!」除了小明之外,大家都应道。 「四年一班,今天也很团结对吗?」 「对!」大家话说到一半时,有学生举手喊「老师」。众人的脸转向靠走廊的位置。是真香。 「森山,什么事?」 被老师点到名,真香站了起来。「今天午休的时候,北原同学用足球丢西城同学。」 「北原?」班导意外地将脸转向班长。 「结果把西城同学弄哭了。」 不只是大辅,连小明也浑身僵硬。教室内不知不觉间变得鸦雀无声。四年一班的学生们,因为真香的爆炸性发言,好像让班导意识到班上同学并没有团结一致。之前大概没有人指出大辅那伙人的卑劣行径,告发他们「这么做是在欺负人」吧。 「局面有了转变。监视相关人士,」市川说,「说不定班导会出面解决霸凌的问题。」 救难队员分别进入小明、大辅、真香,还有班导的体内,以无线电通讯。 对于经验不足的男老师而言,「霸凌」等于是没有特效药的瘟疫,是万万不能发生的灾难。他不敢相信地问大辅:「真的吗?」 「咦?」大辅坐着说。这声「咦?」是用来拖延时间的。他心里因为从天而降的危机而显得六神无主。身为模范生的面子。在众人面前被老师骂的耻辱。对打小报告的森山真香的愤怒。大辅聪明的脑袋瓜里,正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抵赖。「我只是试试他能不能担任守门员而已。」 真香心想:「你说谎!」因为她看见了平常不在操场上玩的小明,难得想加入他们踢足球。大辅将球丢在小明身上的那一瞬间,真香也感觉疼痛。小明好可怜。真香心中,正义感的幼苗正在成长茁壮。 「西城,他说的是真的吗?」班导下意识用质问的语气问小明。班导一向不知如何对待不爱说话又神经质的小明。 小明的心脏差点炸开。该说什么好呢?正在监视的裕一试着煽动他:「说你被他欺负了。」但他想说出口的念头总在最后一刻打住。因为加害者大辅一道用双眼直视着他。如果说自己被他欺负了,事后肯定会遭受更残酷的报复。 「是真的。」小明说,「我没通过守门员资格的测验。」 「可是你哭了。」真香说道。 被心仪的女孩子说:「你哭了。」小明颜面尽失。他板起脸孔瞪着真香。小明喜欢的女孩子不晓得她的这一句话,伤害他有多深。 「球打到你哪里?」班导问道。 「脸。」说话的人是大辅。他找到了脱离窘境的方法。「我并不是故意瞄准他的……如果很痛的话,我愿意道歉。」他对着小明低头致歉:「对不起。」 班导语气柔和地提醒他:「以后要小心唷!」 「是。」 「西城,你愿意接受他的道歉吗?」 「愿意。」小明说道。 真香以眼神问他:为什么? 「那,今天的班会就开到这里。」 班长大辅喊口令:「起立!敬礼!」四年一班的一天划上了句点。 救离队员心情沉重地和孩子们一起离开教室。不但没办法艘小明免于被同学欺负,回到家还有父母离婚的问题等着他。 但是小明被众人拦住了,走在校园内,大辅的三名手下追了上来。 小明反射动作地全神戒备,其中一名手下说:「到后院来!森山说她有话要跟你说。」 「森山?」听见真香的名字,小明困惑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裕一直觉这是个陷阱。市川潜入其中一名手下体内探听事情原委,只知道是大辅命令他们来传话,不晓得背后藏着何种阴谋。 裕一他们只好和小明一起去后院。绕到兔子窝和鸡舍后面,看见大辅的其他手下和真香。真香被两个男生抓住双臂,扭动身子大叫:「放开我!」看见小明来了而停止挣扎。 「你来啦?」大辅笑着从高小明十五公分的高度低头看他。 「找我来有什么事?」小明鼓起所有勇气反问。 「如果你遵照我的命令行事,我从今天起就让你加入我们。从此之后,你就不再是细菌了。」 「咦?真的吗?」小明虽然打从心里感到高兴,但旋即恢复警戒。「什么命令?」 市川迅速进入大辅体内。这个爱欺负人的模范生,正在磨利复仇的刀刃。明确的恶意现在正在他心中萌芽。森山这家伙,竟敢向老师打小报告。但若追根究柢,就要怪这只碍眼的细菌。 「把你身上的细菌传染给森山!」大辅命令道。 「怎么传染给她?」小明问。 「你握住森山的手。这样就行了。」 小明的视线转向真香的手。 市川紧张地报告监视到的内容,「如果小明握真香的手,接下来她就会成为众人欺负的目标。」 「快点动手!」大辅催促小明,「如果你不动手的话,你知道自己今后的下场会怎样吧?」 小明的心跳加速,心中开始响起《悲怆》。裕一和小明一样进退两难。该怎么办才好?若不遵从大辅的命令,就会有更凄惨的报复等着自己。纵然运用大人的智慧,也无法脱出霸凌这种单纯而破坏力十足的结构。无论思考何种因应之道,都会卡在可怕的报复这一点。 小明再度凝望真香。 真香以畏怯的眼神回望小明。 「你真的会让我加入你们吗?」小明问道。 「我保证。」爱欺负人的班长答道。 「他骗人!」市川说,「不管小明怎么做,他都打算继续欺负他!」 「但是,该怎么办?」裕一对着无线电反问。小明的内心面临人生中最强烈的天人交战。如果只碰真香的手,就能让地狱般的日子画下句点,那真是太划算了——这么想的同时,小明心中有某种情绪,让他在最后关头打消了念头。那种情绪像是一层薄薄的地板,在紧要关头支撑少年不堪一击、险些被辗碎的心。 加油!裕一声援道。忍住! 然而,小明的耐性眼看着渐渐开始腐蚀,颓丧的心情就和在欺负小猫时一样。都是真香的错,谁叫她要告诉老师i,大辅欺负我,反正我被报复也不关她的事。午休时间,她还一脸兴高采烈的表情,说黄金周爸爸要带她出去玩。这家伙不会知道,她这句话害我有多沮丧。 小明缓缓地对真香伸出手。 「住手!」裕一叫道。 真香想逃离原地,仿佛小明的手真的感染了细菌。 小明的心中充满了敌意与哀伤。少年垂下目光,为了不再被欺负、不再被叫成细菌,而握住心仪的女孩子的手。 「太好了!」爱欺负人的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这家伙真的握住森山的手了!」 一股闷痛在小明的右手蔓延开来。那是懊悔不已所带来的心痛。真香一脸悲伤地将脸转向他。小明心想,自己原本不是细菌,这下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细菌。 原本不停播放的《悲怆》停了。一直替少年疗伤止痛的音乐消失了。裕一侧耳倾听,听见了小明心碎的声音。刺耳的崩塌声。原本支撵着小明的薄薄地板,现在塌陷了。 裕一感到绝望,对小明说。 你想知道什么是自尊心,对吧? 我告诉你。 刚才轰然塌陷的声音就是你的自尊心。 爱欺负人的一伙人发出轻蔑的笑声,放开了真香。真香眼眶泛泪地发足狂奔。「期待明天的好戏上场。」大辅丢下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带着手下离去。 独自被留下的小明心中,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乐团成员全部死去的管弦乐团。永远的休止符。小明在一片寂静之中思考。不管是以枕头用力闷住脸、喝下洗发精,或将三角板插进手腕都死不了。 「呜!」裕一发出呻吟,「这孩子至今自杀未遂过三次!」 这样就算有大人在身边,应该也不知道他曾经自杀未遂。 「亮红灯了!」美晴大声喊叫。 小明漫无目地地迈开脚步。正在监视的裕一也不知道,他打算去哪里、以何种方法自杀。九岁的少年任由自杀的冲动驱使自己。 「劝导他!」方川说,「不要让他停下脚步!」 「为什么?」八木问。 「旁边的墙上放了打扫用的化学药品!如果喝下那个,会死得凄惨无比——」 「最惨的是上吊自杀。」裕一说。 「跳楼自杀也很惨啊。」美晴说。 「饮弹自杀也很惨啊。」八木说。 「不一样!那种药品会溶解内脏!活生生地从体内溶解内脏,让人慢慢走向死亡!」 「继续走!」八木用大声公对着小明喊道,接着对市川和美晴下指令:「去叫人来!」 「是!」 当市川和美晴正要跑起来时,校舍一楼面向后院的窗户打开。 「西城!」叫唤声令众人回头,班导探出头来。他肯定是救兵,但是裕一担心,这位无能的老师会不会反而逼小明走上绝路。 「你还在学校啊?」班导漫不经心地问,「刚才,你妈妈打电话来!」 「我妈妈打电话来?」 「她说,如果你还在学校的话,叫你赶快回家。她说要和你爸爸一起吃晚餐。」 「咦?和我爸爸一起吃晚餐?」小明反问,期待立刻在他心中发酵。爸爸要回来。爸爸、妈妈和我,我们一家三口又可以一起生活了。 「啊,变回黄灯了。」美晴说,「这孩子的情绪转变真快,刚才还在哭,马上又在笑了。」 八木和市川放下心中大石地吁了一口气。 大概只有家人能够了解孩子心里的痛苦。而小明即将拾回自己安稳的家。 但是救难队员并没有乐观地看待眼前的局势。小明的父亲俊树,会对离婚提出何种结论?四个幽灵戒惯恐惧地陪小明离开学校。 九岁的音乐少年边走边跳地踏上回家的路。6 小明回到公寓,发现餐厅的餐桌上,摆满了翔子亲手煮的一桌丰盛菜肴。下午四点的晚餐,令小明满怀特别的期待,却让救难队员捏把涂汗。 小明一看见母亲便问:「爸爸呢?爸爸回来了吗?」 「差不多快回来了。」 话才说到一半,对讲机的铃声就响起。 「是爸爸!」小明一脸喜悦,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就跳了起来,跑向玄关。 四名救难队员也紧追在后。打开大门进屋的男人,脸上浮现愉快的笑容问道:「嗨,小明好不好?」 「好!」小明点点头,抱住父亲的腰。 裕一他们第一次看见西城俊树这个男人。他身穿休闲裤,上搭色彩鲜艳的夏威夷衫。这名三十四岁、任职于衣料制造商的父亲,是个有意外发生时靠不住的软弱男子。 「喂,这种父亲,」八木替默不作声的众人讲出心里担心的事,「靠得住吗?」 翔子从屋内探出头来,迎接丈夫和儿子。这对夫妇的眼神只交会了一瞬间,面露出说不上是放心或放弃的表情。 「饭煮好了。」翔子说道。 「哇!看起来好好吃。全部吃光大概会流鼻血吧!」俊树夸张地赞美妻子煮的菜,并补上一句:「因为今晚是特别的一晚。」 小明的表情亮了起来,「特别什么?」 「小明,我问你,你想和爸爸或妈妈一起住?」 隔一会儿,屋内的气氛变得凝重。三名家人停止动作,一旁的救难队员以四重唱的方式「啊」地尖叫。 「果然还是要离婚吗?」市川失望地垂下肩膀。 「用不着一开始就说吧。」裕一说。 「快点监视他们!」 八木一声令下,其余三人潜入西城家成员体内,市川、美晴、裕一依序报告。 「铁定没错。他父亲同意离婚了。」 「他母亲也没有不满。他们今天上午在电话中讨论了财产分配。」 「小明大受打击,说不出话来。」 翔子柳眉微蹙,责备丈夫:「老公,吃完饭再说吧。」 「啊,对噢。」俊树不以为意地坐上餐桌。 小明坐在父亲对面的座位,一脸泫然欲泣地将视线落在餐桌上。 一家人团圆,在沉重的气氛下用餐。或许是想缓和气氛,俊树数度说冷笑话,但是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空洞的笑声。 这段期间,裕一他们展开最后的作战会议。小明的父母已经决定要离婚了。透过夜视镜确认,小明差一点就要变红灯了。要怎么做才能救他呢? 「他想自杀是出自心理问题。」市川重申道,「父母离婚和在学校被欺负并非不治之症,但是这孩子却想寻死。我们该做的,应该是导正小明的想法吧?」 裕一想起来,小明的自尊心在学校后院瓦解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理状态倾向自杀。「这孩子需要的,会不会是自尊心?」 八木说:「但是,自尊心是什么?怎么做才能获得?再说,你觉得这个父亲能教孩子什么是自尊心吗?」 众人看了身穿夏威夷花衬衫的父亲一眼。 「我吃饱了。」俊树放下筷子,「喂,小明,你想不想听爸爸打嗝?」 小明默默地摇摇头,西城家的餐桌上仍旧只有俊树一个人的笑声。救难队员颓丧地垂下肩膀。 翔子吃完饭,精神饱满地说:「用甜点之前,让我们讨论一下重要的事吧。」 「既然这样,只好碰运气赌输赢了。」八木说,「大伙儿们,提高警觉!」 裕一他们再度进入西城家成员体内监视。餐厅里,幽灵们透过无线电相互联系。 父亲俊树伤透脑筋,不知该如何告诉孩子离婚这件事。为了减缓小明受到的打击,他当初计划以轻松的口吻提出,但已宣告失败。既然如此,还是将这件事交给翔子处理方为上策。 另一方面,翔子知道这出离婚剧遇上了最大的难关。虽然她事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要平心静气地讨论却很困难。一想到必须告诉小明令他难过的事,感情总会抢先理智一步。 至于小明,他内心充满着不安、恐惧以及悲哀。每个人都有的负面情感全部出笼。裕一心情黯淡地想,是否非得让这种最糟的状态好转?不,是非做不可。若不让这孩子变得正面思考,就无法断绝自杀对他的诱惑。 沉默笼罩着一家人,小明偷瞄爸妈的脸。 爸爸一反常态的严肃表情,令小明感到畏怯。 妈妈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低头看着地面,令小明悲从中来。 「请你父母露出愉快的表情!」裕一下指令。既然决定不了抢救方针,只好继续稳定小明的心情。 「冷静下来!笑一个!」唯一不在当事人体内的八木,拿着大声公对着小明的父母喊道,「小孩子会难过唷!快笑!」 「哈哈哈。」俊树破颜一笑。 开朗的笑声一口气吹走了在场的紧张气氛。但是,儿子难以理解地看着父亲;妻子怀疑这个人的思绪陷入混乱了。 「笑得太夸张了!」 被人一指正,俊树敛起笑容,但是轻松的态度依旧。「大家都垮着一张脸,所以我想逗你们笑嘛。」 翔子莞尔一笑,心想,果然是这个人的作风,到了最后一刻仍是死性不改。 看见爸妈的表情变化,小明的悲叹稍微减缓了些。 「就是这样!」八木向小明的父母发出号令,「你们听好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舍弃你们的自我!以孩子的感受为第一优先!」 得以小明为第一优先。俊树将这项方针铭记在心,对着儿子说:「小明你听我说。你是男孩子。这件事很令人难过,但你别哭,听我说。」 但是这句话又将小明逼得走投无路。自己能不哭吗?光是这么想,他就想哭了。 「不行!」裕一透过八木对俊树下指令,「要说:『你尽管哭,但要仔细听我说!』」 「刚才那句话当我没说。」俊树连忙圆场,「任谁都有伤心难过的时候。这种时候,男孩子也可以哭。」 「嗯。」小明轻声说。 俊树隔了半晌,开口说:「呃,爸爸和妈妈决定要离婚了。」 终于做出最终宣告。小明的脑门吃了一记铁锤。头顶受到敲响铜锣股的冲击,少年的内心大受打击。小明沉入悲伤的湖底,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愤怒。孩子对于没道理的不幸遭遇予以反击。小明以低沉模糊的嗓音问父母:「是谁不对?」 「咦?」俊树紧张地望向妻子。翔子也困惑地看着丈夫。孩子出乎意料地出言盘问,立刻令双亲失去了冷静。 如果妻子辞掉工作的话…… 如果丈夫体谅自己的工作的话…… 这对夫妇同时被邪恶的心魔操纵了。他们互相指责对方的错,想让孩子站在自己这边。 人类所释放出的气氛当中,传达着过多的资讯,令裕一吓了一跳。小明敏感地察觉到,爸妈互相憎恨对方。 「别在孩子面前贬损对方!这样会两败俱伤!」 「呵呵,」翔子勉强笑了,「并不是谁不对,而是我们处不来。」 小明一脸诧异,对妈妈的解释听得一头雾水。 