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qsqak 于 2012-11-13 18:38 编辑
第二部分(下) 那天下午,太阳虽然火红火红的,可是依然是在冬天,似乎我反复在强调那天下午的温度很低,不适合在地上铺一床凉席睡午觉。我反复地强调,有一只巨大的食人蜘蛛用它粗大粘稠的蛛丝把我和我母亲裹了一个遍,准备作为他冬眠前最后的大餐。而那个可恨的蜘蛛已经把姨娘整个吞了下去,那个可怕的蜘蛛正是姨父。 姨父脱光了上身,裸着粗壮的胳膊把我搬运到浴盆里去,红色的大浴盆里面全是热水,升腾的热气把我笼罩在一片纯白色的天堂里面。 “清醒一点!”姨父专注地看着我。 “怎么啦?不吃我了么?你不吃我和我母亲就无法撑过这个难熬的冬天。”我恍惚地说道,“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天下着鹅毛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地面结了晶,那时候根本找不到食物,家家户户都紧闭窗门,你只能在外面孤独地饿死。” “我是你姨夫!”姨父边说边往浴盆里加热水,他不知道到底我是被烫晕了在说胡话还是被冻晕了在说胡话。 “姨父!”我说道。 “是的。”他笑了。 “你不是蜘蛛?”我问。 “你看我不会吐丝”他张开嘴给我看。 “那为什么要把我和我妈用丝裹起来?”我问他。 “你们睡在地板上,冻出幻觉来啦!这么冷的天气应该睡在床上而不是地板上。”姨父大声对我说话。 我从红色的浴盆里站了起来,裸体暴露在姨父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看,脸都红了。 “告诉我你是一个怎样的小基佬。”我笑着对姨夫说。 “你不应该和我开玩笑,因为你姨娘已经死了。我很悲伤。”他说。 “她不和我们睡在一起吗?我们都活着呀!她怎么能死?”我问。 “她冻坏了,和凉席冻结到了一块儿,我想把她救下来,可是她的头和凉席冻得太紧,怎么拉都拉不开。”姨父说。 “你拉开了吗?”我问道。 “你说什么?”姨父没听懂。 “我说你拉开了吗?你把姨娘的头从凉席上拉开了吗?”我反复地问道。 “没有。”姨父大声说,“直到最后都没有,我用砍刀把她的头砍下来,没想到她居然就死了。” “人不像蜘蛛,很脆弱,我们纤细的器官不容受到半点破坏。”我总结说道。 姨父失落地看着我,两眼暗淡无光,他说他应该早点把我叫醒,姨娘她就不会死得这么冤枉了。我母亲下意识地感受到了一个非常严峻的事实——我们的到来,为这个家庭平添了许多不可磨灭的苦难。她额头的皱纹顿时沉渣泛起,她五味杂陈地来到姨父身边,她用她女人仅有的温存抚摸了姨父坚强的手臂,她应该是在想让姨父变得更加坚强,足以坚强到能够正确面对姨娘的死亡,坚强到足以撑起这个破碎的家,坚强到即使看到男人的裸体也不会觉得脸红,坚强到整个世界都无法摧毁他坚强的心。 “那么,张主任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呢?”母亲突然问姨父。 这个沉重的问题把本来就陷入极端绝望的姨父砸到了深海大陆架缝隙的最接近地心的地方。他无神的双眼看着母亲,他发疯一般地回忆与张主任嫡系部下接触的所有细节。 “嫂子,这件事情我办不了!”他嚅嗫着说,“张主任的后台是粮食局的局长。我要是和张主任做对,那就是和粮食局的王局长做对,王局长一不开心,不给我发粮食了,我还怎么活?” “什么?”母亲没有想到张主任的后台这么硬。 “嫂子,你们家这次凶多吉少了。”姨父呆滞地看着地板上的血迹。 “对不起,我们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母亲知书达理地讲道。 “你姐姐她去得太早。”姨父哭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可见他对姨娘的爱已经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 “她爱异想天开。”我母亲这句话既是在表扬姨娘又是在为姨娘的死推脱自己的责任,一箭双雕。 而姨父此时此刻已经像一尊塑像一般,定定地看着前方。 母亲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地对我说道:“你看,他在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走上了一条生活的绝路,不得不令人扼腕长叹。 我和母亲不是悲剧作家,也不是印象派画家,更不是瞪着小提琴被人活活打死的杨科,还不是看着圣母玛利亚死在教堂里面的那个爱狗爱爷爷的小男孩。我们热爱美好的事物,热爱伟大的笑话,随时随地都想笑口常开。看到姨父悲壮、阴沉、抑郁,我们只想快一步离开他的家,让他在痛失爱人的极端惨烈之中活活被内心的苦闷和内疚折磨致死。
