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太秦寺 一 天花板附近有格子窗,窗口斜斜射进阳光。 亮光刚好照在那尊佛像的脸部及上半身。 那是尊金光闪闪、肢体优美的佛像。 是尊右足搁在左大腿上,半跏趺坐的弥勒菩萨像。右肘搁在右膝上,右手食指尖和大拇指尖合成一个圆圈,轻松伸出的中指停在看似触及又看似没有触及的右颊之处。 地点是——太秦寺,亦即蜂冈寺(注1)的绘堂中。 其他另有药师如来、阿弥陀如来、明王像等,但唯独这尊菩萨像的四周似乎飘荡着特殊的空气。 这尊佛像完全欠缺人类所有的鲜血温度、肉体味道之类的特色。一般说来,无论任何佛像,其肢体中或多或少都会残留着雕刻者的心意与愿望,这尊佛像却完全没有。 宛如一尊以「弥勒菩萨」之名浮在虚空中的,纯粹观念性的存在。 光君站在佛像前,注视坐在阳光中的佛像。 光君平时总浮在嘴边的微笑,和佛像嘴边浮出的那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有点相似。 假如这尊菩萨带着活人的肉体和鲜血、骨头现身这世上,大概就是具备如光君那般的肢体和表情,存在于这人世吧。 芦屋道满站在光君一旁。 蜂冈寺住持忍海身穿黑色僧袍,站在道满身边。 绘堂中只有此三人,没有其他人。 因为忍海于事前摒退所有人,并吩咐: 「直至我们出来为止,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您觉得如何……」忍海问光君。 「太美了……」 光君叹息着低语。 「可是……」 光君说到此,又闭嘴。 「怎么了?」忍海问。 「不,我只是觉得,倘若这位神只是人,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人。」 「人?」 「是。」 从历史观点来看,佛陀释迦牟尼是人。原名悉达多·乔达摩,是生于释迦族王族家的王子。此人因悟道而成为佛陀——亦即成佛,但即便他成为佛,佛陀释迦牟尼是人这点,终究是不变的事实。 至于菩萨,是针对成为佛陀前之存在的称呼。换句话说,悉达多·乔达摩在悟道成佛之前,是菩萨。 也就是说,菩萨之存在本为人。 可是—— 佛陀释迦牟尼虽然是人,但大日如来佛——或者说其存在,却并非人。 人们称呼统率宇宙根本原理的存在为大日如来,但是,大日如来既没有生为而人的史实记载,也没有留下任何传说性的故事。换言之,大日如来是一种哲学性的存在。 就此意义来说,弥勒菩萨也是一种哲学性的存在。 据云,佛陀释迦牟尼入灭后,经五十六亿七千万年时光,弥勒菩萨将出现于此世,救济众生。这期间,菩萨一直在所谓「兜率天」之处修行。 为何要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才出现呢? 这和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的寿命有关,并与兜率天的时间单位有关。 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的寿命是四千年。 兜率天的一日相当于人世的四百年。 若按此方式计算,就得将四百年乘以三百六十倍,再乘以四千。 得出的数字正是五亿七千六百万年。 不料,「五七六」这数字经过世世代代的传授,变成比较好记的「五六七」,再演变为五十六亿七千万年。 总之,这是段极为悠久的时光。几乎等同于无限。 光君当然明白这段时光的知识。 他明白眼前这位菩萨存在于几近无限的时光中,却又特意如此问。 「我只是想,这位神只到底有无动心的一刻……」 「这话怎么说?」 「例如,这位神只观看了花,尔时,他到底会不会萌生花很美的感觉呢……」 「……」 「花,正因为会谢,人们才会感觉花很美。凡有性命之物,正因为都会走向死亡,人们才会对其生出爱怜吧?只有人才能觉着美,只有人才能生爱怜,因为人本身也在走着同一条生、老、病、死的路,因此人才会赏花、惜花,不是吗……」 道满呵、呵、呵地笑起。 「你说的花,我听起来像在述说女人……」 「是吗?」 「嗯,听起来像是在说女人。」 忍海听了两人的对话,开口说: 「听着两位大人的对话,我觉得仿佛是在聆听说法。」 忍海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头子。 无论他开口说话或默不作声,总是眯着双眼露出微笑。 「事前,我听说源氏大将想观看这尊佛像,今日才打开此绘堂,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可以听到这些话……」 光君是先帝之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是这个国家的皇子。 具皇子身分的光君说想观看寺院里供奉的佛像,当然没有任何寺院敢拒绝。 忍海说后,道满呼呼轻笑,接着望向光君说: 「具有那种容貌的人,无论观看花,或观看人饿死的尸骸,大概也如此刻一样面不改色吧。我说的对不对……」 从道满的表情看来,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在对光君说:「你的容貌和这尊佛像很像。」 「可是,我无力拯救人……」 「任何人都无力拯救人。无论佛陀……」道满望向忍海,接道:「或异国神只……」 忍海依旧面带笑容。 「异国神只吗……」 忍海重复了道满说的话。 道满将视线移向弥勒佛,低声说: 「夏四月庚午朔己卯日,立厩户丰聪耳皇子,为皇太子……」 这是《日本书纪》卷第二十二〈丰御食炊屋姬天皇〉——记载推古天皇(注2)事迹里的一节。 内文记载,厩户丰聪耳皇子——亦即被后世人称为「圣德太子」之人物,在这天成为皇太子。 「这有什么关系吗?」 