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犬小说组]万能鉴定士Q的事件簿 1 [松冈圭佑][TXT下载]

1990416

万能鉴定士Q的事件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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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松冈圭佑
图源：壱级天灾
录入：桜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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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畅销250万册的新形态智慧系小说！
　　「没有血」却充满趣味的推理杰作！
　　东京地铁人手一本！改编电影、漫画，全面强势攻占！


　　东京街头陆续出现大量神秘贴纸，少一根筋但冲劲十足的周刊记者小笠原奉命调查，走投无路之下，偶然找上了自称「万能鉴定士Q」的凛田莉子。


　　莉子是个从小成绩吊车尾、只有脸蛋身材美得过火的傻妞，她从冲绳到东京找头路，除了当酒店红牌小姐之外，还能做什么？没想到，莉子的天真、好奇心，与丰沛的感受力，却让她获得远胜于任何学历、资历的超强鉴定本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不过，贴纸事件还没查出半点眉目，小笠原却对莉子神魂颠倒，跟着她到处管闲事……


　　最新解谜搭档诞生！绝对令你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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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416

　　作者简介

　　松冈圭佑
　　1968年12月3日生于日本爱知县。1997年推出第一部推理小说《催眠》，甫一出版便在日本造成轰动，被誉为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心理推理」小说杰作！《催眠》的销售量至今已突破100万本，创下小学馆文库本的空前畅销纪录！《催眠》一书后来并被改编成电影及电视剧。
　　目前松冈圭佑的推理小说共分为《催眠》《千里眼》及《魔术师》三大系列，充分展现其过人的写作深度和广度，每每让读者耳目一新。其中《千里眼》系列，不但曾入围「大薮春彦赏」；评价更胜过《催眠》，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之后，松冈圭佑主攻「大人也能看的轻小说」「没有血却充满趣味的推理小说」：「万能鉴定士Q」系列，一推出便再度引爆话题，成为近年来少数卖量超过250万册的畅销作品。


　　译者简介

　　李汉庭
　　1979年生，毕业于国立海洋大学电机系，自学日文小成。2003年进入专利事务所开始从事翻译工作，2006年底开始从事书本翻译。领域从电机专利文件乃至于小常识、生活医学、科技等等的中日对译，乐于在工作中吸收新知识。目前尝试将触角延伸到特殊造型与影像创作，有各方面之作品。



　　安全护栏

　　世界上有些贴纸，就是不能撕。
　　比方说十元打火机上的小贴纸，总给人一股想用大拇指揠下来的冲动，但这不是件好事。假使打火机爆炸伤了人，没有贴纸，厂商就不会赔，因为那张贴纸是人身赔偿责任险的证书。
　　另一方面，世界上也有些贴纸就是非撕不可。
　　比方说，违法的广告贴纸跟传单，这些可不能不管。所以，政府就有专门撕这种贴纸的职务。
　　其中一位职员，就是有家室的抗田荣一郎，四十岁。
　　所属单位的正式名称是「新宿区公所资源清扫对策室——新宿清扫事务所剥除作业组」。同事之间都戏称这个单位是「剥皮大队」。
　　上午九点，东京地铁饭田桥站出口前。抗田将小厢型车停在人行道旁。
　　路况有点塞，人行道上挤满赶着上班的男男女女。
　　抗田开了门，下了车，眼前洒落一片温暖的春阳。
　　虽然这个季节带来的花粉症令人头大，但正好工作也需要戴口罩，不怕。他可不打算直接吸满一肚子通勤时间的市中心脏空气。
　　他拉开侧边的车门，拿出溶剂罐、工具箱、毛巾，还抱了把折叠梯，就从人行道走进巷子里。
　　商圈里拉下铁门的店家特别多，或许是不景气的缘故。
　　店门口锈蚀斑驳的铁门上，贴着比名片还大上一号的贴纸，而且不是一、两张，而是好几百——不，上千张有吧？同样图案的贴纸，完全贴满了铁卷门。
　　「真是的！」抗田转动工作帽的帽沿，看看店门，不自觉叹了口气。「还真能贴，应该破纪录了吧？」
　　每张贴纸上，都画着像是相扑力士的脸。
　　图案看来像纯日式的浮世绘风格，只有白底黑线。头发三七分，全部涂黑。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眯眯眼，就像眉毛底下的两条横线。嘴巴也是紧闭着。有些有胡子，有些没有。
　　共同点是，每张脸都有个胖嘟嘟的双下巴。不过，每张贴纸的双下巴图案都有点不同。
　　模样算不上可爱，甚至有点可怕，但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它们通称「力士贴纸」。
　　但其实「力士」只是媒体胡乱取的名字。光看贴纸，根本无法判断那张脸是不是相扑力士。客观来说，不过是张中年胖男人的脸罢了。
　　贴纸上一个字都没有。有些脸看起来比较健康，有些看起来明显老气，甚至还有些像是怪异宗教的教主，五花八门。而这个商圈里的贴纸，也一样有许多种类。
　　据说好几年前，银座就开始出现这种贴纸。然后从中央区蔓延到台东区、江东区，再到墨田区、文京区、千代田区、港区。张贴位置一开始是安全护栏、电线杆、公共电话等公共设施。这些地方贴满之后，就开始入侵店家的铁卷门与外墙。
　　抗田低下头，巷子不宽，两吨卡车无法会车的单行道。为了确保行人的行走空间，只有一边设置了安全护栏。而安全护栏上也贴满了力士贴纸。
　　虽然长官说能不换就不换，但这下不换也不行吧？于是抗田放下折叠梯与溶剂罐，打开工具箱，拿出六角扳手。他先拆下护栏上的波浪板准备回收，只撕掉支架上的贴纸，这样才能勉强在一天内完工。
　　拆下的波浪板先平放在路边，然后拨打手机，向区公所申请新的波浪板。
　　对方说下午就会送来。在那之前，得先把柱子清理干净。
　　抗田将溶剂泼在支架上。不知道力士贴纸用的是什么胶，但真的有够难撕，比黑心房仲的售屋传单还要棘手得多。
　　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谁，又为了什么而贴这些贴纸呢？
　　贴贴纸的时间，应该是深夜到凌晨之间。但银座跟涩谷一带的监视器似乎都没拍到过凶手。虽然抗田并不打算被媒体包围采访，但这些贴纸，或许是邪恶宗教或犯罪组织的暗号？
　　如果这些人必须要张贴力士贴纸，那我这撕贴纸的人，不就很碍眼吗？这条巷子人烟罕至，难不成有人会趁四下无人，从背后偷袭一招？
　　抗田心头一阵慌，往身后瞄了一眼。
　　突然，抗田吓得心脏都快跳出喉头了。因为，他身后正立着一个人影。
　　是个穿西装的高瘦年轻人。
　　发型算时下流行的中长发，染了点淡淡的咖啡色。脸型瘦，鼻子挺，下巴像女孩一样尖，但确实是个男人。他正用空洞的眼神，傻傻地盯着抗田。如果他穿的是庞克装，或许就能当摇滚乐团的主唱了。
　　此时眼前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不太搭调的西装，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请问，你是区公所的人吗？」
　　「呃，是啊。」抗田试着平复惊慌的情绪，点点头。「有事吗？」
　　「没有啦。」男人露出微笑。「我想跟你请教一下，关于力士贴纸的事情。」
　　「啊？你谁啊？」
　　「真抱歉。」男人掏出名片。「我是《周刊角川》的小笠原。」
　　抗田目瞪口呆，收下了名片。上面印着：千代田区富士见2—13—3，角川书店。《周刊角川》编辑部，小笠原悠斗。
　　原来是杂志记者啊，吓掉我半条命！抗田摆出一张臭脸：「有啥贵干？」
　　「我刚刚看下来，你好像在撕力士贴纸啊？」
　　「是啊，这是我的工作。」
　　「这究竟是什么贴纸呢？你知道有谁会贴这种贴纸吗？」
　　「谁知道啊？！」浪费我的时间！抗田拿起毛巾来擦支架。「别说力士贴纸，只要是违法张贴，我们就撕。这就是我的工作啦！」
　　姓小笠原的年轻杂志记者一脸温和，呆呆望着铁卷门。「这家店的贴纸呢？不撕吗？」
　　「民众店家又不归区公所管。」抗田被问烦了，站起身来。「你听好啊，我也只是听新宿区长的命令办事。我知道你们这些媒体要拿这怪贴纸炒新闻，但我现在可是拿刮刀刮得满头大汗！用脚趾头看也知道，我不是在做煎饼吧？我的工作就是清除贴纸，又不是公关，没义务回答你们记者大人的问题！就这样啦！我要回去工作了！」
　　抗田又蹲下，拿起刮刀刮支架。即使贴纸吸饱溶剂，光用擦的还是擦不掉，只能用刮刀一次刮一点。一张都不能留。
　　好像雕刻的平雕一样。
　　小笠原并未离开，只是面露烦恼地站着不动。
　　外表看来应该是个口若悬河的帅哥，但小笠原其实很不会察言观色，而且讲话又扭扭捏捏。「请问，你撕下来的贴纸可以给我一张吗？我想拿来当报导材料。」
　　「你眼睛瞎啦？！沾满背胶的贴纸，就像在背后贴了三天的撒隆巴斯，哪有这么简单就能撕下来？肯定会被刮得破破烂烂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拿回去鉴定，才能增加报导的分量啊。比方说是怎样的画家负责画图，纸张来源如何什么的……能不能请你帮帮忙？」
　　「门儿都没有，那是你家的事！想鉴定，随便去街上有贴的地方盯着看就好啦！」
　　「我也很想照办，不过每位鉴定士都斩钉截铁，硬要一份样本啊。」
　　看来这年轻人只要下定决心就打死不退。不，或许只是找不到退场时机吧？
　　没时间陪他玩了。抗田豁了出去。「那这个给你，安全护栏的波浪板，这样一次就有几十张贴纸啦。」
　　「咦？」小笠原瞪大了眼睛。「可以吗？这不是区公所公物吗？」
　　「是啊。不过平成年间修法，规格换了，这片已经是旧规格。送回区公所也不会资源回收，直接就处理掉了。借你一片不会被雷劈啦。」
　　「可是……这样应该算偷窃吧？」
　　「谁说要送你的！今天刚好星期五，回收业者星期一才要来收这些波浪板，所以就借你到星期一啦。」
　　「不好意思，你真的有权决定这种事吗？」
　　「很烦耶！你就这么想要我背黑锅吗？明明就是你找上我，到底懂不懂啊？」
　　「懂是懂……不是啦，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而已……」
　　「别担心啦，借你一两片波浪板，不会有问题的。还是怎样，你又不想要啦？」
　　「哪里！当然不是！」小笠原看来还是六神无主，但总算拿定主意，将手伸向地上平放的波浪板。「那就借用一下了。」
　　「OK的。记得鉴定好之后，到区公所的资源清扫对策室，找抗田先生啊。」
　　「好的。感谢你的帮忙。」
　　小笠原试图搬起波浪板，但一片长达两公尺多的铁板，重量可非等闲。他咬紧牙关，拼命抬起一边，另一边就在柏油路上拖着走。
　　波浪板刮地的声音非同小可。小笠原拖着波浪板离去，低头向抗田告别，然后消失在大马路上。抗田摘下帽子，摸摸头发，深深叹了口气。这白痴，打算一路拖着波浪板到千代田区的富士见吗？



　　快闪

　　角川书店总公司，就位在日本牙医大学前面的住宅区里，距离饭田桥站五分钟脚程。
　　公司并不在大马路边。穿过公寓之间的狭窄巷弄，登上不算平缓的坡道，左手边就是总公司大楼，右手边则是总公司第二大楼。公司大楼外墙覆盖着棕色壁砖，线条俐落，一楼外墙特别以灰色大理石装饰。走上迎宾车道，进入玻璃帷幕大厅，就是总公司的大门。
　　四月凉风掺有些许冬天的寒意，但仍吹不干小笠原悠斗的汗水。
　　一般人五分钟脚程的路，他花了十五分钟，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坡道，千辛万苦才走进大厅，立刻就有警卫冲过来「关切」：「请不要拖着走好吗？会刮伤地板啦！」
　　他借来拖车，放上安全护栏用的波浪板，搭进了电梯。同一部电梯的员工深受其害，直到七楼为止。这才终于走进《周刊角川》编辑部的大门。
　　这层楼的空间之大，在公司里可是数一数二，但截稿前的喧嚣依然充满各个角落。桌上堆满大叠的资料，感觉风一吹就会倒，却又安稳得令人咋舌。每十张这样的办公桌组成一个地盘，二十个地盘构成了这楼层。
　　编辑不是在地盘之间忙碌奔波，就是对着电话话筒大吼大叫，或者是趴在桌上梦周公。公司规定禁止员工趴在桌上休息，但这规矩在周刊编辑部形同虚设。职场环境一严峻，总是会有新的习惯应运而生。
　　但必须有一定的人数扭曲了规矩，这种习惯才会不知不觉被环境接受，可不代表这里随时能接受任何乖张、荒诞的行为。
　　小笠原直抱着长达两公尺的波浪板，努力穿过编辑部的人海，前往自己的办公桌。周边是一片冰冷的视线。他明显感受到自己成了众人眼中的麻烦人物。
　　为了避免撞到吊灯，小笠原试图平放波浪板。但才一放下，立刻撞倒了附近办公桌上的资料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呼、怒吼与咒骂。
　　「对不起！」小笠原伤透脑筋，不停鞠躬道歉。
　　「对不起啦！那个，我等等帮你们整理……」
　　在赔罪的同时，手上抱的波浪板又歪了。此时传来一个敲击的触感，心想不妙，但已经太迟。原本隔壁地盘的办公桌勉强逃过一劫，这下也是东倒西歪。
　　「啊啊～」小笠原手忙脚乱。「真的很抱歉……」
　　一位记者前辈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大声怒斥：「你就别再鞠躬啦！快点拿走！拿到地平线那一头去吧！」
　　「呃……遵命。」
　　他垂头丧气地穿越嘈杂的人墙，前往社会新闻部的地盘。他将波浪板放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方，斜靠在置物柜上。
　　隔壁桌的同梯同事宫牧拓海，双眼瞪得老大。「喂，这什么玩意儿？别放在这里啊。」
　　然而，精疲力尽的小笠原，根本无力听取同事的抱怨。他坐上椅子，仰望天花板。「先担待一下啦。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放了。」
　　宫牧的脸蛋还算工整，就是眼睛大得不协调。他交互打量着小笠原与波浪板。「这不是路边安全护栏的零件吗？」
　　「应该是吧。」
　　「别把这种鬼东西搬进编辑部啊！放在底下的停车场啦！」
　　「我刚才就有搬去，可是警卫阿伯不给我放啊。他说要是倒下来，砸中老板的凯迪拉克怎么办？」
　　「亏你能搬到这里来。附近就是靖国神社，路上应该到处是警察吧？」
　　「路上可是被盘问了四次呢。不过，我反过来缠着他们问相扑力士贴纸的事情，他们就臭着脸放我走了。」
　　「你看起来没啥肩膀，没想到挺带种的。」
　　此时，一声洪亮的叫喊划破喧嚣，传进他耳中。「小笠原！！」
　　声音有些沙哑。一听就知道是总编辑。
　　小笠原急忙起身，并在千钧一发之际扶住了差点倒下的波浪板，奔跑穿过前两个地盘。
　　在观赏鱼缸前方的地盘，一群副总级干部正对着办公桌埋头苦干，再更往里面一点有张独一无二，木造的总裁型办公桌。
　　一位白发苍苍的男子，深陷在黑色的真皮扶手椅上。他正是总编辑荻野甲阳。
　　跑近一看，荻野正背朝小笠原，大声怒吼：「喂！客气一点好不好？把隔板再往后推一点！」
　　今天编辑部的气氛如此凝重，看来不仅是因为业务繁忙而已。一个窗边的地盘消失了。空出来的位置被隔板围了起来。
　　隔板那头有个年轻职员探出头来，手边还抱着动画女主角凉宫春日的等身大人型立牌。「窗边算起七公尺的范围，是我们这边的编辑基地台。我们要放福音战士的铜像喔。」
　　「住手！」荻野气呼呼地说。「这里可不是游乐场啊！」
　　「有意见请找社长讨……」
　　「好了好了，随你们吧！隔板这边可不准贴什么海报喔！」
　　荻野臭着脸转过头来，小笠原便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荻野咬牙切齿地嘟哝着：「发行量减少，经费删减，有十个人被转到其他编辑部啦。我们这层正被《少年ACE》蚕食鲸吞。」
　　「没办法，人家是养活公司的招牌杂志罗。」
　　「鬼扯！《周刊角川》可是有思想、有报导使命感的。新闻工作才是这家公司的基础！当下经营团队被不景气给迷昏了头，我们才更应该来个当头棒喝啊！」
　　「说的是。一点也没错。」
　　「小笠原，」荻野用原子笔笔尖抵住小笠原的胸口。「相扑力士贴纸的采访进度，应该没问题吧？」
　　「啊啊，我已经拿到样本了。」
　　「那就快点找鉴定专家提供意见啊！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拿之前相扑力士贴纸的电视节目专辑来做后续报导，我可饶不了你！还有，不准输给《Friday》！」
　　「《Friday》？」
　　「听说他们也正在做相扑力士贴纸的专刊，应该是今天发行，但书店还没上架。有时候确实会为了等一份濒临开天窗的稿子，延后印刷时间，但应该中午之前就会送出来了。我想里面肯定没什么重要资讯，你要靠惊天动地的事实狠狠电爆他们！」
　　「惊天动地的事实？是什么来着？」
　　「你的工作就是把它找出来啊！去吧！找啥来都行，能增加发行量就好！要是报导出纰漏，我就把你踢去《月刊俳句》或是《每日新发现》，懂吗？！」
　　「我选《每日新发现》。」
　　荻野的脸更臭了。「听说《月刊短歌》有空缺喔。」
　　「我立刻去采访鉴定专家！」
　　小笠原向荻野鞠了个躬，飞奔回自己的办公桌。
　　说什么报导的使命感、新闻工作，结果还不是要发行量？
　　这也是在所难免。如果杂志停刊，不知道会被换到什么职位去。搞不好连杂志的边都摸不到了。
　　小笠原正想坐进办公桌前，就见宫牧转动办公椅，打量着背后的安全护栏波浪板。「相扑力士贴纸，不是单纯的恶作剧吗？」
　　「或许吧。」小笠原坐上椅子，开启电脑。「也有人说，这是纽约常见的图形艺术。」
　　「图形艺术？」
　　「就是涂鸦啦。以前苏活区不是以涂鸦出名吗？涂鸦画家坚持这是现代艺术，但对市政府来说就是违法行为。」
　　「就是那个在铁卷门或砖墙上喷漆的？」
　　「不只这样而已。从好几年前开始，德国就有人用贴纸玩快闪。或许相扑力士贴纸就是搭上这股风潮吧。」
　　「如果结论是这样，那肯定不是什么有趣的报导了。」
　　说的没错。但如果属实，也无可奈何。无论总编辑怎么说，我都不想扭曲事实，捏造假新闻。总之目前相扑力士贴纸还是一团谜，搜集详细资讯才是第一要务。
　　他打开了事先搜集的鉴定士档案。
　　此时宫牧开了口：「啊，对了，你本来想找的图画鉴定士叫什么来着？永井吗？他刚打电话来说最近很忙，不接这份工作喔。」
　　小笠原目瞪口呆。「怎么这样！他明明答应我，只要拿到样本就帮我鉴定的说！」
　　「还有其他叫安河内的，叫中岛的，叫阿藤的，这些鉴定士也都通知说不接了。」
　　怎么会这样？小笠原看着电脑萤幕上的名单，哑口无言。原以为能拜托的鉴定士，现在全都表示拒绝了。
　　通常，知名鉴定士会拒绝鉴定具有新闻性的事物。
　　因为一旦判断错误，又被写成报导，就可能面对社会的严厉谴责。
　　这下可糟了。小笠原打开浏览器，输入搜寻字串：鉴定士。眼见今天报导就要截稿，一定要找到不必预约就能答应鉴定的人。而且也没时间长距离出差，能找到住在这附近的鉴定士最好。
　　明知困难重重，他还是追加了关键字：当天鉴定、饭田桥附近。
　　搜寻结果出来了。几乎都是些含有关键字，却毫无意义的结果。当天派遣不动产鉴定士助您投资公寓，可前往饭田桥附近……
　　然而就在大量搜寻结果中，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标题。
　　小笠原看着标题，念出声来。「万能鉴定士Q？」



　　画布

　　时间过了上午十点。神乐坂下的车站出口，开始涌现大批人潮。这些观光客，都是为了欣赏千鸟渊的樱花而来。
　　男女老少的脸上充满期待，想快点见到樱花美景。小笠原悠斗拉着从公司总务部借来的手推车，随着人潮流动。
　　手推车上放着安全护栏的波浪板，是没什么奇怪，所以也没人质疑。不过迟早会被人盯上吧。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三趟了。如果哪个人报警说有可疑人士携带公物鬼鬼祟祟，警车想必立刻飞奔而来。
　　风和日丽的春天，我却汗流浃背。小笠原停下脚步，看着便条纸。
　　新宿区神乐坂西4-3-12。附近电线杆上的路标写着2-6。如果不是往这里，就是往九段那边罗？
　　小笠原在饭田桥站的牛込桥收票口前回头，沐浴着往来行人的注视眼光，走在运河一般的渠道旁。他就在樱花树下的漫天花瓣中，拉着手推车。
　　我究竟在干啥？简直就像大正时代的黄包车车夫啊。
　　渠道旁的电线杆，终于出现了西4的路标。商圈里住商混合大楼一楼的出租办公室，出现了他要找的招牌。
　　万能鉴定士Q。压克力招牌嵌着不锈钢字体，看起来颇时髦的。
　　小笠原本来以为会是什么老师傅风格的木制拉门，但门面令他颇为意外。外观是整面的玻璃墙，入口是自动门，看起来像间小规模的咖啡馆或美发沙龙什么的。
　　不过，门外却停了辆漆黑的房车，跟门面风格完全不搭。车子引擎没有运转，里面也没坐人。如果是老板的车，这冲突的品味也未免太诡异了。
　　小笠原将手推车摆在汽车后面。这不算并排停车，应该不会挨罚吧？
　　他抱起手推车上的波浪板，走近自动门。自动门悄悄地打开，他小心翼翼地进门，深怕波浪板撞到门板。
　　里面空间不大，但简约时尚，品味不错。家具统一使用玻璃与平光铝材，营造出无机而冷冽的感觉。透明茶几透着淡蓝色泽，配上几张黑色真皮沙发与椅子。展示柜里摆着有趣的饰品。店里就只有这些摆设了。
　　沙发上坐着一位男子。他身穿西装，戴着眼镜，理着西装头。年龄四十岁以上，整个就是会在大手町一带出没的菁英商务人士模样。
　　男子抬起头，看了小笠原一眼，然后注视着那块波浪板。他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低头看起手上的杂志。
　　男子身旁有一包以丝线、天鹅绒布捆包而成的板状物品。尺寸像是车站里的宣传海报大小。小笠原心想：应该是画布吧。
　　这么说来，眼前的男子也是带东西来委托鉴定罗？外面那辆车肯定是他开来的。
　　好了，我手上这块脏兮兮、跟装潢格格不入的波浪板，应该放哪里好呢？
　　正当他手足无措，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声响。
　　里面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人影。先来的男子立刻起身。
　　小笠原也跟着毕恭毕敬地回头。
　　低沉的女性嗓音说道：「让您久等了。」
　　声音沉稳，并且带着满满的自信。老牌鉴定士在寂静中的寒暄，就应该要有这股酷劲。但真正令小笠原惊讶的，是声音与发声者外表的巨大落差。
　　她可能比小笠原还年轻，二十三、四岁吧？身材纤瘦，手脚细长，头身比又大，简直是模特儿身材。紫色针织衫配蛋糕裙、长筒靴，就生意人来说太花佾了点，但穿在她身上反而相当自然。感觉她就是该穿紫色系。
　　大波浪长发修饰她小巧的脸庞，如猫般圆润的双眼，高挺的鼻子，再配上樱桃小嘴。那份青春光彩宛如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但美丽的五官又不能说可爱，总之是个冰山美人。看来就是很有眼光的样子。应该就像猫一样吧。
　　一瞬间，小笠原虽然被她的强烈气势压倒，但立刻转为冷静客观的观察。
　　或许是刚才那位男子的沉着影响了我。仔细一看，应该只是小妹或秘书出来招呼客人吧。
　　女子似乎感受到冰冷的气氛，露出了嘲讽般的微笑。那笑容有些生硬，不是少女的开怀大笑，而是老成的浅笑。
　　男子清了清喉咙。「我是方才来过电话的芦山。请找专攻西画的鉴定士。」
　　沉默了半晌。女子用漆黑的双眼看着客人，只回了一句话。「好的。」
　　室内一片寂静。女子仅是站着不动，也不见她退回门内，或是开始办理手续。
　　那姓芦山的男子不耐烦地说了：「鉴定士呢？既然招牌写着万能鉴定士，应该有多位专业鉴定士在这里吧？」
　　小笠原也这么想。万能鉴定士Q这怪异的招牌，一定是由许多鉴定士集结而成。所以，他希望在这里能一次解决所有鉴定。
　　但女子似乎只是自嘲地微笑着，小声说道：「不，这里就只有我一人。」
　　又是一阵寂静。两名顾客呆若木鸡，仿佛时间停了下来。
　　芦山迅速抱起那包板状行李，转身就走。「打扰了。」
　　「啊啊！」女子从办公桌后面冲了出来。「等等，等一下啦！」
　　女子不再像刚才一样冷酷，以年轻人该有的反应冲到自动门前，挡住去路。
　　但她的神色丝毫没有慌张，也并不感到挫折，只是淡然地说：「就由我来看看吧。」
　　芦山目瞪口呆，不发一语。
　　小笠原也有同感。事情好像出乎意料。
　　女子露出比刚才亲切一些的笑容，掏出两张名片，先给芦山，再给小笠原。「两位好，敝姓凛田。」
　　名片上印着「万能鉴定士Q·凛田莉子」，还有事务所的地址与电话。其他什么头衔都没有。
　　小笠原忍不住看了芦山一眼，芦山也默默地看着小笠原。
　　士，代表一种资格。原以为万能鉴定士是这家店的名称，没想到店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小笠原望向凛田莉子。莉子还是那副生硬的笑容。
　　那浑圆清澈的双眼确实魅力无穷，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吸走，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把妹。更进一步来说，年轻辣妹独自出来接客，感觉反而更危险、更诡谲。该不是拿廉价的古昼、古董漫天喊价，或是强讨超高手续费的直销吧？
　　看来芦山也有相同想法，试图穿过莉子身边。
　　莉子张开双手，挡住芦山的去路，眼神看来相当强悍，但说话态度却格外柔和。「既然您都已经把东西带来了，请务必让我拜见一下。不会花您多少时间的。」
　　芦山一脸狐疑。
　　最后，他深深叹了口气，将包袱立在椅子上，解开丝绳，并郁郁寡欢地说道：「我是十万火急需要找人鉴定，才找来这里。看来我是太蠢了，才会相信当天鉴定、万能什么的鬼话啊……」
　　他取下天鹅绒，露出了一张画布。那是一幅油画。
　　看来像十九世纪左右的欧洲油画。背景是客厅，客厅里有贵妇访客，以及迎接访客的家人们，风格走写实路线。笔触有点像雷诺瓦。小笠原虽然觉得这幅画好看，但没有专业知识，所以细节一窍不通。
　　莉子弯下腰，仔细看着那幅画。她的瞳孔似乎有些变色，眼睛瞪得更大，就像猫眼一样。
　　芦山原本肯定是想给莉子难堪，丢下一句「你没那本事」就转身离开。不过莉子看得那样专注，他的企图也落空了。
　　芦山摊开天鹅绒，准备收起画布。「光谱分析的结果也很含糊……我想你大概听不懂吧？」
　　莉子若有所思地起身说道：「从画上采取有机物质，照射雷射光观察反应，是吧？材料与画布确定是十九世纪的东西，但还有质疑空间，所以才要找鉴定士，我说的没错吧？」
　　芦山哑口篡吾，脸上满是惊愕。
　　莉子不再看着画，从画布前抽身。「芦山先生，您应该是画商吧？想必是打算把这幅画跟其他画作，一起当作近代欧洲油画来卖，但又担心这是日本画家最近画出来的东西。毕竟有可能是有人用当时的材料作画，来骗过光谱分析仪。」
　　「你！」芦山看来大受打击。「你怎么知道？！不对，你怎么知道有其他画作的？」
　　「这种无名画家的画，放多久都不会增值呀。画商不可能为了这一幅画花大钱做光谱分析。就是怀疑卖画给您的人有鬼，才会想靠这幅画揪出对方的狐狸尾巴呀。」
　　「确实如此……那你又怎么猜到，我怀疑是日本画家画的？」
　　「因为您猜得没错，这幅画确实是日本画家最近画的。」
　　「什么？！」芦山扔开天鹅绒，直瞪着那幅画。「有证据吗？」
　　「这幅画描绘维多利亚王朝的英国家庭，欢迎从法国远道而来的贵妇。从服装就知道双方国籍不同。画中男主人问贵妇要几颗方糖，贵妇举起手指说四颗。但是法国人比四的时候，会弯下小拇指，这幅画里却是弯下大拇指。」
　　「确实没错……但只有这个证据吗？全世界应该不会只有日本人弯大拇指吧？或许是英国画家不熟悉法国习俗也说不定啊。」
　　「客厅墙角柜子上的镜子，摆设角度不对。那面镜子是为了让油灯光线发挥到极致的反射镜，但画家误以为是仪容镜，所以画在低处。应该是误判了当时的资料照片吧？画家肯定不是英国人。」
　　「啊……这点说的没错。但光靠这样就断定是日本人画的，似乎有些……」
　　「请看桌上的香肠，上面有几条斜切的刀痕。」
　　小笠原看着油画，却无法立刻找到香肠，因为桌上摆满山珍海味。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在火鸡旁边的盘子上找到几根香肠。但香肠实在太小，看不出有刀痕。
　　芦山拿出放大镜，贴近画布仔细观察。「嗯……果然有！上面画着切痕。没想到小姐竟然连这里都找得到。你也来看看！」
　　芦山似乎相当亢奋，把放大镜塞给小笠原。小笠原拿起放大镜，仔细端详画布。
　　香肠上确实有四条左右、浅浅的斜切刀痕。真是巨细靡遗的一幅画。就连肉眼不会细看的地方，都没有一点遗漏。
　　「不过……」小笠原抬起头看着芦山。「这又怎么了？」
　　芦山立刻对莉子投以请教的眼神。
　　莉户露出类似苦笑的笑容。「当时英国人确实有个习惯，在法兰克福香肠上斜切几道，烤起来比较快熟，但方向是相反的。从左上往右下切，是日本人做便当的习惯，这样才方便刷筷子夹。而且，这是最近才有的习惯。」
　　芦山瞠目结舌。「那，这就是……」
　　「日本人模仿新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之间的转型期画风，加入英国古典宫廷风格的作品。画布还泡过海水，做腐蚀旧化处理，好骗过光谱分析仪。就算接受伍氏萤光灯的紫外线、红外线检验，应该也会过关吧。」
　　「假货……」
　　芦山半晌说不出话来，呆若木鸡，然后突然双眼又炯炯有神。他粗暴地抱起刚才宝贝得要命的油画，用布随便包一包，向莉子鞠躬行礼。「多谢你的宝贵建议。本公司为这位厂商带来的十幅画作，总共付了数百万日圆啊……真是感激不尽，凛田老师，请原谅我有眼无珠。那，费用部分……」
　　「有需要的话，我会写一份鉴定书，到时请一起付清即可。」
　　「谢谢。我还得去取消购买契约，先告辞了。」
　　芦山看来相当感激，对莉子行了好几个礼，甚至还向小笠原鞠个躬，然后冲出自动门。
　　引擎发动，车辆疾驶而去。玻璃墙外的马路上，只剩一辆手推车。
　　室内又是一片寂静。
　　小笠原注视着莉子，莉子也回望小笠原，露出硬邦邦的笑容。
　　小莉原本以为她的特色就是冷酷，但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她的眼睛太大，所以笑起来形状还是圆滚滚的，不太协调。
　　「你好，我姓小笠原。那个……」小笠原狐疑地问道：「『万能鉴定士』应该不是官方的证照吧？所以你一个人就能鉴定各种东西？不是只有画作而已？」
　　是不是太过装熟了？小笠原试图用比较友善的口吻来拉近距离，但似乎不太成功，听起来反而有种瞧不起她的感觉。
　　但莉子似乎完全不在乎地回答：「嗯，是啊。就鉴定万事通罗。」
　　比我还不客气。看来她的个性不像外表那样冷酷。
　　不过，虽说能请她鉴定任何东西，但到底是真是假呢？无论知识再怎么渊博，总有不擅长的领域吧？
　　小笠原灵机一动，拿下了自己的手表。那是一支潜水表。他用手指拎着表带，问莉子说：「你从这支表可以发现什么？」
　　没想到，猫眼美女稍稍歪着头，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怎么有这种闲工夫？不是急着采访吗？我想周刊也有截稿期限吧？就算进了角川这么人的出版社，年资才四年，还有得拼不是吗？啊，好像多嘴了点，不好意思。」
　　这次换小笠原哑口无言了。他现在才明白，刚才芦山受到的惊吓有多严重。
　　我连名片都还没递出来，更别提自己的公司、来访的企图，更没有事先打过电话确认啊！
　　「你怎么……」小笠原努力挤出颤抖的声音。「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理由说出来就有点……我不想伤你的心。」
　　「说一下啦，你这样讲我就更想知道了！」
　　气不会生我气？」
　　「当然。」
　　「Omega的Sea Master系列，Ocean Chrono Club·Technostar款式，防水六百公尺。四年前推出的限量款，每支都有打上序号与买家姓名。你的表上印着罗马拼音YutoOgasawara，可见不是中古货，而是当时用定价四十万日圆买来的对吧？但是身上穿的西装是『青木』的三件套装特价组，鞋子是从『浅草低价王』买来的中国货。就代表那支表是庆祝你找到工作的礼物罗。」
　　真是五味杂陈。小笠原嘟哝道：「所以，你知道我进公司四年啊……但是，怎么会知道公司跟职位呢……」
　　「会找上这里的上班族，几乎都是画商跟古董商，但他们才不会用手推车载安全护栏的波浪板来。如果是公务员，事先一定会来电连络。如果都不是，一定是找新闻。你没有带摄影机，所以是平面媒体。报社记者的稿件读者群是全方位的，所以不会找鉴定士，会接触更有权威的研究人员，像大学教授之类的。只有杂志记者会探讨特定鉴定结果。你没打电话就上门，代表这家周刊截稿在即。用手推车推来，代表没搭电车，所以从你的出版社可以步行到我这里。符合条件的有秋田书店、潮出版社、角川集团。其中会委托鉴定新闻性物品的编辑部，就只有《周刊角川》。我说的对吧？」
　　「全对。」
　　「如果不信，我可以说出你那支手表的时价行情喔。」
　　「不不，这个不用了。」小笠原急忙将手表挂回左手腕。
　　莉子低着头，仰望小笠原。「生气了？」
　　「没这回事。我说到做到。」
　　事实上，他一点愤怒的感觉都没有。
　　看来，这女子不是只有外表特殊而已。之所以感觉她眼力过人，也不单纯是因为眼睛大。她这样的岁数，竟然有如此的观察力与联想力，以及渊博的知识，无怪乎敢自称万能鉴定士了。
　　话说回来，虽然她在住商混合大楼一楼租办公室，但这里可是东京都中心的一流地段。每个月的租金想必不低，可不是光凭兴趣就能在这里开业的，可见她的鉴定工作颇有赚头。
　　莉子一晃，离开了小笠原眼前，靠近安全护栏的波浪板。「喔～这就是电视新闻常常报导的那个……」
　　「对，力士贴纸。」小笠原点点头。「我想知道是谁、为了什么贴这些贴纸。不知道你能不能从图案推断出是谁画的？」
　　「很急吗？」
　　「嗯……我是希望今天之内能整理出报导啦。」
　　莉子一听，视线离开了波浪板，走到店面后方。没多久，她拎着手提包，快步走回到玻璃自动门前，在内侧挂上了一块牌子，上面印着「外出中」。
　　小笠原问道：「你要去哪？」
　　「力士贴纸不是贴满了全东京吗？如果不到现场看看，怎么了解全貌呢？」
　　「你该不会想全都看过一次吧？」
　　「全部是不可能，不过观察对象愈多，愈接近事实呀。」
　　「那我带来的波浪板……」
　　「等等我会仔细研究，不过先出门再说。好啦，快出去，我要锁门了。」
　　小笠原被莉子从背后推出门外。莉子等自动门关上，将钥匙插进门下钥匙孔上锁，便走上马路。
　　小笠原追在莉子身后，说道：「啊，那片波浪板是东京地铁饭田桥站的……」
　　「B4a出口附近，商圈单行道旁边的安全护栏对吧？新宿区神乐坂一丁目附近，强度等级是C级，而且又是旧规格，代表在小巷子里安装了好一段时间。如果是都市更新后的路，宽度会更宽。饭田桥站附近只有那块地方，二次大战时没被战火波及，所以道路宽度还是跟以前一样。」
　　小笠原哑口无言，脚步慢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莉子的背影远去。
　　竟然真有这种女人啊！虽然难以置信，但事实摆在眼前，而且还这么年轻。
　　她过往的人生究竟是怎样呢？肯定小时候就绝顶聪明，父母老师都对她另眼相看吧？
　　莉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小笠原，快点啊。」
　　「呃喔！」小笠原回过神，迈开脚步。
　　万能鉴定士。这称号可不是随口说说。小笠原感受到世界的浩瀚。这女子或许能从怪异不明的力士贴纸中，挖出惊人的事实。
　　不过，现在小笠原对她本人更有兴趣。
　　她小时候是怎么过的？是哪里人？究竟有多显赫的学历？



