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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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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 05: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huan10004 于 2013-11-27 23:16 编辑

   不迷途的羔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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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玩具堂
  插画: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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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录入:huan1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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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5: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huan10004 于 2013-1-22 07:10 编辑

序章•成田真一郎

有件事情十分肯定。就是有个人对我来说非常难以应付,而我人生的困境大多是那个人所造成的。
那一天,也是如此。

「我们去山里的别墅打工。」
才刚进入暑假没多久,会长没头没尾地突然冒出这句话。正当我在自家客厅悠闲地看着周刊漫画杂志时,她从缘侧(注:木板走廊)光明正大地非法侵入,并且说出这句话。
「就是这样,记得空出时间。」
然后她毫不顾忌地把我放在桌上的麦茶给喝了。
「呼哈,不够冰。」
会长很厚脸皮地装傻,还有她穿着只在住家附近才会穿的热裤装,在学校那个八面玲珑的会长威严荡然无存。加上举止粗鲁,邋遢的程度跟某幽灵文艺社员有得拚。
……那家伙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
在我逃避现实之际,会长仍然继续胡来。
她将我放在桌上的手机拿起来,在八月的一周之间排进行程。我看着回到手中的手机,皱起眉头。我原本以为如果她一如以往只是一时兴起的话,只要彻底不予理会她就会放弃了,不过似乎没那么顺利。
「……妳干嘛擅自帮我排行程。」
会长面对电风扇盘坐着乘凉,转头用半边脸看着我回答。
「反正你也很闲吧?」
我没有点头,只是别开目光装傻到底。高一暑假没有象样预定行程的邻居高中男生,被年纪稍大的青梅竹马嘻皮笑脸地盯着瞧,那笑容比骂人还要深入肺腑、搅动着内脏。
总之,我先问问让我在意的问题。
「……而且这个『事情打工☆附住宿』是怎么回事?」
「虽然在同县内不过在反方向的边边,又在山里,要当天来回太困难了。」
「……那妳更不该擅自帮我决定。」
「为什么?暑假没有象样预定行程的败组高中生,被人约出去还敢有意见?我真搞不懂呢!」
她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说出搞不懂。而最令人难过的,是我头脑中某个冷静的部分反应竟是「嗯,的确。」默认了。
「少啰啰嗦畴的,给我来就是了。」
而且,事实上是我根本就没有否决权。印在会长T恤背上的黑猫,用毫无慈悲心的目光看着我。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这已经是「一如往常」的发展了,让我懒得出声反抗、只是叹着气。不过,平常在强制宣言后就应该结束的,今天的会长却多加了一句话。
「对了,我也跟佐佐原学妹说了喔。」
那进入暑假之后就一直没见到、总是面无表情的女孩脸孔浮现在脑海中,让我即将叹出的气发生对流。


让人不禁想为她戴上草帽。
要用一句话去形容降临在热气晃动的旧站中的佐佐原三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她只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身裙,散发着暑假问候明信片的清凉感受,乍看之下给人的印象有如避暑胜地的千金小姐。她的马尾与挺直的腰杆平行垂荡,被带有泥土与湿气味道的微风吹拂着。
从稍微有一点空调的列车中,曝晒到炎热的外界,表情一派轻松的佐佐原颈部也浮出汗粒。拿来擦汗的手帕,也是白到眩目。

——从最近的终点站转搭了三班车后,一行人总算抵达目的地山庄的山脚附近车站。
我们一大早出发、在第一个换乘站与佐佐原会合,直到过了中午的现在总算抵达。
刚才在车窗外还看得到低矮的平房,不过这车站四周完全是一派田园景象。可视范围内只有田地与仓库。我们将票交给煞有其事地从事务所里跑出来的站务员——这里没有自动剪票机这种金属设备——走出票口,白茫茫的日照让乡野车站前呈现一片眩目的景象。
站前只有一间晚上八点便打烊的便利商店,以及被铁锈侵蚀得不成原形的公车站牌。
公车站牌附设老旧的候车亭与长椅,不过没有任何人在那。在目视范围内,其余的就只有道路旁的无人蔬菜贩卖所。往更远处看去,田野中还可以看到正在工作的人与农耕机,一点一点地有如背景。
更远方还有一连串长满深色针叶林的山脉,也许那就是山庄所在的山中吧。
「接下来要坐车了。」
在电车里似乎被蚊子叮到、不断喷洒防蚊液的会长说道。她不同于抱着运动背包的佐佐原、两手空空的。因为会长那有佐佐原一倍以上的行李,都是我在背。
「应该会有人迎接,不过好像还没来。」
「不先跟对方连络我们抵达了吗?」
「山庄没有接电话线。」
这哪门子秘境……我虽然有点不安,不过会长毫不在意地看着她的手表。
「离约好的时间还差一点。
对方来之前,先去那家便利商店打发时间吧,又这么热。」
虽然每一间便利商店的装潢都是暖色系,不过越往乡下走就越偏向橘色,这是我的偏见吗?这间店也是如此。冷气虽然不强、不过很有效,远比曝在空气中都会发痛的外头凉快多了。货架的配置与贩卖的物品种类与自家附近没有差很多,不过多了些没看过的品牌包装。
店长婆婆是个很和善的人,大概是年轻旅行者很罕见,所以问了我们不少问题。深得年长者欢心的会长巧妙地响应着她,不过告诉她之后要前往的山庄大致在什么位置之后,话题开始偏了。
「喔……那大概是镜座吧。」
「镜座?」
「嗯,我也是间接听说的,有认识的人以前在那当过女侍。似乎是有伟大的学者还是占卜师住在那里。」
「莫非在这一带很有名吗?」
婆婆表示对年长者来说是很耳熟的名字,但是也称不上是有名,甚至连「镜座」到底是地名还是馆名都不晓得。之后她突然压低音量说着:
「不过啊,要去的话还是小心为妙。听说被招待进馆内的人都会变得很奇怪,严重的话还听过搞不清楚自已是谁而逃出来的。」
……不知道这些话有多少可信——甚至于「镜座」是不是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也不知道——不过我希望她不要乱讲话。
「喔喔,这还真是……」
果然,我们的会长只有表面上忧虑,心底却涌现好奇心了。

结果,因为会长与婆婆聊上瘾还有佐佐原黏在罕见泡面的货架前,让我们在便利商店消磨了二十多分钟。一到外头,迎面袭来的暑气又让我们感到畏缩。会长把买来的零食丢给我,环顾站前一圈。
「迎接的人差不多快到了吧。」
「在那之前,总该告诉我,我们到底要被带去哪里了吧?」
现在问好像太晚了,不过这几天来,我已经好几次开口重复同样的问题。佐佐原似乎也这么想,等着会长开口。这次会长所提的打工,我们只有听到说是帮忙整理数据的简单工作。听说是会长的朋友提起的……
不过到了当地听到奇怪的传言,让我更加在意了。
「至少要告诉我是谁介绍的……」
不过我们的学生会长,只是笑着简单地回答:
「马上你就晓得了。」
「久候多时了,姊姊!」
马上我就晓得了。
不晓得是几时出现的——发出怪声跑来的人影,气势像是要追过自己的声音一样地抱住会长。而会长宛如用黄铜线绑在地面上般若无其事地接住她,并且摸着有如无尾熊般抱住自己的少女头顶。
「哎呀,是妳来接我们啊。」
「既然是姊姊,我当然是立刻赶来啊。」
少女暂时将脸埋在会长的胸口之中,呼啊~地发出陶醉的声音,不过察觉我们傻眼地看着她,马上举起手,状如手刀。
「啊,成田同学你们好。」
与她对会长那有如小狗般的喜悦神情相差甚远,非常简洁的招呼语。和往常一样,她对年纪较大的我们也毫无顾虑。
我好不容易重组混乱的脑海,说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妳为什么会在这里?还穿成那样。」

「穿成那样」,是指这年头已经很少见的和服装扮。虽然是淡色的朴素和服,不过和服上披着带有花边的围裙,看起来就像是和风茶馆的女侍一样。之前她也穿着服务生装跑来学校,这家伙不管穿什么样子让众人看到都不觉得害臊吗?虽然这附近人本来就不多。
「妳」是指佐藤。不对,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是匿名佐藤的某个人。是国中生,曾经参加过我们高中举办的「不迷途的羔羊咨询会」这场学生的万用咨询会,还有姊姊就读我们学校。不知是因为不想让姊姊被找出来、还是有其他理由而不肯报出本名。会长似乎知道她的真实身分……

我的问题让佐藤(假)发出嗯……的声音,用呆呆的表情歪着头。因为她还抱着会长,头有一半没入胸部之中。
「一次问这么多我答不出来啦。」
这问题有这么高难度吗……?就在我思考更简单的提问法时,佐佐原开口了。
「莫非……会长所谓提到打工的朋友就是佐藤妹妹吗?」
「没错!」
佐藤不知为何态度跋扈地点头,差点从会长身上滑落。
「接下来要找大家前往的,是我朋友的房子喔。」
我似乎可以理解了。原本我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有钱人会拥有深山别墅这种奢侈品,不过拥有无比亲和力的佐藤,会跟这种云端上的人种亲近,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大概。
「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我是来带路的!」
佐藤露出微笑,用手指向停在环状路口、强而有力的四轮驱动车。

——蚱蜢这种生物,为什么会进化成那种形态呢。像那样上下弹跳的话,脑子会晃出问题来吧。我以前不是那种人称昆虫博士的小孩,所以第一次思考这种问题。而且我还是无法体会蚱蜢的感觉。
——通往馆房的山路,并不是车道这么高级的东西,而是像一条由人类经年累月所走出来的灵长类兽道。只有树木跟草被踩秃了,曝露出的地面仍然像马钤薯表面一样凹凸不平,以步行方式攀登都很困难的样子。而且坡度又陡,有些地方甚至超过五十度。
就算这样,如果是直线那也就罢了,偏偏这山路又是九弯十八拐、以相当曲折的角度蛇行。加上周遭的景色只有单调的树林,将我们上下左右的平衡感彻底破坏掉。
而钢铁的四轮驱动傲然地奔驰在这种原始道路上。在车站看到时,我还在想为什么要用这种车子,原来如此,要是普通的小客车可能半路就抛锚了。它那凭蛮力制伏这段险路的样貌,就有如野生的豺狼般。
问题是,在都市长大的我们,并没有野生动物般的三半规管。

经历过这段惨烈的道路后,我们到了原生树林中一大片开阔的平地。由于之前的路太夸张,也不知道我们正在山中的哪个位置。
我想看看时间而打开手机,不知不觉已经没讯号了。
我下车踩在令人感到有点怀念的地面上。虽然地面平坦得跟山路完全无法比较,不过摇晃的感觉还在,让我差一点跌倒。
才刚下车,充斥耳中的虫叫声让身体回想起夏季,汗水也跟着喷发出来。在走山路时,车内只让我觉得有如棺材,不过一但置身于外界的酷热,又让人怀念起汽车那味道独特的冷气。
「佐佐原妳没事吧?」
「是的……」
不习惯坐车的佐佐原在路途中表情一直很僵,现在因为从剧烈的上下运动中平安解放,让她背靠着座椅完全虚脱了。我伸出手——毕竟这高度要穿着裙子下车不大容易——此时她露出困惑的表情,让我有点担心她是不是腿软了。不过在我再次开口之前,她握住我的手,一鼓作气地跳了下来。轻盈的重量贴上来,让我的前臂感受到些许温暖,又随即消逝无踪。
最后留在车上的佐藤,带着一脸也帮我一下嘛的表情伸出手来,不过我无视于她。
「好偏心喔!」
我背对抱怨的女仆,开始转动思路……先下车的会长到哪去了。
就在我转头一看时。
我第一次看到了这栋建筑。
「哗……这就是那栋洋馆。」
会长难得真心发出呆滞的声音,我跟佐佐原也咽了一口气。
在树木之间,原本令人看了脑海会浮现「无」这个字的平地上,建了一栋古色古香的洋馆。
有如箱子般的正四角影子首先压迫视线。由于大小有简单的讲堂那么大,所以看不出背后是什么样子,不过从有两扇大门的正面——大概是吧——来看的话,除了屋顶的些许倾斜之外,大致上是呈现立方体。
我对洋馆没有太多知识,不过看来就觉得是相当异常的形状。
让奇妙的印象更深一层的原因,在于颜色。不对,正确地说是它没有色彩,完全是一片平坦的黑白。整面墙壁都漆成白色,屋顶与四面突出的阳台则是纯粹的黑色。大概是用上了消去光泽的涂料,连有圆弧的部分都完全没有反光。
应该很眩目的强烈对比,却可能是因为取面做得好,看着并不会觉得疲劳。相对地,令人感觉到平常让视神经充实的某些新鲜事物消失了。
此外还有另一个奇妙的地方。举目所见的所有窗户都是毛玻璃。因此几乎看不见里面的状况。
「真是雅致的兴趣。」「有够杀风景的对吧。」
难以判断是真心还是恭维的佐佐原声音、与佐藤毫无掩饰的声音在背后交错。我倒是同意她们双方的意见。要另外追加的话,就是感觉起来有点恐怖。
想到这里时,我才终于想起。
「咦?黑须先生呢?」
他是开着四轮驱动车送我们到馆前、充满上班族气息的好青年。听说他在馆主经营的公司上班。明明是第一个下车,却不见他的人影。
「他去叫馆内的人了,我们也先前往玄关吧。」
关上车门之后,我跟着会长往洋馆走去。
玄关门在阳台里面,离地面有一公尺高度,我们爬上一小段阶梯。这是座坚固的木制阶梯,走起来会有清脆的叩叩声。
一进屋檐底下突然变得昏暗,令人发汗的日光一下子消失,全身被令人发寒的阴影覆盖,使得心脏发出原因不明的悸动。
接着,洋馆门扉由内侧开启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白色的少女。
不,其实也许该称呼她为黑色的少女。从她及膝的长发、到她披在高雅的连身裙外的和服,点缀她的事物都是一片漆黑。虽然随处有加入鲜红的主色调,但是黑色在她身上的占有率,可说是压倒性的。
不过,在昏暗的玄关中先映入眼廉的,却是她肌肤的透白。充满透明感的肌肤因昏暗而让轮廓显得模糊,乍看来有如黑暗之中浮现的鬼火般。
而且——好美。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轻,与佐藤差不多才对,给人的感觉却不是漂亮或是可爱,而是宛如古老日本人偶那种原始的造型美。在洋装上披着和服这种破天荒的打扮,与她脱离现实的容貌反倒是相得益彰。
在我们一同哑口无言之际,白脸的小姐端正地向我们行礼。由于我的无知,不晓得真正行礼的规矩,不过我想这大概是正统的行礼方式。
「初次见面……我叫寄弦芳花。」
然后她抬起头来自我介绍,黑中带白的少女——寄弦芳花脸上浮现无邪的笑容……可说是相当可爱,简直让人想为她大肆宣传。
因为与先前不同的理由,我仍然说不出话。会长没理会我,礼数十足地进行自我介绍,直到佐佐原接着自我介绍时我回神了,结结巴巴地也报上我的名字。
「成田真一郎先生吗。真是奇特的名字。」
她轻快的笑着,让我跟着露出浅笑,身体的紧张也随之放松。真是的,哈哈,我的名字被寄弦芳花小姐说很奇特呢。
就在我嘻笑之时——突然感到背脊一凉。
我转动眼珠追寻气息的来源,于是看到佐佐原正看着我。她的表情一如往常地淡然,可是眼神却比以往来得更加无情而空虚。我的喉咙不知为何痉挛了。
我使尽全身的力气——自重……全力地自重……——在我绷起脸时,馆内出现了第二号人物。
这次是位二十出头、身材修长的男性。虽然只穿着整齐的衬衫加上西装裤,然而给人的印象轻爽不失体面,非常合宜。身材高大却不会给人压迫感,也许是因为他散发出洒脱的感觉吧。
同时,或许是他俩站在一起的影响——他那白晳的美貌与芳花小姐有些神似。不过服装颜色与芳花小姐相反,以白色与亮灰色为主。
当我们眼前这位美男子嘴边浮现温和的笑容正欲开口时,在这之前——
「这位是哥哥寄弦参。他在父亲的公司上班,不过现在正在休暑假。」
芳花小姐介绍着。天国如果有河川的话,流水声也许与她的声音一样吧。哥哥参先生半开的嘴巴动了几下,但仍然笑咪咪地向我们行礼。
「……就是这样,还得一起生活。请多指教。」
他的声音就如外貌那么平稳。我原本还在想有钱的大人会是什么样子,不过这个人应该很好沟通。
「今天父母亲在吗?」
会长向参先生发问,不过回答的是芳花小姐。
「不,这次在家的只有我跟哥哥。本来这就不是让许多人使用的洋馆。」
我跟隔壁的佐佐原四目对望,会长似乎也有点惊讶。
「哎呀……那么,有管理人在吗?」
「当然有管理人,不过住在山脚,只是定期地会来探视建筑物的状况。我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主动联络的话他并不会过来。」
「咦?可是这样的话——」
生活起居该怎么办?虽然我不清楚上流阶级的生活,不过这么大的洋馆只有兄妹两人——再加黑须先生才三个人——这感觉不太自然。
「为此才要有侍女啊!」
这项疑问,由我们打招呼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佐藤回答了。她轻浮地说着「我回来了——」与主人击掌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侍女该有的态度。
在车上听说这奇怪的和风侍女与芳花小姐是国中的同班同学,也是感情很好的朋友。
「她跟那个牧野是并称双璧的朋友喔!」她热烈地讲着,不过对于不知道牧野是谁的我们来说,实在不晓得程度如何。
看到芳花小姐的笑容,她们感情好这点似乎是无庸置疑。
「我可是家事万能喔。清洁洗衣煮三餐、样样精通样样行呢。」
哼哼,佐藤骄傲地挺起胸膛,芳花小姐也跟着搭腔。
「听起像是露骨的谎话,不过她是真的很厉害呢。」
「讨厌啦主人,人家会害羞的。」
……芳花小姐刚才的话似乎挺伤人的。不过当事人这位侍女似乎完全没察觉,也罢。
「另外,黑须他有工作所以马上得回去,下次再来就是送你们回去的时候了。」
因为芳花小姐开始跟侍女嬉闹,总算逮到机会和参先生说话了。
「那么……」
我像在数在场人数般,将食指晃了一圈。
「接下来这礼拜,只有我们六个人吗?」
我的声音也许有点怯懦。毕竟虽然有参先生这位大人在,不过只靠眼前这些人,要在这有如秘境的山中度过数日,总是会感到不安。而且,黑须先生连车子一起开回去了,这么一来能不能自己下山都是个问题。还加上手机收不到讯息,电话线路也不通。
我活到现在,只在虚构的世界里看过的「陆上孤岛」,就这么轻易地出现了。
参先生不知是没有发现我的不安、或是刻意要抹消我的不安,神情开朗地摇头。
「啊,不对——」
「还找了另一个人。现在正在更衣。」
芳花小姐毫不顾虑的插嘴就有如打暗号一般,让玄关的另一头传来说话声。似乎是那位「另一个人」与黑须先生的对话。

「……是有听说会准备工作服……就是这个吗?」
「不行吗?这是小姐表示『难得有机会就搭配一下』所以特别订作的衣服。」
「唔……不,是没关系。
反正又不会见到认识——」

……我看向佐佐原,佐佐原也回看我。
那是很耳熟的声音。
极为耳熟、却又毫无干劲的声音。
不过、不对吧。怎么可能。是啊。
我跟佐佐原用眼神疏通意识。而就在这一瞬间,第七位居留者露脸了——

柔软的头发毫无规律乱成一团的蓬蓬头。
毫无装饰的眼镜、底下那冷淡的瞳孔。
带着这一切特征的脸孔高度只在我的胸口左右,身材娇小的女孩子。
她身上穿着与芳花小姐身边、正调皮地笑着的侍女同款不同色调的侍女服。

「——的……人…………」
从洋馆玄关走出来的仙波明希,看到我们的脸,陷入哑然。

我们的山庄奇谈,就从这样的遭遇揭幕。



第一章•螺丝的旋转



之后我们听说——
寄弦家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平安时代。
离现在……一千几百年前。只有在教科书或是国营频道上才会碰到的时代。第一印象是解不出来的考试题目跟小野小町(注:日本平安时代早期著名的女和歌歌人,也是家喻户晓的大美女〕蛋形的脸庞,没有任何具体的概念。
在那种时代中,寄弦的祖先是隶属于祭祀机关的下级氏族,不过他们祭礼的作风是以巫女、也就是以女性为中心,因此在以男性为主的政治机构之中逐渐被轻视了。凋零的结果,成了流浪各地的艺人。
不过寄弦家的祖先个性,似乎比较适合这种飘泊的波希米亚式生活。原本是官僚,具有独特威仪的他们,就算没了官位,也能在所到之处得到崇敬,透过神乐舞或咒术等技艺,让他们过着还算充裕的生活。
在这些技艺中他们最拿手的,就是弹动弓弦并咏唱咒语,叫唤出死灵的寄灵之术,这似乎是后来他们姓寄弦的起源。其内容只能从寄弦家仅存的古书获得证实,不过行寄灵之术前三天三夜,巫女必须独自进入森林之中凝聚精神,之后将客人招入林中,告知死者的话语。据说寄灵术所招来的灵魂,就有如生前的本人一样。
只是这样的话,以现在的感觉来看只是技术高明的魔术师。不过这传承的奇异之处,在于他们曾说出只有被招来的死者才知道的秘密或遗失物。举例来说,他们曾在贵族没有继承人便过世时找出私生子、或是挖出死去祖父没有告诉任何人而埋起来的私房财产。
就这样,缔造不少小型奇绩的一族,在受敬佩的同时也成了畏怯的对象、有时甚至招致怨恨。一度还受到恐惧咒术的土地权力者压迫,而牺牲了几个人。从那之后,一族便立下每隔一阵子必须换地方另起炉灶的规矩,直到不再危险的近代之前,都没有打破规矩。
不过,这样流浪的一族也有一处固定的隐居地。不对,在漫长的历史之中它曾数度改变位置,不过该场所一直存续到现代。

当初它的名字叫镜座。后来在江户时代改名为墨镜堂。
而现在——

「喔,仙波同学是芳花小姐的熟人啊。」
「是的,她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学姊姊,听说正在找打工,于是便邀请她了。」
进入洋馆,我们第一个来到的,是餐厅。
餐厅位于进入玄关之后,大厅左手边的房间。中间有张足以容纳十个人吃钣的餐桌,天花板吊着一盏模仿复古西洋式的灯。
内部装潢有品味而雅致,与这洋馆潇洒的外观十分相称。而色彩仍然只有白色的壁纸与黑色的地板及家具,就这么两种颜色。而且,由于窗户采用毛玻璃,明明还是白天却已经颇为昏暗,给人一种光与影毫无界线融为一体、有如错视圆般的印象。
在这环境之中,仙波与佐藤那鲜艳的侍女服,就有如立体故事书般地醒目。
我们顺从芳花小姐的提议「先喝杯茶谈谈接下来的活动吧」,而坐在餐桌前。就如参先生所说的,黑须先生似乎有非做不可的工作,马上就回去了,所以餐厅中有七个人。主位坐的是芳花小姐——我心想她不管哥哥就这样坐没问题吗?不过参先生并不在意的样子——参先生与仙波坐在内侧,我们三人坐在外侧面对面。
至于佐藤,也许该说她真有侍女的样子,不知从哪推来小餐车载来茶具组,配给我们全员后,若无其事地站在芳花小姐斜后方。她虽然是那种个性,不过毕竟平常在咖啡厅打工,从外行人眼中看来上餐上得非常完美。
话题中心先是仙波。会长就像是猫在玩弹力球般,慢慢地、却充满兴趣地纠缠不放。
「不过,还真是巧呢。在这种地方居然会遇到同校的人。」
「是啊。」
会长愉悦得显而易见,然而仙波回答的声调,拿来当做「照本宣科」这句话的标本实在是再适当不过了。
……这两个人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啊?
哪里不太对劲。她们之间的气氛由于不知名的紧张感而歪斜、扭曲了。佐佐原坐立不安地看着她俩这点也让我非常在意。
不过,我也感觉坐立不安。
我跟佐佐原都认得仙波。也算对她有所了解,仙波她应该会生气,在认识以来的数个月中,我们都对她的行为模式知之甚详。
我跟佐佐原在羔羊会中一旦遇到难解的问题,便会到隔壁房间去对悠哉地看著书的仙波问话。她是文艺社的幽灵社员,在学校内所有人都忘记的房间之中,仙波过着随心所欲的读书生活,并且用她独特的想法解答种种难题。说白一点,佐藤所提的麻烦事,也是由仙波解开的。
尤其我更是……
「妳跟我们田真小弟是同班同学啊。」
会长说得没错,我跟仙波每天都在教室见面——
「喔,这我倒不知道。」
仙波竟会这么毫不在意地说谎……可见我被她讨厌到这种地步。
虽然插入这两人的对话之中让我有点害怕,不过这句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我瞪着坐在餐桌对面的仙波。
「妳怎么可能不知道。先前看妳值日生的工作做得很辛苦时,我还有帮忙耶。」
仙波似乎充满疑问地垂下视线,将手边的红茶拿到嘴边。她浅色的嘴唇啜了一口快冷掉的液体,之后慢慢放下茶杯。
喀……高级餐具清澈的响音安详地浸透着整个餐厅。
「会长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咦?完全无视我的发言?」
「我们跟那位侍女是朋友,跟仙波同学妳一样是被介绍来的。」
不只是仙波、连会长都当做我的发言不存在似地继续话题。这两个人都是会毫不在意地整我的人,虽然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看到失落的我,芳花小组露出浅笑。虽然是哑然失笑,不过那却是毫无恶意、柔和的微笑。
「呵呵……就请明希姊妳跟大家一样整理资料吧。既然认识,那么正好。」
「哎呀?仙波同学不是侍女啊?难得穿这么可爱的衣服。」
会长发出失望的声音…………我倒是有点同意这份失望,当然没有开口就是。
仙波烦躁地看了会长一眼。
「侍女跟可爱的衣服没有关系吧。」
「妳的思考方式好像阿婆喔。」
「我常被这样讲。比如已经干掉了之类的。」
「比较像是『阴湿』了吧,感觉阴沉沉的。」
「是这样吗。」
「又平平的。」
「…………」
……不行,这两个人不对盘的程度十分致命。仙波虽然表情一派冷淡、会长笑咪咪地,不过两人之间彷佛喀喳喀喳地进行离子放电,非常危险。仙波的烦躁变成杀气只是时间问题——话说会长为什么那么开心地煽动她啊?
不过,就算想介入她们之间,我的发言很明显地不会被她们理睬。我用求救的视线看向隔壁的佐佐原。突然被看着让佐佐原似乎有点慌张,不过深呼吸一口之后,她点点头,并且开口。
「那、那个……我听说是要整理私人资料,具体来说该做些什么好呢?」
想办法转移话题吗?好方法,佐佐原加油。
原先一直优雅地看守着会长与仙波之间不平衡冷战的芳花小姐,对这个问题缓缓地、不过确实地回答。



「我家的人这一年来收集的书籍与公司资料,都堆在这间洋馆的书斋及阁楼里。首先为它们建立清单是第一个工作。到时候我会看清单,分为保管在这洋馆与保存在书库里的、又或是要废弃的数据。此时将分类为保存的资料运到书库是另一个工作。
「书库?」
仙波原本已经超越不高兴、阴沉得有如积雨云的眼神,微微恢复了些许光芒。对于就算牺牲生活都想沉溺在读书之中的她来说,这是相当诱人的名词。
「是的,离这里走路大约五分钟,规模不大就是了。」
「明天我再为你们带路。天一黑森林里就容易迷路。」
参先生谨慎地接着说道。这个人一直只挑芳花小姐讲话的空档,而且绝不妨碍她、只在需要补充时发言。从把主位让给妹妹这些细节看来,以一位主人家的年长者来说,他的态度让人觉得有点怪。从第一印象或是讲话方法来看,他应该是开朗的人才对。
接下来的闲谈之中,站在主导立场的也是芳花小姐。不过并不是随自己意乱讲一通。她巧妙地引导大家互相介绍自己的为人,毫不偏颇地主持的样子,看来真不像是国中生。
不过,在讲述佐藤在学校的奇行蛮勇传说时,她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亢奋,讲到将对女性教师鹰派闲人PTA打入恐慌深渊的「高畠教师留任要求罢课活动、校长室守城篇」时,她与年龄相彷的孩子同样地嘻笑着。倒是在她后方说道「没有这么夸张啦大小姐,呵呵呵呵」阴森森地窃笑的侍女,某方面来说角色形象坏光光了。
还有,每次提到佐藤的传说,仙波的脸色似乎就愈来愈难看。虽然她本来脸色就不太好看,也可能是我多心。

大致掌握了主人方与客人方双方的为人之后,我们被带去参观馆内。芳花小姐站在前头自愿担任向导。
这间洋馆是两层楼,其他还有颇为宽广的阁楼房间。说是阁楼,不过从外面看得到类似阳台的部位,事实上感觉像是天花板比较低的三楼。
不管这些,我们先逛了一楼。
洋馆如外面所看到的形象一样是正方形,隔间上在一楼四个角落各有一间房间,中央的挑高部分有前往二楼的楼梯。其他全部是兼当走廊的大厅——
「有四个玄关啊?」
房间与房间之前,全部有同样的大门。因此玄关大厅有四个,房间之间的空间广到让人迷茫。如果要开较多人的派对,这样的构造也许很方便,不过这里是偏僻的深山,在馆里只有七个人。而且仍然缺乏色彩。连家具跟器具类,都统一成无机质的黑白色系。
这过于宽广的空间中,只有一片虚无。
在这片虚无的天花板下,芳花小姐像是在舞蹈般地翻动和服的袖子,转身面对我们。
「是啊。若是不习惯可能会觉得很困惑吧。洋馆在改建之前是类似神社的建筑,这是那时留下的传统。」
尾随在后的参先生也露出苦笑,补上一句「连我有时也会迷路。」的确,不管朝哪个方向都是同样的隔间,光是晃一圏就头昏眼花啦。身在酷暑的屋内、看起来又没有空调,感觉却凉凉的,也是缘自这份空虚的宽广吧。不过凉快这点倒是帮了大忙,毕竟有人很怕热又虚弱。
我心想着,并且偷偷看向位在我斜后方的仙波。
她穿着不太常见的淡蓝色和服,不过总是给人冷淡印象的仙波,穿起来却很搭。平坦……我是说她苗条的体型,跟和服的配合度也很高。加上纯白色的围裙,给人一种与平常不同的文雅感。大概是我脑中只有她邋遢地穿着制服的印象,现在的她看起来似乎……颇为成热。
不过她本人,却正用手遮口打着大大的呵欠。
……喂喂。我放慢步伐,与仙波并排。
「喂,难得芳花小姐肯带路,妳也象话一点。」
仙波半瞇着眼睛,露骨地皱起眉头。
「啊?一直有令人不快的卫生害虫在一旁发出沙沙声,现在终于靠近我发出恶心的振翅声啦。」
……………………
我在这个暑假听到仙波明希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种话。
而且,此时的我……
在生气之前,居然对仙波肯对我做出反应感到放心,真是令我想哭。
……不过,没有被无视也是好事。只是这样就退缩的话,根本无法与仙波对话了。
「话说回来,记得妳有妹妹嘛。」
她摆出一脸非常难看的臭脸。
「……似乎是。」
「妳说似乎是……难道妳们感情不好吗?」
仙波烦躁地玩弄着绑和风侍女服袖口的绳子。
「又不重要,跟你没关系。」
这句固定的台词,与毫不犹豫地希望我去死的目光,完全是我平常在学校资料室看到的仙波。这件事实让我感到放心。
「看妳这样子,似乎是没有被暑气热着。」
「已经结束了。」
「什么已经结束了,是这么回事吗……?」
就在我尝试对仙波进行无益的突击,而不断玉碎的同时,芳花小姐继续介绍着馆内。
她先打开厨房的门,让我们看看内部。厨房宽度与餐厅几乎相同,设备虽然复古,却很牢靠,是个干净清洁足以做出多人份料理的空间。
「我就是在这里做菜的。」
佐藤挺着胸膛,似乎很自豪地哼了两声。
「清扫工作也完成之后亮晶晶的,我很期待实际使用喔。毕竟早上跟中午只是把现成的菜装盘而已。」
佐藤与仙波,在昨天傍晚时便已经抵达,而且住了一晚。虽然不知道仙波都在做什么,但佐藤上午似乎都花在清扫厨房。
「感觉不算是亮晶晶吧。」
其他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大型调理器具,使得发言中断,于是我脱口说出这样的感想。虽然没有看到明显的污垢,不过应该是不锈钢制的流理台周围,就算被窗户照进来的光及天花板的照明照着,也几乎没有反光。
佐藤嘟起嘴巴。
「那是因为材质啦。」
听她这么说,我摸了水槽的边缘,质感并不滑顺、有点粗糙。似乎有经过表面加工过。不光是整体的色调,建这座洋馆的人看来似乎相当不喜欢引人注目。
我看向他们的子孙参先生以及芳花小姐,他们正在向会长们说明老式烤箱的用法。连佐藤都不知不觉混进他们之中。只有仙波一个人站得离人群远远的。她将手指放入眼镜的内侧,似乎很困地揉着眼睛。
我笑了一下。仙波在学校也是这样,自然就与人分散、并且睡眼惺忪的样子。
「仙波妳会做菜吗?」
我知道,其实别问就好。可是我还是向她搭话了。
「…………」
仙波一言不发,只是瞪着我看。
「也就是不会做啰?」
她用力地踩我的脚。不过……
「草鞋踩又不会痛。」
草鞋跟普通的鞋子不同,所以没有用上太大力气。虽然倒也不是完全不痛……不过这么近,算了。这痛觉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这么近,都看到她的头顶啦。
反而是心脏在痛……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她瞄准我脚姆趾的根部猛力踩了下去。有如骨头里冒出火花的激痛,让我仰身强忍泪水。
仙波用全身体重踩着,并且懒洋洋地吐了口气。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会怨恨自己的身体轻薄,要是再重一点,也许可以让骨头出现裂痕了。」
「那怎么行……还有这样已经够痛了,把脚拿开啦。」
「才没事吧。反正我又阴湿又平。」
「真意外,妳很在意嘛……」
「倒没有——」
仙波话说到一半,突然中断了。同时以极快的动作离开我身边。
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这才发现佐藤正在看着我们。她手肘靠着流理台,嘻皮笑脸地看着我们。那笑容简直有如掌握了参孙弱点的德里拉一样邪恶。
那表情实在有够令人郁闷。不过仙波啊,妳也不需要用宛如修罗的目光瞪她吧。虽然体格比妳好,不过对方可是国中生呢。
「虽然打扰到你们相处了——」
不过佐藤毫不动摇,带着彷佛在夸耀自己胜利的笑容,用食指指向门的方向。
「不过其他人都先走了喔。」
我连忙追上参先生他们。仙波则对侍女放射出百分之百的新鲜杀意,结果还是一言不发地转头了。
「妳跟她认识吗?」
她的态度太极端了让我不禁发问,不过这次完全被无视了。
我叹口气失落地垂着双肩,还是搞不清楚仙波的地雷到底在哪里。