「听说,建造此寺院时,厩户皇子赏赐了这尊佛像给秦河胜大人……」 「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此寺院别称太秦寺,为何会有这种别称呢?」 「据说,是因为往昔秦酒公(注3)在纳税时,上缴堆积如山的丝绸,因此蒙受御赐『禹豆麻佐』之姓,后来此地地名变成太秦(注4),于是此寺院也就别称太秦寺……」 「寺内有祭祀木嶋坐天照御魂(注5)的神社吧……」 「是。」 「那儿有口『元礼之池』,池中有个小岛吧?」 「有。」 「岛上是不是有个三柱鸟居?」 「是。」 三柱鸟居——又称三鸟居,是在三根柱子上各自搁着横木,同时面向三方向的鸟居。 从正上空看下来,三根横木刚好形成三角形。 「很罕见的鸟居。」 「是的……」 「这座木嶋神社境外,是不是另有座大酒神社(注6)?」 「是。」 「听说『大酒』也可以写成『大避』(注7)。神社内祭祀的是块大岩石吧?」 「是。」 「此地本位贺茂之地,后来让给秦氏……贺茂一族人原本祭祀的也是岩石吧?」 「我也听说是这样……」 「岩石是石神。石与宿同音,所以是宿种。我们操纵的式神,原本也是宿神的一种。宿种是日本国最古老的神只吧?」 「您说的话,很有趣。」 忍海依旧面带笑容。 「皇后怀妊开胎之日,巡行禁中,监察诸司。至于马官,乃当厩户而不劳怱产之……」 道满再度念诵《日本书纪》里的一节。 内文意思是,穴穗部间人皇女(注8)在怀孕期间,撞到马官马厩之户门,当场产下圣德太子。 「也因此,众人都称该皇子为厩户皇子……」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忍海道。 「这位厩户皇子为了在这个国家推广新神只——佛,竭尽他的智识与精力。」 「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吧。」 「事实真仅是如此吗?」 「什么意思?」 「厩户皇子竭尽心力推广的宗教,真的仅是佛教吗?」 「……」 「您知道景教(注9)吗?」 「没听过……」 「是祭祀异国神的宗教。」 「是吗?」 「据说唐国有祭祀这位神只的寺庙。」 「是吗?」 「您知道那寺庙的名称吗?」 「不知道。」 「叫太秦寺。和这儿的太秦寺同字。」 「那真是……」 忍海仍面带笑容,只是,笑容看似黏在嘴唇,僵住了。 「道满大人,您这句话的意思,该不是想说这寺院里祭祀着景教的神只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 道满的黄色眼眸发出亮光。 「这……」 「秦氏一族本就信仰景教,秦河胜大人是不是请求圣德太子允许他们信仰此神只呢……」 「怎么可能……」 「听说,景教神的神子出生在马房……」 景教,亦即基督教聂斯脱里派。 「而且,听说信仰该神子的信徒都会礼拜十字。因为十字正是那位神子的象征……」 道满望着忍海,这回第一次凝望良久。 「这、这,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刚才我提到的三柱鸟居,您认为象征什么呢……」 「象征什么呢?」 「其一,象征此地固有的古老宿神。其二,表示对佛陀的敬意。另一正是象征景教……」 「您的分析很有趣,但光凭这点不能证明……」 「从上空观看三柱鸟居,形状呈三角形……两个三角形合起来,便是……这是信仰景教母神的古代王陀昆泥(注10)的徽纹……」 「不,这是我们日本国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笼目纹(注11)吧。」 「听说,用景教信徒的原始语言来解释的话,『太』表示光,『秦』表示赏赐……」 「……」 「您忘了吗?我名叫秦道满,我也是流有秦氏一族血脉的后裔……」 道满看似很愉快地笔直望向忍海。 「忍海大人呀,您知道一件事吗?」 「什么事?」 「无论任何神只,在她们进入新国度时,都会改为各式各样的名字,再和当地的古神相依为命……」 「……」 「高野山圣地之所以祭祀着丹生之种——丹生都姬(注12),是因为空海和尚自唐国引进新神大日如来,为了让大日如来依附在当地古神身上,才建造了这两座神社……」 「……」 「在这太秦之地建造祭祀古代宿神的大酒神社,也是基于此道理……」 「哼……」 「大酒神社祭祀的神体是让新神依附的宿神,所以取名为摩多罗神……」 「哼,哼……」 「大酒神社于何时举行牛祭呢……」 「哼……」 「这位神只在牛祭当天,会骑在牛背现身吧?」 「没错……」 「帝释天(注13)是守护佛法的神只,但其实祂原本是天竺的因陀罗神……」 忍海的嘴边早已失去始终挂着的笑容。 「这太秦之地所祭祀的真正神只,是弥勒佛,也是摩多罗神……而此寺院表面看似祭祀贺茂神只,其实真正祭祀的是景教的神只……」 「您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此事吗……」 「证据就在这儿啊。」 「这儿?」 「正是这个……」 道满将发光的黄色眼眸移向眼前的弥勒菩萨像。 「为什么这尊佛像是……」 道满没有立即回答。 他再度将视线移向忍海。 「这位弥勒佛也是在世界各国流浪了数千年,改过无数次名字……」 「哼……」 「在天竺……祂的梵语名称是梅呾利耶(注14)……」 「……」 「在更远古、更西方的国家,祂是被称为密特拉、密多罗的太阳神。另一称呼是密罗,与佛教结合时,便改名为弥勒。密特拉种的供品正是牛。」 听道满如此说,忍海无言以对。 「据说景教经典记载着,景教古信徒礼拜黄金仔牛……」 「……」 「密特拉神……亦即密多罗神,来到太秦之地后,变成摩多罗种。而摩多罗神也正是弥勒神。有关太秦寺隐藏的主佛弥勒菩萨的传说,应该另有一段演变为骑牛之神——大威德明王的过程,但这段过程被删掉了。为何呢?