　　五年前

　　凛田莉子。就算翻递全冲绳，也找不到成绩比她更烂的人了。
　　石垣夕蜩的刺耳叫声正伴随秋日微风，拂过石垣岛八重山高中的教职员办公室。老师们都忙着指导社团活动，办公室里只剩一人。
　　要不是得指导这女学生的毕业后发展，我早就去陪田径队练习了。
　　三年C班导师喜屋武友禅，盯着一张通知书，叹了口大气。
　　五级评分表上，所有科目都是工整的最低等级1。正确来说，体育和音乐是3，美术是2。根据美术老师的说法，这学生画图的天赋似乎还不错，但所有针对美术知识的考试，成绩总是满江红。
　　凛田莉子的美术科答案卷就在这里，几乎是交白卷，唯一看来有努力作答的只有一题。
　　请问，创作了《最后审判》与《大卫像》而闻名的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是谁？她的答案是吉力马札罗。或许她其实想写米开朗基罗，可惜还是擦棒球、接杀出局。
　　喜屋武猛抓头。高中入学考试一点都不难，但莉子却是低空飞过、勉强考上的。之后的成绩也只有悲惨足以形容。要不是无迟到无缺席的全勤奖帮忙，早就铁定留级了。
　　她光是顺利升上三年级，就已经堪称奇迹。早从三年前她入学的时候开始，所有教职员就热切讨论，到高三决定毕业后发展的关键时刻，她的导师一定水深火热。
　　好死不死，凛田莉子的班导师竟然就是我！
　　莉子的声音已经压过石垣夕蜩的叫声好一阵子了。她的喊声响彻整个操场。「加油～！打出去～！好棒～！」那精力充沛的声响，好像真的在比赛场上加油一样。
　　不过，棒球队只是在做例行练习而已。莉子担任棒球队经理，她破表的加油声已经成了放学后的校园名胜。
　　喜屋武站起身，走到窗边。随风摆荡的窗帘外，是秋天的八重山晴空。
　　天气已经感觉凉了不少，但是对本土（日本本州）的人来说，应该跟酷暑没两样。
　　本州人似乎以为，石垣岛是一无所有的离岛。从本州调派过来的职员，刚到的时候每个都目瞪口呆，因为他们不知道这里竟然如此繁荣。每个调来的人都说，石垣岛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MaxValu超市，以及麦当劳的得来速，简直跟大城市没两样。
　　八重山群岛确实如他们所想像一般，几乎都是纯朴的乡村风景。但只有石垣岛不同，这里是八重山的核心，也是唯一的都会区。
　　话虽如此，市区依然没有铁路，也没有轻轨电车，甚至连一家7-11都没有，只是对八重山居民来说比较热闹罢了。这里有别处买不到的货物，也有别处不能做的活动。所以离岛居民会搭渡轮到这里来，如此而已。
　　凛田莉子也是其中之一。她所住的波照间岛没有高中。要搭高速渡轮单程一小时，才会到波照间岛，而且最后一班在下午五点出发。她总是陪着棒球队练习到最后，好几次差点赶不上渡轮。
　　棒球队拆成好几个小队，分开练习。主要包括打击队、守备队、投球队，以及重量训练队与跑垒队。
　　身穿校服的女学生，穿梭在制服沾满泥污的队员之间。莉子送毛巾、帮跑步的队员按码表计时，当然还少不了加油呐喊。
　　体型纤瘦、手脚细长、脸蛋小巧，无疑是本校首屈一指的校花。不过，上天是公平的。真希望她可以不要这么美，稍微拿一点来换念书的天赋就太好了。
　　喜屋武向着操场大喊：「凛田！过来一下！」
　　莉子转过头来，笑容满面地挥手。「喜屋武老师！我马上过去！」
　　大而化之，毫无猜忌，无论做什么都勇往直前、全力以赴。莉子就是这点好。但脑筋却差到无药可救。该怎么办好呢？离毕业只剩半年，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啊。
　　莉子向着校舍入口飞奔。棒球队员们停下手，目送她离去，所有人都露出失望的神情。接下来，整个棒球队的动作都迟钝了。挥棒落空，起跑不稳，很明显地泄了气。
　　未免太明显了吧？我知道莉子在队员之间大受欢迎，但她一离开，竟然就懒散到这个地步？操场上还有两位女经理，明显看来一肚子火。
　　不过是高中生，就已经加入外貌协会了，真是令人感伤啊。如果我是指导老师，一定狠狠给他们当头棒喝。
　　有人敲了门。莉子从大开的拉门走了进来。「报告。」
　　「凛田，坐吧。」喜屋武从隔壁的办公桌下拉出椅子来。
　　「好的。」莉子乖乖坐下，瞪大眼睛盯着喜屋武瞧。
　　喜屋武拿出了毕业志愿表。「凛田，这是哪门子笑话？」
　　「笑话？」莉子依然满脸笑容。「上面有笑话吗？」
　　「你有认真在填表吗？」
　　「当然是认真填的呀。」
　　「别给我添麻烦了。」喜屋武将志愿表扔在桌上。「『我想先去东京，然后再找工作。』你是把我当白痴吗？」
　　「这怎么是把老师当白痴呢？波照间岛上没什么工作，在石垣找工作又要花很多交通费，那我想干脆去东京找就好啦。」
　　「怎么一下子就想去东京呢？你在那里有亲戚吗？」
　　「没有啊。虽然东京没有熟人，但是电视上说，东京有很多工作机会，薪水又高，所以……」
　　喜屋武把成绩单摊在莉子眼前。「就凭你这样的成绩？」
　　这下莉子也一脸尴尬了。「我爸妈也说，去东京再加油就好啦～还说只要学对工作有用的东西，这样比较有效率……」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啊。你连公司征才活动都没参加过，就想直接冲去考职缺吗？我说，你该不会想去酒店工作吧？」
　　「酒店？」
　　「就是做酒水生意（注：日文中酒水生意指的是陪酒卖笑）啦。」
　　「酒水生意？会卖矿泉水之类的吗？」
　　「如果是，你要去吗？」
　　「那我当然愿意去呀。」
　　「别鬼扯啦！」喜屋武怒斥道。
　　看来莉子是真的一无所知。波照间岛上又没有酒店，长这么大都没听过也不是不可能。而且，此时详细说明何谓酒店，似乎有违老师的本分。
　　不过，要是她这样糊里糊涂就去了东京，九成会被坏人盯上。莉子长得漂亮，又不食人间烟火，很容易被狐群狗党给拐去。
　　喜屋武问了：「你说去了才要学习，意思是现在什么都没准备吗？」
　　「有呀。」莉子笑着伸手进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我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了。老师你看，就是这个。」
　　喜屋武接过那张纸，打开一看，是杂志上剪下来的一页。
　　标题写着：自家速成学习法。只要两个月就能考上东大！
　　喜屋武哑口无言。这根本是濒临绝种的诈骗广告啊！征求内容里面写，只要办好人会手续，接下来半年会持续收到函授课程讲义。说明书里堆满了「超棒！划时代！爆发性！」等等不清不楚的形容词，但几乎没有任何具体内容。
　　「喂，」喜屋武看着莉子。「这个你申请好了？」
　　「是呀。我一打电话，对方就说高三生可以申请学生套餐。大概是前两个星期的事情了吧。爸爸也帮我签章了。」
　　「钱汇了吗？」
　　「还没有，对方说先签约后付款……讲义已经寄来了，内容好像跟题库差不多，看起来好难，我都还没做……」
　　「废话！肯定是随便找本题库影印来的啊！」喜屋武从桌上拿起话筒，拨打广告上的电话号码。
　　莉子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啊？」
　　「马上给我解约！」喜屋武把话筒交给莉子。「你只要说想退出函授课程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用说了。」
　　莉子不明就里地接过话筒，靠在耳边。「喂？那个，我姓凛田，凛田莉子。我，我想退出函授课程……啊？已经过了试用期……这是什么意思呢？」
　　表现得不错了。喜屋武从莉子手上抢过话筒，强迫换手。「喂，换人听了。」
　　对方的声音听来像个恶劣欧吉桑。「你谁啊？监护人吗？」
　　「差不多啦。」
　　「法律可是规定，试用期只有八天喔。过了试用期就不准退货解约。快点汇款，懂不懂？」
　　「哦～法律至上是吧。」
　　「那当然。」
　　「既然如此，广告上的申请项目也没错罗？上面写着学生套餐，对象仅限学生，对吧？」
　　「那又怎样？」
　　「如果要讲守法，这份合约就无效啦。」
　　「你说啥？！」
　　「日本学校教育法对『学生』的定义，是大学生、研究生、短大（注：类似二技）生以及职校生。没了！高中生被归类为『生徒』，不算『学生』！一旦告上法院，你们是必败无疑！自己想清楚啊！」
　　喜屋武狠狠挂了电话。
　　教职员办公室鸦雀无声，莉子也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才露出笑容，双手一拍：「老师好棒喔！好像名侦探，超帅的！」
　　「这没什么啦～」喜屋武害羞地抓抓头，突然回过神来，一脸正经。「凛田，这种手法跟诈骗没两样。短时间内靠函授课程考上东大，已经超出PL法（制造物责任法）所允许的文宣范围了。你怎么可以被这种东西骗去呢？」
　　「原来是诈骗啊。」莉子一头雾水。「我完全没发现呢。爸爸也说这看起来好棒，举双手赞成说。」
　　「你爸爸在合约上盖章的时候，神智清醒吗？」
　　「不太算，大概喝了六杯泡波（注：波照间岛特产的一种冲绳蒸馏酒）吧。」
　　「那你妈妈当时在做什么？」
　　「在弹三线琴。因为奶奶说我决定加入函授教育，应该开个宴会庆祝一下。」
　　喜屋武忍不住低声惊叹。这只能说是家庭问题了。就算她父母都答应莉子去东京，要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放她走，政府肯定会判断她父母欠缺监护人该有的监督能力。
　　喜屋武起身，披上外套，对莉子说：「凛田，回家的渡轮是几点？」
　　「呃……还有三十分钟就开了。」
　　「我也一起去吧。」
　　「咦？！可是今天已经没有回石垣的渡轮啦！」
　　「随便住个民宿也好，总有办法吧。我无论如何都得找你爸妈谈谈。」
　　莉子看来兴奋莫名，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老师要睡觉的话，来我家睡就好啦！泡波还有很多喔！」
　　「喂，我可不是去你家玩啊。」
　　喜屋武知道莉子没有恶意，但天真过头也很糟糕。他一边整理外套，一边想：千万不能对身处险境的学生见死不救。要在她误入歧途之前，扭转监护人的观念才行。



　　波照间岛

　　喜屋武心想，还好浪不高。从石垣到波照间岛的航程之长，在八重山群岛中算是数一数二。所以只要海相一差，立刻就会停驶。平时一天也只有三班高速渡轮，一旦停驶，居民的行动就会受阻。然而居民却从不喊苦。船上所有人都散发出一种悠闲的气息，仿佛在说：「这就是岛上的生活呀～」
　　船舱里没几个人，喜屋武与凛田莉子一起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上。虽然愈靠近船尾愈不容易摇晃，但渡轮还是随着海浪上下摇个不停。
　　莉子一脸不在乎，静静看着漫画。
　　喜屋武对莉子说：「你还真看得下去，不会晕船吗？」
　　「不会呀！」莉子突然抬起湿润的双眼，注视着喜屋武。
　　「这本漫画很棒喔！讲一个女孩子到东京打拼，遇到一个帅气的乐团女生……」
　　喜屋武瞥了莉子举起的漫画封面一眼。书名是《NANA》。「这漫画正流行吗？」
　　「嗯！说不定是今年最流行的喔！老师没在看漫画吗？」
　　「今年可是大战结束六十年，到处都是纪念活动，又发行很多文献，而且小泉首相也伙要造访冲绳了。用心看报纸，对学习也有帮助喔。」
　　「哇～老师好认真喔。我只想去爱媛的什么……万国博览会是吗？」
　　「爱媛？应该是爱知万国博览会吧？」
　　「啊～是爱知喔。就是那个橘子跟毛巾很有名的……」
　　「那才是爱媛啦。爱媛在四国，爱知在中部地方啊。」
　　「中部地方……山口县吗……」
　　「山口县在中国地方吧！你真的知道东京在哪里吗？」
　　看在旁人眼里，或许会以为我们在开玩笑。而且莉子一脸就是很会读书的冰山美人样，更不像真的不知道。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但最后所有人都会明白事实，然后目瞪口呆。
　　日本小学就教过所有都道府县（行政区）以及地方政府所在地，但莉子几乎一个都不清楚。每次考地图填空，她只能答对北海道、冲绳等几个点。
　　她的成绩比吊车尾还吊车尾，但莉子本人却毫不在乎，总是这样乐天开朗。也就是说，她不了解成绩差对人生来说是多大的威胁。看来，确实不能放她自己乱闯。
　　渡轮的晃动渐渐稳定下来。虽是傍晚时分，太阳依然高高挂在天上。日本最南端的有人岛，波照间。眼前出现一个简单的离岛小港。
　　船一靠上码头，乘客就接连下船。喜屋武也跟在莉子身后下船。
　　岛上人口不到六百人。港口一片寂静，几乎没有人烟，只听见卡车上的石垣牛哞哞叫。员警将警车停在港边，这似乎是渡轮靠岸时的例行公事，要告诉外地访客，这个岛上有警官驻守。不过，那位中年警官还是离开了警车，在候客小屋前坐了下来，只顾着跟渔夫们谈天说地。
　　港边没有城镇，只有码头边的一座小屋，还有小山丘与平缓的坡道。坡道那头的村庄应该也很小吧。开小车可能二十分钟就能绕岛一圈了。岛上有诊所，但没有医院，所以岛民无法在岛上接生，必须到石垣岛的八重山医院才找得到妇产科医生。
　　一位太太拉着装满甘蔗的手推车，与两人擦身而过，莉子向她打个招呼，就直接聊起来了。大人们不断靠过来攀谈，看来她在这岛上也很受欢迎。
　　喜屋武看着这纯朴到不行的光景，下定决心：
　　千万不能让莉子去东京。我的任务，就是说服她的父母亲！



　　飨宴

　　位于岛屿中心的村落，有着红瓦屋顶的平房，四周是贝壳与珊瑚建成的矮墙。每间房子的外观都差不多，但凛田莉子的老家特别好找。因为门口的石狮子，长相硬是比其他家都可爱。
　　喜屋武会经来过这里做过家庭访问，而被这家庭的宴会气氛给牵着鼻子走。今天一定要硬起脖子，跟她的父母亲讲清楚、说明白。
　　日落之后，几乎没有路灯的村落一片漆黑。虽然波照间没有毒蛇，但晚上也没人出门，大家都窝在家里。
　　一回神，喜屋武发现自己正垂头丧气，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因为，莉子的大家族正在眼前尽情狂欢。矮桌上摆着八重山蔷麦面与黑糖炖的椰子蟹，还有好多瓶岛上自酿的泡盛酒「泡波」。
　　龙生龙、凤生凤，莉子如此美丽，爸妈也是相貌出众，但就是土到不行。爸爸凛田盛昌喝得满脸通红，随着妈妈凛田优那的三线琴乐声起舞。
　　家族的大家长住在这附近，在岛上中元祭的变装游行中担任主角牛奶神。所以明明不合时节，他还是穿上了游行装，跟凛田盛昌一起手舞足蹈。
　　牛奶神头戴白布头套，身穿黄色和服，造型颇为震撼，似乎是岛民不可或缺的精神象征。村民从窗外看到屋内光景，纷纷涌入屋中。凛田家的宴会规模，已经大到快把地板给踩烂了。
　　喜屋武坐在壁宠旁边的坐垫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光景。
　　这场宴会的主角不是牛奶神。村民们接连送上衣物或整锅的炖棻，来祝福莉子。甚至有老人家感动落泪，就好像庆祝本岛之光出门打天下一样。而莉子笑得毫不迟疑，抱着快满出来的礼物穿梭在酒席之间。
　　喜屋武被岛民的活力给震慑，但看到一对中年夫妻要给莉子劝酒，便不能默不作声了。他立刻冲上前去。
　　「请别让她喝酒！」喜屋武的怒吼盖过了三线琴的乐声。「莉子还没十八岁啊！」
　　中年夫妻瞪大眼睛看着喜屋武，然后立刻笑容满面，将酒杯推给他：「那就老师来喝一杯吧！来来！」
　　「啊，我就……」
　　「别多说，干啦！」
　　喜屋武感觉到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自己，而且充满了期待的光辉。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泼他们冷水可不是好事，只会让莉子难堪。没办法，喜屋武就干了这杯酒。泡波劲道在泡盛之中是数一数二地猛，只觉得一道烈火烧穿喉头，直达胃中。
　　「喔喔！」中年男子大声欢呼。「好酒量，长得又帅！好老师一个！要不要把莉子娶回家呀？」
　　众人立刻鼓噪起来：这个好啊！老师是宫古人，可以一起参加爬龙祭啊！小莉，你看老师这人怎样？
　　「蛤～」莉子害羞地苦笑说。「要是跟锵锵交往，朋友们会说风凉话啦……」
　　「锵锵」　，学生都是这样叫我的吗？
　　虽然莉子没喝酒，却已经被气氛给拉着走了，连老师的外号都直呼不讳。任何人进了凛田家的宴会，都正经不到哪儿去。
　　喜屋武清了清喉咙。「各位，庆祝莉子去东京不是坏事，不过……」
　　话一出口，气氛立即沸腾。有人高声说道：「竟然把女儿送去东京，凛田家了不起！」
　　「没错！」又有人大喊。「小莉，你要进国会跟小泉打招呼喔！」
　　这句话有如炸弹引信，村民们开始对莉子提出各种要求：交到新朋友，要多宣传波照间的优点啊！要变得跟夏川里美一样有名，给石垣一点颜色瞧瞧！红熊猫风太会站起来算什么？我们这里的山羊跟松鼠猴才是……
　　全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东京知识，而且还有错。风太是住在千叶县啦！
　　看来村民们对东京的看法，大概就跟六百人的波照间岛的规模差不多。一千万人的大城市，早就超乎他们的想像了。
　　喜屋武说道：「各位，自己一个人在东京生活，可没那样简单喔。我认为各位应该想清楚，送莉子去东京不是个好选择。」
　　宴会喧嚣戛然而止，仿佛大家同时噎到了一样。
　　三线琴无声无息，牛奶神停下动作，莉子的笑容也消失踪影。
　　一阵沉默之中，一位看似莉子祖母的老婆婆说话了：「这种事，我早知道啦。」
　　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婆婆。一看就知道，她在村民之中具有相当的地位。
　　「老师啊。」莉子的祖母发出沙哑的声音。「我在八重山货运公司当顾问，年轻的时候还当过营运干部，现在大家都很服我。所以，我这把年纪还是留在工作岗位上。」
　　八重山货运在石垣岛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货运公司。任何人要从群岛搬往内地，都一定会委托八重山货运送货。老板算是很有手腕的实业家。
　　莉子的爸爸盛昌微笑点头。「所以，阿婆家的电话免费喔。」
　　他老婆优那歪着头问：「免费？为什么？」
　　「因为大战结束后，公司被划入GHQ（注：盟军总司令部）旗下，美军当时用的高频多波段无线电话，就直接牵到家里来了，所以没有加入电信公司啊。」
　　祖母笑着说：「现在还是喔。所以，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啥是NTT咧。老爷子骗我那是新的接种疫苗，我都信啦！」
　　屋子里又是一阵笑闹。牛奶神打响了手上的小太鼓。
　　莉子的祖母随即严肃起来，注视着喜屋武。「我也对莉子说过，只要她一句话，随时都能进八重山货运工作。但是，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东京啊。」
　　「可是……」喜屋武说道。「连工作都还没找就去东京，实在有点……」
　　「老师啊。」祖母静静地说：「你老家在宫古，又在石垣工作，应该很少担心降雨吧？波照间岛经常缺水，大家都烦恼没水可喝。所以，每个人都希望有个年轻人可以到城里打拼，帮岛上想想办法呀。」
　　寂静的客厅里，气氛相当凝重。喜屋武这才了解宴会宾客们的心意。
　　他想起今天在办公室与莉子之间的谈话。一说「酒水生意」，莉子就想到卖矿泉水，而且还愿意去那里工作。原来对波照间的居民来说，饮水问题这么严重。
　　岛上全年缺水，虽然有海水淡化设施，但饮水依然不足，傍晚总会听到岛上广播节约用水。据说居民甚至要从砂石坑里的涌泉汲水送往淡化设施，才能度过难关。
　　石垣附近的岛设有海底水管，但距离太远，执行上有困难。波照间是日本最南端的小岛。虽然同样是南方小岛，这里的艰苦却非宫古岛、石垣岛的居民可以想像。
　　没有人能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但还是希望送年轻人进城打拼，追求渺小的希望。所以看到有岛民愿意去东京，当然要全力支持。
　　他们当下能做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祖母面露微笑：「哎呀，我们也不想勉强莉子做什么。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一句话就成了。只要婆婆我还能动，都可以安排你进八重山货运工作喔。」
　　莉子的表情五味杂陈，但随即笑着点头。
　　「好啦！」凛田盛昌大声一喊。「再给它庆祝下去！优那，来一首爽快点的！还有那边，再拿三瓶泡波来！」
　　村民们等不及地再次狂欢起来，宴会又充满活力。三线琴音缭绕，牛奶神手舞足蹈，眼前一片欢笑。
　　莉子忙着到处斟酒，但那笑容中的忧郁，逃不过喜屋武的眼睛。
　　喜屋武终于明白了。
　　这份喧嚣嘈杂，只是为了掩饰莉子、她爸妈，以及所有岛民心中的萧瑟。
　　凛田家今晚的飨宴，主题正是送别。



　　苹果与柳橙

　　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三线琴终于不再发声，所有人都跳累了、唱倦了，躺在琉球榻榻米上呼呼大睡。凛田盛昌的鼾声十分响亮。莉子的妈妈凛田优那站在厨房里，似乎还想端几道菜上来。
　　喜屋武没看到莉子的身影。他缓缓起身，走向屋外长廊。酒的后劲上来了，脚步不太稳。不过，波照间秋季的冰凉晚风，多少让醉意清醒了一些。
　　莉子正独自站在庭院里，仰望夜空。
　　长廊底下摆着拖鞋，喜屋武穿上一双，走进庭院，慢慢靠近莉子。
　　抬头一望，是满天的星斗。莉子眼前的光芒，除此之外绝无仅有。
　　「南十字星啊……」喜屋武嘀咕道：「真是波照间特有的宝藏。」
　　莉子点点头。「我听说到东京就看不见它了，所以想先看个清楚。」
　　「凛田，你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决定去东京打拼吗？」
　　「咦？」莉子注视着喜屋武的脸。
　　「大家希望年轻人进城，最好还能去东京，多少为了改善岛上的环境尽点力。婆婆也好，岛上居民也好，每个人都这么说。你是听久了，才决定要去的吗？」
　　四周鸦雀无声，莉子仅是默默地看着喜屋武。
　　然而，这阵沉默就是答案。喜屋武知道自己想的没错。她那双从不说谎的大眼睛，正泛着些许泪光。
　　「不过，我说啊，」喜屋武作势叹了口气。「东京可不像大家说的一样，随便就能碰到首相之类的大人物喔。那是个人吃人的大城啊。」
　　「咦？！」莉子一脸惊讶。「都市人会吃人吗？！」
　　「东京人又不是食人族。而且，东京也不像这岛上，到处有养马、养羊啊。」
　　「说的也是，那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呢！」
　　「你也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吧？话说，去了东京，你打算找什么工作，来解决岛上的缺水问题？你有本事进那样的公司吗？又真的了解要赶上都市人，得花多少心力念书吗？」
　　话似乎说得太重了点。
　　老实说，我这个入重山高中老师，几乎没鼓励过学生好好念书。莉子的成绩虽然是烂中之烂，但我还是认为，只要学点阅读跟计算能力，在当地找到工作不成问题。现在才告诉她念书多重要，似乎有点站不住脚。
　　但既然她决心进城，这下不说也不行。
　　莉子突然表情僵硬，似乎很难理解复杂的现状。
　　没多久，莉子露出了心虚的微笑，说：「我不知道。」
　　她又接着说：「老师应该明白，我完全不会念书。在岛上念小学跟国中的时候，成绩总是吊车尾……就算想念书，脑筋也不够好。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知道你有心念书。有志者事竟成。音乐老师对我说过，你欣赏交响乐的时候会感动落泪，但是要写感想却写不出来。美术课也差不多是这样吧？你就是看课本上的图片看到出神，才没在听老师说些什么。」
　　「我虽然不清楚，但是那幅画真的很棒啊。不过是几颗苹果放在一块布上，看起来就是特别真实。『在上』的画真棒。」
　　「是塞尚吧！」喜屋武猛抓头。「数学不行，英文不行，汉字一个都不知道，历史地理也烂到无以复加。你这样真的行吗？有办法一点一滴念起来吗？」
　　「可以。」莉子立刻笑着回答。「我会尽力而为！」
　　这种正面思考威能是哪来的？不，刚刚在宴会上，莉子确实露出了孤单的表情。她只是拼命想为了岛民做点事吧。
　　一旦前往东京，她一定会伤痕累累。可能被捉弄、被疏远、被孤立。
　　但是，只要到时候回家来就好。只要莉子觉得自己尽力了，就算无功而返，也不会失落、消沉。
　　数不清的年轻人进城打拼，又失败回乡。
　　她应该也会步上后尘。
　　这有什么不好？莉子想拯救岛民的决心，再好不过了。
　　能教出莉子这样的学生，我应该感到光荣啊！
　　「凛田啊。」喜屋武说道：「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听清楚了，绝对、千万不要碰酒水生意啊！」
　　「意思是不要去卖酒跟矿泉水吗？」
　　「这样你连去超商打工都不行吧？不是这意思，酒水生意就是那个……」
　　「难道是去自来水公司工作吗？这说不定可以帮上波照间喔。」
　　「你打算从东京牵水管到这里来吗？自来水公司也是有分辖区的。总之，别想太远，千万不要碰酒水生意就对了。别逼我这个老师说得太清楚。总之，一进东京，你不想明白也会明白。反正绝对不能碰酒水生意，当然也不能违法！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我就赞成你去东京。」
　　「真的吗？！」莉子跳了起来。「太棒了！谢谢老师！」
　　「凛田，你能答应我吗？」
　　「嗯！我答应老师，绝对不碰！向南十字星发誓！」
　　莉子说着，望向银河中的四颗明星。它们的光芒，融在莉子的瞳孔之中。
　　喜屋武轻轻叹了口气。他真心觉得，当莉子看着美丽的事物时，那眼神真是无与伦比。
　　听说，塞筒的作品《苹果与柳橙》，其构图怪异、非现实，但配色与空间却达到几何学的均衡，是技巧非常高超的一幅画。
　　能够跳脱理论，而看见其中的美，或许莉子拥有纯粹到极致的艺术眼光也说不定。
　　天马行空之后，喜屋武回过神，苦笑两声。
　　未免想太多了，连我都跟岛民一样过度期待起来。是因为牛奶神的神力，还是泡波的酒力呢？
　　此刻，我只是在跟天真无邪的学生，一同欣赏夜空中的奇幻光景罢了。
　　南十字星。凛田莉子启程之后，要经过多少岁月才能再次见到它的光芒？希望那天不会太快来临。而喜屋武打从心底相信，在那之前，岛上就会有所改变。