「好,这件事讨论完毕了。」 八木对敷衍孩子的俊树咆哮道:「给我解释清楚!」 「这句话也当我没说。」俊树面露微笑,态度从容地点燃香烟,「进一步来说呢,就是爸爸和妈妈意见不合。我们不晓得该怎么两人同舟共济生活下去。因为这样下去没办法让大家过得幸福,所以我们决定离婚。」 「意见不合是什么意思?」 「就是该怎么做,对小明才是最好的。」 果然是这样,小明被击垮了。罪恶感涌上小明心头,爸爸和妈妈之所以离婚,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不是乖小孩,所以他们要离婚。 「别把过错推到孩子身上!你儿子已经满心伤痕喽!」 「刚才那句话也当我没说。」俊树笑道,寻找谁都不得罪的回答方式。 小明看穿了爸爸谎话连篇,试图掩饰什么。 「一五一十讲清楚!」八木吼道,接着煽动翔子。独自一人劝说这对夫妇的八木,就像演奏《大黄蜂》的伸缩喇叭手般忙碌。「妈妈也说句话啊!」 「是因为妈妈的工作。」翔子说道。过去数度和丈夫发生的争辩在她脑海中掠过,让她差点情绪激动起来。 「冷静下来!别失去理智!」 翔子没有失去冷静,对孩子说:「妈妈想继续工作,但是爸爸反对。所以妈妈觉得与其这样吵下去,不如离婚比较好。」 小明想起了父母的争吵。与其那样吵下去,离婚真的比较好吗?「可是,妈妈工作是为了我吧?」 俊树和翔子对于这个问题都穷于回答。因为他们平常就对小明说,爸爸妈妈拼命工作,都是为了你唷。 裕一发现,这是第一道关卡。小明一心认为父母离婚是因为自己。若不消除这股罪恶感,就无法向前迈进。 「工作是妈妈的生存意义。」翔子说,「工作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妈妈自己。」 「那,爸爸为什么要反对?」 小明接连而来的难题,令俊树的思绪差点短路。「爸爸觉得如果妈妈不在家,小明会寂寞。」 八木破口大骂,「你道烂人!别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 「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啦。」俊树开玩笑地带过。 小明想起了用在乐谱上的表情符号——giocondo,诙谐而愉快地。 「我之前说过,无论在外面上班或做家事,都是工作不是吗?既然两者都值得尊敬,待在家里不是也很好吗?」俊树绞尽脑汁,补充道:「我们离婚绝对不是因为小明。你可以放心,这都是爸爸妈妈的问题。」 小明开始觉得,好像是那么一回事。罪恶感减轻的同时,换成无以言喻的恐惧感——先前那种风中残烛的感觉袭上心头。 小明沉默不语,俊树和翔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情况怎么样?」八木问裕一。 「请等一下。」裕一仔细观察孩子的内心。必须将小明感觉到的莫名不安,翻译成人的语言才行。「他心中的不安就像对灾害的恐惧。像是地震或土石流,他对自己无力改变的命运感到恐惧。」 「才九岁就有这种感觉啊。」八木叹气,使用大声公。「让孩子放心!说你们会保护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小明也很害怕吧。」翔子率先表示自己了解小明心中的感受。pietoso,慈爱地。 「干得好!」八木赞道。 「但是你放心。爸爸和妈妈都会为了小明拼命努力。情况和现在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爸爸要搬出去了,对吧?」 话题的矛头指向自己,俊树一时语塞。裕一抢先一步将小明期待的答案传达给他。 「即使不住在一起,想见面的时候还是随时见得到面。再说,小明遇到困难的时候,爸爸和妈妈会一起帮你解决。真的。」 「真的是真的?」 「嗯。」 「我以后还可以叫你爸爸吗?」 「当然。」 「星期六教学观摩你也会来吗?」 「一定会。」 「黄金周呢?」小明发问的语调充满了殷切的期盼。「从后天开始放连假。」 「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小明脸上浮现微笑。少年的心情好转许多。裕一感觉到塞满船底的压舱物般的重量得到了鼓舞。小明是否正一点一点地拾回自尊心呢?然而,还缺少了什么。缺少的究竟是—— 「好,我们整理一下内容。」俊树说道。Con tenerezza,温柔地。「爸爸要和妈妈离婚,但这是最好的做法。小明没有任何责任。想见爸爸的时候就见得到面,爸爸也会为了小明加油。你完全不用担心任何事情。」 小明心底深处的重量增加了。「还差一把劲!」裕一下指命。 看见仍然不安的儿子,俊树动脑筋想,还得多说点什么。这时要靠一句固定台词。「等小明你长大之后,一定会了解。」 「长大之后,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再二十年左右吧。」 「布拉姆斯?」小明问道。 俊树不明所以,「嗯?」地反问。 布拉姆斯这位作曲家,为了作出《第一号交响曲》,花了二十多年。 「完全没有安慰到人!」八木大发牢骚,「多说点话安慰孩子!」 但是,究竟该对孩子说什么呢? 这时,小明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态度显得忸忸怩怩、不好意思。「爸爸不是讨厌我了吧?」 俊树和翔子吃惊地盯着孩子的脸。他们忘了最重要的事,小明担心的是这个。 「爸爸没有讨厌你!」俊树立刻大声地断定。这是身为父亲的瞬间反应。「没有那回事。爸爸最爱小明了。妈妈也是这样。爸爸和妈妈无论现在或未来,都会一直爱着小明。」 amore!有感情地!小明心中充满了心安。仿佛置身荒野中的不安全感消失了。父亲的话,让一家人努力粉饰太平的假象轻易地崩解。当小明开始哭泣,俊树和翔子的眼眶也湿了。 俊树为了再次保证,想对小明说:「爸爸爱你。」但是受到日本文化根深柢固的羞耻心阻碍,而说不出口。能够随口说「I love you」的美国人真是令人羡慕。但是俊树认为,日本人对孩子的爱也不会输给美国人。「小明是爸妈引以为傲的孩子。你完全不用感到自卑。小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抬头挺胸地活下去。好吗?」 「嗯。」小明语带鼻音地点头。 裕一睁大眼睛。小明的心灵眼看着变得愈来愈成熟而稳重。裕一心想,抢救行动是否成功了呢?他将头探出小明体外,使用夜视镜一看,但是小明的身体仍在晃动,在黄灯与红灯之间变换不定。自杀的危机筒未解除。 裕一回到小明体内寻找原因,发现他心中存在无法对父母说的烦恼,就是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的事以及握住真香的手伤害了她的事。父亲以「小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鼓励他,却被这两件烦心的事消弭于无形。 「怎么了?」八木问道。 「剩下的问题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 「离婚的部分解决了吗?」 「我想已经将受害程度降到最低了。」但是裕一认为,小明的心仍受到了重大打击。这是不争的事实。 俊树和翔子认为,独生子已接受了父母离婚。 「我去准备甜点。」翔子说,离开座位。 和儿子两人独处时,俊树将身体探向桌面低声地说。religioso,严肃地。「小明,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 「如果爸爸搬出去,这个家里就只剩你一个男人了。你要好好保护妈妈唷!」 小明感到意外。爸爸并不讨厌妈妈吗? 「好吗?」 「嗯。」小明自信地说。 「还有一件事。」俊树开玩笑地说。scherzando,轻快地、诙谐地。「小明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咦?」小明心生动摇。自己对森山真香有好感,是全世界没人知道,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而且,一想起真香在学校后院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当时那股后悔不已的情绪便在心底复苏。 「爸爸和妈妈虽然决定离婚了,但并不代表世上的夫妻都会走到这一步。小明以后大概也会喜欢上女孩子,总有一天会结婚。但是你放心,你不会和爸妈一样的。你是个能够挺身保护女孩子的男人。」俊树情绪激昂地一口断定。Confuoco,热情地。 八木感叹道:「这个父亲,对于教导异性关系倒是很热心。」 小明没有回应。右手又感觉到了握住真香的手时感到的闷痛。 「加油唷!」俊树温柔地微笑,替独生子上完课了。 这时,翔子端着放了冰淇淋和水果的托盘回来。 一家人即将安然地吃完晚餐。俊树和翔子简短地讨论今后法律上的手续以及俊树要带走的家具。 监视三人的救难队员暂且离开他们的身体,研讨如何善后。 「接下来就只剩被同学欺负的问题了。」市川说。 于是八木坚定地说:「这件事不用担心。本山人自有妙计。」 「什么妙计?」 「明天你们就知道。」八木自信满满地说,脸上流露高深莫测的笑容。 黑道老大不把这种事放在眼里的态度,令裕一他们感到的不是放心而是担心。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俊树站起身来。 「小明,我们去送爸爸。」 小明一脸不悦地下椅子,跟着父母走向玄关。看着眼前父亲即将离去的身影,悲伤的情绪再度在小明心中蔓延开来。 裕一他们展开监视行动,八木又忙了起来。「跟孩子说话!说连假的事!」 「你不会感到寂寞。」俊树在玄关穿好鞋子,抚摸小明的头。「爸爸后天会再来。我们和妈妈一家三口出去玩吧。」 小明轻轻点头,问俊树:「爸爸,我问你。」 「什么事?」 「自尊心是什么?」 身穿夏威夷衫的父亲吃惊地翻了翻眼。 唯独这个答案,救援队员也无法出主意。 自尊心是什么?俊树拼命寻找答案,找到了至今从未想过的离婚真相。其实他心里隐约察觉到,自己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所以希望妻子守住家庭。他之所以无法放心地任由妻子出外工作,也是因为他缺乏身为男人的自信。他觉得勃然大怒对妻子破口大骂的自己,器度格外狭小。自己对夫妻的将来、孩子的前途没自信,甚至怀疑家庭的温暖,而导致家庭分裂。俊树感觉,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怎么了?」小明问道。 俊树痛苦不堪地说:「别担心!你有足够的自尊心。」 「真的?足以当指挥家?」 「那还用说!」俊树点点头。risoluto,强而有力地;conbravura,果断坚决地。「你一定可以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 小明的表情亮了起来。他的心灵变得更加强壮。裕一发现,这份触感大概就是自尊心。 俊树抬起头来,与翔子四目相交。十一年的婚姻生活就此划下休止符。 这时,翔子回望丈夫,不知为何拼命拼凑这些年来的幸福回忆。她忆起的是刚成为社会人时的绚烂回忆。丈夫以刺绣向自己真情告白的求婚台词——「我们结婚吧」。 这时,俊树按照表情符号的语气说:「那么,我们分手吧。」 翔子面露微笑,接着双眼噙泪。但她心想,不能让儿子看见自己流泪,于是从身后抱住小明。 俊树对他们母子微笑,走出家门。一个家庭就这样瓦解了。 「他还撑得住。」持续监视小明的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这孩子还在忍耐。只要克服了父母离婚,就只剩下被同学欺负的问题了。7 隔天早上,母亲也叫了好几次小明才好不容易下床。 「明天就放假了,今天再加油一天!」 小明虽然在翔子的鼓励之下去上学,但才跨出公寓一步,他就已经心生胆怯了。前一天,爱欺负人的北原大辅撂下的话言犹在耳。「期待明天的好戏上场。」 期待什么好戏呢?他要欺负森山真香吗?不,小明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总觉得那群家伙会变本加厉地欺负自己。 进入小明体内监视的裕一也变得忧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霸凌的情形愈来愈严重的话,难保小明不会再想不开。 「对了,」市川问八木:「你不是说你有解决小明被欺负的妙计吗?」 八木没有回答,在少年的耳边说:「我了解你在学校一直被同学欺负的痛苦。这种时候要怎么办呢?让我教你一句人生的重要格言吧。」 经历大风大浪的年迈黑道老大,似乎要传授九岁的孩子独门秘招。裕一满心期待。 「你仔细听好!如果别人打你的右脸颊,就加倍打回去!」 裕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八木接着说:「如果你默默忍受,敌人就会愈来愈得寸进尺。社会就是这种玩意儿。偶而得让对方尝尝苦头才行。」 小明忽然抬起头来。如果能够狠狠地教训大辅那伙人,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话,他们就不敢再欺负我了。 「那个爱欺负人的小鬼或许功课很好,但是脑袋里装浆糊。你懂我的意思吗?那家伙只会考高分。他的人性却无可救药。你要用拳头让他知道,自己烂到什么地步了。去找北原打架!」 「这就是你的妙计吗?」市川有些错愕地问。 「我要教他怎么打架。」八木继续教导年纪相当于自己孙子的少年,「是男人的话就一对一单挑!别拿武器!要赤手空拳,堂堂正正地面对对方!男人这种生物有四个罩门。两颗眼珠和睾丸。基于武士情操,不准攻击这一点!还有不准反折敌人的膝盖!只有这两招不准用。你可以用你这一身肌肉攻击对方其他任何地方。不过,如果对方倒下就到此为止,不可以再出手噢!」 小明低着头走路,一面在脑中勾勒「打倒北原大辅的画面」,全身血液上冲。但是,一股无力感马上袭上心头。敌人有七个,根本毫无胜算。 「别在意人数!目标只有北原大辅一个人。看都别看小罗喽一眼!只要解决头目,敌人的组织就会瓦解。」八木的用语愈来愈吓人了。「你听好了,你要攻击的不是小猫!是男人就要挑战更强人的敌人!折断那家伙的乳牙,替他换恒齿!」 「他已经换过牙喽。」美晴订正八木的错误。 小明心想,我办不到,我不可能打赢大辅他们,反而会遭遇更凄惨的下场。他眼前浮现大辅他们指着泪眼婆娑的自己,奚落嘲笑的身影。小明的眼皮底下,早已开始泛泪。 既不能大打一架,也不能向老师求救。裕一陪小明一起为他的懦弱饱受折腾。犹如吞下碎玻璃的日子,今后将持续到小学毕业为止吗? 小明走进学校大门。以慢吞吞的速度,♪=30。dolente,悲伤地。当小明沿着校舍走,进入鞋柜室时,他的动作更加上了延长符号,最后他整个人杵在鞋柜前面。 「怎么办?」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问。「好像马上就会响起《悲怆》。」 