因为大威德明王神没有景教神的任何象征。但这位弥勒佛有……」 「唔……」 忍海低声叫出。 厩户皇子允许你们信仰景教。但皇子只允许你们在这个国家的阴影内信仰景教。当时皇子很需要你们的……不,应该说我们秦氏一族的智能与力量。因此,秦氏一族和厩户皇子协力建立了这个国家。而厩户皇子为表示暗地允许秦氏一族信仰新神,才赏赐这尊弥勒佛给秦氏一族……」 道满嗤笑。 「我们的神只也是生于马房……当时的秦氏大概如此诓骗了皇子吧。忍海大人,您说是不是呢……」 「这尊弥勒佛有……有什么景教象征……」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景教神只的象征是十字……」 忍海听了道满这句话,脸色大变。 「您看。」 道满指着弥勒佛。 他指的地方正好是佛像的右足搁在左腿上的交叉处。 「这儿不正是象征景教神只的十字吗……」 道满还未说完,忍海便发出叫声。 「啊!」 忍海用双手覆住脸,说: 「你,你怎么连这个都……」 「我刚才说过了嘛,我名叫秦道满。虽然生于播磨,但我也是秦氏一族的后裔。难道您认为我这些年都是白活的吗?我本来就对我们秦氏的种只深感兴趣。前些日子还潜入坂越的大避神社(注15),偷看了古书卷。我在各个地方得知了各种事……」 「你说这些话里头的事,有些连我们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来找我们?快说!是打算恐吓我们吗?你到底想要什么?丝绸?黄金?还是权力……」 「呵呵。」 道满露出黄牙嗤笑。 「真无聊。你说的东西,我道满都不需要。这些都是我过去舍弃的东西……」 「那,那你想要什么?」 「因为发生了一件连我这道满也无法解决的事。我是来拜托你帮忙……」 「要我帮忙什么事!?」 「在我说明此事时,应该自然而然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古神……」 道满说到此,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喀」、「喀」、「喀」的低沉笑声。 光君抬头望去,看到头顶上方的横梁上盘踞着一团类似黑影的东西。 是那个—— 光君暗忖。 看到黑影,光君立即想起一件事。 正是几天前的夜晚,自阿哇哇十字路口归去途中遇见的黑影。 那黑影轻飘飘地浮在半空,随即落到道满和光君面前。 「道满,你终于来到此地……」 对方发出泥土煮滚般的声音。 是个身穿黑色神人服的男人。 二 「服侍大酒神的神官中,有人听说过『隐祝』这名称,指的是你吗……」道满问。 「道满,原来你已知道『隐祝』这名称……」 「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道满看似很高兴。 服侍神只的神职有各式各样的称呼。「主神司」、「宫司」、「弥宜」、「神人」、「祝」……等等。 其中,「神人」和「祝」是杂役。有时「神人」会手持武器,成为僧兵。 「视」是负责祓除罪孽或洁净污秽的职务,另一称呼是「放」,在所有神职中,地位比弥宜低,算是下级神官。 与「祝」相近的词是「葬」,由此可知,他们负责的工作不仅喜事,也包括一切人们忌诲的物事。 是和人的死亡有关的职务。 附带一提,「放」(注16)殴打吊在树上的尸体以赶走恶灵,换句话说,「祝」的职务是守护神只与人类,驱逐所有污秽、恶灵和魑魅魍魉。 「你叫什么名字?」道满问。 「道满呀,你以为身为隐祝的人会报出名姓吗?」男人答。 那男人看上去约五十多岁。 「我们在阿哇哇十字路口见过面吧?」道满问。 对方没回答。 对方把手藏在黑衣内侧,弯着腰凝视道满,或许他手中藏有某种武器。 「你化为老头,在我们咒师之一身上耍弄了引虫的技俩吧?」 隐祝男人依旧没有回答道满的发问。 「忍海大人,干脆杀掉这些家伙,丢给狗吃……」隐祝男人说。 「你杀得了我!?」道满扬起嘴角。 「要不要试试看……」 此时,隐祝男人的身体看似逐渐在膨胀。 这时—— 「不行呐……」 淡漠的声音响起。 开口的是光君。 什么!? 隐祝男人望向光君。 「你们想在这儿打打杀杀,其实也无妨,只是,能不能再等一会儿。」 声音毫无怯意。 光君面带笑容望着隐视男人。 笑容清澄。 光君的沉着态度,似乎令现场一触即发的温度暂时冷却下来。 「为什么……」隐祝问。 「你们若打起来,我会被卷进去……」 「你已经卷进来了。我说要杀掉的人,也包括你在内……」 「你杀不掉。」 「怎么说……」 「我真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认为能杀掉类似道满大人这样,成天面对妖物的人物……」 「你是说,我杀不掉道满?」 「是。」 「既然如此,你何必阻止……」 「我不得不阻止,如果你们在这儿打打杀杀起来,万一让你死去的话……」 「会怎样?」 「我便无法得知我想知道的事……」 「什么!?」 「隐祝大人,如果让您死去,那么,即便忍海大人还活着,他大概也不会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 「有关你们的神只之事。」 「你说什么!?」 「我本来是为我妻子的事前来,不过,这问题先且搁下,我对两位大人提及的话题深感兴趣……」 「是吗……」 「在解决我妻子的问题前,我想先知道一件事:你们祭祀的神只,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呢……」光君问。 隐祝喀、喀、喀地笑出声。 「我以为你会求我饶你一命,没想到你竟说想知道我们的神只……」 「是。」 「道满,你今天带来的男人真怪……」 隐祝至今内心的紧张情绪,似乎平缓下来了。 「假如你打算杀掉我们,能不能请你在动手前,先告诉我,你们祭祀的神只到底是谁……」 「哎呀,事情变得很奇怪。