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32159|回复: 124
收起左侧

[MW文库] [入间人间][昨日也曾爱着他][台/简]下载版放出&更新图,结尾高能治愈反应,×××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2-9-17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2-10-3 00:48 编辑

所谓入间虐我千万遍,我待入间如初恋
回帖有人吐槽我六百六十円的實情已经有录入了,请看我指的是台版,是今年6月台角出的,而下载区和在线小说区的都是大陆书商唯亚的版本
在角川上分类为文学书籍,结合之前同样类型的六百六十円的實情台版至今仍未录入的悲剧,还是不当伸手党了吧...献给同样喜欢入间人间、喜爱纯爱小说、喜欢青梅竹马的你~~~
下载版: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thread-491269-1-1.html

10.3 放出下载版&更新图片,完工撒花~
9.29 校对完工,但修图君有事,等封面图修好后再放出下载版
9.28 全文更新完毕,下载版稍后
9.26 更新第三章
9.23 更新第二章

9.19 更新第一章
得到录入组的消息后开工,非常感谢谢IceKIno大大的协助,预计很快就会完工了,果然有大腿抱就是舒服啊…车轮之歌没有经过校对就放上来真是抱歉,看到错误我顿时羞涩了……(>﹏<)
----------------------------------------------------------------
作者:入间人间
插图:左
译者:许金玉
录入:TennosAthena
图源:TennosAthena
校对:TennosAthena
轻之国度: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





时光旅行,过去的改变。进行时光旅行的代价,是幸福?还是……

無論何時,都只為妳

住在小小離島上的我與坐在輪椅上的真知,曾是最密不可分的夥伴。
而隔開我與真知的,是九年前的一個約定。
我們孩子氣地打了賭,下了一個小小的賭注。
那是完全不曾思考後果,只單純享受當下那一刻的我們,犯下的錯誤;
也是遠比身形還巨大,無法張開雙手環抱,也無法捨棄遺忘的失敗。
從此,我們之間變得水火不容。

而這樣的我們,卻穿越了時空。
當看見用自己的雙腳朝我們跑來的「小真知」,我才驚覺我們回到了九年前的「過去」。
在這個名為過去的「現在」,我可以改變自己始終後悔不已的遺憾。

創作鬼才入間人間
獻上穿越時空的青春戀曲上篇!


命運  並非是愈壯闊愈好,  
  即便再微小,也足以改變我們的人生


入间人间  IRUMAHITOMA1986年生。近期相当活跃的新锐作家。以《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进入第13届电击小说大赏最终决选时,因作品风格大胆激进,引发评审委员间争议而痛失得奖机会。2007年6月,该作品几经改稿后于电击文库推出,正式出道。之后陆续发表《电波女与青春男》、《六百六十円的實情》等书。入间人间擅长描写现代青春群像,以独特风格而知名。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4轻币 +81 收起 理由
Wemius + 50 我发现我评分的老是能看见LX有个叫Z effie的.
灼眼的Neko + 10 玛德 我就知道渣渣入间不会从良
抗议 + 10 真心治愈系 米娜桑放心入坑吧
Zeffie + 11 入間人間根本神,窮人奉上棒棒糖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2-9-17 1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2-10-2 01:34 编辑

车轮之歌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既苦涩又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一直阖上眼皮的话,似乎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我慌忙用力撑起眼皮。
张开眼后,我逃也似地从悬崖折返回到岛中心。
然后每一次身体往前进,车轮也会跟着旋转。
喀啦喀啦地,像在演奏着歌曲。
 楼主| 发表于 2012-9-17 1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2-10-2 01:44 编辑

第一章 回头之后全力以赴
闹钟响了。一个、两个、三个。八个、九个、十个。
所有闹钟皆指向七点,不约而同地铃声大作,甚至连鸽子时钟也蹦了出来。那只鸽子身上满是不知何时被画上的涂鸦,尤其眼睛一带更是惨不忍睹。那对死鱼般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鸽子了,总之真是吵死人了——我的感想一句话就能道尽。光是一个闹钟就能吵醒昏昏沉沉的脑袋,若它们再成群结队,难得拥有的健康大脑也会出毛病。我完全来不及抬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就连忙飞身而起,关掉所有闹钟的闹铃。手肘和手臂不断撞到桌角,十分狼狈。途中我还找到了一个根本不晓得如何让它停止的时钟,随便敲了几下后,我才发现那个时钟原本就没有闹钟功能。
那个时钟仿佛魔术方块般做成了正方形,中心额度方块上有长针与短针显示出时间。虽是仿照,但比魔术方块大了一圈,显示时间的数字呈四角形地绘在四周。有趣的是,只要旋转周围的方块,从一到十二的时间位置就会改变。每一次旋转,指针的位置与方向不变,但现实的时间却会变成四点,或是十点。也就是说颜色全部转对之后,才会显现出正确的时间。
拿起那个时钟后,我透过它看见了回忆。直到现在胸口仍有些泛疼。
不,应该是鼻子会痛才对。
我喀嚓喀嚓地动手解魔术方块。能够迅速将这个时钟转回原样的,在这岛上仅有我一人。
就算将其他人不会认真破解的这一点也考虑在内,结果还是一样。不过——
解开之后,显示的时间为七点五十分。
「……够了!」
直到最后一刻还吵杂地喊着「咕咕咕~咕咕咕~」的鸽子也缩了回去。
吵杂声停止后,直到冷静下来之前,我仍用手指代替耳塞堵住耳朵,同时苦笑,虽然不晓得是谁的恶作剧,但这真是令人怀念。拔出手指后,耳鸣朝我袭来。
很不巧地,看来博士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的房间桌上有一座以前的参考书堆成的小山,还有问题集山丘,流过山谷间的河川则是橡皮擦屑。但是升上大学之后,占据桌面的事物就变成了时钟。
各式各样的桌钟都有。有老旧过时的红色闹钟、黑框的圆形时钟,还有纵长型的橘色电子钟,墙壁上甚至还挂着鸽子时钟。鸽子时钟从我拥有这间房间时就存在了,就像是一只一直豢养着的宠物,对它自然有一定程度的喜爱。
先不管这件事了,现在是七点五十分。由于其他时钟皆指向七点,我衷心期望它们才是对的,但事情似乎不会如我所愿,顿时,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就算拔腿狂奔,也不晓得来不来得及搭上船。若要至本岛的大学上课,就只能搭八点那艘船。下一班船要等到十一点,根本赶不及十二点那堂课。我抓起书包手忙脚乱地冲出房间。睡翘的乱发等坐船的时候再整理吧,如果有搭上的话。
家中一片静悄。父母都很早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外婆。看来外婆今天也很乖巧安静。我带着放心与苦涩的心情走下楼梯后,却在玄关碰见了外婆。我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差点踩空楼梯的最后一阶。
外婆正打着赤脚坐在鞋柜旁。我皱起脸后,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用一种奇妙的角度转过头来。双眼捕捉到了我的身影。她裂开嘴,慈祥和蔼地笑了。
但外婆本来的个性并非如此平易近人。
「喔喔喔啊啊,八神先生,要出门吗?」
外婆称呼我为八神。当然,我的名字绝不是什么八神。况且一般的外婆本来就不可能用姓称呼孙子,也就是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九年前还独自一人照料邻近一块小田地的外婆,如今佝偻着背,像是迷失了自己般挂着傻乎乎的笑容。原先严肃又坚毅的外婆,自从在整理田地是扭伤了脚裸后,就一口气衰老了许多。现在连照顾她的父母亲也对她敬而远之。而且以往常常受到外婆照顾的我,也很难直视她。
是外婆调整了房间的时钟吗?但外婆的右脚受了伤,应该无法走上楼梯。这么说来,说不定是父母亲其中一人。
「我出门了。」
「路路路上小心心——」
她怪腔怪调地说,朝我挥了挥手。见她今天有反应,我有些开心。
玄关并未上锁,毫不费劲地就打开了。真是粗心大意啊。
走出家门后,首先展开在眼前的就是阶梯。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下坡道。犹如布满皱裂石膏的路面,像山路一样倾斜。这座小岛除了码头周边之外,有些地方会从坡道直接衔接到阶梯,因此无法分辨哪里是屋子庭院的范围,到哪里又是道路。就像迷宫一样,以前我非常喜欢。
十月的天空比夏天、比冬天要高。蔚蓝澄澈,感觉无比遥远。站在狭窄的小径上时,风会被建筑物悉数挡下,吹不到这里来。四下无风,也无法判别白云是否有在流动,太阳看来也像是始终挂在同一个位置上,难怪有人说这里是时间静止的小岛。
但纵然时间静止了,定期船还是不会等我。
对面那户人家里,人称咪婆婆的一位老太太正在整理花盆。从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就是个老婆婆,现在依然是个老太婆的她正莫名嘻嘻贼笑着,观察着我这个方向。这时我恍然察觉——这个人也是出了名的爱恶作剧。
以及自家大门又粗心大意地一直没有上锁这件事所代表的含义。
「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唷~」
咪婆婆只手拿着蓝色铁铲,「快点快点!」地吆喝着,我无暇怨恨犯人,赶紧跑上坡道,一路直奔向北边的码头。遇到坡道途中的阶梯时,我踩了三阶之后瞥了一眼映入眼帘的住家,停下脚步,看向住家二楼的窗户后,又逃也似地拔腿狂奔。
我所居住的离岛面向太平洋。人口仅有三位数。我猜大约在五百人上下吧。从小学至中学总共只有一个班级;来到岛上的定期船每天也仅有四班;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在岛上绕行一圈。至于供观光客使用的住宿设施,以往原本还有两间民宿,现在都已关门大吉。ATM也只有邮局那里那一台,更不可能有便利商店。餐馆也仅有三、四间,没两下就能数完。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会说话的稻草人,更不是无人知晓的秘境。
很久以前有本小说以这座小岛为舞台(注1:指伊坂幸太郎所著的《奥杜邦的祈祷》一书),因此小岛也一跃成为观光资源。虽然有人谣传说岛上住着神明,或是时间仿佛静止了之类的,但自从懂事之前就一直住在岛上的我、爸爸和外婆谁也没有遇见过神明,我暗暗猜想:说不定神明也早就迁居都市了。
这座岛,从前叫做针岛。
我朝爬上人家围墙、抬头望着天空的猫咪瞟了一眼,然后冲上阶梯在坡道上奔跑。明明这座小岛满是坡道,每年却会举办一次自行车竞赛,说来还真是奇怪。
爬上住宅区前的坡道,才刚准备跑下另一条下坡道时,某道直扑眼帘的背影让我肩膀一震。那是一道基于与外婆不同的情感,同样令我无法直视的背影。
那道身影上半身尽管纤细,肌肉却很发达健壮。比我还粗的手臂和颈部一带,被她用大了一号的上衣掩盖住。对照之下双脚却如同拐杖般削瘦,毫无光泽,仿佛枯萎了一样。比起她八年前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还要纤细瘦弱。
她正坐在一辆有着醒目红色车架的轮椅上,受困于高低差距极大的道路。这座小岛可不比本岛,况且在这座岛上靠轮椅移动的人,就只有她而已。
一如往常的奇怪发色。明明发根是黑的,但中间直至发尾部分却变成茶色。她并没有染发,那是她天生的发色,也因此十分引人注目。
她也察觉到了自后方走来的我。但她没有回头,彻底无视。一旦我开口呼唤她,她肯定会朝我大吐口水吧。所以我也装作没看到她。
我并不讨厌她。但内心深处确实想避而不见。而她则是非常讨厌我,始终对我视而不见。因此我们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
我与她的交情近乎水火不容,甚至还拳脚相向过,尽管如今已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得连其他事物都已自记忆中淡去,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没有重修旧好的迹象。
因为这样,我甚至连她的小名真知究竟是来自于姓还是名也遗忘了。

*

那家伙的名字叫尼亚。虽然是外号,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以前我也曾呼唤过这个名字无数次,但到了现在,我反而想朝他吐口口水。我也注意到了他刚刚经过我身旁。但我们彼此都没有互相搭理。
我咽下原打算他一出声就朝他吐去的口水,失去了用武之地的唾液有些微温。
一个以前的同班同学,有着自然卷、名为玻璃绫乃的男孩子,方才骑着脚踏车经过我身旁之际,也大动作地朝我转过头来,让我很不高兴,但还是远远不及尼亚。明明他直到刚刚都还匆匆忙忙的,但越过我之后却莫名地放慢脚步,真是教人火大。那个样子仿佛在渴求着与我插身而过一般,仿佛在等待着我一般。
由于我不想跟他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便决定放弃征服下坡,折返回家。走下坡道的那家伙途中似乎一度转头向我望来,但我还是没有让他进入我的视野。
一回头后,我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打算上哪儿去。
即使回头,我眼前的道路依然是下坡。比上坡时还可怕。无论乘坐轮椅的时间再久,内心还是无法挥去「要是停不下来的话——」的恐惧。往昔曾经快速跑下这条坡道的我,根本不晓得数年后自己将会变得无法行走。但这也是当然的。
途中一只猫咪正懒洋洋地躺在围墙上呼呼大睡,真是可爱。
这座小岛上只有猫,没有狗。灯塔上也只有野猫们定居。传说是因为岛上的神明讨厌小狗。这里和本岛不同,没有卫生所,因此没有半个人会去扑杀野猫,任凭它们自生自灭。虽然猫咪大半都会饿死就是了。
若要拯救身体虚弱的野猫,也只会没完没了。所以父母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过:「千万别捡回来!」事实上,我和那家伙曾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救过野猫,结果就是亲眼见证它的死亡。我们都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那之后,岛上还是有很多野猫,也依然逐一死去。
人类也不例外。
这座岛让人喘不过气来,每当船只靠岸,每当有新的陌生人来访,整座岛都会陷入紧张的气氛,像在监视着对方的动静。岛上居民时时刻刻警戒着,担心外来者会破坏自己的生活,不仅排斥,也带着仅止于表面上的和善。
对于处在我这种立场的人,也同样冷漠以对。岛民就是这样。
在坡道前折返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前。我停在门前环视一圈邻近的住家。刚才出门时,附近有户人家异样地嘈杂。那噪音就像有人一口气打开了十个左右的闹钟开关,我想应该是某处的笨蛋做的蠢事吧。
进入屋里后,像是算准了时机般电话响了。不是手机,而是家里的家用电话。我在楼梯下方接起子机,确定家人都不在之后,才按下通话键。
将话筒凑向耳朵后,只听对方直接省略了开头,大吼大叫着:「嗨,你好啊~!」
烦死了。

*

「完了。」
看向眼前拿着定期船载来的报纸和货物的人们,我按住额头。当然,就算全力奔跑,也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我赶得上船,档案不上还是令人心头郁闷。
定期船已经出发了。虽然还近在眼前,但船只已确实一步步远离码头。干脆用游的追上去吧?我将手支在膝盖上想些鲁莽的主意。
站在船只甲板上的熟识大叔们发现到我没搭上船后,朝我投来温暖的笑容。之前看过的电影里也有这个桥段呢……我回想着。
虽然也想向咪婆婆抱怨几句,但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调整了闹钟指针。
早知道骑脚踏车就好了,事到如今我才发觉。呼吸沉稳下来之际,我也死心看开了。我移开膝盖上的手擦拭汗水,刚才奋力跑过坡道的膝盖正在不停打颤。明明是站在码头周边的平地上,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微微倾斜。
「没能赶上呢~」抱着一捆《今日早报》的大叔笑着朝我说道。认识已久的剑崎先生将报纸对叠在小货车的车身上。
岛上只有三辆车,而且其中两辆都是小卡车。说得更详细的话,其中一辆车子的车牌甚至早就不见了。在不存在红绿灯的这座小岛上,也不存在这所谓的交通规则。
「换个闹钟比较好吧?换个更吵的。」
「我会考虑的。」
我也笑着答腔后,离开码头。在岛上无论走到何处,都只会见到认识的人。岛上的居民们虽然对本岛人敬而远之,对同是岛民的人却很爽朗大方。
对我很亲切和善,对真知则是不理不睬。在岛上会带头帮助真知的,只有她的家人。
真知在这座小岛上出生,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搬到了本岛,当时她还没坐在轮椅上,跑得比岛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快。四年前她回到岛上时双脚已萎缩衰竭,相对地,则是带着强健的上半身和轮椅回来。
听说真知遭遇了车祸,但详情我完全不清楚。并不是我不关心,也不是我不想知道。但是,现在的真知离我太遥远了。
假设码头是十二,那么在岛上往逆时针方向前进后,就会回到我家。以时钟来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在九点的位置,但若是走那条路,说不定会与真知擦身而过。一思及此,我的双脚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顺时针方向的道路。
用以绕行小岛一周的散步步道上,有着太多苦涩的回忆。
远离码头后,岛的中心有座高山,另外东北方也可以看到一座灯塔。住着许多野猫的那座灯塔,从前是我们的游乐场。小孩子们——但其实学校的同年级生也只有四、五个人,大家常常一起爬至灯塔的顶端眺望大海。渔妇们坐在像是木片般漂浮于周遭海面上的小船上,其中也经常能见到我母亲的身影。我的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则是每天都会不戴任何工具地潜入海里。母亲似乎是探鲍鱼的专家,但多半是年纪大了,今年愈来愈常听到她抱怨说潜入海底很辛苦。
「喔。」
书包里的电话响了。纵然这里是离岛,手机还是打得通,笔电和电视也与本岛没有两样。唯独没有超市和邂逅,会让人感到不方便。咦,这是谁开过的玩笑呢?
我接起电话,下一秒,一道特征鲜明的粗哑嗓音飞进耳朵。
「助手A,现在马上过来!」
「啊,松平先生,你好。」
我无视于召集令,向他寒暄。松平贵弘,自称天才科学家。
「我说过了,要叫我博士。」
「那么你会叫我马提(注2:《回到未来》电影系列的男主角之名。)吗?」
「乐意之至。」
「是是,等你成功做出时光机之后再说吧。」
「喔喔,是吗?那么从今天起就可以叫你马提了喔,真是太好了。」
这是我一个星期会听到三次的宣言。总觉得每次前往他那里时,都会听到这句话。
「反正你赶不及搭上船吧?就当作是打发时间,来看看我划世纪的发明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从你家出发的话,很难在十分钟内就抵达码头啊。」
「原来犯人是你喔!」
那故意引人误会的咪婆婆又是怎么回事?但经他这么一说,我又不禁暗想:「啊啊,原来如此。」岛民中除了这个人以外,大多数人都很难想到调整时间这个主意吧。
「我也叫来了助手B,她说她会来。」
「真知……吗?」
「我叫她珍妮佛之后,她马上回我去死。你的女人还真是泼辣。」
她不是我的女人。真知也不是任何人的女人,她只会倾听自己的话语。
「那么,你回来吧?」
「喔~我知道了。我会搭十一点的船,在那之前就去你那里吧。」
「是吗是吗?那我等你啊。」
松平先生兴致高昂地挂断电话。他又想到了某些荒诞无稽到令人无语的穿越时空方法了吗?他发明的次数比电视上偶尔介绍的镇上发明家还要频繁,活力令我大感佩服。虽然至今都还没看到他出现任何成果。
这位名叫松平贵弘,年纪已三十有余的大叔,是个自称自己毕生心力都花在研究时光旅行上的男人。他在十几年前从本岛来到这里,平日与岛民几乎没有接触。至于他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岛并着手进行研究的原因,本人则是三缄其口。
大多数岛民当初都以不安的眼光看着自称科学家的他,觉得他很可疑,如今却习以为常,倒不如说大半的人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与这样的男人交情匪浅,又常常到他创办的研究所玩耍的我,究竟是想得到什么呢?真教人不安。时光旅行,虽然我不讨厌,但太荒谬了。
散步步道途中会遇到两条路,一条通往岛中心,一条直直地往前进。前往中心的道路通往神社,但最近几年我完全没进去过。今天我依然笔直地继续往前进。最后一次参加神社每年都会举办的祭典,是几年前的事了呢?
若稍微偏离前往神社的岔路往东走,林木的数量会一鼓作气地增加,就像原生林一样茂密繁盛。看向左侧,也就是岛的中心之后,绿意更是显著。这座小岛一半以上的面积都被高山和树木所覆盖,人们生活在其中的缝隙之间,仿佛是本岛上那些蠢动着的人群直接化作植物一样。
我不会去问挤在人群中的生活,与被自然树木包围的生活,哪一种才会让人感到心灵富足,但两者同样都有压迫感。空气中没有风,逼出了汗水。
这条线路也不例外,高低起伏相当剧烈。走在这条面山的道路上时若不多加小心,有可能会因为高低差距而扭伤脚踝。要坐轮椅在这条未铺柏油的道路上前进,一定不是一件易事吧?虽然是不了解真知、也不了解轮椅便利的我,毫无根据的推测。
但我曾经亲眼目击到,在平地上时,真知能以与脚踏车不相上下的速度驱使轮椅。那时的真知十分美丽,无论是往后飞扬的发丝,还是保持上半身略微前倾的姿势往前奔驰的身影,全都非常耀眼,我不由自主地看得入迷。
「喂~!」
听见吆喝声后,我回过头,刚才见过的剑崎先生正开着小卡车驶下坡道。她从车窗伸出手朝我挥舞。我也挥手回应后,他放慢速度在我身旁行驶。这辆小卡车挂有车牌。
「你是要去学者先生那里吗?」
「嗯,是啊。」
「那这个就麻烦你了,是学者先生拜托我的东西。」
大叔从副驾驶座上拎起一个包装十分工整,说是小包裹却又有些巨大的邮件丢给我。他动作十分粗鲁。令我不禁担心如果那是易碎物品该怎么办。这是一个宅急便包裹,上面写着松平先生的名字。寄件人是Auto……不,是Autost什么的。我对英文不在行。不过看侧边的图案,好像是与车子有关的公司。地址上只写着针岛两个字,还真是随性。不过,关于这里的地址,因为送件的人是在码头工作的剑崎先生,只要知道名字,根本不必看地址。即便是我,也能轻轻松松记住所有岛民的名字和住址。
「我实在是很害怕面对那位学者先生呢。」
剑崎先生苦笑,超我说:「拜托你啦。」
仿佛连胡子和头发也被晒黑般的黝黑脸庞,咧起了笑容。笑起来很像是大黑天神的剑崎先生,有着不输给大黑天神的敦厚老实。
我也不擅长与松平先生打交道,但还是举高包裹说:「我知道了,交给我吧。」举起的包裹十分轻盈,让我有些担心里头是否真的有放东西。甩一甩后,包裹里的某个东西发出喀沙声响。
见我接下这份差事后,剑崎先生绽开笑容,开着小卡车循着原路返回。看来东边该送的包裹,就只有寄给怪人的这件包裹而已。一般住家皆密集地座落在西边与南边,据说发电所还在运作时,东边也有岛民居住。
岛的东边有座发电所,这恐怕是岛上规模最大的一座设施吧。以前都是利用这座发电所补足岛上需要的所有用电。但是自从确定运作时产生的噪音和黑烟会造成公害后,它就失去了出场的余地。现在都是靠本岛提供电力,大家虽然已渐渐习惯,但仍保留着发电所,以供断电的紧急用电。可是,平时疏于检查与维修的发电所,不免令人怀疑关键时刻是否真的能马上派上用场。
那座发电所旁边建有一栋像是临时搭建的古怪建筑物,上头挂有写着「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招牌。招牌上隐约可见以前的残留字迹「地球防卫队」。这是以往曾存在于此的旅馆墙壁上,贴了满面的招牌中的其中一个。
自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建筑物前方停着一辆未挂上车牌的小卡车。在没有红绿灯的这座岛上,交通规则一点约束力也没有。况且打从我出生以来到现在,小岛上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意外事故。
……不,搞不好有溺死意外喔。好像曾有人在海上溺毙身亡。
还有,被命名为松平号的那辆老旧破烂脚踏车,今天看来仍是百般无聊地待在原地动也不动,我从未看过松平先生骑上这台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晃。
我走进那栋似乎光是打开大门,整间屋子就会无声无息崩塌的小屋。屋内铺着木质地板,有好几处地板的内部都已腐朽毁损,植物从碎裂的木板缝隙间伸出枝桠,茁壮成长。天花板上也缠绕着自发电所围栏延伸至此的藤蔓,整间小屋看起来简直像座丛林。
根据我的经验,我能保证这栋小屋只要一遇到规模略大的地震,马上就会瓦解。
好几年前就发生过这样的惨剧。当时我也受到了召唤,前来帮忙收拾残局。
早知道不久后那些辛劳全都会白费,我当初就不会帮忙了。
房间中心设置了大量用途不明的机器,机器上又堆积着大量的学术性书籍与杂志。屋内满是时钟,与我的房间不相上下,而且所有时钟的指针皆各自指向不同的时间,只有墙壁上的挂钟指着正确的时刻。
若请设定时钟的人发表意见,他肯定会说:「时钟也想活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里啊。」
另外,小屋的角落里也堆放着松平先生回收后,从未加以整理的废弃物。好比说奇怪的瓶子、招牌之类的。他的兴趣是回收岛民丢掉的垃圾以及漂流至海滨的东西,而且几乎不曾有效地加以运用。如果这真的只是他个人的兴趣的话,还真教人不敢恭维。
迎接我的,是一个面向房间中心的机器和时钟,拥挤地坐在椅子上的大块头背影。他的体型显得十分可靠,让人很难联想到成日窝在屋里的学者这种职业。那个又矮又壮,大熊般的身体转了过来。
「你终于来了吗?喏,快去整理那边的东西。」
松平先生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指向纠缠了无数电线的机器。松平先生的脸型与体型不同,是张如狐狸般的细长瓜子脸。他屁股底下坐着的四脚椅有一只椅脚较短,因此椅子和松平先生都微微倾斜。明明还有其他椅子,松平先生却总是坐在这张椅子上。
「我又不是这里的工读生。」
真知似乎还没来。嗯,说的也是呢。因为真知恐怕也一样为了不在路上碰到我,选择逆时针方向朝这里前进。
若要在南边绕一大圈,得耗上不少时间。
「少罗嗦,在这里我就是规则。Myname is RULE!」「规则先生,你有包裹在我这里唷。」
「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
他马上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过错。松平先生摸了摸他稀疏的络腮胡后,哼哼笑了起来。我将包裹丢向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庞。结果他整个人自椅子上跌落下来后才接住包裹。他动作夸张地跌坐在地板上后,卷起了漫天灰尘和植物的叶子,头部还撞上装饰在屋内的巨大图腾柱。他像只上岸的虾子般痛苦扭动了一阵后,双手高举起包裹。
「喔喔,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就是这次的关键!」
「就像是料理的独家配方?」
「不,完全不一样。这是更加实用的东西。」
我觉得独家配方也非常实用啊。
松平先生像是等不及般,没有用剪刀就直接撕开包裹的封口。他急忙地查看了包裹的内容之后,咧嘴一笑。这是故弄玄虚,所以不能有所期待。
这是我第几次参与这个人的实验了呢?每一次他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然后我每一次都被骗。但他的目标毕竟是穿越时空这种大事,被骗也是当然的。
「包裹送来了什么东西?」
「零件啊。你在门口有看见我的车吧。」
「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
「嗯。因为这次是第二次修理了,所以不用买些不必要的东西。」
「喔……」
我回答得意兴阑珊,相较之下松平先生更是显得活力四射。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包裹,大力地蹬着鞋跟在屋内走来走去。他像是迫不及待般动个不停,知道冲动平息下来之后,才一如既往将那张坏人嘴脸转向我露出笑容。
松平博士说了:
「准备好进行时光旅行了吗?至少要先准备好牙刷和枕头喔。」