离开厨房四下张望,马上看到了参先生他们。他们在大厅对面那一侧的房间前等我们。芳花小姐对晚到的我们露出柔和的笑容,实在非常眩目。
「这里是书斋。虽然不多,还是有资料要请大家整理。」
打开仍然是漆黑的大门进去,里面的确是间书斋。不过…这该怎么说,这书斋规模真是夸张。
「比站前的旧书店还要宽呢。」
会长的感想真是切中要害。这有着与餐厅及厨房同等、甚至更大空间的房间,除了有讲到书斋、会让人联想到的庄严书桌之外,还有大量的书架。桌子跟书架还是黑的,不过排在书架上的书皮就是彩色的了。对于已经习惯黑白的眼睛来说稍微刺激了点。
这房间仙波应该会喜欢……就在我这么想时,仙波她蓝色的和服已经融入书架森林之中。她用炯炯有神、几近狰狞而贪婪的目光,扫瞄着并列的书背。顺带一提,对于我没有学问的脑子来说尽是一些标题都看不懂的书。
不过,乍看之下,「认识」或「知觉」,还有「文字」、「修辞」之类的词汇似乎很多。
「看起来真是幸福。」
佐佐原在我的旁边看着仙波的样子,轻轻地说着。我露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
「是啊。」
虽然与在学校时仙波所涉猎的书籍方向性不同,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她眼睛盯着书架闪闪发光。她要是正面看着我绝对不会露出这种表情,所以我只有看着她的侧脸。
「看起来真是幸福。」
佐佐原不知为何又说了一次。

一楼还有另外一个芳花小姐的房间,不过跟工作无关,所以并没有让我们进入。顺带一提房间的大小与其他三间同样大。以个人的房间来说实在是相当大,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厕所在楼梯后方。」
一边听着参先生的说明,我们顺着楼梯走上二楼。
上到二楼往周围看,隔着中间挑高的部分,两侧似乎各有三间房间。
每一间看起来都跟一楼的各个房间差不多大小。
「二楼有三间客房与浴室,还有佣人室。让大家住的是这里。」
是让我们使用客房的意思吧。我们来工作,却能够住在这么高级的建筑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正当我思考时,会长做出数数的动作,并开口询问。
「看起来有六间房间,意思是佣人室有两间吗?」
啊,既然是这样,那是让我们用那两间吗?
正在我恍然大悟时,芳花小姐摇摇头。
「不不,南侧的房间之一,是现在没有在使用的儿童房。会请大家分用客房的。」
之后让我们看了二楼的各个房间。客房只看了其中一间,不过感觉就像是高雅的卧房、是非常宽广的房间。有床脚饰以雕刻的床与桌子、还有毫无特色的森林风景画。仙波与佐藤昨晚似乎就是睡在这间房间。
要、要睡在这种房间喔……比一般的旅馆还要庄严,让我颇紧张。
「咦,我们的行李该怎么办?一直放在餐厅。」
「晚饭前决定房间分配,再搬过来吧。」
接下来看的是佣人室,一个房间中容纳厕所及茶水间、还有铺了榻榻米的四迭半空间,与其说是房间、其实比较接近休息室。茶水间与厕所构造上让二楼的所有人都可以使用,所以不算个人房,毫无隐私可言。
隔壁是浴室,从房间的大小来看可以预想到应该非常气派,不过「乐趣要留到入浴那一刻」所以现在不让我们看。而我们也有临场看到气派浴室的欲望,所以没有意见。
「儿童房有什么?玩具吗?」
二楼剩下的,就只有这现在不使用的房间了。面对佐藤声音中充满好奇心的问题——芳花小姐第一次露出为难的神色。
「是很无趣的房间。」
「妳这样讲让我更想看了。」
佐藤也不是认真在说的,她声音中带着笑意。不过,芳花小姐倒是意外地干脆,「那么就去看看吧。」带领我们来到儿童房前。她从袖口拿出钥匙串,打开门锁。啪喳一声,发出像是打碎烤饼干的声音。
接着,我们全部哑口无言。
那是一间全白的房间。
其他房子还会在壁纸或地板用上黑色,不过这间房间从壁纸到地板的绒毯全部都是一片雪白。而且与其他房间不同,没有扶壁或是家具,连影子都单纯化,使得空间看来更加扁平。感觉就像电视上看到实验用的无菌室。
几乎没有物体,只有小小的摇篮,以及像是玩具的桌椅……桌子的旁边,不知为何有敌我双方全白的西洋旗——这是要怎么玩?
与儿童房字面上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非常空虚的房间。相对地比起走廊更加闷热,
与房间本身的异样感重合,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连佐藤郡说不出感想的时候,后面的参先生感慨地开口了。
「芳花小时候,常常在这间房里听母亲说故事吧。」
「是啊——」
芳花小姐用乏味的眼神看着她口中「无趣的房间」。那表情与刚见面时一样,非常地成熟,让人不禁怦然心动。
「常常听她说故事呢……」
然后,我们终于爬上这次主要工作场所的阁楼。
前往阁楼的楼梯在二楼的仓库,角度颇为陡峭。虽然有相当宽度,不过没有扶手还颇可怕的。先上去的参先生牵着芳花小姐的手。运动神经强如野生动物的会长毫无困难地爬了上去,我也跟着爬了上去,不过顿了一下。
留在下面的仙波与佐佐原——我该仿效参先生那样护送她们吗?
虽然八成没有察觉我的迷惘——
「你可以快点爬上去吗?你的优点就只有运动能力吧。」
仙波毫不留情地开骂了。我心中想着果然会这样,同时照她说的快速爬上楼梯。
仙波后来则是让佐佐原拉着手爬了上来。
我内心抱着些许不满上了阁楼,看到一片书与纸堆杂乱无章的景象。
这里用的不是玻璃、而是木板窗户,因此白天也是一片昏暗,不过楼梯旁就有电灯开关,入口附近的照明还算够亮。
有一楼三分之一面积的室内,毫无秩序地四处堆放着书架与纸箱。不只是书籍、用来打包的胶带与刀片等文具类也散落在书架及地板上,以现况来说连要走到里面都有困难。
而离入口愈近、被直接放置的数据就愈多,因而覆盖了一层灰尘,显得脏脏的。
参先生打开附近的窗户,让外头空气与光线照进来之后皱起眉头。
「这里灰尘满多的,真的要进来还是换一下衣服比较好。你们有带工作服过来吗?」
「有的……不过也只是运动服。」
回答的同时,我环顾变亮的阁楼。
与书斋里的书籍不同,这里有许多没装订的纸本数据、档案夹与数据柜,标题也几乎都是用手写或标签机打出来的。就算是有装订的,也都是记载某某公司的设计书或是成果报告书,很明显地大半都是业务用的产物。
「……这是芳花小姐父亲公司的东西吧?妳看得懂吗?」
我向身旁的仙波问道。佐佐原也用眼神在问着她,不过仙波直接了当地摇摇头。
「在书斋的东西就算了,这里的我一窍不通。看得出有各种事业上的收支资料,不过详细内容我完全不在行。」
对学校内事件几近全能的仙波,对这种东西也没辄啊。毕竟是需要专业知识的数据,想想也是很正常的。我感受到一股原因不明的无力感、以及同样原因不明的安心感。
「不过,正是因为不懂,所以才能放心把工作交给我们吧?」
听到仙波的话,芳花小姐微笑回答。
「就是这样。要是委托有一点知识或是有关系的业者,其中有些数据万一泄露了会很麻烦。所以每年我们都会委托没有利害关系、又可以信任的人。」
「信任……交给我们真的好吗?」
我们的责任意外地重大,让我有点不安,不过芳花小姐用柔和的笑容肯定地说:
「那当然了。应该说非各位不可喔。」
虽然不太了解芳花小姐这听来天真的信赖有何意图,不过面对面地说这些话,让人不太好意思。这跟刚才她在儿童房露出的成熟气息落差太大,让我快被迷倒了。
「我很期待喔,真的。」
不过低喃的芳花小姐,目光朝着我的后方,正在晃着书架上胶台的仙波——她在干嘛……?——看去……毕竟是同班同学的姊姊,所以她对仙波有更深一层的兴趣吗?
「芳花啊,这是什么?」
「那是旧式的裁切机,乱碰手指会被切到喔。」
在我注意力移到仙波身上的时候,芳花小姐被侍女叫到里面去了。芳花小姐只看容貌十分年幼,但与佐藤对比起来简直像是母亲。
就在我这么想时,同样看着她俩的参先生念念有词。
「第一次看芳花交到感情这么好的朋友。」
「哎呀?她看来是非常懂社交的大小姐呢。」
会长对初次见面的大人仍然是态度圆滑,不过太圆滑让她的口气有点像是老太太。
「社交就是生活必须的来往吧?不过,看得出来她是自己喜欢跟那侍女在一起的。」
不知为何仙波表情十分复杂,她与这话题应该没关系才对。
「不过……交给我们来真的好吗?」
会长确认性地发问。
参先生的表情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像开窥了。
「芳花都说可以了。在寄弦家……特别是在这馆中,她的意见是绝对的。」
我下定决心开口问一直很在意的问题,我想趁芳花小姐不在时问会比较好。
「那个……参先生,您对妹妹相当客气呢?」
对话中自居从属地位、在餐厅也让出主位,再加上现在的发言。虽然这年头的社会不再只注重年纪与尊卑的概念,不过身为社会人士的哥哥地位比读国中的妹妹低,这点仍然相当不自然。
「啊,外人会觉得很怪吧。这是寄弦的家风,同辈之中女性地位会抬得比较高。」
「算是女系家族,是吗?」
会长似乎也很在意,接着提问。顺带一提仙波与佐佐原似乎没什么兴趣,两个人凑在一起翻动附近的纸箱。
「是啊。不过,在其中她……妹妹又更特别。这几代下来,本家的女性都很短命,没有时间留下许多后代。所以寄弦本家直系的女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这也就意味着,她是拥有许多关系企业的寄弦家心脏。」
「心臓……」
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特别的。她正继承了自中世没落以来,寄弦家几百年来从战争与不景气中守护、培养而成的当主血脉。」
参先生的眼神像是蒙了一层雾,而我还是不懂他话中的意义。似乎是发现我呆在原地,他不太好意思地含糊其词。
「总之,这些之后你就会懂了。」
我跟会长互相看着。就连会长也露出无法理解的困惑神情,不过再问下去似乎也没有意义,只会陷入愈问疑惑愈深的恶性循环。
内心不太踏实的我,此时耳中听见宛如八音盒的声音。
「这是……」
仔细一看,佐佐原在房间中间,颇粗的黑柱子前面——这应该是主支柱吧——蹲着,不知道在看什么。这引起我的兴趣,我接近并弯下腰,于是在不知道是素材原色还是加工涂色的漆黑柱子上,看到刻上去的文字。由于柱子是黑色的而不太显眼,不过每个字都有手球大小,要阅读并不困难。
「墨……镜、堂?」
「墨镜堂是吗?」
「是这馆的名字吗。」
不知不觉仙波也蹲下来观察这串文字。而这项推测的答复从后方传来。
「真是可惜。这根柱子是这栋馆房改建前的建筑构造,补强之后继续延用。『墨镜堂』则是改建前的名字。」
我一回头,看到有如蝉闭翅时的身影——芳花小姐就站在身后。从我的位置看去正好逆光,感觉就有如影子浮上平面。
「那么现在叫什么名字?」
「万镜馆。」
芳花小姐用带有些许戏谑的声音,回答会长的问题。
「万面镜子之馆,写成万镜馆。」
……这还真是夸张的名字。我只想得到这样,不过会长却将手搭在脸颊上,疑惑地歪着头。
「真是奇妙。」
「是啊……」
「万……就是很多的意思吧?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佐佐原与佐藤也有同样的意见。
……?哪里奇怪了。只有我搞不清楚状况实在很令人焦虑……我边想着边看向仙波,不过难得仙波似乎也没搞懂会长她们在意的点,双手抱胸皱着眉头。
「什么?你们没发现吗?」
她的语气中带着惊讶。看来会长难得不是在调侃或是看戏、而是真的感到难以置信。
「这座馆里,没有任何一面镜子。」
啊。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厨房里没有还算正常,不过印象中连客房与佣人室、厕所及浴室都没有镜子。一般来说,这种洋馆应该都会在个人房或是大厅装镜子才对。
「真是的……你平常就没有整理服装仪容的习惯,所以才会没发现。看你这样子,不管过多久暑假都不会有预定行程。」
这次则是听起来像说教,实际上却是用力地挖苦我。回到平常的会长了。
「简单地说就是没有常识啦!」
不知为何连佐藤都开骂了,不过我在视线的角落看到仙波冒出青筋。仙波看来也不太常照镜子,所以也没发现。
仙波念念有词地说着「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厨房吗……」这样讲起来,厨房的金属表面做了不反光加工,那也是为了不让它变成镜子的措施吗?
就在我思考时,背对黑柱的芳花小姐,语气严肃地宣告。
「这是习俗。」
她的声音沉静、坚定,有让听者沉默的力量。

「在本馆之中,禁止照镜子。大家的行李中如果有手镜一类的物品,请在入住房间之前交给哥哥。」

……………………
坦白说,我听不懂意思。只有我而已吗?我环顾其他人。
对本馆知之甚详的参先生表情当然没变。仙波似乎是不晓得,不过也只有眉毛稍微上杨一点。
我突然感觉到视线,原来是佐佐原在看着我。我心想是有什么事,也回看着她,不过她连忙将焦点移向芳花小姐,并且难得地出声抗议。
「咦……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是习俗。」
芳花小姐的回答很简短,相对地要回话时也没有施力点。简短却沉重的话。
「这是自从本馆落成之后的习俗。虽然有诸多不便,不过只有一周应该不会造成危险,请大家谅解。」
看到她用这么优雅的笑容请求,也只能答应了。仙波很干脆地点头、会长也颇直接地放弃了,我这男人更不用说。
意外地最后一个不肯点头的是佐佐原,她的视线不知为何不断交互看着我与芳花小姐,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也许佐佐原头发较长,所以在许多方面特别麻烦。虽然想帮她说话,不过这么特殊的习俗感觉也很严格,好像难有例外。
芳花小姐看到佐佐原的样子似乎了然于心,她露出带有母性——这样形容年纪小的人好像不太对,不过看来就是如此——的微笑,看向身旁的侍女。
「关于仪容部分,侍女会帮忙看着,我想没问题的。」
佐藤睁大了眼睛做出宣言:
「话先说在前头,我检查起服装可是很挑剔的!」
……每次看到她都穿得像是角色扮演,这家伙的服装品味也有待商榷。不过,说到穿起来好不好看,她选择的服装的确算是好看的,因此美感还值得信赖吧。只见佐佐原乖巧地说着「请多指教」对她鞠躬。
「顺带一问——」
会长装做不经意地开口,不过不够像。
「要是看了镜子,会怎么样?」
芳花小姐没有马上回答,而将手搭在柱子上。黑色的柱子与黑色的和服重合,让芳花小姐的影子宛如产生连结,融入洋馆之中。
「所谓的镜子,原本并不是为了映出身形而做的道具。而本馆是继承了有古老历史,寄弦家风俗习惯的场所。
因此——」
无法看到芳花小姐看着柱子的表情。不过,在她身后的我们所听到的声音,与至今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同,这声响宛如跨越了某道决定性的境界。
「在本馆之中的镜子,是会吸收灵魂困于其中的咒具。它一直受到这样的定义,馆中的墙壁与地板,一切有角之物,也都吸收这样的认知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在这种地方看到镜子的人,也许会被吸入另外一侧吧。」
芳花小姐的话中带着古风的幻想,但不知为何充满力量。这应该不是所谓的说服力,而是某些其他的力量。所以,像会长这样平常会兴趣十足地问个仔细的人,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我将搭在墙壁上的手收了回来。要是碰到黑色物体,也许会就这样被吸入,我的心中出现这种不安的感觉。

之后,芳花小姐捉摸不定的态度让大家没有继续发问。
结果,为什么没有镜子的本馆会取名为万镜馆,这问题还没得到解答便结束了。

在这之后,大家一起回到餐厅,决定今晚住的房间。这样的事情大家当然会热烈讨论,不过因为某件事让我完全失去干劲,只是看着其他人的交谈。
结果,仙波断然拒绝与会长同室——我想到也背脊发毛——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佐藤害怕与仙波两人独处——只见仙波目光动都不动地瞪视着她——经过这两人的主张,结果分成会长与佐藤、仙波与佐佐原同室。结果处得比较好的人分在同一间,这样也显得比较安全吧。
不过我……算了,之后再说吧,我不要再去想了。
就这样决定房间分配之后,到了差不多该吃晚餐的时间。从毛玻璃透进来的光线也微微地染红。由于这毛玻璃的透明度很低,不太容易察觉,不过外面已经被夕阳照得一片通红了吧。
「嘿咻……要帮客人上晚餐啰。」
唷呵……佐藤用颇像成家之人的举动前往厨房,约三十分钟后与料理一起回来了。虽然有七人份,不过她用餐车一次全部载来了。
虽然是国中生却号称家事万能、连芳花小姐都大加赞赏的佐藤手工料理。她究竟会配合这庄严的洋馆气息,做出多么费工夫的极品料理,让我不禁期待了起来。我没去住过高级旅馆,只能漠然地想象着装在平盘上的茶褐色料理。
接着,面对放在我们面前的今夜晚餐,隔壁的会长发出圆融的欢呼声。
「哎呀,这猪排盖饭看来真好吃。」
「结果是猪排盖钣喔!昨天我才吃过!」
我不禁大声叫了出来。佐佐原身子缩成一团、仙波也嫌吵地瞪着我看,会长若无其事,这些都很正常,不过察觉到芳花小姐与参先生呆住的视线,让我突然害臊起来了。
「啊,抱歉……」
「不会,这的确是很少见的巧合。」
芳花小姐用和服袖口遮着嘴角,高雅地笑着。即使眼前就放着粗犷的大碗猪排盖饭,也不损她温雅的气质。
「哈哈哈……真是抱歉。」
她有股在学校生活中从未碰过的高贵气息,让我不禁露出笑容。可是……
「……为什么要道两次歉,您是下跪虫吗?」
「大概他有爬在地上舔地板的性癖好吧。」
佐佐原与仙波冰冷的连奏,让我马上绷紧表情。不好……这状况只要松懈了任何一瞬间都有可能致命,我有这种预感。
下一位朝着没有退路的我开口的,是种下事端的侍女。大概是看到趋势站在她那边,她傲然地叉着双臂、斜着嘴巴,嘲讽感十足地开口。
「在晚宴上突然发出怪声,真是没有规矩呢,所以庶民才会不懂礼仪。」
「没家教的碗公侍女闭嘴啦。」
「为什么我的待遇从一早就这么差啦!」
佐藤满脸不服气地站出来,不过我也有话要说。
「当然差啦……干嘛在这种气氛高贵的洋馆里弄猪排盖饭啊,至少做西餐吧。妳看、参先生跟芳花小姊也很头……」
话说到一半,我停住了,因为我发现主人方那两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反倒是愉悦地在看着我与佐藤的对话。
「……似乎并不会呢。」
我以为像猪排盖饭这样粗俗的料理,会不合两位上流人士的胃口,不过参先生笑着挥挥手。
「这个嘛,虽然是旧家族的子孙,不过我们没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喔。虽然的确是不会出现在家中的菜色,不过学校餐厅总是有在卖的。」
是啊。仔细想想,身为一族重要人物的芳花小姐也跟佐藤还有仙波的妹妹上同一所学校,表示他们的家风并不是那么重视菁英栽培。这下更让我对自己先入为主的观感感到难为情了。
「这么说来,芳花小姐也吃过吗?」
虽然我很难想象芳花小姐搅动猪排盖饭的画面,不过她肯定是优雅地使用筷子分成小份,并且遮着嘴唇细嚼慢咽地吃的吧。光是想象都觉得可爱。
不过,芳花小姐给我的回答,却十分地奇妙。
「是的,我很清楚。它的芳香、口味、嚼劲、食感、咬碎所需要的下颚力道、细嚼而吞下时的喉感、要吃多少才会饱足……我知道足以定义『猪排盖钣』这句话的经验。」
……芳花小姐说话偶尔会拐奇怪的弯。这一点跟参先生所谓的「特别」有什么样的关系吗?
「不过有一点很确定的,就是它与其他许多料理一样,冷掉味道就会变了。在冷掉之前开动吧。
……还有,我想了一点饭后的余兴节目,请大家期待。」

晚餐随着芳花小姐的话开动了。果然这馆内的一举一动都听她的命令行事。当然,我也不吝于入境随俗。
佐藤做的猪排盖饭颇受好评。不止是疼爱佐藤的会长,芳花小姐与参先生也开口赞赏,连仙波似乎都心情不错地动着筷子。只有佐佐原与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不太开口静静地吃着。不过看她筷子没停过,至少并不觉得难吃吧。
实际上送进嘴里——嗯,好吃……虽然好吃,不过啊……
在西洋灯照明柔和的光线中、以及纯洋风的餐桌上,我默默地嚼着肉汁十足的猪肉。
边吃边听大家的对话时,听到餐桌上会出现猪排盖饭,似乎是芳花小姐对佐藤表明要她端出「她最有自信的菜色」造成的结果。而且似乎是佐藤她姊姊喜欢的料理。
以结果来说全员大好评,所以也就罢了。不过她对这脑筋有洞的侍女下这种有如主厨精选的指示,难道不会不安吗?这如果是我,应该会开上三十分钟的会议好好劝她放弃。虽然我不是参先生,不过也感受到芳花小姐的胸襟实在是非常特别。
与厚重餐桌不搭调的猪排盖饭不久就撤去——虽然要收碗公时我开始觉得有点依依不舍——接着上了甜点。这次上的倒是与洋馆相衬的香草冰淇淋。与餐厅上餐时一样放在平盘上,并且配上威化饼。
「啊,很遗憾地,这可就不是手工做的了。」
是哈根大〇大人喔。她对自己盛的盘子朝拜着。有需要拜吗。
将舀着冰淇淋的汤匙放进口中,会长的视线瞄向芳花小姐。
「话说芳花小姐,刚才好像说了要举办什么?」
「啊,对。我说过呢。」
也许是汤匙插不进去,在等冰淇淋融化的芳花小姐,似乎听到才想起来地点点头。
「只是一点小谜题。
——听侍女小姐说,各位在学校举办名为『不迷途的羔羊会』的咨询会,似乎很花脑力。」
「不过跟我无关。」
第一个反应的当然是仙波。不知为何她没看着芳花小姐,倒是瞪着旁边的佐藤,不过高级冰淇淋的脂肪似乎给侍女的脑袋上了一层膜,她徘徊在前往极乐的天堂路上,完全没察觉视线。
「不过妳喜欢猜谜吧?妳妹妹告诉过我。」
没有回答问题,仙波把剩下的冰淇淋一口气含进口中。这大概是肯定的意思,但是不习惯仙波言语的人可能会误解为被她无视。
不过看来是我杞人忧天,芳花小姐带着微笑点点头,开口说起她的谜题——

——————

这是,某一位白雪公主的故事。

好久以前,某个国家的城里有一位美丽的王妃。
王妃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了面大大的镜子,每一晚每一晚,她都会对镜子发问。「镜子啊镜子,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是谁?」而镜子总是会映出王妃美丽的脸庞。王妃总会高兴地露出微笑。不过不久之后,映在镜子上的脸变了。
魔女的镜子映出了白雪公主的脸庞。白雪公主是王妃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王妃对白雪公主产生恐惧,想要杀害她,却失败了。不过白雪公主逃离了城堡。
白雪公主因为魔女而被赶出城堡,而在深深的森林里与七位小矮人静静地生活着。不过,发现这件事的王妃不断地狙杀着她。
在数度失败之后,魔女终于成功地让憎恨的少女吃下了毒苹果。
白雪公主陷入永眠。不管矮人们做什么都无法让她醒来,矮人们准备了漂亮的棺材,埋葬了白雪公主。
就在这时候,有别国的王子路过,对吃了毒苹果陷入沉眠无法清醒的少女一见钟情。深深受她过人美貌着迷的王子,轻轻地吻了她。
于是,她的眼眸缓缓睁开,奇迹似地清醒了。大家无比欢喜,祝福年轻的两人能够共结连理。

两人回到王子的国家结婚,再也不用担心生命受到威胁,长久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

「……完毕。」
芳花小姐双掌朝上,为故事划下句点。脸上带着与圆满结束相衬、充满祝福的笑容。在这有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中,完全看不到在阁楼中她所展现的沉重威严。
我与参先生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女性们都愣住了、猛眨眼睛。之后有一小段时间芳花小姐完全没开口,于是会长谨慎地发言了。
「白雪公主啊。」
是白雪公主没错。虽然故事简化了,不过与动画和电影中知名的故事差不多,可说是最普遍的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让我很有认同感喔。家里也有像魔女一样的女人,会用拖把打我。」
还好是圆满结局……佐藤隔着围裙拍拍胸口。像魔女一样的女人,这是指她麻烦的姊姊吧?用拖把打人还真过分。
「先不管那位活泼好动的白雪公主……这故事中哪里有谜题呢?」
会长用食指托着脸颊,继续把话说无完。回头一看,佐佐原也跟着不断点头。的确,这童话太普遍了,找不到哪里有谜团。
芳花小姐啪地拍起张开的手掌,笑容满面地出题了。
「好的,那么我要讲问题了。
——这故事的最后,『王妃』怎么了?」
?怎么了……
「原本故事里,白雪公主让她穿上烧红的靴子跳舞……直到死吧?」
记忆模糊的我开口问道,芳花小姐轻轻点头。
「是的,在儿童读物等修改过的版本中,死法便没有这么惨不忍睹。」
「不过刚才的故事,最后没有提到王妃吧?」
「这游戏就是要思考这些地方啰。」
……原来如此,这跟羔羊会碰上难题时的模式很像。有着某些谜团,而且连要求的解答都很暧昧的状况。自称白雪公主的侍女,看来对羔羊会说明得相当详细。
我半反射性地看向仙波。她穿着与身在资料室时感觉完全不同的和服与围裙,不知是在思考问题还是漠不关心,只是恍惚地看着手上的汤匙。她的动作就有如在看手镜,不过理所当然地——在这洋馆内是理所当然——这金属制的汤匙也做过消光加工,不会照出脸孔。
……今天还有会长同席,突然向仙波询问意见太不自然了,先自己思考看看吧。
我交叉双臂,回想芳花小姐说的内容。
「刚才的故事里,王妃最后出场,是在让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场面吧?」
「这并不太正确。」
芳花小姐悠然地否定了。大概是游戏开始成立,让她看起来很愉快。
就在这气氛之下,会长接着开口。
「出现的只有她让毒苹果作战成功了,这项结果而已吧。」
「不过,最后又说了『不用担心生命受到威胁』呢。」
这是佐佐原说的。她小口地吃着切细的冰淇淋,看来终于吃完了。
「也就是说,她在某种层面上无法再接近白雪公主了吧。」
芳花小姐只是微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虽然觉得这是重要的线索,不过还是太抽象了。既然她会特地出题,那么应该有更明确的答案才对。
「无法接近的理由,会不会是跟原本故事一样王妃被杀害了。」
「那也不一定呢。比如说,也有可能是王子的国家非常强大,所以无法再打公主的主意了。」
「的确……这么一来,这一点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吧?」
「不过,还有其他暗示王妃下场的地方吗……?」
我、会长还有佐佐原,三个人都低头沉思着,不过意见没有进展。看来我们的组合还是胜不了一个诸葛亮。
看着我们的样子,参先生露出苦笑。
「芳花,真的有明确的答案吗?」
「哎呀,哥哥-」
芳花小姐瞇起眼睛。
「您是说我出题不老实吗?」
她的眼睛跟嘴角都带着笑意,声音也十分从容、毫无压迫感,甚至还有些许轻松愉悦。可是参先生——他端正的五官却僵住了。
「啊、不是……抱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看到身为菁英份子又长得俊俏的参先生,被芳花小姐问得结结巴巴的样子,让我心中浮现不可思议的亲切感。对于在母系家族中成长的参先生,妹妹某方面来说可能是最难应付的对象。
「只是,我也没有头绪,想说会不会太难了点。要不要出点提示?」
「是啊……要是继续这样重复下去,也许就是我出问题的方法不对了。」
参先生的提案听起来虽然像硬逼出来的,不过内容十分妥当。
芳花小姐也乖乖地点头。
「那么我就给一个提示…」
还没说完——

「等一下。」

我自然地发出制止的声音。由于是半下意识出声的,我之后也为声音从自己的喉咙发出感到惊讶。
芳花小姐说到一半的嘴停住,愣愣地看着我,其他人也一样。没有反应的……应该说顽固地无视我的只有一个人。
我的视线对那一个人——在对面呆呆地看着汤匙的女人看去。
「还没有听过仙波的意见。难得的机会,不如先听听看吧?」
仙波发出小小的咂嘴声。她的表情大声地说着「难得个鬼啊,你这悠哉的家伙。」
不过我没有退缩,盯着仙波看,期待她的响应。
虽然这样好像全都靠她,感觉实在是很难看。
不过我想要看到仙波不靠提示,解决这个问题的样子。我的脑袋期望到简直快要受不了了。
先不论不了解仙波的会长,佐佐原说不定也是这么想的。芳花小姐与参先生也停下对话,兴趣十足地看着仙波。
被大家的视线注目,仙波似乎不太舒服地扭动身躯。不过爱唱反调的她,只是别扭地盯着汤匙看,不肯开口。
最后,是坐在仙波隔壁,穿着不同色调和服的佐藤,用毫无保留的笑容开口。
「我也想听呢。」
她的声音比平常还要松懈,简直有如孩子一样毫无防备。仙波宛如感到头痛般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
呼……这下可好。
糟糕啰,侍女小妹。妳大概不知道,那眼镜女跟会长不一样,她的个性最讨厌这种撒桥的态度。
虽然这下形势不利于听仙波说话,我却感觉到嘴角上扬。呼……这下被仙波讨厌的人就不只我一个了。
来吧仙波,对其他人就算了,不过对这脑袋有洞的侍女,不管骂得多难听都在许可范围内。对她说句重话吧,并且让我知道我不是孤单的。我一个人当妳的沙包已经当得很累了。
就在我的眼角开始浮出安心的泪水时,仙波一副麻烦样地开口了。
「那我就说吧——」
咦?妳要说吗?耶?咦?
「不、不是吧仙波?我们的仙波反应不该是这样的啊?妳这时不是应该说些『不要在妳的声音里混入环己基氨基磺酸钠(注:甜精)好吗?妳干脆胃灼热烧到脑子死一死算了』像这种……不像人该说出来的——」
「啰唆去死啦。」
对对,就是这样。我开朗地点头,并且乖乖闭上嘴巴。
……不过,那侍女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是国中生所以手下留情,还是说,她就是传说中撒娇功力十足的那种类型吗,这样说来,会长也疼她疼得跟长孙一样。
啧……太贼了。
佐藤虽然察觉了我的视线,却没有接收到我眼中的怨恨,害臊地抓抓头。
「先不管那笨蛋。」
仙波边说着,同时像在重开新局似地用汤匙轻轻敲打盘子。叮……清脆的音色回响在餐厅之中,随着声音的消逝,为餐厅带来宁静。
在恬静无声之中,仙波的解答有如响板般,干净利落地开示了。