我正是为了隐瞒我们神只的真面目,才打算杀掉你们,可是,你现在话中之意,似乎想让我们主动说出我们的神只的事……」 「正是如此。」 光君毫不犹豫地答。 「唔……」 隐视举起右手,用指尖搔着头。 「忍海,这事怎么办……」隐祝问。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忍海也一头雾水。 道满则面带笑容望着眼前的一切。 「啧!」 隐祝昨舌,露出苦笑。 「好吧,我就告诉你,忍海,可以吗……」 隐祝改变对忍海说话的语调。 「唔,嗯。」 忍海也情不自禁地点头。 「源氏大将大人呀,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隐祝下定决心似地说。 三 「你们的神只,有名字吗?」 光君首先如此问。 「当然有……」 隐祝答。 「在唐国,不,在这个日本国也一样,我们的神只都被称为阿罗诃。有时也称为『耶和华』。」 「若向那位神只礼拜,祂会为我们做些什么呢……」 「会让我们在天国重生……」 「天国?」 「嗯。」 「这么说来,是任何人都可以重生吗?」 「并非任何人,但就某种意义来说,应该也是任何人……」 「意思是,只要神只看中,无论任何人都可以重生吗?」 「是的。」 「那该怎么做,才能让神只看中呢?」 「信仰。只要衷心皈依神只,遵守教规,向神只礼拜,任何人都可以……」 「原来如此……」 光君点头,继而问: 「话说回来,那个所谓的天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是个好地方。」 「怎么个好法呢?」 「那儿没有痛苦。只有喜悦,只有善人……」 「那儿有美女吗?」 「当然有。只要在天国重生,任何人都能成为俊男美女。」 「有恋爱吗?」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问这种问题……」隐祝笑道。 「有恋爱吗……」光君再度问。 「不知道。」 「那么,有酒吗?」 「你的问题很有趣。」 「有酒吗?」 「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个天国是不是类似阿弥陀如来将会带我们前去的极乐净土呢……」 「喂,忍海,这位大人在向我们挑起宗教论争辩……」 隐祝望向忍海道。 「你向他说明何谓极乐净土吧……」 忍海听后,如此答: 「极乐净土和天国是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地方?」 「我们有部秘藏经典。经典上记载着此事。」 「什么经典?」 「是你们不知道的经典。我们不能说,你们也不用知道。」 忍海说到此,道满插嘴。 「是《世尊布施论》(注17)吧?」 「你、你怎么知道经典名!?」忍海惊叫。 这部《世尊布施论》是传自唐国的景教汉译经典。 后世,亲鸾(注18)将在西本愿寺的经堂读到这部经典。 「始布施若左手施勿右手……」 道满歌唱般地低声念诵。 然始布施,若左手布施,勿令右手觉……(注19) 内文如此。 「看飞鸟亦不种不刈亦无仓坑……」 道满继续道。 你们看天上的飞乌,既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注20) 这是《新约》里(马太福音)中「登山宝训」(注21)一节。 「这是世尊在山上对门徒教诲时说的……」道满道。 「你在哪里看到的!?」 「我潜入圾越的神社那时,在里面读到这部经典。」 「什么!?」 「这部经典中提到的世尊,指的不是阿弥陀如来。不,也可以说是阿弥陀如来。忍海大人,您说是不是呢……」 「……」 「这位世尊是景教的神只……不,应该说是神的儿子吧……」 「祂既是神,也是神子……」隐祝说。 「圣父、圣子、圣灵,为同一本体。」忍海加了一句。 「您是说,祂是圣父的圣子……」光君问。 「嗯。」忍海点头。 「既然是圣子,那祂应该有生祂的母亲吧……」 「有。」 「既然父亲是神只,那祂的母亲也应该是神只吧……」 「不,祂母亲不是种只。母亲只是在体内怀了圣子而已,她是人类。也有人视这位母亲为神只,但我们不是……」 景教门徒忍海说。 「圣父,圣子,圣灵……原来三柱鸟居其实是指这三者?」 听道满如此说,忍海答不出话。 「大避神社,也可以写为大辟神社。陀毘泥在大唐也可以写为大辟。这应该不是偶然吧。」 道满说。 「阿弥陀是光神,阿罗诃也是光神,太秦则是天赐的光之意……」 「……」 「寺内有口井,名叫伊佐罗井,这是『一赐乐业』(注22)的意思吧。景教经典中,是不是记载着最初祭祀阿罗诃神的人,是一赐乐业的民众呢……」 道满无声地扬起嘴角,露出黄牙。 「道满大人……」光君出声呼唤。 「什么事?」 「道满大人曾说过,这世上没有阿弥陀的极乐净土。」 「嗯,确实说过。」 「既然极乐净土和天国是同一个地方,那么,所谓天国,不是也不存在吗……」 「不存在。」 「原来如此……」 光君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的看法呢?」 「我吗……」 「无论净土或天国,你认为它们存在吗……」 「我想,说不存在比较……」 光君说到这里打住,轮流望着道满、忍海、隐祝三人。 「说不存在比较能够让人心服……」 光君笑出。 「不过,比起这点,另一件事实在令人费解,你们刚才说的那些事,为什么必须不惜杀人也要隐瞒到底呢……」 光君一脸认真地问。 「因为隐瞒过一次……」 忍海开口。 「既然隐瞒过一次,我们就必须隐瞒到底。我们这寺院是以推广佛教教义为名,在此地存续到今日。万一大众得知自己在这儿合掌礼拜的其实不是佛,而是景教的神……」 隐祝代替忍海接着答。 「朝廷将不再庇护寺院,这寺院也将以欺骗朝廷与民众的罪名,一口气被废,到时,我们秦氏一族有可能遭放逐。