这时,有两个学生对小明说话。他们是北原大辅的手下。从他们没有背书包这点看来,似乎是在此埋伏,等待小明。 「你来得太晚了吧?」他们鄙视地说,「快点去教室!」 小明的直觉告诉他,教室里有什么坏事在等着自己,只好提心吊胆地问:「为什么?」 小喽罗面露不怀好意的笑,「森山被弄哭了。」 小明哑口无言。 「因为你把细菌传染给她了。」另一个小喽罗说,「你还要传染给谁吗?」 「这种家伙在班上真讨厌啊。」 「为了大家好,像你这种人最好快点去死!」 救难队员听见这句话,一起变脸。爱欺负人的孩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小明浑身无力,跌坐在鞋柜前。他已难过到哭不出来,整个人像是失了魂。 八木对着心里一片空白的小明吼道:「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坚持下去!别哭着入睡!给他们好看!」 「喂,八木先生!」 市川出面制止,但八木甩开他继续说:「这样好吗?让他们为所欲为,只有你自己暗自哭泣?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让那群死小孩知道你的厉害!」 然而,小明的心却不为所动。 市川相当认真地对八木表示意见,「让这孩子去打架,未免太乱来了!」 「不,他有胜算。敌人太疏忽大意了。他们不认为小明会反击。如果利用他们的狂妄自大,就有十足的胜算。」 「可是,如果其中一方受伤的话——」 「二十一世纪的小孩不会打架吗?」 「这我不晓得,但我认为,使用暴力就是不对。」 于是八木怒目相向地叫道:「别开玩笑了!什么叫暴力!那群死小孩的所作所为不算暴力吗?父母自私地离婚不算暴力吗?」 市川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霸凌』或『离婚』,简直是众口铄金。这些字眼看起来比暴力高级。但是啊,那才是名符其实的暴力!比抡拳痛殴更恶质!孩子的心灵受了看不见的重伤!」八木眼里像是要喷出火地看着小明,「真可怜,这家伙从前背腹受敌。我要让这些事到此结束。这家伙有权利反击。如果海扁敌人一顿就能消气的话,就让他放手去干!」 听到八木这么说,裕一的想法顿时倾向开战。 「再说,」八木继续激情地演说,「那个叫北原的死小孩!应该让那家伙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有多重大。不然这样下去的话,他长大之后会变成社会败类,浑若无事地践踏别人。」 「说服他开战吧!」裕一热血沸腾地说,「对了,美晴姐有什么意见?」 美晴眼中泛着泪光地看了少年一眼,用大声公说:「要惩罚坏人!」 裕一回到小明体内监视。于是,小明的心中浮现父亲的身影。那个爱搞笑的爸爸,以异常认真的表情告诉孩子的话——小明是爸妈引以为傲的孩子。 小明垂下目光,心里涌起一股难以释怀的悔恨。 你完全不用感到自卑。 ……可是我被欺负得这么惨。 小明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做不到……我做不到…… 你是个能够挺身保护女孩子的男人。 小明的思考停止了。裕一吓了一跳,怀疑他是不是想自杀。 你是个能够挺身—— 闪耀金色光芒的小喇叭的高音响起,划破宁静。裕一没有心理准备,侧耳倾听从小明心中流泄而出的音乐。曲调明显异于之前的《悲怆》或《花之圆舞曲》。这是裕一第一次听到的曲子;格调高雅、雄壮的号曲。 裕一赫然发现,梦想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的少年终于开始考虑正面迎战了。 小喇叭的音色中,加入了散发银色光芒的小鼓的滚奏。紧张情势一举攀升,小明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我能够战胜自己吗……?我收拾得了他们吗……? 前奏重复第三次时,其他铜管乐器、木管乐器、弦乐器、打击乐器也加入,管弦乐团声势浩大的乐音响彻小明心中。 ……我救得了真香吗? 别错失这次良机!八木以ff(甚强)的音量叫道:「现在正是反击的时候!」 仿佛与他的叫声相呼应似的,所有乐器发出力道强劲的撞击声。 「你是本町小学的重型坦克!」 第二次撞击声! 「打垮他们!」 小明睁开眼睛。打击乐器的敲击声,与激烈的心跳声融和,宣告进入战斗态势。小明缓缓起身,完全无视两个爱欺负人的孩子一眼,举步走向四年一班。弦乐器以一定的节奏发出低呜,像在表明他坚定的决心或暗示迈入灭亡的前兆。法国号细致的音色,令人预料到等在前方的难关。走在长廊时,恐惧涌至咽喉。光是想到要挑战北原大辅,双腿就快要发软;心脏快要爆炸;险些尿失禁。膝盖颤抖地走着走着,泪水扑簌簌地流下。好恐怖。我想逃走。我讨厌打架。 这时,小喇叭吹奏狂乱的旋律,定音鼓力道强劲地连绵敲打,化为巨人的跫音,撼动小明的心。差点软瘫的腰部恢复力气。小明驱使三十公斤的身体,如汹涌的波涛向前迈进。像是要称赞小明恢复战斗意志般,小喇叭声音宏亮地开始吹奏那首雄壮的号曲。 九岁的少年不断与自己展开激烈搏斗。正在监视的裕一直打哆嗉。人类绝非沧海之一栗。正好相反。因为与生俱来的器量太过巨大,所以要抵达外缘需要费尽千辛万苦。有人只着眼于器量的中心点,而对自己的微不足道感到害怕。小明从前也是如此。但是如今不同了。他虽然畏怯、哭泣,但是勇往直前,冲向自己的勇气极限。冲啊!裕一替他加油。上啊!毫不留情地打垮阻挡去路的敌人,以及所有难关! 小明终于站在教室前。交响曲变成小喇叭四重奏,令人联想到古代的竞技场。小明粗鲁地将书包扔到一旁,任由泪痕挂在脸上,打开教室大门。 黑板上乱写的句子跃入眼帘:「森山真香是细菌」。还附上一张丑不拉几的真香肖像。真香坐在靠走廊的座位上,双手掩面嘤嘤哭泣。桌上也被画了拙劣的涂鸦,她的手帕交们也想不出任何话安慰她,一脸束手无策地围在她身旁。 小明左右张望,目光转向制造恐惧的人。北原大辅和四名手下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嘲弄真香。「别碰那家伙!她会传染细菌唷!」 小明哭着叫道:「北原!」 他那非比寻常的声音,余教室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同学们一起看着小明。 小明浑身颤抖,扯开嗓门再度叫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别欺负森山!」 「你说什么?」大辅挤眉弄眼地笑着朝小明走来,「将细菌传染给她的人是你吧?」 「我才不是什么细菌!」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你忘了昨天的事了吗?是你用那只脏手握住森山的——」 大辅的话还没说完,小明就动手了。练习指挥而锻练到炉火纯青的迅速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连续发出愤怒的铁拳,迎面痛击敌人的鼻头。 「呜!」大辅发出短促的哀号,弯下身子。鼻血喷出的同时,双眼飘出泪水。 「上啊!上啊!上啊!上啊!」八木愈叫愈起劲,愈叫愈大声。 小明没有减缓手部攻势。敌人尚未倒下。第二击改用反手一拳,赏了大辅另一边脸颊一击。 「叭」一声,清脆响亮。裕一心想,如果折断的话,希望是乳牙。 接着是最后一击,小明揪住敌人的浏海,卯足全力掴了一个耳光。大辅高声呻吟,当场跪了下来。 「到此为止!」 八木身兼裁判居中阻止,但是小明日积月累的愤怒无法平息。他跑向教室后方,从体育器材箱中拿来橡胶制的足球,狠狠砸在哭出来的大辅脸上。 四周的孩子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打架,吓得说不出话来。而且胜负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成绩优异、体育十项全能的班长,竟变成凄惨的输家,趴在地上痛哭。 不久,听见有人咕哝地说:「大辅也有错。」 裕一听见几个声援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孩子们大概学到了自身行径卑劣,就会得到报应吧。 小明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注视着自己的手——自己曾用它握指挥棒、伤害心仪女孩,现在打倒敌人的右手——然后将脸转向靠墙的座位。真香止住泪水,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小明对她微笑,打算和她重修旧好。 真香面露困惑的神色,但轻轻地对他点了个头。 小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裕一期待这时会听见《花之圆舞曲》,但响起的却是《哈林小夜曲》,令人联想到熟女口中吐出的喘息。 「喂,你听这首歌未免太早了吧。」裕一出声说道。就音乐而言,小明非常早熟。 「西城!」 听见吼叫声回头一看,班导正冲进教室。似乎是哪个学生跑到教职员办公室,告诉老师班上发生大事。班导发现流鼻血蹲在地上的大辅,质问小明:「你干了什么好事?」 疾言厉色的斥责态度,和警告大辅别欺负人时简直无法相提并论。旁观者裕一心想,这才是真正的暴力。 小明咬紧牙根忍住泪水,倨傲地抬头瞪着老师。 老师错了。自己才是对的。 这一瞬间,小明的人格清楚成形了。 「抢救成功!」裕一听见市川的报告。 裕一跑出小明体外,以夜视镜确认。小明全身上下的晃动停止了。 「自从力道山对路塞兹(注35)之战以来,我就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八木年纪一大把了,却像个毛头小子发表感想。「你们看见小明先发制人的那一拳了吗?」 「西城!你去教职员办公室等我!」班导宛如爱欺负人的孩子般丢下一句话,带着挂彩的北原大辅去保健室。 「这孩子才九岁,就知道了社会的真面目。」市川咕哝道,「我员希望让他多保有孩子的赤子之心。」 「说了也是白说。」八木说,「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大家都不管教那些爱欺负人的孩子呢?难怪没有大人敢当面教训他们,说:『你们是卑鄙小人!』吗?」 「没有。」美晴说,「我们到处看过那么多家公司,大家都是卑鄙无耻地活着,所以没有人有资格教训孩子。」 小明走到教室大门,捡起自己丢在地上的书包。同学们畏惧地看着他不慌不忙的身影。 裕一心想,这孩子将来会变成品格高尚、和身边的人保持距离的孤高艺术家吗?如果目前的环境对小明更友善一点,他未来的人格会变得如何呢?然而,这种事想了也是徒然。这孩子只能选择过一种人生。 说起来,小明为什么想成为指挥家呢?圣诞夜去听古典音乐会。爸爸和妈妈坐在小明两旁,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因为那是最后一次令人心安的一家团圆吗?这孩子明明才活了九年,就要失去孩子应有的幸福吗?然而,什么是应有的幸福?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能生长在温暖的家庭中,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吗? 那种幸福是幻想!裕一有些自暴自弃地否定。 裕一祈祷少年的梦想能实现。假如小明对于音乐的热情,是为了逃避家庭不睦,也不要变成负面能量,而是促使他更坚定地朝梦想努力。遭逢不幸却化不幸为力量的成功人士,大概就是像小明这样的人吧。 小明离开教室,为了挨不明白自己真正价值所在的大人的骂、为了让自己曝露在真正的暴力之下,开始朝教职员办公室走去。 加油!裕一对追梦少年说。无论周遭的人说什么、无论环境如何改变,你都是个杰出的人才。留在心头上的伤,证明了你坚持到底。你的人生接下来将持续演奏震撼人心、带给人温暖的音乐。 小明小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裕一最后看见的少年背影,充满了自尊心。 marziale,雄壮地。 grandioso,精神抖擞地。8 黄金周的最后三天连假。 东京都内人影稀落,裕一他们闲得发慌。想自杀的人似乎都不会在欢乐假期间外出走动。 连假的最后一天,裕一他们结束白天的侦察工作后,在中野区内的路上休息。令人神经紧绷的工作空档,是唯一能够放松的宝贵时刻。 眺望难得空旷的主要大马路,裕一计算回到人世的天数,已经过了二十四天。抢救行动也终于进入了下半场。 「这样下去会完蛋。」独自敲打电子计算机的市川说。严肃的表情俨然是小公司的会计人员。「目前的预计目标是四十九人,实际才救了三十一人。」 「但是,我们已经尽全力了啊。」八木说。 「海有改善的余地。我们分成两组进行巡逻工作吧。这么一来,就能巡逻两倍大的区域。发现抢救对象时,再以行动电话呼叫另一组队员。」 「希望这么做能够来得及就好罗。」 「我们救人的技巧愈来愈纯熟了。没问题的。」 「怎么分组?」八木说,看着市川和裕一。 市川看着八木和裕一。 裕一感觉他们避着美晴。「那,我和美晴姐一组。」 美晴一脸不感兴趣地面向马路。裕一发现,她身上穿的橘色跳伞衣也相当脏了。 「那么,我们来讨论侦察区域——」 市川话说到一半时,听见了刺耳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尖叫声。 「等等。」裕一用手阻止市川说下去,仔细聆听。肯定没错。他听见了女人哭喊的声音。 其余三人好像也察觉到了。所有人一起抬头看位于大马路对面的公寓。 「是不是三楼的那间房间?」市川指着一排窗户中最外侧的一扇窗。 「说不定看得见屋内的情形。」 裕一说,冲上天桥的阶梯。从桥上探出身子,从打开的窗户的窗帘缝隙中,看见了一名年轻女子的背影。她的双肩肌肉紧绷,不知在叫什么。 裕一戴上夜视镜,打开变焦镜头的开关。这项仪器的设计很贴心,附有十倍望远功能。 晃动的镜头中,映照出长发及肩的白衣女子背影。她全身都在缓缓晃动。 「黄灯!」裕一才刚喊完,女子握在右手中的美工刀即刻闪了一下。「快变红灯了!」 八木慌张地说:「怎么进去屋内?」 公寓大门是一扇左右对开的厚重玻璃门。 「等人来就来不及了!」 「爬外墙的逃生梯上屋顶!」市川叫道,「装备中有绳索。从屋顶沿着外墙垂降,再从窗户进屋。」 美晴问道:「这种事情办得到吗?」 「我们可是爬过那面悬崖峭壁唷!」 众人同意。 裕一一面从天桥冲向公寓,一面在心里雀跃地想:这下更像救难队了。 抢救对象身在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物中。四人戴上皮手套,攀越屋顶的铁丝网,将绳索绑在柱子上,一个个开始垂降。打头阵的是裕一。虽说即使摔下去也不用担心会阵亡,但心中对于高度的恐惧仍挥之不去。他用双手双脚缠住绳索,小心翼翼地从七楼、六楼、五楼垂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达三楼的阳台。 