*

既然打工地点的上司松平贵弘命令我过去一趟,我也只能出门。会在认真研究时光旅行这种蠢事的他手下工作,单纯是为了钱。这座岛上也只有哪里会雇用我。岛上的餐馆屈指可数,空间也都十分狭窄,不适合让坐轮椅的店员在里头行动。
而且松平贵弘支付的报酬很好。真不明白为何会资助这种住在搭建小屋里的三流科学家。还是说,其实松平贵弘的老家很有趣?真教人羡慕。
要走出弯弯曲曲又满是阶梯的住宅区,就像人生缩图般充满重重考验。松平贵弘完全没顾虑到我的情况,催促着叫我赶紧过去。但无论我多么晚到,他都不曾责备过我。我想那大概只是一种口头禅吧。
老是埋头研究时间的话,有可能个性也会变得毛毛躁躁。
「………………………………」
他说那家伙也会来。明明不来也没关系啊。干嘛要来呢?那个笨蛋。
因为我不想碰到尼亚,便决定走岛的南边那条路。与码头有一段距离的南侧较少有人来往,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棒的事。
车轮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但是一绊到有高低差距的路面时就会中断,一点也不优雅。我从以前就很喜欢毫无间断不停旋转的车轮,一直深受其吸引。
所以我很爱骑脚踏车,如今则是爱着轮椅的两个车轮。
走出南边没铺柏油的道路后,东南方则是一片名为玻璃之滨,包含石灰岩地带在内的海面。石灰岩的白与大海的蓝形成鲜艳夺目的对比,每次望着这幅画面,都让我感动得几乎要停止呼吸。
自从无法行走之后,映在我眼中的风景全都像是黑白影片。但是只有这幅景色综合如此鲜明,仿佛手脚能再往前多伸展一公分般。
但其实无论我再怎么伸长手,也还是够不着。手指无法触碰到,以往的那道背影。
玻璃之滨旁边是小学,现在只有约二十名学生就读。在我那时候大概还有四十人。但因为人口稀少的影响,学生数量逐年减少。在约五百人左右的居民中,有半数都是高龄人口。曾有人开玩笑说过,如果从高空往下俯瞰小岛,整座小岛会不会因为老爷爷们而显得一片白茫茫?我不禁心想这不见得是在说笑。
这座岛上没有声音,欠缺了生活的音乐。无论是孩子们四处奔跑的欢笑声,还是生气勃勃的劳动者来回走动的吆喝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等同于寂寞的静谧随着风一同降临至岛上,夺走了我们的生气。只要一松懈心防,仿佛连我对尼亚的怒气也会夺走,这座小岛真是神秘莫测。
只有因风而摇曳的树叶声响,像是落叶覆满道路般,掩盖住这个世界。
偶尔我会停下来,一抬起头,总是能看到自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的阳光。
「……噁。」
当我沉浸在轻微的感伤当中时,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我想应该是代代负责看守灯塔的那户人家的成员,前田小姐。她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性,毫无例外地与岛民一样有着小麦色的肌肤。下半身穿着泳装,上半身则穿着湿答答黏贴在肌肤上的衬衫。她胸前的衣服变得透明,但里面似乎还是有穿泳衣。整个人正尽情地展现着她日晒均匀的健康肌肤。
一绺绺成束的湿发尾端不停地滴着水珠,脸上残留着戴过潜水面镜的痕迹。
遭到岛上居民排挤的前田家长女,今日也依然挂着吊儿郎当的傻笑。
当然,我也非常讨厌这个人,她是岛民中最自以为是的人。
我暗自希望她能装作不认识我直接走过去,而将轮椅往前推,但仿佛在嘲笑我的祈求般,前田小姐朝我走了过来。
「嗨!」
「……你好。」
前田小姐特意绕过来占据住我整个视野,露出白皙的牙齿对我灿笑。笑的方式跟这个人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嗯嗯嗯。」
她冒失地打量我的脸庞,我将轮椅往后拉之后,她又跟着靠了上来。于是我死心放弃,浑身不自在地接受她的视线。这个人又不工作跑去海边了吗?明明海水浴的季节已经结束了,真亏她还能满不在乎地游泳。
「什么呀,气色很好嘛。」
「……喔。」
「我听说你因为生病正在疗养中呢。」
喂喂,我蹙起眉。周遭的人都是这么看待我的吗?很遗憾,这几年来我连一次感冒也没得过。我忙着复健,哪有时间生病。
「你皮肤真白呢,真难想像你是岛上的孩子。」
她毫无顾忌地拍了拍我的头。我拨开她的手,叹气。
光是与人面对面,就让我感到疲惫。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善于抬头与人说话。
她自发尾滴下的水珠有海水的气味。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能一派爽朗地向我攀谈呢?我只能想到一定是她脑袋里有某根筋泡在海水里生锈了,没在正常运作。
「与男朋友交往得还算顺利吗?」
「我才没有男朋友。」
「啊,是吗?那你去本岛做什么呀?」
前田小姐耸了耸肩,见我沉默不语后,率先移开了脸庞。
「恋爱,果然只能找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呢~……」
她歌唱般地发表了自己的论调后,摇摇晃晃地走掉了。虽然看起来是一个爱玩的人,但其实在岛上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也没有在工作。尽管如此,只要她想找个地方工作,大概就能在某处找到吧,和我不一样。
这个小小的世界与我在外体验过的日本,有着明显的不同。食用鱼的种类、小岛独自举办的祭典、与人的距离感,还有时间的流动。我深深觉得,不只是人与岛屿有着肚子的演化过程,连时间也受到了影响。这座小岛有些异常。
我想起了坐在定期船上,从本岛来到岛上时的情景。当船只逐步航向位在大海另一头的朦胧小岛时,整艘船笼罩在一种相似受到某种事物召唤的氛围当中。仿佛受到了呼唤,防腐剂将要被吞噬。虽然我不相信幽灵和神明的存在,却不由得感受到某种意志。
这座岛是怎么一回事呢?
接下来,我紧低着头竭力不让小学映入我的眼帘,往研究所前进。我带着些许期待打开大门后,这份渺小的期望马上遭到粉碎。尼亚也在。他正蹲在多插头延长线旁边,进行着某种作业。
果然。看来他没能来得及打上定期船。我心想着:「活该!」但另一方面也很想咂嘴,真希望他能搭上那班船。无论如何,我就是看尼亚不顺眼。
「喔,你终于来了吗?助手B,先去上个厕所吧。」
松平贵弘正在处理一个小箱子般的东西,一开口就丢来几乎算是性骚扰的指令。但他那副壮硕的身躯像是要压在桌上似地往前弯腰时,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将脑袋塞进蜂窝里的熊。关上大门后,我与尼亚保持距离地待在房间的角落。
尼亚虽然瞥了我一眼,但马上垂下眼皮继续工作。尼亚会觉得愧疚也是当然的,可是见他用忧郁的眼神朝我看来后,连带地我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真是糟透了。我奋力鼓舞自己,鞭策自己软弱的心。不可以疲于讨厌他!
「喂,去上厕所。」
吵死了。不仅让人难为情,还很烦。
「刚才已经去过了,不必。」
不要让女孩子说这种话啦。松平贵弘耸耸肩。
在这座岛上,会考虑到我这样的人而设有完善厕所设施的,只有我家和这栋研究所。这里不但人口稀少,也不常有人受伤。所以综观小岛的历史,或许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了吧?我如此咕哝抱怨之后,便传来了含蓄的否定。
「不对喔~」
松平贵弘将手放在下巴上,拉长声音说话的同时转过头来。
「以前好像也有过喔,虽然记忆很模糊。」
「……啊。」
这么说来,我也有点印象。以前也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那个人也是一副厌恶人世,愁眉苦脸地在岛上四处游荡。当时我还大感不可思议地想:行动不便的话,不要在这里生活就好了啊。而这个问题,如今却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座岛上生活呢?
明明觉得喘不过气来。又有讨人厌的家伙在,为何无法离开?
「喂,那边连接好了吗?」
松平贵弘边翻弄箱子边向尼亚确认。尼亚像是顾虑我般没有出声,只是不语地点点头。就是这一点让我火大。我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好,那么我会把这个和那边的东西装上去,你们坐上门口那辆车吧。」
「咦?你说车,不会吧?」
尼亚露出没出息的尴尬笑容,观察着松平贵弘的表情。松平贵弘像在赞许他的洞察力般,扬起灿烂的笑容。他将手叉在腰上,像是一个在炫耀自己美劳作品的小孩。
「果然时光机就是要车型啊。虽然地毯型也让我很难以割舍~很有近未来的感觉。」
车型的时光机?难不成他改造了门前的那辆车吗?真是浪费!
他根本不明白,在这座岛上车子是多么珍贵的资源。有车的人家仅有我家和名为剑崎的大叔而已。啊,松平贵弘基本上也算有车吗?我家是因为爸爸为了能在紧急时刻开车载我和轮椅,觉得有必要才会买车。爸爸和我都对车子没什么兴趣。况且只要装上四个轮胎,无论什么东西我都会把它认作是车子,也从未留意过车子的种类。
「哎呀,怎么啦?助手B,快上去啊。」
松平贵弘催促着我,还做出由下往上捞取般的姿势。转头一看,只见尼亚正抱起放在点闲钱方已准备妥当的机器,听话地走出门口。那家伙又没有在这里工作,为什么要参与这种如此可疑的实验啊?
我没辄地朝那两道弯成一团的背影叹了口气后,跟在后头。坐上车这项指令,让我的心情变得非常沉重。我讨厌上下车。
因为必须自觉到很多事情。
走出研究所后,只见松平贵弘因为太过高兴而变得举止异常激动,真教人不舒服。他将奇怪的箱子和尼亚搬出来的机器塞进门前的破烂车子里后,开始操作。他将上半身塞进驾驶座那边,下半身则挂在外头。双脚与臀部忙碌地动个不停,看起来像是溺水一样。尼亚多半是闲得发慌,也在车子周围转来转去。
「这次不会像上次一样爆炸了吧?」
上次虽然是小规模的爆炸,但不仅冒出火花,还起火燃烧。岛上的居民们更误以为是发电所发生了火灾,演变成一场手忙脚乱的大骚动。我可忘不了当时连我也被当成是他的同伴,遭到岛民们的冷眼相待。顺便说一声,松平贵弘那时候竟然一溜烟地就逃离了现场。
「交给我吧,这个可是有我师父挂保证。」
「师父?」
「是一位我曾跟在他身边学习的博士。他以前可是个很棒的人呢~嗯!」
他右脚膝盖以下的部位弹动了好几下。从他的说法听来,对方似乎已经过世了。可是既然要挂保证,那么那位博士要是不在人世,也太奇怪了吧?而且,不管是死是活,那个人都很奇怪。打从会想要一本正经地钻研时光旅行时开始,不管是谁都是傻子。
我不会说我对时光旅行没有兴趣。但是,我一丁点也不相信。这种事情只要在电影和小说当中娱乐自己就好,不能将妄想带进现实。
虽然这样讲不太好,但我不觉得这座岛上的三流科学家改造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子之后,就能做出时光机。看着他的下半身不断挣扎扭动,也让我很不愉快。
「好,完成了!来,我的伙伴们,快点坐上来吧!」
从驾驶座里滑落出来的松平贵弘激动地朝我招手。由于刚才那句话的后半句太惹人厌了,我予以无视,尼亚则是坐进了驾驶座。看来那家伙果然是松平贵弘的伙伴,但我可不是。我面向其他方向,享受着大自然。蜜蜂正群聚在树林的深处。
是受到了什么香甜的气味吸引吗?还是说,它们正在和袭击蜂窝的某个东西搏斗?
「你想让助手B的B变成欧巴桑的B吗?」
「不然平常的B是什么?」
松平贵弘没有取得我的同意就一把抱起我,然后走到车子的副驾驶座旁,粗鲁地将我丢进去。又薄又廉价的座椅没有吸收掉半点冲击,一阵痛意在臀部的骨头上蔓延开来。我撩起凌乱地垂落至眼前的浏海,正想开口抱怨时,松平贵弘已经叠起轮椅准备放在车后头。「别碰它!」我发出了悲鸣似的呼喊,他还是彻底无视。
「你不要擅作主张!」
「这是我的一番好意,因为你在目的地也用得着。」
他说得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我们正准备来个当天来回的旅行。
他动作熟练地急急忙忙将轮椅堆至车上。这个男人似乎真的相信我们会回到过去。每次我都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能拿到报酬的话,谁想奉陪啊?陪他玩这种只有失败没有未来的游戏。
总之,副驾驶座好挤!而且,座位的椅背还飘散出一股腐败般的陈年臭气,让我满心排斥靠在上面。仪表盘上也丝毫没有整理,放着夏日祭典的导览,不晓得几年前的泛黄报纸,还有擤过鼻涕后却没丢掉的干面纸。等到这个自称是实验的疯狂举动结束后,我想马上下车。
最重要的是,我无法容忍尼亚就坐在我旁边。
「……嗯?」
仪表板上放着一个魔术方块型的时钟。它似乎负责记时,有条电线与时钟内部连接在一起。那是个莫名眼熟的时钟,因此尼亚也嘀嘀咕咕地说:「啊,这个。」由于我不想和尼亚看着同一样东西,便别开了目光。转头望向后方后,有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眯起眼睛,凝神细看。
后座那边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声音。应该是堆积着的某件行李掉下来了吧。
「祝旅途愉快~」
松平贵弘在窗外挥着手,而且还拿着摄影机录影。
我立即拉上车窗,在座位底下比出了中指。
蠢毙了。

*

再怎么蠢也该有个限度,但我的心脏还是因为好奇心而跳个不停。
光是坐在这台感觉已经出厂了十几年,散发出强烈恶臭的小卡车驾驶座上,我的血流就不断加快。各式各样的因子加速运作,让我的大脑思路变得无比清晰,脑中的世界仿佛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
手腕上的脉搏也因为孩子气的兴奋而变得无比明确,甚至有些隐隐作痛。相较之下,胃部伸出却像是衰竭般松弛无力,让我感到惶惶不安。由于反应太过两极,我有种头部以下都浮在空中的错觉。无法冷静、无法消化,双脚不断抖动停不下来。
穿越时空。从连绵不绝的时间界限,往外跨出一步的越权行为。
说没做过这种梦的人都是骗人的。但真知不止无动于衷,根本是臭着一张脸,令我难以置信。她一脸恨不得马上下车的模样,还刻意整个人面朝窗外。
明明她以前也和我一起作过不切实际的梦,兴奋地手舞足蹈。
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被困在过去里,跳脱不出来一样。
而我究竟被这个科学家骗过几次了呢?
那么。
与真知一起坐上小卡车后,坦白说我的心情就是:我没驾照。
哎呀,我怎么可能会有驾照?岛上不可能有驾驶班,我家也没有停车场。所以松平先生要是命令我:「往前冲吧!」那可怎么办才好?我不禁冷汗涔涔。
就这样,我将不安、焦躁、忐忑的心情都怪罪在没有驾照上。与真知的反目,错全在我,所以应该由我先开口向她道歉。但事到如今就算低头道歉,她说什么也不会原谅我吧?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约定,我却未能遵守,真的很差劲。
绕至驾驶座旁边的松平先生单手拿着照相机,一边解释如何进行时光旅行。
「听好啰,心中要想着你们想去的时代,就算是断断续续的画面也没关系。」
「咦?是用大脑操控目的地吗?」
没想到这辆小卡车运用了这么多先进的技术。真的假的啊?
「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可以,只要选定一个你有所留恋的瞬间。」
对未来的留恋?真是奇怪的说法,但也不是不可能。过去不论怎么挣扎,总有一天都会抵达未来。早知道当时那样做就好了、这样做就好了的这种悔恨,都只有在抵达不了想要的未来时才会产生。每当回首过去,与之相应的未来也必然伴随在侧。
「你们决定好目的地了吧?好,那下一步。首先启动那里的开关。」
松平先生自顾自地说下去。我遵从他的指示,扳起设置在小卡车中心的一个奇怪机器开关。虽然感受不到明显的发动,不过灯光静静地亮了起来。
仪表板上浮现出了神秘的数字,变得很有「那种感觉」。为了压抑下孩子气地往上攀升的心跳,以及往两侧上扬的嘴角,我做了个深呼吸。顺便思索想去的时间点。
遗憾、留恋。多得不计其数,实在很难决定。
但是在过去的道路上刺得最深的那根刺,果然是在九年前。
我和真知两人都还保有笑容,同时也失去笑容的那一年。
「嗯……接下来呢……就这样,再这样。好了,发动小卡车的引擎吧。」
松平先生从驾驶座这边的车窗探进身子来,做好一切准备。接着我按照他的指示,转动插在小卡车上的钥匙。我从没学过如何开车,至今也几乎没有机会坐车,但小卡车犹如活过来般地开始震动。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真知在本岛上想必有很多机会坐车吧,应该让她坐驾驶座才对……不对,她没办法吧。开车时,也得运用到下半身才行。
真是个没神经的想法。自我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牙根伸出涌起了一抹苦涩。
「我没有驾照喔。」
我压下苦涩感,朝着松平先生说。要开到时速一百四十公里是不可能的喔。
「现在国家还未认可时光旅行,所以不需要那种东西。」
「不不,那小卡车的驾照呢?」
「在这种小岛上,你觉得那种东西有价值吗?」
说的也对。就算我没有驾照开着小卡车到处乱跑,也只会被痛骂一顿而已。说不定这个人就是看准了这个漏洞,才会跑到这座小岛上来。他的思考几乎跟罪犯没两样了嘛。
「如果你们要到过去的话,记得向以前的我问好。」
「有什么要替你转达的吗?」
「啊~说得也是呢……那就替我跟他说声:别放弃124387211。」
「那是什么啊?」
「你只要跟他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应该吧。」
接着松平先生退离了小卡车。这个实验会有危险吗?他后退之迅速令我不由得这么想,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我还是紧紧握住方向盘。震动?还是空转?总之那种感觉透过方向盘传至掌心,即便不愿意也只能贩售那阵鼓动。
仿佛正强制性地被迫感受事物即将开始的那一瞬间。
「之后就试着直直地往前冲吧。」
「直直地……」
我伸长脖子,前方就是松平科学服务中心。意思是叫我轰轰烈烈地牺牲吗?
「放心吧,不管你怎么踩加速器,这辆车也不会前进。」
「咦?难不成你把轮胎拆下来了?」
「小卡车只是个外壳而已,里头的东西几乎都替换掉了。所以你就放心地尽量踩油门吧,目标是飙破时速表上的一百四!」
看来果然需要到一百四十呢。嗯,数值单位不一定是公里就是了。
「如果我们真的穿越时空,要怎么回来?」
「一样坐上这台车,在心中想像现在的时间回来就可以了。操作方式你都记住了吧?」
「嗯,大概吧。」
但是几乎所有操作都是由松平先生完成,真要叫我操控的话,我也有点不安。
你在认真地烦恼什么啊?我感受着真知仿佛在这么说般的冷冷视线,同时注视着正前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招牌,缓缓地踩下加速器。
随着不断用力踩,小卡车的震动幅度也跟着增强。松平先生说的没错,小卡车完全没有前进的迹象,轮胎似乎也没在旋转,只有车体不停晃动,接着开始出现某种神秘的热气。观看脚底下时,之间双脚已被座位下方的黑暗吞没。
「喂,车里好热。」
的确,车离开时充斥着热气。不会有事吧?我看向外头的松平先生,但他只是大幅地挥舞着手臂,示意我再踩用力一点。喂喂,我脸颊僵硬抽搐的同时,脚仍是半自动地更加用力踩下加速器。到了这时,小卡车的晃动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境界。喀啷喀啷地,坐在座椅上感觉也变得更颠簸了。
然后——
「好热!太热了吧,真的不会爆炸吗?停下来就好了吧,快停下来!」
感觉到了危险的真知朝我的手臂扑过来,正要将我拉离方向盘的那个瞬间。
真知的恐惧化作了现实。也就是说,它爆炸了。
一股质量从前方排山倒海涌来,我屏住呼吸,也只想得到一定是爆炸了。一阵如同爆风般的冲击袭向我们,令我眼前一黑,连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我无力抵抗,任由脑袋变得混沌,紧捉着方向盘。真知没事吧?我虽然试着用眼角余光确认她的状况,却徒劳无功。我的额头撞在方向盘上,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在身子往前倾的前一刻,我见到仪表板上的数字已飙破了一百四十,然后好一阵子都低垂着头不发一语。直到我能移动原本像是僵住般无法动弹的双脚,车体也不再摇动后,我还是无法抬起头来,拼命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直到视力恢复。
直到车内的热气退去,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嗯啊。」
我率先发出了奇怪的呻吟声。我抬起隐隐作痛的额头,甩了甩头,像要甩掉覆在身上的水珠般,赶走了附在发丝上的混沌,大脑逐渐变得清晰。我坐起身子,现实确认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真知是否平安无事。……看来是没事。
尽管真知因为陷在锁骨上的安全带而皱起眉,她还是抬起头来。她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像是在意着我的视线般,马上板起面孔。
但也维持不到两秒钟。
真知难得毫无防备地张大嘴巴,不成声地动了好几次嘴唇,接着突然转头看向我。怎么了吗?我不由得差点向后仰。
「被压扁了。」
「啥?」
我循着真知指的方向看去。当挡风玻璃的那幕景象映入眼帘时,我的嘴巴也跟着张得老大,下巴几乎快掉了下来。
松平科学服务中心整个倒塌了。
正确地说,是被吹垮了。整栋建筑物像是被卷进了海啸般东倒西歪,连「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招牌也凹成了两半。凹成了两半?往横倒塌?咦,奇怪了?
在担心松平先生的安危之前,有幅画面率先闪进了脑海。
那幅画面是所有一切我都还得抬头仰望的,那一天的记忆。我踮起脚尖想眺望远方,却连岛的尾端也瞧不着。位在大海另一头的事物就像海市蜃楼般模糊不清,只有这座小岛是全世界的那一天。遥远的过去。一切都还未曾失去的,昨日的世界。
证据就是眼前崩毁的研究所。
我知道。
我对这幅景象有记忆。
「九……九年前?」
「什么?」
「现在是九年前!不,骗人的吧!」
看着往前倾的我,真知做出狐疑的表情。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摇,口沫横飞地接着说:
「九年前的夏天发生了地震,结果松平科学服务中心就被震垮了。而且倒塌得完全认不出原形,没错,正好就跟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色一模一样!后来研究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重建完成,今后又会因为台风和雷雨来袭,变得比现在更惨。我当时也有帮忙重建,所以记得很清楚!」
说话时我在狭小的车内张开手臂,因此不停撞到自己的手。一下子撞到仪表板一下子扭到关节,手肘也痛得要命,但我毫不在意地张开双臂极力说明。虽然很难相信,可是!
真知吸了口气,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因此我等着她开口。
「……啊……不。」
感觉她本来想呼唤我的名字,但又强行终止。真知垂下脸庞搔了搔额头,转换心情。
然后再次朝我正面相对的真知,脸上洋溢着怒气。
「你这家伙,是认真地这么认为吗?我们回到了过去?」
「嗯,因为……」
「搞不好只是刚好实验期间发生了大地震,研究所又被震垮了呀。」
「……也是有可能。」
停了真知的意见后,我忽然冷静下来。像是停下车等红绿灯般,我的兴奋急速冷却。有可能。如果刚才那阵煞有其事的震动和冲击是大地震的话,那该怎么办?这可是个大问题。
「如果是地震的话,得快点回家才行。」
必须确认父母是否平安无事,也得保护外婆才行。希望房子没有倒塌。因为我们的住宅都密集地位于同一个地区,若有一栋房子倒了,其他房屋也无法幸免。大概会全数毁灭吧。
「是……啊。」
真知含糊地点头。说不定是在担心自己的父母亲。我跳出小卡车,先从车斗上卸下轮椅,将折叠起来的轮椅展开后,搬至副驾驶座旁。
真知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然后拖着身体粗暴地坐到轮椅上。大概是因为她采取了坠落式的蛮横下车方式,因而撞到了腰部,发出呻吟声。她的态度露骨地表现出拒绝我的帮助,尽管因为疼痛而紧闭着一只眼睛,她还是狠狠地瞪向我。
「与其让你碰我,宁可危险一点也无所谓。」
「啊,是吗……」
我毫无话语可反驳。我们之间的气氛尴尬到极点,也无法更加恶化。
最重要的是……我抬起头来。我在四周绕了一圈后,却没有发现松平先生的身影。我频频看向周遭风景,聚精会神地察看,不想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但是,实在很难从树木的生长情形和太阳的光辉,判定出岁月的变化。
我因为内心还无法完全舍弃掉地震以外的可能性,而头痛不已。明明只是在走路,却变得气喘吁吁,静不下心来。
「难不成」这个想法确实存在我脑海里。「但是……」同时我又向自己反驳。
「别站着发呆,走吧。」
真知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打算先行离开。我慌忙追上去,险些向前摔倒。
把小卡车放在这里没关系吗?我十分苦恼,结果还是只能得出「先放着吧」的结论。
考虑到真知的情况,我们决定沿着南边走向住宅区。其实我很想经过北方的灯塔和码头前面,但没有说出口。我缩起下巴,快步前进。
真知继续瞪着正前方,刻意不让头部转动半分。她依然保持着骇人的表情,仿佛连怎么眨眼也忘了般,眼部十分僵硬。她在想什么呢?我纳闷地想,但马上就明白了。真知只是拼了命地想在险峻的坡道上前进而已。
我心生羞愧,我怎么会都没有察觉到呢?
虽然不确定是否是余震,但我的脚底板一直在摇晃。真知又有什么感觉呢?
「喂,那个,我说啊……」
我鼓起勇气向真知攀谈。不出所料,真知予以无视。轮椅的车轮发出喀啦喀啦地声响,有如在强调我们之间的空洞交集。我闭上嘴巴。
如果她愿意给予回应的话,我想这么问她:
真知你,当初是希望回到哪个时代呢?
「……啊?」
刚经过海滨不久,就听见了小孩子们的热闹欢笑声。我心不在焉地回过头去后,诧异地歪过脑袋。现在的小学里有那么活泼好动的孩子吗?
从看起来宛如一遇到大地震就会马上瓦解崩塌的老旧小学里,跑出了两道身影。那两道娇小得仿佛会被树荫吞没的人影倏地扭曲。
从见到他们的那个瞬间起,这个世界确实扭曲了。抑或是我的眼珠扭曲了。
首先,真知哑然失声。
她瞪大了双眼,连充血的部分也清楚地显露出来。
我从没想到,会有机会再一次看到她完全崩溃的脸部表情。
我与她的表情不相上下,也震惊得几乎连眼珠子都要迸出来。
跑啊。
跑啊。
在我们的前方,小「真知」正用自己的双脚全力朝我们跑来。
 楼主| 发表于 2012-9-17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2-10-2 01:50 编辑