万一真发生这种事,秦道满呀,你也别妄想自己能保平安无事……」 「你别小看我!」 道满双眼炯炯发光。 「我连此刻都不保性命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道满哈哈大笑。 「道满啊,你来此寺院的目的不是为了大笑吧……」隐祝问。 「嗯。」 「你刚才说,你有事想问我们?」 「对……」 「你到底想问什么?」 「神。」 「神!?」 「没错。」 「你不是说,种不存在于这世上吗?」 「我没说神不存在。我是说,极乐净土不存在。」 「哼。」 「我对你们的神和天国,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无意向别人说出这寺的秘密。要不然,我怎么可能明明知道这么多,却没有说出半个字呢……」 「你想知道什么事?说吧。」 「坦白说,我现在陷于困境。」 「像你这种妖物,也会陷于困境吗……」 「当然会。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遇到连我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不,好像不能说陷于困境,应该说遇到令我费解的问题。我很不满,所以才来请你们帮我想个办法。」 「道满,这还真是难得殊胜。」 「呵呵。」 「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来问你们有关异国神的事。我想,你们对异国神的知识应该了解得比我更详细……」 「既然如此,从一开始,你亲自来问不就好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 「你来之前,不是派了一些无聊人士来刺探我们吗……」 「我只是打算在我亲自来之前,多掌握一些这寺院的弱点……」 「你这狗屎老头……」 「承蒙夸奖,我很高兴。」 「说吧。」 「嗯。」 道满点头,转头望向光君,再将视线移至隐祝。 「这男人的妻子,目前陷于很危险的处境。」 「唔……」 「我正是来求你们帮我解谜……」道满说。 四 「原来如此……」 听完道满的说明,隐祝说此话时,斜斜射在弥勒菩萨的阳光已逃至东侧,只剩搁在左大腿上的右脚尖还在发亮。 从格子窗进来的不只是阳光,也混有蝉声。暮蝉(注23)的澄澈叫声在绘堂内回响。 「你要我们解开谜题吗……」 「是的。」 谜题有两道。 第一道谜题是: 在地底迷宫深处的黑暗中,兽头王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这是什么? 第二道谜题是: 可怜的王在其中哭泣,悲叹解不开系紧的结。到底谁才能解开这结呢? 「有关这个,我想起几件事……」忍海低语。 「什么事?」光君问。 「是与古代众神和王有关的事。这些古代众神和我们的神只是不同神,不过,双方都和牛有关,而且,双方都和兽头王或皇子有关……」忍海答。 「对了,正是那个故事。」 隐视点头。 「长久以来,我们的神和这些众神始终在争斗。因此,我们知道并记载了不少这些异教神的故事,直至今日,仍牢牢记得……」 忍海仰头望向窗口射进的阳光。 「牛和兽头王,黄金,还有太阳神……」 忍海说完,闭上双眼。 隐祝望着光君和道满。 「你们从这两道谜题追溯至牛头天王——黄泉之王素戋呜尊,乘牛的大威德明王,同样乘牛的摩多罗神,最终来到我们这里,实在很厉害……」 隐祝感慨万千地低语。 「我们确实是一面祭祀佛,另一面又祭祀我们的神。我们借用祭祀这块土地之神的贺茂一族之力,在大酒神社祭祀贺茂神,其实真正祭祀的是我们的神。对我们来说,要同时祭祀我们的阿罗诃神、佛教的弥勒佛,以及身为贺茂的神宿神摩多罗神这三尊神只,并非难事。反正我们本来就将圣父、圣子、圣灵这三尊视为一体,一直祭祀至今日……」 「这点不用再说明了。你快告诉我们,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对你们来说是异教神的故事吧……」道满说。 「好的……」 忍海睁开双眼点头。 「那就先说第一道谜题,我能想起的是以下的众神故事……」 之后,忍海开始讲述如下故事。 五 「我要讲的,是比唐国以西天竺国更西边的王国的故事……」 忍海说。 「在那西方大海,有个祭祀海神的岛国。据说,国王的皇子是牛头人身……」 在那个王国,每年都要杀一头公牛献给海神。 某年—— 国王祈求海神,从大海得到一头打算当作供品的白色公牛。可是,国王很喜欢那头白色公牛,遂将其据为已有,用另一头公牛当作供品献给海神。 海神大怒,对国王下了诅咒。 结果,皇后爱上了牛,而不是人。 皇后爱上白色公牛,不分昼夜地和白公牛性交。之后,生下一个牛头人身的皇子。 这位牛头人身的皇子,天生是个大力士,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对别人施暴,因此国王不得不设法解决此问题。 国王命著名建筑师建造了一座凡进去就无法再出来的地底迷宫,再将牛头人身的皇子关进迷宫。 但是,国王不得不给皇子吃食。然而,这位皇子的食物竟然是年幼的童男、童女。于是,每隔九年,国王就送七对童男、童女给这位牛头人身的皇子当食物。 某天,有位俊美剑士来到此王国,以拯救公主为借口,利用一个线球进入迷宫,杀掉这位牛头皇子,平安无事地出了迷宫—— 故事大致如此。 六 「原来如此,确实是描述住在迷宫里的牛头王的故事……」 道满点头。 虽然故事中的主角是皇子,是国王之子,但和谜题中的兽头王相通。 「不过,即便这就是谜题的答案,我还是想不通对方为何向我们出了这种谜题……」 「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这点也想不通。」