「为什么?」从打开的窗户中,听见女子愈说愈激动。「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傻事吗?」 裕一冲进屋内。抢救对象在一间摆了床的三坪大房间内,与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面对面。 「不是的!」男人回嘴。他是时下受女性欢迎的型男,脸部表情因恐惧而抽搐。「麻美,算我求你,放下美工刀。」 「不要!」女子叫道,将刀刃抵在左手手腕。 两人之间的距离约莫两公尺。男人没有动手抢刀子。 「等一下!不准自杀!」裕一边用大声公吼道,边确认女子仍亮黄灯。她肌肤雪白,身材高挑,看起来二十岁上下,但满布泪痕的侧脸带有几分少女的影子。她给人的整体感觉和美晴很像。 「情侣吵架吗?」从阳台进屋的八木说,「没想到屋内上演的竟然是悲剧。」 「抢救对象名叫麻美。」 「泼辣的大姐头。」 八木话说到这儿,看见市川在他背后的窗外「哇啊!」地惨叫,摔落地面。他似乎没抓好绳索。 「别理他。」说完,八木将目光拉回抢救对象身上。「快,我们要救这位水姑娘。」 「了解!」裕一将无线电戴在头上。 但是这时,麻美像要架起小提琴地举起左手,用右手中的美工刀痛快地画了一刀。 裕一和八木都愕然地停止动作。 男人发出呕吐般的呻吟。 经过一段短暂而骇人的时间,红黑色的血液从麻美手上的伤口流出来。鲜血沿着她白皙的手腕滴落,静静地被脚底下的地毯吸收。 裕一不敢相信,「明明还是黄灯啊!」 八木对着男人吼道:「带她去医院!」 然而男人一靠近,麻美便举起美工刀制止他。「别过来!」 男人只好停下脚步。 「糟了!快点监视她!」 「是!」 裕一进入麻美体内,险些被满腔怒火轰出来。满腔怒火的情绪在她心中产生火龙卷,仿佛要窜出麻美的身体,射向眼前的男人。和麻美僵持不下的是这世上最差劲的男人;一个爱情骗子,虚情假意地时时将爱挂在嘴上,掠夺女人的真心。 裕一立刻明白,错在于男方。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麻美不会感到手腕的疼痛呢? 「达哉!别再靠近我!」麻美对着跨出脚步的男人叫道,「你再靠近,我就死给你看!」 「不管怎样,你先冷静下来!」达哉激动地说。 看见他狼狈的模样,麻美心软了。一股无法言喻的陶醉感在心中蔓延开来。裕一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麻美会感到快意。不久后出现在眼前的是,潜藏在抢救对象心里乖僻的控制欲。麻美掌握现场的主导权,显得洋洋得意。但是这局面并不长久。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我理由!」 达哉发问的同时,袭上麻美心头的变成深沉的哀伤。 ……我这么苦不堪言,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 她再度用美工刀划过自己的手腕。手腕上裂开第二道血痕,麻美不觉得痛,达哉又发出呻吟。 「喂,情况如何?」无线电中窜出八木的声音。 「不清楚原因!」裕一一面回答,一面思考时下流行的割腕自杀。「我打暗号之后,请煽动他!扑过去夺走美工刀!」 「好!」 裕一探索麻美陷溺在悲伤中的内心。对达哉的敌意隐而不发。泛泪的双眼望向自己的左手手腕。「就是现在!」 「扑过去!」八木使用大声公,「夺走美工刀!」 达哉眼见机不可失,瞄准麻美的右手臂扑上前去。刀刀从她的指尖甩出去。达哉抓着女友的手臂倒在地上,保持这个姿势良久。「麻美?」他问她也没反应。 她心如死灰,宛如夜里宁静的大海。只有涟漪大小的情绪起伏,思绪停摆。裕一决定等候。这样无法监视她的内心世界。 「伤势如何?」八木问道。 「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会觉得痛。」 「怎么办?要叫救护车吗?」 这时,裕一听见美晴的声音说:「别理她。」 裕一将头探出麻美体外。美晴站在窗边,不知何时来的。「这种程度死不了的。」 「她亮黄灯就割腕,意思是她不想自杀吗?」 但是美晴摇摇头,态度冷淡地说:「这女人就算亮的是黄灯,想自杀时还是会死。防不胜防。我们别管这种女人,赶快去找别的抢救对象吧。」 裕一旋即理解了这段话背后的含意。这和八木发现忧郁症患者时的情况一样。「美晴姐也曾经这样过吗?」 于是美晴对他投以凌厉的视线,脾气又爆发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才没有这样过呢!只是看到这种女人,会让我焦躁。」 「好了、好了。」从阳台出现的市川安抚她。看来他第二次挑战,成功地攀绳垂降了。他的发型有些凌乱。「割腕的原因是什么?」 「应该是感情纠葛吧。」八木说。 「调查一下详情吧。」 「好。」裕一回到麻美体内,但是她和刚才一样,没有思考任何事情。 「从男方下手吧。」 裕一接受八木的提议,前往隔壁的厨房。达哉在这里翻五斗柜,拿出OK绷和绷带。 等裕一进入他体内,八木开始打听内情。「你和麻美这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自杀的动机是什么?给我一五一十地回想起来!」 碰上女友在眼前割腕,男人神情恍惚地开始思考。 ……事情为何演变到这般田地?……为什么? 他满脑子问号地回想。时光回溯到三个月前…… 一家位于六本木的俱乐部,店内不停播放电子音乐。内腑感觉到重低音的震动,男男女女在昏暗灯光底下热歌载舞。 那一天,达哉也来到店里来物色一夜情对象。 当他与熟人聊天时,看见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独自走进店内。她身穿马甲搭紧身低腰裤,性感火辣,但与俗丽只有一线之隔。不过说到五官,却是清丽纯真,一副乖乖牌的模样。 达哉只看一眼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感觉到像是站在某种界线上的致命吸引力。成熟与不成熟;淑女与妓女;道德与背德。 达哉看准了她到吧台点酒,迅速站到她身旁。店内对手不少。看见如此可爱的女孩,大家更是一拥而上。 达哉观察她的侧脸,期待别人上前搭讪的样子一目了然。他将口凑近她小巧的耳朵,试探性地问:「你一个人?」 「我在等朋友。」她含糊地回答,看了达哉一眼。 她的视线中带着笑意与几分困惑,令达哉心生好感。轻易上勾的女人肯定能够手到擒来。达哉问出她名叫中村麻美,两人喝完调酒后共舞。双颊绯红的她别具韵味,达哉约她离开酒吧。她爽快应诺,直接上宾馆享受了两次鱼水之欢。 休息时的交谈中,达哉知道她二十三岁,比自己小两岁、老家在大宫、专科学校毕业、现在从事牙医助手的工作。 黎明时分,达哉搭计程车途她回位在中野区内一个人住的公寓,结束了一晚的约会。 才刚和麻美分手,达哉就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袭上心头。事情有别以往,尽如己意,进展得太过顺利。不知是个性颇合,或是搭讪功力与日俱进,总算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无论如何,达哉都感到心脏莫名地怦怦跳,怀疑自己是否遇见了真命天女。 隔天,当他在旅行社上班处理业务时,麻美的身影也在脑中盘旋不去,感觉像是被鬼上身。那天傍晚,他打电话给麻美问她今晚要不要见个面,她如此回答道:「你那么想和我上床吗?好啊。」 她的态度和前天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语带调侃,暗示她看穿了自己的欲望。人不可貌相,达哉这才知道麻美阅人无数。他想要的是频繁的性生活,而不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于是和麻美展开交往。 不到一个月,两人就发展到经常在达哉家里幽会的关系。但是交往没多久,达哉就察觉麻美奇怪的态度。她独特的说话语调,像是瞧不起自己。虽然不致于盛气凌人,但是感觉有些冷淡。第三次约会时,她说:「你竟然喜欢上我这种人,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这种时候,麻美看起来像是误入歧途的女人。但是其他时候则像是开朗活泼的女孩子;有时又像是一脸忧郁地凝视窗外的不幸少女,她的表情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氛会因看她的时间点不同,而呈现各式各样的风貌。达哉会怀疑她是不是有最近时有所闻的多重人格,但是对她说话,果然还是麻美。她表现出身为女人的各种面貌,更令达哉深受吸引,无法自拔。 达哉为了提防麻美突击检查,所以和一群预留在身边像便利商店般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女人分手了。麻美总是毫无预警地来到家里。而告别时问她下次哪一天可以见面,她也坚决不肯回答,只说:「改天喽!」就算达哉说:「那,如果你知道哪几天不能见面的话,先告诉我。」她也只是偏着头说:「现在还不晓得。」若达哉抱怨道:「你这样我没办法排事情。」她便反击道:「你想约束我?既然这样,我们别交往好了。」 麻美的回答只有二选一:不是交往,就是分手。 达哉只好一下班就直接赶回家,等待不知何时会来的麻美。他不再泡夜店,也和朋友们也日渐疏远了。随着生活重心渐渐转移到麻美一个人身上,他开始感到些许害怕。自己是不是被麻美控制了?打电话到她的手机,转到语音信箱留言的时候,浮现在达哉心头的是麻美故意吊他胃口,引以为乐的身影;没见面时,达哉会担心她是不是都不想自己。说不定自己在想她时,她正在和别的男人约会。 强烈的嫉妒心作祟,命他的心情就像在坐云霄飞车般忽上忽下。但这或许也是爱情的反作用力。无法压抑想绑住麻美的强烈欲望。这么一来,只好接受她的全部,证明自己只求付出、不求回报的爱。 达哉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见面时,麻美有一箩筐的话题,反应又快,真是个魅力十足的女孩子。但是,她经常翻脸比翻书还快。若想稍微批评她的行言举止,光说一句:「我说你啊。」就能感觉到她全神戒备,宛如心电感应。接着,她眼中便会带着凶狠的目光,原封不动地以牙还牙:「是你有问题。」有时脑袋瓜超高速运作,绞尽脑汁想出推脱之辞:「我不是那样的意思。」如果想不出来的话,就发动别种反应:「绑住像我这种讨人厌的女人,你算什么?」然后使出固定的必杀技:「我们到此为止吧?」所以总是达哉让步道歉。 除此之外,麻美还经常说些伤人的话。她仿佛看穿达哉所有自卑的地方,每一句骂人的话都像利刀穿心,像是:「徒有外表的男人真肤浅!」「还是别戴廉价装饰品得好。」「对未来有雄心壮志的男人真是帅呆了!」或许她还嫌不够,想进一步煽动达哉的嫉妒心,会若有意似无意地提起过去的异性关系。若达哉稍微板起脸孔,她就只会回一句:「那我们分手吧。」 达哉不断被麻美口无遮拦攻击得体无完肤,总算明白她的目的。一旦两人亲密度增加,麻美就会故意说些令人讨厌的话,疏远达哉。达哉不清楚这是她对人保持的距离感,或是在考验自己对她的爱意。无论如何,达哉心知肚明,不管再怎么对她掏心掏肺,都得不到她的回应。渐渐地,麻美在达哉眼中成了一个典型惹人厌的女人:任性妄为、以自我为中心、动不动就发飘。 达哉被这样耍得团团,身为男人的自尊荡然无存。就到此为止吧,他一度下定决心要和麻美断得干干净净。但是一在家里碰面,却看见麻美一脸失魂落魄的忧郁神情。达哉便怒气尽失停止谗骂,假装同情她,提议分手:「你和我这种人交往,不会觉得空虚吗?」 就在这个时候,麻美脸上浮现前所未见的表情。她大吃一惊,定定地凝视达哉的眼睛,旋即眼眶湿润地露出孤立无援的神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达哉仓皇失措。麻美令人意外的反应不只如此。她还像只小猫撒娇股地抱紧自己。当然,达哉想分手的决心打了退堂鼓,他接受了麻美。 自隔天起,麻美每天都到他家报到。达哉不晓得有什么事值得庆幸,只觉得是麻美用她擅长的读心术,察觉了自己想分手的内心变化。 深入了解彼此心里的想法之后,麻美变得更加神经质,以夸张的态度爱慕达哉。但是,若没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或想聊些她不想聊的话题,她的怒气便会立刻爆发。她会针对人格发动猛烈攻势,如狂风暴雨般袭击达哉。达哉对她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也只能做善意的解释,认为她是如此深爱着自己。 达哉理应过着充满爱的每一天,内心深处却存在无法抹灭的不安。自己似乎对着什么感到畏怯、采取警戒。不久后,麻美粗心大意的举动,令人胆颤心寒。她下厨作菜时,经常被菜刀切到指尖。从天桥探出身子也差点摔下去。手肘背面总是贴着大oK绷。 达哉愈来愈害怕。下意识在警告自己尽早和这个女人分手,达哉总算发现究竟哪里不对劲。麻美不懂得体贴人,她欠缺女人对男朋友自然流露无微不至的呵护。达哉心想,这种女人应该能若无其事地劈腿。 达哉感觉到差不多该分手了。生活因为麻美而变得一团乱,好像连自己的个性都改变了。但是她或许是察觉到异常的气氛,变得比之前更黏人。 而今晚—— 达哉前往麻美住的公寓时,她要自己打一份备份钥匙给她,希望随时都能走进达哉家,但达哉对此却是敬谢不敏。达哉感觉到的是一种稍微欠缺真实感的恐惧,像是半夜睡到一半遭人毒手。这时,达哉彻底明白了。自己并不爱麻美,只是被她的致命吸引力所吸引。麻美是个将男人导向灭亡的毒蝎美人。 达哉一拒绝打备份钥匙给她,麻美就抓狂了。两人展开千篇一律的激烈口角。但是这次不同以往,达哉手上握着王牌。复仇的时候来了。达哉搬出所有狠毒的话痛骂麻美,提出分手。但是事情演变却完全出乎意料。麻美拿起了美工刀。她将锈迹斑斑的乌黑刀刃收在衣柜的抽屉里,以便随时能拿在手上。 为什么? 达哉心中充满问号。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麻美一刀划在自己的手腕上…… 「为什么?」市川听完裕一监视的内容后说,「只因为男朋友不打备份钥匙给自己,就要寻死觅活?对方又没有不留情面地提出分手。」 「恶女情深吗?」八木说,「或者只是女人一般的歇斯底里?」 「她没有得忧郁症吗?」 「没有。」裕一回答,「我刚才确认过了。和忧郁症患者的感觉不一样。」 美晴冷淡地说:「这女人无药可救了。我们去救别人吧。」 裕一确信美晴知道什么。然而若是逼问答案,肯定会惹得她发火,就像对达哉破口大骂的麻美一样。 「滚出去!」裕一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是从靠在床铺的麻美口中发出来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以吧?」 