「王妃她的下场,已经在芳花小姐的故事中明确地提到了。
就是长久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咦……?
「?妳在说什么?那是白雪公主喔,跟王子恩恩爱爱喔。」
在我们不懂意义,一片混乱之际,佐藤用「妳很笨耶」的语气开口。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看到芳花小姐颇为满足的表情,这恐怕是正确解答。不过,为什么会是这样。
仙波用汤匙敲打侍女的眉间。
「她应该没有说过白雪公主与王子结为连理了。」
「的确没错。」
带着满面笑容回答,芳花小姐的嘴巴接触到茶杯边缘。附带一提这红茶的浊度颇高,所以还是映不出脸孔。
虽然应该不痛,不过佐藤还是摸着额头,嘟着嘴发问。
「可、可是,那又为什么会是王妃?」
「说来单纯。
这谜题的问题是『在故事最后,王妃的下场是什么?』而芳花小姐也说了问题没有出错。
——这么一来,有明确提到下场的王子伴侣则必然会是『王妃』。其他的答案无论如何都无法脱离想象的范畴,以问题来说不够周全。」
原来如此……听她一说的确没错,是这样啊。参先生他们也露出佩服的表情。
不过。
「等一下仙波,王妃是想杀死白雪公主的魔女吧?那为什么会吃了毒苹果跟王子结婚?」
「王妃就是魔女,这是你的主观意识。跟结局一样,芳花小姐并没有宣言。」
「不过,有她对魔镜讲话的场面啊?」
一直沉默的佐佐原指出这点。仙波用汤匙代替她的头,摇了几下表达否定。
「虽然有她对镜子说话的场面,不过没有说那是『魔镜』吧。会这样想,是因为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已经变成常识,深植在脑海之中,而这部『白雪公主』的王妃不是魔女,只是会对镜子讲话的怪人……又或者只是小孩子。」
王妃却是小孩子是啥意思?……啊,既然跟白雪公主是无血缘关系的亲子,那么她不管几岁都不奇怪嘛。不不,先不管那些……
「那么王妃的镜子映着白雪公主这段叙述是?」
「根本没有说那是王妃的镜子。虽然有提到王妃房间镜子中映的脸改变了,不过人的面容原本就会随时间改变。映出白雪公主脸的,是魔女的镜子。」
「……哪里不一样?」
「在王妃确定是『吃了毒苹果一觉不醒的少女』的世界中,让她吃下毒苹果的魔女是谁?——可以想到的是白雪公主。其中有提到因为魔女……因为自己是魔女的关系而被赶出城堡。
——也就是说白雪公主因为某些理由而想杀死王妃。不过王妃的确也要白雪公主的命,无法正确知道是谁先挑起的。」
「不过,白雪公主也睡着了吧?」
「是没错,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毒死。也许与原作及这故事的王妃不同,不是假死状态,而是遭到王妃派反击而真的死了。然后,矮人们收容了她的遗体入殓埋葬。
……真是杀气腾腾的童话。不过这么一来,剩下的疑问也愈来愈少。
「不过,王子跟其他国家的王妃结婚,这样好吗?这可以说是外遇了吧?还是说,她是穿丧服很好看的寡妇呢?」
很像会长会问的问题,不过仙波还是认真地回答。
「先不管丧服,这的确也是思考范围之一,既然都说了大家无比欢喜,那么大致仍然是受到欢迎的发展吧。既然是这么奇特的故事,那么其实她是只是第三王妃、因为政治目的离婚了之类的也不意外。」
「啊……咦?白雪公主死掉了?可是……咦?」
刚才还将自己比拟为白雪公主的女仆——白雪公主死掉啰——直到听完还是处于一片混乱。
「这答案,尽是些在故事里完全没有说明到的事。
这样子……行吗?」
「当然可以。打个比方来说……你们看过『艾丽斯镜中奇遇』吧?故事的一开头,艾丽斯只想象到『镜中的家左右相反』而进入镜中的世界。一进到镜中世界之后,在原本世界里镜子照得到的地方的确只有左右相反,不过镜子的死角却完全脱离现实。比如时钟是老人的脸、暖炉里有西洋旗在动。」
「家里有那本书所以我知道……不过艾丽斯跟现在这毒雪公主有什么关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仙波说话的方式比平常柔和一些,语气就像在讲道理一样。
「故事也与镜中王国一样。在作者心中有原始的世界。作者切割其中的一部分,透过故事这面镜子映出。映在镜子的范围非常清楚鲜明,可是在死角却有无法预料的神秘怪物在徘徊着。
听众或读者掌握住一开始在镜子上显示的现象,被吸引的话便会被拉入镜中王国。然后,去找出隐藏在镜子死角中、只属于自己的王冠——我想这就是去观赏一部故事。」
以刚才的「白雪公主」来说,王妃的立场或是白雪公主的为人就是「镜中王国」的领地吧。既然没有讲明,那么可以做出任何奇异的想象,不过却有必须与镜面显示的——也就是芳花小姐所宣言过的——事实互相连结,这一条限制。
与只是漠然地听着故事的我们不同,仙波她藉由芳花小姐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在寄弦版白雪公主这座迷宫里探险着。
想象那模样,再看看仙波那蓝色和服配上围裙的打扮,突然让我想到。
「这、这么说来……妳这衣服,配色还真像艾丽斯。」
我的话中带着「还满可爱的嘛」的语气,不过——
「……想嘲笑就笑吧。」
她的反应,某方面来说一如预料,有如放电般毫不掩饰的烦躁。
我偷偷地叹了一口气,此时隔壁的会长居然笑了出来……看我与同班同学交流得这么辛苦有那么好笑吗?我小声咒骂。
「想嘲笑就笑吧是吗。」
「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喔。毕竟我可要靠田真小弟白忙出洋相来锻炼腹肌,才能预防生小腹嘛。
所以以后还要请你继续,为我的生命带来有嘲字的笑点喔。」
拜托你啰,她温柔地拍拍我的肩膀,而我只能紧握双拳。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个事实,更让我双拳发抖。有没有办法向这个人报一箭之仇啊?
当我正在朝邻近的卡利古拉皇帝研磨谋反之刃时,餐厅上仍然在继续讨论主题。
「——没错,镜子除了是映出物体的道具,同时也是能随心所欲地切割世界的物品。就算寄宿其身的影像是真实的,但是仍然控制在受他人设计的框架之中。如果对这一点没有自觉的话,人可能受镜子支配,并被封闭在其中。」
芳花小姐对着仙波露出安宁的微笑。
「完全正确。就如妹妹所言,真是位见解有趣的人士。」
「我只是个性乖僻罢了。」
听到芳花小姐的称赞,仙波无动于衷。
「不不,真的很了不起。」
「感谢……」
对年纪较大的参先生出言称赞,她大概是基于礼貌,稍微回了礼。看起来似乎有点像在害羞……感觉不太舒服。
无形的焦虑感在喉咙里烧灼着,让我也跟着开口。
「是啊,妳何必谦虚——」
「啊?你怎么还活着?我不是叫你去死吗?」
我只能闭上了嘴巴。这下又帮忙会长绷紧小腹了。
我与仙波之间激烈的言行,让参先生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芳花小姐她柔美的微笑从未间断过。
「呵呵呵……果然很有趣。成田学长也是。
——那么,我有东西要给做出正确解答的明希学姊。算是猜谜的奖品吧。」
仙波一瞬间看向芳花小姐飘然的脸庞。之后忧郁地吐了口气。
「看来是无法婉拒了。」
芳花小姐轻轻地露出有如墨汁溶在水中的淡雅微笑。
「是的。请务必收下。
明天早上前,我会准备好。」

晚餐过后,我来到自己所分配的房间。
……是佣人室。
就如先前提到的,这是兼具共享厕所及茶水间的狭窄房间。虽然厕所是独房,跟茶水间也有薄薄的墙壁隔间,不过没有门。守在铺有榻榻米的四迭半空间入口的,只有一块比较厚的布帘。
晚餐前搬行李进来时我也在想,这与其说是洋馆的房间,给人感觉还比较像郊区的民宿、或是史迹的休息室。
「这、这个……不好意思。我的客房虽然也是两人房,不过有工作用的数据……应该说是一堆功课,要是同房的话,我想你也没办法好好静一静。」
在决定房间分配时,参先生数度解释。
这房间本身是有好好打扫,绝对不算是环境恶劣,不过毕竟与会长她们住的客房环境落差大到惨不忍睹,所以让他脱口说出借口了吧。我也回答他不用介意。
这倒也不是客气或是逞强。毕竟房间角落折迭的纯白棉被看起来就相当高级,就算折起来也像麻糈一样膨松。只论睡起来的感罾员该与其他客房差距不大。
不过,有一点很大的问题。
「芳花小姐虽然聪颖到不像是国中生,不过也许是家风的关系吧,她对待男性好像不太用心呢。」,
「……妳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房间里不只有我,不知为何会长也跟来了。而且还比我先脱掉鞋子,爬上榻榻米,好奇地在房里四处张望。
「嗯——?毕竟侍女她整理完厨房之前不会来房间,佐佐原学妹跟仙波学妹在洗澡,一个人在房间里很无聊吧?」
她没有提到的部分,还有芳花小姐与参先生好像在书斋里讨论明天以后的事。
我垂下双肩决定放弃,自己也爬上榻榻米。里面除了自己的行李与棉被之外,只有可以做简单书写的桌子。
「不过,这好歹是分给我的房间,不要随便进来——」
「唔喔,好柔好软~」
她没在听……!
……而且,居然躺在几小时后我就要使用的棉被上嬉闹……
要是说出来,她大概又要说哎呀你这么在意啊?之类的话调侃我,所以我拚命地忍着。我背向沉伦在高级棉被魔力中的会长,动作粗鲁地盘坐着。
「……玩够了就回自己房间喔。」
「哎呀,真一郎进入反抗期啦?」
会长只在没有其他人时,才会直呼我的名字。平常应该颠倒吧。
我无视她之后,会长在我背后发出声音把棉被玩乱——这声音让人不太能够冷静——不过一阵子后,她用认真的口气出声。
「其实啊,来到这之前我有调查一下,关于寄弦家。」
……我输给好奇心转过身去。会长在折起来的棉被上弓起身子,动作变得像是横向的抱膝坐姿。她一与我四目相对,就露出狡诈的微笑,彷佛在说「上勾了」。
「在网络上搜寻找不到东西,所以我拜托宫野同学去用比较复杂的方法调查,总算知道是颇有历史的小财阀。她好像靠着网络上找到的一点点线索,跑去圆书馆查资料了。我是没有拜托她作到这样,不过那女孩也相当不服输……
好像不能查名家或经济方面,得从民俗学去下手才找得到。在记载巫女的学术书补注中有提到一点。」
本校的学生会会计,同时也是羔羊会常驻的成员宫野学姐,对情报收集的方法也知之甚详。
会长有事先对寄弦家调查这点让我很惊讶,不过仔细想想,带我也就罢了,还要带着佐佐原一起行动,那总得事先调查一下。会长虽然是很乱来的人,却不是不负责任的人。
「因为受限于书的主题,所以比起寄弦家以及旗下的公司,当中比较注重对历代当主的记载。像是她们从平安时代就是寄灵之术的名人啦、用宛如预知般的直觉避开一次又一次的经济危机保护了一族与公司啦,还有最近虽然变少了,但在昭和时期,大企业的主事者会每日拜访请教建言之类的。」
会长大概是觉得说话的姿势有点僵,翻了个身改为仰躺,彷佛在透过天花板读取自己记忆般地继续说道。
「寄弦家的兴隆与存续,几乎都靠历代当主一个人的手腕。光是这样一人独强的状况持续数代就已经是与众不同了,再加上当主从中世起就一直是女性,所以被当成历史上的异端。而且规模较小,不是很有名。」
「总觉得……」
我的感想不太正面,让我犹豫该不该说出口。不过反正现在只有我俩。
「好像魔女一样。」
「是啊。也许大家都这么觉得,所以寄弦的当主有不少灵异的传言。像是历代当主容貌都非常像,该不会其实是从平安时代活到现在的不死身怪物之类的。」
再怎么样都不会这么夸张吧。既然一族一直是女性相传,那么也有可能生下长得像的女孩子……
嗯?
去看阁楼房间时,参先生有说过。
「寄弦本家直系的女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也就是说。
「现在的『当主』……难道是芳花吗?」
我不禁忘了使用敬语。会长暧昧地点点头。
「我是没有事先调查到这种程度,不过听参先生的口气,应该没错。」
寄弦的心脏。参先生所言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夸大。
「实际上看到芳花小姐,让我也能理解了。那女孩虽然有与年龄相符的表现,不过她的世界有点疏离。不知该说是态度超然还是……总之,是我不擅应付的类型。」
这个人也有不会应付的人类啊?虽然芳花小姐可以驾驭刚见面没多久的仙波,光这点我就同意她的确不是普通人。
「然后——」
会长靠些许反作用力弓起上半身。相对地声调压低了。
「最让人在意的,是芳花小姐的母亲……这座洋馆的前当主似乎是离奇死亡。」
话题突然变得好沉重……不过,说是离奇死亡范围也太大了。
「离奇死亡……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为什么会过世、在哪里过世的,连这些都不知道。『虽然得到几位寄弦家关系人士的证实,不过完全不得其要。基于逝者的遗愿,葬礼是在火葬之后进行的,所以看过遗体的也只有几个人。到了现代还存有这么神秘的死亡,反而更为生命添加神秘。』
这好像是宫野同学读的记事结尾。」
……只写了这样还真是什么都搞不懂。也许只是芳花小姐的母亲或父亲讨厌引人注目,所以特地秘密地埋葬而已,这样想比较正常吧?不过以前,在夏天感胃的仙波也曾经说过,人类是会以整体性去理解事物的生物。
又是巫女又是寄灵术又是预知的,充满灵异性历史背景的寄弦当主神秘死亡,会煽动听者的异常好奇心,而在脑中创造可怕的想象。更别说我还在阁楼里,亲眼看到芳花小姐诉说镜子会吸人魂魄的魔性。
不知不觉我的背脊开始打颤,茫然地为这房间没有镜子感到安心。虽然已经到了讲鬼故事的季节,不过我是属于不会发寒、反而会流汗的类型。
相反地,会长、也就是岬姊她从以前就不怕鬼或迷信之类的,而且还格外感兴趣。她对内容似乎不太在意,站起身来开口。
「这些事记得要告诉佐佐原。虽然我不想让她有偏见,不过知道了也不会有害,而且只有我们知道也不好。」
「我懂了。」
我随便点点头。虽然觉得她可以自己去说,不过不只佐佐原、我想跟仙波也提一下,想想还是我接下来比较快。为了我的胃健康着想,必须尽力避免会长与仙波对话的场面。
「那么,我回房间了,你就好好休息吧。明天开始你得当唯一的男丁好好工作呢。」
「这种时候才当我是男人喔……」
我下意识地出声抗议——
「哎呀——」
会长微微睁开单边眼睛笑着。这笑容让人感觉到猫捕捉老鼠时,那种天真的残忍。
我有不好的预感而要站起身时,会长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那么,你希望我什么时候把你当男人看?」
「呜……!」
虽然没有接触到,不过宛如压在我身上的姿势让我难以喘气,血液像是滴管帽被挤压一样往脸上冲去。虽然知道她是一如往常地在调侃我,但是我的脑中有动物以老鼠的脚步声奔跑着,让我无法冷静下来。
「噗……」
也许是我狼狈的样子十分滑稽,会长哑然失笑,同时打算站起来。
平常的话……就是这样以我被调侃而结束。
不过现在,我才刚在餐桌上誓言反抗。
不能这样下去。这样下去直到我们分道扬镳……视状况还有可能一辈子都被这笑面恶魔当成玩具。而且,这样大概对会长也不是好事。习惯应对像我这种绅士——仙波大概会说只是没种——因而小看男人的话,就算会长身心再怎么强健,总有一天会尝到苦头的。
没错!我大声激励着自己。这世间是荒野!到了我该出击的时刻!
虽然有自觉九成九都是自暴自弃,不过我仍然以此为燃料,抓住逐渐远离的会长手腕。也许是旅途的天空、以及在恶劣山路狂奔的体验,让我的胆子变大了。
因为完全出乎意料,让会长的动作停住了。我趁隙挺起身体,靠得比刚才还要近。虽然没有伸手环抱,不过这间距几乎等于抱在一起,会长的侧头部近在眼前。
我立刻用自己想得到最成熟的声音,在会长的耳边低喃。
「我倒是一直都把会长当女人看呢。」
实在是难为情到我的脸都变形了,不过反正这个动作下互相看不到脸孔。也就是说我也看不到会长的反应。只感觉到她的肩膀一瞬间抖了一下。
……………………
不过之后完全没有反应,一动也不动。
恐怖……还有后悔逐渐从我的胸口浮上脑中。
会不会太过火了……?就算是平常就以立场对我进行骚扰的对象,但毕竟只是大一岁的女孩子,这样的恶言似乎太恶质了。跟她从还没有年龄区分的孩提时代就认识到现在,让我少了这份心思。
总之我该道歉吗?应该道歉吧。我收回身子看着会长。会长只是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而且仍然一动也不动。
我发挥自己所想得到的最大善意,战战兢兢地开口。
「那、那个,岬姊……这只是一点小玩——噗喔!?」
还没能解释完,会长的拳头就打在我的心口上。虽然不可能,不过感觉就有如整颗拳头都没入我的身体一样。
「!」与「?」在我的脑海中呈现火花的颜色闪烁着。充满着痛楚与混乱、还有警告音。
难以忍受的我蹲下了身子,圆滑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哎—呀?看来你想要被当做一位男性对待,所以我对你刚才的行为回以毫不手下留情的常识,不过看来是太剌激了呢。」
我一下子无法呼吸,只能听着她说话。而且就我听到的感觉,会长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她真的生气时会有的笑意。
「挨了女孩子一记粉拳就倒下的孩子,够格自称『男人』吗?嗳,你有听到吗?」
什么女孩子的粉拳,才没那么可爱。这是失去锐牙利爪之后,人类仅存最小单位的暴力装置,拳头。虽然我心中这么想着,不过此时再多话会有生命危险。我挤出仅剩的气力,发出有如咳气般的声音。
「我……我有在听……」
「这样啊?不过你可以说话的话,应该说点别的吧。」
「咦……?」
我趴在地上回以疑问的同时,头被她踩住了。幸好这里是榻榻米房间。要是其他客房的话,踩上来的脚还会穿着鞋子。
「对不起呢?」
「对、对不、起……」
「说都速伦家不对。」
「都、都速伦家不……对……」
脑袋被踩在脚下,让我为了痛楚以外的理由,而感到想哭。我只是想逞强一下,却似乎种下了新的心灵创伤,而且几乎都是自掘坟墓这一点,真是无药可救。
我到底干嘛做这种事啊……?
「……哼。算了。」
不过我毫无抵抗的样子,似乎让会长的怒气冷却了,她的脚一下子从我头上移开。心口的痛楚让我稍微习惯了——虽然还会刺痛——于是我抬起头。会长双臂在胸前交叉,俯看着我。
「不会看气氛也有要有限度。
这让我连一句话都回不了。
会长似乎还没说够,不过却又想不到要说什么的样子,于是说了句「我要回房间了」转身就走。佐藤差不多也该回来了,总不能空着房间太久。
好久没有惹她真的生气了……我用正坐的姿态缩在一旁时,穿上鞋子、手搭在布帘上的会长半转过身来,她的脸上已经恢复平时的笑容,不过却用些许闹惊扭的口气,开口说道。
「……不可以突然做出奇怪的事喔。」
本来已经恢复的呼吸又停了一下,憋在胸口中。

——就这样,会长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我捡回了一条命。
不过。
当事人离开之后,我能够想起来的,只有脸颊贴近时闻到的发香。
在没有门的佣人室里,只剩下棉被,上头还留有会长身体形状的凹痕。
「……这可怎么办。」
我面对宁静的惨况,再次体会到。
我大概一辈子都赢不了那个人,

这个夜晚非常难以入眠。
倒不是因为太热。毕竟这里是深山,没有门的佣人房其实有点冷。
但要是躲进棉被里又会热到发汗,还真是左右为难。
不过,明明颇为疲倦,却无法入眠这一点,主因应该是出在精神上吧。久违的外宿旅行、还是在至今的人生当中难以想象会扯上关联的洋馆过夜,让我感到亢奋……还有与会长之间发生的事也让我烦闷至今。
不过我还是为了入眠,数羊数了快一个小时,至今仍然没有睡意。渐渐地,想睡却睡不着这件事本身化为压力,让睡意更加远离而陷入恶性循环。
受不了的我,爬了起来。
深夜的万镜馆是个相当不可思议的空间。虽然除了从毛玻璃透进来的些许蒙眬月光之外,几乎一片漆黑,不过因为墙壁的白色与地板的黑色对比太过强烈,让我能够像白天时一样地走动。相对地,不管在哪里都因为景色差不多,愈走愈是失去方向感。单调反而比复杂还像迷宫。
我抱着这种想法下到一楼。通过两层楼之间时,我的肩膀没来由地震了一下。光是住在不习惯的建筑物就很令人紧张了,再加上又是奇妙的黑白洋馆,四处走动都觉得感觉器官要倒转了。
一楼这种四方玄关比房间还要宽的隔间,却比房间多的二楼更让人有压迫感。名为空间的自由,化为容积、塞入名为不安的纯绵。
在这样的空间里——我却碰上了舞蹈。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空气在舞动。那看起来就像黑暗拥有意志,改变浓淡而蠢动着。
不过却不是,纤细的指尖有如飞舞的花瓣般若无其事。摇曳的黑色流动——从黑发之间露出宛如人偶的侧脸。发现之后,才看到那摇动的黑暗,其实只是黑暗中的黒色和服。
所以,这是舞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舞蹈,不过动作就如同用整个身体去画圆,虽然动作不是非常迅速,不过手腕的摆动法非常独特,就像太极拳架那样看起来很难学会。
「芳花……小姐?」
我不知不觉间叫了她,喉咙完全没有出声的自觉。意识全被眼前的舞蹈给夺走了。
寄弦芳花小姐在夜晚的大厅跳着不可思议的舞蹈,让我看得入迷了。
不过这忘我的时刻,却因为自己的话而画下句点。芳花小姐听到我的声音而停下动作,微微发红的脸露出笑容。
「晚安。」
她用与白天同样柔和的声音,向我打了招呼。然而我居然慌到回话结结巴巴,这实在很丢脸。
「晚、晚安……那个、不好意思,打扰到妳……」
不需在意,芳花小姐微微歪着头回答。在夜晚清澈的空气中看起来,会觉得这女孩的肌肤有如月色。美丽、神秘、却又遥远。
「成田学长,出来散步吗?」
「是的……总觉得睡不着。」
「哎呀,房间不合您意吗?」
「绝无此事!」
我扮命地动着无法冷静的嘴加以否定。与年轻的女孩两人面对面说话让我畏怯、芳花小姐捉摸不定的感觉也让我迟疑。我活到现在,今晚大概是第一次用上绝无此事这种词。
「呃,芳花小姐为何会在这种时间……跳舞呢?」
芳花小姐笑着回答。
「倒是没什么理由……要说的话,就是开心吧。」
「开心?」
「是的,可以和大家这么愉快的人士一起度过,让芳花兴奋不已,所以今天早早就结束勤务久违地……让您见笑了。」
?在她有如静水般和缓并且流畅的口吻中,似乎出现不自然的说法。而且「勤务」是指什么?不对,现在比起这些问题……
芳花小姐羞涩地看着拉起来的和服袖子,日本男儿看到这画面怎么可以一言不发呢。
「不不,什么见笑,绝无此事。」
有生以来第二次说出「绝无此事」。我心里想着要是被她认定词汇贫乏的话,那真是令人沮丧,并且连忙补足。
「那个……呃,很帅气。」
芳花小姐诧异地用意外的声音说道「非常感谢您……」……不好,不该说帅气的。
大概是我慌张地想着下一句话,却说不出口的样子太滑稽了,芳花小姐用手指像汤匙一样地遮住嘴唇,彷佛在忍住笑意。我的血液一口气冲上脸部。
「成田学长真是……不做准备的人呢。……我短时间内也睡不着,您不介意的话喝杯茶吧?」
于是我被招待进芳花小姐的房间了。
就这让我更加紧张这一点来讲,可说是适得其反。虽然是虎口,不过我没有拒绝的勇气。我对女性的抵抗力,在数小时前被以物理方式折断了。
芳花小姐的房间与馆内其他房间是同样的洋室,不过里侧有拉门。加上没有看到床铺,看来她是睡在和室里的。房里意外地没什么装饰,比较醒目的只有墙上挂的水彩画。上面画着书架,一整面书背都是黑色的,并且在留白处以书写体写着「WeandIandnobodyby.」……用我拙劣的知识翻译,意思是「我们与我,身边没有任何人」,相当不可思议的句子。
「这是『书架图』的仿画。」芳花小姐一边说明,并且不经意地脱下和服,挂在衣架上,露出她洁白的肩膀。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过那景象已经烙印在视网膜上,靠余热烧烫着脑海。
「请坐。」
我顺从她的款待,坐在古董式白色椅子上。芳花小姐从水瓶中倒出凉茶后,坐在对面同样设计的黑色椅子上。那我不客气了……我顺着她的眼神催促,喝下杯中的凉茶,令人松弛的微甘味在口中化开。这是我未曾尝过的味道、也有点苦味,不过却意外地顺喉。是花草茶吗。
「感觉喝了会很好睡呢。」
「这是从祖母那一代喝到现在的茶。」
之后,也许是因为润过喉,让话题变得流畅许多。虽然对芳花小姐散发的氛围仍然有点畏惧,不过我似乎能够把她当成一位刚结交的朋友,正常地闲聊了。芳花小姐与仙波同样地博学多识,待人态度却比仙波好上几亿倍,令我感受到与年长者对话时会有的包容感。
在说了许多话后,话题聊到镜子。当然,这间房间也没有镜子。察觉到这一点,我再次开口问了白天她没有回答的问题。
「……我在馆里看了一圈,真的连一面镜子都没有呢。为什么会设计成这样呢?明明叫做万镜馆。」
芳花小姐仍然没有回答,不过却回了这样的话。
「成田学长,您觉得镜子是什么样的物品?」
什么样的……这个——
「为了映出自己身影的道具,吧。」
我能够没花多久便回答出来,一部分是因为已经习惯与仙波问答了。芳花小姐静静地点头。
「这也是正确答案。不过『镜子』这句话的意义并不只一个。成田学长您说的『身为道具的镜子』可说是第二涵义吧。
第一涵义,是反射光线、映出对面实体,『身为现象的镜子』。这面镜子的历史比人类更加古老。原因是不需要加工矿物,自然界中便已经有水面镜存在了。就算是原始人,也可以认出映在水面的脸就是自己对吧。」
「嗯……」
虽然我懂她在说什么,却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芳花小姐不管愣愣的我,继续说。
「换句话说,人类这个种族发源时,就已经能够了解镜像是自己的样貌了。这种能力称为镜映认知,可以在类人猿等一部分哺乳类身上观察到。这被当做是自我认知的第一步,也是人类以客观的角度去认识『自己』的仪式。
而这同时也是创造出『他人』。在人类这个群体之中,不先区分出『自己』,是无法定义『他人』的。」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不过听她一讲……的确,像是猫看到镜子,不会发现那是自已而进行威吓,那就是不知道自己才会弄错的。之前在数据室看的相声书里也有这种故事,标题叫什么来着……
我差点陷入沉思,不过芳花小姐的话将我的意识拉了回来。
「可以让我也问一个问题吗?」
「啊,好的……」
「晚餐时,您中断话题走向而向明希学姊寻求意见。这是为什么?」
芳花小姐用难以了解她真心的声音问着,让我困窘了。
「这是,因为——」
我该怎么说明呢。我只是单纯地想看到、听到仙波解决眼前的问题,想参与她的思考。这要用芳花小姐也容易理解的讲法……对了,因为仙波她——

「实在是太过有趣了。」

这不是譬喻,我的呼吸屏住了。
因为我想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被芳花小姐说出口。包括声调抑扬顿挫与声音中的感情,完全就是我的发音形象。
我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种感觉让我动弹不得。简直像是自己的意志被吸走并且使用……这么一想,我突然回想起芳花小姐在阁楼时的话。
「在本馆之中的镜子,是会吸收灵魂困于其中的咒具。」
「在这种地方看到镜子的人,也许会被吸入另外一侧吧。」
言语有如烟雾般消失在喉咙与舌头之间,宛如要找寻其下落,我看向芳花小姐的脸孔。她瞳孔的颜色有如夜间的湖水,让人联想到古代的圆镜。不会是她的眼睛有如镜子般,吸走了我的魂——也就是言灵……吧?
就像在为我那常识稍微胜出的思考背书般,芳花小姐愉快地点头。
「看着成田学长的脸,就大概晓得了。据说人类的脑中有名叫镜像神经元的神经细胞,司掌着共感机能,看到别人的样子,可以感觉像是自己发生的一样。」
「喔、喔喔……这样啊……」
我的表情这么好懂吗……虽然差点被说服,不过那样的重现度实在太异常了。虽然不到十几个字,却完全用她自己的声音重现出我的形象,这真的只靠一句共感就能说明吗?大概是看出我不太能接受,芳花小姐再度补充。
「当然,一般来说只能请出大致上的喜怒哀乐——」
她说到这停下来,并且露出调皮的微笑。
「不过你是不太看镜子的人,所以不习惯去造作自己的表情吧。人会看镜子、了解自己,并且调整本意与表面使其分开。不过,成田学长不靠镜子学习、纠正,因此会直接地表明自己心中发出的意志。
所以,只靠今天一整天的观察,就能够读解表情到相当正确的程度了。」
……这么说来,我的确是思考不周想法简单。同样对镜子毫不关心的仙波,虽然不至于思考不周,但是就不费心思装饰自己这点来说十分易懂。而就这层意义上来说,佐佐原则是太过在意镜子。



不过,现在的我也十分想照镜子,几乎可说是渴求。我这张被芳花小姐以惊人的命中率彻底解读的脸孔,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吗。平常对自己的脸过于不关心,让我现在十分在意。
不过——现在我没有确认的手段。在阁楼中轻易接受的「习俗」,现在却突然令我害怕了。我刚才是用什么表情与会长讲话,闯了祸惹她生气的?就算自己觉得态度与平常没有不同,但我会不会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那个人?一度陷入不安,就愈来愈无法冷静了。与平常不同的环境、无以依靠的状况、自己所不知道的自己——
没有镜子的洋馆。
莫非我连这份不安都直接表现在脸上了?我这么想着,不过还是将心中想的话直接说了出口。
「芳花小姐……妳不会不安吗?住在这样没有镜子的洋馆里。」还是说,一旦习惯之后,这种慢慢地失去对自我的自信心的感觉,也会渐渐消失?芳花小姐摇摇头。
「感谢您为我担心。不过——」
然后,她用焦距暧昧的目光看着壁画,开口说道。
「这里可是万镜馆呢。」

之后杂谈了一阵子,我便离开了芳花小姐的房间。结果没有任何新的发现,这也理所当然,毕竟我本来就不是为了剌探而去跟她对谈的。但不知为何,与芳花小姐面对面对话后,我更想详细地了解这栋洋馆了。也许是胸中火热的焦躁感造成的。我心中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掌握洋馆的全貌,也许就能消除这无以依靠的不安。
同时我也想到,就像芳花小姐化为我的镜子,吸收了我的言语,那我是不是也映出了芳花小姐的某些部分呢?因此,我才会逾越普通的好奇心,而产生想解开洋馆谜底的欲望?我这希望不知从何而来,让我如此胡思乱想。
我在楼梯的途中停下脚步,俯瞰着芳花小姐的房间,在心中念念有词。

为什么这里是万镜馆?

隔天早上,我感到睡眠不足。
与芳花小姐意料之外的相遇,受她招待凉茶之后,我随即入眠。也许那不可思议的凉茶生效了。不过入眠的时间毕竟太晚,加上昨天发生了太多事,让我的疲劳难以消除。
总之在手机闹钟叫起我后,我折起棉被更衣,马上进茶水间洗脸。由于没有镜子,不知道是不是有洗干净,不过并没有感受到昨晚与芳花小姐说话时那种不安感。
我打开房间窗户眺望着外头,棉絮般的朝雾环绕着森林中的树木,使得风景宛如秘境一样。没有下山手段这件事实再度令我胃痛——不过想起昨晚芳花小姐的舞蹈,又使我觉得无所谓了。
仪容整理完毕,我走上走廊,在楼梯与参先生相遇。他一早就准备齐全,没有镜子,发型却十分整齐,看来是早就习惯了。
他的服装今天仍统一为接近白色的色调,与芳花小姐一样,和洋馆的偏执融为一体。我们打过招呼,边聊着浴室的感想、以及自己的头发或脸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一边走向一楼。
「呃……」
此时我迷路了。这洋馆一楼不管面向哪个方向,看到的房间配置都一样,加上没有门脾,完全不晓得哪间房间是餐厅。昨晚我以为是太晚才会这样,结果白天也差不了多少。
「啊啊,不习惯会迷路呢,这边。」
听参先生的说法,习惯之后似乎可以靠外界的光线行进的方向认清现在的位置。金色的阳光穿过毛玻璃后仍然耀眼,告诉我们今天是个大晴天。我俩走进餐厅,芳花小姐与会长已经入座,正在谈笑着。佐藤大概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吧,还没来的只有仙波与佐佐原吗。
「早安。」
芳花小姐满面笑容地打招呼。也许因为昨晚的邂逅,让我觉得与她之间的距离比起昨天更加接近,脸孔不禁松弛……不好不好。
在我内心忐忑不安时,会长也用一如往常的自然笑容应答我。
「哎呀,早安啊禽兽。」
……不,更正,她还在记恨。
看来会持续一阵子了……我在内心咒骂自己昨晚的蛮行,并且入座。
不久之后,佐佐原她们也来了。仙波已经换上那件和风侍女装,佐佐原则穿着与昨天不同的衣服。她似乎静不太下来,弄着自己的头发。看来是没有镜子让她感到不安吧,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而晚到。
说到头发,仙波她……一如往常地一头乱发。并没有因为平常懒惰,遇到特别状况就变得勤奋,维持一贯的仙波水平。
「……仙波早啊。」
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说早安,这种场面不禁令我感到紧张,不过仙波的态度与学校里没有两样,也就是打呵欠无视于我。
「看来仙波学妹不想跟色魔说话呢。」
……恶毒的嘲弄从旁边小声传来,不过现在只能忍耐……
这下让我不敢在会长面前与女性们说话,不过保持沉默又太拘泥了,因此我努力地与参先生聊天。幸好参先生也没有其他对象可以聊,于是我们自然便搭上话了。芳花小姐与会长聊着双方学校里的事情,而仙波跟佐佐原则是超过三个人共处便会自然地落入沉默的类型。,
不久后,侍女用推车载着早餐出现了。早餐是土司、培根加蛋,跟昨晚的猪排盖饭比起来算是相当符合气氛的餐点,就像饭店的早餐一样。
与昨天同样装扮的和风侍女一边发着盘子,表情露出悔恨的阴影。
「其实是我有点睡过头了,没有时间在餐点上玩把戏。」
令人期待睡过头的侍女还真是少见。

菜色平淡的早餐平淡地结束,今早的主要活动即将开始。
「那么……接着,要给明希学姊礼物了。」
这是昨晚白雪公主问答的奖品。
仙波毫不掩饰她那觉得麻烦的表情,不过看到芳花小姐袖中抽出的是一本书,脸色随之一变。
「这是?」
芳花小姐双手举起黑皮书,露出从容的笑容。
「是日记。是我已故母亲的遗物,在她年轻时写下来的。」
「芳花……?」
感到动摇的显然不只有参先生。连受赠的仙波本人都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样的东西,我不能收。」
「嗯,当然,并不是要整本书送您。之后还是会请您还回来。」
「所以礼物就是将它借给我?可是我并不喜欢偷窥别人的日记呢。」
「哎呀,明希学姊都不看日记文学的吗?」
「倒不是这样……」
不只是对话不得要领,加上芳花小姐话中那股国中生不该拥有的余裕以及不可思议的步调,使得仙波完全处于下风。虽然仙波自己有些难以通融的地方,原本就不是万能的,不过看到她无法应付年纪较小的女孩的样子,令人颇为意外。
也许就跟会长说的一样,寄弦家直系女孩有着特别的地方。
「而且,正确来说我的礼物不是日记,而是谜题。」
「谜题?」
佐藤有如鹦鹉学舌地反问着。芳花小姐保持微笑,柔和地回答。
「没错,身为一本日记,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地方。有如谜题般地奇妙。我想送给明希学姊的,是这个问题。
——这就是您最喜欢的吧?」
这攻势真棒。
仙波在学校是文艺社的幽灵社员,不过却比任何人都像文艺社员。对其他的事漠不关心,不过对读书与动脑解决珍奇异事却无比贪婪,被戳到这一点她就会无法克制。
仙波与芳花小姐大概对看了数十秒。仙波摆明了对日记有兴趣,不过似乎完全不明白芳花小姐的意图,而感到犹豫。
芳花小姐对仙波的踌躇完全不感到焦虑。她仍然一派从容地继续说着。
「看过日记,也许就能够了解这座洋馆为什么没有镜子了。」
我反射性地看向仙波。仙波似乎对芳花小姐的提案更感兴趣了,不过一瞬间视线与我对上,她讶异地皱起眉头。我想她是察觉到我认真的模样了。
芳花小姐这句话让我确信——昨天半夜里,我在芳花小姐的房间所感受到,想解开无镜之馆谜团的欲望,正是芳花小姐想在我们身上追求的。
也许是我多心,而且应该知道答案的芳花小姐固执地想得到解答,这点在道理上也说不过去。不过,如果我感受到的不安与焦虑,是芳花小姐的一部分反映在我身上的话……那么她,也是迷途的羔羊。
这样的话,该做的事就只有一件。络绎不绝。
「仙波,我也拜托妳了。我想知道这座洋馆与镜子的意义。」
我从椅子站起来,朝对面的仙波翰躬。由于事发突然,我感觉到餐桌上所有人都愣着看我。大概是惊讶于我昨天还不太在意,今天却突然变得这么热心吧。
只见正前方的仙波——似乎叹了口气。我想可能还混着「又是这家伙……」之类的碎碎念。
我抬起头一看,仙波宛如想逃离我的视线般地站了起来。
接着仙波走到芳花小姐身旁,像是要自首般地伸出双手。芳花小姐站起来对仙波致意之后,将黑皮的日记交给了她。
接着,芳花小姐静静地看着仙波,开口说话。
「镜之馆的意义,同时也意味着早逝的家母之死。不过,现在知道的人已所剩无几。
我希望明希学姊,能够找回这些失落的遗物。」