第二章 我成了你,你成了我
我正跑来跑去。
小学生的我,在我面前。
尼亚也呆若木鸡,指尖微微颤抖,甚至虚软无力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我也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下巴般头脑发麻,耳鸣一路扩散至太阳穴。
「真的吗……」
我们……回到了过去?我揉揉眼睛,敲敲脑袋,但眼前的现实仍是一点改变也没有。
「真的吗?」
站不起身的尼亚不知是在要求我继续说下去,还是在寻求与我相同疑问的解答,用央求似的举动看着我,我甚至忘了别开脸庞,与他四目相对。我才希望他帮帮我呢。
从前是,现在也是。
在我们面前,小小的我紧急刹车。她用运动鞋的鞋跟摩擦地面后,滑行至我们眼前。她重新背好满是刮痕的后背式书包,同时歪过头。「嗯~?嗯~?」因好奇而闪闪发亮的稚嫩双眼来回看着我与尼亚,每一次注视都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还无法完全相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喂~诸位~这里有年轻的人耶~!」
小小的我朝后方嘿咻嘿咻地追上来的男孩子用力招手。虽说是诸位,但也只见到一名男孩。我非常轻易地就明白,她肯定是就算只有一次也好,也想说说看诸位这两个字。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可是,年轻的人?你才比较年轻吧?
男孩子则早已气喘吁吁,看来随时都要扔下背上的书包。当然,我也知道这名男孩是谁。是尼亚。和我还感情很好的,小时候的尼亚。尼亚用舌头舔掉从额头滑落至嘴唇的汗水,笑着说:
「啊,真的耶。好年轻~」
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尼亚双眼熠熠生辉。从那个时候,岛上就只有老人、小孩和大人,年轻人十分匮乏。所以小孩子们看到稍微年长的大哥哥和大姊姊时,都会觉得很新奇又兴味盎然……我记得是这样,而且半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喂~你怎么了?很累吗?」
小小的我正天真无邪地问向瘫坐在地的大尼亚。口齿不清,又好似还不懂得如何去讨厌一个人般,带着亲切的笑容,对着我应该最讨厌的大尼亚说话。
这时我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因此根本无暇去想该怎么反应才好。
背部可以感受到风吹过时的冷意,冷得我起了鸡皮疙瘩。
「我……我没事。应该只是……脚稍微被鞋子磨破皮了。」
大尼亚露出僵硬的笑容,站起身子。他拍了拍屁股后,脚步踉跄。如果我也能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话,大概也会像尼亚一样步伐不稳吧。
只有现在我感谢自己坐在轮椅上,让我不会完全暴露出自己的动摇。
「竟然会被鞋子磨破脚~?不过,你们看起来是外面的人呢。」
「是啊。」
小尼亚与我互相对视后,呀啊呀啊地喧哗吵闹。真是恶梦。而且过去的我还老大不客气地拍着轮椅的车轮。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揍自己一拳。
额头沁出了汗水,肯定是冷汗吧。
「这个,唔~叫什么来着?」
小小的我多半是一时间想不出名字,转头看向过去的尼亚。于是小尼亚往前跨出一步。
「这东西就叫作轮椅喔。对吧~?」
小尼亚得意洋洋地说,偷偷觑向我寻求正解。毫无总是迟疑着该不该向我搭话的,未来的尼亚影子。啊,用影子这种说法很奇怪吗?不,我也不晓得。
我没有回答,但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吧看吧。」小尼亚立即跩了起来。看来原本存在我们之间的那股杀气腾腾的氛围,没能从未来带到这里来。
「外面的人很忙吗~?」
过去的我毫无窒碍地左右跳来跳去,观察我的表情。「外面的人」这个独特的措词,和她自由移动的下半身,让我的目光焦点开始模糊。这算什么?
你是想向我炫耀什么吗?
「啊,别这样。」
大尼亚支支吾吾地开口后,「呿~」小小的我天真烂漫地笑了。
「看来不能一起玩了呢。拜拜啦,外面的人~」
「拜拜噜~」
两人整齐划一地挥着手跑走。从他们前进的方向看来,大概正准备去灯塔或是神社那里玩耍吧。我试图会想起自己九年前是去了哪里,但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仿佛没入了白云当中,无论面向何处,都是一张白纸。
「他们完全没发现到呢。」
尼亚边目送着他们两人,边轻声低喃。那是当然的吧,谁想得到呢?竟然会遇见未来的自己。再加上,我又坐在轮椅上。
有谁会想像自己将来有一天不能行走呢?
「怎么办?」
尼亚看向我。他的眼神变得无助,但在无助之外,我也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可靠,不禁厌恶起自己。就连与他交谈都让我作呕。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

*

「我们现在马上坐上小卡车,回去原来的时代吧?」
我开口提议后,真知立即点头。看来她也承认我们回到了过去。
「那我们回去吧。没有必要待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是得告诉松平先生这件事。」
告诉他,他发明了很不得了的东西。倘若松平先生是个坏蛋,这个时空将会以那个人为中心运转。不过,我始终相信那位博士不是坏人。
「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真知十分狐疑。像要除去不安般,口气相当粗鲁。我无法回答,只能默默地折返。真知也让轮椅后退,熟练地转过轮椅。
「时空没有崩毁呢。」
「啥?」
「呃,就是说虽然遇见了其他时代的自己,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真知哼了一声,不理会我因为看了太多电影而衍生的疑虑。话虽如此,她光是愿意对我说的话做出回应,就比以往有进步了。大概是因为我们正处于异常的事态当中吧。
回到原来的时代之后,我与真知又会再次不与对方说半句话。一思及此,就有些落寞。但是这就像河川永远会由上往下流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但如此认定的我,又为什么会希望来到这个时代呢?
还有,恐怕真知也是。
「………………………………」
即便留在这个时代,大概也无法得到我冀望的未来。
会与真知交恶,原因就出在这个时代的我身上,但是如今都已过了九年,现在的我依然无力解决。不,那是一个就因为是现在,才无法履行的约定。
所以,我一点也没想过要干涉这段时光洪流。
至少在现阶段。
目前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我们是否能正确地回到原来的时代。
这类型的时光旅行通常都会遇上一点麻烦,以至无法顺利回去。大部分的原因都是时光机故障了,然后主角不得不费九牛二虎之力修好时光机。那么,我们又会面临什么发展呢?我有种不妙的预感,那辆小卡车的外表夺走了它的可信度。
尤其是制造者还是那个松平先生这一点,有可能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阻碍。
途中,返老还童的剑崎先生开着一点也不破烂的小卡车,与我们擦身而过,朝我们投来狐疑的眼神。我们紧低着头,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回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前方,再将轮椅放至车斗上,然后——
「你在干什么啊?快点发动啊。」
「引擎发不动。」
……果然,我的预感应验了。亲眼见证这个事实后,我脸色变得惨白。好冷,尤其是眼睛一闪特别冰冷刺骨。只有握着钥匙的指尖动个不停,其他感官运作得非常缓慢。
「你不要开玩笑。」
「是真的。」
我将身子往后缩,让真知也能看见,然后转动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喀喀喀,尽管传出了钥匙刮动内部的声响,其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真知的脸色丕变。
「那个蠢博士!」
真知气愤地一拳打在仪表板上。接收到这股冲击后,原先散落在仪表板上,被揉成一团的废纸小山和时钟往上跳起,坠落至座位底下。
犹如我们漂流到了过去一般。
「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呢。」
「就是说啊!那个……笨蛋!」
由于太过愤怒,她的语汇像是蒸发般无法顺利说出口。真知紧握的拳头发出呼啸,打凹了副驾驶座旁的内侧饰板。我用眼角余光瞄向她,想起了自己挨揍的时候。当时我们双方都以鼻血直流收场,现在的话,可能只有我的鼻梁会断成两截吧。亦或是她会坐着轮椅朝我冲来,撞断其他骨头。
「当时温度上升得很高,会不会是引擎因为这样烧毁了?」
由于我不熟悉车子,语尾用了疑问语气。真知用着「我哪可能知道啊」的表情瞪向我。她不再殴打车内装置后,气喘吁吁地咕哝着开口:
「虽然大致上都打过一遍了,但车子还是没有因为受到冲击而发动呢。」
她的迁怒当中似乎也包含着这项意图。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只是顺便,但决定避而不谈。
「如果找这个时代的松平先生,不晓得修不修得好?」
「如果只是引擎坏了,那拜托修车行比较快吧?」
「这座岛上没有修车行喔。」
真知应该也很清楚吧,所以她很快反驳:
「去本岛就好了吧?只要用船载车子过去就好了。」
「嗯,说得也是呢……真是没办法。」
我支吾含糊地说,搔了搔头。这项作法有个很实际的问题,真知都不担心吗?我鼓起勇气看向真知,然后赶在她别开脸庞前问:
「真知,你有带钱包吗?」
真知因延误而皱起的眉头,又像被人拉扯过般变形。
「我在来之前检查过自己的钱包,零钱的话只有七百圆左右而已。你呢?」
此时,真知似乎也终于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涵义。无论是请修车行维修还是运送车子全都需要花钱。而且纸钞与九年前的图案并不一样,恐怕无法使用。虽然只要主张:「本岛的就是长这样!」也有可能可以在小岛上使用就是了。
真知咬住下唇。她像在做最后挣扎般摸索自己的衣服进行确认,但结果并不理想。
「我没带,放在研究所里了。」
「……是吗?」
又不能表现出失望的情绪,所以我最后只是含糊应声。我摀住嘴角,以防自己咂嘴。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现在我们的经济状况只比破产好一点。
可谓是坐困愁城,四面楚歌,连车内的臭气也仿佛变得更加严重。明知没有意义,我还是不断扳弄着堆积在仪表板上的神秘仪器。我也想过,要是真的触动了机关,结果飞到其他时代去该怎么办才好?但手还是停不下来。我有些自暴自弃。
只有「滴答滴答」像在发着牢骚般的恼人时钟秒针一直在行走,真知像是到达极限般,「喂。」主动开口朝我说话。对此我有些畏怯,缩起身子,但还是回道:「什么事?」真知难以启齿地顿了一段时间后,才对我说:
「我要下车。……我想下车。」
她像是将苦涩感全挤出来般改变了说法。尽管请我帮忙令她很不甘心,她还是开口了。我摸摸颔首走下车子,拿起放在小卡车车斗上的轮椅后将其展开。
我让真知坐在轮椅上后,试着发表见解。
「我觉得,就算可以筹到钱,最好还是不要拜托本岛的人修理吧。」
「为什么?」
她的眼神像在质疑说:「因为是我的提议,所以你才反对吗?」「不是啦。」我摇摇头。
「如果拜托修车行修理,结果把它改回一般的小卡车的话,那就麻烦了。」
「啊……」
真知瞪大了眼睛。真知明明远比我聪明,但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果然还没冷静下来吧。反而是我,为什么会这么冷静呢?
我还不承认我们穿越了时空吗?不,不对。
我对于这个世界心生的感受,是一种异常乐观的兴奋感。
「果然还是该找这个时代的松平先生商量才对。说不定等一下他就会来这里了,应该吧?」
我没有自信。我几乎不记得当时松平先生的情况。早晚他都会到这里来吧,但如果是明天或大后天,在那之前我们总不能一直呆站在研究所外头。「蠢死了。」真知气呼呼地抗议。嗯,真的,就像笨蛋一样呢。
既然制造者是那个人,就有可能在制作时认真地心想:「飞往其他时代的时光机就是要用过一次就坏!」如果他只是对时空有兴趣那倒无妨,但那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把电影与现实搞混在一起。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导致这种状况发生。
「关于松平先生的下落,问这个时代的我是最快的吧?」
早知道刚才遇见时就先问问他,但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
「我会在的地方,嗯……」
我斜眼觑向真知,她像是在说「我哪知道」般,撇过了脸庞。怎么可能啊?因为这个时期,我总是和真知一起在小岛上到处乱跑啊。
「嗳。」
虽然又被对方无视,但我接着说:
「在回到原本的时代之前,能请你不要无视我吗?」
「……我没有无视你啊。」
这个骗子!
「我并不是要你跟我好好相处,但至少要互相合作吧。」
在这个时代里,我和真知单纯只是外来者。岛民多半不会给我们好脸色看,而且能够称作同伴的,也就只有彼此而已。真知也一样。
「……我明白了。」
真知轻轻点头,还朝我伸出手。我正想轻轻握住她那只像要握手般伸出来的手时,她却马上缩了回去。感觉就像握手会临时取消了一样。
「不过,我只有必要时才会跟你说话喔。」
「我也会努力的。那么,我们马上来谈谈必要的事情吧。」
「刚才我们是从小学里头冲出来。换言之现在刚放学,那应该会先去你外婆家吧。」
看来尽管无视,真知仍是有好好听我说话,早一步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
「外婆那里?……啊,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都是跑去哪里讨糖果和茶喝呢,真是肤浅。」
在我的记忆当中,好像都是真知先跑去讨糖果的喔。嗯,算啦。我们决定前往九年后已经拆除,在未来已不存在的外婆家。
但是在那之前得先做一件事。我捡起掉落在小卡车座位底下的笔和废纸。「你在做什么?」
「留言。写给这里的松平先生,以及未来的松平先生。」
我写了两张留言。在要写给未来的松平先生的时候,我不禁笑了。
「明明是写给九年后的人的信,却一瞬间就能寄到,也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呢。」
对于未来的松平先生,我写下了简洁的SOS内容:「我们回到了九年前,可是小卡车坏了无法回去。请帮帮我们。」……嗯,等一下,假使这台坏掉的时光机一直放在这里,然后九年过去后,我们那个时代的松平先生会发现到这张留言吗?这样一来,松平先生就会修好这辆小卡车,然后飞到这个时代?
倘若如此,届时同样的小卡车就会出现两台。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再说了,假使我们无法回去,就一直留在这个时代里生活的话,九年后我们就会变成二十几岁。而且,连理所当然地长大成人的十八岁的我们也会同时存在着……脑袋好像愈来愈混乱了。我与真知将会无止境地持续增加。那样一来,岛上年轻人口不足的问题似乎也就能解决了呢。不不,问题不在这里。
光是稍微试着动脑思索,就觉得事情变得很麻烦,因此我不再继续深究,迈步前往外婆家。从天空的明亮度看来,现在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左右。这个时间的话,外婆都在田里。
一想到可以再次见到活力十足的外婆,我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脚步。直到真知生气抗议之后,我才放慢步伐,同时举目望向天空。无论什么时候看,这座小岛的天空都一点变化也没有。
由肌肤感受到的温度可以知道现在是十月前后,看来季节并没有脱序。既然我与真知的感情还很好,那就表示现在是十月二十一日之前。如果日期与现代一样的话,那么再过十天那一天就会到来。那天之后,我们就不再与彼此说话。
这个月的二十一日,我与真知决裂。原因主要出在我身上。
我们不但互相殴打,最后她还一脚将我踢飞。我从坡道上摔下去后满身是伤,彻底地惹哭了真知。我自己的手脚也痛得要命,眼泪不争气地流个不停。
坦白说,我们吵架的理由真的很无聊。事到如今回想起来,真的很没意义。
就只是我没能向她说出「我喜欢你」,这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

这个时代的我非常喜欢尼亚,这是我不想承认的过去之一。
为什么我会跟这么没出息的家伙一起到处乱跑呢?真是难以理解。虽然难以理解,但我不会自事实身上别开眼光,自从无法行走,我花了半年时间接受这项事实以来,我的个性就变成了无法对事实视而不见。所以我试着思索,但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究竟喜欢尼亚哪一点呢?我想问问看小小的我,不晓得她能否说出明确的回答?
因为我一次也没有向尼亚说过,我喜欢他。
「………………………………」
走在小岛北边的道路上,途中灯塔跃入我的视野。那座住着许多野猫,仿佛侧耳倾听就能听到野猫叫声般的灯塔,以往也是我们的游乐场。我曾经在阶梯上失足打滑跌了下来,头部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当时真的很痛。我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三次:地球毁灭吧!
头上依然残留着当时的伤痕,为了掩盖疤痕,我开始留起了长发。
当然,尼亚知道我头上的伤,也知道我为何要留长发。
只要是我的事情,尼亚几乎都知道。
无论是现在的心境还是过往的心情,仿佛全都摊在阳光底下,所以我无法原谅。

*

外婆家与住宅区有一段距离,建在中央山脉的附近,她在面向山路的斜坡上开垦了一块田地,在上头随心所欲地种植农作物。外婆无法取得更多的田地来供她种植足以贩卖的农作物,况且她也忙不过来,所以这单纯只是她的兴趣,也是她生存的价值。
然后「今天」,外婆村上清春也正独自一人卖力地照料那片小田地。
「………………………………」
我默不作声地吸了吸鼻水。
「能请你不要在路边泪眼汪汪吗?」
真知觑向我的侧脸咕哝抱怨。不过,我总觉得她话语中的利刺比往常少了一点。我揉了揉眼睛后,沁出的泪水也沾湿了我的指尖。原来我早就在哭了。
「看电影时,我也对这种情节最沒辄了。」
「啊,是吗?谁理你啊,快点去跟她说话吧。」
真知打发我上前,而且打发之后,又自己跟了上来。真是搞不懂她。
脚掌心正怦通怦通地猛烈跳动,仿佛双脚正踏进岛上的历史纪念馆般,观看着过去的幻灯片。现在,我正走在早已只是记忆的过去。
在苍郁山林的包围下,四周显得有些昏暗。像在森林里迷路般,我的视野变得十分狭隘,受到吸引后摇摇晃晃地走向聚于中央的光芒。昨天也许下过雨吧,未铺柏油的泥土道路十分潮湿柔软。我踩着松软的泥地向前走去后,外婆马上察觉到我们的到来。
「两位很面生呢。」
外婆抬起头后,皱起脸迎接我们。多半是一直弯着的腰在疼吧,她边敲着腰杆边缓缓直起身子。听见外婆清晰凛然的话声后,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紧接在遇见儿时的我们之后,又第二次与「过去」相遇,让我不寒而栗,连舌根也发麻不已。喉咙有如被封印般,就算张开嘴巴也发不出声音来。外婆怀疑地看着这样的我。光是她会觉得我可疑,我就无比开心。
真知看不下去地戳了戳我的侧腹。待舌头平静下来后,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
「呃……因为我们是从本岛过来观光的。啊,今天才刚到。」
「是是,这样子啊。那么,有什么事情吗?」
她很明显不想跟我们说话。面对岛民以外的人,大家的态度总是粗鲁无礼,这点外婆也不例外。我与真知面面相觑后,在外婆完全中断对话前开门见山地说。
基本上,也问问外婆会比较好吧。
「那个,我们在找一个人。」
「明明是来观光却要找人?我们岛上应该没什么大人物吧?」
「是一位叫作松平贵弘的人。」
「松平?我们岛上有这个人吗?」
「他不是岛上出生的人,是几年前才搬到这里来的。」
「啊啊,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呢。我家的孙子老是喜欢亲近那位博士,真教人头疼呐。」
外婆擦了擦脖颈上的汗水顺便叹一口气。果然在大人眼里,看见孙子与那种形迹可疑的男人走在一起,会不太高兴吧。其实当时我也隐约感觉到了,只是没有多加理会。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位博士在哪儿呢?如果是孩子们应该会知道吧。」
「是吗……谢谢。」
看样子,果然只能问以前的我们了。因为这座岛很小,只要绕一圈,迟早会找到他们,但还是避免无谓地四处走动比较妥当吧。毕竟我们不只是单纯的观光客。身为一个反复观看过无数次《回到未来》的人,这点我已经学习完毕。
「哇!」
外婆忽然由下往上观察我的五官。我用脚后跟稳住差点踉跄跌倒的身子,并思索她这阵视线的涵义。发生什么事了吗?在我还想不出答案时,外婆开口了:
「刚才我说你很面生,但现在要改一下。你这张脸很眼熟呢。」
「你长得很像我已经过世的老伴呢。」
「是……是吗?」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外公。因为他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
不过,没想到奶奶不是想到孙子,而是想到外公。
「你叫什么名字?」
「啊,呃……八……八神。」
「八神?」
「我叫作八神和彦。」
我刹那间想到了外婆痴呆后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名字。多半是我在回答时眼神游移,降低了可信度,外婆的眼睛闪烁着怀疑的光芒,像在锐利地向我盘问。
「八神先生吗……那一位呢?」
外婆扬起下巴指向真知。我也转头望去后,真知边挥着手叫我别过头去,边回答外婆:
「我是莺谷。」
她也是用化名,应该是为了避免与小真知同名吧。
「喔……莺谷小姐,真亏你能坐着那个东西来到这个岛上来呢。」
外婆看向轮椅。别说是感到新奇了,对于出生以来不曾到过外面世界半步的外婆而言,这搞不好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真知像是受到冒犯般眯起双眼。
「不行吗?」
「我可没说不行喔。那么,你们事情都问完了吧?」
「是的。那我们再去问问孩子们……不过,孩子们不会来这里吗?」
「今天还没来呢。大概等一下就会出现了吧,所以——」
所以?我还来不及偏头纳闷,外婆就朝我丢来手套,我连忙接下。
「喏,来帮忙整理田地吧。」
「……咦,我吗?」
「那孩子没办法吧?还是说,那两个车轮适合用来耕田吗?」
外婆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这个时代在这座岛上,不可能会有人对身心障碍者有任何顾虑。真知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不至于气愤得横眉竖眼。
「而且你长得很像我老伴,一定很适合种田哩。」
这是什么理论啊?我偷觑真知的反应。相比真知判定这是不需要回应的事,不发一语地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看来是打算待在原地等候吧。
我戴上手套,走进田里。隔了好久又能跟活蹦乱跳的外婆说话,而且既然她这么要求了,那么帮一下忙也未尝不可。外婆弯下腰,似乎正在清除小石头。
「你平常都一个人吗?」
「因为孙子很无情啊。」
外婆咯咯笑道。小学时,我一次也没有帮过外婆的忙。
「……对不起。」
「哎呀呀,你把自己当成我的孙子了吗?」
「不是啦……」
我搔搔鼻子。就算跟她坦承我是她未来的孙子,也只会彻底粉碎她对我建立起的微薄信任。
不过,这种感觉真奇妙。我竟然会在田里跟外婆有说有笑。
「很不巧,我还不需要这么大的孙子呢。等我再老一点的话倒还可以。」
「那到时就请这么做吧。」
外婆大概以为我在说笑,又笑了起来。一想到未来的外婆,我就收起了笑容。总有一天外婆会不认得我。而现在外婆正看着成为大学生的我,这件事虽然很奇妙,但这还是第一次。我好像告诉外婆这件事,但没有付诸实行。
我遵照外婆的指示,一一清掉落在田地里的无数颗小石头。田地似乎也遭受到了地震的重创,自土壤长出的农作物叶子从中折断,都已经枯萎了。我将它们也拔出来。
「你是八神先生对吧?」
「是的。啊,直接叫我八神就可以了。」
「你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
外婆边问边继续做手上的工作。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是指小岛、地点,还是时代?
外婆没有再说话,无法推测她这个问题的主要用意是什么。我也微弯着腰继续捡石头,踌躇不决,最后得出了这个答案。
「大概就像是,听到了这个岛上神明的呼唤吧。」