达哉刚替麻美的手腕缠好绷带,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知道她没有受重伤,心中大概又出现了对这个把自己当猴子耍的女人的愤怒。达哉面罩寒霜掉头离去。 麻美走到厨房拿出一盒药:似乎是安眠药。救难队员紧张不安,但是她只吃了一颗。 裕一等抢救对象躺在床上,进入她体内监视,马上看见了她的心情在摇摆。 强烈的憎恶情绪有如黑色漩涡般打转—— 没有只字片语,唯有憎恨覆盖她的心。难道做得那么过火,对达哉的怒气尚未平息吗? 不,事情并非如此。晦暗的抑郁之情渐渐往内心深处沉淀。麻美厌恶的并非达哉,而是她自己。她现在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但不可思议的是,她毫不后悔,也不懂得反省,只是对自己感到厌恶。她讨厌死自己了。她号啕大哭,丑态毕露,老是说些令人讨厌的话,做些令人厌恶的事。她心中浮现攻击他人的恶意,压在她胸口,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所谓相由心生,她知道自己在说别人坏话时,自己的表情会丑陋地扭曲变形。尖酸苛薄的话总是畅行无阻地从咽喉深处脱口而出。自己阻止不了、停止不了,得不到任何救赎…… 裕一生前也经历过类似的自责念头。但是,并没有这么激烈,他从未感受过这种对自己的存在意义彻底心生动摇的自我厌恶。裕一心想,麻美大概是讨厌自己才想自杀的吧。 裕一从无线电听见八木的声音。「情况如何?」 「我不清楚详情,但好像还是心理方面的问题。「 「要带她去医院吗?」 于是麻美的意识中,浮现了片断的记忆。三年前,她刚从专科学校毕业时。救护车。一口气服下所有精神科开的药物。为期两周,喉咙插管、灌进大量的水稀里哗啦地洗胃。难过得要命。仿佛要吐出所有内脏般狂呕。 「她过去曾一度自杀未遂。」裕一报告道,「她看过精神科,但好像失败了。」 「或许她的情况比想像中更严重。」八木说。 麻美的意识开始模糊。似乎是安眠药发挥药效了。裕一离开她的身体。 从床边俯看,麻美已经呼呼睡去。这名二十三岁的女子将男人耍得团团转,现在却露出婴儿般天真无邪的睡脸沉沉入睡。 裕一心中只感到匪夷所思。9 为何抢救对象会想自杀?救难队员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隔天早上麻美醒来后展开行动。 再度进行监视的裕一感到左手手腕的刺痛,是前晚的伤口所造成的。但是不同于身体的痛楚,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感觉有点空虚。 裕一凝眸注视麻美的内心世界,试着调查这种奇特的感觉是什么。 ……如同遗忘自己部分记忆的不安全感。 或者可以说是熟练某种技能的人,被剥夺那项技能时感觉到的无力感。自己无所归依。没有东西能将自己变成真正的自己。明明应该存在,却遍寻不着。 这是裕一陌生的精神状态。麻美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真正的自己」。她心里已经有点放弃了,觉得自己找不到那种东西。充满她内心的是莫大的空虚感。空虚感愈强烈,愈明白心中空无一物:心中的空虚感就愈来愈巨大。 麻美解开左手手腕上的绷带,重新贴上大OK绷到浴室淋浴,只暍果菜汁打发早餐,打开行动电话注视液晶荧幕,等待达哉的电话或简讯。 她坐在两人坐的小餐桌前,盯着没发出讯息音的行动电话时:心中的寂寞变成悲伤,进而变成绝望。各式各样的胡思乱想在脑海中打转。达哉是不是抛弃自己了?他现在会不会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回首过去,想起自己说了一堆讨人厌的话,再度感到强烈的自我厌恶。 这时,裕一又不得不对照自己的情形思考。读高中时,当朋友不打电话来约自己时,经常感到莫名寂寞。道和麻美心中的不安是相同的。但是她的不安比裕一更强烈,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麻美的心情改变了。自我厌恶瞬间变成憎恶。现在,她痛恨男朋友不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一抹邪念掠过麻美的脑海。 ……影射是他害我自杀的,死给他看算了。 「警戒警报!」裕一叫道。 麻美站了起来。八木他们立刻架起大声公,但是她却没有自杀,而是开始换上外出服。 裕一因为她的内心想法突然改变,而感到不知所措。她基于要工作的义务感,接下来打算去上班。 「她连表情都变了。」市川发出惊叹。 她搭电车前往的是一家住于吉祥寺的牙科诊所;稍具规模的牙科医院,占据住商大楼的二楼一整层。 救难队员认为职场上说不定也有问题,决定追踪牙医助手麻美一整天的行动。她在狭窄的更衣室换上护士服,和另一名同事一起准备消毒过的诊疗器具,并将四台诊疗台擦干净。不久,在院长的主持之下开始举行朝会。包含麻美在内,员工一共五名:分别是四十五岁的院长、受雇的年轻牙科医师,以及另一名牙医助手和负责柜台的女孩子。 院长一面分配预约患者,一面叫麻美:「中村小姐。」 麻美全身紧绷。光是被叫到名字,她便紧张地打哆嗦。她害怕院长的眼神。会不会挨骂呢?然而看在裕一眼中,却不觉得院长的表情特别吓人,只是一般人在工作时的表情。 「洗牙时,要注意患者是否会痛。」 麻美遭受严重打击。大概有患者来抱怨吧。还是院长检查了洗牙器械的使用情况?对麻美而言,他人给予的建议等于是一种责难。麻美在郁闷的情绪写在脸上,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了声「是」。这个反应的背后,也包含了对院长的小小报复。因为你的缘故,害我受这么重的伤。 乍看之下,麻美的心理实在很怪异。然而裕一对此也似会相识。自己幼童时的记忆。光是看见父母严厉的眼神便感到畏怯。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如果被狠狠痛骂一顿就放声大哭,以告诉父母自己受罚有多难受。 裕一愈来愈不了解中村麻美这个人了。这名二十三岁的女子身穿护士服,小时候的她是否还住在她心中? 八木和市川趁看诊空档,向院长及其他员工打听。唯独美晴不想参与抢救行动。 四名同事对麻美有共通的印象,就是做人有棱有角不够圆融、对人的态度冷漠。即使亲切地对待患者,态度中仍带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他们都从麻美平常的衣着中,嗅出了官能的味道。开衩裙再加上扣子开到胸部的衬衫,就足以讨男人欢心。大家都怀疑她表面上像只温顺的小白兔,私底下却像只花蝴蝶在男人丛中穿梭,过着淫乱的私生活。而这种想像更令两名男性心痒难搔。院长会设法特别照顾她,年轻医师则会伺机找她说话。她有一份特质能控制男人的理智,令他们双腿间的家伙蠢蠢欲动。其他两名女同事对麻美的美貌嫉妒在心,也对两名医师的态度感到不悦。 然而,这种事不过是他们之间人际关系中的冰山一角罢了,问题并不会浮出台面。不过,唯独院长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担心麻美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点燃火种令职场陷入一片混乱。 监视完毕的市川说:「自杀的原因会不会是在职场上?」 众人匪夷所思地望向抢救对象。 麻美静声细语地对待每隔十五分钟上门的患者,替他们洗牙,或准备拍X光片,忙不迭地四处走动。 八木他们对她的动作大感佩服。她俐落工作的身影,确实是个专业人士。 但是裕一这时也监视着她心中的空虚。她本人没有充实感,因为在工作的不是真正的她。这令她感到更强烈的自我厌恶。明明完全不担心患者,却假装亲切地教他们如何刷牙。对他们说话以减缓他们对治疗的紧张。说「请保重」,途他们离开。自己扮演好人却令人讨厌——麻美无从区分做好事和佯装好人的不同。 她也用这种严厉的视线看待他人。好比说院长。他明明口口声声说要对地方医疗有所贡献,却星期四休诊、提高自费治疗的报酬比例、应该一次就结束的治疗拖成两次,好赚取看诊报酬点数。他是个庸俗人,只满足于提升自己在牙科医师协会中的地位。他只偏爱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人,对于违背自己意思的人便气得青筋暴露,是个衣冠楚楚的伪善者。 麻美残酷地洞悉他人。裕一之前监视过像她心中这种想看穿别人内心的眼神,就是九岁的少年西城明。当他开始察觉父母不和时,拼命地观察两人的脸色。卯足全力地窥探父母心里在想什么。麻美就和他一样。然而麻美现在已经练就看透人心的眼力,并进化成用来攻击对方的武器。 至少,麻美看透了许多人期待对方有所回报,而亲切对待他人。她知道充满善意的笑容遇到不道谢的人,立刻会变成生硬的表情。因为人很肤浅,所以马上就翻脸不认人。徒有表面的温柔会变成焦躁、愤怒,然后点名责难麻美。所以麻美惶惶不安地和他人保持距离。因为愈是接近对方,愈清楚对方的内心,而对方也会看见自己的内心。然后总有一天会被对方嫌弃。因此,麻美会将自己心中大量的不安情绪,强加在跨越界限接近自己的人身上。故意说些令人讨厌的话,反让对方陷入不安。对方因厌恶而扭转变形的表情,证明麻美这么做是对的。你对我的好意经不起一句话的考验。假装亲切的表情算什么?在人类生存的这个社会上,不求回报的关怀压根儿不存在。 这就是麻美心中对于善心的强烈怀疑。若是遇上一些问题,生活在一般环境中的人可能会以一句:「哎呀,大家彼此彼此。」笑着带过,但麻美却会钻牛角尖。她觉得人与人的连带意识、人们拼命工作、这个世上被视为美德的事物背后,都有丑陋的一面。而且这份确信并不会令她生气,只会令她感到疲累,进而令她放弃积极与这个社会产生关连。 这叫做纯粹的心吗?裕一从前思考的是类似青春期的事,对自己不如麻美般深入思考感到自惭形秽。另一方面,裕一也不得不同情她,这样想必会活得很痛苦。所有人都会对她造成伤害。麻美的容身之处并非在人群中,而是高悬漆黑夜空中的月亮。只能从远方冷眼眺望温暖的地球。 市川说:「不管是世上的矛盾现象也好,或是藏在他人心中的欺瞒也罢,如果将世事看得这么透彻,大概会活得很辛苦吧。」 「别放在心上就好了。」美晴回驳道,「要怪就怪她自己要将一切都揽在身上使自己受到伤害。」 午休时间,麻美到附近的超级市场买便当,她爬上诊所那栋公寓的屋顶,独自坐在水塔底下的水泥阶梯上吃便当。一脸愁容和工作时判若两人,给人一种文艺少女的印象。 美晴离开一行人,靠在屋顶另一边的围墙上,双手在背后交叠,神情恍惚地将视线落在脚底下。裕一交相看着两名年纪相仿的女子,觉得两人都适合站在高处;没有任何遮蔽物、随风轻摇的虚幻景象很适合她们。 救难队中的三个男人自行讨论。 「麻美小姐目前还是黄灯。」戴着夜视镜的市川说,「既没有明确的动机,也没有得忧郁症,却想自杀。裕一老弟你有什么看法?」 有什么好报告的?裕一支支吾吾。他总觉得麻美的异常心理,几乎和自己完全一样,顶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概括而论的话,「每个人活在这世上心中多少都有坎坷的经历,但她却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总之这个世界很难生存。」 「这个人没有活出自我的真实感。」 「什么意思?」八木问道。 裕一边回想麻美心中的空虚感,边说:「活着的明明是自己,但却不觉得那是自己。所以做工作也没有充实感,不管做什么也不觉得快乐。她没有自信,觉得自己没有值价可言。」 「她没有活出自我。」 「是的。她不晓得自己是什么。」 「自己是什么?思?」黑道老大好像立刻陷入了哲学的迷宫。「这么思考的人不是自己吗?」 「那,这么思考的人是谁呢?」 「不是自己吗?」 「那,这么思考的人是谁呢?」 「别再说了!」八木打断裕一,「所谓的人啊,就是专属自己的金太郎糖。不管怎么切都是自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可是,这里有个人不管怎么切都不是自己。她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身之处。」 「我讨厌无常的世界,」八木说变脸就变脸,「金钱就是一切。」 「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裕一接着说,「小时候的麻美小姐仍住在她心中。」 「你是指她心智幼稚吗?」 「意思有一点出入。」 「问题该不会是出在……」市川抬起头来,「她小时候的家庭环境?」 「我们问她本人看看吧。」裕一戴上无线电回到麻美体内。 市川用大声公煽动她,「请想起小时候的回忆!」 于是裕一看见了一间房子;随处可见的两层楼木造建筑。一只小手打开门,从红色钱包中拿出钥匙。进了玄关,却没有人出来相迎。双薪家庭。父亲总是忙于工作,母亲则将孩子的事摆在一边,把自己的事情排在第一顺位,一有事不称心如意,就对孩子大声叫骂,摔东西出气。夫妻俩一吵架就冷战好几天不说话。弟弟好害怕,是自己安慰他。附近邻壁都说自己是个乖巧、不用人照顾的小孩。母亲心情变好后会紧紧抱住我们姐弟俩。一旦母亲想松手离开,我就会感到非常寂寞。我想再度缠住母亲不放,半信半疑地确认母亲身上的体温。因为明天母亲不见得会抱自己。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是迪士尼电影动画的主题曲—— 麻美停止回想孩提时代,拿出行动电话。打电话来的是如今还住在老家的弟弟——十九岁的专科学生。 「我不太清楚她的家庭环境。」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至少没有发现和她自杀有关的事。」 裕一竖起耳朵听麻美和弟弟讲电话,感到意外。弟弟每个月都会打一通电话来致谢。因为麻美每个月会从二十一万的月薪中,寄两万给弟弟。 「托你的福,黄金周可以和女朋友出去玩了。」 听见弟弟开朗的声音,麻美微微一笑。「妈妈也好吗?」 「还是精神奕奕。」弟弟也笑了。 麻美想起家人。裕一不可思议地感同身受。感觉像是跨越了人与人之间的藩篱,父母与弟弟成为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大概是亲情的羁绊吧。然而裕一在生前却不会有过这种感觉。 挂上电话后,她的脸上又现愁容。 「她是个替弟弟着想的好姐姐呀。」八木困惑地说,「我愈弄愈胡涂了。」 裕一离开大家,走到站在屋顶另一边的美晴身边。 「干嘛?」裕一还没对她说话,美晴就冷冷地说。 「目前还无法掌握理由……这样下去的话,麻美小姐说不定会自杀。」 「所以怎样?」 「我认为或许是家庭环境的问题——」 突然间,美晴情绪激动了起来。「别说得好像你很了解她!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啊?」 