我想起仙波解开寄弦版白雪公主时,曾经说过的话。
「故事也与镜中王国一样。」
日记可能与故事不同,不过仍然是一连串叙述事件的话语。这样的话……

在仙波手上的黑色镜子究竟会映出什么东西,其中又是什么样的镜中王国呢


Relation•佐佐原三月

有件事情十分肯定。就是有个人对我而言非常讨厌,会来到这座万镜馆,也是与那个人有关。

那个人是初夏时,在学校认识的同学年女孩,名叫松宫枫。
她与成田同学小学时曾经有一阵子走在一起,然后大吵一架,到了最近才和解了。在和解的过程之中我曾经与她见过几次面,不过她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讨厌」她呢。因为她谦虚而不幸的外表底下、却充满算计、强韧的心执着于自保……显然不是。如果只是这样,那么会长偶尔也会给我同样的感觉,然而我从未对会长有反感。
大概——是因为松宫同学的本质与我相似,不过却采取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这不协调感才令我不快。
在升上高中、加入学生会之前,我一直努力地埋没在周遭的人群之中。我自小就无法了解其他人的感受与思考,照我自己的想法行动,总是带给别人困扰。所以,在我有这种自觉之后,我便不太做自我主张、也不露出感情,只是漂在四周的潮流之中生活着。
而松宫同学也同样是悠哉地顺着周遭潮流。她在班上受欢迎,朋友也多,身上散发着红颜薄命的氛围让她时常受到大家的援助。不过,松宫同学虽然接受大家的援助,却不是被动地接受。
她将自己不幸的遭遇,以不让大家有深刻感受、却又深留在记忆的方法加以强调而博得同情。于是,唤起了周遭人们平常不会发挥的善意及虚荣心,使她自己得以受人服务。她半本能地使用这种技巧,将环境控制在最适合自己生活的状况下。这就是松宫同学她的为人。
仙波同学对这样的松宫同学给予肯定的评价。的确,松宫同学的存在只会满足周遭的善意以及贡献欲,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只是,对于依附着周遭维持日常生活的我来说,松宫同学这种「积极的被动」,让我似乎觉得羡慕、又觉得真狡猾……她是令我难以释怀、令我烦躁的对象。
在进入暑假之前。
我在一年级用的女厕偶然遇到了松宫同学。一见到我的脸,松宫同学平常那和善的圆滑笑容便消失,而歪着嘴角。看来松宫同学她也对我感到不快。
松宫同学正走出厕所的隔间打算洗手,而我也想洗净之前上课弄脏的手,因此我俩便并排在洗手台前。
我们沉默了一阵子,我没有什么话想说的,对松宫同学来说,她顶多会去找成田同学,应该也不会有事找我。
可是,那个人却……
「一定是——」
她用黑猫花纹的手帕擦拭洗过的手,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镜子开口了。两个洗手台共用的巨大镜子,平行映出松宫同学与我的脸。
「因为真一郎是个很方便的家伙。」
「……这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无视她,所以我回问着,不过松宫同学的视线并没有看向我。宛如她不是对我,而是对着镜子说话。映着两张脸孔的同一面镜子。
「有点小聪明的人只会做出聪明的选择,从不失败地活着。不过世上总是有做出不聪明的选择比较好过的时候。」
这是指太为对方着想,而曾一度拒绝,她与朋友春日同学的那件事吗?
「所以,有像真一郎那种硬逼人做出傻事的人,偶尔也会让人庆幸。加上以真一郎的个性,受到别人依赖,他会跟狗儿一样欢喜。」
「所以……您想表达什么?」
我耐着性子回问。虽然不懂她的意图,但是、总觉得、十分不快。这些话是在说松宫同学她自己吗,又或是……
「没什么。勉强要说的话……」
松宫同学看着镜子拨动浏海,很干脆地回答。
「就是要小心会错意吧。」
结果松宫同学到最后都没有正眼看我,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之后,我就没有再与松宫同学说话。原本我们就没有什么交集,因此这样也不奇怪,不过我总觉得我们彼此避着对方。
因此,我无法确认松宫同学话中的意义,就这样不明就里地进入了暑假。此时会长打电话来,约我去打工兼山庄旅行。我刚听完时原本想要回绝,毕竟我自知内向,要与家人以外的人进行少人数旅行,难度实在是太高了。
不过,会长说她会把成田同学也带去,让我迷惘了。我想到许多事,不过第一个想到的,不知为何却是松宫同学的脸。明明打从心底瞧不起别人,却一副若无其事、装做红颜薄命、讨厌的人。
不过,虽然讨厌,但是那个人说的也有可能是对的。
我还想再确认看看。

然后我们来到了山中的洋馆,万镜馆。
在这里我与仙波同学不期而遇。她穿着可爱的蓝色和风侍女服,看起来的印象有如暑假特别版,不过内心仍然是平常的仙波同学。一开始我对仙波同学的冷漠与独特的洞察力感到畏惧,不过现在却感受到与松宫同学所带来的不快感完全相反、有如品尝抹茶般的安心感。
让我觉得可怕的,反倒是这间洋馆的主角,寄弦芳花小姐。
在我至今遇到的女性之中,她算是极为可爱,就有如日本人偶一样的女孩。像成田同学光是看她笑一下,脸部表情就会整个垮掉,她那独特的感觉,用超脱世俗来形容再适合不过了。
就像在这昏暗的洋馆中,轻飘飘地飘浮着,来路不明的——称她为幽灵,会不会有点失礼;称她为精灵,会不会遭到嘲笑。
这样的芳花小姐,送给仙波同学一本书。这是我们抵达万镜馆后第二天早上的事。是芳花小姐的母亲,寄弦雏菊小姐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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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huan10004 于 2013-1-22 07:13 编辑

第二章•封闭的书

之后听说——
从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寄弦再度雌伏以待。
仅有的公开记录,是在西国的某位剑豪传记中一小节,上面记载那位剑豪在决斗前,会使用木刀与寄弦家的人进行许多次点到为止的比试,并且用其中赢得最漂亮的战法去对付敌人。使用这个策略的决斗胜率是十成。据说对各式各样流派的对手都有效,而他自己不要说擦伤,连刀风都吹不到他,就这样不断取得胜利。
根据传记来看,剑豪下棋的技术也达到达人水平,不过与寄弦当主对弈时,大概十场里只有一次胜场,还是出奇招时才有机会获胜。而且用过一次的战术会被完全记起来,无法再次派上用场。寄弦家当主会将之前所有对局的步法,完全正确地记忆起来。
之后,悄然而确实地存活下来的寄弦一族,没有受到维新动乱所带来的损害,反而迅速地预料到价值观的反转,就此奠定兴盛至今的开端。
与剑豪以木刀交手、以及在历史变化中度过各种危机的,全都是当主一脉相承的女性。她们即使在男性有绝对地位的时代,也能靠着一族与周边社会的默契,让她们的智慧受到推崇。旧时利用术士身分,新时代则以拥有神级洞察力的顾问身分受到重视。不过,为什么寄弦家的女孩会有这种犹如千里眼的力量,理由没有人知道。

进入近代之后,寄弦当主失去魔力与信仰,只接受集团企业的董事、或是自古便有往来的人们咨询。不过其见识、箴言仍未失准,照她的指示,能够以最小的损失从大难中全身而退,受到极大的信赖。
而这寄弦家的现任当主,就是我们遇见的国中女生,寄弦芳花小姐。

芳花小姐将黑色日记交给仙波同学的早餐会之后。
我回到房里换上学校的运动服,与同样已更衣的成田同学及会长一起爬上阁楼房间。
仙波同学已经在阁楼房间里,用手遮着嘴唇环顾室内。她还穿着和风侍女服,看来是真的打算当工作服穿。不过不知是为了方便上下狭窄的楼梯、还是单纯太热,她扎起下襬,露出了小腿肚。
「那么……该从哪里着手呢?」
穿着运动服的会长,用平常以手托脸的姿势说道。
「怎么办,仙波学妹?」
「……为什么要问我?」
「妳露出对书本处理有独特见解的表情。」
那是什么表情啊……虽然仙波同学对其他方面都很排斥,不过扯到书籍她就显得很积极。她答应得比起在羔羊会征求意见时要来得干脆。
「先作出整理列表的用纸,并且确保有笔记用具吧。」
「哎呀,的确。必要的项目得问问芳花小姐与参先生。」
「书斋里有复印机,只要做出一张就可以量产。」
「那么,清单用纸的制作就交给仙波学妹与……」
会长的食指一瞬间朝向我——然后咻地移向成田同学。
「还有田真小弟啰。」
「我一个人就行了。」
仙波同学露骨地皱起眉头,成田同学看到仙波同学那样的表情,露出有如胃痛的神色。他们仍然显得很不对盘。
「总需要搬运用纸与道具的帮手吧?影印一个人来也很花时间的。」
仙波同学皱着眉头陷入沉默。这种事务作业也许是我们学生会成员比较熟悉,她正在想着有道理吧。结果,成田同学有如囚犯被拉着下去了。他们要去见听说白天人在书斋的芳花小姐。
我心中怀着茫然的不安感目送他俩,背后突然传来会长的低喃声。
「总觉得今天不想两人独处……」
我不懂话中意义,转头看向会长,不过似乎只是会长的自言自语。她接下来的话变得和睦而爽朗。
「我们来打扫阁楼吧。在灰尘这么多的地方进行作业会把书弄脏,对健康也不好。」
我很老实地点头。今天会长的状况似乎颇为奇怪,令我有点在意,不过必须先工作。这可是有薪水领的,不能偷懒。
我想起二楼置物室有台早上提过「可以使用」的小型吸尘器,将它拿出来,快速地打扫时,参先生上来了。
「唷,马上就开工啦。」
他仍然挂着一副随和而不惹人厌的笑容。
「哎呀,监工辛苦了。」
我偶尔会想,会长与尊长说话时的口气会变得好像老人家,但是我看成田同学说过类似的话,而被石头般的拳头惩罚过,因此不打算开口。
「没那么了不起啦,只是来看看状况而已。
——妳们正在打扫啊,刚才我在一楼遇到仙波同学他们。」
「他们的状况如何?」
会长只是不经意地问着,不过参先生的脸色突然一变。
「成田同学好像在楼梯上被踹到膝盖滚了下去……」
这应该是很不得了画面,不知为何我却可以轻易地想象。
仙波同学不会毫无前兆地做这种事,大概又是成田同学说错了什么话,而触动了仙波同学的神经吧。成田同学平常就是多嘴的人,不过在仙波同学面前似乎特别地口无遮拦。
「啊哈哈,居然在别人面前玩『池田屋楼梯滚落』游戏,真是抱歉,尽是些没常识的孩子。」
「那、那是游戏吗?我看成田同学一副没什么事的样子站了起来,就没有多问,该不会是吵架……」
会长立起手掌左右摇晃。
「我想他们只是在闹着玩,就不用管他们了。」
「这、这样啊……」
参先生似乎还是没什么头绪,不过会长的态度太过自然,她稳健的笑容就像是无庸置疑的象征。就这样硬是让参先生接纳了。
这年头的高中生都那样子吗,我也老了呢……参先生感慨地点着头,但是过了一会,他用颇为尴尬的声音开口了。
「……话说,不好意思突然提到这个。」
「是,有什么事?」
「成田同学他……有和女性之中的某一位交往吗?」
……………………

我一瞬间僵直了之后,看向会长,于是我们眼神相会了。她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复杂。
「啊……」
会长看了我的脸一阵子之后,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回问参先生。
「为什么会问这个?」
参先生自己也知道这问题太直接了,不好意思地回答:
「倒也没有,包括侍女同学在内,全都是女孩子的阵容里却混了他一个男性,看起来颇怪,才想说会不会是谁的男朋友。」
「啊……原来如此,的确不太自然呢。」
大概是因为了解了理由,会长恢复平常的笑容——转头看着我。
「所以,怎么样呢?佐佐原学妹。」
为什么要问我……我想着要这么回问她,而动着嘴巴。在没有镜子的这栋洋馆里,我无从得知自己现在的表情。
总之应该是很有趣的表情,会长露出一丝窃笑,并且指着我,对参先生开口。
「状况如您所看到的。硬要说的话可以算是我的小……不对,就像我的干弟弟吧
「这样啊……」
「有什么地方令您介意吗?」
「不……让我有点不安,关于我妹妹。」
「芳花小姐吗?」
参先生深深地点头,目光看向远方。
「是啊。我最为怜爱而最爱的妹妹,芳花。
她……很美吧?」

……………………

我再次与会长对望,而这次会长倒是保持着笑容。有如用便宜的喷胶整片黏上去的笑至于我,脸上平常就已经没有在使用的表情肌肉全部一起松弛,拒绝进行运动。
另一方面,参先生不管我们的僵直反应,继续说道。
「所以我想要是成田同学还没死会,那他肯定会对芳花产生仰慕之情。」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原本以为与有点奇特的芳花小姐不同,寄弦参氏是位平淡无奇的人士。看来这个人也是个性十足。
「虽然我这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这么讲怪怪的,不过她算是少见的美人吧。」
这一点我没有意见。从充满透明感的肌肤、深邃的眼眸,她可说是把优美这个概念集于一身的千金小姐。我认为女性的美有分许多种,不过芳花小姐的容貌应该无限趋近于最大公约数吧。
不过,要这么说的话,参先生自己给人的感觉也相去不远。也许是在这座没有镜子的馆中生活,让他对自己的容貌认识不深吧。
「听侍女同学说,她在学校里因为给人的感觉太过神秘,让男孩子只敢远远看着她,不过在现在这样孤立无援的空间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我也不是想对芳花的异性关系多说什么。不过我们家的家系十分麻烦,特别是还是孩子就继承家业的芳花,在一族之中的立场非常复杂。不能抱持随便的心态交往。要是轻易地交往,我想会伤害到她。」
先不论他对妹妹那宛如信仰般的赞美,看来他仍然是位替妹妹着想的哥哥。后半段说不定是他自己的经验谈。
原本心理与他保持一大段距离的会长,也微笑地回答。
「您真的很重视您的妹妹呢。」
我想现在的参先生,不是在阁楼中对寄弦当主感到害怕的参先生。只是位担忧妹妹心灵的哥哥。
「……芳花她现在虽然拥有当主应有的器度,不过以前她是个懦弱而又内向的孩子。由于代代当主的习俗,小时候就窝在这座洋馆里长大,所以非常怕生,是个黏着父母不放的孩子。母亲还常常笑她是简直是玻璃制成的小公主。」
「这还真是……很难从现在器度宽宏的芳花小姐加以想象呢。」
「不幸而讽刺的是,正是母亲的死改变了那孩子。」
参先生的话让我为之一惊,并且想起仙波同学持有的日记、以及早餐会中芳花小姐所说过的话。「镜之馆的意义,同时也意味着早逝的家母之死。」
「母亲死后整整三个月,才快要满八岁的芳花,在这座洋馆中闭关没有踏出任何一步。其间只有与父亲见过面,我也只看到她两、三次。
不过,终于走出外界的芳花,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不为任何事物动摇,具有眼通力的寄弦芳花了。」
毕竟她原本就是聪颖的孩子,在自己心中整理过母亲的死之后,身为当主的资质便开发了。参先生依照寄弦家的常识,就这么接纳了,不过对我来说,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
只不过三个月,就可以将纤弱的玻璃打造成金刚钻吗?在这间奇怪的洋馆度过,有这种如同炼金术般的意涵吗?
会长不管陷入沉思的我,开口问了从早上在意至今的疑问。
「话说……那本交给仙波同学的令先堂日记,是怎么回事……?」
参先生表情落寞地垂下双肩。
「其实我也没看过。母亲死后,芳花就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也许连父亲都没看过。」
我禁不住开口插嘴了。
「用上这么重要的东西,芳花小姐究竟想做什么呢?」
「这我也不知道。」
参先生无力地摇着头。
「所以,我有点不安。」

之后,在归来的仙波同学主导之下,决定建立列表的顺序后,时间到了中午。基本上作业会在凉快的上午结束,下午则是自由行动。
今天的下午,是来到洋馆之后的第一次外出。
这算是兼具散步的书库勘察,因此由带路的参先生走在前头,接着是穿上轻便衣物的我们、穿着和风侍女装的仙波同学、佐藤妹妹,非常没有统合感的集团。
虽然从洋馆东侧出门,不过四方被同样种类、同样高度的树木环绕着,只能从太阳的位置去判断自己面向哪个方位。馆内四处也是呈现对称设计,十分麻烦,而外头可说是馆内的极大版吧。
不管面向哪个方位,景色都一样的原生林。就像是放两面巨大的镜子对映得到的效果。对人类细小的神经来说,这样领域宛若无限大、令人畏惧。
不过,也不全然是迷宫。虽然几乎被自然景象吞没,不过还是看得到经人手整理过的细长步道,以缓缓的弧度伸进森林深处。参先生说还没习惯之前很容易迷路、所以不要走散,并且慢慢地用慎重的步调走着。我们也排成数排跟着他前进。
今天是爽朗的大晴天。虽然很热,不过湿气不重,加上头上树枝遮蔽了阳光,颇为舒适。在穿过薄叶而染成翠绿色的日影之下,微风拂过肌肤、令人心旷神怡。
「芳花小姐留在房间里吗?」
考虑到她独自留在馆内,成田同学的问题显得理所当然。
「她生来身体便虚弱。特别是太阳大的日子不太出门。」
参先生缓缓地回答后,声音添了几分阴霾。
「因此,分家口无遮拦的人会叫她『吸血鬼』。」
我想起阁楼中参先生的话——「还是孩子就继承家业的芳花,在一族之中的立场非常复杂。」加上上午从成田同学那里听到,宫野学姊调查得知的部分之中,寄弦家也是相当特殊的家系,乍看之下毫无烦恼的芳花小姐,或许也为了亲族之内的角逐而烦恼着。
吸了一口突然变得沉重的空气,不过会长却冒出一句轻浮的话。
「这么说来,德古拉城也没有镜子呢。不过,像芳花小姐这么可爱的吸血鬼,能让她吸干也算是一偿宿愿呢。」
那独特而能使人心情稳定的声音,让参先生也笑着点头。
走了五分钟之后,我们抵达的纯白书库,是栋比预料中还要气派的建筑。
「这真是……不好意思,我原本想象的是组合屋那种房子。」
其实我跟会长想的也一样,不过面对恐怕是钢筋水泥、有如公司货物仓库般的建筑,这样讲实在颇失礼。虽然没有万镜馆本馆那么大,不过也是两楼高的建筑,这里要是装满资料的话,数量可是本馆书斋完全无法比拟的。
「重要的书籍也会保存在这里。可以挖到旧陆军测量图的复印件之类的,很有趣喔。参先生一派轻松地说着,并且打开正面的铁卷门。里面有纸箱、海报筒、堆满书籍箱的用具与楼梯,还有货物用电梯,十分清爽的书库。在房间一角还有换气扇,不过似乎不是随时启动着,一进房内差点被霉味十足的空气呛到。
「二楼有阅览用的桌椅,不过大致上的感觉差不多。」
大概是被这充满纸类的空间吸引了,仙波同学难得不安分地看方向盘式的移动架。我也不禁感慨地看着没见过的书库内部……此时突然发现。货物用电梯——或者应该称之为升降梯呢——它的边框部分,有颇为特别的设计。
虽然称不上是华美,材质也只是没有特色的钢铁,不过上面刻着有如绘画边框般复杂的花纹。然而装饰的上下开合式门扉只是普通的金属板,让人感到颇为异常。
成田同学察觉到我的视线,并且也有同样的感觉。
「真是奇怪的电梯。」
他开口向参先生询问。
「那个啊,详情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是盖书库的外婆指示的。父亲说她的兴趣似乎是收集西洋家具,所以想试试看类似的装潢吧。」
听他这么一说,右边的操作盘楼层显示也设计成罗马数字风格。
「可以启动看看吗?」
得到许可后,成田同学按下「↑」的按钮,随着轰轰轰……的低鸣声,电梯从二楼降下,厚重的双重门板上下打开了。我探看里面,全部都是金属制的,看来做得十分坚固,足以承受重物升降。
我看着平常没有机会看到的狭窄空间,不禁看得入神。成田同学微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妳想搭搭看吗?」
「……并不想。」
这个人有时候,会把我当成小孩子看。
真失礼。

接着,以我们的工作内容来说书库是终点,搬完后就没有我们的事。因此见习便早早结束,我们来到书库附近的川边。仙波同学虽然一脸可惜的神色,不过大概是忍受不了书库内异常的酷热,相当干脆地同意了前去水边这个提案。
那条河川就在连接书库与洋馆小径不远的位置。说是河川,它的水量太少,只是条小溪从粗糙的沙粒洼地上静静地流过。不过虽然水流不强,仍然因为随时流动的关系,让小溪沿岸长不出树木,也因此没有枝叶茂密遮天,平稳的水面反射着金黄色的日光。
「喔唷……山上的水比较冷是真的耶。」
「弄太湿会感冒喔。」
会长与佐藤妹妹跑去河川中间,最深的地方让水浸到接近膝盖。原本就穿着轻便的会长只是把鞋子脱掉,不过穿着侍女服的佐藤将和服衣角大大地拉起,噗嚓噗嚓地踢着水面。从正面看起来宛如围裙下直接现出双腿,感觉颇为不可思议。
「喔……这么说来,你没有特定交往的女性啰?」
「是、是的……说来惭愧。」
另一方面,成田同学与参先生男性组,似乎开始聊起沉重的话题。
而我朝着仙波同学的方向走去。仙波同学坐在川边巨大的石头上——以大小来说可以算巨岩了——开始看起那本黑色皮革日记。
「不热吗?」
河川四周没有树,因此被日光直射。
「书就是要在明亮的地方看。」
仙波同学没有抬起头,只说着「而且……」同时她的脚下传来噗嚓一声。仔细一看,她将草鞋与袜子顺手脱掉,把脚浸在河里。小川的水流十分清澈,看来非常凉爽。
这样子让我自然想起仙波同学先前在学校数据室做过,用水桶装水、将脚泡在里面乘凉的模样。她曾经借给我用过,那感觉意外地舒畅。
…………让我有点心痒。
「我可以坐旁边吗?」
「随妳高兴。」
仙波同学的回答虽然冷淡,不过这是老样子了。而早已习惯这种「老样子」的事实,让我感到心中有东西浮现,同时我脱掉鞋子,在一颗比仙波同学的小一点的石头上坐下。
我模仿隔壁,将脚浸在缓缓流动的清水中,于是感受到一股不只是碰触水面,可以说是「会动的凉意」包覆着我。脚指之间、以及肌肤稍微内侧的部分被洗涤的感觉,让我身体不禁一抖。
「真是舒服。」
「是啊。」
仙波同学边翻动手上的书页,回答得非常随便,不过声音有股清凉感,比起任何言语都更能强调出她的快意。
肌肤触水、耳边传来仙波同学的声音。头顶感到暑气全消的同时,我仰望天空。在宛若无限的翠绿之中,开出一条细细的空白河岸。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蔚蓝的苍穹看来如此鲜明。不论是山、是森林、或是天空,一切都让人感觉如此辽阔。
这就是大自然,这样讲听起来可能有点傻气,不过毕竟是学生的暑假,也许这样平凡的言词才更加合适。
听着流水潺潺的、以及远方的蝉叫声。还有仙波同学手指与干燥纸张的磨擦音。
「蝉鸣水声读书乐。」
「……妳开始吟诗作对了?」
「不,倒不是这样,只是一时兴起。」
「妳还是这么突然呢……」
仙波同学从鼻子呼出气,啪哒地合上日记。
「您看完了吗?」
「不,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虽然只是一时之间,不过仙波同学面对书本竟会感到棘手,这真是超出想象。
「这本书这么难读吗?」
「与其说是难读……看得很累,妳看就知道了。」
仙波同学本来想说明,不过中途就觉得太过麻烦,直接将黑色的书递给我。那本书封面只写着「雏菊九十九」字样,其他地方全是毫无纹路的黑色。刚从参先生那里听到这是重要的书,让我迷茫是否应该读它——不过我输给了好奇心。我跑到有点距离的地方,在心中对正在逼问成田同学的参先生道歉,并且打开书页。

八月二日 睛

觉醒于上午五点二十二分至二十七分间然而调整意识耗费一小时许是由自我认识开始血路不通头晕目眩中先忆起名为雏菊然则忆起家名寄弦亦即寄弦雏菊年方十六余二十又八日将届十七思起寄弦一族于年龄之后时隔已九十三日应源自于过去与冬生一郎的谈话随后忆起寝具之所在乃万镜馆

……文章在这之后,仍然是完全没有分段,不断地继续下去。再往前看的摘要,是她等着刚起床的迷糊感消去,并且在脑中整理今天的预定,大概是这样子吧。还有要准备迎接什么人来访等等的。
「……这是什么?」
「别问我……顺带一提,每天开头写的东西,都与这些相似。」
毕竟是日记,要这样写也不奇怪,不过把刚起床的思考或是生理现象的转变巨细靡遗地写出来这一点,令人觉得很奇妙。而且还是每天都写一遍。
「这有什么意义吗?」
仙波同学抬头揉着眼睛。
「就说了别问我啊。」
「看来是芳花小姐的母亲人在万镜馆时的产物呢。」
「似乎是几十本日记的其中一本。不知是不是巧合,开始的时节与现在相同。看来是有当主每年夏天一定期间内,都得窝在那洋馆之中。
……先不管那些,这文章就这样不间断不分段地不断写下去。而且包括起床、吃饭、就寝……极端的时候还有刷牙磨了几次之类的,这些毎天都差不了多少的事件,她也一日不缺地仔细描述着。」
「真是奇怪的日记呢。」
「就是啊,这本日记有奇妙的公共感。」
「公共感?」
「应该说像是意识到会被别人看。如果目的只是要给自己回顾的话,那么最该被省略掉的就是每天例行公事。然而却被详细而执着地记录下来。这样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日志。就像事先订好了要检査的项目,然后一个个埋掉。」
「不过,要给别人看的东西,写成这么难读的东西不奇怪吗?」
仙波同学说看累了一点也没错,这文章光是看了都会头昏眼花。我趁早放弃,将日记还给了仙波同学。仙波同学接下日记,用手指抚摸书背,神色忧郁地点头。
「没错,所以半调子得很奇妙。以私人记事来说太过烦琐、以公开报告来说却又太过难读。如果这种书写法有意义的话,可以想到的,就是写给阅览方式独特、某些特定人物的日报。」
「相当地特别呢。」
「小众也要有限度啊……」
仙波同学宛如接下棘手商品的宣传部长般叹着气。不过另一方面,后头也传来其他的叹息。我转动上半身回头看,看到疲惫不堪的成田同学走了过来。他与参先生的话说完了吗。
成田同学一来到旁边,仙波同学就像换班一样马上打开日记。成田同学对这露骨的行为虽感到失落,不过看来他已经习惯,毫不畏惧地直接坐在我隔壁,充满沙粒的地面上。
「辛苦了。」
「不知道为什么,参先生似乎担心我对芳花小姐有非份之想。」
唉……看他叹息的样子,看来误会还没完全解除。
「唉,有芳花小姐那么可爱的妹妹,他会担心我也是能够理解。」
「而且又是成田同学嘛。」
「咦?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想到自己平常的行为,成田同学一脸意外地回问着。他的声音被蝉叫声埋没,变得十分遥远。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向洗涤自己双脚的河面。流逝的水如此清澈,今天天气又这么好。
我看着流动的水面,突然察觉到。
「这里流速比较和缓,说不定可以照出自己的脸。」
成田同学虽然还有些不满,但仍然调整心情看向水面。
「水面镜啊……今天被阳光给盖过了,到了晚上说不定可行。」
「爱上映在水面的自已而死的,是纳西瑟斯吧。」
受到爱上自己诅咒的青年,被映在水面的自己吸引而溺死的神话。同时我想到的,是芳花小姐说过的话。「在本馆之中的镜子,是会吸收灵魂困于其中的咒具……在这种地方看到镜子的人,也许会被吸入另外一侧吧。」
我不懂她的意思,也许是芳花小姐一流的玩笑话……不过我却为了此时的水面没有映出自已的脸,而感到安心。在那座与日常脱节的房子生活,会变得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幻想。
此时,一直默默地看着手边日记的仙波同学,目光继续看着日记,开口说话了。
「那个脑袋有洞的侍女说过,芳花小姐不在这座山上时也不会接近水边喔。」
「还真是彻底呢。」
「就是这样才被叫做吸血鬼……吗?」
成田同学的低喃,是建立于吸血鬼无法跨越流水的传说吧。住在没有镜子的洋馆里、又避开水边。这要是讨厌大蒜的话可就将军了。
「不过,为什么要那么避开镜子?虽然传说吸血鬼不会映在镜子上,不过总不会有这种事吧。」
「…………要是没映出来,那就可怕了。」
「嗯,这还真是了不起的恐怖设定。虽然眼睛看得到可是镜子照不到,然后因为某些契机察觉时,就能有惊悚的演出。」
我摇摇头。
「不……不会映在镜子上的吸血鬼,没有手段可以知道自己的模样。所以,我想他们一定、非常地害怕。」
我看着自己的手,试着动动手指。手指照着我的意志做出动作,这是证明自己的灵魂与身体相繋最简单的证据。看自己的脸也与这行为很像,却有些不同。现在看着万物、听到声音、品尝食物、嗅到味道的所有器官,而看到内藏它们的框架这个行为,我想有着不同的意义。
照镜子——确认认知基础的行为。现在的我们却做不到。不对,现在我们还能想起来到洋馆前,在镜子上所看到的自己脸孔,不过如果有几十年来都无法做这件事的吸血鬼的话……我想他一定感到十分不安吧。
「说不定,吸血鬼不是因为他是怪物才不会映在镜子上,而是因为他不会映在镜子上才成了怪物。
无法知道自己的人,大概觉得自己能变成任何样子的自己。不管是狼、是蝙蝠、还是烟雾——什么都能想象成自已的样子……毕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人类的话,那也没办法确信自己不是野兽了。」
我将浮现在脑中的话一句一句地念出来。讲完了之后,才察觉成田同学的视线。他似乎睁大眼睛,看着我的脸颊附近。
我突然感到害臊了。我该不会又讲了一连串抽象的事情吧。
「啊,抱歉……」
「不不,为什么要道歉?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想法。实际上,我昨晚跟芳花小姐说过话后也感到不安。」
成田同学连忙挥着手。之后,他一脸认真地继续说着。
「……芳花小姐她觉得如何呢?参先生也说过她从孩提时代就窝在这洋馆之中。」
「是的。听说直到母亲过世之前,芳花小姐还是个性内向的人。」
我想起了昨天她让我们看到,那纯白的儿童房。连影子都显得稀薄,无垢的一室。
「这样的孩子,在那没有镜子的黑白洋馆一直生活着。而现在成为令人看不出来是国中生的坚强女性。那孩子的自我看起来比我们更加坚定。
——果然,那洋馆……万镜馆肯定有些什么,而且足以改变芳花小姐。芳花小姐将重要的日记交给仙波而想解开的谜题,也与这点有关连吧?」
我偷偷看着成田同学认真说话的侧脸,似乎了解了。今天早上,成田同学会那样拜托仙波同学,不只是为了想满足探索洋馆谜题的好奇心,还是为了芳花小姐。我想是这个人一流的鸡婆气质,让他在芳花小姐身上发现某些令人在意的部分,才会这么执着于解决问题。
「仙波妳怎么看?」
仙波同学没有马上回答。她的目光继续落在纸面上,似乎在想些什么。原以为她会就这样无视成田同学,但过了一会,她开口低喃。
「We and I and nobody by……」
?她突然说英文。由于发音颇为平板所以我有听清楚,不过不太懂话中意义。
而成田同学似乎对这句话有印象。
「那是挂在芳花小姐房间画上的句子吧,好像是仿画之类的。」
「我想那是夏目漱石的『书架图』。构图跟笔触都很像,最重要的是那诗句不会有误。不过,原本的文我记得是『You and I and nobody by』才对。」
「这有什么问题吗?」
谁知道,只是让我有点在意。仙波同学马虎地摇摇头,将日记盖上。然后,用颇为呆板的声音发问。
「话说……你刚才说你昨晚跟芳花小姐说过话是吧。而且今天去芳花小姐房间的只有我,在书斋翻找影印用纸的你明明没有进去,却知道她房间里的那幅画。
——昨天晚上,你在芳花小姐的房问里,跟她说了什么啊?」
「…………咦?」
成田同学的表情突然僵住。
「不…这个嘛…………稍微……」他小声地说着,视线朝向河面飘去。我看到他的目光不断地颤抖着。
我摇摇晃晃地……光着脚站起身来,宛如遮住成田同学视线般地站着。
大概是因为我整个脚踝都泡入水中,连我覆盖住成田同学的影子,都显得有些冰冷。
成田同学抬头看着我,不知为何发出惊叫声。我低头看着他,用宛若注入水流的心境开口说话。冷冰冰的、山泉水。
「说清楚。」