*

「啊~是刚才的年轻的人~」
「发现年轻的人啦~」
过了不久,小小的我与尼亚高举着双手跑来,拼命摇响后背式书包上的金属零件。该怎么说呢,连我自己也觉得真是笨蛋模式全开。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么高兴?
父母时常带着「你以前老是这样那样呢」的心情讲些过往的事,让我觉得很厌烦,但亲眼见识过后,感觉却是另当别论。我从没想到看见自己后,竟会有如此难为情又坐立难安的感觉。两人将书包朝途中树木的树干一丢,跑了过来。
「又见面了呢~」
「因为岛屿很小嘛~」
两人用相同的声调哈哈大笑。感情好到让人火大。尼亚看着他们两人,走过来后也露出苦笑,再稍微弯下膝盖。尼亚似乎已经相当习惯与过去的自己面对面。
和我不一样,是因为他没有任何留恋吗?
不,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有所留恋,才能够接受自己正身处在过去的事实吧?
「嘻嘻~」
小尼亚向我挨近,近得仿佛随时要跳上我的膝盖。由于无法冷酷地对待他,我只能不知所措,但也没有刻意往后退,于是小尼亚露出牙齿嘿嘿傻笑。既天真又开朗,完全就是小岛上淳朴的少年。可以说是漂亮的尼亚。
「大姊姊,你是美女是也呢~」
「美女士也?」
「美女士也」啊,美女……是也?……等一下,你忽然间说些什么呀?
「这边的大哥哥也是美男人呢~」
嗯嗯,小小的我朝着尼亚频频点头。美男人,看来是讲错了,直接把美加上男人了吧。尼亚脸颊抽搐,不由自主般地窥看我的脸色。烦死了。
以前的我在说什么啊。居然称赞尼亚,还粗心大意地靠他那么近。但又因为是自己,很难开口斥责。一时间我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张开了嘴巴。
「不要靠近那个大哥哥比较好喔。」
我甚至挥着手奉劝她远离。「哈哈哈。」尼亚发出空洞的苦笑。
「喔喔~这是为何呢?」
为什么以前的我讲话方式这么奇怪呢?莫名地有点想笑。
甚至让我很想告诉她自己多年后会变成什么样。
「因为大哥哥是……呃,因为他是变态。」
「喂,等一下。」
「少罗嗦。总之,不要接近他比较好喔,会被他吃掉的。」
真是肤浅的威胁。我是笨蛋吗?可是又该怎么威胁才好?
「咦~所以他嘴巴很大啰?我要看我要看~」
小小的我兴奋地又蹦又跳。没救了。这家伙也是个出乎意料的大笨蛋。纯朴得让现在的我不敢置信,个性还真天真老实啊!我不由得抱住脑袋。
哀叹着自己小时候怎么是这副德行的同时,我也不禁疑惑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
「骗人~大姊姊,他嘴巴明明就很小。」
小尼亚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朝我灿烂笑道。跟尼亚的距离好近。面对这个光是想像就有可能会引起头痛的事态,我的眼神开始游移。如果是现代的尼亚,我大可以一拳揍飞他,但如果是小尼亚,我当然不可能下得了手。该怎么办?
不得已之下,我向呆站在旁边的尼亚求援。
「你……你快点想想办法啦。」
「为……为什么是我?」
除了你之外,你觉得还有适合的人选吗?请处理一下过去自己的暴行。
多半是我的瞪视生效了,尼亚慢吞吞地移动。他蹲下身子让视线与以往的自己平行,僵硬地对他露出笑容。小尼亚依然面带着朝我绽放的笑容,转向未来的自己歪过头:「什么?」两人相对时的侧面轮廓,果然很像。
「那个,我想问你松平先生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松平?」
「松谁?」
两人偏过脑袋。我也仰头看向尼亚。尼亚略微看向他方,然后根据记忆改变询问方式:
「是一位博士,在发电所旁边盖了一栋研究所。」
听见这句话后,他们立即会意过来。
「喔~是博士啊。博士的话,不是在研究所,就是在前田姊姊家喔。」
「博士待在前田姊姊家的时候啊,老是坐在缘廊上发呆呢~」
就连回答时,他们也是感情和睦地一人答一半。让我不由得想要大喊:快停止!
「前田小姐家?为什么?」
「谁知道啊。」
这么说来,我从没留意过那个男人住在哪里。虽然一直以为他应该就住在研究所里,没想到竟然住在住宅区内,真教人意外。
「咦,大哥哥你认识前田姊姊吗?」
小小的我注意到了细微之处后发问。尼亚一时语塞,笑着敷衍过去。
「嗯,算是吧。」
「前田姊姊读的是本岛的学校,所以和外面的年轻的人是朋友啦。」
小尼亚天真无邪地出言解围。他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竟帮了未来的自己度过危机,总之尼亚也顺着他的话点头:「就是这样。」小尼亚双眼闪闪发亮。
「你们认识很多年轻的人吗~?」
「妙哉妙哉~」
为什么我会用那些时代有些错置的措词啊?是受了谁的影响?
「嗯,呃……谢谢你们。我们会去前田小姐家看看。」
「你们知道路吗~?」
「嗯,没问题。」
尼亚轻摸了摸小小的我的头。但是他马上注意到我的视线,连忙拿开手。很好。尽管现在是过去,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别对我做出那种举动。
「再绕小岛一圈的话,似乎又能见到大姊姊你们了呢。」
「那我们去绕吧。大病初愈之人,你有办法跟上来吗~?」
「交给我吧~」
小小的我率领着小尼亚跑掉。对于这种像是一静下来仿佛就会死掉、变成半死鱼状态的幼年时期,我只会觉得难受。那些十足的活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还有,大病初愈之人……啊,的确有过那么一回事呢。
虽然今天的我们也一样静不下心来,但一股疲惫猛烈袭来。眼前的视野变得有些昏暗,让我真想干脆就这样睡着。
「真不习惯。」
「同意。」
尽管和尼亚有相同的意见很令人遗憾,但我现在甚至没有力气感到懊恼。

*

「怎么,已经要走了吗?真是个做事只会混水摸鱼的孩子呢。」
归还手套后,外婆对我挖苦地说。虽然我不由得想缩回手套,再一次下田里工作,但现在没有时间不停干涉下去了,得回去才行。
「啊,呃……承蒙你的照顾了。」
「你根本没在回答我的话嘛。唉,算啦。」
外婆坐下般地蹲在田里后,朝我说:
「遇到什么困难的话,再过来吧。」
「……是的。」
就这样挥别了田地工作之后,我们遵照过去的自己告诉我们的答案,来到前田小姐的家门前。我们穿过迷宫般错综复杂——真要说的话,就像是「大马路反而成了小巷子」的道路后,抵达住宅区的中心。途中,有段真知一个人无法通行的阶梯,为了搬运她花了不少时间。由于必须借助我的力量,真知看来很不甘心地咬着下唇,但没有口出恶言。
「我都不知道他竟然住在前田小姐家。」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想到情报的来源后,真知愕然无语。说得也是啦,但我早就忘了嘛。
前田小姐家的玄关前没有足以做一道铁门的空间,看来就像是与隔壁人家紧紧相连的集合住宅的一部分。按响门铃后,明明是中午却穿着中学制服的前田小姐出来应门。呜哇~感觉好奇妙。从小就一直当作是大姊姊并抬头仰望她的人,现在年纪却比自己还小。总觉得坐立难安。
「呃~你们两位是?」
「啊,你好,我是八神。是松平先生的老朋友。」
「喔~学者先生的朋友啊。咦~那个学者先生竟然会有朋友呢。」
前田小姐连连拍了两次手。
「学者先生他正在庭院里吃西瓜喔。走进那个房间后就是庭院了。」
她非常干脆地让我们进了家门。期间,我注意到她朝真知投以好奇的视线,我心想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但什么也没想到。
这样就好了。
在我的帮忙下,真知直接坐在轮椅上进入他人家里,但也是这样就好了。
来到缘廊后,年轻时的松平先生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并非盛产季的西瓜,他面向着眼前由水泥砖墙围起的小庭院,盘腿就坐,朝气十足地将西瓜籽吐向地面。
他还是一样留着脏兮兮的邋遢胡子,头发打结,衣服皱巴巴的。跟以往的记忆一模一样。
「你是松平先生吧?」
松平先生不停动着下巴咀嚼,点了点头。
「你们是谁啊?来讨债的吗?」
「看起来像是吗?」
「不像。不过我也没见过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也许是他九年前的个性比较粗鲁,嗓音显得尖锐。我蹲在松平先生身旁,心想要好好吓一吓他。这位科学家听了,绝对不可能还能保持冷静。
「我们是未来人。」
他又咬了口西瓜,毫无反应。我再下一城:
「我们是搭乘九年后的你所做的时光机,飞到这个时代来的。」
松平先生吐出西瓜籽,然后终于转头看向我:
「你稍等一下。」
松平先生将西瓜放回盘子上,走进尽头的那间房间。根据房门打开时瞥见的情景,那似乎是间厕所。然后松平先生在那间厕所里开始大吼大叫:「呜哇哈哈哈~!」「来啦来啦来啦——!」他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可以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狭窄厕所门扉上的声音。
真知仅发表了一句感言:「蠢毙了。」我却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因为见到对方跟现在我认识的松平贵弘有着相似之处,令我很开心。
可怕的骚动持续了约5分钟之后,松平先生一脸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我等你们很久啦。」
「等我们很久了?」
「我相信总有天会有来自未来的人出现,所以一直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刚刚才会有那种反应吗?
「你……你还真干脆就相信了呢。」
「废话,那可是未来的我耶。肯定做得出来。」
他做回与刚才相同的位置上,然后完全不在意吃剩的西瓜上聚集的蚂蚁,一起张口咬下。松平先生发出偌大的咀嚼声咬碎西瓜又大口吞下后,看向我说:
「你们是这个时代常常跑来找我玩耍的小鬼吧,神韵很像。」
「是的。研究所因为遭到了地震,损失十分惨重呢。当时松平先生最惋惜的,就是放在架子上的时钟全都摔烂了。」
为了博取他的信任,我说出应该只有过去的我才晓得的事。
「别讲得一副你很怀念的样子,对我来说,这可是数周前才发生的事呢。」
松平先生发出叹息。不过,明明几乎所有研究器材也都摔毁了,他脸上却马上又浮现出笑容。出乎意料地,仿佛在说自己很开心般。真是个怪人呢。
「那么研究所在几个月后才会重建完成啊?」
「未来的事还是别过问比较好吧?博士。」
能够遇见同样理解时光旅行的人,我不禁开心地开口说笑,松平先生也扬起嘴角。
「你说话的方式跟小时候比一点也没有变呢。」
「是吗?」
「嗯,都有着岛上特有的口音。我听得出来喔。」
原来如此。为了让他继续保有笑容,我还是别告诉他之后将会有暴风雨来袭,而且会引发更惨的悲剧吧。然后更难以启齿的是,再那两周之后甚至会有台风报到,仿佛要给小岛最后一击。
松平先生吃完西瓜后,伸长颈子,看向我身后的真知。
「那边那一位是真知子吗?」
「不需要加个子。」
「说得也是。开玩笑的啦,因为你完全没了可爱亲切的感觉,我还以为是别人呢。」
他笑着说,同时视线转向轮椅。真知的脸色微微一沉。
纵使一句话也没说,轮椅就已显示出了真知未来的一部分。
「看来你的人生走得也不算平顺呢。」
「才不呢。」
真知逞强似地撩起头发。「是吗?」松平先生也如此应声,不再追问。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住在前田小姐家?」
「啊,因为我们是亲戚。」
松平先生不知为何尴尬地搔了搔眉心。虽然很令人在意,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和前田小姐居然是亲戚。这件事搞不好没半个人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像在催促我们般改变话题。对我们而言,能进入正题也是感激不尽。
「其实是想拜托你帮忙修理时光机。」
「喔?」
松平先生将西瓜皮丢向盘子,接着坐起身单膝跪在地上。
「你制造的时光机坐一次之后就坏掉了啦。」
「坏掉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吗?外观都没问题?」
「全部的答案都是YES。」
我用力一点头后,松平先生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只差没宣告他很想要手舞足蹈。他站起来后,用力握紧好几次拳头。见到他这个反应后,我明白自己那不详的预感应验了。
「太完美了!完全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时光机啊!」
大概是因为松平先生大吼大叫的缘故,前田小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向我们。可以看到她动了动嘴唇说:「吵死了,混账。」但由于被松平先生的大喊掩盖过去,声音没能传到这边来。
我莫名地像监护人般朝她低头道歉,并对松平先生感到错愕。
「果然,你是故意将时光机设计成使用一次后就会坏掉吗?」
「应该吧,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
「你是笨蛋吗!」
真知朝一副趾高气昂又笑容满面的松平先生怒声咆哮。总觉得她顺便也把我一道骂了进去,我不禁缩起脖子。松平先生像个被训斥的孩子般嘟起嘴唇:
「唔,你在生什么气啊?」
「问我生什么气?你真的不明白吗?快点给我明白!」
「就是不明白才会问你啊!」
为什么反而是你恼羞成怒啊?真知与松平先生面对面地互相瞪视。我往后退一步,再次朝前田小姐的方向低头致歉。仿佛只有我是普通人一般。
「把我们丢到这种时代后,时光机却坏掉了?你觉得这种事情是对的吗!」
「不行吗?」
「……不行啦。」
真知大概也错愕到了极点,转换成了谆谆教诲的语气。她想必是领悟到自己的怒气对眼前的怪人根本一点影响也没有。像要教唆还在眨眼的松平先生般,真知态度强硬地自顾自说下去:
「我想要回到原来的时代,所以麻烦你快点把它修好。」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没问题。」
松平先生干脆地点头,但真知依然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修得好吗?」
「未来的我做得到,过去的我当然没理由做不到。毕竟年轻时的我脑细胞应该比较多啊。」
这算什么根据啊?尽管胸口闪过一丝不安,我们还是只能目送松平先生离开。松平先生快步走向玄关后,蹲下身寻找鞋子,然后又转头看向我们:
「啊~对了。未来的我有什么留言要传达给我吗?」
「留言?啊~有喔。我记得好像是一串数字。」
「124387211。」
真知插嘴回答。看来她只听过一次就记住了。真是了不起呢。
「!是吗?我明白了。」
松平先生莫名开心地颔首,夹在腋下的手静不下来似地动个不停。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子后,几乎要向前绊倒般地以最快速度跑走了。
「那个留言是某种暗号吗?」
「你不知道吗?」
真知皱起眉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眼神像在指责我的脑筋真差。
「你知道吗?」
「当然。」
「那是什么?」
「才不告诉你。」
真知面无表情的吐舌,但又马上难为情地缩了回去。
发现到她的态度在一瞬间有所软化后,我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

我们离开前田小姐家后,追在冲出家门的松平贵弘身后前往发电所。再这样下去,今天一天之内似乎就会走完岛上的所有主要的场所。
我希望时光机的修复工作能够顺利进行,然后回到原来的时代。
不,是一定得那样才行。
「岛上的景色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绕过北方,途经码头侧边之际,尼亚轻声说出了这句感想。我跟着看向左侧后,只见大人们正从停靠在岸边的定期船上卸下货物。他们就像正在将捕得的鱼类扛在肩膀上般,接收着丰硕的战果。船只飘来了燃料特有的臭味,我皱起脸。
的确,一点也没有变。由于平时就没有多加留意,因此我也无法判定大人们的构成成员与九年后有什么不同,甚至根本觉得是同一批人在工作。如果没有遇见小时候的我们,也许我完全不会相信自己回到了过去。
停泊的船只后方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洋,海面摇来晃去,仿佛要将这座小岛变成一个摇篮。白天的海面是淡绿色,但当四周弥漫着朝霭时,大海就会呈现出银白色泽,我非常喜欢。
海风很冷,滋润了曝晒过度的肌肤,但触感又有些粗糙。
顺便说明一下,明明走南边对我来说会比较轻松,现在却走北边,是因为小尼亚他们也跑向了北边。由于可以预测到他们的目的地,若不想碰见他们,最好就沿着同一条路走。这是尼亚的提议,我也决定这么做。
「以前还觉得搭船是一件大事呢~」
尼亚很喜欢船,他眯细了双眼,眺望着远方大海的彼端。
「是啊。」
就算到了本岛,还是会有这种感觉。毕竟在那边根本不会搭船。搬家之后,我还对汽车满街跑的景象感到惊愕不已,而且马路上人太多,让我每次一出门就头痛。事到如今反而又觉得自己在这座岛上格格不入,真是爱挑三检四呢。
究竟要待在哪里,我才会感到满意呢……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却发现尼亚瞪大眼睛低头看向我,我不禁火冒三丈。干嘛啊,这家伙。
「干嘛?」
「呃,不,只是没想到你会回应我。」
「………………………………是啊。」
被他点出我的失态,我急忙让手足无措的自己保持镇定。我手臂使力,努力不让自己的狼狈显露在外。尽管只有一瞬间,我还是对态度软化的自己感到生气。
即使现在身处在奇异的事态当中,但如果要与尼亚和平相处,绝对免谈。我害怕着与他的友情会一点一滴恢复,于是加快了轮椅的速度。由于码头周边都是平地,很容易就能加快到足以甩掉尼亚的速度。我毫不费力地与尼亚隔开一大段距离,往东北方前进。
小小的我和尼亚应该是去了位在东北方的灯塔吧。在这种没有电脑游戏和漫画能满足我们的小岛生活当中,家里绝对不会成为我们的游乐场。灯塔旁有一处像广场般,树木数量较少的空地,可以在那里玩躲避球等球类运动。
当时不知有多少颗球消失在树林的另一端。一不留神,球就咚咚地弹进了树林里,就算走进树林里寻找,也怎么样都找不到。仿佛一钻过树木间的缝隙之后,就会被带到其他的地方,景色与世界全都变了。在这座岛上,这是我少数会觉得害怕的事情。
但见到过去的我后,也不能否认当初我有可能只是个记忆力差的笨蛋。
我来到了一个地方,可以眺望到在树林尽头探出头的灯塔,我确认四下无人后停下轮椅。我没有理由得等尼亚,但也不想马上赶去研究中心后,和松平贵弘两人单独相处。我讨厌尼亚也讨厌怪人。但如果有人问我比较讨厌哪一方,我大概会选尼亚。
小小的我却非常喜欢我如此讨厌的尼亚,而且现在正和我待在同一个时空当中,这点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见到她才一天就喜欢上了未来的尼亚后,更让我如坐针毡。
那两个小家伙今天在玩什么游戏呢?
我心不在焉地思索后,察觉到了某件事。那件事就像一道光芒尖锐地射进我脑海里。光芒变换着形体,时而像棉花糖,时而像粘土,缓缓勾勒出回忆。
记忆冷不防地打开了那个抽屉,一个画面闪过脑海。
面向内心的心眼捕捉到了那幅画面。
刹那间,臼齿深处的牙龈当中涌出了苦涩感。
我记得的确就是在这一年,这个时期。

*

这个时期,我们都在那座灯塔旁练习骑脚踏车。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但真知还不会骑。因为真知家没有脚踏车,而且如果一直只在岛上生活的话,也不需要有脚踏车。
我因为有外婆留给我的脚踏车,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努力练习。一部分也是因为岛上一年一度都会举办环绕小岛一周的自行车竞赛,我很想参加。而今年是我第一次参赛。
然后,我与真知就——
「你们动作真慢!还有,不要将我具有历史意义的发明丢在这里啦!」
来到发电所旁边后,已先一步抵达的松平先生大感新奇地在小卡车周围来回打转,并大声向我们抱怨。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穿上脏兮兮的白袍代替外套,还戴上了无框眼镜,对着我们搭至此地的小卡车不停发出沉吟。
「就是这台吗?我做的时光机。」
「对。」
「品味真好呢~尤其是执着于车型这点太完美了。而且还是小卡车哩。」
站在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前,他接二连三地自吹自擂。九年后个性也还是没变。
「我想你会选小卡车是因为没钱吧。」
「说得也是呢,我怎么可能会有钱?如果有机会做第二台的话,至少该选辆有车牌的车子。不,梦想就是该远大一点,所以还是要买辆迪罗仑(注1:De Lorean是美国以前的汽车品牌,电影《回到未来》系列就是将这款汽车改装为时光机。)吗?我买得起吗?」
松平先生边审视着车头,边像猴子般摆出反省的姿势。真希望他能改善一下最根本的问题。每用一次就会坏一次的时光机是怎么回事啊?
「那么,修得好吗?」
真知有些心浮气躁地问。「不知道。」松平先生立刻回答。
「不先看看的话,我什么也不敢保证。真不愧是我,可谓是乍看之下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才能。」
「你不要修理了之后,让它故障得更严重喔。」
真知警告之后,松平先生大感受不了似地连连摇头。
「你们这九年来难道都没见识到我的厉害吗?」
见识到了你每次都挑战时光旅行,然后每一次都失败。还有……成功。
「总之我先看看再说,你们就到旁边去卿卿我我吧。」
松平先生从驾驶座钻进小卡车里。大块头的松平先生一坐上去后,空间狭小的小卡车顿时成了玩具一样。只见他握着方向盘,心情极佳地哼了起来:「轰隆轰隆~」看着他好一阵子后,他却只是笑嘻嘻地迟迟没有要开始调查的迹象。于是真知快我一步地出声催促:
「你再不认真修理的话,我就辗了你喔。」
岂止是催促,根本是威胁了。松平先生放开方向盘啧了一声。
「真是个急性子的女人呢。」
「对你而言这或许事不关己,但对我来说可是非常迫切的问题。」
真知始终没提到「我们」。当然,她并不是在尊重我的意见,只是讨厌和我并列在一起。对此,我也感到松了口气。
松平先生像个被斥责说「快点读书」的孩子般,一边嘀咕抱怨一边伸手探向仪表板上的机器。虽然他嘴上不停发着牢骚,眼神却透露出了认真。
他那张带有些许偏执感的狐狸脸此时显得更尖了,他动作慎重地像在探险遗迹般操作机器。他启动像是开关的机器后再关闭,仔细地确认电线的接头。
接着在正式展开调查之前,转头看向我们说:
「会花上不少时间喔,你们先去岛上到处绕绕如何?」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吧。而且我也不想遇到以前的我们。」
况且我也看到了外婆精神奕奕的模样,已经充分达到了来这个时代的价值。
虽然回去之后,每当看到外婆时,我又会很心痛吧。
「是吗?」松平先生模糊地应声后,将手伸进座位底下开始了某种作业,将我们丢在一旁。由于闲得发慌,我在四周信步闲晃。
看向小卡车的车斗后,只见上头放着真知轮椅的防滑垫。应该是现代的松平先生事先准备好的吧。虽然很感激他的贴心,但我希望他也可以多准备点其他的东西。
接着我又看了看发电所大门前的情况和研究所的残骸,没发现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岛上的空气与天空我全都再熟悉不过,一点新鲜和怀念感也没有。没多久我就无处可去,靠着树干坐在地上。
真知则是继续坐在轮椅上,板着一张可怕的脸。
像在监视松平先生修理车子的进度般,她始终没有别开目光。
想必她真的很想回到原来的时代吧……但事不关己般如此思索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也很想回去……吗?虽然至今的行动都是以此为目的,但我真的发自内心如此希望吗?我并不打算在这个时代里做些什么,可是……
就算回去,那里又有什么?这个问题出奇地沉重。
大学上课的烦恼、在小岛生活的烦恼。明明以往每天都是什么也不想地到处横冲直撞,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跑得非常快活惬意,仿佛永远会持续下去般,现在却像是枯竭的沼泽底部一样,只等着干涸的那一天到来。所谓的变成大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松平先生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出头来。也许是受不了车内的臭气,正用手捏着鼻子。
然后就这样以鼻塞似的语调,口齿不清地对我们说话:
「你们身上有钱吗?」
「可不会借你喔。」
「我才没有要借哩,真是的。先不说这个了,车子不但故障,汽油也不够了。虽然不至于空空如也,但不足以飞回未来吧。岛上又没有加油站,所以包含运费在内,得花上不少钱喔。」
他提出了极度现实的问题后,真知立即皱起眉心挖苦道:
「竟然连油也没加,未来的你到底有多小气啊?」
「哇哈哈!」
明明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松平先生却莫名地放声大笑。
「啊,你等一下,还有一个方法呢,就是偷取那辆负责寄送邮件的小卡车的汽油。」
「你才给我等一下。」
若不阻止他的话,搞不好他真的会实行。不,就算阻止了他可能还是会偷。
「另外,有几个零件也烧坏了,必须替换掉才行。订购零件果然还是需要钱。啊啊,虽然是别人的事情,但处理钱的问题时还是很教人郁闷呢。」
松平先生将手指抵在额头上,垂下脸庞。看来身为一个每天都过着拮据生活的科学家,他脑海里已有某些盘算。毕竟小卡车也很明显是找了辆废弃的车子。
「只要有钱,所有问题就能解决了吧?」
真知向松平先生确认后,「嗯。」他落落大方地点头。
「等替换用的零件送到后,再开始修理……大概一、两个星期就能修好了吧。
必须这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这个时代里吗?一旦滞留的时间过长,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可能还是会做出一些无心的举动。这样一来,更有可能会制造出彻底改变未来的契机,阵阵不安向我袭来。
「两个星期……嗯。」
真知露骨地表现出厌恶的神情。看来她已经发现到两周后会有什么事情。
也就是自行车竞赛。命运注定在比赛结束之后,我与真知会拳脚相向。
「这个期限也是以有钱的话为前提呢。你们有人可以借吗?」
「怎么可能有啊?」
「我想也是。……嗯~好吧,我来想想办法。」
「喔喔?」
我不由得提高音量。因为没想到会从松平先生口中听见这种援助我们的话语。真知应该也很惊讶吧。我如此猜想朝她看去后,她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依然维持着像要看穿松平先生内心般的锐利目光。
「只不过回到原来的时代后,要记得还我钱喔。」
「嗯,我知道,交给我吧。」
「也要先在借款书上签名喔。」
「好好。」
无论如何,能够解决资金问题真是得救了。有人能够帮忙分担眼下的其中一个难题后,肩膀上感受到的烦躁也减轻许多。剩下的问题,呃……还有好几个。
「可是长达两个星期的话,你们要住在那里?先声明喔,我家可不行。」
松平先生马上点出了接下来必须解决的问题。我对于他说的「我家」这个厚脸皮的措词感到错愕。
「那里是前田小姐家才对吧……算了,没问题,我会想办法。」
如果只有我的话,还能考虑露宿荒野这个办法,但真知就不行了。虽然也想过外婆家,但也不行吧。这个时代虽然还存有民宿,但我们根本没钱入住,如此一来,连选择的余地也没有。我毅然决然地抬起头,看向东方。
视线的前方,是时至今日依然健在的岛上装饰品——也就是发电所。