裕一毫不惧怕美晴怒气冲冲的气势,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还想继续发飙的美晴忽然闭上嘴巴,从原本的一脸暴怒,变成丧家犬的表情。裕一十分了解她心境上的变化。美晴现在陷入自我厌恶。 「美晴姐,」裕一把心一横,试着道问:「你为什么会死?」 美晴「呼」地吁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从屋顶望出去的景色。「我啊,想变成『飞翔天际的女人』。」 「飞翔天际的女人是什么?空中小姐吗?」 美晴瞧不起人地笑道:「才不是呢。是智慧型女性。精明能干地工作,经济自主,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与男人交往。就算感情生变,也能潇洒地分手。坚强却又不失天真。」 「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这种女性或许很常见。」 「是吗?在八〇年代却没半个。我们被称为六年级生或新人颊……觉得满腔热血是俗不可耐,个性阴沉的人全部假装自己个性开朗的年代。人们借用「轻浮」比喻我们的文化,说是『轻文化』。」 裕一听得一头雾水,但是点头装懂。 「但是有一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飞翔天际的女人』。我只能活得脚踏实地。既然如此,我觉得干脆别活了。」 裕一大吃一惊,「干脆别活了?」 「没错。感觉不是非死不可,而是干脆别活了。我突然整个人很起劲,想从这个累人的世界上消失。」 裕一以为美晴在调侃自己。但是她的形容,和抢救对象的心境完全吻合。 「于是我就从大楼的屋顶跳了下去。差不多刚好是现在这个高度。」说完,美晴从十楼俯看底下的路面。「可是啊,我马上就改变心意,早知道就别跳楼了。」 「飞在半空中的时候?」 美晴点点头。裕一想像「面临死亡,但后悔也来不及了」的心情,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岂不是和自己将绳索套上脖子,全身腾空的那一瞬间一样吗? 「早知道就多吃一点美食、我应该要玩够本的,我在短时间内想了好多好多事情。但是身体却不停往下坠。就在我想自己没救了的时候,我看见了出生后的第一件事,包括逼近眼前的地面在内。然后,我整个人猛地坠落地面,发出『哆』的一声。」 裕一不想听后续内容,但是美晴接着说: 「我是倒栽葱坠下来的,所以摔得头破血流,好像脑浆全部都流出来了。鼻子以下的头部缩进肩膀,整个人矮了半截。」 裕一想像支离破碎的人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在攀崖之前看见了。」美晴面不改色地说,「我想,死人会失去想像力。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尝到了多么痛苦的滋味、家人会作何感想。我想,我父母看见女儿的尸体大概伤心欲绝吧。」 裕一松了一口气,幸好美晴现在不是死去时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她真的是想变成「飞翔天际的女人」才从大楼的屋顶跳下来的吗?裕一这么一想,内心因为哀伤而隐隐作痛。有几个人会因为美晴的死,而打从心里感到难过?大概有几万人从电视新闻上得知她的死讯,而嘲笑她是个笨女人吧。他们的嘲笑会在几秒钟内消失?即使她死了,地球依然继续转动,仿佛安西美晴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裕一心想,她白死了。站在眼前的这名二十四岁女子惹人同情。与其死得一文不值,倒不如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美晴垂下目光,像要告白似地悄声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救那个女孩子吗?」 裕一摇摇头。 「因为进入那个女孩子体内,会分辨不出谁是谁。我们的内心会紧密地贴合,什么都搞不清楚,唯有无以复加的不安会加倍。」 美晴显然在害怕。裕一感到焦躁地说:「那,美晴姐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我连自己为什么要自杀都搞不清楚了,怎么会知道别人为什么要自杀?」美晴反问。泪水从她眼中滑落下来,她忽然抱紧裕一。 美女入怀,裕一吓得睁大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是感动仅止于此。现在已经死了,烦恼不再萦绕于心。不过,裕一却能感受到美晴柔弱的身体与体温。明明是幽灵,美晴却很温暖。 「为什么裕一不进入我体内呢?为什么你不肯救救我的心呢?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吗?」或许是想让裕一监视自己的内心世界,美晴更加用力地抱紧他。「我们能救别人的心,却治不好自己的心吗?」 美晴心里的悲哀,传进了裕一心中。她说的没错。救难队只救得了别人。 「可是,」裕一说,「说不定有一个方法。」 美晴哭丧着脸在裕一怀中抬起头来,注视他的眼睛。 「如果找到抢救麻美小姐的方法,说不定也能治好美晴姐的心。」 美晴不发一语,缓缓转头,凝望身在水塔底下自己的分身。10 麻美的工作于下午五点下班。诊所开到九点,她和另一名上晚班的牙医助手交接离开了诊所,她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怀着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情打开行动电话,却没有达哉的来电。 进入她体内监视的裕一,看见麻美的意识中浮现另外两名男子的脸,吓了一跳。虽然隐约料到了,但还是忍不住失望。她一次劈三条腿。这该作何解释?典型的坏女人?还是为了填补寂寞芳心,需要三个男人? 麻美走进车站前的咖啡店,打电话给两个男朋友。然而对方或许在忙,行动电话都没有开机。被抛弃的郁闷心情,如乌云般逐渐覆盖麻美的心。 「晃动变剧烈了。」市川报告道。 抢救对象这时采取激烈的行动。她一回家便换上暴露的衣服,马上转乘电车前往六木本,走进才刚开店的俱乐部,边喝酒边等待男人前来搭讪。 「开始玩火了吗?」八木说,「但表情依旧清纯真是不可思议。」 不到十五分钟,出现了第一个男人。麻美冷淡以对,并以同样的态度赶走第二个男人。 麻美走到舞池开始跳舞,救难队员也穿透人群随后跟上。因为从前监视过毒虫的内心世界,所以裕一马上就能辨别出哪些人在嗑药。看来药物似乎会将和麻美一样内心空虚的人变成俘虏。 人来人往之际,麻美开始和第三个男人眉来眼去。裕一连忙回到她体内监视。她若无其事地主动将身体靠过去,这是OK的讯号。 市川进入男人体内监视,惊讶地说:「这男人一心只想和女孩子上床,是个登徒子。」 「没有自尊心的家伙,总会迷上无可救药的人。」八木说。 黑道老大这句话说中了真相。麻美没有自尊心,因为她找不到值得尊重的自己。 麻美继续和男人跳舞、交谈,两人不久后离开酒吧。 「看来这位大姐好象不得身边的人疼。」 「可是,她找得到肯接受她全部的人吗?」市川问,「有人肯不动怒,温柔地抱住她吗?」 「和尚吗?」 麻美走在夜晚的花花世界中,顺着男人的意走进宾馆,心里没有一丝对达哉的歉意。即使如此,裕一也不想责备她。因为麻美无法辨别善恶。当面对好与坏时,她不会想自己动脑思考。裕一不了解为什么。纵然采取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行动,没有自尊心的她也只会自暴自弃,认为自己就是这种女人。 麻美和花花公子共浴,走出浴室上床。一旦被男人的裸体抱住,笼罩心头的不安顿时退去。她的意识只集中在被人抱着这一点。好舒服、好有安全感。 「啊,进去了。」听见市川的声音同时,裕一感觉到下腹部的异物感,但令人意外的是,那完全不舒服,甚至令人只想赶快结束。麻美的目的好像不是性行为,而是被男人的体温包覆。 裕一离开麻美的身体。心中无法升起性欲的救难队员,在床旁边心如止水地盯着眼前的男女翻云覆雨。 「少根筋的色鬼!」八木自我解嘲地说。 若站在完全客观的角度,难得一见的咸湿场景,感觉却像是一对赤裸的男女在床上做着双人体操。裕一事到如今,后悔自己死得未免太早了。年轻女子的裸体只是唯美,激不起他一丝一毫原始的兴奋。 八木说:「世人如果看见这个女孩,大概会说她不要脸吧。」 市川点点头,「恐怕没那么简单。」 一直保持沉默的美晴,痛苦地从麻美身上别过脸去。 裕一想起了达哉随口说出的一句话。 ——你和我这种人交往,不会觉得空虚吗? 说不定麻美觉得,达哉会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空虚难耐的心。所以她才会真心喜欢上他吧。以致于他不肯打备份钥匙给自己,就想一死了之。 室内响起行动电话的来电铃声。 爱情片的主题曲。 裕一察觉到这是她期待已久的达哉打来的电话,赶紧进入她体内监视。 麻美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下床从放在桌上的皮包中拿出行动电话。来电铃声已经停了。麻美急忙地想回拨,但是在意床上的男人而回头一望。 「喂,你干嘛?」男人躺在床上不满地说。 「工作上的电话。」麻美撒了谎。 「这么晚?」 「对不起,我得走了。」麻美阖上行动电话,背对男人开始穿内衣裤。 裕一担心地将头探出麻美体外。八木看见男人的脸色拉了下来,下指令道:「这家伙很危险。监视他!」 「是!」市川将无线电戴到头上,溜进男人体内。「糟了。他想使蛮力强暴她。」 然而你,男人脸上却挂着温柔的笑容。他将毛巾缠在腰际,一面靠近麻美,一面在心里搜寻甜言蜜语。 另一方面,麻美对男人肚子里的坏水了若指掌。她为了先发制人,以轻佻的口吻说:「对不起啦,人家就是这种吊人胃口的坏女人。」 这句话惹火男人了。麻美洞察力惊人地从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立即看穿对方怒火中烧。男人瞧不起麻美,强烈的敌意从他的内心传进她心中。两人仿佛有心电感应般,麻美的心中也窜起熊熊怒火。「你有什么意见吗?」 「哪有人做到一半喊停的?」 「因为一点也不舒服嘛。」麻美知道这句话对男人的自尊心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所以故意这么说。她将自己焦躁的情绪裹上言语这层外皮,狠狠地扔到对方身上。 男人的憎恶膨胀。麻美察觉到这一点全神戒备,全身充满了凌驾对方的攻击气势,连正在监视的裕一和市川也大吃一惊。麻美以眼睛看不见的情感打躲避球,瞬间接住对方的激动情绪,增强好几倍的力道丢回去。男人浑然不觉地被带进战场。 「我讨厌只顾自己爽的男人。我要回去了。」 「我第一次遇见像你这么差劲的女人!」 男人吼出这句话,令麻美勃然大怒。在俱乐部中认识时的好感,瞬间烟消云散。麻美气得表情扭曲,痛骂这个差劲透顶的男人。狠毒话语像连珠炮似地从麻美口中迸出,令一旁在听的救难队员个个皱起眉头。当她像个泼妇骂街时,不安、愤怒都畅行无阻地滑出体外。心里感到痛快的同时,内心渐渐变得透明。裕一在沉淀冷静下来的内心底层,发现了令人意外的情感——胆怯。麻美并非在动怒,而是在恐惧。她害怕真正的自己受伤。正因如此,她才会不顾形象地反击。那么,她誓死守护到底的真实自己,究竟是什么?到底在哪里?裕一更深入地钻进麻美的内心深处,终于感觉到了。 蓦地,一堆问号在裕一头上打转。从前的抢救行动中,会监视过完全相同的内心世界;那就是小爱,她险些成为母女集体自杀的牺牲者。两岁?或三岁?总之和幼童别无二致、尚未习惯与世界交流、毫不设防的心灵,正在麻美的心中呼吸。 「啊……危险!」市川的声音,令裕一回过神来。 男人知道自己斗不过她的伶牙俐齿,于是抡起拳头。 这样下去会挨揍。裕一下意识缩起脖子时,蓝色大声公对面响起八木低沉的嗓音:「这女人背后有黑道当靠山唷!」 男人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惧,只好收回拳头。 麻美出了宾馆,打电话到达哉的手机,但是打不通。她心生不安,直接前往他家。她压抑不了这股冲动。明明还有电车,她却拦下计程车。救难队员必须算准车门打开的短暂时间,一起挤进车上。 达哉住在西日暮里的一间套房,房间窗户没有透出灯光。麻美走到门口,内心严重受创,因为放在门旁边的一叠旧报纸,就像是用来拦阻她的路障。 按门铃达哉也不来应门。麻美颓丧地垂着头,站在日光灯照映下的狭窄走道上,等待男朋友回来。五分、十分、十五分—— 等了一小时、两小时,达哉还是不回来。隔壁邻居从大门旁的小窗,狐疑地偷看麻美。 凌晨两点,麻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门前。 她搭计程车回到自己位于中野的公寓付了车钱,钱包里没剩半毛钱。走进三楼的家,她只开了台灯,也不换衣服就跌坐在地。 「接近红灯。」市川说道。 她心中产生强烈的忏悔念头。如果没有和陌生男人上床,接了达哉打来的电话,或许两人就能重修旧好—— 麻美自责,看什么都不顺眼。自己可有可无,毫无价值可言。为什么这么痛苦,还非得活下去? 她伸手将衣柜旁的一台小笔记型电脑拉过来,连上网路,连结至「我的最爱」中的一个网站。麻美神情恍惚在看的是自杀网站。简短的句子浮现在液晶荧幕上—— 「这个肮脏的世界令人深恶痛绝。寻找共赴黄泉的人。」 求生意识薄弱的人在电话线另一端向麻美招手,邀她一同自杀。 八木惊呼:「这是什么?」 必须向其他救难队员解释何谓网路,裕一却气得说不出话来。发出这个讯息的人,应该意识到这么做会夺走别人的生命吧。不敢一个人自杀,即意谓着一时半刻没有生命危险。自杀为什么需要拖别人一起下水?如果只有自己生还,究竟打算如何辩解?裕一感觉到一味向往死亡的人臭不可闻的欺瞒与自我陶醉。这种人比社会更污秽。如果受诱于这种死神般的家伙而丢掉性命,恐将永世不得超生。当在断气时的痛苦中,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大概会尝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后悔。 但是,麻美虽能够轻易看穿别人撒谎,却像是中邪般地盯着荧幕。她正对肯定死亡的肤浅浪漫主义产生共鸣。夺人性命似乎比救人一命简单好几百倍。裕一被激起斗志。他非得设法抢救徘徊在生死边缘的麻美不可。 或许是下定了相同的决心,裕一难得听见市川强而有力的声音。「我们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最开始的监视内容。麻美小姐过去会一度自杀未遂,被途进医院对吧?」 「是啊。」裕一回想起洗胃的剧痛答道。 「其中应该有重大的线索。她想自杀的动机是什么?」 「请问她。」裕一说完回到麻美体内。 「快,回想起三年前的事吧!」市川用大声公煽动她,「为什么一口气服下医院开的药呢?」 