　　遥不可及的梦

　　毕业典礼后一周，十八岁的莉子第一次搭上飞机。班机从石垣岛直飞羽田。如此巨大的物体竟然能飞上天空，实在难以置信。莉子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幸好棒球队员们知道她要进城，全体写了一张贺卡，她就将贺卡当成护身符，紧紧抱在胸前，压抑恐惧。
　　棒球队员们都很有情有义。在莉子出发之前，家里每天都大肆庆祝，几乎同年级所有学生都到了波照间岛上的凛田家住过一晚。旅费由大家集资。刚到东京的生活费，就由父母想办法。
　　莉子深深感受到，有许多人在为自己加油。一定要克服万难，追求岛民的幸福。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奶奶说过：每个人都会经是新手。
　　莉子靠在飞机座位的椅背上。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从抵达羽田机场的那一刻起，莉子便发现自己被卷入一个眼花撩乱的疯狂世界中。
　　入境大厅里挤满人群，人数远超过八重山的爬龙祭。一条好比石垣岛夏季庆典的人龙，一路连向机场旁的轻轨电车站。好不容易搭上车，车厢里简直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比八重山斗牛场在元旦举行的斗牛大会还挤。才刚到东京，就觉得身心俱疲了。
　　虽然冲绳本岛也有轻轨电车，但奶奶说冲绳的轻轨电车都没人搭，想坐哪就坐哪。而且下一班，下下一班，都是空荡荡的，想挤也挤不起来。羽田机场的轻轨电车似乎几分钟就有一班，为什么还会这样挤呢？东京是不是正值什么节庆啊？
　　莉子拖着沉重的大旅行箱，好不容易才来到JR滨松町站，而这里也令她目瞪口呆。
　　还没出售票口，车站里就是一个大商城，有书店也有速食店。无论走到哪，车站大楼里都是金光闪闪的店面，而且满满地都是人。这里真的是车站吗？就在心生惶恐的时候，莉子总算找到下月台的楼梯。
　　但是，月台又让她大吃一惊。
　　好大！这月台未免太大了！要是浮在海上，都可以当小岛了。而且进站的电车实在有够长，长到莉子以为它没有尽头。
　　电车停下来，开了门，挤在月台上的群众一古脑往车厢里冲。这条叫山手线的绿色车厢电车，好像上一辆才刚走，下一辆就接着进站，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而且，每次停车都会吐出一大票的乘客。怎么会有这样多人呢？如果在八重山群岛的村庄里，公车坏了，乘客就会下来推车。嗯，不愧是东京，有这么多人力的话，就不怕电车抛锚了。
　　不对，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奶奶透过八重山货运的朋友，租了一间公寓。我得先到中野这地方才行。
　　莉子第一次搭电车，屏气凝神地看着窗外不可思议的大城市景象。在这段过程中，莉子也开始发现很多事情不如预期。
　　电视上看到的东京，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但实际上摩天大楼只是零零星星，反而到处都是传统的平房民宅。而原本听说新宿、涩谷等地区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但实际上只有一大堆平凡无奇的商店，离车站远一点就是偏僻的住宅区。看来，东京就算没有节庆活动，人潮也是络绎不绝。大家究竟要去哪？为了什么？难道跑来跑去就是他们的兴趣吗？
　　夕阳西斜，莉子总算到了中野站。车站附近还算繁华，但感觉脏兮兮的。她手上拿着奶奶给的地图和指南针找路，感觉更是奇妙。
　　中野五丁目的巷弄错综复杂，两旁是整排的老房子。木造平房看起来颇有岁数，跟竹富岛上的村庄有得比。豆腐店、蔬菜店、电器行，感觉都比乡下还乡下。莉子忍不住想确认这里到底是不是东京。
　　莉子住的公寓也是一样。之前每天都在想，一个人到城市讨生活肯定会住好漂亮的房子，现在梦想幻灭了。这里是屋龄三十年的木造破公寓，她住在二楼的一间和室，面积只有一坪半。这就是莉子的生活空间。
　　房间实在太小，铺上棉被之后就满了。十六寸薄型液晶电视挂在墙上，就几乎碰到墙角。旅行箱也只能放在门口脱鞋子的地方。房间小到没办法改变棉被方向，但用指南针一测，枕头竟然恰好朝北。（注：日本习俗认为死者才会头朝北，不吉利。）莉子无计可施，只好头朝门口睡觉了。
　　幸好莉子没被这些事情打倒。她翻开从便利商店拿来的免费就业资讯杂志，立刻开始找工作。
　　隔天一早，莉子穿上精心准备的套装，开始找工作。一打电话，立刻就决定面试时间。她感觉自己就要成为上班女郎，开心地走上大街。一切所见所闻，都是那样新鲜有趣。这里是个新天地，前所未见的人生就在前方。眼前充满了希望。

　　但是，开心只能到此为止。就连乐天的莉子，也不得不感受到现实的严苛。
　　面试考题没有一题答得出来。第一家面试公司是餐具制造商。头发斑白的面试官问了：「进我们公司之后，你想做什么？将来有什么梦想？」
　　莉子老实回答：「梦想啊，应该是赚钱缴房租吧。」
　　面试官又问：「你会不会Blindtouch （键盘盲打）？」结果她跑去摸了百叶窗（blind）。
　　另一家面试公司问她，有没有敬重的偶像？莉子想着想着，竟然就感动地哭了出来。
　　原来，莉子想起小时候从儿童读物里看到爱迪生与野口英世的事迹，就感动落泪了。面试官当然不明就里，判断她情绪不稳定，谢谢再连络。
　　而笔试又远比面试更困难。
　　听说浅草的纺织批发公司，会在征才考试中考历史，因为商品特色跟历史有关。于是莉子买了历史书来念，但一个字都记不起来。当然，考试的时候也完全无法发挥效果。
　　填空题。德川吉宗把将军宝座让给家重之后，依然自居「大御所」（注：类似太上皇），掌控权力，锁定与财政息息相关的米价，持续改革。所以后人称他为（　　）将军。
　　正确答案是「米将军」。但莉子信心十足地写下了「暴坊将军」。
　　面试官尴尬地说：「吉宗确实算得上是暴坊将军（注：霸道的将军）啦。」但结果当然还是静候通知。
　　莉子希望能用与生俱来的乐天，换点其他的能力，但好像换不到学习力。她总是听到考官这样的评语：「你的直来直往就像国中生，所以这次我们不予录用。」
　　月底将近，莉子连缴第一笔房租都有困难。想打电话找爸妈商量，但打到冲绳的电话费太贵了，就连寄信的邮资都贵到吓人。我得靠自己突破难关！但该怎么办？
　　就在某天傍晚，莉子提早回家，打开电视，被某个新闻特别节目给吸引住了目光。
　　女主播说：「各位努力求职的朋友们，独家消息来罗～」
　　画面上出现一栋六、七层楼高的住商混合大楼，外墙喷成了苔绿色。门口堆了各式各样的商品，招牌上写着「便宜货总店」。
　　便宜货，电视广告出现过好多次。它是一家大型连锁二手商店，在东京都内有好几家分店。
　　东京的连锁商店多到莉子难以想像。连锁服饰店岛村在石垣岛有分店，所以她多少清楚，但便宜货就是来到东京才听说的其中一家连锁店。
　　女主播就站在招牌底下。
　　「这里是便宜货总店，目前正在实施特别收购活动，主题是『帮帮新员工』！实际上的活动内容究竟如何呢？让我们请教一下便宜货的老板千金兼公司员工，濑户内枫小姐。」
　　另一位女子从画面外走了进来。她身穿印有便宜货商标的围裙，应该是员工制服吧。
　　字幕写着：濑户内枫小姐（21岁）。这位女子比莉子大三岁，留着中分的金色鲍伯头，配上星形大耳环，长得像个高调偶像明星。脸上化着淡妆，五官工整，看起来远比一旁的女主播更像个艺人。
　　但是濑户内枫接受访问的语气冷静又低调，与她的外表恰恰相反：「各位顾客携带物品要求本店收购时，若碰巧是今年刚踏入社会的新鲜人，老板将亲自与您面谈。只要您说出未来的梦想、希望，以及对求职的热情，本店将以特别高价收购您的物品。」
　　女主播微笑问道：「所以，不是找人到便宜货来上班罗？只有已经确定要去哪里上班的人，才能参加活动是吧？」
　　「是的。本活动就是为了帮助充满热情的年轻人。活动明天截止，请各位踊跃参加。」
　　「老板——应该说枫小姐的爸爸，是个有名的慈善家。以前也曾经针对退休人士举办一样的活动对吧？亲自面谈，说出对人生第二春的抱负，就高价收购物品。」
　　「是的。」枫点点头，伤脑筋地笑着说：「这是爸爸的兴趣……但根本赚不到钱，真希望他别再玩下去罗。」
　　「别这么说咩～」女主播笑着打圆场，电视画面呈现一片欢乐。
　　但莉子的心境完全不同，她全身紧绷，斗志高昂。
　　画面一角，就在便宜货的门口旁边，堆了好几个旅行箱。看来，这里有在收购、贩卖中古旅行箱的样子。
　　她望向脱鞋处的旅行箱。虽然搬家少不了它，但当下只是个碍手碍脚的东西罢了。
　　除了旅行箱之外，如果对方能再买几样我不要的东西，应该能补贴生活费。虽然我还没找到工作，但我相信自己的热情绝对不输人。只要让老板明白这一点，或许他真的会高价收购喔！
　　没时间打混了。莉子把旅行箱放在棉被上打开来，开始分类衣服。哪些要穿、哪些不穿，全凭直觉，眼明手快。
　　在东京求生，就像打仗。机会到处都有，抓到就不能放手。我一定要亲手赚到目前的生活费！如果在这里就放弃，岛民们的希望，就只是遥不可及的梦了！



　　便宜货

　　隔天刚过中午，莉子就拖着旅行箱，里面装满不用的衣服与杂物，走在井之头公园附近的都道七号上。
　　出了吉祥寺车站之后，莉子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店家资讯说离车站十五分钟，难道是错的吗？不对，这条路好像刚刚走过了。我真的是往目标前进吗？有点心虚。
　　就在一阵大迷路之后，莉子好不容易找到路边的苔绿色住商混合大楼。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两边的民宅几乎跟大楼贴在一起，看起来比想像中要小。但是，便宜货总店的招牌，堆满门口的货品，都跟新闻节目报导的一样。
　　走近一看，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希望进行高价收购面谈的顾客，请由后门进。」
　　莉子从旁边绕进小巷子里，突然被眼前的光景吓呆了。
　　大楼后面人山人海，挤满了与莉子同年或者大个几岁的男男女女。每个人都穿着全新的西装或套装，谈笑风生，或是喝着罐装咖啡，可能是因为有了工作，才这样轻松自在吧？
　　莉子不经意地将手掌放在胸前。她的外套底下穿着求职用的套装，发型也自觉下过工夫。但站在眼前这群人之中，依然有着明显的隔阂。每个人看来都好成熟，我只不过是个高中生心态的米虫妹罢了。
　　但恐惧毫无用处。莉子拍拍旅行箱上的灰尘，挤进人群之中。
　　人群中心有个穿围裙的男员工。这位员工年纪轻轻，发线却很高，正忙着对眼前数不清的手掌发放号码牌。
　　莉子奋力挤进人群，加入领号码牌的战局之中。男员工扯开嗓子大喊：「领到号码牌的人，请到仓库里等一下！被叫到号码，请立刻进办公室！」
　　莉子千辛万苦地抢到了号码牌，又被前仆后继加入战局的人们往反方向挤开。
　　好不容易终于穿过人群，看见便宜货总店的后门。
　　一楼整个打通，是车库兼仓库。铁卷门已经升起，墙边堆了好多纸箱，应该是商品库存。
　　车库里停了一辆冷冻柜卡车，车斗没有窗口，但后门是开着的。另一位男员工从车斗中走出来，拿出一支好像摄影棚用的灯伞，伞上还结着霜，一片雪白。
　　员工对着大楼里半开的门大喊：「喂！哪个白痴把这东西放进冷冻车的啦！」
　　看来状况有点混乱。除了平时的业务之外，还得跟大批顾客面谈，员工们肯定忙得晕头转向。
　　卡车旁边摆了许多折叠椅，坐满看似等待面谈的年轻男女。每个人几乎都在玩手机打发时间。但不管是传简讯或者看影音，对阮囊羞涩的莉子来说都太过奢侈。
　　莉子坐在最边边的椅子上。她隔壁的女孩，脚边放了个大纸袋，可以稍稍看见里面装着掌上型游戏机跟游戏软体。这应该就是她要卖的东西吧。
　　她又转头一看，一个年轻男子打开大腿上的公事箱，里面装着笔电跟贵金属之类的东西。
　　莉子再次失去了信心。我的行李只有冲绳传统的红染花布、BEGIN的便宜T恤，这些东西真的能卖吗？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火龙果罐头跟油炸糖吃光光了。
　　店家把脏兮兮、卖不出去的书，拿给等待面谈的人打发时间。莉子从其中拿出一本，书名是《哈利波特：神秘的魔法石》。
　　她知道这本书很流行，但对印刷品兴趣缺缺，所以从来没看过。打开一看，字体又大又清楚，就趁这机会看一看吧。或许以后面试官问到喜欢看什么书，就不会支支吾吾了。

　　正当莉子沉浸在霍格华兹魔法学院的冒险历程中，耳边传来女子的声音：「喂，不好意思？」
　　是谁在呼唤我？脑中浮现了淡淡的疑问。不，我不想回到现实。好想就这么留在魔法世界里啊……
　　「喂！」声音听来有点不耐烦。「这位客人！你是来面谈的吧？」
　　啊！回魂了。对呀，我应该是来面谈的。这里应该是……
　　莉子抬起头一看，自己正在仓库里面。便宜货总店的车库兼仓库。可是，好像跟刚才有点不一样。
　　曾几何时，四周嘈杂的人声都消失了。仓库里，巷子里，一个人都看不到。太阳已经西沉，天上挂着漂亮的晚霞。乌鸦的叫声。还有远处学校传来《日暮西沉》的旋律，告诉学生该放学了。
　　原本停在车库里的冷冻卡车不见了。微风吹过空荡荡的仓库。车库兼仓库里的折叠椅上空无一人。只剩莉子一个人还坐在这儿。
　　有位女子就站在身边，低头盯着莉子瞧。莉子呆呆地望着她的脸。这女子身穿员工用的围裙，好像有点眼熟。是昨天在新闻节目里看过的。老板的女儿来着？好像叫枫……对了，濑户内枫。
　　不过，怎么回事？我看不清楚枫的脸，模糊又扭曲的。我视力应该不差啊？
　　枫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嘟哝道：「你在哭什么啊？」
　　哭……我在哭吗？
　　莉于这才发现自己泪眼汪汪，所以眼前才会一片模糊。
　　她赶紧揉揉眼角，说道：「不好意思……一看到哈利的父母那样，就觉得好想哭……」
　　「哈利？」枫皱起眉头，看到莉子腿上的那本书。「你该不会看书看到入迷了吧？」
　　「或许吧……一开头就觉得哈利好可怜，不敢看下去，但是他搭上前往霍格华兹的火车之后，人生就有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
　　「那不等于转一圈回来了吗？一百八十度才对吧？」
　　「啊对喔。没错。总之我看到一整个陶醉，就……」
　　「客人啊，」枫一脸难以置信。「你来这里，只是为了看旧书感动落泪吗？」
　　「啊，不是，我是想来面谈的。希望你们能收购这个旅行箱跟里面的东西……」
　　「号码牌呢？」
　　莉子战战兢兢地交出手上的号码牌。
　　枫接过号码牌，叹了口气。「就是这号码啊……几个小时前我叫过，但是没人回应，我就跳过啦。客人，你看清楚，现在面谈已经结束罗。」
　　「咦？！啊，那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现在还可以面谈吗？」
　　「这我也很难做啊……收购的收银机都关了。」
　　这时候，传来男子沉着的声音：「怎么啦？」
　　从车库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中年——不，更年长一些的男人。体型瘦高，头发灰白，带点自然鬈，梳成工整的西装头。虽然看得出有些年纪，但腰杆打得笔直，脚步也沉稳有力。工作服里面穿的衬衫没有一道绉褶，连领带也是直挺挺的，一眼就知道这人很注重仪容。
　　男人走了过来，看向两个女孩。他的长相沧桑中带有沉稳，眼神淡然，五官端正。嘴型宛如一条笔直的横线，充满诚恳。
　　他的名牌上写着濑户内陆，所以他就是——
　　「爸。」枫对这男人说道。「她说她看书看到入迷，被叫到号码都没发现啦。」
　　「喏，」男人露出微笑。「在店里别叫我爸，要叫老板啊。」
　　「啊，是，老板。我告诉她面谈五点就结束，现在已经不受理了……」
　　便宜货的老板濑户内陆看着莉子。「你，叫什么名字？」
　　莉子连忙起身。「我叫凛田莉子，从波照间岛到东京来的！」
　　「哦～波照间岛啊……那还真是千里迢迢了。那，你现在在哪高就？」
　　「呃……这个……其实我还没找到……」
　　「蛤～？」枫一脸受不了的样子。「意思就是待业中罗？你到底清不清楚今天的活动内容啊？」
　　「你先等等。」濑户内陆挡下女儿，问莉子：「那，你希望我们收购什么？」
　　「就在这里。这个旅行箱，还有里面的衣服跟日常用品之类的……」
　　「嗯～」濑户内老板摸摸下巴。「好，到里面来吧。」
　　枫立刻想要开口抱怨。「爸……不对，老板！」
　　「这有啥不好？人家看书看到入迷，好事一桩啊。这个活动的宗旨，本来就是你有难、我帮忙。我不是说过好多次了吗？」
　　「你可别太同情人家，就给她一份工作喔！我们还得节省人事费呢！」
　　「你讲话真是愈来愈像你妈了。」濑户内耸耸肩，踏出脚步。　「凛田小姐，这边请啊。」
　　老板走向里面的门口。枫知道抗议也是徒劳，表情一变，满脸微笑地拉过莉子的旅行箱。
　　「我帮你吧。」枫说道。「面谈加油。让我们费这么多工夫，要好好表现喔。」
　　「谢谢你！」莉子也报以微笑。
　　总之，能碰到一群好人员是太棒了。
　　但问题才正要开始。莉子面试从来没有成功过。虽然现在不是找工作，但如果不认真，煮熟的鸭子也会飞掉。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过该怎么尽力呢？一点头绪也没有。



　　收购面谈

　　当牧师，这是濑户内陆从小到大的梦想。
　　他在教会的主日学校上，被牧师的演说深深打动。这份感动，令他下定决心要当牧师。想在教会工作，设置教养机构，一手拉拔那些不好命的孩子们。这就是濑户内年轻时的理想。
　　虽然他跟许多教会接洽过，但每个教会都有财政困难，无力推动新事业。既然如此，就先赚取资金吧。于是，他开始经营二手商店。那是大学毕业后不久的事情，距今已经快三十年了。
　　他努力念书，慢慢扩张营业规模，到了这把年纪才当上连锁企业的老板，拥有几家直营店与加盟店。然而，现在每天都为了资金周转而奔波，几乎没赚到几个钱，梦想依然只是梦想。
　　濑户内心想：其中一个原因，或许就像女儿枫说的一样，自己总是喜欢把营运放第二、助人放第一。
　　每个带东西要卖的人，都是一脸惨淡，不知道明天有没有饭吃的样子。那我干脆好好帮他们一把，别想赚多赚少，高价买下来就对了！这就是活动的起点。如果对方说出苦处，自己就提供意见。绝对不让盈亏左右思绪。濑户内认为，一个会经想成为牧师的经营者，能做的善事就只有这个了。
　　或许自己是个失败的经营者，但一点也不后悔。眼下业务还算过得去，未来发展也都有计划。公司跟连锁店都不会负债。绝对不会让枫像自己一样，为了钱伤透脑筋。
　　在能力范围内助人。宛如当初那位牧师为自己指引了康庄大道，他也要尽力而为。这就是他的信条。
　　所以，濑户内正在四面都是书柜的小小办公室里，面对希望收购物品的凛田莉子，专心听她说话。
　　莉子的口条并不流畅，但就如她的外表一般，有种迷人的魅力。莉子说话还带着点八重山方言的口音，却情感丰富地描述着当地习俗，与自己少女时代的回忆。
　　她决定进城的动机、父母与导师的温馨关怀、到了东京之后面临面试与笔试的严峻考验……说得令濑户内宛如身历其境。
　　濑户内心想，她的心灵想必是无比清澈透明。无论说什么都如此诚恳，不懂嘲讽也不会
　　浮夸，所以什么事都坦诚以告。包括她本身没有发现到的部分，也就是独居的孤单与寂寞。
　　莉子热情论述这次面谈的主题「对未来的展望」，说着说着便眼眶一湿，泪珠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所……所以我……」莉子用手指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哽咽着说。「所以，我什么都肯做，只要能改善离岛的环境，这样就好！至于做什么职业才合适，之后我会慢慢学习，首先是边做边学，然后，只要能赚点钱，什么工作我都做，非做不可！所以……」
　　濑户内举手示意莉子不必多说，然后拿出手帕，递给她。
　　莉子糊里糊涂地接下手帕，擦拭双眼。「对不起……」
　　「看来，你的情绪太亢奋，自己掌握不住的样子。」濑户内静静地说。「红发安妮也因为摘花摘到入迷，忘了去主日学校。你跟她挺像的。」
　　「啊……我有看过那部卡通。有可能喔。」
　　「你还在找工作吧？除了面试之外，笔试应该也跑不掉。读书读得顺利吗？」
　　「这个……」莉子低下头去。「我脑筋不好……太难的东西记不起来，而且一翻开参考书就想睡……」
　　「能诚实面对自己的缺点，了不起。不过，你不是脑筋差，应该只是念书的方法错了。或者该说，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念。」
　　「怎么念？」
　　「你说你记不住东西，但我想你不是记不住，而是不知道怎么记。」
　　「是说『饿的话，每日熬一鹰』（注：俄德法美日奥义英，入国联军的记诵口诀）之类的吗？」
　　「那只是口诀吧。我是说更基础的东西，你不知道怎么把课本上的东西装进脑子里。」
　　「可能吧……我念书总是会分心。」
　　「就是这点了。你的感性比别人要强上一倍。可以说是看到什么都会感动的人。我不否认，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以找到一个观点，看出其中的惊奇与感动。你就是会不断地感到惊奇，想去探求事物本质、确认存在意义的人。」
　　「哦……是这样吗？」
　　「我认为，像你这样极具感性的人，应该很擅长记忆才对。」
　　「咦？」莉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我吗？」
　　「当然。我也是三流大学毕业，没啥资格说大话。但回想起来，政府安排学生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尾声考试升学，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感性愈强，记忆力就愈强。记忆只要带有感动，就会留下深刻印象。不过，我是出了社会，才把这招用来念书就是了。」
　　「您的话，我不是很懂……」
　　「你每次坐在书桌前用功，是不是努力想保持冷静？因为你压抑自己原有的丰富感动，想当个冷静理智的人。但这是错的。读课本的时候，应该保持原本的你。对课本里所有内容都应该感动。比方说：这条公式好棒啊～原来是这个道理啊～想出来的人太强啦～什么都可以感动。你要顺从自己的情绪，就像刚才看的那本书一样。」
　　「边看课本边感动是吗？」
　　「没错。不要想得太难，只要顺着你丰富的情感就好。感动不是只有落泪而已，它是一种强烈的情绪，不限喜怒哀乐。」
　　「可是……看课本不会只有好玩的地方，想记应该也记不住吧？」
　　「你说的没错。但要记得一件事，记忆总伴随着感动。还有，当你忘记四成的时候，就回头学习同一个段落。」
　　「四成？」
　　「我学过艾宾豪斯的『遗忘曲线』，也读过很多记忆相关书籍，实际练习之后才学会了这个方法。不过，大道理就省省吧。只要你记住五个，发现忘掉两个，就复习。知道吗？五个忘两个喔。」
　　「唔……」莉子发出烦恼的呻吟。「之前为了准备征才笔试，有买历史书来看……但别说五个忘两个，我连一个也记不起来啊。」
　　「要回想味道啊。」
　　莉子一脸傻乎乎的样子。「味道？」
　　「当你想像历史书上的各种情境，就一并想像当时环境的味道，这样会更容易感动。当然，这也是从报纸上现学现卖啦，味道与情绪在身体构造或功能上有密切的关连。听说大脑中掌管嗅觉的『嗅脑』，和掌管情绪的『情绪脑』重叠。嗅脑可以促进情绪脑的发展。只要想像味道，就会刺激情绪，与味道有关的所有事情都会更加印象深刻。你鼻子灵吗？」
　　「平时应该算灵吧……不过没有狗那样灵就是了。」
　　「通常女性的嗅觉比男性强，所以对情绪讯号也比较敏感。这招一定很适合你。无论你想像的味道是好闻或难闻，总之想像就对了。」
　　这些可不是鬼扯淡，而是濑户内在漫长的经营人生中，以知识与实践堆积、淬炼而成的理论。
　　濑户内心想—找到现在依然记得主日学校的牧师说过什么。身边大人们听演说的反应、教堂里的香气，如今依然印象深刻。
　　在他三十几岁的某一年，十二月时要做全年回顾结算表，突然感受到强烈的情绪。而在那段时间内的所见所闻，全都记得一清二楚。而这些记忆，也一定都包含气味的回忆。有好多次都因为气味，让他想起各种情景。
　　如今事业快速发展，他却能轻松记住大量商品采购单，都要归功于结合情绪与记忆。这是体会与实践的成果。
　　凛田莉子也有一样的能力。不，她或许有更加深不可测的天赋。因为她的感性远比我高得多。
　　莉子的眼神透出坚定。「我知道了，那就试试看。不过，课本上要记的东西很多吧？人名、物名，数不清啊。」
　　「分成三组来记吧。根据脑前叶处理资讯的方式来看，分三组是最好的。无论要记什么，首先都分三组。然后每一组再分三组，分完再分三组，依此类推。像历史地理这些东西，你要怎么分三组就自己决定吧。总之，只要分好三段架构，回忆就会更轻松了。」
　　大约半晌，莉子乖乖地闭着嘴，试图理解这些高深的内容。但随即一脸开朗，笑着点头。「谢谢你。我好像产生斗志了。」
　　你真的行吗？濑户内不禁担心起来。不对，她切换想法如此快速，肯定是正面个性的表征。她基本上应该是个聪明的女孩。一定会开花结果。
　　莉子起身。「那，我现在就回去试试看吧。」
　　「收购呢？」
　　「啊，对喔……我忘记了。」
　　濑户内看莉子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只要集中一件事，其他都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现在就把来此的目的给忘了。
　　「我看看，」莉子准备打开旅行箱。「里面有一半是旧衣服……不过我有洗过、烫过啦……」
　　「不用开啦。你等等。」
　　濑户内起身，走向其中一座书柜，抽出最边边的档案夹。
　　他总是把私房钱藏在这里。
　　濑户内拿出装有五万日圆的信封，交给莉子。
　　「这是奖学金。」濑户内说道：「你就拿去吧。」
　　「咦？！还是先看看要收购的东西比较好吧……」
　　「商品鉴定是以后的事啦！就先放我这里当担保吧。对了，这些也一起拿去吧。」
　　濑户内从办公室角落堆满灰尘的旧书之中，翻出高中生用的参考书与题库。日本史、世界史、地理、生物、化学、古文、近代国文。虽然科目有点偏文科，但这样应该可以吧？
　　濑户内对莉子说道：「从今天开始，你每天都要看新闻喔！这也算是累积社会经验。然后，有时间再看这些参考书就好，这对你求职考试有帮助，面试的谈话内容也会有所改变吧。等你念到一个程度，无论有没有找到工作，都再回来一次。只要学习成果达到一定水准，我就高价买下你的东西。」
　　莉子的表情先是惊讶，一双大眼睛随即充满了喜悦的泪光。
　　「濑户内先生，真的是太谢谢你了……」
　　「好了，你快点回去吧。听你刚刚的话，房租还是快点缴清的好。」
　　「差点就忘了。濑户内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我不久后一定会回来的。」
　　「多保重啊。」濑户内开了门，目送莉子离开。
　　门外就是店内成排的货架。莉子边走边回头道谢，最后消失在店门外。
　　紧接着，枫就走进来了。枫叹了口气说：「你不是答应我，不做不赚钱的事吗？」
　　「收购等下次啊。我又没开收银机。」
　　「我早就发现你那五万日圆的私房钱了。」
　　「被抓到啦。」濑户内苦笑道。「我就是想帮她一点忙呀。」
　　「又来了。光今天一天，你知道就便宜了多少个客人吗？只出不入，亏大了！而且买下来的东西都是垃圾，又卖不了几个钱。」
　　「没关系啦，从其他地方赚就好了。如果还是赚不回来，我就自己减薪。啊，别担心，枫的薪水一毛也不会扣啦。看我使出大拍卖绝招，这个月就把亏损补回来。」
　　「又在嘴硬了。」枫促狭地笑着说。「该不会是因为刚才那个凛田莉子很漂亮，你才这么大方吧？想找第二春，这嫩草未免太嫩罗～」
　　「别说蠢话啦。」濑户内猛抓头。　「她可是为了故乡离岛，糊里糊涂地进城来。身为社会人士，多少帮她指点迷津不是很好吗？」
　　我不知道今天对凛田莉子说的话，能发挥多少助益。她的能力深不可测。如果她能走上正轨，开拓光明的未来，五万日圆实在不算什么。
　　虽然我当不成牧师，但希望一辈子都是个好人。相信年轻人的潜力，有必要就伸出援手吧！这是我一介小小二手商店老板，所能提供的最大贡献了。