光君说。 「另一个故事呢……」道满问。 「这个故事和系紧的结有关……」隐祝答。 「系紧的结……可怜的王在其中哭泣,这和刚才那故事好像也相通……」 光君似乎想起某件事,开口说。 「是吗……」 隐祝望向光君。 「换个角度来看,系紧的结也可以解释为那座迷宫。谜题问我们,到底谁才能解开这结?我想,对方的真正意思可能是在问:到底谁才能走出那座迷宫。我觉得,第一道谜题和第二道谜题或许是同一道……」 「有道理,确实有可能。不过,在讨论此问题之前,我先讲述有关结的故事。 因为时代太久远,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传说,已经很难证实,答案在遥远的时间彼方。总之,所谓神话故事,都会对应时代而改变内容,甚至连故事中的国王和众神也会改头换面……你们要先理解这点,再听我讲遖内容。」 隐视如此说后,继而叙述起以下的远古众神故事。 七 离唐国非常遥远的某西方大地,有个历史悠久的国家。 但是,这个国家没有国王。 只有一个自古以来便传流下来的神谕。 神谕内容是: 「第一个乘牛车出现的人即是国王。该人会把牛车系在神殿前,并打下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解开的绳结。」 某天,有名贫穷农夫乘着牛车前来。 那名农夫和独生子一起来到这个国家后,把车辕系在神殿柱子上。 当时,农夫用的是以撕碎的灯台树(注24)树皮搓成的绳索。 人们立即上前打算解开农夫将牛车系在柱子的绳结,无奈没有任何人能解开。 「这位大人正是我们的国王。」 于是,该农夫成为该国的国王。 此时,神又下了新神谕。 内容是: 「能解开此绳结的人,将成为世界之王。」 之后,那位农夫国王带来的儿子成为第二任国王。 第二任国王在位时—— 据说,众神中有一老神因喝了过多的葡萄酒,醉倒在国王的庭院中,睡着了。 第二代国王热情地迎进这位老神,连续十天十夜都以美酒美食殷勤款待。 这位老神回到神的宫殿后,另一位拜老神为师的神只,为了感谢国王,向国王说: 「王啊,我很感谢你。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我会成全你的愿望……」 国王回答: 「您可以让我接触到的所有东西都变成黄金吗……」 「当然可以。」 国王如愿以偿。 只要国王触到庭院的树木,树木便会变成黄金树;触到花,花也会变成黄金花。 触到成串的果实,果实即化为黄金果。 国王很高兴。 然而,他只高兴了一会儿。 因为国王用餐时,触到食物,该食物就会变成黄金;想喝葡萄酒时,酒也会变成黄金酒。 无论国王想吃什么,都会变成黄金,若想喝酒,酒亦会变成黄金酒,导致国王既不能吃也不能喝。 国王哀叹不已。 「啊,到底有没有办法让我恢复原状呀……」 最后,国王终于再向神只哭诉求救。 「你只要去某某河,浸在河水里,应该即能恢复原状。」 国王按照吩咐去做,将身体浸在河中,上岸后,果然恢复了原状。 另有一次—— 这位国王被邀请去监督太阳神和牧神的音乐比赛。 牧神吹芦笛,太阳神弹竖琴。 双方的演奏都很优美,但是,当裁判的山神认为太阳神的竖琴较优,判定太阳神为胜者。 在场的众神也赞同,只有国王不服。 「我觉得牧神比较优美……」 国王如此说。 太阳神听了这句话后,大怒。 「你的耳朵是废物。你没有必要拥有人类的耳朵。」 于是,太阳神把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 八 「原来如此……」 道满倾耳静听隐祝的描述,当隐祝闭上双唇时,点头低声道。 「将这两则故事合起来,便是谜题的答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听了你们说的有关谜题鬼的事,然后想起这两则故事而已……」隐祝答。 「我还是无法理解……」 光君开口。 「假如这是答案,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谜题鬼又为何给我们出了这样的谜题呢……」 「是啊……」 道满同意光君说的话。 「黄金杯和黄金酒……」忍海喃喃自语。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隐视似乎又想起某件事。 「什么事?」光君问。 「刚才说的那则绳结的故事,后世出现了一个人,解开了那没有任何人解得开的绳结……」 「是谁?」道满问。 「是来自西方的一位年轻大王。这位大王用自己的剑一刀斩断了那个绳结。结果,这位大王果然如预言所说的那般,成为世界之王……」 「哦,原来用剑斩断了绳结……」 道满佩服地叫出声。 「倘若,谜题鬼知道你们刚才说的这些故事,又故意向我们提出那样的谜题,那么,是不是表示谜题鬼和太秦寺或大酒神有因缘呢……」 光君一副仍陷于思索的神情。 「难道是我们的神……」 忍海还未说完,隐祝即插嘴道: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共同祭祀着大酒神和我们的阿罗诃神,或许,大酒神已明白自己是阿罗诃神的宿神兼后户神,但是……」 隐祝说到此便打住。 「但是什么……」道满问。 「但是,我们的大酒种有必要附在这位男子的妻子体内,向你们提出那种谜题吗……」 隐祝说的很有道理。 「道满大人……」 光君一本正经地开口。 「当初道满大人到底因何想到要来此地的太秦寺呢?现在您应该可以说出理由了吧……」 「这个嘛……」 道满转动着炯炯有神的黄色眸子,望向弥勒佛。 阳光早已自弥勒佛的脚尖隐遁,在地板投下格子窗的影子。 「我当然有理由……」 道满看似在对弥勒佛说话。 「什么理由?」 「我在谜题中闻到一股奇妙的味道。」 「什么味道?」 