*

有人谣传发电所里住着妖怪,为了确认这则传闻,我在十岁的时候召集了整座岛上的孩子(约二十人)组成一支庞大的部队,进入发电所里探险。这种遭到弃置的建筑物,不知为何总能深深吸引住孩子们的心。
探险之后有没有遇见妖怪,当然是用不着说。
然后现在,我再次仰头看着发电所心想:
「妖怪该不会就是指我们吧?」
时间序列也像是在促成这个可能性般互相吻合。倘若怪谈的真面目其实是穿越时空,还真教人笑不出来。这样一点也没有梦想可言。如果时光旅行者像现在这样真的存在,那么有妖怪也未尝不可。
尼亚选择的住宿地点是无人发电所。灯塔那里会有小孩子出没,但如果是发电所,再加上父母都会告诫孩子,所以平日少有人来……看来他还记得这些事。如果只有神社的屋檐下和发电所内部可选,我宁愿进入室内吸满是尘埃的空气。
「旁边有办公室,以前似乎是当作休息室使用。里面也有简易厨房,看来能勉强生活。」
尼亚在发电所里绕了一圈后,回到入口向我报告。听完之后,我往办公室前进。旋转的车轮常常因为卷到地面上的杂草而停顿下来,让我很不高兴。
发电所周边环绕着为数惊人的树木。水泥砖围墙上覆满了青苔与小草,石墙已彻底被林木掩盖。虽说是办公室,但就只是意见木造小屋,外观像是间仓库,当中散置着十字镐和罐装果汁的残骸。
即便是白天,办公室里仍是一片昏暗,空气也淤塞不流通。看着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时,仿佛正看着微风的流动,心脏因这种氛围而加速跳动起来。
这座岛上一点刺激也没有。风平浪静似地祥和,停滞不前。
「这里基本上是紧急用电时的预备供电所,所以也有自来水,真是幸运呢。」
「嗯哼……那三餐怎么办?」
「有储备的紧急干粮喔,虽说只有营养口粮,剩下的……就是捕鱼之类的?」
关于后者,尼亚也说得没什么自信。我们以往虽然曾好几次挑战过捕鱼,但从未取得满意的成果。甚至还曾经效仿渔妇们跳进海里,结果因为上不了岸而被码头上的大人们救了起来。想想还真是命大呢。
「可是,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我提议了这里……」
尼亚像在担心我般征询我的意见,似乎是顾虑着靠轮椅生活的我会不会觉得不方便。不知为何,每当尼亚表现出这种态度,比起被其他人这么对待时更让我心头烦闷。要一直抬起脸来这件事,也变得有些艰辛。
「当然不可能没问题啊。」
「那么……」
「反正只要待在这座岛上,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有无障碍空间的概念吧?」
纵然能回到自己的家,那里的环境也不适合我居住。既然如此,那待在发电所的休息室也一样。而且基于不会引人注目这一点,这里反而好多了。
「那么,就住在这里没问题吗?」
「也只有这里了吧。」
根本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前往本岛的话,更不会有容身之处吧。
就某方面而言,这里空隙很多。在远离尘世的孤岛上,有着足以藏起突然到来访客的空隙,非常适合藏身——虽然这么说很像是罪犯。
尽管尼亚没有表现在脸上,但似乎也这么认为,只见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就先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啊?」
「旁边有个调整水流的小房间,我就睡在那里。有什么事再叫我吧。」
语毕,尼亚真的打算走出办公室。不,给我等一下。
「为什么?」
「咦?啊……因为我想你可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吧。」
和我在一起的话。尼亚带着这个弦外之音解释后,等待着我的反应。他说得非常正确,所以我大可以开开心心地挥手目送他,跟他说「拜拜~」可是——
「我又不介意。」
虽然满心不甘,但为了留住他我如此回答。
像是我轻碰了他的肩膀般,尼亚吃惊地往后仰。有这么惊讶吗?
「……啊,是吗?是因为你还很惊慌失措吧,嗯。」
「不要擅自替我找理由啦。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身为现代人,就算被卷进这种程度的超常现象,也都适应得很快。不,事情当然不是一句「这种程度」就能道尽,但我想只要是同世代的人,大家都有着这一面。也就是说好听一点是包容力啊,说难听一点是对于现实与虚构的判定很模棱两可。而这一面对这次的事态非常有帮助。
「你想待着的话就待着吧,这里又不是我家。」
而且也不是我该存在的时代,所以我没有任何资格去高声主张什么。
我与尼亚之间的不和,让它存在于我们的时间里就好。在违逆了时空洪流的这个瞬间里,没有它出场的余地。话虽如此,也不代表我完全原谅他就是了。
「呃,可是,你心境上出现了什么变化吗?」
尼亚战战兢兢地问。因为在这个时代里,唯有尼亚是我的同伴。
我本想这么说,但还是算了。我一点也不想说出同伴这么令人难为情的字眼。
「因为我虽然讨厌你,但不想当个冷酷无情的人。」
要讨厌一个人的话,我就要自主性地讨厌,我不要把所有事都交给他人论断。我早就决定好这么做。
尼亚像是无法理解般坐在办公室外,怔怔地抬头仰望天空。他半张着嘴,像只吸取空气的金鱼,表现出的态度很难界定他像是等鱼饵般,等着我开口向他攀谈,还是正好相反。
「还有,有你在的话确实比较方便吧。」
「啊,嗯。」
我补充说了这句话后,他的反应还是很迟钝。于是我试着慢吞吞地进入办公室内,与他拉开距离。尼亚没有动静,他仅是瞥了我一眼,继续半张着嘴巴。那副蠢样令我火大,我马上掉头转回前方。
车轮碾过地上厚厚的灰尘后,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坐在昏暗的办公室内放眼望去,根本不见什么妖怪,就只是间年久失修的发电所。
一个人的探险非常乏味,丢在屋内的毛毯显得老旧破烂,令人生厌。
「啊啊~真是的,好烦。」
早知如此,就该更有计划性地吵架才对。

*

之后,我们两个人各打开一罐营养口粮填饱肚子后,就一直待在办公室里。该想的事情如山一般多,喉咙又渴,最重要的是非常困。
猛然回神时我已经横躺在地,似乎就这样睡着了。听见自己的鼻尖传出打呼声后,我坐起身子。原本我在坠入梦乡前脑袋里千头万绪,现在却像一片台风过境后的蓝天,什么也没留下。多半是因为我没有靠着枕头就睡在休息室榻榻米上的缘故,头隐隐作痛。我按着额头,好一阵子无法动弹。
发电所内的电力还能使用,因此整间办公室被照得格外明亮。装饰在屋子里的月历,日期依然停留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窗前网上堆叠着大量的箱子,但全都无法打开。办公室的大小约有十二个榻榻米大,备有两人份的毛毯。
房间的构造让人想起学校的宿舍值班室。我注视着发电所内写有标语的海报,再看向正上方的时钟。时钟的指针显示现在时间为两点,但秒针犹如被拔掉羽毛的小虫般不停颤动,恐怕没有正常在转动吧。
外头已是一片漆黑,很显然是晚上。但不至于已经凌晨两点了吧?
另外,我也注意到屋内没有真知的身影。她出去外面了吗?
待头痛稍稍平复之后,我走出办公室。身为未来人却偷懒没带牙刷和枕头,心中的这份后悔反而更令人懊恼。真知到哪里去了呢?即便竖耳倾听,也听不见真知轮椅的车轮转动声。我决定在附近稍微走走。
踏着青草的触感、虫鸣声、寒冷的夜气、搔弄着脸庞的树木与枝桠,在在都让人觉得完全没有真实感,果然原因出在于眼前这片毫无变化的黑暗吧。
岛上没有半盏户外电灯,夜晚降临时,四周会漆黑到让人误以为自己是否其实已闭上眼睛。就算走在路上,也只会与猫擦身而过。野猫们经常在夜晚于岛上四处徘徊。白天是人之岛,夜晚是猫之岛。也许是岛上的神明在暗地里订定了这样的规则。
姑且不论这件事,我很快便发现了真知的背影。
不晓得她是从哪里找到的,只见她正默不作声地举着大型铁锹,而且还是一双手各一把。手臂上下运动的同时,她边「呼!呼!呼!」地发出规律的吐息。肌肤上浮出的大量汗水,让人想像不出来现在可是凉飕飕的十月夜晚。我也不好意思出声叫她,于是好一阵子只是在旁观看。观看的期间,我思索着自己是否也能举起铁锹,最后得出没办法的这个结论。
忽然间,真知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般转过头来。她的汗水像要划开额头似地斜斜流淌下来,浏海也因汗水湿答答地黏贴在额头上。孩提时代每次玩耍过后,经常能见到她这个造型。
「偷窥狂。」
「肌肉锻炼?」
「……我很不安,所以得赶快锻炼自己才行。」
虽然是段没有交集的对话,但光是能与她说话,就已是一项壮举。我靠在树干上,凝视着真知的背影。真知也许是在意我的视线,放下双手上的铁锹中断肌肉锻炼。然后很难得地,她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因为没有哑铃,我就借用了铁铲。」
「铁铲?那是铁锹吧?」
「不对,是铁铲……啊。」
这时真知眯起双眼,以之间抵着眉心,「唉~」地吁了口气。
「我记得以前我们也吵过这件事。」
经她这么一说……我交叉手臂,仰望夜空,恍然回想起来。
「有耶。去海滨玩的时候我带了铁锹,然后途中就吵了起来。」
「结果我们放弃去海滨玩,开始向岛上所有大人统计大家的叫法。」
「那结果是哪一种比较多啊?」
「忘了。」
真知缓缓摇头,似乎是真的不记得了。但是,她的脸上已少了几分平时的冷峻,好像还带有某种充实感。见状,我往前向真知靠近了一步。
「总觉得今天真是手忙脚乱呢。」
我鼓起勇气继续与真知对话。真知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拭汗的同时垮下一张俏脸。苦涩、苦难,在历经了错综复杂的苦恼之后,真知会有什么反应呢?
「岂止是手忙脚乱啊。」
真知哼了一声,瞪向我,但没有拉开距离。我们相隔着一公尺多的距离并排而立,笔直地面向黑暗,又时而瞥向身旁的人。
「我们消失之后,不晓得岛上会不会造成骚动。」
「真不知那个男人要怎样解释。」
这回真知像是等着看好戏般,哼哼笑了起来,然后将浏海往上撩起。
「不管松平先生怎么粉饰太平,我想父母亲都会无法接受吧。」
「还好吧,应该不至于吵到不可开交。如果是以前还有可能,但现在不会了吧?」
「谁知道呢?先不说我,但你毕竟是女孩子啊,父母还是会唠叨的吧?」
我佯装自己很了解似地说。真知的一切我还算清楚,但对她的父母就不熟了。提到父母后,真知的表情沉了下来。是我失言了吗?我赶紧别开目光。
「大家会不会以为我和你是一起失踪的呢?」
「也许吧。」
「该不会以为我们是私——」
至此一直很流畅地说着话的真知突然顿住。她「咳咳咳」地故意假咳了几声后,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转回脑袋,然后默不作声。
由于等了好一阵子都没投后续,我试着催促:
「私什么?」
「没什么。」
「这样很让人在意吧。」
尽管我预期她会大喝一声「谁管你啊!」但还是继续深究。于是出乎意料地,真知只是恨恨地噘起嘴,然后很别扭地支支吾吾说:
「我只是想说……他们搞不好……会以为我们……是私奔。」
「………………………………」
真知应该也是吧。我当然也无法只是听听就算。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很理所当然地红了脸,对彼此产生过剩的意识。我都没想过这件事。
我佩服着真知想像力之丰富,但同时也变得无法直视她的脸庞。真尴尬。这种时候格外希望不懂得看气氛的松平先生也在,但他应该已经不在附近了吧。
「如果这算私奔的话,那我们还真是选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呢,肯定谁也追不到这里来。」
我说完后,真知挥了挥手上的铁锹,低声咆哮似地说:
「别得意忘形!」
「嗯,对不起。」
「到旁边去吧,我还要再运动一下。」
她「嘘!嘘!」地挥手驱赶我。我听话地逃离现场,准备躲进办公室。但由于有话忘了说,我又折回来。
「对了,睡觉的时候我会帮你,到时再叫我一声吧。」
虽然没有回应,但我在黑暗中看见真知上下点头。
远离了九年的藩篱回到过去后,说不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稍微回复到了以往。不过以往的关系毕竟算是失败,也不能回复得太过头吧。
「………………………………」
后退是件不好的事情吗?只有前进才是正解?
比起前进的方向,抵达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那我们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呢?
原本的时代?
可是,回去之后又能怎么样?没错,我在睡着前一直如此问着自己。
这个时代里有健康硬朗的外婆,有和真知感情很好的我。有着九年后我已失去的一切,岛上的环境也没有太大变化。父母也很年轻,真知用自己的双腿狂奔,还有、还有——过去是如此充实,怎么列举也列举不完,洋溢着幸福。
我以为这单纯只是我对于回忆心生的感伤,所以将其撇在脑后,但当它们摆在眼前时,我才发现自己在说谎。我一直别开目光不去正视这些现实,一直在逃避。
也就是以前的我,其实远比现在还要幸福。
就像袭向眼皮的睡意般,人很难去抗拒曾经幸福的昨日。
所以。
于是,我们再一次活在九年前的世界里。
在这个恐怕是我们曾经最为幸福的世界当中。
 楼主| 发表于 2012-9-17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2-10-2 01:53 编辑

第三章 只有你不会听见
所谓的过去,就是愈积累愈麻烦。尼亚让我痛切体悟到了这一点。
无法彻底讨厌他。累积成塔的过去阻挠着我,有效地挡下了厌恶的情感。
……先不说这件事了。过了一天之后,有件事令我很不满。等尼亚起来后,就马上跟他商量吧。我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仰望着未彻底天明的碧色天空,遥想未来。究竟这片天空要再替换过几次黑白色彩,我才回得去呢?

*
  
「我吃腻营养口粮了。」
「还……真快呢。」
起床后真知丢来的第一句话,决定了我接下来该做的事。
「我会试着钓鱼看看,没钓到半尾的话,啊~我会找松平先生商量的。」
暂且放下装有营养口粮的罐子后,我与真知来到屋外。太阳已经升起,但茂盛葱郁的树木叶子挡下了所有阳光。能为我们发挥天然阳伞的功能,真是帮了大忙。
「钓鱼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吗?我接下来想去一个地方。」
真知客气地看向我。将寻找食物的工作都丢给别人,似乎让她有些歉疚。
但对我来说,光是她愿意与我商量这种事,内心就觉得很充实。
「我知道了,那两个小时后在码头见。」
「嗯。」
真知轻轻点头,往北边前进。我也是要往那边走,但我先在原地等了一下,跑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残骸前打发时间。毕竟现在时间还早,松平先生当然还没出现。我们搭至此地的小卡车停在与昨天相同的位置上,外观没有任何变化。
而在松平科学服务中心遗迹里的,写给未来的SOS留言并没有回答。我将留言夹在松平先生九年后依然爱看的书里,所以我想他应该收得到。假使这九年来我们都无法回去,未来应该还会有一台时光机。搭着那台时光机来救我们不就好了吗?还是说,因为我们会在九年内就回到现代,所以他没有拟定任何对策?
又或者,这台时光机只能使用一次,无法来救我们。……很有可能。
还有,也有一个可能是松平先生早已不在这座岛上了。如果因为我们回到过去而改变了未来,这点也是有可能。但话说回来,并没有任何人证明过一旦改变过去,未来也会跟着改变。在各式各样的娱乐作品中出现的时间变异,若放在我们的世界里,会产生什么作用呢?当我们平安回到未来的时候,一定能亲眼为那个结果作见证吧。
但现在的我无论怎么动脑思索,也只有肚子发出凄厉的悲鸣。
「食物吗?虽然还不算迫切,但该怎么办呢?」
竟然第二天就吃腻营养口粮了。嗯,虽然我也腻了啦,因为味道太单调了。
间隔了十五分钟后,我往码头的方向出发。
至于钓竿,我决定借用以前我做的那把。我借走了丢在码头仓库里的那把钓竿后,再小心不被人发现地离开。要是让人误会我是小偷的话,可就糟了。
岛上有很多地区都禁止钓鱼,因为之前经常发生钓线缠住渔妇的意外。我沿着西边的道路从码头往前走,决定在防波块前方的岩场钓鱼。
说是岩场,其实也只是沙滩上像防波堤般放置着许多巨石的地方,我们都称呼那里为岩场。虽然名称已经忘了,但以前我们也曾在这处海岬挑战过钓鱼,但一天就厌倦了。
而现在,我将仅放有海水的桶子置于脚边后,拿稳钓竿。
「钓不钓得到呢……」
我满腹疑惑,同时敲了敲适合用破烂这两个字形容的钓竿。但就算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只有拍打上岸的海浪会附和自己,于是我试着垂下钓线。至于鱼饵,则是把从岩场里找到的虫子随便钓在上头。只要能钓鱼,之后总会有办法吧。
只要将鱼带去外婆家,请她帮忙料理就好了。照昨天的情况看来,这点小事外婆应该肯帮忙吧。或是卖给民宿之类的。嗯,这说不定也不错。
但前提终究是钓得到的话。
海浪泼湿了沙滩与我的双脚,更包覆住了我的脚踝,海水的冷意让我上半身打了个哆嗦。就连手上握着的钓竿也不甚可靠地微微晃动。海浪退去,又泼湿了我的脚踝。
「………………………………」
来到过去后,做的事情就是钓鱼以获取食物。有种现实的、梦想幻灭的感觉。但是若要特别做些什么事情,又有可能会不小心改变过去。既然如此,还是像现在这样老实安分地认真钓鱼,才不会徒增波澜吧。
风自平静的海面上吹来,蕴含着让人联想到迷濛青色的冷空气。远方的小岛如海市蜃楼般朦胧模糊,看来像是被层层薄云包覆住了一般。
我们以前都称呼邻近那座岛为「美国岛」。因为听说美国就在大海的另一边,我们就以为那座岛铁定是美国。嗯……真是笨蛋呢,非常单纯的笨蛋。
在我胡思乱想的期间,动也不动的双脚开始发麻。说白一点,就是开始腻了。
就在这时,出现了鱼以外的事物。
「喂~!哈~啰~!」
「呜咿!」
是真知。小小的真知正飞越过防波块,奔过沙滩朝我跑来。她最爱的桃色沙滩凉鞋即便蹬在砂子上,依然会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而且跑得飞快。她短短的双腿奋力地跑在沙滩上,仿佛没有上限地不断加速。真不愧是岛上最快的飞毛腿。
但是,每当见到真知奔跑的身影时,胸口就会一阵刺痛。
尽管我平时都努力不去意识到轮椅,但果然还是完全不行。
「啊~果然,那是我的钓竿。」
来到我附近后,呼吸丝毫没有变得急促的真知面带笑容地向我宣告。不不,当初全部都是我做的耶,你只是在旁边加油打气而已吧?但我说不出口。
「抱歉,我借来用了。」
「没关系啦~外面的人其实是钓鱼的人吗?」
「只有今天啰。因为必须钓到早饭才行。」
我敲了敲害羞又沉默寡言的钓竿。附带说声,鱼儿们也很害羞。你们积极一点啦。
真知在我身旁踮起脚尖,环抱手臂表现得莫名自负。她是来做什么的呢?
「呃,你——」
「我是伊莉莎白。」
你这骗子,鼻子还挺得高高的。
「之前那个男孩子不是叫你真知吗?」
「喔喔~真是了不起的观察力。外面的人是侦探吗?」
一下子是钓鱼的人,一下子是侦探,我真忙碌呢。而且,其实小时候的我根本没喊过真知。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还没听过他喊她的名字,幸好当时的真知很迷糊。
「你来这里玩吗?但好像只看到你一个人呢。」
环顾四周后,没见到像是跟屁虫的我。真知挺起平坦的胸脯。
「因为这里是我的最佳位置呀!」
「什么意思?」
「不晓得,外面的书上就这样写。」
所谓外面的书,是因为前田小姐都会订阅本岛的报纸,又每隔两个星期会这你一次旧报纸丢掉,所以我们都会捡回来看。其实只要跟她开口,她就会送给我们,但我们就是喜欢把这件事当成一种间谍游戏,努力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拿走。
「在沙滩上奔跑很适合锻炼体力,所以我每天都会来这里跑步。」
「喔喔~」原来她曾做过这种事啊。怪不得每次来学校上课时总是汗流浃背。
「这个特训可是有历史渊源的唷,棒球漫画上都是这样进行特训。」
「啊,好像是呢。」
我们两人曾花一天的时间看完真知父亲拥有的漫画书。两个人一起看一本固然很好,但真知看漫画的速度很快,而且还会念出所有的台词,让我很难集中精神,又要吃力地赶紧看图。记得后来我的脖子和眼睛都酸到不行。
「要对大家保密喔。」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是我的荣幸。」
「荣幸?」
「就是我很高兴的意思。」
真知发出欢呼声蹦蹦跳跳,蹬着沙滩的声响十分悦耳,我也扬起了嘴角。
不过,特训吗?我还以为当时真知的一切我都知道,看来并非如此呢。况且直到最后真知也没有告诉我,她明年就要搬家了。
「……原来如此吗?」
也许真知是因为知道我会来这里钓鱼,所以才避免与我同行吧。为了不碰见以前的自己?虽然她有可能确实是要去其他地方,但同时也想顺便避开吧。但她的态度从容自若,一点也感觉不出来有这种企图。
而那份冷静在年幼时期……嗯~半点也看不到呢。
「一直盯着我的话,我会脸红唷~」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呢。哈哈哈!」
「哇哈哇哈哈!」
……说得也是呢。
真知以前曾是一个如此天真烂漫的孩子呢。
大哥哥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想哭啊。

*

「年轻的人,哈啰~」
「……早安。」
一大早就被小尼亚缠上的我,正烦恼着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原本他待在码头旁,茫然地望着大人们搬运货物的身影,但一发现到我后,不知为何就朝我跑了过来。
就像一只发现到了饲主的幼犬。尼亚莫名东倒西歪地斜斜跑来后,脸上带着满满的笑容,再次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虽然双脚没有感觉,但脸颊却一阵发痒。
「另一个年轻人呢?」
「谁知道呢。」
正在我眼前就是了。
尼亚东张西望,确认四下确实没有其他人在之后,用力点了下头。
「嗯,好机会!」
「好机会?」
「就是趁现在和大姊姊好好培养感情啊~」
说完,他张手抱住我的双脚。我的脚并没有知觉,但是意识到尼亚正触碰着我这个事实后,脸上顿时一阵发烫。仿佛阳光全都聚集到了眼睛下方。
不不不,快点冷静下来。对方是小学生喔。可是,毕竟是尼亚啊。不,我应该非常讨厌尼亚才对,但一旦他与我的距离这么近,内心就会大为动摇。原因到底出在哪里呢?
「呃……你刚才在那里做什么?」
尼亚呆呆地半张着嘴,看起来真的很像傻瓜,而且口水也快流了出来。
「我在等你呀~」
「……啥?」
「外面的书上写说,对美女要这么说才行。」
「喔,这样子啊。那真是谢谢你了。」
一直喊我美女、美女,尽管是小尼亚,但被尼亚称赞时,我真不知该如何反应。又因为这是尼亚第一次如此当面称赞我,更让我感到狼狈。
「不过,其实只是因为我很无聊。」
「无聊?学校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
星期天?由于我是在九年后的星期三之际来到这里,所以我一直误以为今天也是平日。但是实际上,在这边昨天似乎是星期六,所以我和尼亚才会在中午时冲出小学,原来如此。……星期天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呢?
「大姊姊打算去哪里呢?散步吗?」
「嗯,我想去神社走走。」
「神社?最近暂时都没有祭典唷。」
「不是,我只是要去参拜。」
我打算去那里向神明祈求,希望能早点回去。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既然有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这种俚语,那我也求助一下神明吧。我绝不会取笑这种心态不切实际,因为我现在就是被不切实际耍得团团转,人才会出现在这里。假使神明真的存在,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了。应该吧。
「奇怪了,外面的人知道神社在哪里吗?外面的人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啊,不,搞不好我不知道喔。」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尼亚这家伙,竟然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嘿嘿~那我带你去吧。」
尼亚毫不客气地握住我的手,将我往前拉。我慌忙操作轮椅,在他的小手拉扯下前进。尼亚的步伐不大,很容易就能追上他。可是……
「……所以我才受不了在岛上生活的孩子,至少该和人保持一点距离吧。」
「哇呵呵~」
哇呵呵个头啦。我死心放弃,与尼亚一起前往神社。
神社座落在岛中心的小山山脚下,一路上光是因为视线的高度与印象中不同,就觉得很新鲜。也就是说,我从遭逢意外以来,就再也没来过神社。
在前往灯塔的路上转进右边的岔路后,直到中途路面都像是兽径一样,没有铺上柏油,但从某个定点起就忽然设有石阶。沿着那条石阶前进的话,没多久就会看到神社。不过我当然无法登上石阶,所以是走在一旁没有休整的路面上。
「嗳嗳,大姊姊会参加自行车竞赛吗?」
「咦?」
尼亚冷不防地转过头来,开朗天真地问我。被握着的手举高至尼亚眼睛的上方,仿佛他正在邀请我跳舞。那个问题别说是感动人心了,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
「我不会参加,而且也没办法参加。」
我指向轮椅。我无法责备眼前的小尼亚,因为他不可能会明白。
尽管知道轮椅这东西的存在,却不明白它的意义。
「为什么?这东西不是跟脚踏车一样吗?都有两个车轮喔。」
「……跟那没有关系。」
「唔……那真是可惜~」
他咚咚地左右跳跃。这样子,至少比现在会对我有奇怪顾忌的尼亚好吧。
如果我还能走路的话,与尼亚之间的关系也会有所改变吗?
我想着这些事情,与尼亚一起登上石阶抵达神社。虽说抵达,但经过鸟居之后若不再往上爬一段长长的阶梯,就到达不了上头的神社。我以神社为目的地,缓慢又小心翼翼地在石阶旁的坡道上前进。
没有管理人的神社除了祭典时期之外,平常都十分脏乱。依照惯例,学校的小朋友们会在祭典的两个星期前,找一天来这里大扫除,当作是课程的一部分。我记得自己跟尼亚也有参加,拿着扫把互相攻击,倒是不记得有打扫过神社。嗯,根本没打扫呢。
「到了~我拜我拜。」
尼亚做出指着远方高处的神社顺便参拜这种会遭天谴的行为。看来从用扫把敲打神社的墙壁,差点弄坏建筑物的那时起到现在,他完全没在反省。这倒也是啦。
毕竟我打从出生到现在,都不觉得神社里有神明居住。
尽管如此,现在却想要向神明祈祷,真是自私自利。可是从以前只要一遇到可怕或难过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向神明祷告,我想大家都是这样。
我记得以往曾和尼亚讨论过这件事。
「……唉。」
残留在记忆里的画面,不可思议地全都和尼亚有关,真教人郁闷。
我像要宣泄这股无处可去的情感般双手合掌,虔诚地祈祷。
「哇~香油钱箱里有钱耶!」
尼亚忽然惊声大叫。我中断祈祷张开眼睛,只见脏兮兮的香油钱箱底有枚百圆硬币在发光。除此之外连一圆也没有。大概是有谁来这里参拜过吧。
我想像着较大的尼亚先绕到这里来参拜,但又缓缓摇头。不,那不可能。
之后我揪住贪婪地想回收那枚硬币的尼亚脖子,再次向神祈求。
希望神明能保佑我平安无事地回去。
尼亚倒是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开玩笑地再补上一句。