　　未来

　　（一周后）

　　春天下午的阳光异常凶猛，简直就像酷暑一般。
　　小笠原悠斗松开了领带，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口干舌燥，身体疲惫，头晕眼花。简直就像独自迷失在沙漠里一样。
　　他脚步一晃，就要倒了下来，不经意伸手扶住一旁的电线杆。一看，上面有好多小小的相扑力士脸。
　　力士贴纸啊。好久没看到了。
　　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怀旧之情。力士贴纸让他遇见了号称万能鉴定士Q的凛田莉子。已经过了几天来着？仔细想想，不过是一星期之前的事情。但感觉有如好久好久以前的回忆。
　　或许是因为社会变动太激烈了吧。没错，那确实就像上一个时代的事情了。历史的转捩点骤然来访。
　　当今的日本，已经不是数天前的日本。经济大国的神话粉碎了。长久以来的和平也崩溃了。
　　力士贴纸之谜。现在谁还管这种小事？真怀念自己追着贴纸跑的时光。那代表社会当初就是这样和平无忧。
　　可是现在不同。以往的秩序已不复见。该怎么称呼新的社会趋势呢？虚无主义吗？还是无政府主义呢？管他的，媒体早就没有力量了。媒体负责将批评转为语言，如今则毫无意义。
　　《周刊角川》暂时停刊，实际上应该是永久停刊吧。自己或许再也不会走进那栋公司大楼了。就制度上来说，员工根本没有上班的义务。在这秩序崩溃的社会里，就算领了薪水也毫无意义。
　　支撑资本主义社会万象的系统消失了。如今，日本成了真正的无法地带。
　　路边传来一阵巨响，是警铃。小笠原走在国道旁的人行道上，听见中年男子的喊叫声：
　　「抢劫啊！快帮我抓人啊！」
　　一阵玻璃碎裂声，超商店门口飞出无数的透明碎片，头戴鸭舌帽的男子冲出店门，挥舞着手中的球棒，行人们无不惊呼闪避。即使老板死命大喊，也没有人出手阻止抢劫犯。
　　小笠原也是旁观者之一。他很了解抢匪的苦处。拼命奔逃的抢匪，手里拽着的是便当、
　　速食面与罐装咖啡，想必是迟来的午餐吧。虽然于法不容，但值得同情。因为他也饿了，头晕眼花应该不只是天气热的缘故。
　　老板为了追抢匪而跑到路上，却立刻回到店里。或许是担心其他顾客趁火打劫吧。
　　此时，传来一阵警车鸣笛声，但距离相当远。刚才的抢匪应该很难抓到吧。民众几乎随时都在报警，但听说一一〇很难打通。因为管区警察的通讯指挥室经常停电，警察的值班率也明显降低。
　　车站前的商店挤满人群，完全不把抢劫当一回事。因为店员正忙着应付顾客，尤其是回应老年人的问题。
　　激烈的对骂，甚至爆发肢体冲突。日本人就算经历大地震，也还会在收银机前排队，看来这次真的是气炸了。
　　小笠原知道，这也是在所难免。因为速食店门口贴的告示，就已经说明了情况。
　　告示上写着：起司堡套餐，一客三万两千日圆。照烧猪肉堡套餐，五万五千日圆。未携带现金的顾客请勿进入点餐。
　　路上往来车辆极少，几乎都是救急车辆。偶尔会看到高级房车，应该是超级有钱人开的吧。而且驾驶者胆子超大，谁知道这么招摇何时会被抢？
　　车站前的圆环坐满了人群，或许是肚子饿吧。他们不是游民，而是仪容整齐、几天前还正常生活的社会人士，如今却手足无措，垂头丧气。
　　计程车成了装饰品。三角窗上的起跳金额，贴了好几层更改数字的胶带。起跳四万五千日圆，当然没人会搭。司机似乎也怕被抢，车子锁上就不知去向。好几辆计程车的挡风玻璃都被砸烂，但依然停在圆环边，似乎连报案都懒了。
　　有些人已经顾不得形象，开始翻起垃圾桶。隔壁有人在路边摆起杂志摊，杂志应该是捡来的。本周发行的《周刊少年Jump》看来破破烂烂，却标价六万日圆。摊贩老板忙着跟想抢杂志的客人起口角。小笠原听到有人大喊：「你这黑心商人！」
　　小笠原与身旁众人一样视若无睹。反正他已经不是杂志记者，谁要把杂志当商品卖，都不关他的事。
　　走进车站，来到售票口前，是一片更加败坏的光景。
　　JR车站运费尚未涨价，搭车人数异常地多。但地板无人清扫，到处都是垃圾，简直就像印度的街景。
　　ATM前面也是大排长龙。正在操作的男人怒吼着：「为什么现在一次还是只能领二十万？这样只能买三个便当啊！」
　　车站另一侧出口有身穿迷彩服的自卫队员，以及大型水槽车。应该是饮水配给车吧。自卫队员正高声大喊：「今日配额已经供应完毕！下次配给从明天下午一点开始！」
　　一个看似主妇的女人提着空水桶，死缠自卫官不放：「我从早上排到现在啊！」其他民众也快速聚集，跟着主妇起哄。自卫官赶紧集合起来，试图平息骚动。
　　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你争我夺。看不见任何秩序。
　　不对，其实地球上到处都有这样的光景，只是我们以为在日本看不到。
　　没别的原因。仔细想想，既然我们与那些贫穷国家同住在一颗行星上，当然随时都有可能加入他们的行列。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日本人就该永远富足美满。既然有钱人可以在一夜之间破产，富国当然也可能快速没落。
　　日本正是如此。如今的日本没有治安也没有秩序，成了亚洲的极贫国家。
　　一条手帕飘落小笠原的脚边，是条有着鲜艳刺绣的丝质手帕。他蹲下身来，拿起手帕。
　　手帕应该是进口名牌货。图案有点眼熟，但却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是爱马仕？VivianWestwood？还是Ralph Lauren？
　　凛田莉子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如果在这里，会给手帕估多少价钱呢？
　　想问，也问不着，万能鉴定士Q的店面，铁门深锁。她应该回故乡波照间岛了吧。她那双充满魅力的大眼睛，现在正看着什么？又思考着什么？
　　我只知道一件事，这些都过去了。遥不可及的回忆。永远不会重演的历史事件……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从小笠原手中夺去那条手帕。手帕随着数不清的纸层飘进车站中，消失在杂乱的践踏之下。



　　枕头朝北

　　（五年前）

　　十八岁的凛田莉子，今年春天还是冲绳的高中生，但似乎在学校什么也没学到。但今年以内，她应该就能赶上所有落后的进度了。
　　便宜货老板濑户内陆，在总店办公室为莉子进行第二次面谈的过程中，深有此感。
　　莉子身穿白色洋装配棕色羊毛衫，看起来比之前更成熟老练，像个都市人。所谓相由心生。她这次要来展现自己获得的新知，与上次相比简直是大放异采。
　　莉子回答了濑户内提出的历史问题。她站在墙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玛莉·安东尼的生平。「于是她随着路易十六世即位，成为法国皇后。当年是一七七四年。后来，她开始简化凡尔赛宫的传统仪式，以及繁复的习惯。以往任何人都不能直接将物品交到皇后手上，但路易十六即位之后就可以。另外，像早朝谒见的复杂礼仪，也都由她大幅简化。皇后会经……」
　　她的语气依然情绪丰沛，有如上次面谈描述自己进城的过程与近况一般，字字句句都充满感情，可见所有知识都结合了情绪。讲述皇后婚姻生活时，一脸开心。说到巴黎市民大肆诋毁皇后时，表情复杂。莉子肯定是从参考书中找到了乐趣。如今，她摆脱了学习的沉重压力，学会如何使用自由的情绪来吸收知识。
　　濑户内感到惊为天人。距离上次面谈不过一个月，而且只靠「用情绪来记忆」的小小提示，她便脱胎换骨。她的大脑有如海绵，正吸收着一切知识。
　　莉子总算要对玛莉·安东尼的生平做收尾了。「她死后的遗体，与丈夫路易十六世一起葬在玛德莲教堂。随着光阴流逝，历史还她清白。所以，在二十二年之后改葬至圣丹尼斯大教堂。根据历史记载，这是拿破仑一世的命令。」
　　莉子沉默了半晌，露出些许僵硬的微笑，低声说道：
　　「我说完了。」
　　濑户内拍起手来。
　　「太棒了！」濑户内诚恳地说。「那样艰深的历史专书，对你来说就像有趣的故事书一样。真是了不起。」
　　「谢谢。」莉子诚惶诚恐地点头致意。「多亏濑户内先生的指导。」
　　看来，她的个性随着智慧增长而收敛了一点，比以前要成熟得多。
　　不过，她的学习方法还有很多问题。濑户内说：「我想问另一个问题，这比刚才要简单多了。首都图内一都六县，你能不能说来听听？」
　　莉子突然手足无措，支支吾吾起来。　「呃……那个……东京都，对吧？然后是横滨县……」
　　「神奈川啦。」濑户内叹了口气。「我应该有给你地理参考书吧？」
　　「对不起……我是都有看完，但是记不起来……」
　　「最近有哪些新闻？」
　　「飓风『卡崔纳』登陆佛罗里达。罗马教宗若望保禄二世驾崩，新教宗本笃十六世继位。麦可，杰克森诉讼获判无罪，还有……」
　　「停，这样就好。我再问你生物参考书上的问题，卡尔·林奈发明的分类层级，你能从中举五个出来吗？」
　　莉子一脸苦恼，大眼睛左顾右盼，绞尽脑汁，最后细声说道：「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告诉过你，在记忆的时候要加入喜怒哀乐。历史和电视新闻是有故事性的知识，对你来说不成问题。问题是有些名词符号，你必须无条件地背起来。听好，这时候你就把这些东西，搭配身体某个部位来记。比方说五个层级，就可以对应五根手指。刚才的答案假设是界、纲、目、属、种好了。那就把界对应大拇指，纲对应食指，其他依此类推。这样一来，只要看到手指就会想起答案。」
　　莉子一脸严肃地说：「是这样吗……没有搭配口诀，光对应身体就有用吗？」
　　「当然有用。大脑的海马体里面有种『位置神经元』。位置神经元正如其名，负责记忆位置。位置记忆对动物来说很重要，所以比较容易转为长期记忆。就算不想口诀，只要搭配位置来记忆，就能加深印象。」
　　「哦，是这样啊……」
　　「我都用位置来记忆货架上的商品，这可是亲身经历啊。你现在对地理头大，但只要用上大脑的位置神经元，背地图绝对没问题。你还可以想像当地居民的情绪，来加深记忆啊。只要碰到跟地点位置无关的记忆事项，随便找个位置来对应就好。」
　　莉子闭上了眼睛，似乎正在记忆刚才的指导内容。然后张开双眼，微笑说道：「我回去试试看。」
　　「就是这股气势。话说，你还没找到工作吗？」
　　「是啊……职缺愈来愈少了。」
　　「别急，慢慢来就好。晚上睡得好吗？念书太累会适得其反喔。」
　　「可能没有睡得很熟，因为公寓房间很小，头又朝着门口脱鞋的地方……走廊一有脚步声，我就会被吵醒。」
　　「那换个方向睡不就好了？」
　　「这样枕头会朝北啦。」
　　濑户内拍了一下大腿。「那更该掉头了！」
　　「咦？要朝北睡吗？」
　　「没错。只要头朝北，大脑就更容易吸收地球磁场。听说这样睡会更聪明，也更好睡喔。」
　　「这是真的吗？」
　　「谁知道？这是以前补习班老师告诉我的。当时我拼命准备考试，什么偏方都不肯放过。话说，你带来的这些东西……」
　　莉子突然露出紧张的神情。「呃……怎么样？可以卖多少？」
　　「旅行箱一万，旧衣服两万，杂物三万。总共六万日圆，跟你收购下来吧。」
　　「真的？！」莉子喜形于色。「耶～！啊，可是用这么高价跟我买，真的好吗？」
　　「别担心。这些东西的个别价值是不怎么样，但是加个主题就很迷人啦。旅行箱可以跟我这里的旅行商品组合推销。冲绳的T恤跟小东西可以放在冲绳专区。大致打平啦。」
　　「可是，赚不到钱不是很糟吗？」
　　「这也是高价收购活动的一环啊。我就喜欢这样做，你也别烦恼了。不过，高价收购的东西也得用更高价卖出，不太好卖就是了。」
　　「濑户内先生为我做这么多，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所有来找我高价收购面谈的客人，我都一视同仁啦。总之，你好好加油，早日找到好工作啊。我会祝你好运的。」
　　「是！濑户内先生，真的感激不尽！」
　　「上次先给了你五万，我看看……」濑户内打开收银机，抽出一张一万日圆钞票，交给莉子。
　　莉子收下一万日圆，深深地鞠躬，看起来快要喜极而泣了。她擦擦自己的眼角，离开办公室时仍不停道谢。
　　濑户内目送莉子离去，忍不住露出开心的表情。
　　看着年轻人成长茁壮，心情真好。毕竟她可是听了我的建议，才发挥这样的学习效果。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好工作了。
　　虽然这次收购又太大方了点，但我不后悔。她的人生才正要开始。希望她能吸收广泛的知识，同时保有原本的纯真。无论她进入哪个领域工作，肯定都是一流的人才。
　　当晚，莉子换了枕头的方位。不再朝向门口，而是刚好相反。
　　枕头朝北啊……莉子边铺棉被边想，奶奶知道了，可能会臭着脸说：「不吉利！」但如果老板说的没错，这样或许会更聪明一点。就算没有变聪明，好睡一点也是赚到。
　　莉子躺了下来，将右手掌伸到眼前，看着五支手指。
　　林奈发明的五个层级，从大拇指开始，界、纲、目、属、种。
　　哇～真的记起来了呢。莉子莫名感动。
　　搭配位置来记名称啊……感觉好像有搞头。明天开始，就拿地图来试试看吧。或许至少能记住都道府县这些大行政区。
　　莉子右手一松，摊在地铺上。
　　明天要去涩谷区的手机通讯行面试。就早上七点起床吧。
　　手机……说到这个，好久都没跟老家连络了。爸爸、妈妈、奶奶，大家都还好吗？
　　或许是累了，闭上眼睛，似乎就开始做梦。眼前浮现波照间岛北岸那湛蓝清澈的海洋。海风轻抚脸庞，渡轮的汽笛在远方了亮……
　　枕头朝北，安眠效果似乎一级棒。莉子深有所感，立刻就睡着了。在朦胧之中，她天真地相信，明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手绘

　　（现在）

　　小笠原悠斗心情大好。
　　他遇见万能鉴定士Q的女性负责人凛田莉子，不过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
　　能够与这样的大美女，一同在春暖花开的午后时光漫步东京，自然心花怒放。如果没搬那块波浪板去找她，就没有现在的际遇了。
　　由于莉子希望实际看看力士贴纸的张贴处，所以亲自外出。每发现一个张贴力士贴纸的地方，就停下脚步观察片刻。
　　目前莉子来到饭田桥站东门的铁桥下，抬头看着钢柱。
　　「这里也有。」莉子说道。「直五横六，三十张啊……每张表情都不太一样。有些脸孔左右对称，有些又不是。」
　　小笠原傻傻地看着莉子的侧脸。
　　看来，她不仅有丰富的艺术知识，还有不错的审美观，品味也很独到。我在店里就觉得她一身紫色系的装扮，与那冷酷又有个性的五官，纤细的身形，实在搭到极点。就像正在欣赏一幅街角美人的昼作一样。无论背景是什么，配上她都成了艺术。我想，只要她出现在任何场合，都没有人能忽视她。她的气质就是如此夺目。
　　莉子看了小笠原一眼。「小笠原？」
　　「啊，是！」小笠原立刻跑上前去。
　　「可以再帮我做个笔记吗？」莉子从手提包里拿出直尺，对比着钢柱上的力士贴纸。「长七·五公分，宽一〇·五公分。大小跟其他地方贴的力士贴纸一模一样。从位置来看，张贴人的身高应该在一百五十公分以上，一百七十公分以下。而且为了避免贴纸被风吹雨打，都贴在有屋檐或有内凹的墙面上。你看，这附近的贴纸只贴在H型钢柱的凹槽里，对面的圆柱型路灯就没有贴。」
　　「意思是说，」小笠原振笔疾书。「希望这些贴纸可以保存久一点罗？」
　　「至少贴贴纸的人，希望贴纸比一般恶作剧有更长的曝光时间。」莉子用食指指甲抠了抠贴纸的边缘。「不是双面胶带，而是胶水，而且是不易脱落的强力胶。这跟违法传单一样，是先用刷子涂一大片胶水，再把贴纸贴上去。所以正确来说这不算贴纸，应该是普通的纸吧。」
　　「早上那个区公所的人也是累翻了，说要撕一定会变得破破烂烂。我们电费的缴费单上面有种撕过就不能黏回去的胶水，或许跟那个一样吧。」
　　「完全不一样啊。而且那种缴费单，用的不是胶水，也不是糨糊。」
　　「咦？是吗？」
　　「那是在缴费单表面涂上一层干燥剂微粒，形成一层凹凸层。用七十五吨的压力压下去，凹凸层就会互相咬合，紧紧相连。所以一旦撕开，就得用七十五吨的压力压下去才能复原。」
　　「哇……你真的是学富五车啊。哪所大学毕业的？」
　　莉子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了些。「冲绳县毕业的。」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电车通过铁桥，在桥下鸣起阵阵回响。没有别的声音。
　　她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礼貌？或许这问题太过隐私了点。
　　但莉子看来毫不在乎，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力士贴纸。「看来不是耐水性的纸张，但好像有什么保护层。从墨渍是可以判断列印机器的种类，不过……」
　　小笠原猛抓头。想吸引她注意根本就是个错误。我到底在干啥？凛田莉子只是专心进行我委托的工作，我竟然从头到尾都在摸鱼！
　　莉子用放大镜瞧了一段时间，然后对着小笠原说：「嗯，这是手绘的。」
　　「手绘？」小笠原大吃一惊。「不是印刷的吗？」
　　「这是用沾水笔画的。黑色色块是整面涂满墨水。上面还有铅笔打稿的痕迹，以及橡皮擦擦过的痕迹。这张贴纸还有用修正液修过……可能是漫画家或插画家的手笔吧。」
　　「所以，有人画了上千张的贴纸？我想想，力士贴纸确实是连续出现了好几年，而且张贴范围又大，但就算一天画个十来张，少说也要五年才有这个量吧……真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吗？难道是冷门漫画家在打知名度？」
　　「问题就在这里。」莉子又望向力士贴纸。「画家的品味不错，构图也很正确，应该是有经验的老手，不过……」
　　「等等，你说这图案品味不错？面无表情的肥脸哪里有品味了？」
　　「这份诡异、突兀是刻意营造的，也就是精心安排的视觉震撼。画家技巧好，速度快，应该是专家。但这里真的很怪……」
　　「哪里怪？」
　　「你看，这张贴纸的图案，脸颊下面有画横线来表现肉感，眼角也有独特的鱼尾纹。再看看这张，眼角没有鱼尾纹，但有往上吊的长眉毛，形成印象相近的表情。而且脸颊下面没有横线，直接放大轮廓。」
　　「每张贴纸的脸都不一样啊。手绘的话，理所当然吧。」
　　「话是没错，但我刚说的，是表现手法不同。这里贴的力士贴纸，跟其他所有地方贴的力士贴纸，大致上有两种画法。而且画具也不相同。这里的是G笔尖（注：沾水笔所使用的笔尖之一），这里用的是圆笔尖。」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只是我的直觉，我认为画家有两个。」
　　「两个……」小笠原咽了口口水。「所以力士贴纸是团队生产的吗？」
　　「有点不太一样……假设现在力士贴纸有一百张，两个画家应该各画了五十张。虽然有共通的表现手法，但使用的技巧明显不同。不知道是谁先画，然后另一个人开始模仿。当然，这只是推测啦……」
　　「啊，我知道，之前有人推测过模仿犯的可能性。毕竟数量突然有爆炸性的成长。可能一开始贴力士贴纸的人早就不干了，但后来又有人继承他的事业。不过，现在只有创始人跟模仿犯两个人吗？」
　　「从图样来看，应该是这样没错。问题是谁模仿谁啊。」
　　「是啊。只要知道这点，就更清楚力士贴纸最早是出自何人之手了。你能鉴定出谁在模仿吗？」
　　「嗯……」莉子低吟片刻。「两边的技巧都很纯熟，有难度……啊，对了！」
　　莉子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
　　小笠原问道：「是要连络谁吗？」
　　「一个姓冰室的人。毕竟我这里没办法做科学鉴定啊。」莉子说着就开始传简讯。
　　小笠原十分在意，又进一步问道：「冰室是怎样的人来着？」
　　「冰室拓员。早稻田大学理工学院物理系副教授。」
　　「是男的吗？」
　　「没有女人会取名叫拓真吧？」
　　「说的也是。」小笠原笑着打哈哈，但莉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忙着打简讯。
　　原来，她有跟男人互换连络方式啊。不对，那可能只是工作上的关系。我只要说为了采访保持连络，也可以交换连络方式。
　　打铁就要趁热。现在她拿着手机，正是时候！
　　小笠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莉子传完简讯的瞬间说道：
　　「你的手机号码是……」
　　但就在他说完的前一秒，莉子已经转过头来。「这样就好啦。冰室如果有在早稻田，应该马上就会过来。我们先回店里去吧。」
　　「也是……早稻田很近啊……」
　　小笠原失望地收起手机，跟在莉子身后。他好恨自己这么没种。同时也好羡慕冰室那个男人，已经是莉子的朋友了。
　　如果我十几岁就认识她的话……不，不可能。十八岁的凛田莉子肯定已经是个光芒万丈的才女，正在明星大学过着一帆风顺的学习生涯。我这种货色，她肯定看不上眼。
　　莉子回过头问小笠原：「怎么啦？」
　　「啊，没事……」
　　小笠原冒着冷汗，跟上莉子的脚步。虽然很想集中在工作上，心思却怎么也离不开她。只能满脑子胡思乱想。
　　十八岁的凛田莉子，究竟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正职员工

　　（五年前）

　　十八岁的某个炎炎夏日，凛田莉子正在涩谷区道玄坂，远东旅行社的研习中心里。
　　当下只有莉子还穿着春装。周围所有女性都穿着当季的商务套装，幸好没有人注意莉子的服装，因为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没那份闲情逸致。
　　旅行业界似乎正严重缺人，连远东旅行社都紧急招募临时导游。这家旅行社擅长办球赛旅行团，由于明年德国就要举办FIFA世界杯足球赛，得赶紧培养一群合用的游览车车掌。
　　无论征才理由为何，对于错失春季征才活动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许多人相信自己是幸运儿，送交履历，前来参加研习兼征才面试，但实际上可没这么轻松。
　　女车掌只有五个职缺，但研习室里却挤了上百人。每个人几乎都比莉子年长。应该有很多是大学毕业生吧。
　　看着折叠椅上满是正襟危坐的竞争对手，莉子心想，如果这是新进人员欢迎会，该有多好？想着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过，来东京三个月，靠着在便当店打工勉强撑到现在，总算没有白费。莉子斗志旺盛，信心十足。以往每到征才面试这一关，面试官说的话听来都像火星文。但多亏最近发愤图强，女指导员的说明简直易如反掌。
　　女指导员正在白板前念着讲义，那修长身段可比航空公司的空姐。「这位客人要在格陵兰停留三星期，目的是观察冰原。停留期间为了考察锌、铁、金、铜、煤、冰晶石、铀、白金、铝等矿产的采矿现场，决定在矿坑附近的迪斯科岛订房。客人希望窗外能欣赏大片的海景，并且能在蓝天之下，拍到海豹和鲸鱼的照片。」
　　四周的女性无不专心聆听。还有不少人在做笔记。
　　但是，莉子心里却觉得不对劲。刚才女指导员所说的内容，有两个地方令她难以接受。
　　这时，女指导员阖上讲义说道：「本公司可以为旅客订这家旅馆的房间，也可以按照旅客要求安排考察旅行团。当然往来格陵兰与日本之间的航程也不是问题。但是本公司负责人听了这位旅客的需求，认为无法成行。请问各位知道原因何在吗？」
　　室内鸦雀无声。女指导员放眼望去，还有人故意低头。
　　女指导员微笑着叹了口气：「想成为本公司的导游，必须具备可以立即回答这种问题的知识。请各位铭记在心。那么我来说明，刚才这位旅客的要求，问题在于……」
　　莉子突然举起手来。「有！」
　　室内所有人都看着她。就连坐前排的人都回过头来，脸上净是讶异。
　　莉子被众人行注目礼，不由得胆怯起来。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入重山高中的老师都说，知道问题答案要举手大声说「有」啊。
　　一片寂静之中，女指导员注视着莉子。「你叫什么名字？」
　　「凛，」莉子紧张到连声音都在抖，但依然努力保持微笑。「凛田莉子。」
　　「嗯，凛田小姐，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
　　「是的……迪斯科岛在北纬七十度以北的北极图内，夏天永昼，冬天永夜。所以很遗憾，不可能在蓝天下拍到海豹跟鲸鱼。」
　　女指导员神色骤变。
　　室内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莉子。
　　女指导员又以淡然的表情问道：「就只有这个问题吗？」
　　「不，还有。」莉子回答。「格陵兰最北端的空气非常干燥，不会降雪，所以地面也不会有冰，不可能观察冰原。」
　　「真有趣。」女指导员认真地嘀咕了一声，又说：「如果你是本公司的连络窗口，会如何向旅客说明呢？」
　　「呃……我建议您将北极改为南极，如果停留在澳洲大陆南端，就能搭船考察南极大陆的冰原。」
　　女指导员转过身，走近白板旁边的世界地图。
　　她指着麦卡托投影式的世界地图，问莉子说：「那么，假设凛田小姐给旅客看这幅地图，推荐旅客去澳洲，但旅客面有难色，因为从地图看来澳洲既窄又小，还是格陵兰的浩瀚风景好看，你会怎么说？」
　　「光看这张地图，格陵兰的面积比较大，但实际上格陵兰的面积还不到澳洲大陆的三分之一。麦卡托投影法所画出来的地图，愈靠近极地，面积看来愈大。客人您可能只是看地图，产生格陵兰比较大的错觉。让我提供您面积比例相等的世界地图来做说明。」
　　「非常好！」女指导员高呼一声，众人立刻鼓噪起来。
　　莉子总算松了口气。
　　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果然就是正确答案啊。
　　女指导员在一阵鼓噪之中间道：「你看起来很年轻，但该不会是老手吧？从哪里跳槽来的？」
　　「不……我是从旅行手册上看的。」
　　「真的？」
　　「是的。因为征人启事上面有写，要尽量多看跟旅游有关的书。」
　　「哦～」女指导员眼睛一亮。「那，凛田小姐再回答我一题吧。欧洲旅行团有好几位旅客一起抱怨饮食。他们去了日本料理餐厅，却说难吃到不行。那家餐厅的主厨是日本人，在日本也曾经是位知名的优秀厨师。请问顾客不满的原因是什么？」
　　「是水。」莉子立刻回答。「欧洲水是硬水，钙与镁的含量比较高。英国水的硬度比较低，但矿物质含量高。所以欧洲菜通常使用蔬菜本身的水分，或是加葡萄酒、牛奶之类的来变调。炖肉汤就是用牛肉、鸡肉、猪肉中所含的胶原蛋白，来去除矿物质。这位厨师就是维持日本时期的做法，直接使用当地的水，口味才会改变。」
　　「标准答案！」女指导员似乎开始亢奋。「看来你不只是学识渊博，应用能力也很强。不知道记忆力如何呢？啊，对了，泰国首都，一般都称为曼谷，正式名称是什么？」
　　莉子大大地吸了口气，然后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天使之城，宏伟之城，永垂不朽的绿宝石，坚不可摧的因陀罗城，天神授予九个宝石的宏伟皇城，喜乐之城，宛如指挥转世神之天宫的巍峨皇宫，因陀罗所授予、毗湿奴所建造之城。」
　　语毕，一片欢声雷动，几乎撼动整座大楼。室内所有人都拍手叫好。女指导员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边摇头边鼓掌。
　　竟然会有这种事！莉子情绪激昂，不能自己。除了打工时间之外每天都闲到发慌，但又必须节俭度日，所以有时间就窝图书馆看书。用便宜货老板指点的学习方法，莉子发现学起来快多了，只是没想到能让这么多人惊讶。
　　说不定这次真的有谱了？朝思暮想的正职员工……
　　女指导员的声音因兴奋而高了八度：「最后，就只剩当地的行程管理能力罗！我想这么简单，问了也是白问啦。凛田小姐，假设现在尼罗河上有数艘渡轮往来渡河。所有渡轮往返的前进速度都一样，而且每十分钟就会与一艘渡轮交会。请问每小时会有几艘渡轮到对岸？」
　　突然，莉子觉得时间冻结了。
　　这时候最好的形容词，就是脑袋一片空白。她说不出话，甚至发不出声音。
　　不，实际上她能想像当地的风景。蜿蜒在沙漠之中的雄伟大河，数不清的船只来来往往。在河岸待命的骆驼，船上满满的观光客，都历历在目。
　　但是，她对数字却一点概念也没有。她刚刚说了什么？十分钟还是一小时来着？一小时会有几艘靠岸？这种事情谁会知道呢？
　　或许她内心的疑惑不自觉地写在了脸上，女指导员一脸失望。「有谁知道答案吗？」
　　结果，几乎所有女学员们都齐声说道：三艘。
　　「没错，就是三艘。」女指导员点点头。
　　她们是怎么找出答案的？莉子大受打击。果然大家都是大学毕业生，才能轻易回答莉子解不出的难题。
　　女指导员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这么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她说：「不用我多说，行程管理也是导游的重要任务之一。必须有数学的应用能力，才能正确掌握时间。那么，凛田小姐。」
　　「啊……是。」
　　「真可惜。不过你的知识确实很渊博喔。」
　　莉子感觉胸口被开了一枪。
　　女指导员的这句话，就是不录取通知。结果还没面试就中箭落马了。