晚上,我和母亲走在桥上,桥上昏黄的路灯都齐刷刷地亮起来。桥上的行人很少,这些行人都穿着极厚的棉衣,有的人把帽子也竖起来,以避免耳朵被这二月的雪风吹得一辈子再也听不到别人讲话。我和母亲在风中行走,走到桥的中心,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苍老的身影使我的内心又是紧张又是焦虑。那个身影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因为她正站在这座石拱桥的护栏上面。她倚着一个路灯站着,躲藏在路灯杆的阴翳里面,谁也看不到她。 “妈妈,你看。婆婆站在那里呢!”我指着那片阴翳说道。 “哪里?”母亲也往那边看了一眼。 “那里,在桥的护栏上。”我把手向上一台,手指暴露在路灯的光线下。 “妈!”我母亲也看见了婆婆,她呼唤道。 那片暗影并没有说话,只是在闪烁,仿佛在犹豫。桥下的河流,稀里哗啦地流淌着,快乐的歌声随着滚滚波涛去了群山环绕的极乐世界。极乐世界的诱惑让那个暗影有些动摇。 “妈,是你吗?你不要……不要……跳下去。”母亲说道。 那边依然没有回答,依旧在暗影之中谛听桥下流水欢快的节奏,这明显不是一首关于死亡的曲调。 “总会有困难的,我们总会度过,三叔也会度过,我爱人也会,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母亲尝试着鼓励婆婆。 那边的暗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哽咽,还有低絮,还有人类都听不懂的语言。 “妈,我们回去吧,回去吧!你儿子还在等我们一起回去吃饭呢!”我妈说道,“我们可以骗他说今天下午去城里逛了一圈,看了许多好看的衣服,这些衣服有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有的衣服有两种颜色,有的是三种,只是这些衣服我们一件都没有选上,等到了打折的时候,我们再去城里买。” 我妈边说边向暗影走去,她一点都不害怕在黑暗中藏有一只吸人脑髓的猛兽,也不畏惧黑暗中四处猖狂的亡灵,她只想看到婆婆的脸,她想挽救她善良的生命。 母亲走得越来越近了,这时候我是多么想说一个笑话让大家都乐一乐,或者让我婆婆乐一乐,让她不至于走上死亡这条极端的道路,可是我做不到,我心里十分慌乱,我眉头紧锁,压根儿想不出一个笑话来。生活突然变得他吗的十分严肃,像一个正直的考官,我突然觉得我会再次失去一个亲人。 可以想象,这对我和母亲这种追求笑料和幽默的人来说,与严肃以及痛苦作伴,那种龃龉,就像难以呼吸新鲜空气,如同在密室里窒息。 最后,母亲没有走过去,她不敢进入暗影了,她只敢站在一个微妙的距离去猜测,我也一样,我们不准备知道结果,我们只想快一点回家,我们就这样走了回去。 父亲早已下班,他说他在单位上收到了一封婆婆的遗书,上面说要把所有财产交给三叔。父亲认为这太过于荒唐,而我和母亲并没有把桥上的见闻讲给父亲听,这难于开口,就算开口说了,也只会引来进一步的伤心欲绝,我们甚至隐瞒了姨娘的死,我们甚至不想去姨娘的追悼会现场。父亲狐疑地看着我和母亲,可是我们就是什么也不说,今天发生的一切让人难以接受,我和母亲只能慢慢消化,并且在将来某个时候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父亲。也许,我们也会选择永远不让他知道,我甚至不愿意再和母亲提起这件事,也不愿意辩论,一切的答案就在风中!我们说出来的话都是找乐子的,就让这个狐疑的父亲去风中找到答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