*

「你不是去钓鱼吗?」
在先前决定好的集合地点码头前碰面后,真知开口第一句话就挖苦我,我也只能苦笑。我的战果并不是只活蹦乱跳的鱼,而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少女。来回看了看我和真知之后,小真知说:
「您好,我是海螺(注1:日本国民漫画《海螺小姐》,女主角名字就叫海螺。)。」
她模仿淑女的动作捏起衣服下摆,但身上穿的不是裙子,而是裤子。
「那又不是鱼。」
真知抚额。看来似乎是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幻灭。也许在她的记忆当中,有个稍微美化过的自己。在我的印象当中,我也以为真知是个比较稳重的人。不过这应该是因为我与真知太过疏远所产生的误解吧。
「你还不也是——」
后半句话我吞了回去,看向真知旁边的男孩。我有些害羞。
「呀呵~真知!」
「喔~你也猎捕到了外面的人吗~」
小小的我与真知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互相嬉闹,发出了「呀啊呀啊」的尖锐叫声,并啪啪啪地拍打对方的手臂。两人的相处模式真的让人很难以理解。
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我与真知互相对望。
「看样子她好像很喜欢我呢。」
「我这边也是。」
我与臭着一张脸的真知像是成了对方的镜子一般。这种时候也许互相大笑几声就好了,但我们脸上的表情只有困惑。真知像在寻找说词般目光游移了一阵后,依旧一脸不知所措地开口:
「变态。」
「等一下。」
「竟然因为有小女孩亲近你而嘿嘿傻笑,这在我的世界里的法律当中可算是犯罪喔。」
「你还不是一样诱拐了以前的……不,诱拐了小男孩不是吗?」
「我这种组合会让人感到温馨,你的组合才危险吧?」
「……这点我不否认。」
要是被岛上的大人们看见了,可能会招来误解吧。最糟糕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报警。那样一来,我恐怕会成为岛上第一位被捕的犯人吧。毕竟警察的工作就是重新粉刷墙壁或清洁道路,这座岛上从来没发生过绑架勒赎、伤害,或是其他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的案件。空白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维持的,连某部小说里的荻岛(注2:《奥杜邦的祈祷》一书中的故事舞台。)也会大吃一惊。
「那么,早餐怎么办?」
真知瞟向桶子里来回晃荡的微温海水,改变话题。
「啊,关于这件事呢,嗯……这孩子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家吃饭。」
我将手搭在小真知的头上。「嗯喵?」小真知摇动着发丝抬起头来。未来的真知则表情僵硬,想必这是出乎她意料的提议吧。
「回家吃……是指回我家……不对,是指那女孩的家吗?」
「不对不对,是我外婆家。」
小小的我回答。然后我仅动着嘴巴无声地说:说得也是呢。真知斜眼瞥向我,同时做出像在回溯记忆的举动后,轻轻点头。看来是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以前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好像是那样。」
我补足真知的发言。由于父母星期天很忙,我都固定在外婆家吃早餐和午餐。然后不知为何,真知也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事到如今才觉得不可思议,总之小真知开口邀请了我们。由于没能成功钓到鱼,便一路迟疑不决地被她拉来了这里。虽然不晓得真知那边的经过,但她也带着小时候的我来到了这里。
「可以吗?感觉上会说我们太厚脸皮了,不让我们进去。」
「才不会呢~外婆每次都煮一大堆饭菜,我们都吃不完。」
可能是很高兴我们要过去玩吧,当时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你是不要紧,可是我……」
真知欲言又止。我虽然是外婆的孙子,但她可不这么认为啊,所以其实我的立场也和真知一样。小真知像要赶走头上的苍蝇般连连转动脑袋瓜。
「为什么大哥哥可以,大姊姊却不行呢?」
「外婆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喔!」
两人似乎正以自己的方式鼓励真知,虽然也好像只是在否定我的长相。
看来他们两人很想跟我们一起吃饭,显得兴致勃勃。就像得到了新玩具一样,双眼闪闪发亮。嗯,他们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的话才奇怪吧。然而时间之墙实在太过遥远,成了我们之间的隔阂。
昨日的我并不是今日的我,今日的我也不是明日的我。
时间与世界就像互相接壤的板块般,其实根本没有衔接在一起。正因如此我们所有人的身体都像是一个块状物,实际上是由无数的细胞所构成。人类一直不自觉地飞越过时间这种压倒性的隔阂,走路,睡觉,然后醒来。
生物这种东西呢,从出生起就是台有机的时光机。
……我记得松平先生曾经说过这句话。虽然是曾经,但其实距离「现在」还是有些遥远的未来。当时的我肯定还是个傻瓜,完全没有领悟到任何道理吧。但现在关于世界的运作方式,至少我已经学到了可以装懂的地步。
「我们过去吃饭吧。我也想和那位婆婆聊聊天。」
去看看朝气蓬勃的外婆吧。这是我在这个时代里少数任性的冀求。
这样一来历史就会改变吗?
世界会改变吗?
可是,我也一样在这个时代里刻划着时间,挥霍着生命。
或多或少有在这里「活下去」的权利吧。
「咦~大哥哥喜欢老太婆吗?」
「外婆可是寡妇喔。现在正是好机会!」
在窥看真知的反应之前,两个小鬼头就已经又蹦又跳。喝啊,闭嘴!那个我,快点给我闭嘴!我试图拉开攀住我双手的两名小孩,但我愈是挣扎,他们愈是莫名牢固地紧搂住我的手臂。正当我与挂在手臂上的两名笨蛋苦战时,真知一派悠闲地经过我身旁。
「别玩了,快点走吧。」
「……真知!」
我不自觉地脱口喊出她的小名。自最后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那是谁啊?我可是莺谷喔,八神先生。」
真知回头之后如此冷冷答腔,然后勾起嘴角。
看起来实在非常有男子气概,但毋庸置疑,她露出了笑容。
「反正只要不是营养口粮,怎样都好。」
她像在强调这是唯一的理由般,说完后率先往前进。
「营养口粮?」
「就是船只的甲板(注3:营养口粮的日文与甲板同音。)啦。也就是说那位大姊姊是海上的人。」
才不是。
看着过去的自己一脸洋洋得意,我边露出无奈的苦笑,边追上真知。
无论是她前进的理由,还是我追着她背影的意义。
也许有许许多多的事物都无法化作言语,但可以肯定的是……
我们吃腻营养口粮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论哪一件事。
总之,就先这样子吧。

*

因为我是个傻瓜,所以至今有过许许多多的失败。
今后还是会继续失败下去吧,说不定还会以现在进行式一路直奔向毁灭。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跟随自己的心,与车轮一起前进。
从刚才起不知为何就在岛上来回奔波的尼亚母亲,半路上轻轻松松地就追过了我们。
我放慢轮椅的速度,与尼亚并列而行。

*

途中,原本领先在前头的真知并排在我手边,朝我压低音量说:
「你没有对以前的我灌输什么奇怪的观念吧?」
「用不着灌输就已经够奇怪了吧……我开玩笑的。」
见她凶狠得像要用视线在我脸颊上瞪出洞来,我赶紧收回意见。
「这个时代的真知如果有所改变,不晓得这里的真知会不会也立即出现变化呢。」
「……谁知道。但是我并不想改变,所以你可别做些多余的举动。」
「我知道。」我直视着前方回答,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前进。
「喔~?外面的人在说悄悄话呢。」
跑上前来拉住我衣服的两个小孩都还不到变声期,甚至连我也发出了女孩子般的高亢叫声,听来十分刺耳。我边应付着这两个喧哗吵闹的小鬼,边觑向真知的侧脸。
不想改变……吗?
如果我是真知,大概会试着改变遭逢意外后再也无法走路的这个未来吧。但真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纵然遇上了绝佳的好机会,她还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顽固、冰冷。不是岩石,根本像是冻土。
我们四人自西边的住宅区绕至外婆家。那栋建筑物隔着中央山脉正好与神社相对,以草庵这个词来形容真是再适合也不过。感觉好像会有仙人或是妖怪等东西慢吞吞地走出来,但如果真的这么说了,可能会被外婆臭骂一顿吧。
此时并未怒声咆哮的外婆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见到孙子带来的我们之后,她瞪大了细长的眼睛。我与真知向她点头寒暄后,她哼哼笑了起来,似乎有些高兴。
「这么快就遇到困难了吗?」
「肚子饿了哔——」
真不愧是我,毕竟是同一个人,做到了心电感应呢,虽然他应该只是忠于自己的欲望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肚子饿了?你们到底住在哪里呀?唉,算了,进来吧。」
缩进草庵的外婆朝我们招手。过去的我们非常迅速地跑了进去,我们则跟在后头。由木板铺成的门口十分狭窄,轮椅无法通过,我便抱着真知走进屋里。
——这样说听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在那之前我们多少起了点口角。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除了你抱我进去之外。」
起先真知当然非常排斥由我抱她进去。
「请外婆抱你进去的话,我会担心她的腰。」
「不,重点是方法。应该还有其他法子吧?像是用绳子绑住我的脖子拖进去之类的。」
「那……那样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
真知对自己的发言抚额。很明显可以看出她虽然想提出其他主意,却怎么也想不到。结果过了数分钟之后,真知终于妥协。
「……别无选择真教人不甘心。」
对于要麻烦我一事,真知的感想似乎只有「那就忍耐吧」。我以沉默代替回答,将真知抱至地炉旁。坐下之后,真知微微放柔了神情说:
「你外婆还是一样硬朗有精神呢。」
「一样?这样说不太对吧?」
「因为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嘛。」
啊啊,真知自从离开岛上又回来之后,都没再见过外婆了吗?说得也是呢,因为她后来与我关系疏远,便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外婆。大概也不知道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啊,对了,轮椅……」
「麻烦你了。」
我搪塞过这个话题地来到外面。
收好放在外头的轮椅后,我环视草庵的全景。
真怀念,无论是空气还是味道。还有新鲜感,我与屋顶的距离竟然变得这么近。时光倒转后,长大成人的我对眼前的景象心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慨,更被这些感慨创造出的涟漪耍得晕头转向,好一阵子呆立不动。期间内心也摇摆不定,像被丢进海浪里载浮载沉。
「快点进来啊~」
小真知模仿着母亲的动作呼唤我。我不禁苦笑,但也无法违抗,边沉浸在不可思议的余韵当中,边回到设有地炉的房间。小小的我坐在真知旁边,正笑容满面地出神看着真知的侧脸。是我呢……我不由得对这个画面感到佩服。另一方面,小真知则是飞扑般地坐定后,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是在命令我「到这里来」。
「说些外面的事情给我们听吧~!接待接待!」
接待……是指招待吗?意思是要我招待他们。我瞄向另一位真知的脸色后,她自然显得很不高兴,甚至还把脸撇向一旁。说得也是呢,过去的自己竟然会接受现在的我,只能说是一场恶梦。对真知感到过意不去的同时,我坐在少女身旁。
外婆探头看进设有地炉的房间后,「喔~」地一声推起脸上的老花眼镜。她来回看着我与伸直双脚就座的真知,每一次转头,老花眼镜就跟着上下晃动,像在做某种逗趣的动作。
「你们看起来很习惯坐在这里嘛。」
「咦……不,怎么会呢。我觉得现在这样很新鲜呢。」
我随声应和敷衍过去,带着讨好的笑容冷汗涔涔。真知朝我看来,像在责怪我的狼狈。太惭愧了,但应该不至于看穿我们是来自未来的人吧。
「嗯哼……新鲜吗?不说这个了,你们来帮忙拿饭吧。」
「是~」
小小的我率先站了起来,接下来是我,然后是小真知。留在原地的真知低垂着头,像在假寐般闭着双眼。外婆瞥了一眼真知的双脚后,「好了,过来吧。」便朝我们招手。三个人一起跟在她的身后。我正想转头看向留下来的真知时,「快点过去。」她明明头也没抬,就开口驱赶我。她为什么会知道呢?
说不定真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又或者,是我太单纯了。
来到厨房后,在搬运热腾腾早餐的同时我顺便询问外婆:
「不好意思,请问有小桌子之类的吗?」
「给那孩子用的?」
「是的,只要是可以当小桌子用的都行。」
「你等一下啊。」
外婆走向草庵外的仓库,我搬完早餐后也跟在后头。之间外婆从满是尘埃与煤灰的仓库深处里,拉出一张以前我在家里曾使用过的学习桌。
由于升上高年级后我就得到了一张新桌子,根本没去留意旧桌子跑到了哪里,原来是外婆收起来了啊。
光因为这样就情不自禁眼眶泛泪的我,铁定是哪根筋不正常。
将学习桌搭在轮椅上的话,高度似乎刚刚好,因此我把放在门口的轮椅搬进屋内。真知坐在轮椅上后,我搭好桌子,再放上装有早饭的餐盘。
「……给你添麻烦了呢。」
「啊,不会,不用客气。」
「可没有人说过谢谢这句话呢。」
看来这是真知无法退让的一条界线。但是,光是能像现在这样与她互相对话,就已经是幅在未来不可能会发生的光景。想必只有待在这里的时候,我与真知之间的距离才能拉近一点吧。回到过去后,我们也稍微跨越过了彼此之间的隔阂。
「我哀动了~」
「我开动了~」
小真知说话时依然口齿不清,发音很奇特。现在她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生,但可能是因为在岛上这种封闭的环境下长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幼。仿佛是成长速度变慢了般。
「……嗯?」
小小的我与真知都像是不想错过我的一举一动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明明嘴上说了开动,握着筷子的手却动也不动。我像是成了被观察的对象般如坐针毡,但还是喝了一口碗里的高汤。推测我已喝下那口高汤后,小真知盯着我问:
「好喝吗?」
不知为何是小真知开口询问我对味道的感想。大概因为是小真知邀请我们到这里来,每个细节她都会比较在意吧。喝到令人怀念的高汤后,我老实地点头。
「嗯,很好喝喔。」
「哦~被外面的人称赞了呢。」
小小的我像是自己被称赞般非常开心,笑着看向外婆。外婆哼了一声,用碗掩住嘴角,似乎也相当高兴。视线高度稍微变高之后,我的视野也变得开阔。
当初无法注意到的事物,如今也能清楚看见。
这是我们这些变成大人后就会渐渐衰竭的人类的,少数的成长之一。
「婆婆。」
我下定决心朝外婆开口。正专心地动着碗筷以填饱肚子的真知与外婆,同时将目光转向我。外婆的眼睛小小的,真知的视线则是很犀利。
「我是村上,村上清春。」
「那么,村上婆婆,能让我帮忙你田里的工作吗?」
我提出这个提议后,真知的反应比外婆还要激烈。但虽说激烈,她也只是瞪大了眼珠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副嫌麻烦的模样。外婆吁了口气。
「外面的人说话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明明昨天你还叫我帮忙,现在说这什么话?
「呃,我并不是要白做工,那个……如果能换得温暖的三餐的话。」
我将碗举高与视线平行。我想这个做法比钓鱼可行多了吧。
「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每天早上都煮味噌汤给我喝吧』吗~?」
小真知插嘴,而且内容莫名其妙。虽然我很想问问大真知,但就算问了,她也只会回以无视或是怒声咆哮。我决定当作没听到。
外婆也一样当作没听见,接着问道:
「从昨天我就在想了,你们身上没有钱吗?」
她是在什么时候又如何看穿这一点呢?我边对外婆的好眼力打了个冷颤,边思索该如何回答。出外旅行的人身上却没钱,这种情况太奇怪了,那样反而比较像逃亡的人。那么,该怎么说才好呢?
「什么?外面的人很穷吗?」
「咦~我的金龟婿人选~」
小真知开玩笑地大叫,还无比失望地垂下肩膀。金龟婿?她甚至已经考虑到结婚了吗?真知她,对我,真让人害羞。尽管对方还是小学四年级生,但毕竟是真知。只是如果被真知察觉到我的心情,恐怕不只是揍我几拳而已,所以我朝腹部使力,压抑下情感。
我努力装作面无表情,然后看向外婆。不晓得外婆对我的默不作声有什么感想,她正在挑出烤鱼的鱼刺。我也学她动着筷子,等挑完鱼刺之后才答道:
「很惭愧地,我们的确没有钱。昨晚就住在发电所里头。」
我有预感就算不停对外婆说谎,也会被她看穿,所以从实招来。「他说发电所耶!」「什么!」孩子们顿时一片哗然。毕竟发电所是这座岛上唯一值得探险的未知领域,我能明白他们惊讶的心情。
「还真是没什么计画就跑来了呢。虽然我不觉得能毫无计画地就跑到这座岛上来就是了。」
「我们是一路私奔到这里来的。」
冷不防一股冲击直扑向我,像是有枝光箭贯穿了眉心一般,针对外婆的疑惑,真知早我一步即刻回答。我的脑袋变成一片空白,她刚说了什么?
「私……私……私!」
「诚实告诉对方比较好吧?」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撒下漫天大谎,但是这个谎言有个问题,那就是真知从刚才起讲话就太过没有起伏,而我又太过惊慌失措。真知边暗暗叹了口气,边大口吃饭。
「私奔是什么?」
「就是撕下衣服后再马上奔跑!」
所以我说啊,你也别一脸得意地乱吹牛啦。为什么以前的我这么喜欢不懂装懂啊?
「私奔吗?还真是老派的作法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情况我都明白了。」
从外婆的语气,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
「不过种田并不是我的工作喔,单纯只是兴趣。」
「那么就当作是欢迎有着同样兴趣的人加入吧。」
虽然我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试着继续紧咬不放。于是外婆像是被我的说法逗乐了般,喷出才刚咽下的汤。她用衣服袖口随便擦了擦嘴角后,抿嘴笑道:
「你这家伙真的老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呢。」
她没听懂吗?咦?是在取笑我这点吗?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外婆又说:
「好吧。既然如此,那让你们住在这里也没关系。」
「真的吗?可是,那样实在太叨扰你了……」
「不,等一下。……好,你对我说几句话试试吧。」
外婆忽然转身背对我们,将手放在耳边,做出倾听的姿势。但是我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背对我们。见我闷不吭声,外婆连声催促:
「好了,快点。饭菜要冷掉啦。」
「是。呃,关于这件事呢……」
外婆一听,马上将手放下转回身子,然后动起筷子吃饭。
「及格,就让你帮忙整理田地吧。」
「……刚才那是?」
「用不着在意。」
外婆一脸若无其事地吃鱼,看样子不打算说明自己为何做出那种神秘的举动。尽管如此,既然她都说及格了,大概是有什么地方令她感到满意吧。即便我还一头雾水,但这样也好,这下子就能大致挥别营养口粮和钓鱼了。
「喔喔~帮忙种田吗?」
「和土壤玩耍真是不错呢~」
这两个小鬼是在装模作样什么啊!尤其是每当小真知开口说话,我就不由得想要苦笑。到底她吸收到的这些知识是从何而来,又怎么导致她的言行举止变成这样的呢?
「你们两个人不是要练习吗?」
外婆将话题转向孙子们。我「嗯~」志得意满地点点头。练习?……啊。
脚踏车的练习吗?我记得这个时期我与真知都专注在这件事情上。已经会骑脚踏车的我俨然将自己当成指导教练,陪着真知一起练习,结果没两下子就被她追过去了。
「嗳嗳~外面的人会骑脚踏车吗?」
「是……会骑啦。」
「那么陪我一起练习吧!」
小真知拉起我侧腰上的肉向我恳求。我对这句发言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既视感,脑袋一阵晕眩。过去与现在不断地在内心交错,我有些晕头转向。
「……该说是历史重演……吗?」
我从没想到会再一次听到她这样的请求。这只能说是一场恶梦,我不由得想仰头望天。但就算抬头看去,也只会看到老旧的天花板。
一片站起来只要伸长手,似乎就能触碰到最高点的天花板。
「什么嘛~那我不就派不上用场了吗?」
过去的我盘起双脚摆动膝盖,气呼呼地抗议。因为几乎所有事情我都赢不了真知,当时的我非常高兴能换自己教导她,所以当然无法忍受这个大好机会被人夺走。毕竟算是自己的事,所以我非常能明白他的心情与焦急。
但是如果这时候交给过去的我指导真知,两周后他就会与真知绝裂。
因为这是正确的历史。……虽然正确,我却又强烈地觉得这只是无意义的时间流动。
「啊~你看,那个孩子好像愿意教你喔。」
我说,一方面也顾虑到未来的真知。不晓得关于脚踏车这件事,真知有什么想法?尽管想看看她的反应,我却又有些害怕地垂下了眼睑。
「这就是所谓的双重指导啊。将两个男人玩弄于掌心上的我,嗯嗯。」
「嗯嗯什么?」
而且又不是两个男人,你吸引来的都是同一个男人喔!
「嗯~和外面的人一起吗……嗯~嗯~」
小小的我佯装沉思地发出沉吟,似乎是对无法跟真知两人独处感到不满。
「你不是说要帮忙田里的工作吗?」
这时外婆开口,真是帮了我大忙。我顺着她的话连连点头。
「嗯,对啊对啊,我还有工作。」
「那~工作结束之后就可以了吗?可以可以!」
小真知继续紧咬不放,看样子相当喜欢我。无法拒绝真知的请求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渐渐地有些呼吸困难。真想解脱。
可是。
如果这时候我介入了脚踏车的练习,情况会有什么改变呢?
这是我对既想知道又感到害怕的时间的提问。
结果想不到拒绝理由的我不自觉点头。
「嗯。那,如果是中午之后练习……这样子可以吗?」
「为什么是问我啊?」
真知完全不理会我的请示。看来莺谷小姐的心情不太好。胃好痛。
「好耶!不错不错,真是大享齐人之福!」
「嗯~那我也请外面的人教我吧~」
多半是听到被评为福气很开心,小小的我也很快就恢复了精神。要我也教这家伙骑脚踏车?根本没什么可教的喔。顶多是建议你不要半张着嘴巴骑车吧。
我叹一口气,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点头答应之后,心中涌起了后悔和无以名状的雀跃。之后我一点也无心吃饭,明明该是怀念的味道,却都只是滑过舌头表面便经过了喉咙。
吃完饭后,我出声叫住从设有地炉的房间出来走廊的真知。我感觉到自己对向她攀谈一事,已不再那么生硬与尴尬,这点几乎要显现在声音里。我紧紧压抑着声音,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开心兴奋。
「呃,那个,刚才你说私奔……」
真知狠狠瞪向我,像是要我别提这件事。
「我也没办法啊,不然你打算怎么解释?」
我当然明白,但当下会想到私奔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是真知思考的本质就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改变也没有。
「喂。」
真知像要逃避这个话题般,大幅度地转动脑袋瓜,叫住了正准备跑出去的过去的自己。小真知无意义地旋转了数圈后停下来,「嗯~?」动作轻柔地偏过脸庞。真知眯起双眼注视着她几秒后才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而且非常不悦。
「干嘛要骑脚踏车呢,不会骑也没关系吧?」
「咦~为什么?」
小真知不服气地疑惑反问。另一方面,我立即明白了真知想说什么,张大了眼睛。真知无视我,继续凝视着过去的自己。
「在这座岛上生活又不需要脚踏车。」
「我~不~要~!我就是要骑,咻~咻~」
小真知反抗般地跑了出去。我就像个泄气的气球般眼神不停在空中游移,待平静下来后,看向真知。真知拨弄着头发,哼了一声。
「我可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丢下这句话后,真知也离开了小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感觉得出就算追上去也只会挨揍,于是将后脑勺靠在小屋的墙壁上。靠在墙上后,我用手摀住眼睛,试着在黑暗的另一头描绘另一种未来。但是,我什么也想像不到。
如果真知不会骑脚踏车。
如果真知没有参加今年的自行车竞赛。
那么,我与真知的世界肯定会彻底颠覆吧。

*

暂时挥别尼亚他们之后,我决定前往研究所看看。我想确认一下松平贵弘是否有在认真修理时光机。没有的话,就得催促他才行。
留在这个时代里太危险了。这种危机感促使着我,自然而然地车轮的旋转速度也跟着加快。遇到上坡时,以往曾惨烈地向后跌倒,结果后脑勺撞在地面上的回忆猛然苏醒。当时我痛到怀疑会不会连脊椎也跟着轮椅一起断成两截。啊啊,真讨厌,光是回想就觉得头部和肩胛骨在隐隐作痛。我边极力忘却那段回忆,边爬上坡道。
每当与岛上的居民错身而过时,他们都会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是这座岛上的异类。这点在九年后也没有任何改变。这座小岛打算永远排挤外来的人吧。
我循着小岛北边的散步步道抵达研究所后,只见松平贵弘坐在车里,似乎不停地在操作机器。车里应该很热吧,他额上浮着汗水,嘴角却带着透露出他现在很开心的笑容。那是即使在现代,也三不五时能看见的,幸福至极的表情。
真不愧是时空狂人科学家。那位时空狂人发现到我后,抬起头来。
「嗨,你的脸色真是难看呢。」
「你才是呢,脸色永远都那么糟,还有长相也是。」
习惯性地互相挖苦几句后,我看向车子。外观看起来和昨天一模一样。松平贵弘伸向马上又暴露在外的机器,似乎在尝试做点什么。
「哎呀,你的男人去哪儿啦?」
「嗯,他有点事。」
我已经连否定都懒了,所以随便地应了声,然后询问修理的进展。
「有办法修好吗?」
「这个问题我昨天已经回答过了吧?」
「毕竟你也有可能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跟我说仔细检查过后结果还是不行啊。」
「放心吧,我大致上都搞清楚了。几乎所有构思都是在这个时代成形,差别只在于需要花九年的时间才能证明我的想法是否正确。也就是说,我是正确的。」
正确的家伙所制造的时光机才不会只用一次就报销。
「对了,有件事之前我就想问你了。」
松平贵弘边继续手边的工作,边瞥了我一眼。
「什么事?」
「未来的我,有关于在这个时代遇到你们的记忆吗?」
真是突如其来的问题。但的确,经他这么一说,未来的他也有可能会记得。
我试着回想现代的松平贵弘,尽管每每想起他的一举一动就让我很火大,但最后我还是缓缓摇头。并不是否定,而是表示对此我也深感疑惑。
「不晓得。因为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这件事。」
「没有的话,就表示记忆从现在起会逐渐改变吗?真是有趣极了。」
松平贵弘边将螺丝起子般的细长金属零件当作指挥棒挥舞,边抬头看向车顶。他的瞳孔极度朝上,几乎要露出所有眼白,但他好不在意地嘀嘀咕咕。
「又或者是这之后发生了某些事情,让我得假装自己不知道?如果过去尚未改变,就表示时间的流动当中还存在着顺序。过去之后,就会发生未来。也就是说,时间并不是同时并进的。换而言之,时间当中也存在着所谓『现在』这种『主观』。究竟是谁在观测着时间呢?啊啊,真是太有趣了。」
松平贵弘一脸心醉神迷地说。他说得很快,我无法全部听清楚,但大致上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能够决定现在的事物,也就是说,那是神明吧?
「对了,师父曾和我说过他自己对于时光旅行的看法,他认为时间本身是一种『生物』,并利用它自己的通道在移动。也许出乎意料地,主观的真面目就是指时间这个生物呢。」
「师父啊……那个人也做出了时光机吗?」
「不知道。话说回来,你们好像遇见了以前的自己呢。时空有崩毁吗?」
松平贵弘带着满面的笑容向我询问结果。我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不就好好地活着吗?