麻美被唤醒不堪回首的记忆。眼前浮现一名男子的脸。男人留着一头短发,打扮干净俐落,外表帅气但有些轻浮。他和达哉一样,都是麻美喜欢的类型。麻美好像是在念专科学校的最后一年,和这个男人深交。但是麻美工作后不久,两人就分手了。分手的理由不清楚。麻美明知对方讨厌自己,却还对他死缠烂打,格外惹人讨厌。裕一看见了男人将憎恶写在脸上的表情,对麻美彻底展现她最痛恨的敌意。麻美也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或许是因为她错乱了,记忆产生晃动。男人用力推撞麻美背部,粗鲁地甩上铁门。麻美似乎被赶出他家。麻美停止哭泣。覆盖内心的是空虚,而不是悲伤—— 裕一明白了。麻美之所以死意坚决,是因为和心爱的人分手。而且不是男女朋友这种浅薄的关系,而是仿佛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强烈感觉对方和自己融为一体的对象。 麻美打开衣柜抽屉。美工刀就放在发夹旁边。八木看见刀刃咯嗒咯嗒地伸长,叫道:「住手!别自杀!」 然而他的呐喊没有传至麻美心中。美工刀划开前一晚的伤痕旁的皮肤。裕一监视到痛苦而发出呻吟。伴随割腕而来的心情转变,和在达哉面前割腕时明显不同。折磨麻美的不安情绪,转换成身体的疼痛消失了。开始流淌的红色鲜血,令她确实感觉到自己活着。这是一项危险的游戏。麻美唯有让自己的生命曝露在危险当中,才能确认自己活着。为了获得比悲伤难过时更强烈的生命触感,麻美愈割愈深。 「快想想办法!」美晴叫道。 八木拼命劝说,「如果你想每天看见自己的血,就去得痔疮!」 裕一打断他愚蠢的建议,「请你住手!」 看来八木这次脑袋不灵光,或许是因为抢救对象在虚幻无常的人世中翻腾受煎熬。 麻美小心翼翼地控制指尖的力道。至少她现在还不想死。只割出毋需缝合的深度。 割出第三道伤口时,麻美放下了美工刀。她一面用面纸擦拭顺着手臂流下的血液,目不转睛地凝视伤口。眼看着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裕一暂且放下心来,离开抢救对象的身体。 但是市川仍一脸铁青,「事情严重了。」 「什么事?」八木问道。 「关于刚才动机的事。如果她是因为和心爱的人分手而自杀,危机就在眼前了。」 裕一也察觉到了。「名叫达哉的男人。」 「没错。假如他提出分手的话——」市川做出割断自己手腕的动作。11 麻美一夜没有阖眼。到了八点半,她用OK绷遮住伤口出门上班。 看见她安然开始工作后,救难队员兵分两路。市川和八木前往位于新桥的旅行社;这是裕一监视麻美时确认过的达哉的工作地点。必须确认他是否打算和麻美分手。 另一方面,裕一带着美晴走在住宅区中,寻找公园。有件事非事先确认不可。 他们查街道地图找到一座儿童公园,裕一在小路上边走边问:「你还没想出救麻美小姐的方法吗?」 美晴面露焦躁的表情,「为什么要问我?」 「我针对她无法压抑的冲动想了一下——」 「耍任性是女人的特权。」 「使坏心眼也是?」 「也是。」 美晴话不多但能言善道。裕一被她的坏心情所影响,忽然心想,美晴之所以心浮气躁,会不会是因为找不到抢救方法?美晴肯定也想救麻美。美晴和麻美都非常不擅表达对他人的善意。 「像我这种人啊,」美晴咕哝地说,「光是看见电车上的博爱座就会一肚子火。」 「咦?博爱座哪里惹到你了吗?」 「明明让座给老年人或残障人士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只有几个座位是博爱座?」 裕一不禁低吟。 「因为社会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善意。只让几个角落的座位就够了吗?骗人也不是这种骗法。」 裕一生前也会若无其事坐在博爱座上,只能保持沉默。 进入不方正的公园,有许多母亲陪在一旁的孩子。还没上幼稚园的孩子,和朋友一起玩着荡秋千、砂子、溜滑梯。 一名小女孩牵着母亲的手,从裕一身后走进公园。她大概相当开心吧,蹦蹦跳跳地走着。她约莫两岁左右。裕一决定找这孩子,潜入幼童体内。 幼小的心灵尚未以语言和世界产生关系,运动五感与外界交流。当她发现朋友,甩开母亲的手跑起来时,裕一从她身上监视到了和麻美相同的冲动。他探索女童的内心良久,确信加深了。麻美的内心世界和两岁的孩童一样。她只能从表情或动作判断大人心里在想什么。别人对她微笑,她就开心;别人板起脸来,她就害怕。她能够轻易地和对方的情绪产生共鸣。她的心是玻璃做的,不足以承受内心的天人交战,所以面临难以抉择的局面会无法回答。说穿了,就是她心中没有用来决定自己行动的逻辑标准。不是对他人言听计从,就是感到焦躁、不安,然后脾气爆发。假如麻美面前出现一个拉她「一起殉情」的男人,她说不定会毫不抵抗地跟着对方走。 和朋友四处跑的小女孩,回到母亲身边。她母亲站着和其他孩子的母亲聊天。小女孩一心想要母亲抱,触碰头顶上母亲的手。但是温柔的指尖没有回应她的期望。母亲专注于聊天。小女孩不安地不停摇晃母亲的手。不久,她明白母亲不肯抱自己而感到悲伤。悲伤中夹杂着对母亲不按自己想法做的愤怒。她母亲察觉自己的孩子在闹脾气,要她乖乖的别吵。母亲不理会自己的打击,令小女孩陷入沉默。看在旁人眼中,她是个天真的乖孩子。然而她的内心,却因负荷不了寂寞,已经处于对人漠不关心的状态。 三年前的自杀未遂。女童心中分毫不差地重现麻美被赶出男朋友家的心境。麻美之所以缠住心爱的男人,是基于这份恐惧。她不想被人抛弃。裕一不清楚为什么两岁幼童的心灵仍留在她心中。然而麻美对他人的洞察力与攻击性,是否就是为了守护这颗幼小的心灵而发展起来的呢?攻击是最好的防御。这正是麻美存活下去的唯一手段—— 裕一离开女童的身体,低头看脚下的她。假设这孩子就是麻美的话会怎么样?现在该对这个耐不住寂寞的孩子说什么,她的心情才会平静下来? 突然间,一股令人绝望的震惊袭上裕一心头。 这孩子还不会说话。 无论说什么都无法传至她心中。 神赐予救难队的魔法大声公,对于不懂语言的心灵无能为力。只能温柔地抱住她,但救难队员连身体都没有。 行动电话响起,是前住前桥的市川打来的。 「我们知道达哉的打算了。」 那男人说不定肯抱住麻美。裕一问道:「怎么样?」 「他打算和麻美分手。他对她由爱生恨。他昨天打电话给麻美,就是为了提分手。」 裕一打了个冷颤。如果麻美当时接电话,后果不堪设想。 「达哉已经预料到麻美会缠着他,所以现在住在朋友家。刻不容缓,他打算今晚和麻美摊牌。」 裕一愕然道:「今晚?」 「麻美的恋情再过半天就要结束。如果晚上之前找不到抢救方法,她就有生命危险。」 裕一看了手表一眼,上午快十点。时间只剩下十二小时左右。在那之前,得找出抢救方法—— 裕一犹豫这次是否该使用相爱的咒语。如果达哉喜欢麻美的话,她的自杀动机就会消失。但是前一晚发生的事令人耿耿于怀。麻美即是对于向自己释放善意的人,有时仍会突然由爱生恨,将最棒的人贬为最差劲的人。纵然达哉打消分手的念头,麻美也无法和情人维持稳定的关系。正因如此,达哉才会被麻美逼得恨她。 裕一心想,如果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亲人、情人、朋友等他人对自己的爱,这个世界将会变得多么容易生存。若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这个人将会多么幸福。但就是因为办不到,大家才会受苦。人之所以不安,是因为身边的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有颗容易移情别恋的心。每个人活着都在找折衷点,但是麻美毫不妥协。明明自己变心了,却一直寻找忠贞不渝的痴情种子,不断考验他人,直到对方受不了永无止境的考验,从自己身边离去为止。 难道麻美在追寻真爱?寻找圣母给世人充满安全感的拥抱?这会是因为她生长于怀疑亲情的环境中吗? 离开公园时,裕一抽出大声公煽动年轻母亲:「如果不希望你女儿将来自杀,现在就抱住她!」 母亲发现无精打采的女儿,赶紧抱起她。 裕一和美晴先回牙科诊所一趟。 麻美一脸认真地工作。裕一进入她体内监视,看见她的脑海角落浮现童年的记忆。 母亲刚买给自己的蜡笔盒。一排颜色漂亮的蜡笔,令人舍不得用。廍美摊开大张图画纸画母亲,然后拿着她最喜欢的粉红色蜡笔去厨房。她想请母亲替她画上洋装的颜色。麻美站在母亲身后,听见焦躁的声音,母亲的手甩到麻美。她珍惜的粉红色蜡笔飞在空中,撞上桌边应声折断。麻美独自冲回客厅,用断成一半的蜡笔拼命涂抹在母亲的衣服上。 事隔二十年,如今一身护士服的麻美,将粉红色的齿垢染色剂涂在患者的牙齿上。裕一很想抱紧讨人厌的麻美。 「裕一。」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_ 裕一离开麻美的身体,美晴一脸严肃地说。语调中少了平常的尖酸苛薄。「或许有方法救她。」 「真的吗?」裕一趋身向前,「要怎么做?」 「她三年前自杀未遂。她当时怎么自杀?」 「一口气服下精神科的药——」 「就是这个。她会到医院看病。也就是说,她果然有心理疾病。」 「所以呢?」 「医生会知道治疗方法。」 「可是,就是因为治疗方法没用,麻美小姐才会企图自杀的不是吗——?」 「她遇见了庸医。」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她本人学乖了。现在就算说服她去别家医院,恐怕也是白费工夫。」 「所以我们要直接治疗她。」 「要说什么?我们要对她说什么话?」 「这就得去探听了。我们代替她去医院,从医生身上问出治疗方法不就得了?」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裕一拍了一下大腿。 裕一和美晴调查吉祥寺一带的地图,赶往附近的综合医院。穿过商店街沿着主要大马路,有一家医学大学的附属医院。两个幽灵看院内地图确认精神科的所在位置,走在走廊上。候诊室中坐着五名患者。裕一和美晴进入他们体内,寻找和麻美有相同心病的人。 最后只找到一名感觉类似的患者;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如果这个人看诊时在场,应该就能知道治疗方法。裕一和美晴等她进入空荡荡的诊疗室,向主治医师打听。 「要怎么治疗这个人?」 美晴透过大声公发问,中年医师开始在脑中确认治疗方针。 ……药物疗法治不好她……药物只能辅助性地使用…… 「如果不用药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 ……精神疗法…… 裕一监视何谓精神疗法,抱以莫大期待。简单来说,似乎就是心理谘询。透过对谈治疗患者的心理。如果语言有效的话,救难队也有胜算。 「该对她说什么呢?用什么话能治好这个人?」 ……没有固定的处理方法……再说这个病例没有制式的治疗方法…… 「你说什么?」裕一反问。 ……只能一面观察患者的反应,一面摸索治疗……两年之后,症状会有相当大的改善,但是……大部分患者会在那之前停止到医院看病…… 「两年」这两个字沉重地压在裕一心头。救难队没有那么多时间。假如麻美要割腕自杀的话,就是今晚了。 美晴不死心继续往下问,医师脑中开始出现一堆专业术语,听得裕一他们一头雾水。 裕一和美晴煽动护士,让她打开诊疗室的门,走到走廊上。 「两年……」当两人的心情有如乌云罩顶时,八木和市川冲了过来。 两人报告完打听到的结果,八木说:「怎么办?现在哪有空等两年?」 「我们的煽动应该会成为她本身的思考。就算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有没有办法让她放弃自杀?」 「可是要怎么做?我们找不到该对她说的话。」市川一脸凝重地说。「因为之前都很顺利,所以我们疏忽大意了。这是最大的考验,也可以说是危机。麻美小姐可能会是第一个抢救失败的案例——」 这对救难队而言,意味着第一次败北。抢救对象会在自己面前断绝生命。 看见美晴颓丧地垂着头,裕一于心不忍。「应该有方法!这世上没有人只有死路一条!」 「你们看这样如何?」八木说,「我们煽动附近的黑道绑架那位小姑娘,送她去医院。」 其余三人假装没听见。 「回到救人的原点怎么样?」裕一说,「如果能让别人伸出援手的话,或许还有希望——」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市川察觉到,「麻美小姐没办法和他人顺利交往,所以才会孤立无援。她应该没有半个能依靠的人。」 裕一抱着头。没人能理解麻美寂寞的心情,将她导向活下去的方向吗? 一旁的门打开。刚才的患者结束看诊走了出来。看见三十多岁的女性,裕一脑中闪过逆转颓势的点子。「救兵多得是!你们听好了。这世上还有人和麻美小姐有相同的心病。」 「可是,那些人自己不是也很痛苦吗?」 裕一摇摇头,「并非所有人都会自杀。其中应该也有人会活下来,克服那种空虚的情绪。」 美晴猛然抬起头来,「换句话说,是治愈的人?」 「正是!如果向那些人打听,说不定会知道该对麻美小姐说什么!」 「命名为『过来人经验分享』计划。」八木机灵地下结语。 救难队员两人一组上街头。裕一和美晴、八木和市川分别前往吉祥寺和新宿,站在人群中一左一右向行人打听。 「你会饱受空虚折磨吗?具体而言是什么感觉?」 探索许多人内心的过程中,裕一得知一个令人意外的事实。他以超乎预料的机率找到了和麻美有相同心病的人,只是程度轻重不同。三十人中有一人左右。而且不知为何,都集中在十八、九岁到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年龄层。 另一方面,鲜少看见有人克服自己不稳定的情绪。前往新宿的八木他们似乎也陷入苦战。到了接近傍晚,裕一发现自己错了。之所以大多是年轻族群,是因为已经治愈的都是比他们老一辈的人。打听的目标应该锁定在年长者。 裕一透过无线电传达这项方针后,立刻看见一个坐轮椅从百货公司出来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女人浑身散发出高雅的气质。替她推轮椅的女孩子,大概是她女儿或亲戚吧。 裕一进入中年妇女体入,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要找的人。裕一隐约能感觉到她和麻美的内心世界同质性很高。 「你曾饱受空虚折磨吗?」 坐轮椅的对美晴的发问有反应。二十多岁时没有半个朋友的记忆在她脑海复苏。每天把药当饭吃,一旦缠住男朋友就惨遭抛弃。当时犹如身陷极寒地狱。 肯定没错。这个人克服了和麻美相同的心病。 美晴听从裕一的指示,大声询问:「有人和从前的你一样!她被男朋友抛弃想自杀!如果眼前出现这种女孩子,该对她说什么呢?」 妇人沉稳地对身后的女孩子说「等一下」,让她停下轮椅,然后在脑中勾勒出和从前的自己相同的人物影像。该对她说—— ……你要靠自己说出来…… 裕一不明所以,默默倾听妇人的心声。 ……你只是感到莫名害怕……完全搞不清楚自身的处境而受苦……要将那说出来……或者写在笔记本也上可以……要将你为什么事情所苦,转换成语言…… 裕一发现到,至今对于麻美内心的研究,不过是客观的解释罢了。