之后。
我们问出了成田同学昨晚出外散步,偶然目击到芳花小姐的舞蹈看到入迷、之后还厚着脸皮进入人家的房间喝茶,并且快乐地聊天的来龙去脉。
话说完时成田同学已经低着头正坐在川边,不过他做出了大半夜在女孩子的房间两人独处这种荒堂行为,得用这种态度反省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久之后我们回到馆内,并且在吃晚餐之前各自解散。
参先生回到房里不知是要工作还是要休息,成田同学照会长指示前去阁楼,移动打扫时太重而置之不理的纸箱。仙波同学则是回到房间继续看日记的。
闲闲没事的我与会长,前去帮佐藤妹妹准备晚餐。
我们从二楼下楼准备走向厨房——却不禁原地踏步。
「……哪边才对呢?」
一如会长手搭在脸颊上歪着头的动作所示,我们迷路了。虽然二楼也是这样,不过洋馆的构造是南北对称,所以一转眼就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虽然冷静的话可以从夕阳射进的角度判断,不过一下子还是会迟疑。
「还没习惯呢。」
我不经意地说出口,不过会长讶异地低吟着。
「……也太难习惯了吧。我对方向感可是颇有自信的。」
会长想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在走廊上走了十步。我从后方看着她,不过她走得有点往单边偏去。
会长睁开眼睛看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嗯,果然这条走廊有点倾斜。」
?我完全没发现,于是我也学会长闭起眼睛走看看,一样没有办法走直线。
「是因为老旧而倾斜的吗?」
「这么坚固的洋馆,会吗?」
这可是职人的工艺呢。会长似乎不认为是老朽化的缘故。不过,在地板上制造出平常不会注意到的倾斜度,有什么意义呢?
「每间房间的门重心也不一样,楼梯也是每个地方的段差都不同。
……会让人感觉不对劲,这些地方可能也脱不了关系。」
会长拨起头发做出压住单边耳朵的动作,忧郁地叹了口气。
这还真是难得。

晚餐餐桌上的主餐是炖肉,同时芳花小姐告诉了我们寄弦家的历史。
在古代是操控寄灵之术的流浪术士、中世是神算的占卜师及军事学者、进代则是预测神准的集团企业顾问——世世代代,虽然职务不同却一脉传承,被幻想包覆的旧家来历。她不带一分自豪,只是用安稳的语气,像是在背出家传之书般地为我们解说着。
既然可以盖出这种不可思议的洋馆,我也觉得他们不是普通的名家,不过似乎还有类似限定一族之人信仰的自家宗教。不论就好处或坏处来说,都是非常封闭的组织,也就是因此才能将自古以来的信仰,毫不改变地一路维持着。
「听说我的母系子女,大家容貌都颇为神似。所以一直到祖母的时代,还有人相信寄弦家当主是不老不死的魔物。」
芳花小姐说话的同时,脸上仍然带着轻松愉悦的笑容。她雪白的容貌、配上黑色的头发以及和洋双重的黑服妆点,融入宛如丧礼色彩的黑白背景。
参先生不知是体贴、或是在怀念从前,用充满情感的声音开口。
「母亲也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呢。」
芳花小姐与参先生的母亲——寄弦雏菊女士。
我想起看过些许的日记,拿汤匙的手停了下来。
「那个……两位的母亲,夏天也是在这馆里度过的吗?」
芳花小姐带着微笑——露出无常的笑容。
「嗯,这也是习俗。寄弦当主每隔一定时间必须来到镜座……不,是万镜馆,并且闭关,就像蝉的幼虫在土里等待时机一样。」
「在土里」这种表现法,让我全身起鸡皮疾瘩。以灰色的毛玻璃隔绝外界,受到有如墨水般的昏暗支配的山中洋馆、万镜馆。这淡泊感与沉重感,的确就如冰冷的土中。
我感到一股没有理由的不安感卡在喉咙间,而看向桌子对面的仙波同学。她的视线离开快吃完的炖肉餐盘,看着芳花小姐的样子。她与我不同,好奇心优先于恐惧感。
那么——我的视线看向隔壁的成田同学,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很认真,让我不禁心动了一下。
「佐佐原……」
他用正经的声音开口。
「妳要不要吃花椰菜?我对这一粒粒的感觉没辄——」
「不要。」
感到麻痹的喉咙意外地正常发声,让我断然说出拒绝的话语。

晚餐之后,到了洗澡的时间。
万镜馆的浴室与客房差不多大小,空间非常宽广。与其说是浴室、不如说是浴场也许比较恰当。浴缸是耐用的漆器,像我这样的体格可以容纳六个人都没问题。而且水源似乎是将低温的温泉重新加温过,浴缸里的热水呈白浊的颜色。木制地板是黑色,椅子及澡盆是白木——到这里仍然是黑白两色。
从脱衣室进入,正面北侧有可以进出阳台的大门,虽然没有试过,不过打开来听说可以享受露天澡堂的感觉。
我跟仙波同学肩并肩,将背靠在浴缸边缘。今天跟昨天一样,入浴的组合是以房间分配为基准。
「呼……」
仙波同学平常蓬蓬的头发浸湿,而全部垂下。她放松到我前所未见的程度,并且打起呵欠。居然可以看到仙波同学松驰的表情,这就是温泉的力量吗。
「您喜欢洗操吗?」
因为身材娇小,仙波同学身体浸到下巴部位,她睁开一边眼睛。
「嗯……?不,平常都是简短地洗一下。虽然睡眠不足时有泡到睡着过。」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就叫做既视感吗?来到这洋馆之前,我不记得有跟仙波同学聊过洗澡。
「今天几乎一整天都在看那本日记,说真的累死了。」
如她所言,泡澡中仙波同学全身无力,简直快要浮起来了。虽然没有睡着,不过两眼都呈现半开半闭、飘荡在忘我的境界在线。的确,不断地看着那么奇特的文章,会累也是很正常的。
「请别太勉强。」
「总觉得不太对劲……这洋馆不可思议的习俗、还有历代当主创造的那些疑点重重的奇迹,好像在什么地方有关联……」
为此有必要看那本日记。仙波同学将头靠在浴缸的边缘,看着天花板。就好像在看透这黑白的洋馆全貌。
——我突然灵机一动,发出有力的声音。
「仙波同学,这洋馆的旧名叫『墨镜堂』,或许就是在讲颜色呢。」
我意气十足地继续说着。
「是的。也就是没有颜色。这洋馆就有如黑白电视一样,全部由黑白两色所构成。
这简直就像是水墨画一样呢。」
快沉下去的仙波同学拉起身子。
「原来如此。将洋馆本身视为纸与墨构成的世界啊。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个。」
「虽然不知道这样能代表什么。」
「不会,相当地有见解呢。」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我僵住不动,仙波同学代替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芳花小姐。」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门进来的。芳花小姐抱着毛巾,站在弥漫的水蒸气之中。她长长的秀发盘在后头部,因此给人与平常不同的印象。简单地说,就是非常地、白。
「失礼了。」
芳花小姐虽然出现得突如其来,不过仍然动作轻柔地使用澡盆洗净身子。她的身体苗条到宛如会被热水冲断,微白的热水淋在她的身上,画出有如植物藤蔓的曲线。
「不好意思这么冒昧。不过我想与两位聊聊。」
芳花小姐一泡进热水,她的肌肤就与白色混浊的泉水融为一体,让我感觉彷佛身体被碰触到的奇妙感觉。虽然我知道,这真是夸张的错觉。
芳花小姐露出微笑,似乎是要让紧张的我安心。接着她对仙波同学开口了。
「您似乎很疲倦。」
「托您的福。」
仙波同学与我不同,面对芳花小姐仍然泰然处之。虽然受到讽剌,不过芳花小姐没有多做响应,仍然神色自若地继续说着。
「日记看得怎么样呢?」
仙波同学没有马上回答,也许她正在脑海里,描绘出放在房间的那本日记。
之后,她用非常慎重的声音回问。
「…………那算是日记吗?」
「正确的问题。」
芳花小姐满足地笑着,不过摇摇头。
「不过,要我回答的话,就是对我来说算是日记吧。」
「所以对我来说不算?」
仙波同学再次反射性地回问。步调之快,是我的话肯定跟不上,不过洋馆的少女主角宛如吸收了热水的质量般文风不动。
「举例来说——」
她用手舀起乳白色的热水让我们看。
「对我们来说,这个是『汤』。
那么,冷掉的这个叫做什么?」
她的视线看向我,我困惑地回答。
「叫做水,吧。」
「是的。然而,水的英文叫做?」
「water……?」
我对发音没有自信,所以答得像在提问一样。不过问题点似乎不在这里。
「那么,『汤』的英文叫做?」
与回答水的时候一样,我想用半自动的思考回答——但是脑袋停止了运作。经她这样一说,我的确想不到代表汤的英文。明明不是不擅长的科目,却想不起这种代表日常必须品的单字。
看着答不出来的我,芳花小姐一本正经地对我低头致意。
「不好意思,好像在为难您一样。
——这也是water。当然,特别强调热度的时候会说成hot water,不过基本上用的字与水是相同的。日本人分别定义为『水』与『汤』的这样东西,对英文圈的人来说却只有water这个单一认知。其中有所差异。不过,这并不是指其中一方有错。毕竟语言不过是将自然切割、并且加工成为得以认识的工具罢了。」
?又有既视感……不过这次我有印象了。芳花小姐昨天,也将镜子表现为「除了是映出物体的道具,同时也是能随心所欲地切割世界的物品」。我想起来的是这部分的表现。
「话语是正确的。只是,会随着语系与时代及文化……深究下去甚至会随个人而改变。这也使得个体身分得以确立。」
原本默默地听着我们交谈的仙波同学,半浸在热水中的嘴巴此时开口了。
「……妳的意思是如果日记是water,那也可以创出有如『汤』的新定义?」
芳花小姐露出至今以来最灿烂的笑容。
「我很期待明希学姊会为这定义取些什么名字喔。」
「…………唉。」
完全成了玩具……仙波同学不太高兴地低喃着,让热水泡到嘴边。她就这样在水面吹着泡泡,直到她的两颊与额头都染成红色。
唰地一声。
她突然站了起来。接着不理会我与芳花小姐讶异的视线,在乳白色的热水里噗喳噗喳地走动——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
虽然是夏天,不过仍比浴场温度低上许多的夜风吹了进来。皎洁的月亮非常漂亮。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仙波同学她毫无防备的样子。她一丝不挂、连毛巾都没拿,笔直站着让外界的风吹拂着。
她白色的躯体被蓝白色的月影照耀着轮廓,隐隐浮现眼前。
「仙、仙波同学?」
她半转过来响应的神情,仍然有些呆滞。
「啊,抱歉。因为我差点泡昏了。会冷吗?」
「不,这倒不是……外头会看见喔。」
实际上这个时间,深山里应该不会有人在外头走动,而且她并没有上阳台,所以能看到的角度也非常有限……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至少拿条毛巾……」
「我这身体像煮烂的豆芽菜一样没料,没人要看啦。」
她让我再次哑口无言。
这个人对于事情的看法与生活态度相当豁然,不过似乎总是看低了自己的身体。
「明希学姊。」
就在我接不下去时——
「这样很不好看喔。」
芳花小姐开口了。她的声音不慌不忙,不过却有难以违抗的魄力。仙波同学大概也这么觉得,乖乖地关起门来,又泡回热水中了。
「明希学姊也是妙龄少女,要有点自觉喔。」
「……我算哪门子的妙龄少女。」
芳花小姐的说教还在继续,不过仙波同学宛如早就习惯听国中生啰嗦似地左耳进右耳出……不过,芳花小姐看似豁达,意外却有着古早的女性观念。要仙波同学守礼的口气,就有如几个世代前的淑女。
不过,仙波同学会毫不在意地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也许是因为身在这个没有镜子的场所。毕竟人是只要有镜子,就算独处也会感到羞耻的生物……想到这里,我自己加以否定了。毕竟仙波同学在学校也会毫不在意地做出奇怪的打扮。
虽然不想插嘴,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而开口发问。
「仙波同学您不太照镜子吗?」
这或许是十分唐突的问题,不过大概是为了逃避芳花小姐的追究,仙波同学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
「几乎不照。看了也只会看到一张无趣冷淡的脸。」
跟水边的纳西瑟斯完全相反。
……仙波同学她并不喜欢自己吗?这么说来,虽然她对成田同学的言行率直到伤人,不过基本上并不会干涉别人,甚至有害怕带给别人影响的倾向。这样的话,与谦虚或是自制应该不太一样。
…………
我缓缓地接近仙波同学,将自已的背贴在她小小的背上。
「……干嘛?」
仙波同学惊讶地问道,我背对着她回答。
「请用逻辑想一想。」
「喔……」



「我并没有黏着烂豆芽菜的喜好。」
「我想也是。」
「可是我会黏着仙波同学,所以仙波同学不是豆芽菜,而是出色的女孩子。」
「……我想这只能证明我不是豆芽菜而已……」
仙波同学扭动身体,呻吟着想逃走,不过我轻轻地施加压力,不让她逃走。我希望仙波同学不要把自己当成豆芽菜,所以不能让她跑掉。闷热的呻吟从背后传来。
「……好重。」
真失礼。

芳花小姐瞪大眼睛看着我们——那是她头一次露出的表情,而且毫无疑问地是年少女孩的脸孔——接着像在打喷嚏般地笑了出来。
「……这样很不好看喔,两位。」

——洗完后,我在房间吹干了头发,然后留下躺在床上看日记的仙波同学离开房间。倒没有特别打算想做什么。只是觉得留在房间,会打扰到专心看书的仙波同学,所以跑了出来。
普通一点的话,去隔壁会长与佐藤妹妹的房间玩也许不错,不过我心念一转,试着走上阳台。除了与我们房间相连的阳台之外,东侧与西侧还有与走廊相连的阳台。
走廊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不过托墙壁与走廊颜色完全不同的福,走起路来没有问题。我顺利地打开门,走上宽广的阳台。
被苍白月光照亮的夜晚森林映入眼中。不但身处深山,视野里被这么多同样种类的树埋没的景象,让人叹为观止。我感受到最原始的畏怯、面对巨大物体的渺小与舒适感。
我靠近黑色的扶手,缓缓地吸了一大口清澈的夜晚气息。同时感到在有大量植物的地方特有、湿润的那股凉气充满体内的错觉,让我全身抖了一下。毕竟是夏天,倒不令人觉得寒冷。这只是我吸入绿色空气就会有的反应,可说是一种习惯。
我自觉客观看来,这样的举动很奇怪,因此不太会在别人面前做出来——正思及此。
「佐佐原?」
背后传来声音。成田同学从开着的门中探出头来。
「傍晚乘凉——不对,已经不是傍晚了……呃,妳出来散步?」
在我绷紧背脊说不出话的同时,成田同学来到阳台,并且靠在我隔壁。他跟我一样眺望着森林,被夜风吹拂而瞇起眼睛。表情看来比平常成熟不少。
我偷瞄着他的侧脸回答:
「就是这样。」
我回答得索然无味。脑子里满是他说不定看到我那丢人的一幕、或是这状况让人有点紧张之类的,无法好好思考。
「成田同学您呢?」
「也差不多啦。虽然还不想睡,却又很无聊,所以想逛一下。」
「逛一下吗?」
「在这种古老的建筑物走在暗处,妳不觉得……让人有点兴奋吗?」
倒也不是不懂。我们昨天才刚来到这栋连白天都很昏暗的洋馆。更别说在夜色之中,不管什么地方都一片模糊,也因此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巧遇。这例子可能很奇怪,但就像猎人,比起猎到猎物带回家时,我想找寻猎物而在森林里徘徊时比较快乐吧。可是——
「今天不可以去芳花小姐的房间了。」
「我、我知道啦……」
成田同学无力地点头,并且看向我,突然露出屏息的表情。
我歪着头表示疑惑,并用充满疑问的视线看他,而他却移开了目光,并且保持原样地轻声说道。
「……刚才我从后面看时,一瞬间没有认出是佐佐原。」
我一下子没有听懂,不过马上理解了。
「啊,头发……」
这么说来,用现在这种发型见到成田同学,这还是第一次。当我一有自觉,就好像开始发痒般,思考静不下来,却又不了解理由而无计可施。
——而且,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我并不知道。因为会热,所以我将后发盘了起来,说不定是样子很奇怪。仙波同学她虽然说完全没有问题,不过她可是仙波同学。就算头发跟蛇女梅杜莎一样疯狂乱窜,说不定她也不会觉得有问题。早上因为是佐藤妹妹挂保证,所以我才敢安心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但不论如何,在这没有镜子的洋馆里,我没有方法可以确认自己的模样。就在我陷入毫无预期的绝境时——
「妳这绑法、也很好看。总觉得、看起来、挺成熟的。」
成田同学不知为何结结巴巴地,对我这么说着。
「……是这样吗?」
大概是没有镜子的关系,所以微妙地有几根头发没绑到,但这样更……啊、抱歉、忘掉我说的吧。」
虽然后半段不知为何讲得很快,但总之成田同学似乎在夸我现在的发型。虽然不是很懂,不过我该感谢这洋馆的无镜主义吗?
谢谢您的称赞,我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来。这也是小时候到现在的问题,每当我动摇时,喉咙就会失去正常。
成田同学没有注意到我不知所措,似乎还想说些捧高我的话,此时,他突然讲出完全不一样的低语。
「……芳花小姐?」
我以为阳台的人又要变多了,反射性地看向洋馆那一侧,不过门前没有任何人。我的视线回到成田同学身上,看到他的目光看向扶手对面,洋馆的外头。
随他的视线看去,的确看到了芳花小姐。虽然黑发融入黑暗难以辨识,不过那充满透明感的白色肌肤与和服影子,的确是芳花小姐。
她提着提灯型的灯光,似乎往森林——也就是书库的方向走去。
「是怎么了,在这种时间……」
「谁知道?不过她没有慌张的样子,看来并不是出了什么间题。」
成田同学说的没错,芳花小姐的步伐与她的个性一样缓慢,逐渐接近森林的脚步看来也没什么危险的。
她那轻飘飘的动作,配上提灯摇晃的淡淡灯光彷佛嬉戏般渐渐远去。那模样有如妖精之宴、或是狐狸取亲等等,如同映照在现实与幻想境界的影像。
「……真漂亮。」
我无意间动了嘴唇,说出这样的话。
白天她就是神秘的女孩,不过现在,从这里俯瞰她的背影,有种更特别的感受。感觉压过了理性,让我了解她是夜间的居民。
回过神时,我感觉到成田同学的视线,并且回头。他没有看着远去的芳花小姐、而是看着我。
我会有直觉,是因为成田同学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所以当我回头时,我感觉到的不是我们的眼神对上,而是他透过眼睛窥探我的脑海。
接着,成田同学开口,眼神里带着他一贯的毅然与鸡婆。
「走吧。」

我走在路上。回过神时,我不知何时已经开始走动。
正确地说是被拉着走。既视感再次浮现,不过还没思考便想了起来。那是在羔羊会接受鹿野桃子学姊咨询时,惹怒了鹿野学姊,而那只手硬是把呆滞的我拉了起来。
回想与现况接近,不过却不一致。与当时被紧紧抓着手腕不同,现在的我只是被轻轻地拉着手,然而却比那时候更令人难以抵抗。我的脚步跟着成田同学前进。
我们不搭扶手地走下楼梯,下到一楼。之后迷路了一下。大白天还可以靠日光照入的方向辨位,不过月光就难以做到了。还加上地板的倾斜。即使如此成田同学也只迟疑了一下。先不论好坏,这个人的特征就是不会害怕做快却做不好。
也许是刚从二楼下来的直觉赌对了,我们轻轻地打开通往外头的大门后,在远方看到了灯光。那慢慢地远去的动作,就是我们在二楼看到的芳花小姐没错。成田同学对自己点点头,小声地开口。
「好,跟上去。」
「请等等。」
一直到此时,我总算能够开口。
「我们在做什么呢?」
成田同学愣愣地眨动眼睛。
「咦?就是,去跟踪芳花小姐看看。」
「为什么呢?看她的样子,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如果担心,从这里喊住她确认是什么事就好了。无论如何都不构成跟踪她的理由不过,成田同学握住我的手的力道稍稍地变强了。
「妳很在意吧?」
他这么问着我。
「是的。」
「妳觉得芳花小姐走进森林的模样,很漂亮对吧?」
「是的。」
「我倒觉得有点可怕。」
「咦?」
「不过,佐佐原妳觉得很漂亮对吧?」
「……是的。」
「那么,就去看看吧。」
这月光下不靠灯光也能走,成田同学说着,并往前走去。他的脚步虽然稳固,不过握住我的手力道反而变弱了。只要我停下脚步,手便会自然地松开。
不对,我一开始就可以放开这只手。我想这样成田同学也不会生气。不过,我已经跟到这里来了。也许,在更久以前——从那一天,收下黏土制的兔子开始——选择的时刻便已经结束了。
所以——
我回握着成田同学的手,与他一同走入森林。

大概是因为我们在馆前说了点话,先行的芳花小姐与我们的距离更远了。不过,她手持的灯光即使从远方的林缝之间,也可以看得相当清楚。加上似乎是顺着我们白天走过,前往书库的路行走,因此要追上并不困难。
山间小道上青草的残香扑鼻。我们追着宛如人魂般飘浮在月下森林中的电气光芒,同时我对成田同学开口了。
「……我们擅自追上去,不会给芳花小姐添麻烦吗?」
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手段可以确认了,不过走在前方的成田同学毫不担心地回答。
「也许会吧,也许顾虑这些才是正确的。
不过,这么一来芳花小姐在这种时间,究竟为了什么独自外出……也许我们到死都不会知道。我最害怕这种事情。虽然做出成熟的分辨才像个聪明人,但是在不知不觉中,似乎遗漏了许多再也无法得到的事物。
所以,只要有希望就先去做。不讲道理也要做。如果失败了我会拚命地道歉。」
「……这样也太任性,太贪心了。」
我说出率直的感想。至今四个多月,我们一同度过了许多时光,我知道他不是被指出错误会发怒的人。应该说这个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尽管知道做了不会受到称赞,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实行。
所以现在,成田同学也无力地笑着。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现在拉着佐佐原跑出来觉得不太好,却不打算回头。
……刚才说过,我看到在半夜毫不犹豫地走进森林的芳花小姐时,觉得有点恐怖。虽然可能是因为听了灵魂被镜子吸走那些话,但是我会觉得,要是这样继续看着走进森林的芳花小姐,自己会不会也被关在那宛如对映镜的森林里。不过,佐佐原妳说了她好漂亮。那么,如果与佐佐原妳一起行动的话,也许我也能够看到漂亮的地方。不,就算我看不到,妳也可以代替我看到。
既然有漂亮的事物,那么不看就太可惜了。而且我觉得既然佐佐原妳可以看得到,那么应该多看更多漂亮的事物。」
——我想起了进入暑假前,松宫同学所说的话。

「真一郎是个很方便的家伙。」
「有点小聪明的人只会做出聪明的选择,从不失败地活着。不过世上总是有做出不聪明的选择比较好过的时候。」
「所以,有像真一郎那种硬逼人做出傻事的人,偶尔也会让人庆幸。加上以真一郎的个性,受到别人依赖,他会跟狗儿一样欢喜。」
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知为何,我感到力量从腹部消逝。这么一来,脚步也自然地停下了。
「佐佐原?」
「……这样好吗?」
妳指什么?成田同学做势要回问我,不过发现我手指开始使劲,他将话吞回去了。
「似乎,会变成习惯。」
这次他开口回问了。
「习惯?」
「是的……像这样,被牵着手。」
「…………咦?」
成田同学发出奇怪的声音,变得颇不自在。他看向牵着我的手,目光游移不定。虽然感觉他在黑暗之中红着脸,不过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观察他。只能将心里想到的,一股脑地全部说出口。
「我自己不去决定任何事,只是被动地等人来牵着我的手,要是习惯了……我觉得这样不好。」
这一点,松宫同学就完全不一样。那个人的被动,是促使别人牵自己手的被动。不管要做什么或是要去哪里,都随她自己的意志。虽然她的手段让我难以苟同,不过,她的意志力真让我羡慕。
而仙波同学则根本是斥力的化身,她理想中的居所,应该是避开其他所有人类的地方。她不走别人铺的路、也不铺路给别人追寻,只希望找个可以让自己孤绝地存在的场所活下去。
我觉得仙波同学与松宫同学,她俩都有与我相似的地方,可是我却没有她们用来保持自我的能耐。感觉起来,我简直像是为了配合周遭的人,而设计出佐佐原三月这个人类外型。
之前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不过遇见仙波同学以及来访羔羊会的许多人,经过思考,开始觉得这样颇为凄凉。可是,我现在还是被成田同学带着走在森林之中。
其实,我应该要用自己的意志行走的。
可是我对自己还没有自信。我害怕改变至今安全的生活方法,会招致破灭。
听到我宛若抱怨的话,成田同学开口:「喔喔……会变成习惯,是这意思啊。」
他露出宛如安心、又像失落的表情,不过仍然握着我的手继续说着。



「像我常常被骂没听别人的话。」
「嗯%」
成田同学的确是这样。在我还来不及反应时,成田同学已经向前走了。当然,被牵着手的我也跟着走向前。
「总之就是平衡度吧。我跟佐佐原,一定都没有取得平衡。所以——」
我看不到走在前方的成田同学表情。不过,却觉得我看得到。那是这四个月来,我不断看到的表情。
「要是佐佐原觉得不好或者不行,就在后面拉住我吧。这样一来就扯平,可以取得平衡了吧,大概。」
我可以断言,这个人说话没经过深思。他只是配合着我说话,想多少让我轻松一点。
不过,这样好吗?这样只靠两个人成立的平衡。这样子成了习惯,好吗?
……真的吗?

前面的光芒突然消失,是又过了数分钟后的事。
虽然唯一的路标消失了,不过我跟成田同学都不感到惊慌。因为芳花小姐看来还是进了书库。就是我们白天也被参先生带来看过的书库。
白天我们是从搬运用的鐡卷门进去的,不过现在还关着。看来芳花小姐也不是从那里进去的。毕竟要是开门,距离不远的我们应该也听得见开闭声。
那么——四下张望之后,在铁卷门旁看到一道小门。白天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不过人员出入原本应该是走这里吧。
成田同学毫不犹豫地转动门把——我们的手不知不觉之中松开了——金属制的门沉重、却毫无抵抗地打开了。门上其实有着坚固的锁,不过却没有锁上。
我们互相点头,进入室内。
书库之中比白天还要漆黑,连前方半步都看不到,而且整齐地并列的滑动式移动架层层地遮蔽视线,给人一种走迷宫的印象。虽然是冰冷无机质的物体,不过强烈的密度仍然压迫着我们的五感。
同型的钢架上塞着同样的纸箱,整齐的排列着。这也算是在这座山中出现对映镜世界之一。
虽然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不过仍然无法掌握深夜中的书库这种不习惯的空间。相对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成田同学在仓库里四处走动,却没有发现芳花小姐的气息。芳花小姐并没有理由得躲起来,就算是躲在架子后面,也应该会有声音。而且应该会打开照明才对。
是上了二楼吗……又或者是,她进入仓库是我们误解,其实去了其他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门锁没锁上就显得很奇怪,不过仔细想想,白天我们是从铁卷门出入,并没有确认门有没有上锁。也有可能是白天就没有上锁了。
不过,我们找到了确切的证据。
「这是芳花小姐拿的灯具。」
提灯型的灯具,就放在入口附近,门与铁卷门之间。这跟刚才芳花小姐拿的东西很像。就算不是,白天我们来访时也没有这项物品。
「那么,她会在二楼吗?」
我们两个人爬上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就如白天参先生说明的,除了阅览用的桌椅之外,房间与与一楼差不多,都是书架森林。
我们分头寻找,最后还喊着芳花小姐的名字找寻,不过还是没找到。别说芳花小姐的身影,我们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没有耶……还是她没来书库……」
成田同学的话让我只能点头。在心里无法释怀之下,我们回到一楼。回来仍然不见芳花小姐的踪影,只有阴暗与寂静协奏着。
那盏灯具,仍然放在原本的位置。

结果我们没能找到芳花小姐,便离开书库了。
她还是没有去书库吗?不过,也许是我的错觉,不过那提灯型灯具应该是芳花小姐使用的。很难想象她放着灯具跑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是躲在某些无法想象的地方吧。总不会是化为烟雾消失在黒暗中了。
这样简直,就像真正的吸血鬼一样。

回到洋馆的途中,与来的时候不一样,没有芳花小姐带路,不过靠着月光与印象中的路况,得以找到路。
「……不过,芳花小姐上哪去了?」
「后面还有其他建筑吗。」
我们两人低头思考,却想不出有意义的答案。
「勤务……」
先行的成田同学低喃着,于是我回问他。
「昨天晚上遇到芳花小姐时她有提到早早就结束勤务什么的。说不定今天也是为此而外出。」
勤务……什么意思呢?我只想得到和尚念经,不过跟住在洋馆里、身为大小姐的芳花小姐印象实在不符。不过这样说来——
「不平衡……我觉得芳花小姐不太平衡。」
「不平衡?」
「是的,今天在洗澡时对话也让我这么觉得,她有时看起来像年长女性、有时看来又像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是位不可思议的人。简直就像是水同时又是汤一样。
芳花小姐说,把水与汤分成不同物体的是言语。言语切割世界并加以定义。不过芳花小姐身为一个人类,我觉得她几乎没有被分割……」
一口气说完之后,我才注意到成田同学呆住的视线。看来我说太多了。也许我被芳花小姐消失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影响,使得头脑无法冷静。
……真不像是我。
「抱歉……说这些无济于事的话。」
「不用道歉啦。」
成田同学苦笑着,看起来也有点像是难过的表情。
「我觉得跟佐佐原说话很有趣喔。就像刚才说的,佐佐原看得到我所看不到的东西,这就叫视点不同吧。」
「我不觉得我是有趣的人。」
「这个自己当然不会晓得了。我也不见得懂自己多少……不过春天以后,我受到启蒙才知道自己的缺点堆积如山,被那家伙。
所以我大概,也看得见佐佐原妳自己看不到的佐佐原……啊,这可能也是另一种镜子。」
镜子是可以拟似性解决「用自己的眼球看自己的眼球」这种悖论的道具。不过自己的外表也就罢了,要客观看待自己的言行本质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有机的自身形象也许只存在于其他人的脑海中。
如果仙波同学指出了成田同学没有自觉的各种缺点,那么也就表示仙波镜映出了那么多的成田影像吧。
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声音自然地变僵了。
「成田同学老是说谎,不能算是漂亮的镜子。」
这真是令我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迁怒。不过成田同学虽然畏缩,却仍然笑着。
「……对,就像这样,佐佐原很诚实,所以是漂亮的镜子。」
我反射性地想要否定,不过却想不到该怎么说出口。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刺人的话。
于是,我们两个人陷入沉默。暂时忘掉的虫声,现在却在耳边吵到令人受不了。一但在意起声音就会没完没了,连前面成田同学踩在草丛上的声音,都有莫名的粗暴感。
……他虽然一派轻松,会不会其实在生气?我心中这样的不安,让话变得更难说出口了。
走在夜晚的山路上,要是发呆一下子便会迷路,没有多余的心力让我陷入消沉。我是默默地、在没志气而造就的静默之中,肃然地前进。
此时,我突然察觉,抓住成田同学的手。成田同学走路的势劲颇强,因此没有马上停住,我也被拉着往前倒后才停住。
「?怎么了佐佐原?」
「往那走去是河川,洋馆在这个方向。」
看来成田同学只注意着脚下,在追着芳花小姐的来程中没有意识到的岔路上搞错了。
「啊……不好意思,多谢了。」
「不会。」
成田同学对我表示感谢的神色与平常没有两样,因此我的担心全是杞人忧天。安心感让喉咙松弛,呼出淡淡的一口气。
「这么说来……」
成田同学看着被我抓住的手腕,开口说道。
「妳看,取得平衡了吧?说谎的人与诚实的人、粗心者与慎重派。」
……的确,就像刚才成田同学说的,这次是我拉住成田同学让他停下。看成田同学的样子,应该不是故意的。比较像是突然想到,而将两件事兜在一起。所以是自然而然的发展。
我变得更加害怕,开口问他。
「……这样子,真的好吗?」
「当然是一个人什么都做得到的话最理想……不过这该怎么说。」
成田同学思考着——思考的同时,他迈步向前。我也放开手跟了上去。成田同学陷入思考之中的话语,宛若与路况不佳而变得不稳定的歩伐连动着,一点一点地重新开始。
「人类的眼睛,只看得到前面对吧?虽然用镜子就能看到后面,不过这样必须用镜子遮住前方,所以与转头没有差很多。不过,旁面有另外一个人帮忙看着后方的话,就能看着前面也能了解后面的状况,因为别人会告诉我。人类有语言可以传递事情的详细内容。
我想事物的看法也一样。不管是视野多么宽广的人,也可能想不到反面的思考。不过相似的人视野则会重复,就算互补也没有什么意义。而对事物看法不同的人,一般来说会马上吵起来。
而对我来说,佐佐原就是这一点好。不是勉强地留在我身边,但是想法与感受都完全不同。所以,可以补足我看漏的部分、可以责备我的思考不周。
要是我也可以成为佐佐原的这种对象——」
我听着成田同学的话,想起来的却又是松宫同学的话。
「真一郎是个很方便的家伙。」
真的是这样。而且到了这一步,也不会是我的误解了。我对成田同学这么执着,一定是因为他的人格对我来说实在太方便了。我下不了决心时他会拉着我、而且还会不断地犯下用歪理来肯定我的消极性这种错误。
也就是说,我只是因为没有他会很困扰,所以才追着他、害怕他去了别人的身边。我想松宫同学想说的,就是这些话。
一想到这些、脑中一旦充满这种想法。
宛如身体核心消逝的感觉,让我绊到了脚步。虽然没有跌倒,不过却让我半蹲着停下脚步。
步伐不稳时的视野摇晃I让我似乎迷失了什么。但就算这么想,我也不知道失去了什么,失去的东西无法取名字。宛若四面八方无限宽广的树丛,将我的所在、心灵的处所吸收并隐藏起来的,虚脱感。
成田同学边前进边继续说着,不过马上察觉有异而回头,对我伸出手。
「妳没事吧?」
他的手映入眼界的瞬间,我反射性的——习惯性地紧紧握住他。
「——好痛!」
「啊,抱歉……」
我连忙道歉。抓住手的时候指甲刮到他,让成田同学的手腕留下小小的伤痕。虽然没有深到出血,不过沿着伤口浮出了一条红线。不过,成田同学一派轻松地挥挥受伤的手。
「没事没事,昨天被拥心口还比较痛。」
……被槌心口是怎么回事?大概是疑问浮现在脸上,成田同学不知为何慌张地说「只剩最后一段了」而走掉了。
我也追了上去,不过并不着急。成田同学原本就走得不是很快,现在还要踏开草堆前进,马上就能够追上他。我现在才发现,他为了让后续的我易于行走,前进的同时会把看似会剌伤脚的草排除。
我带着一些残余的空虚感前进,偶尔会看到成田同学手上的伤。

指甲。
伤痕。
证据。

——我喜欢写字。
在与自己的心同样一片空白的纸上,用黑色描绘轨迹,使其产生意义。写上字的纸,会受到字所束缚。原本可以有任何发展的完全性被玷污,而被挂上黑色的负担。相对的,纸被刻上写过一次就再也无法重现第二次的意志,而从白纸这团无个性的迷雾中被救了出来。就有如在店里买的文具,写上持有人的名字后,就会成为那个人的宝物一样。
所以,对如同白纸般的我来说,写字这个行为,也许就像是被镜子分割一样。也许是以伤痕玷污自己空虚的心灵、藉以确保自我的行为。
而现在,我也为了在成田同学的手腕上写下伤痕,而让酩酊的内心稍稍冷静下来。我似乎想起了遗失的东西是什么名字。当然,我对成田同学感到很抱歉、内心隐隐作痛。不过……

这股疼痛感,就有如糖精一样地死甜。

回到洋馆,与成田同学道别,我一回到房间,就看到仙波同学与我出门前一样地看着书。与之前不同的是,原本躺在床上、现在变成了盘坐,并且面有难色地瞪着像信纸的东西看。
「我回来了。」
她对我的话没有反应,只是凝视着摊开的信纸。
「……发生了什么事?」
我开口问她。看来她不是没发现我的归来,将打开的信纸递了过来。
「……这夹在那本日记里面。」
我接过来之后吃了一惊。纸上写的文字笔迹与白天我看到的日记酷似,但是与日记中特殊的文章不同,用着我们也能轻易阅读的平易写法。不过文字之中曝露出与日记同样的习惯,看来应该是同一人写下的。我疑惑地歪着头,开始阅读。
半夜,我进入镜座,进行勤务的同时所想,是此后,这镜子应该如何处置,受到一族血缘祝福,并带来繁荣的镜之力毋庸置疑地伟大,我对继承这镜子当然也抱着自豪。不过,时代的转变为镜子与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坏影响。几乎只能说是诅咒。为了避开这诅咒必须放弃镜子,然而现在的寄弦失去镜子,将会难以度过大难的时代吧。为了保身而使得一族全体陷入危机,这是不能容许的。如果镜子的诅咒会毁灭寄弦的当主的话,这也是命运,顺其发展也许是我们应当背负的诚意。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遇见了冬生,与他深交之后,一度放下的迷茫再次捉住了我。结婚、剩下小孩、或说是生下女儿,之后便轮到女儿要继任当主,成为寄弦。冬生是分家之孩,因此女儿的性质极有可能与历代当主相仿。这么一来,被诅咒的便成了我的女儿。就算我自己死心了,不过我能逼女儿、还有会因为诅咒而失去女儿的冬生死心吗?
所以我将此文纳入镜座。
我的女儿,如果看到此文,那么妳的生命就交由妳自己决定。如果妳选择了生命,那便亳不犹豫地杀了我们。这样一来诅咒的影响就会降到最低限度吧,当然,妳也有权利与诅咒一同接纳镜子,不过务必慎重。对我们的认知来说,诅咒原本是不必要的,是在环境变化之中产生的镜子异样,却仍然无法抵抗、无法成镜而死去。
尚未谋面的女儿、我的女儿啊。可以的话使杀了我们。这是妳可以与冬生长活下去、最为确实的方法。我之中有反对者,妳之中也会有吧。不过身为妳的母亲,我总是最优先考虑到妳。
请务必贤明议对。

……………………
远比与其他记述法特殊的部分易读的文章。不过我仍然完全不懂其中意义。
「……这是怎么回事?」
上面写了些诅咒或是杀死等等相当不和平的字句。而且收信人是自己的女儿,那就是写给芳花小姐的信。
虽然不知道这是几年前写下的信,不过芳花小姐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而芳花小组在交出这本日记时,曾经暗示日记与母亲的死有关系。如果她像这信上所说地死去,那么寄弦雏菊的死因是诅咒吗?还是……
我脑中闪过了没有镜子、扭曲的洋馆所带来的压迫性空虚感,在阳台上看到、消失在夜晚森林中的芳花小姐身影,还有在那书库中突然消失的事实。
……诅咒是什么意思?杀死又是什么意义?但是无论如何,这洋馆与当主的女性们,似乎受到某些超乎我们常识的构造所囚禁。
芳花小姐,在仙波同学身上追求些什么呢?