*

「最近的年轻人体力比我孙子还差呢。」
那家伙是因为都没在动脑,才会那么精力过剩喔。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现在光是敲打自己疲惫不堪的腰部就已经耗尽全力。好累。不断地弯腰真的很难受,快死了。
我开始有些明白,为何过去的我都不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
树木像要被风吹跑般大力摇晃,阳光便趁着这个时候一鼓作气洒向田地。浏海也带有大火般的热度,汗水从头皮沁出。后脑勺热得汗水淋漓,我伸手揩了好几次。隔着手套时的触感很奇妙,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擦拭掉什么。
「快点快点,要工作到三餐的份才行啊。」
外婆开心地督促我。听到外婆爽朗的话声后,我回想起了她现代时的模样,不可思议地便涌起了活力。回去之后,我肯定再也没有机会和外婆说话吧。
所以至少现在,我想回应她的声音。我打起精神,咬紧牙关,险些跌倒。
就在我往前跨出一步的那一瞬间,我绊到了某种东西膝盖跌跪在地。我赶紧护住身体,所幸没有大碍,但才刚提起干劲就发生这种事,真不是个好兆头。这就是所谓的出师不利吧。外婆在一段距离外坏心眼地哈哈大笑,我也只能苦笑。
站起身后,我确认脚下的突起物。那是一颗自地面突出的大石头,顶端如箭头般尖锐,乍看之下也像是一支竹筍。
「……这么说来。」
我记得外婆就是绊到地面上突出的石头才会骨折。就是这颗石头吗?我试着伸手触摸,就算轻轻拉扯埋在地面里……不,是刺在地面里的那颗石头,它依然不动如山。当然推它也是白费力气。接着我认真地捉住那颗石头,让尖锐的部分嵌进掌心里,调整至它不会滑开的角度后,开始试着往上拉。石头刺进了肉里,又划破了肌肤。
这阵痛楚使我的眼皮抽搐,但我继续使出全力拉扯。不动如山的石头与土壤之间出现了皲裂般的缝隙,手心传来一种像在拉扯内脏般的恶心触感,然后石头的重量一口气攀升。石头离开土壤后,它的重量几乎止住了手指上流出的鲜血。大概是因为添加了不少压力,腰也好痛。我脚步踉踉跄跄地走着,将拔出的石头丢至田地外头。
结束之后我当场瘫坐在地,整个人气喘吁吁。内脏热得像要燃烧起来,我吸了好几次冷空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我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前,外婆走了过来给了我简短的掌声。
「真亏你把那颗石头拔出来了,它很碍事呢。」
「是……是吗?」
这样一来,外婆将来就不会老年痴呆了吗?如果这化作了现实,我想也不是件坏事。能避免掉过去的不幸,不正是时光旅行的乐趣所在吗?
至少得到了一点额外的收获。一思及此,我心头的阴霾刹时一扫而空。
「哎啊~不过你还真是乱来呢,手都流血了,真是的。」
外婆皱着脸拉起我的手。软弱的手皮与手套都被磨破,一颗颗血珠渗了出来。「你等一下。」外婆丢下这句话后,走进草庵。
我听话地乖乖待在原地等候,于是外婆拿着绷带、纱布和消毒药水走了回来。她拉过我的手,用纱布拭去鲜血,再动作俐落地为我消毒。消毒药水非常确实地渗进了因拨弄土壤而干燥的肌肤里,我痛得屁股几乎要蹦离地面。
「因为小鬼头们老是跑来跑去,马上就浑身是伤,我都习惯了呢。」
「小孩子有活力自然最好。」
「你在我眼里看来,也还是个小鬼头啊。」
哈哈哈,说得也是呢。就各方面而言,正是如此。
外婆又拭去我手上重新流出的鲜血,正准备用绷带包扎起伤口之际,原本流畅的动作忽然顿住。她紧盯着我的掌心,眯起双眼,缠在她头上的长长防晒布在微风的吹抚下不停晃动,拍打着外婆的脸颊。尽管如此,外婆仍是不为所动。
「……怎么了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仿佛看到了不久前我孙子才受过伤的手哩。」
噗哈!
「你的手跟我孙子的手看起来一模一样,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你看看,像是这里的线之类的。」
外婆用手指描过我的生命线。发痒的同时,背部一阵发寒。我现在的心情,就跟那个吃了神秘组织的药丸后,身体变小的名侦探被人怀疑真面目时一样,情况有些不妙。
为了突破这个困境,我决定主动出击。
「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就是你的孙子喔。」
外婆的时间停止了。她甚至忘了眨眼,以我的鼻子一带为中心注视着我。
数秒过后,外婆捧腹大笑到连牙龈都露了出来。
「噗哈哈哈哈!」
「噗哇哈哈哈!」
我们对着彼此哈哈大笑。看来是蒙混过关了。
两手缠上绷带之后,我继续干活。虽然外婆说我可以休息没关系,但得工作到午餐的份才行。如果又是营养口粮,真不晓得届时真知会说些什么。
说到真知,她不知道去了哪里,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或许正欣赏着过去的我们卖力练习骑脚踏车的模样也说不定。
我用土填起拔出石头后造成的空洞,愉快地拭去脖子上的汗水。
我举目看向灯塔所在的方向,对脑海中浮现出的光景感到怀念。
现在这时候,小真知应该正连同我的脚踏车一起摔倒在地吧。

*

听见松平贵弘发出怪叫声后,我抬起低垂的头来。我绝不是睡着了。
但考虑到口水流出嘴角的可能性,我还是擦了擦嘴角后才靠近车子。车内除了松平贵弘的声音之外,还传出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松平贵弘张开大嘴,无比开心地向我报告。上半身还配合着音乐轻快摇摆。
「怎么样?可以听音乐了喔!」
「所以?」
「这首歌吗?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呢。未来的我肯定也很喜欢吧~」
「所以?」
「曲名我记得是什么rainbow的,是电影的主题曲喔。」
「所以?」
「所以、所以、所以。」
他配合着节奏做出炭坑节(注4:日本福冈县的民谣,二次大战后,多搭配中元节时的舞蹈演奏,通行全国。)舞蹈般的手势。不行,不直接问的话根本没完没了。
「不,我的意思是,可以听音乐那又怎么样?」
「真是美妙的歌声呢~」
「………………………………」
「你干嘛握着拳头?亏你还能这么粗暴呢。」
「麻烦你说明一下,这台时光机哪个部分需要这首美妙的歌曲了?」
「CD播放装置好像原本就故障了呢。我的脑细胞量不愧比较多,竟然能修好它呢。这首歌就是为了庆祝我超越了未来的我啊。」
我要揍扁那些让你自豪不已的脑细胞喔。松平贵弘对我的愤怒嗤之以鼻。
「俗话说得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是学问无捷径也不为过喔。」
「不走捷径的话,你到底是走在哪条路上啊,这个三流科学家!」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我这条路上啊。」
竟然一脸得意洋洋地说些自以为很帅气的话。根本一点气势也没有。
松平贵弘撇下还在播放的音乐,走出车外。他重新穿好脏兮兮的白袍,在日照下皱起脸庞,不健康的苍白肌肤顿时显现在阳光底下。我不禁有些纳闷,自己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个科学家身上。松平贵弘打了个像熊一样的呵欠后,擦去泪水。
「嗯,可以听音乐就像是修理的额外收获一样,别着急,慢慢等吧。」
「是是,你甚至努力到牺牲了自己睡眠的时间呢,哇~我好开心。」
「嗯,这话就不对了。我昨天是在用其他东西。」
松平贵弘缩着背试图躲避阳光,低垂着脸说。
「你在用什么东西?」
「我在转齐它的颜色。」
松平贵弘指向车内。我移动轮椅往里头一看,只见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已经每一面都统一为相同的颜色。原来如此,真是整齐划一。所以那又怎样?
「……所以?」
「很漂亮吧。」
我已经连重复问「所以?」的力气都没了。
松平贵弘回到车内继续工作。自然而然地,我的注意力被车里传出的女歌手歌声吸引住,听得入迷。
歌词当中有一句话说:哭泣之后心就会澄澈透明。
我很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但连一个呵欠也打不出来。

*

我与在中午前悠哉地回到草庵的真知一起吃过外婆煮的午饭后,小小的我和真知就出现了。我因为整个上午都不停地劳动身体,现在又吃饱了饭,眼皮变得十分沉重,但看来他们不肯让我睡一觉。我撑起快要倒在地炉旁的身体。
「外面的人,中午了唷~」
身上满是擦伤的小真知滑行至我面前。看来她跌得相当惨重,甚至撞出了淤青。我拭去溅在她脸上的泥巴后,她用手按着脸颊发出「呜呀呀。」的闷哼。看似捡来的白色安全帽上满布伤痕,就算系上了帽带也还是很松。
「外面现在也是中午吗?」
「也是中午吧。」
我回答过去的我的问题。他们真的对本岛一无所知呢,真是纯真。
「脚踏车,脚~踏~车~」
小真知瞥了一眼未来的真知,边大声吵吵闹闹。似乎很在意早上真知跟她说最好别骑脚踏车那番话。真知没有理会她的视线,彻底无视。
「骑得很顺利吗?」
「非常完美!」
竟然正大光明地说谎,明明满身都是新的伤口。只见真知在孩子们身后用手捂着眼睛。
「非常完美的话,就不用教你了吧?」
「呀~骗你的骗你的~」
没两下就撤回前言。她捉住我的手臂吊在上头,连连拉扯。
「走走走,我们出发吧!」
「好好好,你们先等一下,我要做点准备。」
其实我根本不用做任何准备,只不过我无法在未来的真知面前,匆匆忙忙地就出门。过去的我与小真知有些不满地大步跑向玄关。我听着这阵声响,同时看向自己的手。用绷带包起的地方以外,可以看到指头的根部像水泡般变硬了。不过才工作了一个上午,我的肌肤还真柔弱。由于伤口发痒,我用手抓了几下后,皮就掉了下来。
「喂~外面的人~!快点过来~!」
小真知大力挥着手呼唤我。在起身之前,我试着问未来的真知:
「真……莺谷小姐你呢?要一起去吗?」
「在问之前你就预测到答案了吧?」
「说得也是呢,那……」
「所以我要朝你预测的反方向走。」
「啥?」
真知追过我离开走廊,然后回过头来催促我。
「快点帮忙啦。……光靠我一个人的话出不去。」
「啊,嗯。」
我先是抱起真知走到屋外,让她坐在玄关旁边后,再将轮椅运至外头。协助真知坐在轮椅上后,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她脸上并未显现出特别的情绪波动。
「那个,你怎么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怎么了才奇怪吧?」
话是不错啦。我对不符合真知作风的费解举止蹙起眉头,她叹了口气。
「我只是突然有点想看看。」
「看脚踏车的练习吗?」
「看这个时期的我到底有多愚蠢。」
接着真知哼了一声,像要逃离我身旁似地推动轮椅走开,然后朝着蹬着脚喊道「还没好吗~」的过去的自己说:「我也会一起去喔。」小真知立时嘟嘴发出「噗~」的一声,似乎有所不满;小小的我则开心地举高双手:「呵呵~!」两个人都非常露骨直接。
「来,把这个带去吧。」
外婆自屋内走出,递出筒子状的物体。看样子是水壶。
「谢谢~!」
外婆将为我们准备好的水壶递给我时,「嘻嘻嘻」地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也真是辛苦呢,还要兼顾小鬼头的保姆。」
「还好啦,因为这种事也很新鲜。」
「真是搞不懂你。」
外婆无法理解般地连连摇头,又走回屋内。在我看来,外婆也非常乐于当我们的保姆呢。刚才她的反应,是一般老人家常见的一种害羞掩饰吧。
「好啦~诸位,我们出发吧~!」
小真知卯足全力跑在前头,过去的我则跨上脚踏车追在她身后。那是一辆以前就放在我家的大人用脚踏车,座椅即使调降至最低还是很高,仅有脚尖勉强够得到地面,因此我记得当时我就算会骑了,还是觉得很可怕。
「为什么我以前会那么喜欢那种说话方式呢?」
真知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偏头不解。那种事只有你才知道吧?
「可能是因为在学校很流行。」
「是吗?」
「像是同年纪的女生朋友之类的,大家都这么说。」
真知没什么自信地说。不过,真亏她记得这些事情呢。虽然经她一说,我也隐约回想起了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好像还有个女孩子老是连声喊着这句话。
也许那个女孩子就是真知吧?不,还是里袋?或是其他女孩子?我忘了。
「对了,我正想去松平先生那里露个脸。」
「放心吧,他确实有在修理车子。」
「嗯?你已经见过松平先生了吗?」
「算是吧,只是稍微提醒他一下。」
她敷衍地说,然后迈向前往北方的道路。即便不急忙追上小真知他们,我也非~常清楚他们都在哪里练习,不可能会忘记。
途径住宅区旁的道路和码头前方时,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用非常可疑的眼光看着我和真知。尤其真知明显不是岛上的人,接收到了分外冷峻的视线。明明这个时代的真知那般受到众人的喜爱。
小真知骑乘的脚踏车没有上锁,就这么放置在灯塔旁树木环绕的广场上。真随便呢,见到岛上的防盗意识与本岛相差如此悬殊,我的心情难以形容。这是个连交通意外也没有的世界。而真知在离开了这个世界后遇到意外,尔后再度归来。这座小岛究竟是乐园?还是垃圾掩埋场呢?
阳光完全照不进这片光秃秃的圆形广场,树木沙沙沙地摇动着枝桠。
夏季时这里的蝉鸣声震耳欲聋,脑袋仿佛都要被震坏了。
「这台就是我的车唷!」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走进广场。小真知拉着我的手,骄傲地向我炫耀她的脚踏车。再眼熟不过的那辆车的车架上已经满是伤痕,涂漆也掉得精光,看来她在这附近练习得非常勤奋。另一方面,一路骑着脚踏车来到这里的小小的我,正在真知面前骑来转去。
「怎么样啊?看我这辆车坐起来多舒适!」
你不自豪自己的骑车技巧,自豪脚踏车的性能做什么?这次轮到我摀住眼睛。
也许是看见我向她炫耀后心生不悦,真知蹙起眉头,甚至还展开了行动。她奋力驱使自己肌肉发达的双臂,瞬间加速之后,让轮椅以快到难以置信的速度奔驰过我们身旁。某些瞬间轮椅甚至快到浮上了半空中。
在轮椅快速经过我们身旁之际,还能闻到橡胶的烧焦气味。轮椅辗过地面和杂草后,在地面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轨迹。真知接着减速,在即将撞上树木之前转过身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随时会「哼」一声笑出来。整个人跩到不行。
很显然地她是在与以前的我较量。真知果然是个怪人。
「好厉害~!」
做出最大反应的是以前的我。他似乎真的很感动,一个箭步冲向真知。见到眼睛闪闪发亮的我后,真知猛然回神,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般垂下头,不知为何还顺便恨恨地朝我瞪来。明明是你自己要做的耶!
「嗳,我也要坐我也要坐。我也想试试看!」
「不要,下轮椅太麻烦了。」
真知拒绝了拉着裙子向她央求的我。「呜咿!」小小的我立即退缩。
「啊~好累。」
真知像在掩饰害羞般嘟哝抱怨,与广场和我拉开些许距离。她朝我扬起下巴,命令道:「不准看这边。」我也总不能一直看着她,于是别开视线,只见小真知已经跨坐在脚踏车上。我从旁支撑着车子,开始练习。
「那么,你先试着踩踏板吧。」
「好的~!」
小真知遵从我的指示,高举起脚使劲地踩向脚踏车的踏板,力气之大,令我不禁担心车子会不会四分五裂。总之踏板与脚踏车晃动了一下后,猛然往前疾冲。
「呜呀!」
才刚开始往前骑,脚踏车就几乎要失去平衡,幸亏有我从反方向拉着才没出事,脚踏车又恢复平衡笔直地立在原地。我记得以前这时候,我应该也跟着一起摔倒了。
「喔呵呵,呜喔~」
大概是冒了不少冷汗吧,小真知发出奇异的叫声擦了擦额头。未来的真知也面带诡异的表情,但似乎对没有跌倒松了一口气。因为记忆中,这时应该留下了惨痛的回忆。
我试着提供给小真知简单的建言,虽然是直接沿用父亲以往陪我练习时说过的话。
「不要看着脚踏车,最好是看着前面喔。」
「前面?」
「嗯,笔直地看着篮子的更前方,心想着我要冲到那里去。」
过去的我无法提供具体的建议,所以这算是挽回名誉。
不过,根本用不着我自以为了不起地给予指点,真知接下来大约练习个两天就会骑了。当时见她进步得如此神速,我还觉得很无趣。
较起来一点成就感也没有。难得真知来拜托自己,这样一来真是没意思。
「接下来就由那个孩子教你吧。」
「啊~逃走了!」
我将出场机会让给安静呆在一旁,一脸百般无聊的过去的我。小小的我立即绽开笑脸,冲向真知。小真知看来也没有不高兴,坦然地接受他的到来,并高举起拳头:「走啰~!」「喔~」
小小的我也抬起手臂,顺从地跟在那颗拳头后头。
看样子不管怎么说,比起未来的我,小真知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我吧。
我站在与真知相反的方向观看他们两人。后退一步看向青涩稚嫩的脚踏车和我们后,感觉就像闯入了录好的过去影像般。
流过背脊的汗水,让我回想起了曾加入运动社团的高中时代。由于岛上的学校只到中学,我前往了本岛的高中就读,那里的田径社是个超乎想像的地方。毕竟社团顾问是个会说「自己吐出的秽物就自己吞下去」的男人,整个夏天就跟地狱没有两样。
至少先奉劝一下以前的我比较好也说不定,告诉他如果没什么兴趣的话,就别加入田径社了。虽然这样小小的未来历史,也有可能会带来某些结果。
「………………………………」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练习脚踏车。但是,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明知道未来却要袖手旁观,然后又要重蹈覆辙吗?
隔开我与真知的,就是约定。
我们孩子气地打了赌,下了一个小小的赌注。
这是完全不曾思考后果,只单纯享受当下那一刻的,我们的失败;也是远比身形还巨大,无法张开双手环抱,也无法舍弃的失败。
脚踏车旋转的车轮前方终点,同时也是我们的终点。
我与真知的打赌。
就是输了的人要向对方坦承自己的秘密。
而我的秘密,就是我最喜欢真知了。
但是落败的我怎么样也无法当面告诉她这件事,于是违背了诺言。
因此我被勃然大怒的真知揍了一拳。她扎扎实实地一拳打在我的脸上,那股冲击强烈到我还以为我的眼珠子会掉出来。我痛得恼羞成怒,下意识地立即回打真知,之后就是一出惨剧。我们打从心底憎恨对方,互相挥舞拳头,最后还从坡道上掉了下去,摔得全身伤痕累累。真知还拿起自行车竞赛的优胜奖品丢向我,狠狠地砸在我的鼻子和脸颊上。
就这样,我与真知的友情宣告结束。
距离现在的脚踏车练习,再过两周后那天就会到来。我们正在协助过去的自己走向痛苦的未来。我们明知会酿成悲剧却还从旁协助他们,我深深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对劲。
阻止的方法与时间现在都在我的手中。我想怎么做都行。
要从头彻底改变也不是不可能,一直以来的梦想将会化作现实。
可是,我为什么会如此犹豫不决?因为历史会改变?因为这不是正确的演变过程?社会上大肆泛滥的印刷作品束缚住了我的行动。关于时光旅行的结局,悲剧与喜剧应有的模样,如果都不知道就好了。只要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一定——
会毫不犹豫地守护住眼前自己感受到的幸福。
自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是真知输了的话——
我是否就能从她口中听见自己所期望的,造就双赢局面的秘密呢?