　　琥珀

　　夏日午后的蝉鸣声依旧刺耳。濑户内陆正用酒精擦着古风小桌。
　　「便宜货」总店大楼的三楼后方，有个凸出的阳台。在这里用酒精味道不会太重，而且阳光直射，擦了很快就干。
　　这里的老板可没资格坐摇椅享福。员工们在卖场里打拼，老板要负责修缮库存。「便宜货」算是挺大的二手商店，但在企业界依然只是中小规模。人事费用能省则省。为了服务顾客，这些小事一点不麻烦。因为刚创业的时候，什么都是自己来呢。
　　虽然动作单调，但其实挺有趣的。可以听到小朋友在巷子里玩乐的声音。几个小学低年级的小男生小女生，正在玩文字接龙呢。小女生说：圆木（まるた），小男生接：狸猫（たぬき）。
　　濑户内往下面瞄了一眼，两个刚放学的小朋友，把书包放在巷子里，停下脚步玩文字接龙。之前也看过这光景，输的人好像要帮赢的人背书包。
　　真是天下太平啊。在少子化的城市角落里听见儿童的声音，对濑户内来说就像人中抹上了绿油精。
　　我看，今天是谁会赢呢？濑户内竖着耳朵工作。
　　小女生说：小黄瓜（きゅうり）。小男生接：缎带（りぼん）　。
　　「喔！你说『嗯』了！（注：日本文字接龙只要字尾出现「ん」就算输。因为日文没有「ん」开头的字词）」小女生欢呼。「小佑输了！」
　　今天是小男生输啦。
　　濑户内才这么想，巷子里突然传出熟悉的年轻女孩嗓音：「还没输喔。恩展毕（Nzambi）」。
　　濑户内觉得奇怪，往巷子里看去。
　　凛田莉子不知何时来到这里，还是穿着春装。也就是说，她还在找工作。
　　莉子笑着对两个小朋友说：「恩展毕，是非洲南部安哥拉国内，巴刚果族人信仰的万能神。也是『僵尸』的由来喔。」
　　濑户内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怎么会对小孩提僵尸呢……
　　小朋友们吓得表情僵硬，倒退两步。
　　但莉子似乎不知道察言观色，又对小男生说：「来，说说看：恩展毕。」
　　小男生无可奈何，小声跟着说了一次「恩展毕」。小女生应该觉得非常不舒服吧，拔腿就逃。小男生也急忙跟上，不见踪影。
　　莉子吓了一跳，大叫：「啊！等一下……」
　　濑户内忍不住苦笑一声，对着下面巷子大喊：「凛田小妹！」
　　莉子抬头一看，困惑表情立刻转为笑逐颜开。「濑户内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啊，应该三个月没见了吧。我说，念书念到成了万事通没什么不好，但是突然对小朋友说什么恩展毕就糟糕啦。听起来怪不舒服的。」
　　「蛤～是喔～」莉子傻乎乎地说，表情随即又阴郁了起来。「不过，或许是吧。光记住很多事情，还是没办法当社会人啊。」
　　「怎么啦？难得看你这样落寞。先进来坐坐吧。从办公室后面的楼梯上来就好。」
　　莉子点点头，走进店内。
　　濑户内将小桌翻过来，擦拭背面。虽然双手很忙，一颗心仍关注着凛田莉子。他担心地想着：看来征才考试又搞砸了吧。
　　或许她天生就有过人的才气，但不知道如何运用，过犹不及。不过，她最近才刚开始真正念书，也急不得。能让学识更渊博就不错了。
　　莉子穿过落地窗，走上阳台。「你好……」
　　「今天怎么了？有带什么东西吗？」
　　「没有，能卖的都卖光了……」
　　「是喔，看来求职也不太顺利啊。」
　　莉子笑得有些寂寥。「我去旅行社应征，结果失败了。」
　　「这就怪了，你不是读了很多书吗？应该记得不少知识吧。」
　　「是更基本的问题……我不会算数，数学完全没辙。」
　　原来如此。光看书不会强化计算能力啊。
　　濑户内问道：「28乘35是多少？」
　　「这个……」莉子一脸困惑地反问：「请问可以用纸笔吗？」
　　「不行，要用心算。」
　　「可是我又没学过珠算……」
　　「以乘法来说，是不需要学珠算的。凛田，你不可以依赖笔算，要学技巧。刚才的答案是980。」
　　「什么技巧？」
　　「像我们做生意的，都会学到一些实用的算术技巧。像28乘35，是偶数乘上5的倍数，所以要先从偶数里抽出2来乘。28是14的两倍，所以35乘2等于70，70再乘上14就可以心算了吧？答案就是980。」
　　莉子沉思了牛晌，然后傻傻地点头。「啊，原来是这样喔……」
　　「再来一题。25乘32是？」
　　「呃……16乘以50，所以是800。」
　　「你看，算出来了。之前二位数相乘，应该要花你更多时间吧。」
　　莉子再次露出了笑容。「真的是呢。」
　　「862乘5呢？」
　　「52得10，进一位，65得……」
　　「不对啦。听好，5是10的一半，10除以2等于5。所以乘以5，只要除以2再加个0就好。」
　　「4310！」
　　「是不是一下就算出来了？要用技巧的。既然你已经有了记忆力，多背几条算法就好。」
　　「我真的行吗？而且，这些算法应该去哪里学呢？」
　　「我教你啊。大家常说一个人数学好，其实就是他学会这种实用的数学技巧而已。我开公司这么久了，当然学了不少妙招啊。」
　　此时传来脚步声，老板的女儿濑户内枫从拉门里探出头来。「爸……老板。啊，凛田你也来啦？午安喔。」
　　「午安。」莉子望向枫手上的东西。「哇！好漂亮喔……」
　　濑户内陆看到枫手上的东西，似乎是条项链。珐琅十字架，上面镶着像是琥珀的宝石。
　　枫把项链交给濑户内。「这是客人希望我们收购的东西，说是波罗的海沿岸的高级货。」
　　「鉴定书呢？」
　　「也是有啦，不过是不是属于这东西的，就不知道了。」
　　「嗯……」濑户内盯着项链瞧。「看起来是个好东西……但如果琥珀是假的，就不值钱了。该怎么办呢？」
　　「我说，琥珀这东西啊，」枫说了。「如果用手帕摩擦会带静电，就是真货吧？之前都是这样做的，但这条项链的琥珀被珐琅给围住，想摩擦也不行啊。」
　　「说的也是，我还听说真琥珀会浮在盐水上喔。」
　　「不行啦，又不能从十字架上拔起来。」
　　「也是啦……」
　　该怎么鉴定呢？还是干脆以无法鉴定为由，拒绝收购呢？
　　但客人专程拿东西来卖，还是希望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就在两人想破头的时候，莉子突然拿起了酒精瓶。
　　「项链请借我一下。」莉子对濑户内说，然后拿纱布顶住瓶口，用酒精沾湿。
　　「你打算怎么做？」濑户内将项链交给她。
　　莉子在琥珀上方用力捏紧纱布，滴下几滴液体。然后用手指摸摸琥珀表面，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说：「是真的。」
　　「什么？你怎么知道？」
　　「因为真的琥珀会跟酒精起反应，产生黏性。请摸摸看，是不是黏黏的？」
　　濑户内照着一做，果然指尖有点黏。「喔喔～」
　　莉子说了：「全球琥珀九成产自俄罗斯的加里宁格勒省，位于俄罗斯西端，也就是波罗的海沿岸。这个十字架是俄罗斯正教的款式，俄罗斯的珐琅工艺也是享誉全球，所以鉴定书的内容可以相信。不过，琥珀不像钻石或红宝石有公定等级，所以价值得靠外观来判断就是了……」
　　「等，」枫连忙问道：「等一下！你从哪学到这些事情的？」
　　濑户内也有同感。「你什么时候开始学起鉴定了？」
　　莉子搞不太清楚状况：「在去旅行社考征才考试之前，我看了很多旅游手册……俄罗斯观光手册的名产介绍上面有写啊。」
　　原来如此，濑户内明白了。
　　如果拥有庞大的知识量，互相结合，就能评断分析实际的问题。这都是因为莉子过人的感性，转换成了记忆力。但无论过程如何，她确实正在强化这项技能。
　　「那，」濑户内问莉子。「就外观来看，你觉得这条琥珀项链值多少钱？」
　　「我不太清楚行情，但它真的很漂亮。无论穿着正式或休闲，一定都很好搭。」
　　濑户内有了信心，因为莉子天生感性过人，直觉的判断有客观的可信度。而且从她的发型与服装穿搭来看，品味也相当不错。
　　「凛田，你跟我来一下。枫也跟着来。」
　　濑户内说完，从阳台走进店里，下楼梯。
　　才到一楼，三十来岁的员工也刚好走到办公室门前。这位资深店员姓秋田。
　　秋田说：「老板，刚才有人一直打电话来，说是日出制网纤维的前职员。他希望我们接手库存什么的。」
　　枫立刻在后面叹了口气。「又是日出制网纤维？不是半年前就倒掉了吗？听说他们正在重整债务，想把库存卖给二手商店换现金，想得美喔！」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濑户内对枫苦笑一声，然后对秋田说道。「你告诉他，库存我全买了。」
　　「蛤～？」枫立刻板起脸孔。「你老是买些没卖相的存货，是要怎样啦？」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日出制网纤维生意好的时候，也跟我们买了不少事务用品呀。大家互相帮忙罗。」
　　「又来了……我可是要管柴米油盐的，而且大家又没领多少薪水。秋田兄应该也不开心吧？」
　　秋田伤脑筋地笑了笑。「那我就打电话过去了。」
　　「有劳啦。」濑户内说。
　　就某方面来说，枫是对的。对经营者来说，没有比堆着卖不出去的存货更危险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人们还是应该互相帮助。我无法抛下那些困苦无依的人。东西怎么卖，之后再想就好。
　　濑户内走进办公室，来到书柜前。经营二手商店必须学习如何制订收购金额，所以书架的角落堆满了估价相关书籍。
　　濑户内对莉子说道：「你看，这些是我们店里的参考资料。宝石鉴定目录，服饰鉴定手册。家电产品目录，进口家具清册。画轴，油画，还有经典马口铁玩具目录。总共大约一百本吧。」
　　「哇～」莉子瞠目结舌。「买卖品项好多喔。」
　　「你觉得，全部看完这些，要花多久时间？」
　　「一天可以消化三本，三十天九十本，应该一个月又三天吧。」
　　「一天三本？！」换濑户内傻眼了。他挑出一本家具书，交给莉子。「真的可以吗？内容可是这样又细又多喔？」
　　莉子翻开书本浏览了几页，表情依旧不变。「嗯，我想没有问题。」
　　「好。你就把这些读过，不用太勉强，边读边到我这边上班吧。」
　　「咦！」莉子似乎相当震撼。「您要给我工作吗？」
　　「没错。」濑户内用力点头。
　　此时，枫一脸不满地插嘴：「爸……」
　　濑户内举起手，示意枫别多说，继续对莉子说：「收购的关键在速度，看一眼就要知道商品值多少钱。这些书记载了数不清的商品，你只要能记住其中几成，鉴定眼光就有相当的可信度了。如此一来，就是我们这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其实，公司现在实在很难再多聘一个员工。人事费不仅已经爆表，更是每个月的亏损主因，实在有够头大。
　　但濑户内心想：这样就好。凛田莉子才正要崭露头角。无论将来会跳槽到哪里，能在我手下成为一个人才，不啻为好事一桩。
　　她命中注定要有个精采人生，能为她拉拔一把，反而该感到高兴啊。
　　莉子的眼睛瞪到都要跳出来了，眼里随即就泛起泪光，然后液体表面张力撑不住重量，形成水珠自脸颊滑下。
　　「太感谢您了！」莉子呜咽起来。「我可以在这里工作了！是不是？」
　　糟糕，我最怕女孩子哭了。本来想再给她打个气，但要是害她放声大哭就不好了。
　　濑户内面带微笑说道：「我这里薪水不高，但总比打工兼差好。等你找到更好的工作，随时都可以辞职。在那之前，你就是我们的员工啦。枫，你说是吧？」
　　枫低着头，叹了口气。
　　但濑户内是个明眼的爸爸。女儿其实很欢迎莉子。枫老希望能有个小学妹，而且枫也一定清楚，凛田莉子是独一无二的，只是现在还弄不清楚，她的珍贵究竟有多少价值。
　　枫掏出手帕，递给莉子。「好了，把眼泪擦一擦。凛田，以后就多多指教罗。有哪里不懂的，尽量问吧。」
　　莉子哭得更惨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点头。「枫小姐……真的太谢谢你们了。我好开心喔……」
　　濑户内心中只有一句话：好事一桩！
　　此时秋田回来，对濑户内说道：「银行的人来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肯定是来催债的。而且，我还得申请更多贷款呢。接下来的协商肯定是场苦战。
　　但濑户内心中依然雀跃不已。现在才是展现经营者手腕的时候。拼一口气，我绝不会让公司倒闭！怎么能让她这样的年轻人走投无路呢？
　　莉子还是哭个不停。濑户内留下靠在枫身边哭泣的莉子，迈开步伐。
　　人生在世，随时都在受人帮助。没有人能独自生存。所以我要伸出援手，正如前人曾经对我伸出援手一般。



　　平图里乔

　　（现在）

　　已经过了下午一点。力士贴纸之旅告一段落，踏上归途。
　　小笠原悠斗与凛田莉子一同走在樱花飞舞的林道上。只要往神田川方向走去，万能鉴定士Q的店面就不远了。
　　路边成排的商店充满活力，不让外人感到不景气的影响。小笠原瞥见蔬菜店门口的海报：二〇九〇年北极消失。大家救救北极熊。原来是政府宣导防止地球暖化的海报。
　　为什么要贴在蔬菜店门口，令人费解。难道是因为地球暖化，大雨大旱，会严重危害农业生产吗？
　　莉子似乎也注意到那张不搭调的海报，看了一下。「二〇九〇年啊。那时候大家都在做什么呢？我跟你会不会还在工作啊？」
　　「你是自由业，要做到几岁都有可能。而我就算还没归天，也早就退休啦。」
　　「说不定退休后开创事业第二春呢。」
　　「不可能，二〇九〇年的今天，我肯定是在某个公园里晒太阳，看着上班族通勤吧。」
　　「才不会呢。」莉子笑着说。「二〇九〇年的今天不会有人通勤，因为没人上班呀。」
　　「为什么？难不成你要说世界末日之类的？喜欢MMR（注：日本版的《X档案》）那方面的话题吗？」
　　「怎么会扯到MMR？只是因为星期天，大家都放假而已。」
　　「哇……所以二〇九〇年的今天是星期天，你一下就算出来了？好强的数学能力啊……」
　　「也没那回事。一般年份的元旦跟除夕，会落在星期里的同一天。然后每四年闰年一次，所以星期顺序每四年就移动两天。二十八年就跑完一轮，所以八十四年后的今天一样是星期五，往前推四年就是星期天。」
　　小笠原深感敬佩。「你的数学也很强啊。」
　　「没有很强啦。只是知道很多计算的窍门而已。」
　　可是，这就叫做数学很强啊……
　　凛田莉子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气势逼人但个性低调，明明拥有数不清的知识，却不令人厌恶。猫眼配上僵硬的笑容，其实很容易让人以为在嘲笑什么，但实际看到本人，却不会有这种负面印象。
　　小笠原心想：跟她在一起就是舒服。只是要跟她交朋友，似乎还太早了点……
　　万能鉴定士Q的招牌映入眼帘。小笠原问道：「Q是什么意思？」
　　莉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打起迷糊仗：「嗯～谁知道？又不是我自己想的。」
　　那是谁想的？她不是自己一个人开业吗？
　　就在伤脑筋的时候，莉子走到店门前，自动门悄悄地打开了。
　　莉子神情怪异，看着小笠原。小笠原也看回去。
　　出门的时候应该有上锁啊。怎么会开了呢？
　　不过，莉子的疑惑瞬间就消失了，毫无防备地走进店里。
　　莉子一进门就望向待客沙发。「午安啊，冰室兄。你来得真快。」
　　小笠原也走了进来。沙发上坐了个三十五、六岁，身材瘦削的男人。一身破旧的西装看来像是名牌。脚上的高级皮鞋也都快磨坏了。
　　男人眼光锐利，五官工整，应该很受女孩子欢迎，而且懒洋洋的态度有点讨喜。男人缓缓起身，动作柔和，宛如歌舞伎里的女形（注：相当于国剧的花旦）。
　　男人开口说：「刚好没课，闲得很。那里放的波浪板是怎么回事？」
　　「要请你做科学鉴定的样本。」莉子指着小笠原，对男人说道：「这位是小笠原先生，《周刊角川》的杂志记者，也是这次的客户。」
　　「哦～」男人的声音听来十分爽朗，点头致意。「是杂志记者啊。在调查这个怪怪的相扑力士贴纸是吗？」
　　「正是。」小笠原回答。「采访就是喜欢找些怪怪、不正常的东西。」
　　「说的是。我也觉得着眼点不错。啊，我姓冰室，在大学里……做点研究之类的吧？」
　　肯定是自谦之词。莉子告诉我，冰室拓真是早稻田大学理工学院物理系的副教授。一定做过很多困难的实验。
　　而且，他还有店里的备用钥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冰室似乎没有与莉子眉来眼去的感觉，直接走近安全护栏的波浪板，仔细打量起来。「这可是公物，可以拿走吗？」
　　小笠原告诉冰室：「我向人家借到星期一。」
　　「原来如此。」冰室点点头。「我的研究室周末一样开着，没问题。那，凛田要我查什么？」
　　莉子也靠近波浪板。「能不能帮我查查每张贴纸的墨水新旧程度？就是这些圆笔尖贴纸，跟那些G笔尖贴纸的时间差。」
　　「看起来，两种图案的笔触不同啊。」
　　「是呀。肯定有一边开头，另一边模仿。我想知道哪边是先画的。」
　　「原来如此，那可有得查了。」冰室看着小笠原。
　　「这贴纸可以刮一些下来吗？」
　　「可以。都是废弃物了……」
　　「太好了。我尽量坚持非破坏性检查，不过采集一些样本，精确度会更高。那我就借去用啦。还有，外面那台手推车是？」
　　「那是我公司的东西。」
　　「可以借来用吗？」
　　「喔，可以呀。」
　　「好极了。那，星期一就给你结果罗，凛田。」冰室说完，搬起波浪板，小心翼翼地穿过自动门，离开了店面。
　　下周才有结果啊。看来今天是生不出报导了。得赶快跟总编辑请示，要求延长截稿日期才行。
　　小笠原望向门外，冰室将波浪板放上手推车，毫不犹豫地哼着歌，拉着手推车离开。
　　自动门关起，玻璃上映出小笠原目瞪口呆的表情。
　　小笠原回头看着莉子说，「他大摇大摆地拉着手推车耶……」
　　莉子一脸满不在乎。「冰室兄就是这种人啊。只要有研究材料，都会开开心心地带回去。」
　　「真有点对不起他，手推车旁边还印着《月刊钢弹ACE》咧。」
　　「没事啦。男人几乎都喜欢钢弹呀。」
　　我想，应该不是这个问题吧……
　　莉子走到办公桌后，坐上了在皮办公椅。「好啦，冰室兄的鉴定结果要等到星期一，现在也没事好做了。」
　　「也是，我先打个电话回公司。」小笠原掏出手机。
　　他从电话簿里找出编辑部的号码，按下通话键。然后一边听着铃声，一边看向莉子。莉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口袋书，读了起来。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粗犷嗓音：「喂，这里是《周刊角川》编辑部。」
　　是总编荻野甲阳的声音。小笠原说道：「我是小笠原，现在正在鉴定士这里采访，不过……」
　　荻野不等小笠原说完，立刻低声插话，「那就继续采访吧。」
　　「可是，那个，鉴定结果今天似乎出不来。可以拜托你把截稿日延到星期一吗？」
　　「可以，就延吧。」
　　小笠原瞠目结舌。恶魔荻野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延后交稿？
　　「那个……」小笠原又说。「已经没事做了，我可以回公司去吗？」
　　「不行！」
　　突然一声怒斥，吓得小笠原全身僵硬。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似乎很后悔方才不经意地大吼。没多久，荻野又说了：「小笠原，你公事包有带着吗？」
　　「没有，还放在公司。」
　　可以听到一声咂舌。荻野又说了：「钱包之类的贵重物品有带吧？」
　　「啊，那是当然。」
　　「那就不用回公司拿了吧？今天是星期五，下次上班是星期一。你在星期一之前都不用来公司了。」
　　「我知道了，现在就回家去。」小笠原心想，要不要跟同事打声招呼？于是问荻野。
　　「可以帮我转给宫牧吗？」
　　「宫牧已经回去了。现在公司里只有各组组长跟副组长而已。」
　　怎么回事？小笠原问道：「那个……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就叫你继续采访啦！好好工作到下班为止！尽量访问你的采访对象，什么都好！」
　　「明知道鉴定结果还没出来，也要采访吗？」
　　「报导内容还得要很多资讯吧？采访对象的小档案什么的，你都学到哪里去啦？」
　　「了解，我继续采访。」
　　没回应，电话直接被挂断了。
　　感觉有点不对劲，但也只能照做。角川书店的组织部门本来就常常整编。跟我同梯进公司的员工，一个月只能见上一次面，工作内容不变却换了个头衔，是常有的事。而且现在编辑部正被《少年ACE》蚕食鲸吞，开个高层会议也不算什么。
　　我只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啊。小笠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他看向莉子，她依然专心读着口袋书。
　　小笠原问道：「你的兴趣是看书啊？」
　　「嗯……或许吧。」
　　「有其他兴趣吗？跟朋友聚聚，出门旅行之类的？」
　　「不常吧。只要有书可看，感觉就很充实了。」
　　「是喔……」
　　莉子头也不抬，只转动眼珠子看着小笠原。「还有什么事吗？」
　　「呃……是没有啦，不过我被强迫要采访到五点。虽然力士贴纸的鉴定没进度，还是让我请教你一些事情吧。」
　　「请教我？」
　　「啊，我不是打算侵犯隐私什么的……大概就像为什么开了这家店，还有Q的由来之类……」
　　「由来我也不清楚呀……啊，对了，小笠原，你知道前马拉松选手高桥筒子，为什么会被叫做小Q吗？」
　　「咦？哦哦，是啊，为什么呢……」
　　「是吧？我挺想知道这由来的。」
　　「或许筒子的筒字，很像鬼怪Q太郎（注：日本漫画《オバケのQ太郎》）的脸吧。头顶三根毛，有张大嘴巴这样。」
　　「哦～还挺有趣的。」莉子说完，又继续看起口袋书。
　　两人陷入沉默。
　　刚刚是不是被转移话题了？
　　我知道她有些事情不想回答，她只是在接待生意上的客人而已。她的工作是鉴定士，负责达成顾客的需求。要谈她的私事，肯定不会有正面回应。
　　还有什么可以问的呢？对了，问问学历吧。她还没告诉我呢。
　　「凛田小姐，你念的大学是……」
　　莉子立刻微笑反问：「小笠原，你是哪间大学毕业？」
　　「我是立教大学。」
　　「哪一系？」
　　「社会学院，媒体社会系。」
　　「哇～立教大学是六大学棒球（注：东京六大学棒球联盟）成员之一，为什么球队制服上的字母是RIKKIO呢？」
　　「这个或许跟平图里乔有关吧？」
　　「平图里乔！」莉子突然眼睛一亮。「文艺复兴时期的义大利画家对吧！一般认为他的风格接近佩鲁贾派，但你不觉得，平图里乔跟佩鲁吉诺、拉斐尔、罗史巴纳其实不一样吗？梵谛冈画廊里面的圣母加冕版画真是太棒了。那表情多优雅啊！真希望有天可以亲眼看看真品。」
　　「是啊。」小笠原拼命想接话。由于他没看过平图里乔的画，只好搬出他唯一知道与平图里乔有关的事情。「义大利足球选手迪皮耶罗，就号称足球界的平图里乔喔。因为他的球技堪称艺术。」
　　「不好意思，足球我不太熟。」
　　「哦……」
　　店内又是一片寂静。莉子继续看着口袋书。
　　简直就像大学联谊的时候一样冷场。所以我从学生时代到现在都没长进罗？真丢脸。
　　正当小笠原懊恼抓头的时候，自动门打开了。
　　门口走进一位身穿西装，笑容满面的中年圆脸男。男子气喘吁吁地说：「凛田小姐，幸好你在。刚才我来找你，可是店里没人啊。」
　　「啊，房仲先生！」莉子回话。「你好。看你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吗？」
　　「我找到超棒的案子啦！又便宜又宽敞喔。」
　　「真的？！」莉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地点在哪？」
　　「就在神乐坂车站前面，从饭田桥搭东西线只要一站。不过，现在已经开始抽承租人了。下午三点在那里开始抽喔。」
　　「还真赶时间啊。」
　　「因为这案子太好，已经有大票承租人杀过去了。如果你也要抽签，现在就该出发罗！」
　　莉子似乎很有兴趣。她立刻整理一下仪容，拿起手提包。
　　小笠原问莉子：「要出门吗？」
　　「是呀。这间办公室太小了，我一直想搬家，但是都内的租金实在高到不行。所以拜托房仲先生，有好案子就介绍给我。是吧？」
　　「没错！」房仲用力点头。「条件完全符合，而且几乎是破盘的行情了，很棒喔！快快出门吧。」
　　「等一下，」小笠原说道：「那采访不就……」
　　莉子干脆地说：「那就一起来啊？不过我的新办公室地址，或许算不上什么好报导就是了……」
　　「没那回事！恭敬不如从命，让我同行吧。」小笠原说着也起了身。
　　公司规定的义务，采访要到五点。但小笠原才不管什么义务，能跟凛田莉子相处更重要。她的魅力，令人一秒也舍不得与她分离。自从进公司以来，就没有过如此怦然心动的感觉了，他仿佛回到学生时代一般。