我只能呆立,看着笔触中渗着慈爱感的日记。


Relation•仙波明希

有件事情十分肯定。就是我有麻烦的妹妹与超级讨厌的男人,这几个月来不愉快的事情,九成以上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学校进入暑假期间,我总算能够与其中之一,成田真一郎拉开距离了。与妹妹虽然不能切断关系,不过她也算是考生的一员中的垃圾中的耻辱,倒不会整天吵吵闹闹。我原本应该得到了颇为安稳的日子。
事情开始有异,是在假期开始不久。妹妹露出不自然的谄媚笑容来到我的房间,开始讲起打工云云。一开始觉得我的生活好不容易恢复宁静,她在胡说什么,不过听说是她的朋友很有钱,而且需要人手去帮忙整理她山庄内的数据。
我对私人拥有的书库产生兴趣,加上休假前打工的店倒了,让我手头吃紧,虽然觉得有鬼却还是答应了。虽然只要不搞错讲究法,读书可以是很廉价的娱乐,不过资金当然是愈多愈好。妹妹欢欣鼓舞地打电话答应朋友,她手机上的黑猫吊饰看来颇危险。
顺带一提,妹妹为了让那位成绩优秀的同学教导念书,顺便以帮佣的名目跟来了。虽然看起来她并没有花时间在念书上,不过反正无所谓。
有所谓的,是在我们前往的山上洋馆,那些人——我最讨厌的人、跟讨厌的人,还有搞不太懂的人这三人组也跟来了。这么一来与学校吵吵闹闹的日子有什么两样……不过似乎不只如此。

寄弦芳花。
第一次见面时,惊讶于她黑色洋装配上黑色和服这种奇特的打扮,不过聊了一下,出乎意料地是位颇沉着的孩子。不过再进一步认识之后,就知道这位千金大小姐只是在扮猪吃老虎。毕竟她是我那妹妹的朋友。
那天早上,芳花小姐半强迫地交给我的奇妙日记。不但文体奇妙,不知为何执意逐字记录日常的内容也让我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看到平易近人的文章,却又写着什么镜子的诅咒、杀死自己等等鬼扯的内容。
恐怕芳花小姐想要我解开的谜题,与那段讯息有关。说实话,我的感想只觉得是她身为寄灵术的末裔所以接受到了什么电波,不过既然她特地出题了,那么应该有什么解答……在这状况下合理的解释存在吧。
而且,大概也与这没有镜子的馆,却称为万镜馆的理由有关。
……不过最大的谜题是,为什么要我来解开?她将日记交给我时的态度似乎是当作余兴节目,不过从八成听过妹妹描述而针对我的个性强行推销、到特地跑来浴室确认进度,她对这普通的游戏有着超乎想象的执着。
让我已经混乱的头脑更加混乱的,是今晚佐佐原同学他们外出时目击到芳花小姐,并且在书库跟丢了。又不是昭和的神秘侦探小说,居然在奇妙的建筑物里神隐,这玩笑真是开大了,这样有什么意义吗?想起芳花小姐那柔软的超然态度,也许有意义、也许没有。
从佐佐原同学与成田带给我的情报、日记的内容、我听闻到的本馆奇态之中,似乎快看到寄弦当主的真面目了,却又看不见。
寄灵术的末裔、千里眼、人称吸血鬼的少女——寄弦芳花。我在这洋馆的期间内,能否回答她的问题呢?
——想着这些事,我翻来覆去无数次。
隔壁床的佐佐原同学已经熟睡,苍黒的寂静之中传来安稳的气息。昨天晚上也一样,这女孩睡觉时相当安分。在隔壁房与会长睡同一间的妹妹打呼声虽然不大,不过睡相却有够差。
佐佐原同学向我提到在书库跟丢芳花小姐时有点亢奋,不过一上床就睡着了。她说过自己基本上没有熬夜的习惯,看来原因就在这里吧。
从隔壁床看不到佐佐原同学的睡相。虽然听从她担心半夜跌倒的意见,所以没有拉上窗帘,让月光可以从开启的窗户照射进来,不过没戴眼镜的我可视范围非常狭窄。戴上眼镜也许就看得到,不过我没有理由非看不可。佐佐原同学不知道在作什么样的梦。
与她认识将近四个月,还是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特别是对异性的喜好简直神秘。今天晚上听说也被成田带到森林里,在阴暗的书库中四处走动。真是乱来,这洋馆已经很奇怪了,竟然还追着洋馆主人在不熟悉的森林里徘徊。
我又翻了一次身。毕竟我习惯熬夜了,仍然无法入眠。来到这里之前的夜晚一直很闷热,让我无法入眠,不过山间的夜晚比街上凉快许多,应该会比昨天容易入眠。
上一次熟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说不定要回溯到那一天。初夏时分,我发烧而躺在资料室桌上睡着的那一天。
一想起来,不知道为何变得更难入眠了。
怎么回事。
好热。

思考、不思考、想睡、睡不着,全部都令人烦躁
我好想要那天的感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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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huan10004 于 2013-1-22 07:16 编辑




第三章•一直住在城里



之后听到——
寄弦芳花的母亲,寄弦雏菊,她是有留下记录的一族当主之中第一个恋爱结婚的人。对象是名叫冬生一朗的青年,是雏菊女士高中时认识的。冬生氏当时是大学生,并且是位未来的医生。身体孱弱的雏菊女士常常请假,定期去大学医院看诊,他俩于是结缘。之后,知道冬生氏其实是远房亲戚,使他俩变得更加亲密。
先有好感的似乎是冬生氏。改名为寄弦一朗的他,即使到了现在只要一喝醉,就会小声地讲述第一次见到亡妻时的感动,不断地念到宴会结束。
他表示「某首诗提到『恋爱的闪电』,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笑了,以为诗人都没有羞耻心。不过,直到我遇见她,我才正确地了解这句话的意义。」
看来对深爱的女性那盲目的崇敬,被参先生正确地继承了。
先不管这些,他俩的结婚,当时受到一族的强烈反对。似乎是冬生氏的家在寄弦血亲之中算是家格低劣的,因此他们的羁绊在把习惯当做金科玉律的旧家之中,并不受到欢迎。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贯彻恋情。冬生氏承诺放弃医师之路,进入寄弦的集团企业,雏菊女士则用被称为千里眼的洞察力,十来岁便从许多危难之中拯救了企业。之后,说服老人们相信让冬生氏入籍本家才是寄弦长久之路。
不过之后,雏菊女士只对女儿芳花小姐这么说过。

「那是骗人的。我们也有想打破镜子的时候。」

……这本日记,是芳花小姐的母亲,寄弦雏菊女士,在决定与后来成为丈夫的人结婚前后写下的吧。
我合上总算看完的黑皮日记,躺在自己分配到的床上。
滞留第五天的下午。佐佐原同学他们在书库跟丢芳花小姐后又过了一天半。数据整理的工作方面,昨天便已经完成馆内作业,明天开始就是粗重劳动,要把搬去书库的书运出来。量并不是很多,就算帮忙整理留在馆内的部分,也会空出不少时间。
现在是吃完午餐后的自由时间。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
总之,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刚才佐佐原同学还在,不过她说要去讨杯茶,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果然独自一人感觉比较自在。虽然佐佐原同学是算是很好相处的对象,不过在寄宿的密室里两人独处大半天以上,还是会有压力。自从上国中之后,我连与家人之间的距离都没有这么接近过。
我会在学校瞪着设施图找出研究大楼资料室,也是为了想确保独处的时间。虽然闷热是颇大的问题,不过只要忍耐,就可以得到兼备了堆满书的空间、宁静、距离厕所不远等理想条件的房间……可是。
那家伙的出现,让一切白费了。
思绪流往坏的方向,让我不禁咂嘴。
同时,也许是负面思考招来负面事态,门板随着晒嘴声一起打开,威胁个人安稳的恶魔双壁之一出现了。
「咻~~!衣物终于洗完啰明希——」

啪。

我反射性地抛出的黑色马头装饰品——就像放大的西洋棋骑士——在她的额头上反弹。我俯瞰着仰倒在地上扮成和风侍女的妹妹,发出冷淡的声音。
「记得敲门,还有不要大叫。」
「好……好过分……这样太过分了明希……」
虽然带着哭声,不过妹妹仍突然站了起来。尽管额头红红的,却没有一点伤痕。我妹妹还是这么顽强。
「……还有这马头是什么……真是可怕。明希妳砍的吗?」
哪可能啊。
「那……什么事?」
妹妹揉着额头捡起马头、我是说骑士的装饰品,用恨恨的目光看着我。
「来到这里之后都没什么机会讲话所以我才跑来啊。简单地说就是,诚意。」
「不用了去哪随妳高兴快滚。」
「妳这矮冬瓜说话怎么这么冷漠啊,难怪妳也会被砍头喔。」
妹妹抱着马头,语带讽刺地质问着。然后她瞄了我一眼之后——马头掉到了地上。
她呆滞地张嘴看着我。我疑惑地歪着头。
「?什么?」
「什么个鬼啦!妳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我才叫她不要大叫的……同时我低头看向自己。因为没有镜子,所以能看到的只有胸部以下。
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太热又懒得换衣服,所以我把配发的和服穿得松散了点。
「简直像是时代剧被恶代官抽掉腰带后的村姑嘛!」
听她这么一说,看起来是颇像,的确就是这种状态。
不过天气这么热,何必吹毛求疵的……
「有什么关系嘛。」
「还自演恶代官喔!」
妹妹用两手抱着头感叹。
「令人绝望!无计可施!叫别人要敲门不要大声喧哗,自己却这么不检点!」
……啊,刚才丢掉的袜子到哪去了。要是弄丢可就麻烦……啊,掉在佐佐原同学的床下。
「没在听!」
她跑来我耳边大叫,让我烦闷地皱起眉头。
「妳很啰嗦……又没关系,现在是自由时间,而且又热。」
「我说妳穿成这样的话——」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不过似乎突然察觉什么似地中断了。
然后态度一变,装出耍小聪明自以为懂的表情点着头。那表情给我的烦躁感跟不好的预感,让我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喔喔……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嗯嗯……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会全力为妳加油的。我还以为妳还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原来还是有成长啊,我对妳另眼相看了。」
……………………
我咬牙切齿、为自己的臼齿坚固表达感谢的同时,发出连自己都觉得温柔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我想我九成九九会在狂怒之下给妳一顿激烈的教训,妳要是想死就尽管说出来没关系。」
妹妹闭着眼睛,用宛如洋人的动作耸耸肩,她似乎没看到我的表情。用开朗的声音回答了。
「咦?就是妳打算用那身打扮进行诱惑吧?刚才我还在大厅跟其他人说话,我去叫噗啊!」
受到与黑色成对的白色马头直击,妹妹第二次倒下。

——数分钟后。
妹妹哭丧着脸正坐在地上,我则坐在她面前的床上。
「刚才的玩笑话我就不再跟妳计较……」
我咳了一声,将半开的和服胸口拉起。这是为了端正威仪,没有其他的意义。
「我有话想问妳。」
「好的……什么都随妳问……所以不要再欺负我了……」
「那不是欺负,那是调教。」
「妳好歹说是管教吧……!」
妹妹难过地叫着,不过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看来使用手机放大镜「把看习惯的东西扩大让人盯着看到不舒服的拷问法」奏效了。
这种教训做个两三次就会免疫了,所以我必须随时思考新的精神攻击法,不然没办法跟这妹妹象样地沟通。
「芳花小姐她在学校是什么样子?」
「?芳花小姐?明希妳喜欢女孩子啊?」
「接下来拿书库铁卷门附近大量的潮虫尸体来放大好了。」
「我开玩笑的嘛……」
妹妹叹着气,老实地回答。
「呃,其实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反而算是不太显眼的类型。当然因为她太可爱了所以一开始受到注目……不过该说她刻意保持距离吗。学校行事她总是去担任支持,刻意不想引人注目,也没有参加社团。第一学期结束时——啊,我是升上三年级才认识她的——她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是普通同学。
当然,我这朋友就不一样了。」
私生活不放入特别要素……是特地调整为无个性的生活吗?总觉得跟这洋馆的隔间从哪里进入看起来一模一样有关系,是我想太多吗?
接下来是下一个问题。
「把我跟那三个人叫来是为了什么?找其他人也行吧。」
从第一天吃晚饭时,我就开始抱持这个疑问。
不过不太思考的妹妹,对我这个问题感到很讶异。
「嗯……?妳问我为什么……只是我平常聊天会聊到受羔羊会的大家照顾,然后不小心也讲到了明希,所以她才会有兴趣吧。」
「兴趣?」
「嗯。芳花她自己虽然避免醒目,不过她常搭话的人很多都是怪人。除了我以外。所以她对充满个性的大家颇为中意吧。」
妹妹总是用感觉说话,让人不得要领。不过——
「她特别说想见明希一面喔。芳花她也常常读书,也许有共鸣感吧……啊,还有,她说过也想一起见到成田同学。」
……是为了让我读这本日记吗?不过,为了什么?而且她期待得到什么样的解答?还有……一起见到成田是怎么回事?
从芳花小姐那听来的寄弦家历史与日记的内容,还有浴室里芳花小姐的言行来看,关于寄弦家当主是什么样的存在,已经可以隐隐做出假设——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太夸张——不过,我仍然不懂芳花小姐的想法。
所以,我建构的想法有可能从基础就有误。因为我的预想要是正确的,那么便不可能让其他人观看日记。
……又或者是,这就是她给信上所要求「杀了我们」的答复?
不论如何,我对自己的假设没有自信,一如往常。羔羊会的事件我也只是随便听听,并拼凑起空论。
然后……也是一如往常地,成田真一郎追寻着这件事的解答。从拿那日记那天早上的状况看来,他又在发挥他的鸡婆。不过那男人奇怪的直觉很敏锐。在羔羊会上,他也曾经察觉我没察觉到的部分而将结果翻盘。加上妹妹的证言,说不定是芳花小姐的烦恼需要成田动手。
这样的话……这还真是一如往常的状况。
我不禁低头看着被我拿来靠手的枕头。看起来就是高级品的枕头,柔软的触感极佳,体重一压就整个沉下去。不过现在,我却想念起放在家里的香菇型抱枕那茫然的眼神。
「……明希。」
我做出思乡的标准动作陷入沉思,而妹妹按摩着开始麻痹的脚向我开口。
「我可以不要正坐了吗?」
我一副倦怠地出声。
「妳还在啊。真不会看气氛,快点消失。」
「太过分了吧!?妳对唯一的妹妹这样太过分了啦!」
咕……不要边鬼吼边黏过来。
「来玩嘛,跟我玩啦,芳花跟大姊正聊得开心让我好寂寞喔。」
「谁理妳……妳不要突然想起来才跑来撒娇——唉唷,不要黏我!有够热的!」
为什么我来到深山里的洋馆还得跟妹妹玩摔角啊,而且妹妹体力还比我好。触感十足的床铺被压得下沉,让我没办法顺利推开她,在咂嘴的同时,我也不停地冒汗。
「我懂啦,明希很寂寞喔。看到可爱的妹妹整天跟芳花还有大姊卿卿我我,心中嫉妒的火焰熊熊地燃烧着……所以心情才不好对吧!」
怎么可能。
……不管谁、跟谁、卿卿我我,半夜幽会、都不干我的事。
就在我想这样大吼时,突然有人敲门。我把差点叫出来的话吞了回去,却因此反应晚了一步,妹妹脊髓反射地抢先回答。
「请进——」
「嗯?佐藤也在啊。」
敲门的人很老实地乖乖取得了许可,打开了门。
「喂,仙波,芳花小姐问妳要不要来大厅聊聊。佐佐原也——」
进门的成田真一郎,此时才察觉我们的状况。
我在床上被有如猴子的和风女仆压住,我想推开她而扭打成一团。结果原本就已经松弛的和服,比起刚才的模样——妹妹所谓的「被恶代官抽掉腰带后的村姑」状态——更加地零乱。
以前全家去旅行时,我曾经在渔夫小镇近距离看过煮熟的章鱼,可说是整片鲜红。而现在的成田脸色,就跟煮好的章鱼一样。
「抱、抱歉!」
他用力地道歉,并且毫无余裕地将门关上。
之后过了三十秒左右,再一次道歉的声音「真的很抱歉!」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并且接着说「我什么都没看到!」然后脚步声逐渐远去——
「……………………」
「……………………」
我俩僵在原地,此时妹妹露出谄媚的笑容,心虚地开口。
「……有什么关系呢?」

是没什么差。不管被谁看见什么样子,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特别是、特别是没有比那男人更不重要的对象。
不过,还有另一句话——一码归一码。
我被自己无法控制,有如岩浆般的物体烧灼胃部,使得我紧紧抓住床边的马头。
啊,当然。
我拿的是沾了血也不醒目的,黑色那一尊。
妹妹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万镜馆。

在发生这种鸟事的那天傍晚。
我来到书库,独自一人。虽然严守着奇怪的习俗,不过万镜馆的规律极为松缓,自由时间中真的非常自由。我大摇大摆地离开洋馆,都没有人发现。而我也不知道其他的人在做什么。
夏天的夕阳将天空照得赤热,让云层融化了。这天空光是看都觉得满身大汗,不过茂密的树木化为天盖,让我的身体沉在影子里。虽然不热、不过也不算凉快得舒适,令人觉得有点烦闷。
我打开书库的门,进入室内。门没有上锁,因为白天我跟参先生借钥匙,与会长一起来到书库时,刻意不上锁就回去了。
有些东西,我想独自调查看看。
原本以为关上门就会变得一片漆黑,不过光线从通气孔照射进来,因此视线意外地好。光从天花板附近的换气扇照进来,有如鲜红色的薄刃,看起来颇为不祥。
因为是擅自溜进来,让我不敢开灯,并且接近货物用升降梯。
前天晚上,听说进入书库的芳花小姐消失了。虽然有可能她根本不在书库,不过这么一来锁为什么开着便显得很神秘。另外,佐佐原同学说的提灯型电灯,在我今天来时已经不见了。可是,前天晚上佐佐原同学不管怎么找,都没找到芳花小姐。
如果芳花小姐有藏身之处,那就只有这座升降梯了。
不过,这样也有问题。这座升降梯为了安全上的考虑,不会自动关上门。必须按下操作盘上的按钮。就算箱体里有人,也没有关上门的手段。而且,如果升降梯启动的话,那么箱体目前所在楼层的按钮应该会亮起。现在「1」的按钮正亮着,在暗处颇为醒目。然而前天晚上那两人都没有发现。
按下操作盘的「开」之后,纵开的铁门重重地滑动,露出箱体。里面与之前看到的一样,是一点五立方公尺的平坦空间,要说哪里奇怪,就是做过降低反射的表面加工吧。
我尽可能慎重地进入内部。体重一压上箱体,稍微下沉的感觉让我捏一把冷汗,不过似乎是缓冲设计。虽然颇小台,不过好歹是货物用电梯,凭我这种程度的体重不可能有影响。
我的身体轻而易举地纳入箱体中。这样看来芳花小姐要搭上也没问题吧。问题是怎么关上门——我环顾了箱体,不过比书库里更加阴暗,摸不着头绪。
此时我突然想到,这里是万镜馆的附属设施。还有这台升降梯的外框装饰得有如镜子一般。
——镜像的深度会反转,想进入里面则得后退。
我靠直觉回过头,在外侧操作盘的内侧相对位置摸索——指尖碰到了不是铁板的触感。一用力就微微凹陷。看来与操作盘上的按钮一样。在内侧成对的操作盘——意思是这里是镜子之中吗。
我反射性地想按下去……突然回神了。
「我在干什么……?」
我不禁咒骂自己。不管这书库有什么机关,都与我无关。我承认这令人十分好奇,不过不足以让我冒着风险去按下用途不明的按钮。一弄不好,我可能会被关在这笼子里。自己去冒这种险,这不像我会做的事。
不过。
那么,我又为什么一个人在做这种事——因为我听到了。从佐佐原同学那里听到了芳花小姐半夜会独自外出,并且在书库消失踪影。
而我却不在现场。
……我心中洋溢的这股感觉,是焦虑吗?真是奇怪,我怎么可能会害怕被抛下、被孤立呢?可是……
这种变化,如果是缘自那令人茫然容易迷路的无镜之馆——那么只要不解开谜题,我这心中的不快感就无法散去。
我思考到此,静静地承认。理由已经找够了。
我一口气按下指尖碰触到的按钮。心里想,这样子简直跟成田真一郎没两样。

叩……纵向的铁门有如下颚般地关上。被关在狭窄空间里所听到的驱动音,因为回响而比在外面听到时大上好几倍,音量大到足以称为巨响了。光线随着门关上而变少,最后光线完全被咬断,落入完全的黑暗之中。我不禁想到,进入棺材的人是不是也会像这样被夺走光芒。
不过,门彻底关上,陷入完全的黑暗与寂静也只有一瞬间——
「咦?」
我倒抽一口气。
箱体马上大大地晃动,开始下降了。棺材正确地埋入地下。内脏浮起来的感觉让我膝盖一软,有如前滚翻失败时一样地跌坐在地上。
伴随着些许振动缓缓地下降的箱体,不久之后发生第二次的剧烈振动,铁门随着上下开启。没有光线照进来,看来外面也是一片漆黑——想想也对,毕竟是地下。



门完全打开之后,我稍微等了一下,看起来并不会擅自关上。升降梯的外头也是一片寂静,虽然感觉不到危险,不过黑暗的空间压迫着身体。
我拍拍沉重的腰站了起来,带着颤抖的下半身走出外头。冷气吹在脖子上,让我起鸡皮疙瘩,冷到令人觉得地上正值盛夏是骗人的。
一开始暗到什么都看不见,不过眼睛习惯之后,开始看得到身边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我在升降梯旁找到类似按钮的东西,肯定是电灯。我会这么确定,大概是对黑暗的不安,化为强烈的渴望侵蚀了我的头脑。
不过那正好就是照明的开关。滋……天花板附近传来一道通电的杂音,照亮地下的样貌——
「……这是什么……」
好宽,很明显地有地上书库的几倍宽。不过设备相当不佳,墙壁是曝露的土块,用木材及某些药品固定住,地板铺满橡胶垫,天花板有附保护框的电灯泡……简直有如矿坑一样。让我直觉这里不是书库的地下室,应该是先有这地下洞窟后才在上面盖书库。
书架占去这广大的空间的大部分,而且看来比地上的更大、更坚固。
不过,这书架的异常之处不在于设备上的不平衡,而在它的内容、书籍本身。与地
上的书不同,露出书背直接放在架上的书全部都是黑皮装订……看起来就跟现在在我房间里,借给我的那本曰记一样。
而且眼前所见的书架全部被同样的书埋没。一柜便可容纳数百本书的书架,有如蜈蚣般延伸到不见尽头的洞窟深处。
我试着从身旁的书架抽出其中一本。封底写着「千世三百五十二」,装订也与那本日记几乎一样。我一打开,剌鼻的味道便熏得让我流泪,也许是强烈的保存剂。即便如此,纸张边缘也宛如被翻过几十次一样地磨耗。
而内容……用古式的书体记载,让我只看得懂一半。不过,就看得出端倪的部分来看,与我辛苦读完的日记一样,内文充满异常仔细的日常描述。
我将书放回架上,走进洞窟深处。看到同样黑色封面、不过是线装的轻薄书本平放着。我从其中拿了「目利一百一十五」,并且翻开来看。而第一页用比较易读的字体写着「喜智 重抄本」。不过之后仍然是一连串扭曲的字体。这似乎是近代以前的书体,我完全无法解读。
「……这全部都是『日记』吗?」
之后,我随手抽起几本检视内容,全部都是奇怪书写法写成的日记。书背上写的「千世」或是「目利」,以借给我那本日记的「雏菊」为例来说,应该是历代当主的名字吧。
代代的寄弦当主每个人都写出那种奇怪的日记,要是原版书无法保存了,后继者就会重抄,并保存到现在。而收纳日记的土地,包括这座洞窟在内都是「万镜馆」。
而现在的万镜馆主人,是我妹妹的朋友,捉摸不定的国中生,寄弦芳花。
我感觉到身体在颤抖。不只是因为这个洞窟的寒意,而是对保存这么大量、而且还在持续增加、并度过漫长历史的寄弦一族感到恐怖。
这超乎常理的「量」压过了理性,使我的身体颤动。
然后,在这无尽的书库一隅,我在其中一个还没有填满一半的新书架上,看到写着「芳花」的成堆曰记。

要回到地上,与降下时的操作是一样的。
我离开书库,原本猛烈地烧灼天空的夕阳即将下山,快到晚餐的时间了。
得快点回去……我用在异常的空间里接触了大量纸张与文字、而显得呆滞的头脑茫然地想着,并迈开步伐。脚底已经习惯橡胶垫的独特步行感,踩在草丛上的脆弱感觉反而令我感到不协调,而没有现实感。
……是我过度沉浸在文字之中了吧。接触书本的时间与平常差不了多少,不过被那么大的量、那么异质的内容环绕,这还是第一次体验。
我心神不宁地起步,此时听见虫的声音。夏天的虫,因为生命短暂所以全力鸣唱的虫声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怎么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回事?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这太奇怪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为什么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声音全变状声唧唧唧淹没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变成文字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不行唧唧哪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冷静唧唧唧唧唧怎么了?唧唧唧唧唧不对唧唧唧唧唧是声音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虫的声音!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想起来唧唧唧唧唧加以定义唧唧唧唧唧川边唧唧唧唧唧佐佐原同学唧唧唧唧唧歌、突然地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像雨唧唧唧唧唧一样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蝉的……
「蝉!叫声!充满!整片森林!」
我大吼着。用极为单纯、简短的语言,不过全力地——全力地,加以定义。
这么一来,从远方响彻耳中的蝉鸣声,回归原本的形式。
——听到的声音在脑海中逐一状声化……化为文字埋没所有意识,淹没到无法做出其他思考。也许我在深静的地下调查着写法异常烦琐的书本,使得自己对事物的认知方式也发生了异常。
我想起芳花小姐在浴室中说过的话。「语言不过是将自然切割、并且加工成为得以认识的工具罢了。」而我刚才,陷入无法如往常一样切割事物的状态。平常会下意识地封装成「蝉的\叫声\充满\整片森林」,并将认知简略化的语言失效了。
……不知不觉,我对事物的认知受到那本「日记」侵蚀。察觉到这一点,让我有如呕吐般弯下身子。不是反胃,而是不快感从胸口逆流而来。
四面八方传来的蝉鸣,有如胶糊般缠在全身上下。我摇摇头,继续迈步前进。任何人都可以,我想找个地方,有认得我的人的地方。

我回到洋馆时,大家已经集合在晚餐桌前了。妹妹对最后出现的我碎碎念着,不过平常令我不快的话语,现在反而让我冷静下来。也许是因为我想起来到这间洋馆之前,对我自己的定义。
不过,看到芳花小姐静静地微笑的表情,又让我内心不安。虽然她没有做什么,不过看着她的脸,就让我感觉到那庞大的日记质量,使头脑沉重不已。
「妳怎么了?没事吧?」
对面的成田出声关心我,不过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回以讽剌。

隔天上午。
休息一整晚之后,不安定的精神冷静许多。吃早餐时总算能与芳花小姐一般应答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排除这洋馆带给我的压迫感,不过得集中精神暂时忘记。
就在今天,工作即将完成。