「异国味道……」 「异国……」 「乐音也是如此吧?凡是从异国传进来的东西,无论传至天竺或唐国,甚或日本国,纵然土地改变,曲调里总会留下一股异国风味吧……」 「例如《兰陵王》(注25)之类?」 「是的。」 「……」 「忍海大人……」 道满突然转头望向忍海。 「什么事?」 「比叡山讲堂有尊这么大的……」 道满伸出右掌,停在腹部高处,掌与地板平行。 「大威德明王像,那尊佛像原本是不是在这儿的……」 「你真清楚……」 「果然如此……」 「那是我们命本寺的佛像雕刻师,按照空海(注26)阿阁梨(注27)自唐国带回来的佛像外形雕成的。」 「哦……」 「正如我们把弥勒佛当作十字神礼拜那般,我们本来也打算将大酒神社的摩多罗神安座在寺院内祭祀,可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佛像,后来得知明王也乘牛,于是制作了一尊明王像,当作摩多罗种安座在寺内祭祀。」 「那尊佛像为何转移至比叡山呢?」 「往昔,圆仁(注28)大阿阁梨在叡山建造了常行堂,那时,大阿阁梨对我们说,他需要一尊后户神。」 「这件事很有趣……」 常行堂——天台僧为修常行三昧所建的堂舍。 以阿弥陀如来为本尊,九十日为期,在四周一面念佛一面回转。为此修行,圆仁于仁寿元年(注29)建设了常行堂。 「其实也可以用弥勒佛或大黑天(注30)如当后户神,不过,听说往昔释尊在说法时,来了一万名叛徒打算妨碍说法,那时舍利弗(注31)演出六十六番物真似,平息了这场骚动(注32)。所以我认为或许申乐神比较适合,因而前来请教……」 忍海以抑扬顿挫的声音如此说,好似圆仁在当时正是与他说的话相同似地。 地点在天竺只园精舍—— 据说释迦如来在此说法。 古籍记载,有一天,提婆带了一万名叛徒前来,各个手持绑着币帛的树枝和矮竹叶,边狂舞边大叫地妨碍释迦说法。 这时,释迦如来的弟子阿难(注33)、舍利弗、富楼那(注34)三人,准备了鼓、笛之类的乐器,当场表演了六十六番申乐(物真似)。结果,一万名叛徒受吸引,全体安静下来,观看这六十六番申乐,释尊才得以顺利完成说法。 圆仁说的正是这段记载。 「申乐神的代表是摩多罗神。而摩多罗神正是此寺院的神。我想劝迎摩多罗神到我们的常行堂,不知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据云,圆仁当时如此说。 然而,大酒神社的宿神摩多罗神——其神体是一块大岩石。 「我们不能割开岩石分给大阿阁梨……」 忍海说。 「于是,我们想到一个好办法。就是把安置在弥勒佛一旁的大威德明王像,送给圆仁阿阁梨当作后户神。」 既然摩多罗神是乘牛的神只,同样乘牛的大威德明王也可以比作摩多罗神,移至常行堂作为后户神…… 再说,太秦寺本来就一直把这尊大威德明王当作摩多罗神祭祀。 「当时你们也说出这件事吗?」道满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那是一百数十年前的事,当时的住持到底有没有说出此事,我也不大清楚……」 总之,圆仁答应了,感激万分地将大威德明王劝迎至比叡山。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事?」光君问。 「明白我们之前猜测的答案可能是错的。不,恐怕是猜错了……」 「猜错了什么?」 「总之,谜题的答案既不是牛头人身的迷宫王子,也不是耳朵变成驴耳的国王。不过,光是明白这点,也算没白跑这一趟。不,或许也可以说,我是为了确认我们的答案是错误的,才特地前来这儿……」 「难道说,道满大人一开始就另有其他答案……」 「也可以这么说……」 「是什么答案呢?」 「现在最好先不要说出,现在嘛……」 「那,何时可以说出?」 道满不理光君的提问,道: 「我们回去吧……」 「回去?」 「我是说,我们的事情办完了,必须赶快回去。接下来,你将会忙碌得很。」 「为何我将忙碌得很?」 「因为你必须表演六十六番物真似。」 「物真似!?」 「忍海大人,隐祝大人,我们要回去了,你们不反对吧。或者,你们仍打算杀掉我……」 「道满,你别吵。我已经打消杀你的念头。你要感谢那位年轻人……」隐祝说。 「嗯……」道满点头,「走吧……」 说毕,道满转身,迈开脚步。 九 当天傍晚—— 光君拜访了头中将。 见到头中将时,光君立即说: 「摒退众人。」 头中将马上摒退左右,此刻,只有光君和头中将两人相对而坐。 光君神色不变,白皙的肌肤,清澄的双眸,红唇依旧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只是,他全身裹着一层类似灵气的氛围,这点倒异乎寻常。 光君全身本来就散发着一种既轻缓却又冰凉透彻,类似锋利刀刃特有的光芒, 但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把这刀锋部分朝向四周人。但是,此刻的他——看似已自刀鞘拔出那把刀刃,并将刀尖朝向外侧。 「我妹妹发生了什么事吗!?」头中将问。 妹妹,指的是光君的妻子葵之上。 「她倒是一如既往……」光君答。 夜间的黑暗逐渐逼近庭院。 蝉声已停止,庭院的树木和草丛中发出初秋的虫鸣声。 虽然已近掌灯时分,却因为摒退了所有人,屋内没有亮光。 头中将在这种昏暗之中问: 「到底什么事?」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一定要答应。因为只有你能帮忙……」 「你先说你想拜托什么事……」 「我想拜托你在明天夜晚去一趟比叡山……」 「比叡山!?」 「和我妻子一起去。」 「你说什么!?」 头中将大叫,这也难怪。 因为葵之上的病状若真如光君所说,一如既往的话,根本无法前往比叡山。 何况,葵之上怀有光君的孩子。 「用步辇搬运。不是要让她走路。」 