　　抽签会

　　小笠原从来没调查过神乐坂车站周边的房地产价格。虽然车站周围是一片安静的住宅区，但以他的薪水，连租也租不起。神乐坂通往饭田桥的方向，则是经常出现在报章媒体上的时髦商家。
　　房仲带着两人，来到面对神乐坂的一栋住宅大楼前。这栋大楼才刚落成不久，夹在咖啡馆与法国餐厅之间，有着大理石外墙。一楼整层都要出租。
　　楼层面积大到开精品店或超商都不成问题。正面的玻璃落地窗毫无装饰，店内是整面的白色三合板墙。里面完全没有装潢。
　　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这全新的空间里，正是万头攗动。简直像是派对现场。
　　莉子驻足在大楼前，自言自语：「哇～好多人，好棒的地方啊。」
　　「是吧？」房仲微笑说道：「面对人潮汹涌的神乐坂，而且面积又大。离车站步行一分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案子啦！」
　　小笠原也这么认为。不过，这是小市民能碰的案子吗？放眼望去，里面挤满的几乎都是商贾之流。而且要在名店群聚的神乐坂，用这样大的面积，开一家个人经营的鉴定士铺子，简直难以想像。
　　「嗯……」看来莉子也有相同想法，表情五味杂陈。「这里的价钱或许比行情要低，但应该不是我能负担的吧？」
　　房仲立刻说道：「别担心，租金低到你难以想像，每个月只要十万日圆！」
　　「啥？！」小笠原不自觉惊呼一声。
　　莉子也瞠目结舌。「十万，怎么可能？该不会还要收几百万的管理费什么的……」
　　「没的事！」房仲摇摇头。「押金六个月，解约扣二十一%押金，房东礼金一个月，然后我们仲介手续费一个月。很正常的啦！」
　　怎么可能？小笠原哑口无言。乡村商圈也就算了，竟然每个月十万就能在神乐坂开店？
　　莉子也呆站着，小声说道：「真是不敢相信……为什么这么便宜呢？」
　　小笠原问莉子：「你号称万能鉴定士，但是不会鉴定不动产？」
　　「是啊……日本法律规定，只有不动产鉴定士可以鉴定不动产。违法可会吃刑事官司的。」莉子说着，依然难以置信。「但是，为什么会这样便宜呢……」
　　房仲搓着双手说道：「因为大楼屋主是个奇人，二楼以上的住宅已经收租收到饱，所以
　　想说一楼店面就便宜租出去了。说什么赚太多缴税会很麻烦，真是令人眼红啊～～所以呢，或许听来难以置信，但每几年真的就有一次这样的机会。这次可是稀有中的稀有呢！」
　　莉子笑逐颜开。「好棒喔！就像《NANA》　一样。小笠原，你觉得有哪间套房不用押金礼金、附时筒装潢、可以俯看多摩川、两房一厅、月租七万、全套家具，还可以跟人分租吗？」
　　「没有吧。七万应该只能租到没浴室、共用厨房、屋龄五十年的一坪半雅房。而且房门是拉门，还用《勇者斗恶龙》那样的宝箱钥匙上锁呢。」
　　「说的没错！我就住过那种地方。不过，这案子可能比《NANA》的还好喔。」
　　此时，店面里走出一个穿着套装的年轻女子。「几位是想签租赁契约的客人吗？抽签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快进来。」
　　莉子退到小笠原身后。「小笠原，你先请吧。」
　　「为什么我先？不是你要租的吗？」
　　「这样别人会以为我是被便宜租金骗来的傻妹啦。如果被瞧不起，就不会仔细对我说明案子了。」
　　「那我先进去也一样吧？」
　　「不会啦！大家会以为小笠原你是年轻企业家之类的。」
　　「你说我这个身穿青木三件套装特价组的家伙？」
　　「没问题，你一脸就是很能干的样子啦。」
　　同行的房仲也帮莉子搭腔：「说的是！地主那边也有女员工，说不定会给帅哥一点甜头喔！」
　　「不过，我真的只是个记者，那个……」
　　小笠原反驳无用，被莉子跟房仲强迫推进了店里。
　　「欢迎光临。」另一位女子递上了传单。「这是案件细节，请参考。」
　　「啊……谢谢。」小笠原毕恭毕敬地收下传单。
　　店里比外面看来更挤，简直就像爆满的自助餐派对。地主的工作团队服务区在哪啊？如果不往前挤进去，连说明都听不到了。
　　正想往前走，就撞到了其他参加者。
　　对方是个五、六十岁的瘦削男人，身穿皱巴巴的西装，被小笠原撞得失去平衡，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
　　「抱歉！」小笠原说：「你还好吗？」
　　「还好，没事，别担心。」男子肤色黝黑，满脸皱纹，微笑说道：「我还不习惯都市的人潮啊。」
　　莉子走上前询问男人：「您是从外地来的吗？」
　　「是呀。」男人亲切地点头。「我叫桧崎敦司，在茨城县务农，内人建议我在东京都开个直营店，但是到处都贵得吓人，正好就找到这个好案子。我无论如何都要租到手才行。啊，大家当然也都这么想吧……」
　　「直营店啊。」莉子说：「这么说来，您是要把自家种的蔬菜送来这里卖罗？」
　　「是呀。」桧崎笑着说：「虽然我们用心栽培有机蔬菜，但是在当地不值几个钱……内人说城市人特别喜欢无农药的蔬菜呢。我到这附近的餐厅打听过，他们也都斩钉截铁地说，有人卖有机蔬菜一定会来买。」
　　「原来如此。如果市中心开了有机蔬菜专卖店，确实会吸引不少顾客上门。」
　　「是吧？我一直在东京都里找开店地段，但能负担的地方都不方便，东京人也不会开车来买菜，所以我想开店，就非这里不可啦。」
　　「夫人应该也很赞成吧？」
　　一听此话，桧崎的脸就沉了下来。「内人上个月就去世了。太过辛苦，积劳成疾。」
　　莉子一脸尴尬。「啊……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可惜我内人等不到在都内开店了。我们还会经讨论过开店之后的生活呢。一早开小卡车装菜，走常磐道来开店，傍晚就全卖光什么的。」
　　「也就是说，原本打算夫妻俩自己经营吗？」
　　「当然啦。我们可没闲钱请员工啊。不过内人先走一步，就只剩我一个了。我要尽力试试看。虽然现在才刚开始抽签，如果最后我能租下来，也算是慰借内人在天之灵吧。」
　　此时，人群那头传来了呼喊声：「桧崎先生？桧崎敦司先生？」
　　「来了！」桧崎出声回应，然后对着莉子等人深深一鞠躬。「那就先告辞了。」
　　小笠原糊里糊涂地回礼，莉子也一样鞠躬。
　　桧崎离开之后，莉子抬起头来，一双汪汪泪眼把小笠原吓了一跳。
　　「喂喂，」小笠原问莉子说：「怎么啦？该不会是同情那个人吧？」
　　「因为……」莉子赶紧拭去眼角泪水。「因为他好可怜啊。还没开店，太太就过世了……」
　　「听了是挺遗憾的……不过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啊。」
　　「怎么会？如果我抽到，我就让给那位桧崎先生。」
　　「什么？！别傻了，那你不就自来了吗？」
　　「我才不想拿桧崎先生的悲惨，来换一家新店面呢。」
　　「你能这样想是很好……不过，这种时候同情人家很危险啊。说不定桧崎先生是为了减少竞争对手，才那样说的。」
　　莉子一听此话，立刻忿忿不平。「桧崎先生才不是那种人！」
　　「你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吗？连他是不是务农也不清楚吧？」
　　「不，这个季节还能晒得那样黑，代表冬天忙着沃土工作，因为有机农业在播种之前必须彻底调整土质。而且他的手掌粗糙，大拇指跟小指根部有数不清的细长伤痕，代表他没用农药，只用双手拔草。」
　　「我不该怀疑你的鉴定眼光，原谅我吧。」
　　我还以为莉子眼眶泛泪，只是一时情绪不稳，看来是我误会了。
　　她依然维持着井井有条的思绪。凛田莉子肯定是个感性极高的女子。即使朝思暮想的东西就在眼前，也毫不犹豫地让给刚认识的人。甚至不等对方开口，就主动这么做。
　　小笠原看着凛田莉子，心想：她果然不是只有人美，连内心也纯真得吓人。虽然在都市里开自己的店，心灵却没有因此糜烂。到底她的生活有多纯朴呢？老实说，她本人比现在这件房地产案子要珍贵多了。
　　刚才还不见踪影的房仲，拿了一张纸牌回来。「我报名抽签罗。咦？凛田小姐怎么啦？眼睛红通通的。」
　　莉子淡淡地说：「只是案子太好，喜极而泣啦。」
　　「我就说吧～！」房仲得意洋洋。「来，这纸牌拿去，上面有你的抽签号码。」
　　小笠原看着房仲递来的纸牌。上面写着十六号。
　　此时，扩音器响起对麦克风吹气的声音，然后传来男子的大喊：「各位先生、女士，欢迎光临。我是Nikoto不动产的中道省二，负责举办这次的抽签会。可以看到，虽然我们准备匆促，却还是有二十二组人马前来报名。让我先深深感谢各位。」
　　二十二组啊……小笠原心想，这下可棘手了。想必各地不动产业者都收到消息，聚集此地吧。能赶上报名就已经是万幸了。
　　姓中道的男人继续说道：「为了公平公正，我们决定以Tag Throwing来进行抽签。」
　　小笠原低声问道：「Tag Throwing是啥？」
　　莉子小声回答：「美国人抽土地或住宅的时候常用这个方法。好像发源自美国南方，将所有参加者的号码牌往桌上扔，数字朝上的留下，数字朝下的淘汰。就这样反复扔到最后一张号码牌为止。」
　　「哦～我好像在电影里看过。可是也有人说，人工的纸牌扔起来不公平啊。说不定正反两面重量不相等，机率不等于二分之一呢。」
　　「没错，所以有时候Tag Throwing不会扔纸牌，而改用该国的硬币。硬币就没有不均质的问题，正反两面机率也就相等啦。」
　　中道也做出了相同的说明：「所以，为了保证正反两面机率各半，我们将使用政府铸造的硬币。这里有二十二枚十元铜板，铸造年份从平成元年到二十二年各一枚。请各位到这张桌子旁边来。」
　　人潮开始往内移动。里面有张开会用的大圆桌，圆桌对面站着的应该是主办单位。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手持麦克风，应该就是中道吧。
　　中道说了：「由于人数众多，请各组派一至两名代表上前。」
　　小笠原与莉子奋力穿过人墙，好不容易才来到最前排。
　　桌上排了二十二枚十元铜板。每一枚都是背面，也就是有铸造年份的那一面朝上。小笠原也能清楚看到每一枚硬币上的年份。
　　「好了。」中道用没拿麦克风的手，将硬币堆叠起来。「现在我要抛出硬币，年份那一面没有朝上的硬币就拿掉，也就是淘汰了。请各位多多包涵。现在开始第一抛。」
　　他抓起有如筹码的硬币，动作神似赌场的荷官，然后往大桌上抛了出去。
　　二十二枚硬币发出刺耳的声响，散落在圆桌上。每个人都往前倾，寻找符合自己号码的硬币年份。
　　主办单位慢慢将平等院凤凰堂（注：日本十圆硬币上的景物）朝上的硬币给收走。然后，中道将剩下的硬币排成一列，说道：「第一抛剩下来的有：三号，五号，八号，十一号，十二号，十五号，十六号……」
　　一阵悲喜交集的鼓噪声。莉子是十六号，成功存活。
　　开始有人接连离开桌边。看来抽签相当公正，大概就是一半留了下来。
　　桧崎也在剩下的那一半之中。桧崎看着莉子等人，轻轻微笑点头。
　　中道又叠起硬币。「剩下十三枚。接着开始第二抛。」
　　小笠原突然心里一慌，在莉子耳边说：「有没有可能乘机混进假铜板啊？正反重量不一样之类的？」
　　莉子看着小笠原，低声说道：「我想没有吧。假货的声音不一样。」
　　有她这个鉴定士挂保证，就不用担心了。该担心的只有运气而已。
　　硬币第二次抛出。十三枚硬币散落在桌面上，大致看来还是只有一半的数字朝上。
　　工作人员将数字朝下的硬币收走。中道宣布：「留下来的是：八号，十二号，十六号，十八号，二十号，二十二号。」
　　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将近一半的人马离开了圆桌。现在只剩六枚硬币，莉子也是其中之一。
　　桧崎还是没走，看来似乎松了口气。莉子把自己的号码牌举起来给桧崎看，桧崎也微笑现出自己的号码牌：八号。
　　小笠原对莉子说：「有八有发，好数字。」
　　莉子转过头来，促狭地说：「有八有发，好老气喔。」
　　「你说谁老啊？」小笠原臭着脸。
　　「开玩笑啦。」莉子笑道：「对桧崎先生来说，应该不错喔。」
　　中道拿起六枚硬币。「接着开始第三抛。」
　　硬币抛出，这次四枚数字向上，两枚向下。被淘汰的是十二号，以及十六号。
　　小笠原和莉子一起叹了口气。两人对看，莉子脸上难掩失落。
　　「没办法。」小笠原说：「就祝桧崎先生过关斩将吧。」
　　「是啊。」莉子点点头。
　　第四抛。四枚硬币抛出，两枚数字朝下淘汰。剩下八号，以及二十号。
　　桧崎一脸紧张。小笠原心想，他都已经撑到现在了，请千万要让他赢啊。
　　圆桌另一端是一群好整以暇的西装男子。看来他们就是二十号了。这群身形瘦长的西装男，看似三十来岁，对抽签结果似乎毫不紧张，只是静静看着桌面而已。
　　小笠原觉得，这群人真是有种。可能是习惯这种抽签的房地产业者吧。
　　「剩下两枚。」中道说着，故作惯重地拿起两枚铜板。「第五抛，是不是会分个高下呢？」
　　硬币抛向桌面，这次两枚数字都朝上。于是再拿起硬币，进行第六抛，结果还是一样。两枚的制造年份都朝上。
　　小笠原对莉子说「真是心惊胆跳啊。」
　　但莉子却毫无回应。
　　小笠原觉得不对劲，看着莉子。莉子直视着桧崎的那群对手。
　　「怎么了？」小笠原问道。
　　「没什么。」莉子若无其事地嘟哝道。
　　中道将两枚硬币放在手掌上。「接着，是第七抛了。」
　　硬币抛出。两枚都在桌面上转动着。当旋转声渐小的时候，明显可以看出有一枚数字朝上，另一枚则否。
　　硬币停了。制造年份朝上的是平成二十年。桧崎的平成八年，数字朝下。
　　桧崎的肩膀垮了下来。另一方面，那群竞争对手则是一脸平静地击掌、庆祝胜利。
　　中道宣布：「如各位所见，抽签结果是二十号，也就是这边IONA食品有限公司的各位先生。」
　　现场响起零星的掌声，桧崎则是垂头丧气地离开桌边。
　　此时，莉子突然对小笠原说：「快把那枚硬币押下来！」
　　「咦？」小笠原不明就里。
　　但是太迟了，莉子已经快步离去追桧崎了。
　　小笠原目瞪口呆，目送莉子远去。
　　「压下来」，什么意思？小笠原歪着头，走近圆桌。
　　中道正与其他工作人员将硬币收进皮制的小袋子里。
　　小笠原喊了中道：「不好意思。」
　　「什么事？」中道抬起头来。
　　小笠原虽然对抽签的公正性毫不质疑，但还是伸出了食指问道：「请问，我可以用手指压压看那枚铜板吗？」
　　「呃……请。」中道一脸讶异地回答。
　　小笠原伸出食指，压住桌面上的一枚硬币。硬币被手上的油分黏住，随着手指上升一公分左右，又掉了下来。
　　不过是普通的十元铜板，又怎么了吗？
　　中道问说：「可以了吗？」
　　「嗯……可以了。」小笠原抓抓头，离开圆桌。
　　店里人潮渐渐散去。莉子在出口附近追上了桧崎。
　　小笠原也快步靠近两人。
　　「桧崎先生！」莉子叫住他。
　　桧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表情明显相当失望。但他随即露出豁达的笑容。「我们都被淘汰啦。」
　　莉子的表情五味杂陈，说道：「桧崎先生，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在这里开店啊。」
　　「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我也算做了一场好梦啊。」
　　「别灰心！你一定会找到其他好案子的！」
　　「不用找了，怎么会有比这个更好的呢？以我的收入，本来就不可能在都内开店。明天还是继续去当地的批发市场吧。」
　　「可是，尊夫人的在天之灵……」
　　「内人会接受的。」桧崎笑道。「我想内人也会说，还是乡下地方比较舒服。多谢各位这样为我操心，先告辞了。」
　　桧崎转过身，走出门外。他的脚步软弱无力，藏不住心中的失望，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一样。
　　桧崎就这么消失在玻璃落地窗外的都市喧嚣之中。
　　莉子目送他离开，然后转向小笠原。真诚的双眼带着沉痛的色彩。
　　「小笠原，」莉子低声说：「硬币呢？」
　　「啊，我压下去啦。」
　　莉子一听，伸出手来。
　　「怎么？」小笠原问道。
　　「你还问？」莉子一脸严肃。「让我看十元铜板啊。」
　　「给你看？我皮包里的可以吗？」
　　「不是啦，是你押来的那枚铜板啊！」
　　小笠原总算知道她的意思，慌了起来。「原来不是要我『压下』，是要我『押下』啊？」
　　莉子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压铜板是要怎样啦！」
　　「我也觉得奇怪，但就觉得应该照你的话做……」
　　此时，有位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两位客人，抽签会已经结束了，请两位……」
　　小笠原对工作人员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借一下刚才那十元铜……」
　　话没说完，莉子就抓住小笠原的手腕，对工作人员低头道歉：「不好意思，我们要走了，谢谢。」
　　莉子拉着小笠原，不顾眉头深锁的工作人员，直接走了出去。
　　莉子在神乐坂的人群中停下脚步，小笠原开口问道：「你不是想看硬币吗？」
　　结果，莉子难得露出焦急的样子。「刚才就算借了也没意义呀！对方肯定只会拿正常的十元铜板出来，所以才要趁铜板还在桌上时就押下来才行啊！」
　　「可、可是，硬币应该是真货吧？」
　　「你真的是喔！」莉子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拨打号码，贴近耳朵。「啊，江来先生，我是凛田。好久不见了。我有件事情想请教，最近有没有罕见的瑕疵币卖出？要十元的喔。」
　　沉默了半晌，莉子点点头。「是。哦，DF的十元铜板，制造年份是平成二十年（二〇〇八年）对吧？我知道了，多谢帮忙。先这样了。」
　　小笠原看莉子挂断电话，问道：「你打给谁啊？」
　　「我认识的古币商。他在鉴定界的人脉也很广。只要市场上出现收藏家会高价收购的瑕疵币，就会在古币商之间传开来。我想他应该有消息，果然没错。」
　　「瑕疵币就是做坏的铜板吗？」
　　「没错。瑕疵币通常不会释出，而是直接销毁，但偶尔会流入市场。瑕疵币有很多种，通常都是铸造花纹的位置歪掉，但有种稀有的瑕疵币叫做DF，也就是双面币，正反两面的花纹都一样。古币商之间有消息，大概一个月之前有人用三十万日圆，买了一枚两面都有年份的DF。」
　　小笠原大吃一惊。「所以，刚才的就是……」
　　莉子咬着下唇：「我太大意了，不该光靠声音没错就相信那枚硬币。没想到，竟然用了瑕疵币……总之，这场抽签会是安排好的。Tag Throwing的结果早就决定了，一定会是那家IONA食品有限公司中签。工作人员也是一伙的。」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工作人员是一伙的，何必举办什么抽签会？」
　　「我也不知道原因。」莉子透过落地窗注视店内。「但是，桧崎先生被这场闹剧耍弄，结果大受打击。桧崎先生梦想跟太太一起开店，竟然受到这种对待……我饶不了他们！」
　　IONA食品有限公司的男人们，已经在店里开始谈起事情。其中一个望向我们，傲慢地扬起嘴角，又回过头加入讨论。
　　你们这群奸商！小笠原一肚子火，但随即注意到莉子。
　　莉子的猫眼，如今像猎豹一样锐利。一头斗志高昂、锁定猎物的猎豹，仿佛全身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皇后

　　（三年前）

　　刚满二十岁的凛田莉子，正在便宜货总店的一楼站柜台。
　　原本穿不惯员工围裙的她，现在偶尔会忘了换下，直接穿回家。她的工作包含库存整理、商品摆设、扫除、待客、管收银机跟帐本，五花八门。以波照间岛的生活来比对，就好像把整个月的工作量浓缩成一天。但她从未觉得工作很辛苦，因为愈忙就愈有机会获取知识，每天都充满刺激。
　　现在莉子正接待着一位七十来岁的妇人，鉴赏她带来要求收购的物品。
　　这家店跟其他二手商店不同，能应付极多种类的商品买卖。许多顾客耳闻风评，又带来更稀奇古怪的东西。莉子甚至觉得，每天都能看到更多新东西。
　　这次是山上采来的香菇。她从满满一整篮的香菇之中，一株株挑出来仔细欣赏。
　　实在很想给客人一个好价钱，但也不是想给就能给。
　　「嗯……」莉子低吟道：「很可惜，这次勉强能卖钱的只有这两株，其他全部都有毒喔。」
　　「唉呀～」老妇人瞠目结舌。「该不会是骗我的吧？你把梗撕开看看，我听说柄如果是直着裂开就可以吃，不是吗？」
　　「啊……那只是谣传而已。不管有没有毒，几乎所有菇类的菌柄都会直着裂开。也有些可以吃的香菇，菌柄不能直着撕开，像红汁乳菇就是了。」
　　「这可以直着撕开，也有毒吗？」
　　「是啊。这叫做鳞柄白鹅膏。」
　　「那这株呢？有虫咬过，应该没有毒吧？」
　　「不是喔，就算有剧毒，蛞蝓跟昆虫还是能吃。」
　　「我咬了一小口，没什么怪味啊。」
　　「它的毒素成分叫做鹅膏荤胺酸，少量甚至会觉得很好吃。这株是豹斑鹅膏，是伞菌目鹅膏科鹅膏属的菇类，特征是灰褐色的菌伞上有凸起的溃烂白斑，菌柄也有白色的节状凸起。这种菇有毒性，会引发呕吐、幻觉等症状，严重的话还会昏迷喔。」
　　老妇人大受打击。「吓死人了……不过，用盐巴腌起来，再跟茄子一起煮，应该就可以吃了吧？」
　　「不行的。热水的热度无法分解毒素，茄子也没有解毒成分。就算用盐腌过，毒素还是会残留。所以只有这两株是安全的。」
　　「真不敢相信啊……我还以为它红通通的反而危险哩。」
　　「这个是亮茶色蛋鹅膏，看起来确实红通通的很吓人，但其实可以吃。」
　　老妇人看着那堆毒菇。「这里也有两株一样的啊。」
　　「有点不一样，这株是白黄盖鹅膏，含有环胜肽，而这株是毒蝇伞，吃了都有危险喔。」
　　「哇～」老妇人似乎相当佩服。「凛田小姐还是这么博学多闻，连香菇都懂啊。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莉子苦笑道：「只是看了点书而已啦。至于这边的蛋鹅膏，法国叫它Oronge。义大利叫它Ovulo，都是高级食材，还算有点价值，一株一百日圆跟你买好吗？」
　　「这样就好啦。我也学了不少，都该缴学费给你咧。」
　　「别这么说。那毒菇就交给我们处理掉罗？」
　　「唉哟，那太不好意思了。」老妇人笑道：「我自己带回去当可燃垃圾啦。」
　　办完收购手续，老妇人离开，莉子便动手记帐，顺便算出今天一天的收购总额。
　　她不用计算机，因为已经学会了做生意必备的算术能力。如果尾数是八或九，就先补上二或一凑成整数，算出结果之后再扣除这部分。或者将数字分成几块，分别算完之后再总计起来。这比按计算机快得多了。
　　今天一天的帐册整理完成了。马上就要打烊，把帐册交给老板吧。
　　莉子一手抱着帐册，走出柜台，向资深男店员和久井打声招呼：「我去一下办公室，收银机麻烦你了。」
　　和久井蹲在寝具区忙着整理东西，听莉子一说，站起身来。
　　「收到。等我标完价就过去。」
　　「看来棉被又多了一点，枕头区也变大了呢。」
　　「就是说啊，老板对寝具特别重视。趁天气热的时候增加库存，真是有想法啊。」
　　「为什么老板这么重视寝具呢？」
　　「听说老板小时候家里穷，晚上只能在壁橱里包毯子睡觉呢。就是因为这种儿时伤心往事，才会卯起来买棉被吧？」
　　或许，这就是濑户内希望能对顾客供应便宜寝具的具体作为吧？其实现在棉被库存已经多到不值钱了，说不定东京都内最便宜的寝具就在这里呢。
　　其实会来买的客人，数量远不如经济困窘、要求收购的客人。两者之间的差距，明显表现在店家的经营困境上。
　　莉子只负责收购柜台，并不清楚营运的实情。老板总是说不用担心，但不担心才是骗人的。虽然薪水从来没有迟付过，但店面销售状况明显不乐观。
　　莉子穿过高耸的货架之间，才走近办公室，就听到濑户内的怒吼穿透了紧闭的门板。
　　莉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老板的声音如此愤怒粗暴。濑户内大喊：「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把店收掉！」
　　另一个冰冷的男性嗓音响起：「濑户内老板，不是你说了算啊。你这店总是亏损连连。不趁现在做点什么，你会后悔喔。」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关门！这可是我的人生志业啊！」
　　门内传来一声长叹。「要不这样吧，你就先别收购，专心卖掉库存。你们公司现在库存已经多到不行，却还是每天采买、收购。光有商品却没有现金，完全是反效果啊。希望你改变方针，在消化大量库存之前别继续收购了。」
　　「这样就没意义了！」濑户内一步也不退让。「二手商店的意义，就是为贫困的人提供些许生活费！如果不收购，跟一般商店有什么不一样？」
　　「老板，无论你怎么说，我们这边都不会再提供融资了。你必须尽力还款。听好了，如果没有任何改善，继续这样下去，贵公司很快就会破产，到时候贫困的就是你啦！」
　　莉子呆若木鸡。
　　破产……公司的状况果然很糟啊。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莉子吓得转过头来，原来是老板的女儿，濑户内枫。
　　「别担心啦。」枫小声说道：「每次都这样。他已经跟银行的人吵好多年罗。」
　　「枫……如果公司破产，你的生活也就……」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罗。」枫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拨了一下她的金发。「虽然我没看过公司所有帐册，但也知道负债有增无减。现在就是到处借钱，挖东墙补西墙，被债追着跑。我妈也是好久以前就受不了我爸，所以跑掉了。」
　　莉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回答：「是这样啊……」
　　「我妈已经改嫁，在远方过着新生活了。当初也是有问我要跟谁走啦，我就选了我爸。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爸的想法很棒啊。」
　　「我想，如果经营得更好一些，重振生意应该不是梦吧？」
　　枫五味杂陈地笑着：「别想那么多了。他一直都是这样，还说以后也可以继续走钢索下去呢。」
　　「应该要减少收购活动吧？」
　　「你没收到这样的指示，对吧？我爸的经营理念，就是同情顾客。其实，向一般顾客收购东西根本不痛不痒，问题是他会跟倒掉的公司、工厂买一大堆库存啊。像日出制网纤维，就卖给我们一大堆根本没用的东西。那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呢。」
　　「也是啊……」
　　老板的志向真的了不起。但他手上能抛出去的救生圈，也快用完了吧？我一介小小员工，能做的事情也不多。该如何是好？
　　此时，银行员在门内大吼：「总之，如果连收购都不肯少，就请立刻把人事费砍两成吧！如果不砍，你们下星期就别做生意了！听清楚没有？请马上动手！」
　　门突然打了开来，走出气到满脸通红的西装男子二人组。
　　两人看都不看枫和莉子一眼，臭着脸走过她们身边，从店门口离开了。
　　办公室里只剩濑户内陆一人。他慢慢起身，走出门口。
　　「唉呀～」濑户内微笑道：「枫、凛田，你们都在啊。我的糗态都被你们看光罗。」
　　看来方才的两人确实打击了濑户内，他的笑容比以往都要虚弱。一头白发也杂乱不堪。应该抓到头皮都要掉了吧？
　　莉子忧心地说：「濑户内先生……真是抱歉。」
　　「你道歉做啥？」
　　「因为明明连营运都有困难，濑户内先生还是雇用了我。银行的人也说要删减人事费。我实在太依赖濑户内先生的好意了，要好好反省。」
　　濑户内笑说：「省省吧。你的贡献可是薪水的好几倍。经营不善是我个人的问题啊。我一路走来，迫遥自在，这方针往后应该也不会变吧。我不会收手，一定会找个能撑过去的办法。」
　　「爸……」枫小声地说道：「话虽如此，银行方面的意见可不能不听啊。如果银行不借钱给我们，又生不出其他经费，当然要砍人事费呀。我暂时不领薪水也没关系的。」
　　莉子一听，也立即附和：「那我也……」
　　「等等。」濑户内举起手，阻止了她们。「你们两个有这份心，我很高兴，不过别太冲动。枫打拼了这么久一直没加薪，我身为小企业经营人，也从没领过薪水。再说，我们自家人减薪还说得过去，怎么能让凛田也一起扛包袱呢？」
　　莉子听得心痛万分。「我想，现在不是顾自己薪水的时候了。」
　　一阵沉默，视线交错。
　　终于，濑户内静静地说了：「没办法，事已至此，我不能不负责。凛田……真的很对不起，但我没办法再雇用你了。」
　　「好的。」
　　「别一脸伤心样啊。是你该自立门户的时候了。」
　　「咦？」莉子吓了一跳。「你说，自立门户？」
　　「你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了，算术又强，自己开业应该没问题吧？现在又有数不清的知识，客人拿什么来，你的鉴定眼光都一样精准。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你会成长到这个境界。但从半年前开始，我就有个想法，你是该当个鉴定士了。」
　　「监、鉴定士吗？可是，我一张证照都没有啊。」
　　「当然，因为你并没有为了证照而念书，而是从头到尾坚持实作呀。虽然你学识渊博，总有不拿手的地方，这对考证照来说相当不利。不过，你现在已经可以当个自由鉴定士了。别坚持一定要有什么政府保证，自己挂个招牌出道就好。这样比较省钱、省时间啊。」
　　枫也微笑点头。「应该有搞头喔。凛田好像快把这里所有鉴定书跟商品目录都背下来了，客人们都很佩服啊。你干脆就自己当个鉴定万事通吧？肯定有市场需求的。」
　　莉子更糊涂了。「鉴定万事通，这有点……」
　　「没错。」濑户内转身走进办公室。「我跟枫的想法相去不远。你们两个，过来看看。」
　　濑户内打开办公室里的一个纸箱，东翻西找。莉子与枫也进了办公室。
　　「找到了。」濑户内拿出一块板子来。「我本来以为还要等上几年，不过早起跑也有好处。来，凛田，这就是你的事业了。」
　　那是一块铝制招牌，好像是跟厂商订做的。消光银底刻着黑字，招牌上的字样是：万能鉴定士Q。
　　莉子瞠目结舌，看着那块招牌。「万能鉴定士？」
　　濑户内点头说：「做生意就是要有噱头啊。你要打响这块招牌，让世上所有鉴定专家都跌破眼镜！」
　　「可是，我能鉴定的东西不多啊……」
　　「别谦虚了。从家电到珠宝名牌包，你不是都包办了吗？往后或许还会接触艺术品，但你天生的感性一定能帮你吸收各种资讯。至于你能接触到什么等级的顾客，就看你有多努力了。这正是自营商的辛苦之处，也是最大的乐趣啊。」
　　枫开口问道：「爸，这个Q是什么？」
　　「啊？哦；这就像店名啊。基本上『士』字辈的人应该要有张证照才行，但莉子又没有，所以为了表示这不是正式的证照头衔，就加个Q当成店名。我是想加个『皇后』（Queen）的意思啦。因为这是凛田自己的事业，她就是女主人。万能鉴定士Queen，不错吧？」
　　莉子忍不住望向枫，枫也看着莉子，两人都皱起眉头。
　　Queen……虽然老板是个令人敬佩的好人，但命名的品味实在有点……
　　至少别人问我Q是什么意思，我绝对不会说是代表「皇后」。这实在太丢人了。
　　「我说啊，」枫摆出个臭脸。「为了自称万能鉴定士，故意加个超逊的Queen，不如直接用更抽象的称号吧？像『看透万物真假，人称千里眼』什么的。」
　　「你果然是我女儿。我也有想过这个称号，不过『千里眼』已经被注册商标啦。」
　　「那个Q，不能换成其他字吗？」
　　「可是你看，招牌都做好了。」
　　「那，至少不要念成Queen吧？我觉得念Q就好了。这样也不用说明意义。万能鉴定士Q，听起来挺顺的呀。」
　　濑户内看着那块招牌：「是这样吗？好吧，念法就交给当事人决定。凛田，这块招牌我就送给你了。顺便让我提供一笔小小的创业基金吧！这样你就能在都内租店面开业了。」
　　莉子感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可、可是濑户内先生现在正缺钱用……」
　　「你自立门户之后，我的人事费负担就少了。就让我出一笔礼金吧。」
　　「濑户内先生，真的是感激不尽……」
　　「以后有人拿东西找我们收购，或许也会拿去给你鉴定呢。等口碑传开了，生意应该会好起来。我相信你的天赋。」
　　枫也笑着对莉子说：「便宜货倒掉的话，要给我一份工作喔！」
　　「少来了，枫。」濑户内摆出一如往常的自信微笑，注视着莉子。「这不是在逼你，你有选择方向的权利。这是你的自由。所以我再问一次，未来你打算怎么走？」
　　莉子又要感动落泪了。竟然有人会为了我这个小人物，做到如此地步。
　　「谢谢你们……」莉子哽咽地说：「真的，真的谢谢你们！」
　　专业鉴定士……在波照间岛生活的时候，从没想过会走上这一行。这行业应该没办法解决岛上的缺水问题，但总有一天我要成长茁壮，为岛上做点什么。
　　我也要为了困苦的人尽一份心力。除了基本开销之外，一毛钱也不多赚，全力满足顾客需求。无论看到谁有麻烦，都伸手拉一把，因为这就是我所学到的一切，是让我能走到今天的理由。