结果,从阁楼里要搬往书库的资料总共有十二个纸箱份。会长把其中三个放上置物室里搬出来的手推车,总共来回书库四趟。
而现在,正在进行将纸箱搬上书架的工作。
不过,到了此时,几乎没有我与佐佐原同学的事了。只需决定要放到书架上的哪个位置,并且用麦克笔在箱旁写上位置编号。而将箱子放进架上的粗活就由成田与会长处理。
必然地,在他俩将箱子搬上书架时,我与佐佐原同学两个人便闲着没事。我们一同蹲在那座升降梯旁。
「总觉得不好意思,把粗活都交给别人做。」
态度认真的佐佐原同学说道,并且看着会长用有如篮球动作般华丽到多余的动作,将纸箱放上书架。虽然他们在视线之内,不过有点距离,对话应该传不到他们耳中。
「这叫适材适所。佐佐原同学不就在制作清单时帮了很大的忙吗。」
因为得在没有计算机的传统环境下制作目录,这便是擅于书写的佐佐原同学发挥的时候了。
「计划时程则是仙波同学最拿手呢。」
就这意义上来说真是均衡的成员。不过跟这些人取得均衡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该处理掉的东西也装箱完毕了,这里的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呢。」
「还剩下明天一天。」
「这样也许刚好。我来之前看一周预报,明天会下雨。」
这样还真是侥悻。如果得在大雨中进行搬入书库的作业,那可得花上今天的几十倍劳力。我们肯定会像现在汗如雨下地搬起纸箱、递给会长的成田一样,全身湿答答的。
我不经意地看着有如捣麻糟时负责翻动的人一样,辛勤工作的成田真一郎。
「听松宫同学说——」
佐佐原同学突然提到这个名字。她说的松宫同学,是指成田的青梅竹马兼天敌吧。因为没有什么接点与利害关系,我没有跟她说过几句话。不过不知为何,她的脸和声音我都记得很清楚。
「成田同学对我来说,是很方便的人。」
……说真的,我不太想聊这个话题。
如果这种时候能保持沉默的话,之前我也不用听黏土兔子的故事了吧。后悔、叹息。不过,今天我也响应了她。
「这讲法真是暧昧。」
「是啊。」
不过倒是不难懂。佐佐原同学具有独特的感性,从小时候起就与周遭无法配合,而经常被孤立。不过她也没有因此度过孤独的幼年期,反而年纪小小便学会扼杀自我,加入周遭的圈圏之中,而她不突出却美丽的容貌也帮了她一把。这样消极的处世手法似乎成功了,并且成为佐佐原同学至今与人交流的基础。
不过成田真一郎就是无比地好事。虽然他自以为是常识人,却对超出常理的事物抱持强烈兴趣。比起佐佐原同学乖巧的外表,她偶尔透露出的古怪内在才更吸引着成田,所以成田想引出那一面。
「不过,仔细想想也有让人同意的部分。被那个人牵着手,我好像就能抵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后,对已经把压抑自己当成理所当然的佐佐原同学来说,成田这样的人格更是良好的诱因。
「不过,这样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她这样问我,我也答不出来。
佐佐原同学她自己也思考着,下意识地抓了一撮头发贴近鼻头。那是她夏天就有的习惯,就像余兴表演「胡子」一样。不过她马上放手了,大概是闻到头发味道与往常不同,一下子回神了吧。她放开的黑发落了下来。
「是不是只要方便、利害相符的人,不管是谁对我来说都一样呢?而且要是我抱着这种念头去与他人交流,这样好吗?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却想不通。」
佐佐原同学的话说到此,暂时结束了。
……………………
我的手自然地握拳,戳揉着太阳穴。这女孩怎么这么……该说她认真、还是墨守成规……
孩提时期便对自己的心灵种下不信任感的佐佐原同学,有把普遍而明快的判断基准、利害关系与固定的心理模式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倾向。不过这样,就跟希腊神话中的普罗克洛斯提斯之床一样,依照床的尺寸去把躺的人身体砍断,肯定会有所牺牲的。
话说回来。
「为什么找我聊这个?」
「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聊。」
「这些话妳该去找会长之类的人聊吧……她应该很喜欢。」
「这我有想过,不过会长这几天样子也怪怪的。」
「就算如此……唉。」
突然觉得有够麻烦——我想起在对万镜馆东想西想时想起的故事之一,从思考之箱中抽了出来。
「浦岛太郎的各种版本中,有个版本是宝盒里装的不是烟雾,而是镜子。」
「镜子,是吗?」
「没错,镜子。这么一来,就是从龙宫城回来的浦岛打开宝盒,看到镜子才发现自己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是烟让他急速老化,浦岛在龙宫城度过时也正常地老化,只是没有发现而已。然后,看到镜子观测到自己的样貌,才认识到了『老化』。
不靠不可思议的烟硬拗,而是透过镜子这个道具做出关联性,是个颇有意思的版本。虽然不是什么奇说,不过却令我印象深刻。」
「喔……的确很有趣。」
不过佐佐原同学显然没听懂这跟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我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
「只是觉得佐佐原同学会不会也一样而已。就算妳不去管这些,总有一天会像宝盒的镜子出现在眼前一样,无处可逃,只能面对自己的真面目。在那之前,我觉得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到答案的。」
「所以想请仙波同学您给意见。」
我发出比我自己想象中还毅然的声音。
「我无法成为佐佐原同学的镜子。」
因为我无法理解佐佐原同学的心情。虽然她自己这么说,不过她对成田的好感应该不是基于普通的利益。如果是基于利益的话,应该有其他更适当的对象。可是问我这感觉是什么,我也无法回答。我自己对那种独善者没有任何足以构成好感的价值观。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出有效的建言。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佐佐原同学现在迷失了自我。所以无法依循自己的话、自己的认知,反而依存在她讨厌的松宫同学所说过的话、提示过的观点上。在万镜馆生活的这四天,与这状况多少有一点关系。那洋馆强制让人迷惘的构造,光是普通过活,就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一点一滴地夺走当事人的自信心。
佐佐原同学听到我的声音,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之后就沉默了。我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保持沉默。
尴越的沉默之后,过了一阵子佐佐原同学开口了。
「……以刚才那个浦岛太郎的状况,龙宫城没有镜子吗?」
比起她自己的事,她似乎比较在意这个。
「也许是吧。至少没有象话的镜子。」
佐佐原同学摸着下巴,低声说着。
「真是奇妙的城。」
我们现在也处于差不多的环境就是了。
「简直就像德古拉城。那么乙姬是吸血鬼的可能性是?」
「这大概是全世界独有的新说法了。」
「不过深海的话,会烧到吸血鬼的日光也照不进去,条件大致符合。」
斜眼看着佐佐原同学沉入无止境的思考之海里,我轻轻叹了口气。至少话题就此岔开,真是得救了。
「不过世界上没有镜子的建筑物倒是不少呢。」
「与其说世界上不如说纸张里,其他还有——」
「松山镜之类的?」
闯入的声音,让佐佐原同学僵住,而我皱起眉头。
不知何时结束作业的成田真一郎站在眼前,并且用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毛巾擦着汗。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应是没有听到佐佐原同学刚才的「咨询」。
「松山镜是什么?」
会长也一样将脸埋在毛巾中开口问着。她跟神色疲倦的成田不一样,表情十分爽朗,不过在这大热天下搬重箱子的作业仍是相当累人,满身的大汗让外衣贴住肌肤。
「是有名的相声。」
正确地说是在相声中有名的故事。总之成田是在相声里知道的,他开始讲解大纲。
「呃,记得是……越后的松山村,有一个不断去拜父母坟墓,令人钦佩的男人,所以领主——还是地头?——打算给他奖赏。男人一开始表示孝顺是应该的,不肯接受,而领主说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于是他终于开口许愿了。请让我看到死去父亲的面容。」
「那领主怎么办?那时代又没照片。」
「不过有镜子。领主听说男人的父亲与男人容貌神似,既然如此就送给男人一面镜子。而设定上松山村非常乡下,没有看过镜子的男人,看到自己映在镜子上的脸非常感动……就是这样的故事。」
「喔——这小故事真不错。」
看到颇为感慨的会长,我不禁插嘴。
「是个说谎领主欺骗善良又纯朴的平民藉此得到自我满足的故事。」
「跟某人好像喔。」
会长一副我了解我了解的样子点着头,视线看向成田,成田装做拿毛巾擦汗而移开目光。我接着说下去。
「顺带一提,在相声里之后男人的老婆照镜子,以为映出来的脸是男人的外遇对象,于是吃醋吵了起来。」
「哎呀,怎么被省略了呢。」
「莫非是有切身之痛吗。」
连佐佐原同学都加入,我朝着脸看向其他方向的成田开口。
「正确答案是?」
「只是我忘记了啦!」
成田虽然大声地否定,不过看着他的三双眼睛就有如夏天太阳底下曝光的底片,冷眼相看着。

夕阳已经落到不需抬头的高度,夜晚即将降临。
我趁这时间在馆外乘凉。说是外面,不过也没有离开玄关,而是坐在从阳台走下的楼梯。台阶高度正好合坐,透过裤子感受到干燥的木头感触,颇为舒服。
吃完晚餐后,我洗完澡还没过三十分钟。虽然穿着轻薄,不过并不寒冷。吹拂森林的风宛如自白天流向夜晚,吹在脸颊上非常地舒适。抬头一望,天空逐渐染上夜色,宛如蓝色墨汁从宇宙滴落,颜色让人看了心神安宁。我突然想到,这就是佐佐原同学的发色。
芳花小姐的发色,更加地漆黑。
在脑中描绘着,不禁让难得沉淀下来的心再次浮燥起来。这感觉从那天傍晚,在书库的地下,看到大量藏起来的日记时,便一直盘踞在心中。
我在那里看到的、感受到的,还无法向其他人说出口。当然也还没向芳花小姐确认。不对,应该说我没有必要向谁报告。
想避开麻烦,装做没看到就行了。只要装做不知道有那种隐藏房间就好了。只要不知道那个地点、那夸张的文书量的存在,我就能把自己的推测当做无益的妄想。芳花小姐的问题,也只要回答我解不出来就好了,没有问题。我感觉反而是不知道芳花小姐的真正意图而说出答案,那才危险。
……可是我的心情却变得这样,大概是因为我还没将自己心中组好的答案解放。不对,不久之前,我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就算我看书、看影片、有了自已的感想与考察,我也没想过要发表。我无法在告诉别人中找到意义。只是积在自己心中,有必要的时候拿来帮助自己的生活,这样就好了。
而最近……我却习惯了讲给身边的人听。不好,这样不好,这是坏习惯。我居然被那个整天满脸期待地向我说话的家伙影响了。这就叫做被带坏了吗?
我自然而然地叹了口气。此时,宛如要堵住我的嘴般,背后传来开门声。
「啊,找到了。」
光是这短短的低语,就让我沉淀在心底烦躁的杂讯咯咯作响。
「啧……」
「妳怎么突然就……算了,没差。」
大概只是咂嘴已经吓不了他了,成田慢慢接近,坐在我身旁
于是我坐到反方向去。
「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成田低声叫着,似乎在撑着不让自己消沉……酸他几句就情绪低落,却整天缠着我。这点从一开始找我说话到现在一直没变。
「……什么事?」
我斜眼看着他。他似乎刚洗完澡,皮肤还带着热气,为了不着凉而披着一件薄薄的连帽外套。
「没事,佐佐原说妳不在房里,想说妳在做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吧。」
「是没错啦。」
虽然承认了,成田却仍然不满,也让我更加烦躁。现在我能体会几亿年以来不断地喷发的海底间歇泉是什么心情了。不管多么习惯、多么腻,都会有难以忍耐的冲动。
「总之,少管我。」
「……妳心情不太好啊。」
真希望他知道就给我快滚,不过这别扭人的生态似乎不允许这么做。
结果,我们两人并……不对,我们拉开到微妙不到「并肩」这种概念的距离下坐着,沉默以对。
偏偏这种时间四周安静无声。这个时间妹妹也洗完衣服了,而一楼的书库根本没有人。森林里也不会有猛兽探出头,虽然有就麻烦了。
只是这样我还可以忍耐。我不求自己或别人多话,反而彼此都保持沉默得好。不过。
「……呜……」
成田真一郎好像乖乖的、却又安分不下来,偷偷瞄着我嘴巴时开时闭。而且化为露骨的气息传过来。
……这家伙搞什么。他硬是要找我说话,这时却又突然犹豫起来,态度鬼鬼祟祟的。有话想说就直说啊。
我烦躁地抬头看着天空。夏季白天虽然长,不过变暗只是一下子。墨蓝色的天空已经开始出现无数的星星。
「…………意外地,那个……」
不知不觉之中,我开口了。把现在感觉到的、想到的给说了出来。
「那个?」
成田简短地回问……为什么只是这样你声音就这么开心?
不知为何,我脑中出现晃动的狗尾巴。
我刻意不去看愈看会愈生气的成田脸孔,看着天空说话了。
「天空意外地普通……小说不是常常出现?从城里来到乡下的主角,因为天空宽敞星星漂亮而大为感动的场面。」
「是啊,已经成俗了。漫画里也是。」
「不过……实际上看到,就觉得才这样啊。」
「是吗?空气清新……这我也不太有感觉,不过视野的确很辽阔、而且星星也很清楚啊。」
成田似乎也抬头看了星星。不用他说,看起来是比市区里明显。应该吧。
「我是知道不同在哪——」
我放低视线摇摇头。偷看了一下,成田没有发现,正看着天空。
「……只是觉得,那又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低下头,声音比我想得还小声。我以为成田没听到,不过他马上转头看着我,却一言不发。
不迷途的羔羊
「我的品味大概挂了。所以没办法像故事里的登场人物,理解到这景色的……优美之处?」
脑中冷静的部分在自问着。
——我在说什么?
——为什么对这家伙说?
不过在得到这些答案之前,异常坚定的语气抢先回答。
「……这应该相反吧。」
相反……?我抬头看发出声音的人,使得视线对上了。我觉得他的眼神真讨厌。与跑去追鹿野挑子时、或是以说服为名目去要挟松宫同学时很像,是我最讨厌的表情。
「没错。这是因为仙波妳看书,可以想象到超出现实的景色对吧?那么,百闻是可以胜过一见的。」
……这家伙胡扯什么。
面对呆住的我,成田真一郎终于站了起来,像在演讲一样张开双手。
「说起来,『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一点都不合逻辑,连单位订定都不明确。一闻还是一见,要由谁来定量?各占多少元组?
这么暧昧的比较没有意义。说不定一骑当千级的一闻可以凌驾百见吧。」
「真是前所未有的歪理……而且无论如何,没有现实感的想象力根本没有价值吧。」
「才不是。」
成田十分顽固。他这么执着地,到底想讲什么?我的怒意彷佛在对抗他地跟着高涨,声音不禁大了起来。
「什么不是……你为什么老是搬一些乱七八糟的——」
「妳看到这种星星不觉得感动,那又怎么样!这才没有意义吧。星星漂亮还是丑陋有什么关系!根本不重要吧!」
他说出口了。这种要是某些伟人听到会生气的话,他堂堂地、大声地、执意地说出口了。我不禁被他压过,话语哽在喉咙。
对着反应失败的我,成田真一郎稍微吸了一口气,有如挥下大上段攻击似地开口。
「听好了仙波,我也觉得星星很漂亮。
不过啊,这世界上,还是有比起星星、花朵、任何美丽的事物……觉得看着妳还有趣一百倍的人存在。」
他说到这里没气了,轻轻地咳了两声。
呼……呼……好一阵子,寂静中只有成田的急促呼吸声回荡着。
成田他想调整呼吸,不过好几次、好几次都失败,他喘着气继续接着说。
「……这是『坏事』吗?」
大概是气势耗尽,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虚弱。这男人态度还是这么两极。
我静静地回答。
「当然是。」
成田吐了一大口气,脸垮了下来。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什么有趣。被擅自认定为『有趣的东西』,你以为当事人都不会不爽吗?」
「咦?妳是说这个?」
我明明在指责他,成田却不知为何复活,还吐了意义不明的槽。要不是这个是哪个。
……这家伙是怎么样,真是搞不懂。
「而且……你为什么那么火大?」
「为什么……这个……」
这男人的惯例,就是充过电的电池要是没电了,反应就会变得极为迟钝。完全派不上用场。不过,他仍然不太好意思地回答了。
「因为妳居然摆出那种表情。」
…………
……那种表情?
哪种表情?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在想些什么?
我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脸。当然,这摸不出来。不可能知道自己做出什么表情。
因为这洋馆,没有镜子。
「要是有什么事压迫到妳摆出这种表情……那看了当然生气。」
虽然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我调整姿势,面向成田。成田透露出不安。
「……?什、什么?」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成田好像不懂我问题的意思。
「妳问我什么表情……」
「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快说。」
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不知道上面表达的内容,无法意识到。这样大概很严重。与佐佐原同学一样迷失了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真心。
这种时候,如果有镜子、或是与自己的精神生活紧密相连的环境,马上就能够找回自我。可以从外部确认自己的现在、自己的过去的话,就可以接着想现在必须做的事。比如说只要看过自己整理过的书架,当事人就可以大致掌握自己的精神史。可是,这间万镜馆与我没有这样的关联。
所以,没有办法。
现在,我必须认识任何一点的自我,而以成田真一郎为镜。找出现在的我与平常有何不同,哪里出了乱子。虽然这摆明是扭曲的镜子,不过既然别无选择,那也没有办法。
面对面看到我的视线,明明还有一段距离,成田仍然悄悄往后仰。这么说来,我似乎难得与他这样视线正面对上。
总之成田理解到我是认真地开口发问,他绷紧脸孔,开口回答。
「毕竟只是我的感想……
总觉得,好像是从被弃养的猫面前走过之后的表情。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事,却忍不住批判自己那种感觉。」
之后不久,成田一个人回到馆内。我说想一个人思考,而他难得会听我的话。
不过他没有乖乖地回去,擅自丢下现在放在我腿上的这件连帽外套就走掉了。留下「你容易感冒」还有「我刚洗完澡才穿的,不会有汗臭味」这一类,要是词典想收录「碎碎念」这个现代俗语的话务必要引为例文的话。
感冒算是他一贯的鸡婆……不过他干嘛那么在意汗味?看他不像是很容易流汗的人,该不会有什么自卑感吧。
我试着用手指拎起来,隔两个拳头份的距离用鼻子闻一闻,并没有汗臭味。只是……
「……真奇怪。」
我将它放回膝上,想换口气而向上深呼吸。
我还是闻不出空气的味道,感觉跟城里没有太大差别。
算了,不重要。
幸好我没有老毛病,只要能呼吸就不讲究。现在我很自然地可以这么想。
那么为什么,我刚才思考会变得那么消极呢?
我可以预想,跟佐佐原同学一样。
不习惯的环境。
一路走来,让平衡感失灵的激烈起伏、以及单调的风景。
从哪个方向进入都一样的洋馆、扰乱方向感的扭曲建筑物。
让色彩感麻痹、彻底的黑白。窗户使用毛玻璃,使得透过日光认知的时间变得暧昧。
而外面一整片茫茫的原生林,同样的景色宛如无限延伸。

这一切的一切,都会阻碍人认识自己的立场与状况。逐渐侵触自我认识能力。还有,辅助自我认识的镜子,在本馆不存在。
结果,连日常有九成努力都放在与别人不要扯上关系的我,都得靠成田真一郎的话了。既然看不到自我,只能藉由别人来看。
佐佐原同学在这里度过的期间也明显发生变化。春天到现在,她渐渐地会显露出我行我素而奇特的本性,可是白天时却变得颇为自卑。以她的状况来说,最理解她的成田真一郎成了她疑惑的对象,因而失去了立场。
听说会长的样子也颇奇怪,不过详情我不清楚,而且我也不想管。反正那个人会自己处理吧。
成田则是胆子变大了,不过也有情绪变得不安定的感觉……不过那像伙的言行本来就有一堆我无法理解的地方,所以保留。
妹妹在问题之外。我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活在剎那性思考的人类。感情与行动都有可能突然断线,不管何时何地她都会不看气氛地爆炸。7那么,芳花小姐跟参先生呢?
参先生我不清楚。根本来说我不了解参先生平常的样子,他的个性又谨慎,而且他的家教可能就是这样教的。关于寄弦家男性的倾向,我听到的并不多。
不过,关于芳花小姐——寄弦的当主,我听到的还不少。寄灵术的高手、接近预知的预测、异常的记忆力、偏执地记录的日记、被称做不死身、离奇死亡的芳花小姐母亲、母亲死后个性大变的芳花小姐、镜子的诅咒……如果这些奇事全部来自万镜馆,那么最受洋馆影响的正是芳花小姐。
芳花小姐为什么找我们来?为什么逼我们也不能看镜子?为什么要我看挟带了母亲讯息的日记?
我不懂……虽然不懂,不过如果她也是被洋馆侵蚀的人之一,那么我的回答是否可以极救她?
对这洋馆我有某些概念。不过,我不敢相信、连要说出口都令我犹疑。
不过,偶尔丢一下脸也没关系吧。反正这脸在放学后的资料室已经丢过好几次了。刚才跟那个对话,让我想了起来。
而且,仔细想想我欠芳花小姐一个很大的人情、我有必要还她。她要是希望我回答,那么我应该给她响应,这负债就是这么庞大。
我站起身来。

进入洋馆,来到只由房间与大厅所构成的一楼。我的目标是芳花小姐的房间。
来到芳花小姐的房间前时,碰巧遇到了正走出门的妹妹。
「嗯?明希妳怎么了?这种时候跑来。」
大概基于侍女的坚持,直到睡前都穿着侍女服的妹妹,疑惑地低头看着我。她的手上还拿着木制的托盘。
「我找芳花小姐有事,她在里面吗?」
「嗯。我才刚端茶给她。」
「是吗。」
我点头等了一下,但不知为何妹妹站在门前似乎不打算走开。
「干嘛?妳的事做完了吧。走开啦。」
我发出不耐的声音,不过吾妹完全不回应,露出大胆的微笑。
「看来明希,妳打算回答芳花出的谜题是吧。」
「……那又如何?」
「哼……终于轮到这家伙登场了。」
妹妹倾着身体,从侍女服的胸口拿出了平坦的物体,并且递给我。似乎是塑料布制的折迭物——此时,我突然察觉到这玩意儿的真面目。
「这、这是——!」

「气垫烤派先生」!?

十年前我在日用品中心的特卖架上看到,拜托父亲将它买了下来,可是仔细想想却想不到用途。于是收到了仓库深处便失踪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
看着颇为狼狈的我,妹妹的表情倒是挺神气的。
「明希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抱着的微恶布偶……虽然没办法带真品来,不过这个就好带多了。
——我就料想到会这样,所以随时带在怀里!」
随时……因为这样所以温温的吗。这妹妹不论何时都是全力行动,体温意外地高。
妹妹一脸得意地将表面印着可爱的脸的塑料布递给我。
…………
我从一时的动摇复原,静静地发出声音。
「那,打气筒呢?」
「咦……?」

妹妹带着笑容僵住了。这气垫与我平常在使用的烤派先生尺寸可是差不多大,不可能像吹气球一样。



这、这还真是盲点。将露出抽搐笑容的妹妹推到一旁,我空着手碰触门板。
「我要去跟芳花小姐谈谈,五分钟内把它吹起来。」
「五、五分钟?这有点勉强——」
我敲门之后,芳花小姐马上回答「请进」。
「五分钟喔,知道了吗。要是没有达成,我会让妳一后悔一辈子对妳曾经说烤派先生微恶而后悔。」

丢下哭丧着脸对气嘴吹气的妹妹不管,我进入芳花小姐的房间。这是第二次来到这房间。第一次是来讨论列表用纸的规格。房间的样子与那时没有什么改变。
一成不变的房间主人,一成不变地坐在圆桌旁优雅地喝着红茶。一进入这洋馆的黑白空间,特别是狭窄的房间里,就会觉得穿着有色彩的自己非常不搭调,不过黑色装扮白色肌肤的芳花小姐完全没有不协调感,有如融入洋馆之中。
芳花小姐将杯子放在盘子上,随时保持的笑容更加灿烂。
「明希学姊。请坐吧。」
「不用了,我马上会回去。」
「哎呀,真是可惜。那有什么事呢?」
我想着该如何开口,犹豫了一下。要是平常,那个家伙会像亲近人的狗儿一样缠着我执意追求答案,不过芳花小姐跟那人不一样。
这么一想,我想起他的脸,满肚子不爽地开口了。
「我看到书库地下了。」
「哎呀……被您发现了啊。」
芳花小姐惊讶地开口,不过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关于日记、关于这洋馆,我好像弄懂了却又无法接受。不过,面对那等物量让我总算接受了。不是因为道理,而是既然有着在漫长的时间之中,累积这么多文字的信念,那么我所想到的离奇答案是有可能的。
所以,如果妳想要答案,我现在就说出我想到的全部……虽然想这么讲,不过我想先整理一下,不然就在明天晚餐时段吧。」
芳花小姐的瞳孔,颜色看起来彷佛变深了。
「那就麻烦您了。」
她白色的脸孔虽然还留着笑容,却有如同被雨淋湿的沉重感。
「不过,您还变得真是积极啊。」
我缓缓吐了口气。
「因为我想起来了。我笨笨的妹妹平常受妳照顾,这人情要是不还就太不懂做人的道理了。」
「提到这个的话,我才应该感谢您将可爱的妹妹借给我……不过,谢谢您。」
「要是我完全说错也别怪我。」
「如果那样,我倒也满想听听看的。」
「是吗……」
该说的说完了让我轻松不少,不过又有麻烦了。
「芳花小姐。」
「是,什么事?」
我很不好意思地向她拜托。
「我可以坐下吗?我还得等五分钟。」

约五分钟后。

我离开芳花小姐的房间,看到满面笑容的妹妹,抱着充好气圆滚滚的烤派先生。
还有她的脚下,不知为什么蹲着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成田真一郎。他气喘吁吁地像是缺氧一样,目光变得空洞。
妹妹用竖起的姆指指向旁边的半死人,满脸自豪。
「打气筒在这喔!」
然后她将烤派先生递给我,张开双手,有如在唱歌般继续说道。
「我说是为了明希,他就很干脆地提供体内的空气了。
这真是爱的——」
我打断一脸自以为是,还想鬼扯些什么的妹妹,用冰冷的语气开口。
「妳还真能冷静啊。」
「咦?妳指什么?」
「妳不是一直把这东西放在怀里吗?而且,刚才妳自己也……」
我举起已经没有体温的烤派先生说道,妹妹愣了一下,看向气嘴——脸红到连我这姊姊都前所未见。
……这家伙该不会就那样交给他了吧。
「你……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这大变态!」
「做了什么!?」
砰!地一声,蹲在一旁的成田被妹妹的膝盖击中侧头部,倒在地上发出不解的悲鸣。
妹妹用空手道中猫足立的动作进行威吓,并且开口骂着在她脚边痛苦、难看不已的成田真一郎。
「真是片刻都不能松懈,你这禽兽!干嘛在那哈啊哈啊的啊!」
「我、我不懂……!妳拜托我做的事为什么我要被骂……?」
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足以用两手抱住的气垫烤派先生吹起来,气息会乱也是正常的。
不过我不觉得需要帮他辩解。至于妹妹,只能说她污辱烤派先生遭到天谴了。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下流低级的坏蛋!简直是没节操!还是不能交给成田同学你!」
「就说了,是什么啊……?」
我放着还在继续吵的两人不管,抱着烤派先生回到自已的房间了。

「啊……」
一回到房间,就听到佐佐原同学呆滞的声音。我想也是,空手离开,回来却抱着巨大的塑料玩偶,谁都会惊讶的。
我用双手抱着烤派先生现给她看,并且说道。
「我捡到的。」
「这还真是,该怎么说……」
真是灵异呢,声音中带着战傈,佐佐原同学惊讶的表情仍然没有变。
感觉到她视线的同时,我将烤派先生丢到自己的床上,把烤派先生当成枕头躺了下来。虽然不如平常聚氨酯材质的布偶那么柔软,不过独特的弹性颇为舒服。
「这个妳就不要在意了。」
「不,我不是说香菇。」
?我将闭起的眼睛睁开一边看向佐佐原同学,她似乎想说什么似地动着嘴巴。
「什么?」
我主动发问,让她终于肯出声了。
「妳这上衣是……?」
……………………
我忘记了。
成田丢给我的连帽外套,总不能丢在外面,所以我就穿着回来了。
「这是成田同学的吧。」
「他在外头硬塞给我。」
我不知该如何处置,总之先脱下来随便折一下。
「呃……妳要吗?」
「不……我有了。」
佐佐原同学在便服外披着运动外套。就算深山的夜晚再怎么冷,应该也不需要更多衣服吧。
「…………」
「…………」
……怎么搞的,我们的对话没有奇怪的地方,可是气氛却很奇怪。
我将脱下来的连帽外套挂在墙上的衣架,看着它叹气。还真是不干好事……

隔天,因为工作已经结束了,上午我们帮忙整理与打扫书斋。在阁楼还有一些一般书籍,这些不用放书库,而是放在书斋。
在似乎比平常心情更好的芳花小姐指挥之下,我仔细地清掉书架上的灰尘,并且看向外头——从因为灰尘太多而打开的窗户看出去的天空,积着许多灰色的云层。看来就如佐佐原同学昨天说的,似乎快要下雨了。
「……仔细一想,要是下雨了明天还回得去吗?」
山路烂成那样子,要是加上一片烂泥,就算是那台4WD,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抵达洋馆。
而芳花小姐回答了我的低喃。她玩着里面桌上的沙漏,看着窗外。
「我想没问题的,就算下雨也是阵雨吧。」
「天气预报这么说吗?」
负责更改书本位置的会长问道。
芳花小姐倒是很直接地摇头。
「不,只是直觉罢了。」
那么总比预报可靠吧。我松了口气,继续自己的工作。

等到雨开始下,已经是傍晚了。
天空像是裂开了一样,将雨和风吹向地上。雨量虽然不大,不过今晚的风声看来会很吓人。
太阳已经淡去,与本馆空气一样的淡墨色染满天空的云层。
我在自己的床上用烤派先生当枕头看着天空。此时传来敲门声,让我爬了起来。隔壁床正在折衣物的佐佐原同学也抬起头来。
「我是成田。」
听到门的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让佐佐原同学连忙把淡色的布块塞进棉被里。不过,看来是前天的事让他得到教训了,他没有打开门而继续说着。
「快要吃晚饭了。」
「好的,马上就去。」
我没有响应,因此佐佐原同学动作奇特地出声响应。
我抱着比往常轻上许多的烤派先生,站了起来。那么……不知道能不能满足芳花小姐的期待呢。

我们在这洋馆的最后一顿晚餐,是小牛肉汤,还配上妹妹花了整个上午烤好的面包。
吃饭时,因为芳花小姐默默地吃着,其他人也没有太多话。虽然只在这洋馆住了不到一个礼拜,不过这洋馆以芳花小姐为中心运作的感觉,已经深植大家的心中。
外头的风雨更加地剧烈,甚至传来响彻尾椎的雷鸣。佐佐原同学大概是会害怕,每次打雷她都要僵住一下。
晚餐结束,运着甜点的餐车随后出现。我缓缓地起身,站在正要上甜点的妹妹面前。
「我来上。」
「嗯?」
我从一脸呆滞的妹妹手上抢走盘子,将装有雪酪的盘子先放在佐佐原同学面前,佐佐原同学也露出跟妹妹差不多的表情。
……与其说是我一时兴起,应该说是我最后没有做什么工作,让我微妙地良心不安,所以才这么说的,不过看大家吓成这样就知道他们平常怎么看我了。
但是,反应最大的还是那个男人。
「妳、妳怎么了仙波?妳快死了吗?」
我用盘子边缘敲他头,让他闭嘴。
头部遭到重击的成田摸着头趴了下去。会长微笑地看着他,随后视线移向窗外,并且开口了。
「人说山里天气变化多端,原来是真的耶。」
「好让人兴奋喔,大姊!」
「这就叫夏之稻妻吧。记得是季节象征语?」
「是啊……不过,八月在过去历法中算是秋天。」
就在会长与芳花小姐聊着稻妻的语源时,我也上完甜点了。
「这样想还真是浪漫呢。别看我这样,我对结婚可是充满憧憬的喔?」
我回到位置上时,芳花小姐的话正好告一段落,视线往我看过来。雷光将她的半边脸染白,阴影浓度更增的另外半边染黑,清楚地分成两面。
「那么……差不多该让我洗耳恭听了。」
接着芳花小姐用汤匙一苗着雪酪,向我开口。大家都知道这时候,我即将要回答那天早上对我出的题目,所以全体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关于那本『日记』,妳了解到什么了呢?」
此时不会看气氛的成田还厚脸皮地表示甜点没有他的份,我只好装做打雷让我没听到。刚才我有给你啊,狼狠的一击。
我将塞在椅子下的烤派先生拉出来放在膝盖上,开口回答。
「是啊……我终于了解这栋洋馆名字的意义了。」

「先来整理一下。
我所想的,简单来说只有一件事。
——就是,这栋没有镜子的洋馆,为何取做万镜馆?」
「那日记呢?」
我向插嘴的成田瞪了一眼,不过在我劝他永远沉默之前——
「哎呀,我们就听下去嘛。」
参先生规劝了他,成田脸色无奈地闭上了嘴。
「……这我会在途中提到。」
「请继续。」
芳花小姐催促我继续说的笑容一如往常,不过她的瞳孔看起来却比以往更加漆黑。
我感到口干,舔了一口雪酪之后,继续说道。
「『镜子』这句话也有许多定义。
首先是反射光芒映出实体,身为现象上的镜子。对于沿着大河兴起,在水面这种天然镜面旁进化的人类来说,对镜射这种现象的理解可以说是本能的一部分。
第二个,则是将第一个定义人工重现,身为道具的镜子。可以清楚地照出自己身影的性质,不只用在整理容貌上,它的神秘性也被视做信仰的对象或是祭祀的道具。特别在古代的日本经常被视为后者。
……这两种,在这万镜馆之中都完全不存在。不只身为道具的镜子,连反射自己样貌的自然现象都遭到彻底排除。」
这是大家知道、也都体验过的事实。所有人只是点着头,并没有特别说什么。
「不过有句话叫镜映认知。这是指认得镜子映出的是自己的能力,被称为自我认知的基础。人类没有镜子的话,只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藉由照镜子才能够不只看到部分,而整合自己的全身形象,视为一整个个体。
这种认知在幼儿期便已经获得,不过这间洋馆却准备了让认知失效的环境。不只是确认自身形象的镜子、还有四方同样的隔间、微妙歪斜的地板——洋馆的构造强制人们困惑,使人对自己的感觉陷入不安,馆外单调且广大的空间,让人了解自己的渺小无力、而感受到空虚。这里彻底显现了何为茫然。
在没有镜子的馆中,人们忘记自己的面貌,使得自我认识变得暧昧。」
就像龙宫城的浦岛太郎忘了自己的年龄、佐佐原同学想到的吸血鬼被培育成不定形的怪物。
就像思考的线条被拉扯般,我看向佐佐原同学。她的脸上浮现不解的神色,同时却非常认真地听我说话。这几天她无精打采、容易消沉,特别是抓不住与成田之间的距离感。大概是对自己的感情完全失去自信了吧。她原本就有这种倾向,但来到这洋馆之后变得更严重了。
「不过,这里是万镜馆,拥有许多镜子之馆。就衍生意义上的『镜子』来说,这里收藏的数量的确有成千上万。
——由于映出现世这样的性质,镜子时常成为书籍的名字。在日本,中世时有人称写作而成的历史书为镜物,美国或德国新闻也常用上mirror、spiegel等意味着镜子的言语。
意指其映出写作时代的历史与世局。」
「的确,说到书的话像山一样多。」
会长虽然点头,不过好像不太能接受。
「所以叫做万镜馆?」
「我想就是这样。」
我直接肯定之后,餐桌陷入难以言喻的沉默。
过于单纯的结论,让大家大概都有被摆一道的感觉。不过我的最终结论就是这样。
「……就这样?」
开口的是成田。他的声音与说的话相反,对之后的发展充满期待。
「不过,还不知道跟那个奇怪的日记有什么关系喔。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普通的镜子……」
「关于这个——」
芳花小姐缓缓地插话。
「是您接下来会提到的吧?」
我点点头。
「镜子还有其他意义。
由于镜子清澄的光辉,而被当做为优秀的、正确的意义使用。明镜是指优秀的榜样,而日文中有参考榜样或惯例之意的『鉴于』则是将镜子动词化而成。那么,榜样是在什么时候参考的?」
虽然没有特地要问谁,不过我的眼睛自然地看向佐佐原同学。也许是因为她家中开书法教室这件事留在我的记忆里,也或许只是在数据室说话的习惯导致。
佐佐原同学突然被点到似乎有点错愕,不过她还是乖乖地回答了。
「有时是为了创造独自的产物而参考,不过主要是练习时视为目标的模范吧。」
「没错,期待更上一层楼的人——自认还有加强的空间、觉得自己不完全的人需要参考榜样。而这间洋馆,会渐渐使得自我不安。」
「仙波……我从刚才就听得不得要领。」
成田惶恐地开口发问,而我将日记放在桌上。
「很简单,我在书库地下,发现与大量与这本差不多的日记。由历代当主毫不间断一路写到现在,要是快腐朽了就重新抄写直到现代,详细到恐怖的日记。
寄弦的当主,将这些当成镜子。」
「是指以其为模范吗?」
「是可以这么说,不过她们更进一步,将日记的内容当做自己,认识为镜中影像。这大概就是人称不死身的寄弦当主真面目。」
此时餐桌陷入一片无法理解的沉默。除了芳花小姐与参先生以外的外来组不是想要解释、就是像妹妹一样完全放弃。参先生表情似乎交杂着惊讶与没兴趣、芳花小姐则是静静地看着我。
如果想笑着否定我,这时应该开口了,不过似乎没有。
我反而感到压力沉重,继续说下去。
「当做是把自己模样与父亲搞混的『松山镜』相反版本就好了。也就是,将母亲写下的记述,全部当成自己的实像。母亲的脸就是自己的脸、母亲的经验就是自己的经验、母亲的感情就是自己的感情。完全做到这一切,并且得以代代相传的话,历代当主的人格便永远不死,不断被当代当主所继承。
我说到这里看看芳花小姐。她仍然不打算否定我。只是将双手放在腹部,颇为满足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不过,在我继续说之前,成田又插嘴了。
「我大致懂了……不过这种事有可能吗?日记不就是文字而已。只靠这样,就能连人格都移植吗?」
他的声调不像是疑问、比较像在质疑。
「一般来说的确不可能。
比如说,想用言语来表达『石头』意外地困难。辞典中的写法是『比岩石小比沙子大的矿物』,不过『岩石』的项目又写着『大颗的石头』。也就是说没有实际看过或碰过石头的人,不可能知道石头的意义。
——所谓的言语,不过是用来将人所见闻的物体或概念加以定义。能传达的只有定义,实体必须各自取得。只靠言语传达自己的所有经验,如果是思想实验也就罢了,现实上是不可能的。」
「那不就——」
成田说出做不到之前,我打断他继续说着。言语。
「所以,才需要这间洋馆。历代当主必定会在这馆内度过一定的漫长时光。将难以记述的色彩要素彻底排除的黑白洋馆,与纸面上相同的黑白洋馆。将主要生活环境共通化,使得自己与过去当主的感性差异变得暧昧,而容易将记述与现实混为一谈。」
「难道这样,就足以继承人格吗?」
会长问着,目光看着坐在主位的芳花小姐。芳花小姐刚才到现在都没发言,不过用有如孩子般天真的眼神看着我。看起来的确不像是继承了几百年份的祖先人格。毕竟以我自己来说,都觉得自己说的只是愚蠢的妄想。
不过,至少芳花小姐看来很期待我继续说下去。我先回答会长的疑问。
「此处的人格,是指意识、认知。
就像有个词叫『语言人』是从语言活动去追求人类的定义,人类的认知一开始必须基于语言。前方有只狗,要将其认识为狗必须知道『狗』这个字。如果只靠『大小可抱起的四足动物』这样的定义,无法与猫啊羊啊水豚之类的动物切割。
加上,事物与语言并不是一对一的关系。比如日文中的嘴唇以英语来说是Lip,不过嘴唇只代表红色的部分,相对地『lip』包括鼻子以下到下巴胡生长部位这块范围。英文没有单指嘴唇的单字,日文也没有办法用一个单字代表lip。换句话说说,只会英文的人,不会意识到嘴唇。
也就是说语言不只是贴在事物上的标签,还可以代表个人的认知能力、心灵的形态。
而且——