麻美本人是下意识地采取一连串的行动。对她而言,一切都是基于习性所产生的反射动作。如果本人自觉到第一个动作,或许就会出现一条生路。 美晴声音颤抖地问:「这样行得通吗?」 ……行得通……虽然过程会很艰辛……但是如果说出来,就能找出问题所在……到时请告诉我问题是什么……我会教她具体该怎么做…… 只好让这个人和抢救对象见面。如果她们当面对话,麻美是否就能得救呢? ……我想让她看见我现在的模样……让她看见我变得不能走路的模样…… 掠过妇人脑中的画面,令裕一发出尖叫。从大楼屋顶一跃而下。她的生命已经抛向空中了。地面以惊人的速度逼近眼前。水泥路面化为地球本身的大小,压得她粉身碎骨。剧烈撞击的那一瞬间,全身粉碎了。冲击力道使骨头、内脏和体内的一切差点都撞破皮肤飞出去——光是监视片断的记忆,就令裕一险些晕厥过去。 这名妇人年轻时企图跳楼自杀,福大命大才捡回一条命。下半身骨头粉碎,肌肉撕裂,从此下半身瘫痪再也站不起来。 ……玩弄生命是很可怕的……除了安然生还,或自杀成功之外……还有要死不活……为了知道自己其实是想活下去的,我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不光是身体……还伤透了身边的人的心……但是,我现在活着……我活着因小事而感到悲欢…… 切身之痛换来的充实感在妇人心中蔓延开来。裕一心想,麻美拼命寻找的「活着的真实感」,大概就是这个吧。他忽然担心起美晴,将头探出妇人体外看了外面一眼。曾经跳楼自杀摔破头颅,在路上断气的美晴,凝视着妇人流泪。 自杀成功者与自杀未遂者。 两者之间的差异在于,有没有未来。 「这人没有死,真是太好了。」美晴涕泗纵横地低喃道。 「坐轮椅的女人名叫川上绫子,四十三岁,住在三鹰。」 裕一和美晴回到抢救对象所在的牙科诊所,向等候已久的八木他们报告,「二十六岁时自杀未遂。后来,透过精神科医师的协助解决了心理问题。」 市川问道:「你们确认过住址了吗?」 「嗯。」 「问题是,怎么让抢救对象和她见面。」 「煽动麻美小姐怎么样?」说完,裕一陷入沉思。虽说是借用大声公的力量,但有可能引导麻美前往陌生的城镇,到素未谋面的女人家吗? 「但是有问题。」市川说道。他瞥了一眼在诊所内工作的麻美,继续说:「达哉刚才传简讯到麻美的行动电话,要她今晚在家里等他。」 他终于打算提出分手了吧。然而麻美却只感到莫名的不安,尚未认知到事情的严重性。下班之后,她肯定会直接飞奔回自己家。 「既然这样,只好请建言者绫子女士——」 「这办不到。」美晴语带失望地说。 「为什么?」 「她坐轮椅。」 裕一心头一怔。原来如此。绫子如果无人协助,就连出门都不能随心所欲。明明有建言者说不定能救麻美一命,但是两人却无法见面。 「既然这样,看来还是得动员黑道——」 市川打断八木荒谬的意见,想出妙计。「只有一个方法。利用科技。透过无线电转播。」 「转播?」众人看着市川。 傍晚六点,裕一和美晴随下班的麻美回中野的公寓。八木和市川前往川上绫子家。 救难队员即将展开史无前例的抢救人命大作战。监视相隔两地的抢救对象和建言者的内心世界,透过无线电连络,再由手持大声公负责劝说的人传达对方的想法。借由这种方式,连结中野与三鹰,应该就能将麻美的内心想法告诉绫子,再将绫子的话传达给麻美。 这个前所未见的尝试,命名为「过来人经验分享/转播救人计划」。 回到家的麻美,因为不安而直打哆嗦,等着达哉前来。她隐约感觉到,和他的关系或许要结束了。一年前被赶出男朋友家的痛苦记忆掠过心头。她完全无法预料,假如今晚达哉抛弃自己,自己将会变成怎样。 「情况如何?」裕一以无线电向前往三鹰绫子家的八木和市川说话。 「进不去屋内。」市川抱怨道,「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八木在他背后叫道:「开窗!」 裕一开始紧张了。如果两人进不去屋内,好不容易拟定的大型计划,也将以失败告终。 麻美现在在厨房和卧室间不停走来走去。达哉怎么还不来?他打算来说什么?麻美打到他的手机几次,但是一直没开饥。 「你们还没进去吗?」美晴对着无线电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就快了!」市川说,「八木先生在诓骗小学生,想让小学生按门铃。」 裕一不禁低吟。空前的救人计划的命运,竟然要交在孩子手中,让孩子按完门铃就闪人。 这时,屋内响起电子铃声。麻美和两名救难队员都吓了一跳,盯着声音的来源。爱情片的主题曲,是达哉的来电铃声。 麻美的心跳加速。打开行动电话一看,原来是收到了简讯。 达哉应该不会来麻美家。裕一不好的预感成真。浮现在手机的液晶荧幕上的是,来自情人的分手信: 「我已经受够你了。我们分手吧。再见了。啊……真痛快。」 佯装轻佻的恶意,化为钝器直击在麻美的心上。麻美握紧小小的手机,以冷若冰霜的目光反复看了好几次,然后拿起餐桌上的钥匙圈。 「美晴姐,请阻止她!」裕一透过无线电传达,「她想去男朋友家!」 「去了也没用!他已经不住那里了!」美晴叫道,「忘了昨晚的事!」 麻美停下脚步,伴随自己被抛弃的绝望感,对达哉的憎恨彻底爆发。麻美为了发泄怒气,用手机回了一封简讯。 「我死给你看!」 裕一知道她是认真的,吓得手足无措。麻美走向卧室,从衣柜中拿出美工刀。 「住手!你这么做又能怎样!」美晴只能说出陈腔烂调的劝说台词。 麻美伸长刀刃。 「住手!」裕一也卯足了劲。这样下去的话,会监视到切开血管的痛楚。 麻美注视左手手腕。皮肤底下仅仅数公厘处,她的脉搏正在跳动。麻美撕下OK绷,用美工刀毫不犹豫地就是一刀。 痛彻心扉,鲜血四溅。但是没有造成致命伤,只是前一天的伤口绷开了。美工刀的刀刃因黏稠的血液而生锈。麻美旋即露出扫兴的表情,从桌子的抽屉拿出新刀刃。 「这样会来不及!」 裕一一叫完,从无线电听见了八木的声音。「今天是晴天。」 「八木先生!」 「听见了吗?我们进入屋内了。川上绫子女士就在我们眼前!」 接着传出市川的声音。「我已经进入她体内监视了!」 「麻美小姐想自杀!」 抢救对象正在换美工刀的刀刃。 八木煽动川上绫子,「眼前有女孩子想割腕自杀!该对她说什么?」 市川直接传达浮现绫子心头的答案:「现在这样就好。」 美晴在麻美耳边复诵这句话:「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现在这样就……? 发自内心的低喃声,令麻美停止动作。 「你保持现在这样就好。」绫子重复说道。 「你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麻美神情恍惚地盯着双手。右手握着美工刀,左手手腕血流不止。 ……我现在这样就好……? 至今从没想过这件事。这个念头令人意外。 裕一知道麻美失去自杀的冲动,赶紧离开她的身体。 美晴架着大声公,问道:「怎么了?」 「请你代替我进入她体内!」 「为什么?」 「美晴姐要和麻美小姐一起治好心病!」 美晴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怯。她正在退缩。 「快点!」裕一抓住美晴的手腕,将她推进麻美体内,然后戴上夜视镜,抽出大声公。 美晴以孱弱的声音,传送到抢救对象的内心世界。 ……现在这样就好?……为什么?……我明明想自杀后嫁祸给男友…… 涌现麻美心头的疑问,经由美晴、八木,然后转播给绫子知道,再传回绫子的回答。 「你想自杀然后嫁祸给男朋友,但你还没死。现在,你要撑住别死。」 ……可是…… 「感受当下!了解现在的你!你现在想要什么?说出来!」 麻美眼眶泛泪,双唇发颤。从递体鳞伤的内心深处,听见了她真正的心声。「我想变得更幸福。」 绫子的回应只停顿了一下。或许是麻美的身影与从前的自己重叠了。 「想起刚才的事,你现在这样就好。但是,如果你想变得比现在更幸福,就得改变自己。」 ……改变自己…… 不安在抢救对象心中蔓延开来。她害怕踏出摇篮一步。裕一能够感觉到美晴传达麻美心声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你得不到幸福呢?说出来。」 自己背负的生活压力,一下子填满了麻美的心。裕一从夜视镜中,看见她全身剧烈晃动。 「亮红灯。」裕一小声地报告。 ……别人浑身带刺……以表情和言语伤害我…… 「具体来说?」 麻美搜索前一天的记忆,想起挨院长斥责那件事。 「那个人恨你吗?他想攻击你吗?」 麻美在心中点头,肯定没错。 「你怎么能一口断定『肯定没错』?如果改掉缺点,你自己也会变好。对方是为了你好才那么说的,不是吗?」 理智上能够理解,但是却拿自己畏怯的心没辄。 「这样就好。害怕也无所谓。如果你在害怕的同时,脑袋中能够思考的话就好。」 麻美莫名地开始了解,自己现在的模样渐渐在改变。但是另一方面,她认为要将覆盖内心的黑暗本身化为语言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将别人耍得团团转,若无其事地伤害别人、任凭冲动和男人上床。自己会讨人厌根本没有理由。 「一样,」绫子说,「你只要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就好。将目光锁定在行为上。这么一来,你就会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会做出讨人厌的事。」 麻美受够了自己,认为自己办不到。她想抛下一切置之不理。 绫子接收到她的心情,寻找别条途径。自己凭空想像,不停劝说的人从事什么工作呢? 八木答道:「对方是牙医助手。」 「这是份好工作。你很了不起呀。」 过度的称赞,令麻美十分尴尬。 ……我一点也不了不起…… 「不,你很了不起。别用挑剔的眼光看自己。在你心中,有良善的自己。想认真工作,对人有所贡献的自己。」 ……良善的自己……? 这句话稍微抚慰了麻美的心。 「有工作是非常好的一件事。而且,为了需要你的人工作也非常棒。那就是你的容身之处。」 ……可是,我明明对工作感到空虚…… 「你之所以感到空虚,是因为另一个你害怕改变。但是你没有输给改变,持续地工作。你的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对你是有帮助的。就算遇到辛苦的事,也别辞掉工作。放心,你会顺利克服困难的。」 不安与放心在麻美心中僵执不下。 「你今后或许会因为耐不住寂寞,而想和某人同居,但是千万要避免这么做。假如和不试着了解你,只会骂你的男人一起生活,幸福只会离你愈来愈远。使你觉得孤独的,是只爱自己的男人。那并不是你的归宿。」 麻美脑中浮现达哉的身影。因为绫子无意间触碰到了令她冲动自杀的问题核心。被抛弃的绝望,与对他不按自己的意思行事的愤怒复发,麻美的心被迫处于即将割腕前的状态。 美晴发出接近尖叫的声音。「她要割腕!」 无线电中立刻传来绫子的话:「这就是现在的你!只要恢复聊才感觉到的状态!那样就好!维持刚才那样!」 麻美想割腕,但没割下去。她回到先前的自己,咬牙忍耐。裕一感觉自己看见了麻美心中「好的自己」。心中希望活得幸福羸弱的光辉—— 这时,来电铃声响起。裕一看见行动电话的天线亮着红光,感到不寒而栗。是达哉传来的简讯。事到如今,他还想说什么呢?麻美被拖回现实中,伸手拿行动电话。 「住手!别看简讯!」 裕一的劝说迟了一步。麻美打开简讯。 「Re:我死给你看 你真是差劲透顶的女人。想死请便!」 麻美将行动电话砸在墙上,扯开嗓门大叫。她号啕大哭地握紧美工刀,想插进手腕,但是她诉说心如刀割的叫声,传入了救难队员及绫子的耳中。 「跑!」裕一直接传达绫子的话,「厨房!跑去厨房!」 完全受冲动控制的麻美,听命于内心的指示在屋中狂奔。 「打开冷箱抓出冰块!快!」 麻美丢下美工刀,从冰箱中抓出冰块,钻进掌心的寒意,马上变成了剧痛,她无法忍受,冰块陆续从她手中掉落。 「再抓一把冰块!快!」 麻美用双手抓取冰块,捧到胸口,寒冷彻骨的疼痛令全身颤抖。一日一忍不住掉落,不待绫子的指示,又主动握紧另一把冰块。即将爆发的失控冲动、不安,都渐渐消失在冰冷的疼痛中。 「你办到了!」无线声中传出绫子的声音,「你在不伤害自己的情况下,战胜了最糟的状况!对吧?」 麻美盯着散落一地的冰块,在惊讶的同时,感觉到自己的改变。 ……我在不割腕的情况下……战胜了……最糟的状况…… 「感觉现在。现在应该和刚才的「现在」不同。你稍微有所改变了,对吧?」 麻美闭上双眼。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夸奖自己。这就是真正的自己吗?这个世界好像待起来舒服了一些—— 「如果感到不安,就试着仔细思考。忘了打电话给你的人,并非舍弃了你。臭着一张脸的人,不见得村厌你。说不定对方只是板着脸在想晚餐的事。」 麻美脸上露出微笑,令裕一感到意外,然后变成幸福的感觉。他心想,如果在她体内监视的美晴也笑了该多好。 「你觉得别人之所以会看起来肤浅,是因为你单纯只看见对方好或坏的其中一面。你没有看见别人的内涵。一旦看见别人心中坏的一面,就觉得那代表了一切。你害怕受伤,于是攻击别人。但是啊,人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多面体。不光是人。所有事物都有其中间地带。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或许令人厌恶,但是记得仔细观察。于是你会发现,你的朋友是好人,同时也是坏人;你自己有时乐于助人,有时使坏心眼。」 红色鲜血从麻美的左手手腕滴落在她凝视的地板上,与冰块四周融化的水融合。 「接下来就只剩习惯。习惯半吊子的放心、半吊子的善意、半吊子的恶意。人类社会就是这种玩意儿。」 麻美忽然感到不安,用指尖拎起一颗冰块。 「如果觉得不能适应,就回到现在的你。做现在的你就好。今后只要一一收集小小的幸福。快,就从现在开始吧。」 握在手中的冰块从右手交到左手,再交回右手,每当寒意增加就换手。不久,冰块融光,手中的疼痛付诸水流,麻美全身的晃动停止了。 「抢救成功。」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说,当场虚脱坐了下来。 他听见身在三鹰的八木和市川发出欢呼。两人鬼叫半天后,称赞使这个史无前例的大型计划成功的大功臣川上绫子。 「阿姨,搞定了!」 「真是感激不尽!」 裕一心想,坐着轮椅的妇人心中应该在祈祷吧?绫子肯定打从心底想帮助想重蹈从前自己覆辙的人。 感谢绫子的同时,活下来的麻美变得可爱。她伫立在厨房的身影,看起来像在抓住自己的生命。裕一大喜之下一把抱住她。但,搂在怀中的却是美晴。裕一穿透抢救对象的身体和美晴在抢救对象体外相拥。 「美晴姐,怎么样?」裕一问道。救难队的唯一女性脸颊上挂着泪痕。「心情稍微变轻松了?」 美晴点点头,迅速将脸靠过来。那一瞬间,裕一之所以感觉时光飞逝,或许是因为闭上双眼的缘故。 「裕一,谢谢你。」 美晴的吻传达的只是爱,而不是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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