　　香蕉

　　（现在）

　　对小笠原悠斗来说，认识凛田莉子之后的这两天，简直是万分煎熬。
　　周休二日都没能见到她。虽然她只是个采访对象，只负责对力士贴纸提供参考意见，但就是会想她想个不停。小笠原在这两天里，满脑子都是：「她现在在哪？做些什么？」
　　不过，周休二日可不能就这么睡掉。他从网路上找了许多可能有帮助的资料。虽然都是些小事情，但对莉子来说应该是份好礼物。
　　星期一总算到了。天上晴空万里，小笠原好不容易才忍住冲动，没有直奔万能鉴定士Q的店面。我可是公司员工。上午九点当然要先进公司。
　　但当他来到角川书店总公司大楼，情况却与以往不同。
　　一楼大厅站满了熟悉的脸孔，却都不知所措。他们都是《周刊角川》的编辑与记者。
　　里面看不到荻野总编辑，也看不到副总编、各组组长与副组长。根据同事宫牧拓海的消息，头头们正在跟角川的社长开重要会议，所以编辑部暂时封锁。还指示记者们别进编辑部，直接前往采访。编辑部的人就去跟作家们谈稿件。
　　宫牧说：「如果要开会，借会议室不就好了？把我们锁在门外，该不会编辑部真的命在旦夕了吧？说不定明天门口就改挂《少年ACE》第三编辑部的牌子了。」
　　小笠原一头雾水，但心底却为此高兴。
　　《周刊角川》停刊确实是大事一桩，但应该没这么严重吧？或许会缩小规模，或许编辑部会搬家，但就今天来说实在太好了。因为这样就能立刻去找凛田莉子啦。
　　我当然不是看到美女就猪哥！这是工作，是公司指派给我的职务！
　　资深记者说「你还员是活力充沛啊」，小笠原含糊回应「哪有！」之后，就离开公司大楼。
　　他脚步轻快，走往饭田桥车站，神乐坂西的方向。神田川沿岸吹起清爽微风，下起粉红色的樱花雨。
　　但在欢乐的心情背后，却感受到一股动荡不安。
　　远方传来接连不断的警笛声。连直升机都从头顶飞过。除了报导媒体之外，连自卫队战斗机都来了。在十字路口旁，看到卫星转播车在大久保通上呼啸而过。NHK、富士电视台等电视公司专属车辆，不停往政府机关区驶去。TBS的转播车则往反方向前进。
　　发生什么大事了吗？不对，有事的话，《周刊角川》的记者应该会收到消息。早上同事跟上司都悠哉悠哉，也没有管制报导的动作出来。
　　小笠原心想，应该是什么大人物来访，或是谁打了恐吓电话吧。这些在东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万能鉴定士Q的招牌就在眼前。店门口放了辆手推车，旁边印着「月刊钢弹ACE」。是冰室副教授拉来的。
　　走近自动门，里面有两个人正在交谈。办公桌后面的莉子，以及沙发椅上的冰室。两人一见小笠原，就停下交谈，望了过去。
　　莉子露出招牌的僵硬笑容。「啊，小笠原，早安。」
　　今天莉子身穿长版白色针织衫，看来相当清纯。她既适合抢眼的紫色，走清纯路线也不觉得怪。高领针织衫让她的脸看来更小，同时眼睛看来更大。
　　冰室今天也走休闲风，皮外套、单宁裤、运动鞋。配上他那张凶悍的脸，让人以为是个重机骑士。难道他就穿得这样帅气，一路拉手推车过来？头发还用发蜡抓得颇有型呢。大学副教授真叫人猜不透啊。
　　冰室亲切地打了招呼。「杂志记者，你早啊。我拿东西来还罗。」
　　他伸手一指，安全护栏的波浪板正靠在墙边。几十张力士贴纸原封不动，看来什么变化都没有。
　　小笠原问道：「那，科学鉴定的结果如何？」
　　冰室的脸突然垮了下来。「我正好在跟凛田说明这个。直接说结论的话呢，什么也没查到。」
　　「没查到？」
　　「贴纸确实就像凛田说的一样，出自两个人之手。我用静电检验装置ESDA分析笔迹，发现两种明显不同的特征。」
　　莉子低声说道：「问题在于，到底是谁先开始画的？」
　　「我已经说啦。」冰室弯身向前。「用高速液态色谱分析法，是可以分析墨水的化学成分，一下就知道哪边比较旧。这次我也是这么打算，但效果不彰。因为，两种力士贴纸的数值都一样啊。」
　　小笠原吓了一跳。「数值都一样？」
　　「没错。墨水成分，时间劣化，都完全相同。基本上不可能有这种事。因为分析仪器检查出来的描绘时间单位，只有几个小时。更诡异的是，连同一张贴纸的线条描绘顺序都查不出来。到底是先画轮廓？还是先画眼睛、鼻子或嘴巴？完全不清楚。基本上，用显微镜做斜光照检查或是紫外光照检查，可以查出数微米单位的压力和笔迹差异，但力士贴纸的墨水检查结果，全都一样！如果检查结果正确，代表所有力士贴纸的所有线条，是在同一个时间内画完的，分秒不差！」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没错，根本不可能，不过仪器显示的数据就是一样。如果要找出原因，就得使用非仪器的方法。可惜我的实验室没有这样的设备跟技术。就算要做，也得花很多时间，一年半载跑不掉吧……」
　　「那……」小笠原战战兢兢地说：「调查结果真的正确吗？数值全都相同，该不会是仪器故障了吧……」
　　冰室一脸不悦：「你怀疑我的科学鉴定？杂志记者的工作就是对万物存疑没错，不过你要怎么解释竞争对手的报导？」
　　「竞争对手？」
　　「怎么？」冰室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你还没看过？」
　　「看什么？」
　　此时莉子递出一本杂志。娱乐周刊《Friday》。
　　莉子说：「这是上星期五发行的杂志，当时我们忙着东奔西跑，所以没注意到就是了。」
　　「咦？！」小笠原赶紧拿起杂志。封面上有个小标题：「力士贴纸的骇人真相」。
　　他赶紧翻开杂志找报导。但这篇报导似乎不太重要，放得很后面。而且也没有完整版面，只是跟其他小事一起放在独家消息专栏里。
　　上面有力士贴纸的照片。小笠原念出了报导内容：「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科搜研），对都内不断增加的『力士贴纸』进行科学鉴定，结果发现所有贴纸皆为手绘，而且出自两人之手。但无法确定贴纸的描绘顺序，也无法确认哪种先出现。科搜研认为科学鉴定无法找出结果，过程应有异常，将进一步详细检查。」
　　小笠原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人家已经超前十万八千里了，而且还有科搜研的背书！
　　冰室耸耸肩。「小笠原，这样不是很好吗？连这种报导都出来了，也没引起多大讨论。就算你家《周刊角川》刊出来，应该也是一样下场吧。这下不用担心刊出来无助销售量啦。」
　　「话是没错啦。」小笠原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竟然连科搜研都查不出描绘的先后顺序，还真是耐人寻味。」
　　「我想他们也只是跟我一样，用色谱分析法分析罢了。如果你有兴趣，去科搜研采访就好啦。」
　　「科搜研啊……如果不请前辈帮忙，应该很难申请吧。」
　　「那刚才的结论不就够了？你干脆就写：『万能鉴定士Q』的鉴定能力媲美科搜研，如何？或许有人会投书来问Q是什么意思呢。凛田，到底是啥意思啊？」
　　这问题对莉子来说似乎难以启齿。莉子的回答，就像之前回答小笠原一样：「话说冰室啊，你知道为什么马拉松选手高桥筒子，外号叫小Q吗？」
　　冰室立即回答：「不是因为她在田径队迎新会上，唱鬼怪Q太郎的歌吗？」
　　小笠原大吃一惊：「是这样吗？ 」
　　莉子也瞠目结舌：「是真的吗？」
　　「或许吧。」冰室说道：「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本人，只是传闻罢了。好啦，我中午还有课，该告辞罗。小笠原你加油啊。凛田，有事再找我吧。」
　　冰室站起身来，凛田对他微笑说道：「多谢冰室兄，又让你费神了。」
　　小笠原对冰室行了个礼，冰室也点头致意，就走出了自动门。
　　小笠原看着玻璃门外那辆手推车。该不会又要拉回公司吧？
　　「小笠原。」莉子一脸抱歉地说：「真可惜，采访就到此为止了。」
　　「啊，嗯，是啊。不过，」小笠原不小心吐露了心声。「我想采访个新主题。」
　　「什么新主题？」
　　「那个啊，上星期五我们不是去看了神乐坂车站的超好案子？主办单位很可能在TagThowing上作假，一开始就决定谁会中签了。这肯定违反公平交易法，更有违天理啊。」
　　莉子瞪大了眼睛。「你要采访那件事？」
　　「我是有这想法啦……如果凛田小姐能帮忙就太好了。」
　　「当然帮！」莉子立刻神采奕奕。「那场闹剧让桧崎先生跟其他参加者大失所望，当然要掀他们底牌！但是，公司有正式决定采访了吗？」
　　「当然决定啦，那个荻野总编也很有兴趣喔。我说啊，应该好好严惩这种鼠辈，他就说：说的对！交给你办！」
　　「小笠原好棒喔！长官们一定很信任你吧！」
　　「也没有啦。哈哈。」小笠原听见自己空洞的笑声。
　　我背后直冒冷汗。其实根本没有长官帮忙背书，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不过，杂志记者的使命，就是揭发社会黑暗面啊。莉子听了也开心，当然要采取行动。我不是瞧不起公司方针喔。而且总编他们只管开秘密会议，哪有时间请示呢？
　　小笠原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张对折再对折的纸。「你看这个，我把他们的网站印下来了。」
　　他将纸摊开，交给莉子，莉子收下一看：「IONA食品有限公司？」
　　「就是那次抽签会中签的公司啊。这是他们的网站。」
　　「是喔……看起来真朴素啊。」
　　实际上，那个网站真的有够廉价又简单，用网站制作软体不必一小时就能完成了。没有公司名称，也没有商标，只有放大的文件字体、几张照片、公司简介，还有活动内容。这就是网站的一切。
　　莉子读出公司简介的内容：「公司名称，IONA食品有限公司。总公司地址，涩谷区道玄坂一丁目十二番一号，涩谷Mark City大楼内。营业项目，本公司进口天然食品，并举办烹饪教室。」
　　「烹饪教室的详情写在最下面。从今天上午十一点开始，在神田的空店面举行。然后下午两点转到上野车站前会场，晚上七点，就在神乐坂车站前会场。肯定就是上星期刚签下来的那间店面。」
　　「可真赶啊，连装潢都没有就要开烹饪教室吗？而且就只有这一天，之后行程未定，这……」
　　「这公司看来不正常，但好像也有营业登记证。你看上面的照片，他们好像是从菲律宾跟印尼进口香蕉，有没有？」
　　网站上其中一张照片，是接受海关检查的光景。在类似仓库的空间里，有人从角落的纸箱中拿出青绿色的香蕉。纸箱旁边印着IONA食品。身穿蓝色制服的海关人员，手拿香蕉仔细检查。
　　莉子看了印在纸上的照片一眼，立刻起身，从衣架上抓起外套。
　　小笠原问道：「怎么啦？」
　　莉子边穿外套边说：「你不觉得这照片怪怪的吗？」
　　「咦？」小笠原看着照片。「我昨天在电脑萤幕上就仔细看过啦，而且还比对海关人员的服装照片，应该不是假的。纸箱上的公司名称也是印上去的。」
　　但莉子严肃地说：「这张照片不是海关照的，是假的。IONA食品公司根本没有进口香蕉！」
　　「什么？你怎么看出来的？」
　　「照片左后方有张办公桌对吧？上面有个笔筒，插着绿色的麦克笔，有看到吗？」
　　「呃……这个吗？糊糊的，勉强看得出来吧。」
　　「那是国誉（注：Kokuyo）文具的萤光麦克笔，叫做电光线，二〇〇七年会经得过优良设计奖，造型非常奇特。公司只推出红、蓝、黄三种颜色，每种颜色的笔盖造型各不相同，就算在暗处也能靠触感分辨颜色。红色是直的，蓝色是弯的，黄色是尖的。那支笔就是黄色。」
　　「可是看起来是绿色啊。」
　　「那是用影像编辑软体修改过了。比方说Photoshop的『色相／饱和度』功能，就可以改变特定颜色。他们把照片里的黄色变成绿色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改变香蕉的颜色啊。日本的植物防疫法规定不准进口黄色的熟香蕉。因为黄香蕉如果有害虫寄生，就会危害日本农作物，因此所有船运进来的香蕉一定都是绿色的。而日本零售商则必须把绿香蕉放进熟成室，等香蕉熟了变黄才能贩卖。」
　　「所以，这些家伙假扮海关拍照片，是因为拿不到绿香蕉罗？难怪要修改照片，隐藏真相。」
　　「而且，做个网站让人搜寻，可以博取信任。进口业者经常会在网站上刊出报关检查的照片，他们以为有照片就不必多做解释了吧。」
　　小笠原大受打击。但不是因为假照片，而是因为莉子恐怖的鉴定眼光，吓得他直打哆嗦。
　　没想到才观察了那一瞬间，就看穿了一切。小笠原看着照片里小小的笔筒，小到简直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楚，但莉子却用肉眼就瞬间判断完成。
　　万能鉴定士真是惊人……只是那个Q的意义依然不清不楚。
　　莉子拿起手提包，走向自动门。「我等不及到晚上七点了，现在就去上午十一点开始的神田料理教室，好好瞧一瞧！」
　　「当然！」小笠原也跟上。「都到这地步了，怎么能不摸清楚他们打啥算盘呢？」
　　「啊，小笠原。」
　　「怎么了？」
　　「你要多小心喔。」莉子淡淡地说：「刚刚那张照片里的海关人员制服，可是真货。他们的做法之所以这样粗暴，应该是时间紧迫的缘故。肯定不是一般的诈骗集团。」
　　莉子走出门外，小笠原呆看着她的背影。
　　我要深入险境了，想到就背脊发凉。对方是谁，有何目的，一概不清楚。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连敌人的样貌都不清楚，或许会糊里糊涂丢掉小命啊！



　　烹饪教室

　　网站上没有地图，只有地址。幸好两人还是及时赶到。国道十七号，中央通旁边的平房。看来是间倒闭的便利商店。招牌与装潢都已经拆除，并且纳入IONA食品的手中。
　　小笠原与莉子就站在会场门口。
　　玻璃窗上贴着一张手写纸条：IONA食品烹饪教室，免费进场。装饰就只有这个了。
　　入口前面有两个三十来岁的西装男子，招揽着人行道上的行人：「我们是进口天然食品的IONA食品～～请来参观新鲜香蕉的烹饪妙招～～同时可以品尝热腾腾的佳肴～～」
　　由于地点在车站附近，人潮不算少。
　　会感兴趣而停下脚步的，几乎都是高龄人士。从窗外可以看见会场座位已经坐满了八成，名额大概五十人吧。
　　莉子嘟嚷道：「这活动感觉真诡异。好像要推销健康食品的样子。」
　　「感觉确实是这样。」小笠原也有同感。「整个就是诈骗讲座的气氛啊。」
　　「而且，香蕉有什么烹饪法？我只知道用果汁机打成香蕉汁而已，他们要教怎么做甜点吗？」
　　「该不会是巧克力香蕉吧？」
　　「那不是只要涂上巧克力酱，放进冷冻库就好了吗？这哪用教？」
　　「或许还是有几招秘诀吧？比方说香蕉太弯就没办法插竹签，所以要选比较直的香蕉之类的……」
　　「这样还算烹饪教室吗……」
　　工作人员高声大喊：「马上就要截止报名了！想进场的先生、小姐请尽快进场！」
　　莉子迈开脚步：「走吧！」
　　小笠原与莉子并肩迈进。工作人员一见他们，微笑鞠躬说：「欢迎光临。」
　　小笠原发现到，这家伙就是神乐坂抽签会上的其中一人。他一时冷汗直流，幸好对方没有发现他。或许根本不记得吧？
　　会场里的三合板墙没油漆也没贴壁纸，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折叠椅上坐满了老年人，看来互不相识，只是静静地坐着。老年人们望向墙边的厨具组，流理台、厨柜、大型商用冰箱，还有摆满烹饪工具的长桌。一旁的推车堆满了食材。
　　小笠原心想，活动比想像中要正式得多。厨具似乎是从外面调来的，设置位置应该是先前超商的柜台附近。原本有出租的话，水电应该都有牵，很适合设置活动烹饪教室。或许这家公司的营运方针还挺合理的。
　　最后一排有两个空位。小笠原与莉子交换一个眼神，静静坐上那两个位子。
　　看手表一眼，马上就十一点了。小笠原从口袋里拿出数位相机，打开电源，关掉闪光灯。场内亮度充足，不打光也能拍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突然有位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对小笠原说：「抱歉，活动禁止摄影喔。」
　　小笠原大感意外。「不能摄影啊？我想拍一下烹饪招数说。」
　　「抱歉，请把记忆卡抽出来。」
　　此时小笠原眼角瞥见后面有个西装男子，正操作着一部高画质摄影机。「他是？」
　　「他是我们的员工。一般参加者不能摄影，请多包涵。」工作人员说完就走了。
　　莉子皱起眉头，低声说道：「怪了，难道讲师是什么大人物吗？」
　　然而，下一秒，莉子的假设就被推翻了。
　　刚才在门口招揽顾客的一位工作人员，三十来岁的瘦削男子，穿上围裙站进了调理区。
　　男子微笑说道：「各位午安。我是IONA食品的立浪瑞树。今天要教各位做的是地中海风味炸香蕉。各位回家都可以试试看喔。」
　　莉子傻了眼，看向小笠原。小笠原也一头雾水地看着莉子。
　　员工自办的烹饪教室，而且只是把香蕉丢进油锅炸，竟然还禁止摄影。难道公司坚持保密到家吗？
　　不过，我可是秘密采访人员，不能空手而回。我这个杂志记者不仅随身携带相机，还有另一样东西。
　　小笠原用手指摸索藏在胸前口袋里的数位录音笔，按下录音键。
　　立浪笑着说：「为了让所有参加者都能试吃，我们将同时使用三个大平底锅。这道菜从牛世纪之前，就开始在土耳其民众之间流传开来。除了香蕉之外，我们还使用土耳其人常用的番茄，然后是芋头、鸡蛋，还有个秘密武器，请别忘了高汤块。如果有人喜欢清淡口味，请选择清淡的高汤块喔。最后，就是低筋面粉与油了。」
　　烹饪教室开始。立浪身边还站了另外两个员工，三人分别拿一个平底锅，倒油、加盖。
　　他们拿出芋头，用菜刀切丝。技巧不算差，但明显不是老手。毕竟要准备五十人份，光靠三个人，工作量不轻松。
　　切好的芋头丝用水冲洗过，然后在巨大的桶子里倒人大量低筋面粉、鸡蛋与清水，开始搅拌。观众看到如扫帚那样大的搅拌器，忍不住一片惊呼。然后，工作人员倒进了大量的芋头丝。
　　这不太像烹饪教室，反而像学校营养午餐厨房，或是灾区的热食站。三人忙个不停。
　　其中一人走向冰箱，拿出香蕉。香蕉都已经去皮，他将几十根去皮香蕉堆上推车。简直像动物园里的猴子午餐。
　　「好了。」立浪已经汗流浃背。「接着要把汤块压碎。一家人只要用一颗汤块，但现在有五十人，所以……」
　　三人各分到十几个汤块，然后用肉槌将坚硬的汤块敲成碎末。
　　几分钟过去，费力的工作结束了。他们打开平底锅盖，拿出三个各装有十几根香蕉的桶子，将香蕉放进平底锅。
　　平底锅突然像大炒锅一样喷出火来，场内充满了油炸的滋滋声。
　　立浪拿着长筷翻转平底锅里的香蕉，大声说道：「我们现在开了最大火，但各位在家调理的时候，请在一百八十度左右加入材料就好。好了，我们一边炸，一边准备番茄。」
　　接着，又运来了大批的番茄。三个人将平底锅放在火上，在锅炉旁放下砧板，开始将番茄切丁。每个人各切完一颗，就洒进平底锅里，发出一阵刺激的声响。洒完又接着切下一颗。
　　IONA食品的三位员工虽然手法不灵光，看得人提心吊胆，但过程相当专注诚恳，认真做菜。虽然一次准备这样多的菜肴令人意外，但他们还是很认真地工作。有些人半途就离开了，但公司方面并没有挽留的动作。也不觉得想要推销什么，就只是一心与烹饪奋战而已。
　　三人终于关了炉火。立浪微笑宣布：「让各位久等了！地中海风味炸香蕉完成！请各位品尝看看！」
　　试吃采自助式。厨房旁边准备了免洗筷与纸盘，每个人拿一套，领一条炸香蕉。
　　小笠原与莉子也去排队。由于菜只有一道，排起来很快，两人一下子就排到了。
　　立浪用筷子夹起一条炸香蕉，放在小笠原的纸盘上，亲切地说：「请多多支持IONA食品的香蕉。」
　　就这么一句话。既没有强迫推销，也没有签约要求。所有参加的老年人，都回到折叠椅上开始试吃。速度快些的，吃完就离开，员工们也没有挽留。
　　莉子一脸难以置信，看着手中纸盘上的炸香蕉。
　　小笠原说：「吃吃看吧？」
　　「也是。」莉子点了头，开始吃炸香蕉。
　　味道如何呢？小笠原也咬了一口。
　　刚炸好的粉皮就是好吃，酥脆带劲。
　　但接下来的味道，就不置可否了。
　　香蕉的甜味跟炸粉皮还算合得来，但其他材料几乎对口味没什么影响。番茄味道淡得吓人，根本不知道加进去有何意义。高汤块也是一样。
　　但我又不是美食家，怎么懂味道？说不定这些材料可以制造香气，也说不定可以增加粉皮的口感啊。
　　不过，莉子看来明显不高兴。她眉头深锁，静静地吃个不停。
　　两个人都吃完了。会场门口旁边有丢纸盘与免洗筷的纸箱。两人丢了垃圾，就走出门外。远离会场之后，小笠原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
　　「味道如何？」小笠原问莉子。
　　「没什么好不好吃的。」
　　「真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我不懂美食，才吃不出味道说。」
　　「也不是。以地中海菜肴的食谱来说，材料选择并没有什么问题。日本的农林水产省把香蕉分类为水果，但其实香蕉树并不是真的树木，而是巨大的草。所以外国经常把香蕉当成蔬菜，跟芋头、番茄一起油炸也没什么奇怪。只是……」
　　「有什么不对劲吗？」
　　「为什么要先炸香蕉，再切番茄呢？先切好不是比较方便吗？」
　　「是不是因为这样比较新鲜呢？」
　　「那没差啦。番茄的用意在于调整基本味道，消除高汤的肉味。三个人的烹调顺序都一样，或许只是忘了先切番茄吧……对了，说到鲜度，为什么要油炸？如果要主张进口香蕉的鲜度，油炸就没意义啦？」
　　「或许因为他们不是真的进口业者，只是装个样子而已。香蕉一定是路边买来的。这样才能掩饰不新鲜吧？」
　　「也是……但为什么要免费请这么多人吃呢？既没有推销香蕉，也没有索取我们的连络方式。又没有说谎跟诈欺的举动，究竟是为什么……」
　　莉子突然噤声。
　　小笠原问道：「怎么了吗？」
　　「你还记得那个姓立浪的人，一开始说了什么吗？」
　　「呃……什么来着？啊，对了。」小笠原从胸前口袋拿出了数位录音笔。
　　「那是什么？」莉子问道。
　　「我一直都在录音啊。」小笠原按下停止键。「里面也录了刚才立浪在烹饪教室里说的话。」
　　莉子立刻兴奋地说：「现在能听吗？」
　　「当然。」小笠原按下数位录音笔的播放键，交给莉子。
　　声音相当鲜明。立浪说道：「这道菜从牛世纪之前，就开始在土耳其民众之间流传开来。除了香蕉之外，我们还使用土耳其人常用的番茄。然后是芋头……」
　　「对啦！就是这里怪！」莉子双眼炯炯有神。「现在番茄确实是土耳其菜的重要材料之一，但土耳其国内大规模种植番茄的历史，不过才四十多年。这种菜色，怎么会从半世纪之前就在民众之间流传呢……」
　　「所以，他们又骗人了吗？」
　　「是啊。不过没时间仔细研究了。」
　　「时间？」
　　莉子又仔细听着数位录音笔的录音，然后高喊一声：「暂停！」
　　小笠原按下停止键。「发现什么了吗？」
　　「得快点走才行。」莉子一脸严肃，快步向前。
　　「等一下，你要走去哪啊？」
　　「警察局啊。」
　　「啥？！警察？」小笠原追上莉子的脚步。「如果没有犯罪事证，光是形迹可疑，警察不会受理吧？」
　　「我知道。」莉子直视前方，大步迈进。「这可是重大犯罪，警察一定会介入的！」



　　警察局

　　小笠原只得跟着凛田莉子走。莉子走向神田车站收票口，用PASMO（注：日本的一种储值卡）进入车站。小笠原也照办。
　　他们搭上中央线的下行列车，过了一阵子在御茶水站下车。但莉子没有走向出站楼梯，而是来到慢车的月台上。
　　小笠原看着月台，问道：「不出站吗？从这里走明大通，一下就到神田警察局了。」
　　莉子反问：「去神田警察局做什么？」
　　「刚才的会场不就在神田站吗？对喔，IONA食品的总公司在涩谷，所以要去涩谷警察局才对。」
　　「才不是哩。涩谷那边我又没有熟人。」
　　什么意思？难道她还认识警方的人吗？
　　总武线的列车进站，两人搭上车，车厢里空荡荡的。神田川就在窗外缓缓流动，河水清澈动人。水道桥附近的河面上有几艘小船，路旁樱花树花瓣飞舞，树枝上还有些未开的花苞。
　　莉子突然看着小笠原问：「小笠原，你为什么会当杂志记者呢？」
　　「咦？为什么啊……你知道媒体是热门行业嘛，我就到处去参加笔试，幸好考上角川，又做了面试，就录取了。就是这样吧。」
　　「角川的录取率很低吧？」
　　「我那时候录取率应该只有〇·二五%吧？运气真的很好。听说现在又更低了一点。其他大出版社都严重亏损，今年三月结算，只有角川是赚钱的说。」
　　「进《周刊角川》是你个人的意愿吗？」
　　「是啊。因为它与众不同，不报八卦，我觉得很有品格。但是发行量就伤脑筋了。天不从人愿啊。」
　　「这样很好啊，不报八卦就不伤人。所以……」
　　「所以？」
　　莉子微笑着说：「所以，小笠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呃……谢、谢谢啦。」
　　突然被赞美，还真不知道如何反应。尤其称赞我的是博学多闻的大正妹莉子，就更手足无措了。
　　列车慢慢减速，滑进月台。饭田桥站。
　　莉子起身了。看来就是这一站。
　　车一停，门一开，莉子就下到月台上。小笠原追上莉子，问道：「你要回店里啊？」
　　「没。」莉子嘀咕一声，走下楼梯，然后一语不发地往前走。
　　虽然莉子不走神秘路线，但也不会说得清楚明白。不过，也有可能她头脑太好，以为我也想得跟她一样快吧。可惜，我光是要赶上她的思考速度，就精疲力竭了。
　　一出收票口，莉子又走进大江户线的收票口。小笠原随即跟上。建筑师渡边诚所设计的车站相当有未来感。两人一上月台，刚好迎来前往都厅前站方向的列车。
　　他们搭上车，静悄悄地又过了一站，来到牛込神乐坂车站。莉子就在这站下车。
　　往上的手扶梯旁边，标示着出口导览。小笠原发现了管区警局的指示。
　　「牛込警察局吗？」
　　「没错。我店里的管区，所以熟得很。」
　　走出收票口，出了车站，沿着大久保通前进，不久便看到一栋灰色大楼，大约十层楼高。气氛相当凝重，但建筑物还算新。正面是一整面的玻璃帷幕，如果没有樱花警徽，或许会以为是一般商办大楼吧。
　　小笠原跟着莉子走进警察局。大厅天井挑高到二楼。到警察局的区民们坐在待客长椅上，闲闲没事做。莉子并没有加入他们，也不去服务台，就直接走上电梯旁的楼梯。
　　来到三楼，走廊尽头有扇门没关，莉子就走了进去。
　　小笠原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这里可是刑警室，里面有成排的办公桌，还有一大堆便衣刑警。有人忙着处理文书，有人忙着打电话，几乎全都是横眉竖目的男人。
　　我还是第一次来警察局啊。肃杀的气氛简直让我喘不过气来。同样都是做文书工作，杂志编辑部是那样地亲切友爱，跟这里简直是天差地别。
　　附近一张办公桌边的男人，抬起头来问道：「有事吗？」
　　莉子说：「我要找叶山先生。」
　　男人转头往办公室里面大喊：「智慧犯搜查组，叶山翔太警部补外找！」
　　「来了！」一位男子应声起立。
　　一来一往，真是直截了当。不过这个姓叶山的男人，跟我印象中的刑警有点不同。他身材瘦削，头发稍长而且旁分。年纪大概三十来岁。脸有点长，但在刑警室里面应该算帅哥了。不过，他的眼神没有霸气，胡碴又没刮干净，领带也没打好。
　　叶山走了过来，一看到莉子，整个人又更懒散了一点。叶山就这样吊儿啷当地说：「凛田小姐，又是你。鉴定万事通有何贵干啊？」
　　莉子对叶山的态度毫无不满，笑容满面地说：「有家怪怪的公司啊。」
　　「唉……」叶山回应得挺不来劲。「受害的应该不是你吧？就跟上次一样……」
　　「那次的功劳，不是算在叶山先生头上了吗？」
　　叶山突然皱起眉头，偷偷环顾四周，好像怕被同事听见。然后望着莉子，小声说道：「你帮我不少，我很感激啦。不过事情都过去了。老实说，我本来以为万能鉴定士，是店里面有很多各方面的鉴定士，才会找上门。要是知道只有一个小女生，我就找自家的鉴识课了！」
　　「我想，那件事鉴识课也找不出答案吧？」
　　「或许是吧。我说凛田啊，现在这里忙得很，有事情麻烦找下面服务台，你直接上来，我也没空处理啦。」
　　「这可是急事啊。」
　　叶山不耐烦地抓抓头。「是怎么回事？有人受害吗？」
　　「现在还没有。不过今天晚上七点，一定会有人受害。」
　　「今晚七点，好像电视节目广告一样。不过，事情没发生，警察是不会出马的。民事不介入原则你知道吧？」
　　「这是明显的刑事案件，而且很可能是重大刑案。」
　　「凛田小姐，刑案是要先立案才算数的。」
　　「防范未然，也是警察的职责吧？」
　　「所以叫你去找服务台啊。派巡逻车巡逻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我这里忙得很，先走啦。」
　　叶山懒洋洋地，就要转身离去。
　　看来，叶山私底下应该欠了莉子人情，不过叶山似乎并不感恩。小笠原觉得他态度如此糟糕，应该是考虑到旁人眼光吧。如果被发现搜查员借用一介平民，而且还是年轻小女生的力量，简直名誉扫地。叶山或许就是这样想的。
　　周围的刑警也都埋首工作，假装没听见。当场没有一个人想认真听莉子说话。
　　白跑一趟了。正当小笠原这么想的时候，一位年轻刑警靠近叶山，低声说道：
　　「叶山兄，北海道警方有消息了。」
　　叶山也小声问道：「在哪座湖里？」
　　「呃……其实，还没找到。」
　　「什么？！」叶山虽然压低声音，却因为情绪激动，连小笠原和莉子都听得到。「北海道的湖水可是清澈透明，十吨大卡车掉进浅水里，两秒钟就该找到了吧！」
　　「如果嫌犯供词正确，是应该找得到。北海道警方动员将近六百人搜索，可是没有发现哪座湖有可疑征兆。」
　　「胡说！云津，你听着，那个嫌犯说车就沉在北海道某座湖里。不可能找不到！」
　　姓云津的年轻刑警更伤脑筋了。「北海道警方怀疑可能不是湖，而是河。是不是嫌犯的口供有错呢……」
　　「不可能，他连图都画出来了。一定是哪边的湖，而且还是很大一座……」
　　里面一张办公桌后方，有个看来地位颇高的中老年男子，低声说道：「叶山。」
　　「呃……是，组长。」
　　「怎么？不是说马上就能找到吗？」
　　「那个……」叶山诚惶诚恐地点头。「我们跟北海道警方连系上有点……总之，为了仔细搜查，我们已经向国土交通省跟农林水产省申请了北海道湖泊全览资料，而且列出符合口供内容的湖泊，请北海道警方做地毯式搜索。」
　　「不是说今天就能查完所有湖泊吗？」
　　「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不可能找不到！所以，那个……」
　　组长语带警告地说：「嫌犯的拘留期限只到明天，你要我怎么跟总厅报告？」
　　「我明白！现在立刻要求北海道警方搜索最有可能的地方……」
　　此时，莉子突然开口：「摩周湖。」
　　刑警室突然鸦雀无声。众人视线交错，最后都聚集在莉子身上。
　　叶山转过头来。「什么？」
　　「我说『摩周湖』。」莉子满不在乎地说：「应该没查过吧？」
　　一片沉默之中，叶山大叹了一口气。「凛田小姐，你有长耳朵吗？这么有名的湖，警方怎么可能看漏？能跟你这样的美人说话是挺开心的，不过希望你的幽默感可以再好一点啊。」
　　莉子毫不畏缩地说：「你确定吗？」
　　叶山突然犹豫了一下。
　　此时云津大叫一声：「啊！」
　　云津一脸惊讶。他把手上的文件递给叶山，高声喊着：「叶山先生！清单上没有摩周湖！」
　　「什么？！」叶山大受打击，瞪大眼睛狂翻云津给他的清单。「怎么可能？摩周湖不是符合口供内容的大火口湖吗？！」
　　叶山就这么翻找了好一阵子，纸都要翻烂了。
　　最后，他一脸茫然失意，嘟哝道：「没有……为什么呢……」
　　莉子平静地说：「摩周湖没有河川水源，所以国土交通省并不将它归类为湖。而且摩周
　　湖边没有树木，农林水产省在法律上只把它当成大水塘。我听说你们在找十吨大卡车，如果有哪座湖不在清单上，那就是摩周湖了。」
　　云津连忙对叶山说：「应该立刻连络北海道警方，地毯式搜索整个摩周……」
　　莉子突然打断他的话：「摩周湖畔被画入阿寒国家公园特别保护区内，所以没有一般道路。唯一能通行十吨大卡车的路，只有里摩周瞭望台西边的产业道路。如果卡车一路开到湖边，驾驶跳车，卡车冲入湖中，引擎进气系统会进水，车辆会停在水深五公尺以内的区域。摩周湖极为清澈，能见度应该有二十公尺左右。所以沿着产业道路走，应该马上就找得到了。」
　　刑警室鸦雀无声，男人们的目光从莉子转到叶山身上。
　　叶山被同事们盯得死死的，无计可施，只好把名单推给云津：「连络北海道警方，去摩周湖的产业道路找！」
　　「是！」云津转身跑开。刑警室又恢复了嘈杂。
　　叶山一脸无奈与困惑，慢慢走到莉子面前。
　　现在这种状况，不可能硬把莉子赶回去了。叶山表情僵硬，问莉子说：「那今天有何贵干？」
　　「让我来说明吧。」莉子笑道，向小笠原伸出手。「数位录音笔借我。」
　　小笠原将数位录音笔交给莉子，里面录有IONA食品员工立浪的声音。
　　叶山指着墙角的一扇门。「我们到会议室里听吧。」
　　莉子动身，叶山随行，小笠原也跟上脚步。
　　此时，叶山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小笠原：「你又是哪位？凛田的工作伙伴吗？」
　　「呃……不是，敝姓小笠原……」
　　「抱歉，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
　　莉子对叶山说：「这位是《周刊角川》的杂志记者。」
　　「记者？」叶山皱起眉头。「如果没有采访许可，那更不能放行了。凛田小姐，这边请吧。」
　　莉子被叶山催得一愣一愣、不知所措，但也只好走向会议室的门。
　　两人一进会议室，门就关得死紧。刑警室里就只剩小笠原一个普通国民。
　　刑警们知道小笠原是记者之后，态度似乎更冷淡了。没有人要看他一眼，也没人请他坐下。
　　好吧，警察就是警察。也不可能请我喝茶。小笠原就呆站在原地，静待时光流逝。
　　终于，会议室的门打开了。
　　先走出来的是叶山。表情比刚才更无力，但眉头深锁。
　　「云津！」叶山叫了人来：「从一课跟三课带几个没事的搜查员来，到大厅待命。组长那边我去说。」
　　「咦？」云津一头雾水。「可是，现在不是要等北海道警方的回应……」
　　「随便找个谁，去顶搜查总部的缺吧！那件案子的嫌犯已经被押在管区里，但等等附近就要发生事情，优先顺序不同。等下我再仔细解释。」
　　「了解。」云津立刻转身，快步离去。
　　叶山交互看着小笠原与莉子，板着脸孔说：「两位也请同行吧！现场细节需要你们的意见。」
　　莉子点点头：「没问题。是吧？小笠原。」
　　「咦？哦，是啊。」
　　叶山默默看着小笠原，然后迅速离开。
　　小笠原忍不住叹了口气，问莉子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案子了？」
　　「就跟小笠原你想像的一样。到现场就知道罗。」莉子说完，跟在叶山身后离去。
　　小笠原歪着头，看着莉子的背影。她实在太看得起我的脑袋瓜了。
　　我跟莉子所见所闻完全相同，却什么也想不到、猜不着。一切都是谜啊。