人格为认知的形态。
认知便是语言。
语言可笔记于书籍。
书籍可比照镜子。
镜子是自我认知的基础的话——

藉由书籍统一人格,应该是有可能的。」
「……这才是思想实验吧?」
成田难得说出正确的话,其实我也这么想……不过思想实验的成品芳花小姐仍然露出微笑保持沉默。她的意思不用开口也能传达给我,请继续。
「的确一下子很难相信,不过回顾寄弦家的历史,会感觉他们不是做不到。首先,寄弦家系是会使用咒术之类的巫女。虽然我不相信超常现象,不过有可能具有强力的催眠或自我暗示技术。
她们擅长的寄灵之术,我想也是先收集对方情报,透过描写对方思考,而导出对方可能做出的行动。也就是所谓的熟读法。授与剑豪必胜之策的故事也一样,只要对敌方的认识有所掌握,就能够预测对方在什么状况下会使用什么招式。
恐怕这间万镜馆……还有这洋馆落成之前便是一族根据地的场所,就像是可以扰乱住者自我认识、得以接受非自我认识的辅助装置吧。
而且,继承了历代庞大经验的当主,可以得到对各种事态进行推测与处理用的大量样本。当然时代不同环境改变的话,前一代的知识便无法直接使用,不过将每一项经验如网子般互相参考、加以联结的话,就会化为可以应对各种状态的多样性知识。」
「那么……那条讯息上写的诅咒,是什么意思呢……?」
「恐怕是指寿命吧。」
「寿命?」
「没错,参先生曾经提到,这几代的当主女性都早逝了。」
我用目光对他确认,参先生也向我点头。这个人也一直没讲话,不过跟芳花小姐不同,用呆若木鸡的脸看着我。
「然后,那日记夹的信提到因为时代的转变带来坏影响。从这一点看来,是中世时原本理所当然的寿命……比如四十岁好了,进入二十世纪之后突然被分类为『短命』,我想这事实就是诅咒的真面目。」
「……连四十岁左右就死去,这时程也跟着复制了?」
「在时代变迁时是这样吧,不过后来比起『日记』,我想周遭的目光关系更大。不管是继承当主、或是寄灵之术,都需要进入他人意识并加以理解的素养……换句话说,必须积极地接受他人的影响。也许在这引导人茫然的洋馆成长,自然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也说不定。
所以,一族之内或是世人有『寄弦当主会短命』的印象或迷信时,当主便会以其为镜规范自我。而且,不论轻重一事不漏地笔记而产生效力的『日记』也不断地提到自己给人的印象是早逝。
而此种传言或印象,往往会将事情渐渐变得夸大。比如说,旅鼠这种鼠类在集体移居时,因为有在海里或河中溺死的个体,所以被认为是会集体自杀的种族,实际上牠们是会游泳的鼠类,而且溺死数与全体数量比起来只是极少数。在这例子中,集体移居这个习性上必定会出现溺死个体这项特征,在追求戏剧性解释的欲望之下使牠们被误解为自杀种族。
同样地,当主短命所以必定体弱多病、体弱多病所以几时丧命都不奇怪、所以可能会比前代早死……一直站在这种煽情而扭曲的镜子前面,下意识地便缩短了自己的生命——也许是这样。」
「不过,会只因为自己认定就影响生死吗?」
「认知或假药效应可不能小看。有案例是找对漆过敏的人,把其他树说成是漆树让他去碰,结果发生与对漆过敏同样的症状,或是分别对关节症患者进行手术与假手术之后,复原程度一样的例子。精神带给肉体的影响无法用常识判断。如果寄弦当主的人格继承术,是靠着强烈暗示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么一来我心中的话几乎都说完了,之后只剩结论。
在我感到口渴而拿起杯子喝水时,双臂交叉、似乎在消化内容的成田抬起头了。
「……那么,芳花小姐母亲讯息中的『杀了我们』……就是指不要再看『日记』了吗?」
我点点头,不过再加以补充。
「说得更仔细一点,就是把洋馆处理掉放弃当主地位。
身为暗示辅助装置的这栋洋馆消失的话,当主应该也不会过度受到他人影响。虽然会失去身为当主超乎常人的见识,不过便可以不受前代所言的『诅咒』影响——」
我中断话语,深呼吸一口气。
看向芳花小姐,开口宣告。
「我在这洋馆看到、听到、想到的就是这些。谜题的解答,结果如何?」

不知第几次陷入沉默。
芳花小姐旁边的妹妹中途就已经放弃思考了,只能呆呆地看着事情发展。
参先生——露出好几种感情交错的复杂表情。虽然其中最强烈的看起来顶多像是惊讶或哑口无言而已。
会长手扶着脸颊沉思着,不知她在想什么。也许是在思索刚才的内容有没有矛盾吧。
成田真一郎……举止怪异。他用满足的表情看着我……好恶的男人。
佐佐原同学则不知从哪里拿出记事本,整理内容写上去。看来沉浸于这样的作业,可以让她忘了这几天的烦恼。
——而芳花小姐低着头。长长的黑发遮住目光,看不到她的表情。从头发与黑衣间露出的白色颈部,深深印在眼眸之中。
接着,下一瞬间。

她从黑色和服的袖袋慢慢拿出三角铁,叮叮当当华丽的敲出声音。

在我不知如何反应时,清澈的金属音还继续响着。记得这种乐器难度比外表高出许多,然而我的音感极烂,听不出她的技术好坏。不过,是让人觉得很美的音色。
就在其他人也哑口无言地注目下,芳花小姐演奏完充满透明感的响音后,发出「呼——」地一声,很满足地将三角铁放在桌上,用满脸笑容看着我。
「恭喜您——」
真是令人虚脱无力的声音,特别是对两位男性非常有效,他们表情垮到简直像是表情肌被抽走了一样。
「结果是怎么回事?芳花妳会死掉吗?」
接着开口的是妹妹。虽然是很夸张的问法,却切中要害。不知是没有实感、还是单纯地不相信,她态度一派轻松。
芳花小姐她保持着笑容,转向妹妹。仔细想想,来到这洋馆之后,她的表情几乎都是各式各样的笑容。
而她现在对愚妹露出的笑容,给人的印象接近小丑。
「谁知道呢?即使是寄弦当主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我的身体并不算好,所以不觉得自己可以活很久。」
妹妹抓着侍女服的袖口,发出闹别扭的声音。
「怎么可以这样说?……妳跟我约好了耶。」
芳花小姐沉默了一瞬间,接着干脆地回答。
「那样还没问题的。」
妹妹点点头,仍然目光往上地盯着芳花小姐看。
「那刚才明希说的诅咒呢?」
这次她口气干脆、毫不在意的答案响彻整张餐桌。
「喔,那是母亲最擅长的吹牛。」
我想眨眼而闭上眼睛,却不小心闭上太久,只能把似乎变得很重的眼皮硬是撑开。
「……什么意思?」
芳花小姐的回答超乎意料。就算我说的不对,但是书库那大量的文书是什么?吹牛是什么意思?
芳花小姐正确地理解了我的疑惑。
「明希学姊的见解,几乎就是寄弦家的剧本。」
「剧本……?」
「是的,寄弦当主仍然接受集团内以及有旧识的人们咨询,这点我想先前有提过。虽然好像是自卖自夸,不过我自认有提供不少意见,并且得到不错的成果。身为继承这间洋馆的人,我对自己的见识可是颇为自负。」
看着眼前露出和缓笑容的少女实在很难想象,不过看到参先生点着头的样子,看来她在某些文化圈内是颇具威严的顾问,这点应该是事实。就像是有名的领导级占卜师吗?这样想会不会有点失礼。
「不过,就算有着自古奇事的保证,也无法只凭这点就让大人听小女孩的话。」
芳花小姐中断话语,大大地张开双臂,动作令人自然地感觉到优美雅致。宛如在演戏的动作、也有如演戏般优雅。她的指尖彷佛蜘蛛丝编织而成,洁白而细致。
「——此时便靠这栋洋馆,无镜却是明镜的万镜馆。
平常我接受咨询时,只有咨询者本人会来到这座洋馆。这也是本洋馆构造适合少数人滞留的理由。
然后为咨询者说明刚才明希学姊所解开的道理,让人相信我是继承了祖先人格与知识的怪物。当然,只靠那样的说明无法说服人,因此就要靠中世流传至今的神秘印象、以及这洋馆扰乱居住者的效果补足。这样还无法取信对方的话,就带对方去明希学姊看过的地下室。在有文字的文化之中、言语不是声音而是指文字,光靠大量的文字存在便得以说服对方。」
毕竟自己被实际玩弄过,听来实在不好笑。
「换言之,万镜馆的秘密全是为了取信于客人、使之言听计从的虚构诈术。」
「……玩这么大,不像诈术,比较像魔术了。」
「谢谢您。」
听到我的话,芳花小姐把张开的双手合在胸前微笑着。然而与其说在褒她、我的感受比较像是哑口无言。
我斟酌着她的话,为自己的问题找出答案。
「……这么一来,芳花小姐母亲的信上写的『诅咒』……不对,那封信本身,就是为了让这魔术更有真实感的小道具?」
「就是这样。那是给一族内部人士的演出。我们一族里也有不少人,对年幼的我身为当主的素养有疑虑。所以,要用我宁可违背母亲遗言继承当主这件事实,来显示我的觉悟。这可是最好的强调法。」
「母亲生来就体弱多病。所以为了自己发生万一时,芳花不会有麻烦,做过万全的准备。」
参先生感慨地补充说明,他似乎了解万镜馆的虚实。从芳花小姐的口气听来知道洋馆实情的人极为有限,不过他是当主的亲哥哥,知道也很正常。
「不过真让人惊讶。只靠那么一点提示,就把好几代前的当主与洋馆一起建立的假设重现了。」
虽然受到称赞,不过我只感到虚脱无力而高兴不起来。简单地说,我只是看着半公开的魔术手法而已。既然这样我就回答得更轻松点……不对,就算是魔术也够夸张的。
「——可以让我再问一件事吗?」
好的,芳花小姐歪着头说道。于是我说出直到最后都解不开的疑问。
「为什么会想要我解开洋馆的架构呢?」
「这是一点小实验,想试试看我们家的『传说』,在外界人士眼中看来是什么样子。明希学姊追求到答案,让我放心了。」
芳花小姐吐出一口气,宛如载着什么沉重的事物。
「这是长久以来,在封闭的范围之中被传承下来的说法,从外界客观的视点来看是否合乎逻辑……又或者,这已经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是应该消失的风俗了。有时我会为此感到不安,所以——」
芳花小姐顿了一拍,然后,说出了最符合这洋馆的一句话。
「是的,也就是说……我想看镜子了。」

芳花小姐说话时的声音与瞳孔距离感太过遥远,让我忘了问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把我跟成田真一郎一起叫来?


経章或说VS万镜馆•寄弦芳花

没错,也就是说,我也想看镜子了。

在书库地下——原本的镜座发现母亲亡骸的,是我。
知道那间地下室的只有父亲与哥哥、其他只有参与施工的少数人士。而有权进去的,只有母亲与当时七岁的我。
母亲靠着书棚,弯下膝盖断气。我联络父亲,将遗体运回本馆。父亲背着母亲,因为她的身体实在太轻而想露出苦笑,却不禁发出呜咽声。不过那遗体对我来说却非常、非常地沉重。
主治医师的看法是心脏病发作。不过难以特定出具体死因,也就是说可能引发致死原因的症状有许多种。母亲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即使如此,她仍然在夏天来到万镜馆,细读「镜子」,从未间断记下自己一切的「勤务」。
关于母亲的死去,我只有一点没有向父亲坦白。
就是母亲死前的容貌。我向父亲说没有碰触母亲的遗体,其实我有碰了一下——将她的眼睛闭上,调整表情。
从这瞬间开始,只有我成为了母亲最终的镜子。父亲与哥哥,都不知道母亲最后留下什么表情,只有我知道,母亲最后抱持的思绪。
而且父亲与哥哥,也不知道我们记忆、记录、并且背负了这些事。

被祖先所记载的文字之镜环绕的洋馆,万镜馆。
我每天书写着映出我的镜子。不过,可以读到这面镜子的人、也就是能理解我的真实之人,再早也要到十年之后才会出现吧。母亲生下我之前,也是抱着这种自己身体零零散散地浮在空中的心境吗?所以、她才渴望有理解者,年纪轻轻便与父亲结合了吗?
所以,我也想要镜子了吧。就像父亲之于母亲一样。
并不需要随时在我身边……即使距离遥远也无妨,我想要有一面正确地了解我、明亮的镜子。

明希学姊及会长他们来到后第七天,这天早上除了侍女之外的客人都要回去了。迎接他们的车即将来到。昨晚的雨半夜便穿过山区,今天早上是个舒服的大晴天。车子开起来应该没问题吧。
早餐之后,我在自己房间的洋室考虑着送别之前要不要换件衣服,随后听到轻轻的敲门声而抬起头来。
「请进,成田学长。」
门外的成田学长顿了好一阵子,用紧张的声音说声「打扰了」并打开房门。他的表情给人的感觉与声音一样,十分僵硬,那是与他充满天真、鲁莽而又稚气的脸相当不搭调的表情。
「……怎么会知道是我?这次明明连脸都没看到。」
我稍稍别着脖子。因为发量颇多,在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会整个头跟着弯下去,不过今天有好好地撑住。
「您不是知道吗?寄弦的女孩都是千里眼喔。」
「昨晚的解释里说那是唬人的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一族的女孩直觉异常敏锐也是事实。毕竟我们流传有透过培养集中力以及累积知识而提升直觉能力的方法。」
「也就是说,想都不用想就可以瞬间判断在这个时机会来的人只有我,是吗?」
我点点头。这样想有点失礼,不过他理解得比我想象中快——是因为身旁有仙波明希学姊那样的人吧——不过,成田学长仍然不太能接受地继续提问。
「这就让我觉得有如超能力了。我能了解透过知识或经验理解事物之后比较容易做出预测这一点,不过从我听到的寄纹传说、以及芳花小姐您给人的感觉看来……似乎并不只是这样。」
我闭上眼睛,在口中强忍着从心臓涌出的某些感觉,接着再次睁开眼睛。这无论何时都一片昏暗的房间,现在却十分眩目。
「那么,您认为寄弦当主——认为我是什么人。」
成田学长立即说出答案。他来到这里之前准备、为此而来到这里的答案。
「如果就跟仙波所说的一样,您是吸收了祖先人格与认知的存在,那样我还比较能够接受。」
我也立即回答。这是在明希学姊回答我的问题之后,就一直准备到现在的反问。
「那是连明希学姊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只是假设而成的。成田学长您也相信吗?」
「我相信啊。」
这次,成田学长仍然答得很快,而且毫不犹豫。

「「因为我比她本人还要相信仙波。」」

不过,听到我一起说出完全同样的一句话,似乎让他疑惑了。宛如第一天晚上重现。虽然自己知道这玩笑颇过分,但我仍然露出更深的笑容。成田学长用看到陌生人的目光看着我,低沉地开口。
「是吗……这就是寄灵之术吗?」
「没有那么了不起。之前我也提过了,成田学长您非常地易懂。」
「以后我会多多照镜子……」
成田学长难为情地扭曲脸孔。虽然我不是那会长,不过看到这张脸还是会想再追加攻击。
「不,意识镜子是局限自己……说得不好听一点,是束缚自己的行为。最能令自己恐惧的就是自己的眼睛。您不需要变得那么胆小。
而且,愈是憨直的人愈容易被理解。您不需要让自己畏缩,周遭的人便会成为您的镜子引导您。」
「是这样吗?像仙波……很多人都把我骂到臭头。」
「受到理解与受不受喜爱是不同的问题。就算受人责骂,只要那是基于正确认知下的反应,便足以成为认识自己的镜子。与人相互了解、接受对自己发出的话语,正是将自己这真面目不明的虚无、加以雕刻成型的仪式。
举例来说……比如说寄弦芳花这个人类,就无法达到这个领域。」
说到这我顿了一下,不过成田学长什么都没说。
我感谢着他,继续开口。
「以前母亲是我的镜子。母亲引导着我、而我以母亲为鉴,为了成为母亲而活。只有与我同样处于寄弦家后继者的母亲,可以映出我的身影。对于失去祖母的母亲来说,我也是一样的吧。
不过,之后我失去了母亲,于是我失去了镜子。」
连哥哥都不了解寄弦当主的真面目。而父亲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就避免见到与母亲太过神似的我。
「在书库地下以及山中各处分布的代代『日记』虽然局限了我,然而这些毕竟是映出寄弦当主的镜子,而不是映出尚未完全、此时此刻寄弦芳花样貌的镜子。
原本这是寄弦寄身之人的本分。不过我对没有人了解我、也就是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这项事实感到不安。」
这是近代才有的倾向。过去生产时期较早,没有发生过在后继者脆弱的感性麻痹之前,前当主就死去这种状况。母亲也有一部分精神失调的问题,这也是导致她去世的原因之一。
「因此,我打算亲手制作映出自己的镜子。」
我需要有个人,能将有如拼图般破碎的我组合、定义、并且理解的人。相信寄弦当主这种幻想的存在。
「而这就是仙波吗?所以才让那家伙解开这洋馆的意义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明希学姊的妹妹是不可思议的人,她察觉到我在为自己的定位烦恼着,然后——」
将自己最近扯上关系的「不迷途的羔羊会」、以及——
「将她对事情有着特别看法的姊姊介绍给我。」
「……为什么让仙波去想?跟那位妹妹……不、先跟参先生表明一切不就好了吗?」
「这样行不通的。我直接说的话……很像在说谎吧?」
特别是哥哥在寄弦之中还是直系的人,无法由客观角度去思考。
「所以,我想让明希学姊这样拥有超脱常轨的思考之人、从许多蒙眬的线索之中,看清寄弦的真面目。别人的话听来不可信,不过由自己的知性所得来的答案,便有可信度了吧?」
成田学长发出困惑的声音。
「……不过,那家伙只是喜欢享受不同的想法,并不是对自己的想法有自信。」
我缓缓地摇头。
「不过明希学姊,仍然在心中描绘出生于奇妙的家族、为奇妙的习俗殉身、并且继承了祖先记忆的女孩子。
这样我就满足了。」
「是这样吗……」
成田学长声音中充满难以理解之意。这虽然是正确的,却也是错误的。

成田学长说的没错,明希学姊那面被疑义遮掩的镜子并没有满足我。听妹妹说时,我就觉得那个人思考的枝叶太过茂盛,有无法决定其中哪一条是正确答案的倾向。简直就是歧路亡羊。
反过来说,成田学长这个人,会顺着感情与直觉将是非置之度外、并对事物下判断。而且判断之后的举动极为蛮横,即使欺骗对方也要招来幸福的结果。果决、有行动力听起来似乎很好,实际上也是轻率并且惹事生非的人。
两人完全相反,不过成田学长似乎挂心于仙波学姊。实际上,看起来他们的关系包括周遭在内似乎非常复杂,不过看得出来他对她有特别的感情。而且成田学长对仙波学姊说出来的话,似乎都会深信不疑,第一晚的白雪公主问答结果就是最好的象征。而这对我来说正是幸运的构图。
——明希学姊半信半疑地导出的答案,让成田学长相信了。
就这样,我得到了「镜子」,可以理解我宛如被施妖术的境遇。
接下来,就只剩下映出寄弦芳花定位的这个人,会回复给我什么样的镜像。

我用手压住不安的胸口,为了收割邀请他们到本馆的成果,开口询问。
「话说……如果明希学姊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成田学长会怎么看我?」
异常、好棒的能力、只是记忆力强、真恐怖、结果只是妄想……各种话语瞬间浮现。这是在漫长的历史之中,代代的当主曾经听过的各种话语。这封闭的一族秘密,随着时代改变,也不可能完全不让外人知道了。只是,可信度不足以广为人知。
这个人与过去的人也会是同样的类型、又或是……
不过,成田学长的答案,完全在我的——寄弦的想象之外。
「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成田学长带我来到了二楼的儿童房。侍女应该正在房间里。半小时前,她为了打扫而跟我借的钥匙还没还我。
成田学长在门前停下脚步,「我先说声抱歉」并且对我鞠躬。之后,他缓缓地打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穿着和风侍女服的侍女。而佐佐原学姊不知为何穿着T恤与紧身裤站在一旁,而且手上还抱着前端有刷毛的木棒。木棒与刷毛,是打扫阁楼时我说过可以丢掉的东西。
「?为什么拿这——」
问到一半,我才发现。
为了让自己自以为白纸、并且足以接受别人思考而统一为全白色调的房间,在墙上出现一行字。

「寄弦芳花在此」

那是使用大把的刷毛豪迈地写下的书法。应该是出自父亲身为书法家的佐佐原学姊之笔吧。我下意识地看向她,而她十分有礼地向我回敬。
「这是……?」
我合不起来的口总算能动,发出疑问。
「芳花要是因为自我意识的力量早死就麻烦了,所以帮妳加油。」
「要对抗长年累积的『日记』情报量,我想需要这种冲击吧。寄弦之人容易受到暗示,那么每次来到这里,也许会觉得必须好好活下去,不然这就是谎言了。」
站在我两侧的侍女与成田学长回答。多么暧昧而强硬的作法。不过,佐佐原学姊流畅的笔迹,因为字的大小与刷毛的粗糙而变得粗犷的文字中,的确有着独特的魄力。一直盯着看,会觉得看起来有如巨大蛋壳上产生的龟裂。
「这个……就是刚才的答案。」
成田学长面向我,开口说道。
「像芳花小姐那么有趣的人,我希望您能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听说古代的镜子圆圆的又粗糙、只能映出人们朦胧的影像。
不过这面镜子不但不圆、还歪七扭八的,有点炫目。

过了不久后,迎接的车子抵达,大家便下山了。
隔壁目送的哥哥听到我说儿童房发生的事时,他抱头不知所措。不过听到我说要留下来,他先是无比惊讶,之后露出笑容点点头。那笑容现在也还留在他脸上,我希望那笑容一直留着。
看着离去的车子以猛兽般的气势奔下蜿蜒曲折的坡道,我低喃道。
「变得好寂寞呢……」
至今有七人的洋馆一下子剩下三个人,让我心中感受到一股不算合理的寂寞。我有时甚至得一个人滞留在这洋馆,应该已经习惯孤独了说。
「还有我在啊!」
「变得好寂寞呢。」
「为什么要说两次?我的待遇会不会太差!」
除了哥哥之外,侍女也会在洋馆再滞留一个礼拜。原因除了平常请的帮佣腰痛会晚点来之外,她留下来还有另一个理由。
我随便敷衍在一旁抗议的友人,并且回过头。虽然在视线之中的万镜馆外表没有任何的改变,然而看起来却与过去不同了。我的脑海中浮现离去人们的脸孔,心情自然变得轻松许多。
……反正,马上就可以再见面了。
我重拾心情走向玄关。虽然上午的风感觉十分舒适,不过夏天的太阳对我来说还是太强了。哥哥以极为自然的动作与我并排、为我遮阳。我在心中感谢着他、同时对连忙跟上来的侍女开口。
「那么……吃完午餐便马上开始念书吧。
——我们明年也要上同一所学校对吧?」

好~友人回答得令人提不起精神,我在她的伴随下,再次没入万镜馆之中。
藉由不看镜子而失去自我,并接受其他自己的舞台。何为现实、何为梦境,其实连当主都分不清楚了。是为了对客人下暗示所做的陷阱,还是为了制作继承代代当主灵魂的怪物而打造的结构——已经难以区别。
在我脑中这些各式各样、可以说是乱成一团的复杂知识与思考型态、观念、甚至是记忆,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已经变得暧昧而无法区别。不只是历代当主、连为了寄灵术而调查的他人碎片都混在起中,变得乱七八糟。
而这样无法定义自己的寄弦当主,才会将「短命」这个周遭的印象实现、在无意识之中让自己身体变得虚弱。母亲正是这么想,并且为女儿我而感到恐惧。要说我心中没有一丝不安,那是骗人的。同时,我一直认为如果这是一族能力的代价的话,那我只能放弃并承受一切。
不过,我已经不要紧了。
现在的我,有着为自己这样浑沌的存在解谜的人、还有相信这样存在的人,而且还说希望我一直幸福——居然是因为「很有趣」这种理由——的人们。
他们就是,映出寄纮芳花的镜子。

「不过,原来妳有不是黑色的衣服啊。」
侍女对我说话,让我陷入思绪的头脑回到现实。我转身张开双手,展现许久未穿的雪白色和服给她看。我正想让人见到……我现在这样,纯白的心境。
「是啊……心情特别好的日子就会穿上。」
在昏暗的洋馆里,白色的和服相当不搭调,有如光芒一样醒目。大概是这样子太奇怪了,侍女用带着微笑的声音嘻笑着。
「芳花好像蝴蝶喔。」

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附录•竹田岬

「我们也该来做点什么。」
本校九月份颇忙碌。大规模行事的准备有如在攻击刚放完假、仍然迟缓的身心一样。
暑假被蝉声带走,渐渐开始习惯令人厌倦的新学期。某一天的放学后,我们学生会干部在狭窄的学生会室排定即将逼近的校庆行程。
「妳说的我们……是指学生会?怎么可能。」
坐在隔壁翻着资料的宫野同学开口,她比平常还要冷淡。
「为什么?就算不是社团,只要申请,每五个人就可以请到摊位啊。」
就算监督的两位考生不行,会长、副会长、会计、书记X2就有五个人了。
「可是我们要巡逻、要拍资料照片,相当忙喔?」
连看着去年要点的真一郎都这么说。还有基本上「除了提案之外不发言」的副会长也在点头。我趴在桌上嘟着嘴巴。
「大家真没干劲……宫野同学妳在班上不是很想办执事咖啡厅吗?」
虽然她热情地提案,不过我们班最后很敷衍了事地决定办问卷调查展示。有种说法是宫野同学彻底调查的热烈主张太烦人了,才会招到否决。
大概是想起了教室中的屈辱,让宫野同学发出咂嘴声。于是我继续追击。
「而且,今年咖啡厅只有申请一件。」
看来是大家都觉得「会跟其他班撞到」而避开了,餐饮相关的尽是些面饭店或是豆腐布丁甜点屋等小众的东西。
「天上掉下来的蓝海市场。要是成功的话,也可以充实拮据的预算啊。」
「不不……首先五个人开咖啡厅太勉强了。如果可以专心做也就罢了,可是还有其他事要做……而且,我们的男性是这种咖耶?」
宫野同学用冷冷的目光,看向默默地查资料的副会长与真一郎。
「这种饵能钓到的顶多只有佐佐原学妹吧。」
十分遗憾地,这一点我不得不同意她。不过这点只要不执着于执事就好办了。由女性阵容提供服务也未尝不可,问题还是在人数吧……我看着一直静观、却突然被讲到名字而疑惑的佐佐原学妹脸孔、一边思考着。
……不过,除了这孩子之外,好像还可以钓到鹿野桃子跟阿枫呢。
脑中浮现她们的脸孔时——我突然想到了。
「对了!我们有羔羊会活动培养出来的人脉!幸好我们手上或多或少都握有他们的把柄!只要去拜托,他们一定会帮忙的!这么一来人员的条件就解决了、同时也可以为本会宣传,真是一石二鸟的妙招!」
我想到完美的提案,不禁站起来举起拳头,不过其他人不知为何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似乎还听到有人低喃「刚才好像听到异想天开的问题发言……」
不过,大家肯定会马上赞成、并且协助我的提案。他们是与我一同度过半年的伙伴,所以一定很了解的。
了解我只要一下决定,就不会听进别人说的话。

——就这样,注定将绚烂的「羔羊咖啡厅RAMIES」即将诞生。

(待续〕



后记
我明明应该很忙的,却毫无夏天的记忆。是我记性出了问题、或者单纯是这个夏天太空虚了呢。现实空虚那应该叫现空吧。「现空」听起来微妙地像是车辆用语,开口说道「夏天用现空在有明附近流窜还真舒服」感觉就像是现充一样,真是神秘。我是玩具堂。
每一集都会冒出「作者最难搞定」这种笑点的《不迷途的羔羊》。离开学校的番外篇,封面也稍稍改变气氛,已经到了第四集。拿到新刊的各位,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这次不只舞台,连故事的性质都与已发行的刊物不同。因为个人喜欢昭和初期那种梦幻与诡异的道理混在一起的奇想小说,这次感觉受到那类故事的影响很大。虽然总是在页数调整上有许多苦恼与反省,不过希望大家能够好好地欣赏在与平常不同的环境下,登场人物们出现各种破绽而惊慌失措的样子。
顺带一提,各章的标题是我喜欢的国外灵异〔?〕小说的日文译名。内容与本书无关,不过每一本都是描写在狭窄的舞台中,主角奇妙的心理变化。有兴趣的人务必一试。
那么,值得高兴的是我似乎还能写下一本。下一次将回到往常的学校之中,还牵扯到校庆,气氛也会慢慢回到往常的感觉。比起「四天王」更喜欢「五人众」语感的各位,第五集也请大家继续关照。
另外,贵岛炼瓦老师画的漫画版第二集也正在发售中!可以看到小说中没有出现插画的仙波打工装与某佐藤的国中制服!希望大家同样注意发售中的第一集!
最后要献上感谢。从有进本书的全国书店(这下睡觉时脚无法朝向任何方位使我思考坐着睡觉的方法)、我生活昼夜逐渐颠倒却不舍弃我的家人与友人等(觉得天亮时睡最舒服真是抱歉)、以责编M为首的sneaker编辑部所有人(就很多方面来说非常抱歉,我会努力的)、将一成不变的拙稿像魔法般地变成小说本的所有制作关系人(我想校正应该麻烦得很,感谢大家)、还有将与角色们与平常不同的装扮与表情画得比拙文有魅力数亿倍的笼目老师(我拜托责编说要将仙波的侍女服设计成和风艾丽斯,不过其实我只是想弄成多拉〇梦色而已,非常抱歉〕。
以及阅读本书的所有读者,在此献上极大的感谢。

二0一一年九月 玩具堂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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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 06:09 | 显示全部楼层
咱来围观环环卖萌……插图是什么?可以吃么……
发表于 2013-1-21 07:45 | 显示全部楼层
坑爹啊,天角的5都不知道坑多久了,台版的也不给力...何时才能看到5啊
发表于 2013-1-21 07: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的感觉好棒,话说真一郎连仙波妹的flag 都立么
发表于 2013-1-21 0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很久啰!多谢楼主录入!相当喜欢这个系列!
另外,应该有个副标题——4匹映出的羊!
发表于 2013-1-21 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卷录入才没多久
第四卷就来了= =好给力

PS:听说第六卷后记有腰斩迹象,希望不是真的……
发表于 2013-1-21 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人气低得不科学啊明明这么有趣
发表于 2013-1-21 1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意外的惊喜哦   第四卷那么快就录入了呢   
其实个人很喜欢这类日常推理卖萌的小说了 问题这类书的人气都低得恐怖了   明明很有趣
算了 自己喜欢就好了
感谢LZ录入呢
发表于 2013-1-21 13:25 | 显示全部楼层
仙波妹FLAG豎起了......
期待第五卷!!!
发表于 2013-1-21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明是这么好看的小说~这人气不科学啊~
发表于 2013-1-21 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标题倒是很有趣的,不知道类容是不是与标题一样这么有趣
发表于 2013-1-21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台版出得也太慢了,天闻的第四卷早出了…
很喜欢这小说啊,可是貌似人气很低啊…
发表于 2013-1-22 0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卷出的真快哦~这样不用去像读三卷前那样去复习第二卷了……also 小漫画好赞……想起了佐藤的梗~
发表于 2013-1-22 14:1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小说感觉挺有趣的,为啥人气还那么低啊...
还有天角快点出第5卷啊...
发表于 2013-1-22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竟然能在这个时间就看到第四卷。。。真是大感谢。。。不过,洗脑这东东还是有较久的历史的说。。。
发表于 2013-1-23 00:3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有点为快啊,第三卷刚看完········
发表于 2013-1-23 02:0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   话说现在才惊觉学生会长其实也算是后宫之一的吧   在这卷算是给会长树旗了吧  求攻略啊
还有佐佐原依旧很萌    我越来越坚实的做一名佐佐原党的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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