「话虽这么说……」 「拜托。只有你能帮忙。」 光君说。 注1:广隆寺的别称。 注2:日本第三十三代天皇(在位五九二—六二八年),亦首位女天皇。谧号丰御食炊屋姬尊,即位之初立侄儿圣德太子为太子,总摄朝政。 注3:传说秦氏之祖为五世纪初自朝鲜渡海而来的弓月君,自称秦始皇子孙,率一百二十县人民至九州,至五世纪末雄略天皇治世,弓月君后代秦酒公率领秦族人发挥土木、养蚕、机织技术而大兴。 注4:日文中「禹豆」(uzu)音同「太」,「麻佐」(masa)音同「秦」。 注5:即「于木嶋镇座之天照御魂神」之意。「天照御魂神」即天照大神。该神社即为「木嶋坐天照御魂神社」,位于广隆寺附近。神社东侧祀奉纺织祖神,又称「蚕之社」。秦氏便是在此地一带引进制陶、养蚕、纺织等技术。 注6:位于京都市右京区太秦蜂冈町,古时位于广隆寺内,为太秦地区秦氏总镇守,供奉秦始皇、弓月王、秦酒公。传说大酒大明神为秦氏祖先神,《太秦广隆寺后缘起》载.,「大酒大明神者,秦始皇之祖神也,仲哀天皇御宇,弓满王来朝而奉渡之,神验无双。」 注7:日文中「大酒」与「大避」发音皆为「Oosake」。 注8:?—六二二年,钦明天皇第三皇女,异母兄用明天皇之后,圣德为其与用明间之长子。 注9:即唐代正式传入中国之基督教聂斯脱里派,亦东方亚述教会,源于今叙利亚。景教教会于唐贞观十二年(西元六三八年)受唐朝廷资助,在长安义宁坊修建寺院(教堂),当时被称为「波斯寺」,即后之「大秦寺」。 注10:即大卫王日文音译,中文旧译「大辟」,以色列古代国王。 注11:「笼目」为连续花纹,象征以竹等材料编成的笼之纲目,有除魔效果。从此连续花纹切下一部分形成之家纹为「笼目纹」。 注12:又写作「丹生都比卖」,传说是创造日本国之伊井诺、伊井册神之子,也是天照大神之妹「稚日女尊」。又传说中国春秋时代吴越相争,吴受越驱赶,继承吴皇室血统之姐妹远渡倭国,为大日女姬与稚日女姬,教导人民种稻、使用金属、开疆辟土,传至后世便为天照大神与丹生都姬。 注13:帝释天,梵名Sakra,又称帝释,即因陀罗(Indra)。原为印度教神只,主管雷电与战斗,后为佛教所吸收,成为佛教护法神。 注14:梵文Maitreya之音译,现代学者从语言学分析,认为弥勒可能与古老印度—伊朗宗教系统之契约神「密特拉」(Mitra),以及印度古老神只「密多罗」(Mitra)有关,有人还进一步认为他们与弥赛亚(Messiah)的音义相似。 注15:神社位于兵库县赤穗市坂越,面向坂越浦而建,祭祀大避大神(秦河胜),坂越湾中之生岛为该神社神域,岛上有秦河胜之墓。 注16:日文中「祝る」、「葬る」、「放る」发音都是「はふる」(hahuru)。 注17:现为京都西本愿寺珍藏。 注18:一一七三年—一二六三年,日本镰仓时代初期僧侣,浮土真宗创始人。 注19:(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三节,「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 注20:(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你们不比飞乌贵重得多么。」 注21:(马太福音)第五章到第七章,耶稣在山上所说的话,被认为是基督教徒言行的准则。 注22:「伊佐罗井」日文发音为「i sa ra i」。「一赐乐业」是希伯来语「以色列」的古音译,也是古时迁徙至开封的犹太人自称,日文发音「i su ra e」,「一赐乐业教」便指犹太教。 注23:学名Tanna japonensis,中文学名「日本暮蝉」,日文名「茅蜩」、「秋蜩」、「日暮」(ヒグラシ,Higurashi),蝉科(Cicadidae)。 注24:学名Swida controversa,日文名「水木」(ミズキ,mizuki),山茱萸科(Cornaceae)落叶乔木,树高十至十五公尺。 注25:日本雅乐曲目之一,别名《兰陵王入阵曲》、简称《陵王》,属「渡し物」(外来音乐)中的「左方」(唐乐),舞乐曲。典故来自北齐高长恭因长相过度秀美,遂戴凶恶面具杀敌。曲中残留浓厚中国风味。 注26:七七四—八三五年,日本佛教真言宗开山祖师,被敬称为弘法大师与遍照金刚。八○一年为遣唐使留学僧入唐。 注27:梵文为Acharya,原为古印度教之导师,后为佛教采用,作为出家众对其师长的名称,与和尚、喇嘛意义相近。 注28:七九四—八六四年,日本高僧,日本天台宗三祖,谧号慈觉大师。 注29:西元八五一年。 注30:Mahakala,或音译为摩诃迦罗、玛哈嘎拉等。本是婆罗门教湿婆(即大自在天)的变身,后为佛教吸收成为护法神,密宗中是专治疾病之医神。藏传佛教认为大黑天是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降魔时呈现的忿怒相。 注31:梵语为Sariputra,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号「智慧第一」。 注32:此传说见于日本能乐集大成者世阿弥最重要著作《风姿花传》,该书谓此为天竺此道之始。 注33:梵语为Ananda,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号「多闻第一」,佛入灭后证阿罗汉果。 注34:梵语为Purna,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号「说法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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