　　神乐坂

　　晚上七点之前的神乐坂，挤满了刚出公司的男男女女。绝大多数涌入了时尚餐厅的大门，少部分可能还在等人，便停下来看看IONA食品烹饪教室的手写传单。
　　春天的傍晚还是有点凉，与其站在外面吹风，不如到屋里取暖。这应该有助于揽客吧。
　　小笠原隔着大马路，远望对面大楼一楼超优案子里举办的烹饪教室。
　　部分工作人员与白天不同，但在外面吆喝的依然是立浪。立浪微笑着大喊：「接下来将教导各位如何使用新鲜香蕉，制作地中海风味炸香蕉。提供免费试吃。请各位进来看看～」
　　人潮比神田会场还踊跃，而且入口旁边装了HD电视，播放白天烹饪教室的过程。
　　当时员工阻止小笠原用数位相机拍照，却自己用高解析度摄影机录影。现在播放的影像，就是当时的经过。过程完全正确，只是没有播放声音。但画面中三个平底锅烈焰冲天，以及堆积如山的香蕉，都符合记忆中的程序。
　　同时准备大量棻肴，只是为了提升影像震撼力吗？三个大男人耍弄大量食材与巨大厨具，透过画面看来确实很有魄力。稀奇古怪的东西总能吸引注意。会场里的折叠椅早早就坐满了八成。
　　日暮西沉，会场里的日光灯看来更加明亮，所以从外面也看得更清楚。里面安装的厨具与商用冰箱，位置与神田会场可说分毫不差。
　　小笠原对身边的莉子说：「好冷啊。害我都怀念起那个炸香蕉的味道了。」
　　围着格纹围巾的莉子转头看着小笠原，皱起眉头：「你是认真的？」
　　「没有啦，只是想吃点热的，什么都好。好想吃拉面啊～」
　　此时，叶山警部补板着脸走了过来。
　　叶山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环视四周之后说道：「两位请不要离开这里。我们的搜查员已经就定位，请千万不要擅自行动。」
　　年轻的云津刑警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叶山兄，搜查员都已经就定位了。左边跟后面可以绕过去，但右边是烹饪教室的搬货动线，不准进入。」
　　叶山回过头，小笠原也望过去。
　　会场大楼与右边开设餐厅的大楼之间，有个仅供单人通行的空隙。这块空隙被一部停上人行道的白色厢型车给挡住了。
　　「哼，」叶山不满地说：「那边就没办法了。你就在会场旁边待命，别太张扬啊。我绕到后面去。」
　　云津点头接命，若无其事地走过马路，晃到会场前的人行道上。
　　「听好了，」叶山再次强调：「请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逮捕嫌犯是我们的工作啊。」
　　虽然猜不出会发生什么事，但警方肯定是采信了莉子的说词。
　　小笠原问叶山：「根据凛田小姐的推论，应该是个大案子吧？」
　　叶山表情僵硬起来：「现在还没有确切证据，我也是半信半疑。不过，凛田小姐说的没错。刚才北海道警方也有连络进来，说摩周湖的产业道路附近找到了沉没的卡车。」
　　「那真是太好了。」小笠原点点头。「那，这台卡车又是怎样的案子呢？」
　　「这不能告诉杂志记者的。」叶山摆了个鬼脸。「请等总厅公开发表吧。我先走一步，事情结束之前请别轻举妄动啊。」
　　刚才叶山被夹在总厅与北海道警方之间，现在案子水落石出，就见他脚步轻快地穿过马路。一天拿下两件功劳，心情肯定很不错。
　　会场里的烹饪教室开始了。立浪声音响亮，会场门又没关，连马路对面的小笠原都听得见。「为了让所有参加者都能试吃，我们将同时使用三个大平底锅。这道菜从牛世纪之前，就开始在土耳其民众之间流传开来……」
　　小笠原低声对莉子说：「结果，上次的口误还是没改过来啊。」
　　莉子笑道：「是呀。」
　　「我说凛田啊……」
　　「什么事？」
　　「我看你好像一头栽了进去，这不是什么坏事啦，不过为什么你愿意放下工作，紧咬着这群人不放？只是因为同情桧崎先生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莉子一脸难以置信：「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也不是啦……只是觉得挺怪的。」
　　「哪里怪？」
　　「怪在你为了对自己毫无好处的事情，绞尽脑汁，预测犯罪，甚至还催促警方出马啊。」
　　「哦～」莉子总算明白了。「或许是吧。或许我真的冲过头了。但我老家也不是多有钱，进了东京也是穷了好一阵子……所以我很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每个人我都喜欢。如果有谁碰到麻烦，就应该去解决。没有人会希望社会充满你争我夺吧？只要有方法可以减少纷争，当然要动手去做。其实我就是笨，所以脑袋里只有这种想法而已……」
　　「没那种事啦。」小笠原笑着对她说：「你有天赋，不仅能靠直觉判断物品的价值，还能看穿人心善恶。所以你会想帮助桧崎先生，也不能原谅那批奸商。你的单纯、直白，才是正道啊。」
　　「这是小笠原对我的鉴定报告吗？」莉子微笑道：「谢谢。」
　　「不客气。」小笠原诚惶诚恐地说。
　　一想到莉子可以看透我的心，就不免紧张起来。我想对莉子示好，但她的天赋实在不同凡响，反而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说有案子要发生，究竟是什么来着？
　　眼前，立浪正点起瓦斯炉的火，将油倒进平底锅中，加盖。
　　「凛田，」小笠原疑惑地问：「其实我完全没头绪呢！立浪他究竟想做什么啊？」
　　莉子转头注视着他。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既没有一点不耐，也没有一丝轻蔑。眼神中只有她一贯的贴心。小笠原感觉到，自己正是被体贴的对象。
　　莉子平静地说了：「小笠原，摩天大楼的超高速电梯，在运转时经常放轻音乐对吧？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因为搭电梯的时候很无聊，所以放音乐打发时间？」
　　「这也是一个，不过真正的原因，是为了掩盖电梯的声音。高速电梯的运转声会令人焦虑，所以要用音乐掩饰。」
　　「真的吗？我觉得那些音乐并没有很大声，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而已吧？」
　　「但你也因此听不到电梯马达运转声，对吧？」
　　「这么说也是，我还以为是无声电梯呢。」
　　「这是利用了听觉遮蔽效果。一般人的听觉在听取复合声音的时候，可以分辨不同的声音成分，这种现象称为声音的欧姆定律。但如果用高频声音盖过低频声音，就会在耳朵里的非线性空间中产生高倍频的谐波，造成听觉无法分辨低频的声音。」
　　「就算声音没有大到可以盖过去，只要频率够高，也能盖过声音吗？」
　　「就是这样没错。不过，两个声音的频率必须达到一定的声压位准，才能引发听觉遮蔽效应。这个位准就叫遮蔽阈值。严格计算起来会没完没了，大致上1kHz最少需要二十分贝才能盖过0.3kHz的……」
　　「等一下，难道烹饪教室的企图就是这个？」
　　「我想没错。」莉子点点头。
　　立浪等三位大厨启动像扫帚一样大的搅拌器，搅拌大桶子，发出像撞钟一样的声响。
　　莉子说了：「如果从遮蔽阙值来看，这个声音可以盖掉小型马达声。电钻的声音比阈值低，盖不过去，但如果是电动起子就可以盖掉。」
　　接着，立浪等人拿起肉槌，开始伴着巨响敲碎汤块。
　　「至于这个声音呢，」莉子接着说：「刚好可以盖过乙炔焊枪熔切钢铁的声音。焊枪熔切声大约有八十五分贝，所以要很大的声音才能盖过去。」
　　现在，每个平底锅都被扔进了十几根香蕉，燃起熊熊烈火，伴随滋滋的声响。
　　「这个声音可以遮蔽砂轮机切断钢铁的声音。虽然切断声有九十分贝，油炸声只有七十分贝，但只要在阈值范围内产生正确声压，就能盖过去。敲破玻璃的声音也会被它盖过。」
　　三个人一边油炸，一边摆出砧板，开始剁番茄。
　　「为什么一定要到现在才剁番茄呢？因为有些声音必须趁现在盖掉，那就是开拉门的声音，以及鞋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
　　小笠原大吃一惊：「那不就是……」
　　「没错。」莉子说道：「一切动作，就是为了侵入自动上锁的大楼二楼。最常见的，就是从旁边或后面的巷子里破坏铁窗入侵，因为这些窗户通常不会装防盗警报器。用电动起子拆掉螺丝，用焊枪跟砂轮机切断铁窗，打破玻璃。这是小偷的老招数了。」
　　此时，整个神乐坂传出一声高呼：「不准动！警察！」
　　烹饪教室里的立浪，吓得停下手来。另外两人也不敢妄动。
　　但真正的骚动并不在会场里。便衣刑警接连涌入白色厢型车与大楼之间的狭缝中。
　　嘈杂声不断放大，应该是来自会场上方的二楼。窗户虽然拉上了窗帘，但可以看见灯光忽明忽暗。
　　室内传来一阵怒吼：「出来！」「不准动！」「少罗嗦！放手！」「你们是哪里的！」
　　便衣刑警也冲进了烹饪教室，立浪一千人等放下厨具就想逃走，但支援的便衣立刻赶到。三人只好放弃挣扎，呆站原地。
　　小笠原看着莉子，莉子也回望小笠原。
　　叶山确实叫他们结束之前别乱动，但现在已经结束了。猎物瞬间就被搞定，也没必要继续旁观了。
　　「去看看吧。」小笠原说完就迈开脚步。
　　「好啊。」莉子也向前走去。
　　两人穿过马路，走近大楼。参加烹饪教室的人们都呆坐在折叠椅上，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便衣刑警正在对他们说明情况：「各位，我们是警察。现在正在楼上逮捕入侵民宅的现行犯，请各位参考人暂时不要离开。为了避免混乱，请继续坐在座位上……」
　　叶山从白色立牌后面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云津，还有另一位刑警，用手铐拉着一个男人。
　　这人我有印象。他在神田的烹饪教室出现过，跟立浪一样三十来岁，身材瘦削，不说话时看起来就像个很正经的男人。
　　但他现在奋力挣扎，明显不想接受逮捕。
　　「放手！」男人大吼：「我叫你们放手！不放开，你们会后悔喔！」
　　「罗嗦！」云津大喊：「快点走！」
　　「我没罪！我是无辜的！」
　　「胡说八道！那是你家吗？明明就是闯入别人家吧！」
　　「那不是我家没错……但是听我说啊！我是……」
　　「有话回局里再说！快给我上车！」
　　停在大楼前的房车，车顶上亮起了红色警示灯。男人更加粗暴挣扎，但还是被塞进了房车后座。
　　凑热闹的观众聚集过来了。制服警官开始阻挡人群：「请退后！」「请不要站在马路上！」「请不要妨碍通行！」
　　叶山恶狠狠地瞪着嫌犯，等侦防车开走之后，才看向小笠原。
　　「你这杂志记者还颇有良心的。」叶山静静地说：「亲眼目睹案发经过，竟然一张照片也没拍。」
　　糟了！小笠原赶紧摸索口袋。掏出数位相机，打开电源，没想到竟然在这紧要关头转到浏览模式！萤幕上显示着员工旅行去伊豆的照片。他赶紧转换成摄影模式，对准主题。
　　可惜，晚了一步。侦防车已经走远了。
　　真丢脸。跟着莉子跑了一整天，竟然在最后关头弄丢了独家新闻！
　　不过失望的人好像只有小笠原一个。叶山笑容满面地说：「凛田小姐，果然像你说的一样，他就在白色厢型车后面攀爬大楼外墙，并且打破窗户、侵入民宅啊。」
　　莉子问叶山说：「里面的住户有受伤吗？」
　　「没有，住户好像还没回家。根据事先调查，二楼房间住的好像是一位独居公务员。云津会留在现场调查受害状况，等住户回来再进行侦讯吧。」
　　「原来如此。」莉子总算放下了心中大石。「太好了。」
　　叶山看着会场入口的HD电视：「这就是白天的教室实况吗？」
　　「是啊。」莉子点头。「突然展示奇怪的烹饪过程，可能会被怀疑，所以他们为了保险起见，才会先放映相同的程序吧。」
　　「其他会场的表演活动，应该是排练之类的吧？」
　　「不无可能。这也能建立活动烹饪教室的事实证据。毕竟要是没有证据，房东不想出租，活动中断，一切就泡汤了。」
　　「所以，房东不是一伙的罗？」
　　「当然。但是房仲业者就不一定了，因为他们联手办了造假的抽签会啊。」
　　「所以，那场抽签会是为了聚集群众，营造出IONA食品偶然得标的感觉罗？」
　　「没错。都是为了事先减少他人怀疑的准备工作。」
　　「原来如此。你脑筋转得真快，佩服佩服。真希望我手底下也有你这种人。那我先回局里，等会儿再见了。」
　　现场不断有警车聚集而来，叶山鞠了个躬，坐上其中一辆的副驾驶座。此时，其他警官正在逮捕立浪一行人。
　　立浪苦着脸向这里瞥了一眼。他是否发现两人曾经到过神田，或是这里的抽签会？从表情看不出来。立浪随即就被押进警车后座了。
　　周围开始拉起封锁线。制服员警大声高喊：「这边的人行道要封锁！」「请快离开！」「请走另一边的人行道！」
　　小笠原没有挂上采访臂章，当然也被赶了出去。小笠原就与莉子离开了。
　　小笠原敬佩地说：「真是太了不起啦～没想到凛田你连声音都能鉴定啊。」
　　莉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算不上什么专家啦，只是有点知识罢了……」
　　突然，小笠原差点撞上一个站在人行道上的人。
　　「啊！抱歉！」小笠原急忙闪开。
　　那人一听，傻傻地看着两人。
　　是个年龄大约四十来岁的瘦小男人。身上的西装熨得笔挺，衬衫干净，领带颜色朴素，简直就是老实人的范本。前额发线有点高，发型是标准的西装头。手上拿着公事包，是刚下班吗？
　　男人看着莉子，又看看小笠原。然后嘟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闯进二楼民宅的人被逮捕了。」
　　「闯进二楼……是那栋大楼的二楼吗？」
　　「是呀。听说住户是个公务员，幸好不在家，才逃过一劫。」
　　男人突然双唇紧闭，默默看着大楼。天气有点凉，他的额头却开始冒汗。
　　小笠原问道：「怎么了吗？」
　　「啊，没事。没事啦。」男人吓了一跳，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
　　小笠原见他逐渐远去，低声对莉子说：「怎么搞的？真是怪人一个。」
　　莉子也歪着头：「应该不是他家吧？如果被闯空门，应该会想赶快回去看看才对。」
　　「或许是朋友家吧？」小笠原转向莉子。「不过，今天的经验真是太刺激了。」
　　「我看你好像没采访到新闻，这样好吗？」
　　「没关系啦！能碰到有价值的人就好了。接下来要去警局吧？」
　　「是啊，叶山先生希望我们帮忙做笔录。而且，伪装工程做得如此完善，应该不是单纯的闯空门而已。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就一起去吧。」小笠原说完就往前走去。
　　莉子也跟了上来。小笠原偷瞄了莉子的侧脸一眼。
　　充满自信的眼神，沉稳的个性，紧要关头又言之有物，还有那僵硬却迷人的独特笑容。
　　莉子真是个特别的女人。想必这辈子不会碰到第二个了。
　　所以，我更要珍惜这宝贵的时光。我感谢这份偶然的相逢。她已经改变了我的人生，让我发现有些事物比自己更重要。好久没有这种感动了。
　　他的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内心兴奋莫名。真是难以形容。就好像二十几岁的自己，走在十几岁的青春光景中一样。
　　但此时小笠原并未发现，逮捕大楼闯空门嫌犯，竟会造成意想不到的重大影响。
　　想必莉子也是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此时正是平淡日常生活的尾声。原以为坚不可摧的安稳生活，就在这里画下句点。



　　希望与绝望

　　（数日后）

　　这就是经济破产国家的结局啊。
　　天上晴空万里，人间却是一片阴霾。
　　莉子从涩谷公车转运站附近的天桥上俯瞰这片惨状，不禁打了个寒颤。
　　城市角落宛如废墟。原来无人清扫的街道可以脏乱到这个程度。散乱的垃圾随风飘舞，腐臭味不断扩散。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到处都是抢夺与争吵。公车全都停在路边，一辆也不开。青少年们结伙打破玻璃，钻进车中。虽然附近就有警车，但警官们忙着追赶逃跑的中年人，连处理身边犯罪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这里有警察执勤，治安应该算好了。新闻指出目前全国警官的执勤率骤减，甚至无法构成完整组织。
　　没错，电视除了新闻快报什么都没有。而且所有电视台晚上九点就早早关台，直到隔天早上为止都只有跑马灯字幕：「请民众依照政府指示，晚间尽量避免外出。若有紧急快报将随时通知。」
　　莉子又望向涩谷八公像路口。大楼外墙的电视墙与霓虹灯全都熄了，连招牌和室内灯光都没有。路上车辆少之又少，几乎都是紧急勤务车辆。
　　又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惨叫，以及狂笑。万念俱灰的叹息。
　　莉子心中一阵不安，从手提包中拿出手机，拨打波照间岛老家的电话号码。
　　在这时候打长途电话跟自杀没两样，因为帐单可能高达几十万，甚至几百万日圆。
　　但电话非打不可。回家之前必须先跟爸妈连络。
　　按下通话键，却只有通话中的嘟嘟声，空荡荡地响着。再试着拨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看来，连电信公司都开始失去功能了。选单画面的新闻内容，从两天前开始就不再更新了。
　　此时，传来男子的声音：「这位小姐。」
　　莉子抬起头，有位巡逻员警正在天桥上向她走来。
　　「啊，是。」莉子回应：「有什么事吗？」
　　「你一个人吗？现在很危险，最好不要外出走动喔。」
　　「是啊……可是我不出门不行。」
　　巡警看到莉子脚边的大旅行袋。
　　「你要出远门吗？」巡警问道。
　　「是有这个打算。我本来想去羽田机场，但是电车时刻表简直一团乱……听说山手线还有单向运行，我就到涩谷来了。」
　　「啊，电车确实还有在跑。不过现在好像连JR也压不住运费了。自动售票机全面关闭，只有临时售票窗口，而且每搭一站就要三千两百日圆喔。」
　　「三千两百……」莉子瞠目结舌。「这么贵……」
　　「虽然民营铁路的运费是一半以下，但窗口要排三个小时。你看，看到那条人龙没有？那一直排到东门去喔。而且电车发车数量少，到站时间也不一定。」
　　「可是，我一定要回老家一趟啊。」
　　「你要回哪里去？」
　　「波照间岛……」
　　巡警瞪大了眼睛。「波照间，就是冲绳那个离岛吗？太乱来了！就算到羽田机场，也不一定有航班啊！」
　　「早上新闻有说，只有全日空每天飞一班到石垣岛。但是运费多少，只有去了机场才知道。」
　　「意思就是，你身怀巨款吗？」
　　「是啊……来东京的时候，爸妈有给过我机票兑换夯，但现在好像不能用了。」
　　「肯定的吧。票券销售点接连被抢，现在机场外发售的机票已经禁止使用了。而且运费也暴涨喔。现在只能亲自到机场买机票，但是飞到冲绳，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啊……」
　　「嗯，我有心理准备，所以把存款全领出来了，希望至少可以买到单程机票。」
　　此时，巡警胸前的无线电发出呼叫声。声音里带着不少杂讯：「涩谷总部呼叫涩谷一二。」
　　巡警拿起无线电，对莉子说：「那请多多小心啊。手提包最好收到旅行袋里去。钱也最好分几个地方来放喔。」
　　「我知道了。谢谢你。」
　　莉子行了个礼。巡警随即快步离开。
　　莉子叹了口气，又俯瞰了眼前的光景。
　　群众数量慢慢增加，似乎成群结队，打算闯入站前大楼。阻挡民众的警察队也要求增援。街上冒出了好几处烟柱，像在呼朋引伴。一群男人骑着机车，手持球棒铁管恣意狂飘，旁若无人。警车闪着警示灯，警笛声不绝于耳。机车引擎声却更加刺耳……
　　一切都不像是日本该出现的光景。宛如新闻中会经看过的，索马利亚、刚果、苏丹、巴勒斯坦、赖比瑞亚等国家陷入无政府状态的惨状。跟这些国家相比，日本的暴力泛滥或许还算轻微。但却不知道这混乱会持续到何时。
　　莉子害怕得双脚发软。
　　但，不能老是伫足不前。
　　我必须采取行动。此行或许能为世界尽棉薄之力，重拾和平。只要有机会，就不该犹豫。
　　莉子拎起沉重的旅行袋，迈开步伐。
　　她一步步走下天桥楼梯，尖叫与怒吼似乎更近了些。黑烟随风飘荡，四周雾蒙蒙的一片。
　　火焰的高温让景物如海市蜃楼般扭曲，数不清的垃圾如枯叶般飞舞。莉子就在这样的街上，迈步向前走。
　　无意义的公车时刻表，站牌柱上贴满了无数的胖脸。
　　力士贴纸……
　　令我回想起不过数天前的和平生活。与杂志记者小笠原悠斗的相遇。
　　他是个亲切又温和的人。与他一同探索力士贴纸之谜的日子，恍如隔世。
　　我也和他一起逮捕了IONA食品的民宅闯入犯。我们相信只要揭发贪赃枉法之事，就能拯救民众。所以不计代价，全力以赴。
　　但是，事情的真相却远超出我们的想像。日本的和平一夕之间崩溃，失去了经济大国的名誉与地位。
　　日本的经济危机，应该很快就会震撼全球金融市场吧。股价暴跌程度将远超过次级房贷、杜拜金融危机。全球治安也肯定持续恶化。
　　我不过是个自营鉴定士，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
　　但我依然应该往前走。一路走来，许多人曾帮助过我。我也学到许多事情。有人贫苦无依，就该伸出援手。即使社会已经陷入泥沼，手边又只有一根细树枝，我还是会跳下去，见谁救谁。就像那些大人曾经为我做的一样。
　　此时吹起一阵强风。莉子用手拨整乱发，继续前进。眼前飞舞的火花烟硝，终究会消失。她深深相信，总有一天会拨云见日。
　　（待续）



　　解说

　　三浦天纱子（作家、出版品顾问）

　　自从夏洛克·福尔摩斯问世以来，似乎所有人都约法三章，侦探一定要博学多闻。
　　以撒·艾西莫夫的「黑寡妇系列」，由老侍者亨利·杰克森大显身手。雷克斯·史陶特的「尼洛·伍尔夫系列」，有名探尼洛·伍尔夫。约翰·邓宁《书探的法则》等系列中，刑警克里夫，珍威因兴趣转行为旧书店老板。唐纳·索柏的「侦探男孩系列」中，号称「百科全书」的罗伊，布朗漂亮解决了各种案件。
　　日本有京极夏彦「京极堂系列」的旧书店老板中禅寺秋彦，筱田真由美「建筑侦探樱井京介事件簿系列」中擅长鉴定建筑物的樱井京介，东野圭吾「神探伽利略系列」的物理学家汤川学，以及津原泰水《鲁冰花侦探团的疑惑》中头脑清晰的高中生祀岛龙彦等等。
　　还有很特别的种类，例如J·F·恩格勒特「黑色拉不拉多侦探犬系列」中，由爱看但丁《神曲》的黑色拉不拉多担任侦探。甚至松尾由美「安乐椅侦探档案系列」中，进行推理的就是一张老椅子。
　　但一字排开之后，可以发现所有天赋异禀、以千里眼与洞察力挑战悬案的知性主角，没有一个是女性。珍玛波小姐算吗？这位好心老太太的推理能力确实过人，但也没有什么渊博的学问。
　　终于，松冈圭佑创造了一位以渊博知识为武器，挑战重大案件的超级女主角。出身于冲绳波照间岛的凛田莉子，二十三岁。大波浪的长发，猫一般明亮的大眼睛，小巧的脸蛋，傲人的身材。令人印象深刻的模特儿级大美女，挂起「万能鉴定士Q」的招牌。
　　前所末见的「Q系列」，就从本书开始。
　　故事开头，是都内各地接连出现的神秘「力士贴纸」。
　　力士贴纸，就是白纸黑线所画的和风人脸贴纸。整片涂黑的旁分头，眉毛下面的眯眯眼，胖嘟嘟的双下巴。贴纸图案就是这样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胖男人。数年前开始出现在银座，然后慢慢扩张范围，最后变得随处可见。大多数贴纸，是贴在马路旁单行道小巷子里的安全护栏上、电线杆、公共电话，或是店家铁卷门、外墙等地。
　　力士贴纸极为震撼且令人不悦。是谁做的？为何要贴？一切都是谜。杂志记者小笠原悠斗为了找出贴纸之乱的幕后真相，四处探访。他任职于角川书店《周刊角川》的编辑部，看起来又帅又聪明，但实际上不懂得察言观色，是个没啥担当的社会四年级新鲜人。
　　松冈圭佑原本就是个以实际采访资料为骨架，以极具娱乐性之杜撰为风格的作家。然而这套「Q系列」，却融合了前所未见的日常生活题材，或许能够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与天马行空欲。
　　比方说力士贴纸一案，实际上真的会在东京内几个区发生过，二〇〇八年初还在网路上造成话题。虽然现实世界中并未查明真相，但最后慢慢就被当成德国流行过的快闪活动了。而作者在本书中提到这段史实，看起来明显更加刺激，让我佩服设计出这段故事的创意。
　　而小笠原所任职的角川书店，虽然人物皆为虚构，但公司大楼内外的描述却相当真实。内部人员看了可能会苦笑几声吧。
　　话说，总编辑下令：「找啥来都行，能增加发行量就好！」小笠原因此费尽心思，弄到了贴满力士贴纸的安全护栏波浪板。但知名的鉴定专家纷纷拒绝鉴定，独家新闻计划立刻触礁。他上网拼命搜索愿意接下工作的鉴定家，结果就找到了凛田莉子在公司附近开的店。
　　小笠原怀抱一丝希望上门拜访，发现店里的鉴定士只有一位年轻女子。当时先来一步的客人，看了也是眉头深锁。「看来我是太蠢，才会相信当天鉴定、万能什么的鬼话啊……」先来的客人带着一幅西画，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给女子观看。那幅画已经通过了「光谱分析」鉴定法，也就是以特殊雷射光照射样本材料，分析制造年代等资料的方法。但莉子却立刻由其他线索分辨出作品真伪。
　　小笠原被莉子的美术造诣所震慑，但身为杂志记者，找麻烦是本能。他心想，无论知识多广博，也不可能光靠一个人应付所有鉴定委托吧？
　　于是他用手腕上的Omega潜水表，想让莉子鉴定型号、功能、出厂年份。没想到莉子不仅看出了表的资讯，更从他带来的波浪板，推论出他的职业、资历与公司。莉子不仅有审美观、看人的眼光，还有过人的行动力。她催促着哑口无言的小笠原到现场观察力士贴纸，就是最好的证明。本书就由专门说傻话的小笠原，衬托莉子过人的表现。
　　这位作者笔下还有另一位代表性的超级女主角，就是「千里眼系列」的冰山美人——岬美由纪。她会是自卫队员，擅长武术，甚至懂得驾驶战斗机与战车，求生能力首屈一指。另一方面，她又是精通多国语言、训练精良的临床心理医师。二十八岁的她既文武双全，又心地善良，带点轻熟女的脆弱，惹人怜爱。
　　在阅读本书之前，不免担心莉子会被拿来与岬美由纪相提并论，如此莉子的负担未免太过沉重。但看着看着，就发现我是多心了。反而像莉子这样博学却过于天真、在跌撞中成长的角色，比轮不到普通男人上场的岬美由纪，更让读者感受到亲切而真实的魅力。
　　因为她在进东京之前的高中时代，是个让班导师伤透脑筋的烂学生。不仅念书一窍不通，连对话脉络都搞不清楚，明显是个令人心惊胆跳的天然呆。班导师担心她没工作就要上东京，可能会去做酒店小姐，她还认真回答：「酒水生意有卖水，我就去。」看来或许有点笨到刻意，但这份天真无邪就是她的魅力所在。
　　这样的莉子，究竟如何掌握无穷尽的资讯，展现令人咋舌的逻辑推理能力？《万能鉴定士Q的事件簿1》稍微提了一下她走上知性路线的过程。原来全方位鉴识力的天赋来源，既非智商也非高等教育，而是无人能及的强大感性。真令我眼红。目前脑科学已经证明，情绪强度与记忆机制有关，莉子的情绪网路能量更是异于常人。
　　大型连锁二手商店「便宜货」的老板濑户内陆，正是第一个发现莉子优点，并加以发掘的人。濑户内会梦想能当牧师助人，看见莉子为了故乡与亲友奋斗的理想，发现了人性的真善美，与自己的理念不谋而合。于是濑户内伸出援手，把莉子当亲女儿枫一样疼爱。
　　松冈圭佑喜欢描写亲手开拓命运的活力，以及令人想起而效尤的诚恳人性。本系列的莉子就是最好的范本。不过在系列第一集，濑户内是个气宇轩昂的追梦人，但两人的因缘际会，却在第二集以出人意表的方式画下句点。《万能鉴定士Q的事件簿1》与接下来的第二集，构成一篇壮大的故事，所以第一集充满了未解之谜。
　　故事舞台包括东京饭田桥一带、羽田、冲绳石垣岛、波照间岛、《周刊角川》编辑部、二手商店、诡异烹饪教室、牛込警察局等等。本案经过科学分析，反而更加扑朔迷离。莉子才刚出手，就收到房地产有好案子的消息，但接下来一连串的事件，却让日本社会迈向恶梦一般的混乱。每章节大约十来页，有时前后紧密结合，有时则跳前跳后，眼花撩乱。但只要读者想像力充足，即使场面变幻莫测，也能顺利串接故事情节。
　　无论如何，第一集最后一章，清楚描述不久后的将来，日本发生超级通货膨胀的景象。在此之前，看似告一段落的案发现场，有个男人静静离开，引人遐想。这怎么教人不在意呢！传奇故事写手松冈圭佑掌握人心的能耐，又更上一层楼了。

silver1806

日本完蛋了的設定．．．近年來變得不常見的背景呢

木子水100

好希望彼不利亚古书堂事件簿第四卷汉化能出来

cxyamcw

这个不是有个人翻译的么

words

...................這個偽鈔劇情   只讓我看的想吐嘈到底.......

絕大多數只要有點先進的國家 央行對於他們的貨幣供給數量都有所掌握

且現在交易越來越電腦化 實質貨幣的使用反而變少 各國最大偽鈔?印鈔站 就是各國政府 現在連印都不用印 只要在電腦上改個數字就可以了 無論台灣 中國 日本 政府 都有著"舉債"大義的印鈔

台灣的連鎖超市 就因為只收現金就被央行總裁關切 原因因為實體貨幣用太多 造成貨幣耗損成本變高

他們每個月換多少現金央行都知道  最後逼的他們也願意接受信用卡

世界貨幣崩潰史太多了 貨幣也是一種"商品" 當這種商品缺乏信用度時 會用別種貨幣或是說 以物易物等等交易 作者至少也去研究一下基本的貨幣崩潰 近年的亞洲金融風暴就很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