*

向晚时分,在日照不再刺眼强烈的道路上前进时,我静静地靠近自己,与她说悄悄话:
「你喜欢那个大哥哥吗?」
「嗯~!」
她立即点头。这时候就很坦率呢,不过——
「可是,比起那个大哥哥,你更喜欢那个男生吧?」
小小的我像是大出意料般跳了起来,脑袋直击我的下颚。发麻感一路蔓延至大脑,真是完美的一击。正当我头昏眼花时,小小的我大叫:
「你……你这家伙!是谁告诉你的!」
「一看就知道了。」
「唔唔唔。」
小小的我一脸为难。小脸基于夕阳以外的因素染得通红,尤其耳朵充血的情况更是严重。
「你……你想当作是你的秘密吗——!」
「对。我会让它成为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跟你保证。」
唯有这点我能够发誓。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认真,小小的我将嘴巴凑至我的耳边。
掠过耳畔的呼吸因为紧张而显得紊乱,搔得耳朵好痒。这阵像是有人轻咬住耳垂般的痒意让我全身打了个哆嗦。接着小小的我以岂止是尼亚他们,连我也快要难以听见极小音量向我吐露她的秘密:
「我喜欢他。」
「……唔唔唔。」
这回轮到我面红耳赤。虽然说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但听到自己亲口告白,还是无法当作不干己事。我们两人的内心都波涛汹涌,小小的我移开脸庞后,似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停地跳上跳下。
「我……洗荒他!」
「舌头打结了啦!」
我一喝斥后,她便尖叫着「呜呀——!」逃走了,就像逃出笼子里的猴子一样。不管是火红的脸,奇怪的叫声,还是逃跑的模样,完美地结合了这三点的小猴子正往前狂奔,融进远方的夕阳里。
一旁的大小尼亚皆瞪大了眼睛,我仰头看向天空。
轻易地让人湿了眼的感伤黄昏,正笼罩着整座小岛。
「是吗……」
原来是这样啊——

*

「今天真不好意思,连晚餐也劳你费心了。」
我在玄关深深地低头鞠躬后,外婆哈哈大笑。
「你真不适合摆出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呢。」
「唔唔。」
被看穿了。在岛上很少人会让我用这种态度,大概只有读小学时的老师吧。而那位老师也在我毕业之后,就极少遇见了。
如今时间已过傍晚,夜幕下降的速度比本岛还快。没有街灯的小岛仿佛被一条漆黑的包袱巾覆盖住般,失去了所有光芒,唯有外婆家的灯光朦胧地照亮我们。
外婆家位在山脚下,连月光也照不到这里来。像要覆盖天空般茂密生长的林木盖住了月亮,晚风大力地吹动着树木的枝叶。以月光为背景的枝桠看起来有如蠢蠢欲动的小鸟翅膀或是生物的肌肤。沙沙作响的音色则像是拍打上岸的波浪。
我最喜欢可以在这里听到的这些声响。夜之树林所发出的歌声远比白天还要鲜明地传入耳中,在歌声的包围下,我每次都很快就睡着了。再搭配上有些潮湿的冷空气后,非常舒适宜人,我总是很懊恼没能听久一点。无论经过多少年,这个声音都没有变。
小小的我与真知多半是玩累了,吃完晚饭后马上就倒头呼呼大睡。玩累了就睡觉,真是一群幸福的家伙。我对真知为何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在这里吃晚饭感到不可思议,但回想起来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嗯……果然是个谜。
「啊~对了对了,你们其实住在这里也没关系呀。」
外婆用故作冷漠的语调,实则亲切地邀请我们。虽然我很高兴。
但如果太常跟外婆待在一起,回到原来的时代可能会很难受。
「不必了,不能这么叨扰你……那个——」
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亲切呢?我本想这么问,差点咬到舌头。这座岛上的居民极少会亲切对待本岛的人。就连外婆也不例外。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像小时候的我们,这种好奇心大过于警戒心的家伙吧。
但是就算这么问了,我又期待外婆会有什么回答呢?外婆已经发现到我是她的孙子了?怎么可能。况且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只会为这个时代和未来徒增混乱罢了。总之外婆很亲切,这样不就够了吗?
「那个?」
「啊,不。明天我也会来帮忙田里的工作。」
「你的手没事吗?」
「嗯!」
我挺起肩膀用力点头后,外婆似乎觉得有趣,用手掩着嘴角。
寒暄完后我们与外婆道别,往发电所前进。真知从吃过晚饭后就一直没什么说话。看来并不是困了,而是在沉思。
但外婆的灯光再也照不到我们之际,真知在黑暗中开口:
「你似乎很享受在这个时代生活呢。」
「是挖苦吗?应该是吧。」
由于眼睛还未适应黑夜,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转向她回答。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你看起来很开心嘛。」
她字字带刺。看样子不是挖苦,是要找我吵架。
「会来到这个时代,一定都是你的错。」
「我?」
「都是因为你许了愿,我们才会来到这种鬼地方。」
她像在责备我般,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许了愿的确是事实,所以这点我没有反驳。相对地,我有件事想问问真知。当初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一度想问她同样的问题,但说不出口。现在,应该可以问她了吧。
「真知你,当初是希望回到过去还是前往未来?」
「谁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真的能穿越时空,所以当时什么也没想。」
我看不见黑暗中真知在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什么表情。
然后正因为看不见,我才能够将这些话说出口。
「那个,我可以问个假设性的问题吗?」
「……请。」
真知的语气与其说是洗耳恭听,不如说是有所戒备。对此我一边苦笑,一边吸了口气。
我缓缓地吸气,再大量吐出,然后掬起依然残留在我体内的事物。
「如果当时自行车竞赛上我赢了真知,结果会怎么样呢?」
至少在我们的周遭,会确实地孕育出另一种未来。
两周后,我将输给真知。然后两人大吵一架,最后彼此视而不见。开始只有我一个人去找外婆,每天的生活都少了点什么,幸福的气球急遽萎缩。
因为那时我没能获胜,才会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
那么,如果,我赢了的话。
「不可能。」
真知断然说道,同时比我往前移动了一步。
就像往常一样跑在我的前头,然后——
「因为你永远不可能赢得了我。」
「………………………………」
听见真知的断言后,我将手伸向额头按住浏海,只有嘴角向上勾起。
无论做什么都比我厉害。
无论何时都跑在我前头。
无论何时,都喜欢你。
所以我一定,永远也赢不了你。
「……说得也是呢。」
因为就连最后一次争吵,我也依然是输家。
 楼主| 发表于 2012-9-17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2-10-2 01:59 编辑

第四章 昨日也曾爱着他
    来到过去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真不敢相信。
    重复了七次睡觉又醒来后,我与尼亚正逐步接近未来。虽然无法确切形容,但那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同时也很疲倦。就像被迫将一本读到两百页的书,从大约三十页起重新抄写一遍。既不是学习,也不是娱乐。两者混杂在一起的结果,就是皆被抛在一边,残留下来的只有痛苦。
    仿佛是义务一般,我再一次经历着那段时间。
    小小的我与尼亚一样爱缠着我们,而且非常聒噪。大尼亚依然对我有所顾虑,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已比现代缩短了些许。这样是好是坏?在得出答案之前,我应该已经回到原来的时代了吧。
    前提是,如果松平贵弘真的有能力的话。

*

    「我说你啊,压根彻底忘记我了吧。我很寂寞耶。」
    这一个星期来,我们的身体健康都没有任何变化。我与真知毫无窒碍地生活在不可置信的时间当中。本来我已经做好了觉悟,心想那台时光机坐起来这么不舒服,至少会得个经济舱症候群吧,但看来并不比飞机有害。
    在过去展开的生活,就从一大早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开始。之后是感激不尽地吃早餐,上午继续卖力干活,结束之后累得倒地不起。
    我很快就坠入梦乡,醒来后发呆没多久就又到夕阳西下时候,然后吃晚餐,最后回到发电所,一天就此结束。换言之,我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外婆家里。
    既不用去大学上课,倒不如说是没办法去,也没有其他事可做。真知确实地遵循着历史,与我开始练习脚踏车后第二天就会骑了,自然也就不用再陪着她一起练习。我没有阻止她,明知不阻止的话往后会酿成悲剧,我依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插手干预。
    真知有时会陪在一旁恍惚出神地注视着田地,但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出外散步。虽然我不清楚在这座狭窄的小岛上,她都出门去看了些什么,但基本上都会在中午前回来,再一起吃外婆煮的午餐。之后真知也大多和我一样在睡觉。
    有时我也会心想,难得来到了过去,就只是在做这些事情吗?但是,事实上也真的完全无事可做。我们既不打算竭力改变过去,回到未来的方法也是全权交予他人,根本没有什么该做的事。那我们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是什么?就算有人这么问我,我也只能默不作声。可是,我光是能与外婆说上话就很满足了。
    而且,与真知之间的距离似乎也缩减了不少。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多的奢求。
    在这种情况下,我趁着空档来探望松平先生,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他好寂寞。而且前半句内容的确说对了,我忙着帮忙田里的工作,完全将时光机的事情抛在脑后,也没到研究所遗迹这里露过脸。瓦砾山今日依然健在。
    「看来你开心到都忘了这家伙呢。」
    松平先生拍了拍小卡车。小卡车只有涂漆比先前又剥落了不少,看向车子内部,则是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变化。不过车内有打扫过,原本四处散乱的垃圾全都清理掉了。
    竟然会打扫,就松平先生而言还真是难得呢。
    「修理还顺利吗?」
    我刻意无视松平先生的话语询问状况,他立即答道:
    「在你看来可能觉得很顺利,但在我看来可是很普通呢。」
    「根本不构成回答!」
    「大致上都修好了。只要再添进燃料和交换零件就结束了。」
    「喔喔~!」
    「不过呢,换零件这步骤比较麻烦就是了。要是不慎拆解了内部的装置,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有可能无法修回原样。那样一来直到开发出新的装置,就得再等九年了呢~」
    「喔喔……」
    真是彻头彻尾的人力时光机。为了九年要花九年的时间。这已经不是科学,是人生了。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毕竟是我的杰作啊。」
    「我们就是因为你的杰作才会跑到这里来喔。」
    我承认他很了不起,但他完全没考虑到后果。明明提倡时光旅行,为什么做事又这么执着于刹那间的快乐呢?只要现在好就好的这个人竟然在研究时间,真是讽剌。
    「所以我有好好反省,还打扫了车子里头啊。」
    「喔。」
    就算向我炫耀这种事情,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况且弄脏车子的本来就是松平先生。
    「不不不,打扫的人是我喔。」
    「呜哇!」
    忽然有个人影自小卡车的车斗上一跃而起。对方似乎至今都躺在车斗上,所以我完全没有发现。坐起身的女孩子是前田小姐。她身上穿着制服,四处可见日晒后的痕迹。她用手指梳理头发后,朝我抬手打招呼。
    「哈啰~外面的人。话说回来你们在说什么?学者先生的发明吗?」
    啊,都被她听见了吗?这下可糟了。正当我冷汗涔涔时,松平先生却一派悠然自得。明明他应该早就知道前田小姐也在这里。
    「没错,这家伙就是成功的案例喔。」
    「少数成功的案例之一?」
    「真没礼貌!除了失败作品以外,其他可是都成功了喔!」
    所以说啊,你就算炫耀这种事,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啦。而且成功的案例不就只有这次而已吗?
    前田小姐从车斗上跳下来。由于她跳跃时未做任何防备,裙子向上翻起,可以看见内裤。但这个人九年后经常穿着泳装在岛上四处游荡,所以一点新鲜感也    没有。
    况且最先涌上心头的,也只有原本年纪比自己大的人现在却比自己小这种古怪感。
    「我就在想你会过来,所以一直在这里等呢,虽然等了一个星期。」
    「等我?」
    「嗯。因为你有着岛上居民没有的帅气啊。」
    她粗鲁无礼地上下打量着我。虽然觉得不快,但既然她都说了我很帅气,我也无法无视。「那真是谢谢你了。」我别扭地点头致谢。
    「你是大学生吗?」
    「是啊。」
    「嗯哼~大学呀,应该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吧?」
    有吗?由于我不太明白她指的「像我这样的人」是哪种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后的松平先生则是不负责任地胡乱答腔:「哦~有喔有喔,有很多这种不起眼的。」
    「怎么样怎么样?」
    在她连声催促之下,我不由得点了点头,下一秒前田小姐的双眼发亮,似乎还想舔舌头般地嘴角向上扬起。那种傻乎乎的笑容与未来的前田小姐,以及做实验时的松平先生如出一辙。原来如此,毋庸置疑他们是亲戚。
    「你在傻笑什么?」
    「一想到本岛上有很多这么帅气的人,真是期待明年呢!呀呵~!」
    前田小姐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高举双手,然后维持着那副满怀希望的姿势一溜烟跑走,消失在远方。难不成她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一直在等我?……真是的。
    无论过了多少年,那个人也一样一点也没变呢。明年起应该是高中生吧。
    不过,她真的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才出现在这里吗?她手上好像还拿着某样东西,但我没有仔细看,直接加以忽略。既然穿着制服,也许是书包吧。
    「呵呵呵,我听到啰~」
    「哎呀?」
    另一个人从小卡车的车斗上坐起身。是小时候的真知。她像是要仿效前田小姐,过度用力地从车斗上跳下来。「啊哇哇哇。」她的双脚似乎因着地时的冲击而发麻,膝盖一软瘫坐在地,无法站起来。
    「真是乱来呢。」
    我伸出手想协助真知起身,结果被那只小手紧紧攀住。要这样直接拉她起来,的确是有点重。但我还是运用拔起田里石头时的诀窍拉她起身。真知低头致谢。
    「谢谢你!」
    「不客气。那么,你刚才在做什么?」
    「偷听!」
    由于她脸颊上有着非常明显的红色压痕,刚才应该是在午睡吧。
    「这东西是秘密兵器吗?叫作小卡车,很厉害吗?」
    真知拍了拍车斗。她说小卡车时,发音很奇特,变成了keitora→,写成汉字的话大概就变成了景虎吧(1:日文中「小卡车」的发音与「景虎」类似。)。真像是古时候的武将。而且她还有严重的误解。
秘密兵器?要和谁战斗啊?
「嗯嗯,很厉害喔。说到有多厉害的话,大概就跟野茂(2:野茂英雄,一九六八年生,曾为美国职棒投手,现已引退。擅长球路为直球和指叉球,投球姿势是非常独特的龙卷风式投法。)的指叉球一样厉害。」松平先生又选了一个有些难懂的比较对象。是说,野茂的指叉球是时光机等级吗?野茂好强。听见松平先生的话后,真知一瞬间瞪大眼睛,正想再歪过头时,多半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立即一脸得地颔首。
「是吗~野茂啊~那家伙很厉害呢~!」
「你是不懂装懂吧?」
「哈哈哈!」
她笑着打马虎眼。真知对棒球没有兴趣,所以不可能会知道。
她像要逃避追问般,一个箭步冲进一旁的草丛,拉出自己的脚踏车。原来藏在那种地方啊,因为她很喜欢那辆车。
就像喜欢把找到的东西埋起来的小狗一样。
自从会骑脚踏车之后,真知每天都骑脚踏车上下学。在岛上的孩童当中,只有真知会这样做,因为用走的也没有太大差别。
况且骑脚踏车上下坡很危险,父母反而还会告诫孩子们不准骑。
真知推着脚踏车回到我跟前。


「大哥哥,你有空吗?」
「嗯,算吧。」
其实我正在想要不要回外婆家睡午觉。真知拉住我的手。
「那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先撇开这点不说,你那个危险的邀约发言是在模仿谁呀?在我看来,真知教育方面的问题真教人好奇。虽然现代的真知可能会说「要你多管闲事」,但要我放任眼前的小真知不管,心情上实在很困难。仿佛我成了爸爸一样。
「很好~那我们出发吧~!」
她擅自当作已征得我的同意,准备蹬向脚踏车踏板。从她前进的方向是北边这点看来,我已经大致猜到了好地方的真面目。但我往双脚使力,站住不动。
「唔唔,怎么啦?」
「我先打个招呼再过去。你先走吧,我马上就会追上去。」
我用拇指指向松平先生说。真知「唔~」地噘起嘴唇,但旋即就恢复好心情,蹬向地面说:「那要快点跟上来喔~!」她往前加速后,踩向脚踏车的踏板。
那家伙在骑车时,看来真的很开心呢。
真知在参加自行车竞赛以后,依然继续骑着她的脚踏车。搬家至本岛的时候,应该也带着脚踏车吧。
虽然回来的时候是坐在轮椅上,转动着有别于脚踏车的车轮。
这阵感伤就先搁在一旁,得赶紧追上真知才行。我转头看向松平先生说道:
「呃,那么……接下来就继续麻烦你了!」
「喔。你还真是……呢。」
松平先生难得欲言又止地吞吞吐吐。见到这个人摆出这副模样,我心里很不安。他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他无法修好时光机吧?正当我做着心理准备时,松平先生摇摇头,像要甩开某些思绪。
「不,没事。想知道的话,就去问九年后的我吧。」
「真是故弄玄虚呢。这也是实验吗?」
「算是吧。接下来我会和你一起进行各式各样的实验吧?你就当作是那些实验的开端吧。」
实验的开端……吗?听起来真不错。我很喜欢,决定接下这个任务。
回去之后,马上就问松平先生吧。铁定不是什么好事。
与松平先生道别后我追上小真知。真知不疾不徐地往前进,所以我很快就追上了她。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骑着脚踏车走在前头的真知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宣布目的地。
「我要带你去参观岛上最高的地方!」
「……嗯,果然。」
我想得到的地方只有一处,她真的很喜欢高的地方呢。

*

一个人在岛上时,似乎有很高的机率会遇见小尼亚,这是我的错觉吗?也许原因出在于他每次一看到我,就会立即兴冲冲地凑上来吧。
原以为是巧合或偶然的事情,其实反过来看都是基于人蓄意的作为才会成立,这很常见。人的意志会创造出偶然。无人发现的话就是偶然,开诚布公的话,就是必然。
只是即便是偶然,会在南边海岬遇见他还真是稀奇。
「竟然一大早就能遇见你,真是个美好的开始呢~咻~」
尼亚噘起嘴巴想吹口哨却没成功,见到他这副怪模怪样后,我无力地笑了起来。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喔。」
「啊,是吗?这句话的重点在于使用的时间呢。」
我到底喜欢这个笨蛋的哪一点呢?啊,因为我也是笨蛋吗?
昨天的我还是个笨蛋,但明天会不一样。好了,快点不一样吧。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对于小尼亚出现在连岛民也很少前来的南边海岬,我感到疑惑。尼亚将手放在下巴上,眯起双眼看向旁边,摆出自以为是侦探的姿势。
「我在找我的搭档,但都找不到她。」
搭档?难道是在说以前的我?擅自将我视为伙伴,我可不要。可是印象中,当时我们好像总是一起行动。然而实际上见到他们的生活之后,出乎意料地发现也有分开的时候。现在就是这样,记忆会受到印象强烈的影响。
「我在岛上绕一圈了,但一直找不到她~」
「……是吗?」
我的所在位置。我思索之后,能想到的地方也很少。
「你去过灯塔了吗?」
「嗯,我去过了,但她不在那里……哎呀呀,我跟你提过灯塔吗?」
啊。
「嗯,在三天前。」
我随口撒了谎。反正尼亚不可能记得住几天前的事情。看,他马上就一脸「这样啊~」的顿悟表情,然后朝我投来腼腆又纯真的笑容。
唔唔。那个笑脸又再一次彻底扰乱我的呼吸。笑容里有着现在的尼亚所没有的,当时的我也无法察觉到的可爱。我不由得害羞起来。
「那么,你就好好加油找到搭档吧。」
「嗯!」
我匆匆忙忙与他道别。本该是这样。但我往前进后,尼亚却不知为何小碎步地跟了上来。回过头与他目光对上时,他就嘿嘿傻笑。我挤出僵硬的笑容,再次往前进。真难应付。一点恶意也没有,我已经找不到任何对应的方法。
不得已之下,我与尼亚一起在岛上闲晃。我自身并没有目的地,也完全不想去找自己,但尼亚东张西望,频频环顾四周。无论是经过小学门前,还是经过有着大片石灰岩地带的海面。不不,如果我浮在海面上的话,会引发其他问题吧?而且那里又不是游泳的地方。不过,我没有那种记忆,所以应该没问题。
越过海岸再往前进,马上就能看见发电所和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研究所前方依然停着那辆车,松平贵弘也在。「噜~啦啦~」他看来心情很好,仿佛随时会唱起「乘上宇宙的风吧」这种歌曲。隔着白袍也能看出科学狂的后背如岩盘般凹凸不平。那家伙像是感应到气息般转过身来。
「嗨!这次是小鬼头和大女人的组合吗?」
我早已习惯他轻佻的语气,但话语中有令我在意的地方。
「这次?那家伙来过这里吗?」
「也就是说我的搭档曾来过这里吗~」
尼亚也顺势跟着胡言乱语。我说,谁是你搭档啊?
「他们直到刚才都还在这里喔,但后来被小鬼头拉走了。」
小鬼头是说我吗?看来我又带着尼亚到处乱跑了。……唉,为什么那家伙连大尼亚也喜欢呢?而且尼亚似乎也很高兴,否定这一点的话,我也只会像个笨蛋,心情真复杂。
「那家伙搞什么嘛~真不像话~」
尼亚对于搭档与别的男人玩耍似乎感到十分愤慨。反正今天我也是和「尼亚」一起玩耍,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想对他这么说,但自制地忍住了。
「那个组合乍看之下真是幅充满犯罪气息的图画呢。」
松平贵弘深有所感地说。一点也没有深有所感的必要!
「顺便说声,你们也散发出了些许危险的气息喔。如果你欺负这个孩子的话。」
「吵死了,你这个招摇撞骗的科学家!老师没有跟你说过少说话多做事吗?」
「我师父可是一位两者都很擅长的伟大人物喔!」
啊~是吗?我对你的师父一点兴趣也没……不,如果松平贵弘不行的话,还有找他师父帮忙修理这个办法呢,倒不如说只剩下这个方法。还是先把他记下来吧。
当我正思索着这些事情时,有人拉了拉我的手肘。由于其余在场的人只剩下小尼亚,所以必然会是他。尼亚正笑嘻嘻地抬头看着我。干……干嘛?
「嗳,我们一起玩吧。」
「啥?和你吗?」
「对啊对啊,一起巡航,你意下如何呢?」
他的眼睛正诉说着:快陪我玩!他的行为跟以前的我没有两样嘛。
而且感觉上是因为搭档在和其他人玩耍,才找我当替代品。虽说是替代品嘛……嗯~
话说回来,巡航又是什么啊?
我按着额头陷入苦恼,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算推说我很忙,他也有可能会跟上来。
「……没办法,我就陪你玩吧。」
只要稍微陪他玩一下,他应该就会心满意足了吧。我天真地如此认为,因而轻易地点头答应,于是尼亚便毫无预警地跳到我的腿上来。他移动屁股,端坐在我的双腿上。
「等……等……等等——」
虽然双脚没有感觉,感情方面可是很有感觉。尼亚坐在我的膝盖上……那个……什么?这种浑身发痒的感觉是什么?这种难为情的感觉是什么?过敏?莼麻疹?
「嗯~坐起来真是舒服呢。」
才不舒服。一点也不好。我甚至考虑着要不要推开这个小小的背影。但是那份娇小从我身上夺走了攻击的意志。小尼亚并没有任何过错。不,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背负着罪过了,但是现在,还只是单纯的尼亚。
如此一来,我完全无法推开他。根本上而言我……啊~!
再想下去实在太难为情了,我甚至不想去想像!
顿时我再也无法静止不动,正所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就这样往前进。
「……只有一下下而已喔,真的喔。」
我继续让小尼亚坐在我的膝盖上,漫无目的地往前移动。
如果被尼亚看到这一幕,该怎么解释才好?该怎么跟他说我是迫于无奈呢?
「耶咿~!」
耶咿~!个头啦。

*

真知带我来到灯塔后,我坐在最高的阶梯上眺望岛屿附近的辽阔海面,心情却平静不下来。
因为小真知正坐在我的膝盖上,头发隔着衬衫搔着我的胸口。每当真知摇动脑袋瓜子,我就将身子往后仰,让肩胛骨大力地蹭向坚硬的墙壁。
「唔嘻嘻。」
立起膝盖坐在我腿上的真知在近距离下仰头看我,爽朗纯真地笑着。脸颊有些泛红。
要是被长大后的真知目击到这一幕,她很有可能会辗死我。虽然不能说幸好,但真知多半不会爬上来灯塔的顶端,所以这个可能性很低。
「现在这时候小鸽子正与他相见欢唷。」
「嗯?」
真知突然说些奇怪的话。我看向她的脸庞,她无法抑制地嘻嘻笑个不停。
「什么事这么好笑?」
「呵呵呵,今天我跑去那家伙的房间,在鸽子时钟上灌注了艺术家之魂喔。」
「鸽子时钟……喔!」
就是我房里的那个。原来鸽子时钟上的涂鸦是真知在这时期画的啊?从当时起就是个谜团,现在犯人却老实地向我自首。等见到大真知的时候,再跟她说这件事吧。
「唔嘻嘻嘻。」真知令人发毛地笑着,我边摸着她的脑袋边再次看向大海。十一点钟出发的定期船也已消失在水平线的另一端,没有任何事物在广阔的海原上摇摇晃晃。如同一座大水塘的大海风平浪静,维持着和平,像是固定住这座岛屿。
本岛显得朦胧不清,宛如被一层薄雾笼罩住一样。
母亲今天也潜进了这片大海的某处搜寻着猎物。我曾有一次去看过母亲工作的情况,但跟九年后没有太大变化。至于她是现在就已经有些苍老,还是九年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就交给想像了。父亲则在小学工作,所以很难见到他。
「嗳~嗳~你跟那个大姊姊是非比寻常的关系吗?」
「非比寻常……嗯~算是吧。」
毕竟也不算什么事都没有。我含糊地肯定后,真知眯起双眼。
「生活过得很靡烂吗?」
「这倒不至于吧。」
「是吗~没有你侬我侬啊~」
太好了呢~!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明显她误解了话语的意思,嗯,但算了吧。再过九年,她也会发现到这个误会吧。也许下次跟真知聊聊看这个话题也不错。
虽然肯定会被揍。
「大哥哥你会一直待在岛上吗?」
小真知用同时带着期待与不安的眼神看向我问。反倒是你,会一直待在岛上吗?
「一直的话不可能吧……但会待一阵子。」
至少会再待一个星期,之后就非得回去不可。
从这个舒适安逸的时代,回到我已失去了大半事物的现代。
回到我非得待着不可的世界。仔细想来,那里也像是一座牢笼。
「一阵子吗~?嗯~一阵子啊……」
「大约再一个星期吧。」
「咦~那才不是一阵子!一个星期根本不算是一阵子~!」
她用独特的语感谴责着我。真没想到会有真知舍不得与我分离的这一天到来。这阵冲击令我的喉咙顿时哽住。不对,并不是它到来了,而是我主动在拉近它呢。但胸口还是感到窒闷,毫不留情地狠狠揪了一下。
「………………………………」
灯塔上只有我与小真知,当中流动的时间如同待在海里般冰冷。狂乱的风呼啸地吹过屋顶,甚至连心底深处也窜起寒意。
但是这阵寒冷当中也包含着清爽,连根卷起了缠绕在肌肤上犹如霭雾般不明确的思绪后,替我将它们丢弃至大海的另一端。在这阵风当中,有我和真知。
虽然有可能会招来误解,但我甚至感受到了幸福。
所以我绝不想再一次与这孩子吵架。
虽然已经无法改变时间的流动了。
既然真知已经学会如何骑脚踏车,那么我就无法采用正面攻击法取胜。这一点早已证明完毕。既然如此,就只能想想该怎么做才能让打赌本身失效。打断真知的脚。这我当然办不到。砸烂真知的脚踏车。我也无法破坏真知非常珍惜的东西。真是束手无策。况且就算因为发生了那样的意外而使得赌注失效,我也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吧。那么即便不是自行车竞赛,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进行其他比赛再互相打赌,然后我又输给真知。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赢得了真知。
如此这般,要改变历史真是件困难的事情。我也能理解《回到未来》的男主角为何那般费尽千辛万苦。当时我还嘲笑他辛苦的模样,但现在真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我深有同感。
「那~那~大哥哥你会参加自行车竞赛吗?」
当我想着脚踏车的时候,小真知正巧丢来了与脚踏车有关的问题。我会参加没错,但不是现在的这个我。由于无法向她解释,我只是给予否定的回答。
「我不是岛上的人,应该不能参加吧……」
「咦~才没有那回事哔~」
「为什么要哔……而且我也没有脚踏车。」
「喔喔,那就没办法了。」
她很干脆地放弃。真知言行举止的切换模式十分独特,打从以前起我就老是被耍得团团转。她总是执着于我觉得无关紧要的事,却又对我非常重视的事物兴致缺缺。
既然价值观不合,就表示我们其实出乎意料地很合不来吗?
嗯,甚至会大吵一架后决裂,那当然是合不来吧。
「我啊,今年是第一次参加比赛喔。」
小真知完全没提及我为什么会知道自行车竞赛的事,开心地向我报告。我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佯装不知情地应声:「这样子啊。」
「嗯,我可以保证一定会把大家都远远地甩在后头,然后获胜!」
「……你一定可以的。」
真知甚至追过了目标是连续三年夺冠的大人主办者,抵达了终点,而我只能在远远的后方看着她的背影。下星期,小小的我将会体验到那种不甘心的滋味。
「我问你,你为什么想要骑脚踏车?」
「因为很快!」
小真知回答时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瞳孔中央倒映着我的身影。
「如果用脚也跑不赢脚踏车的话,那我也要骑脚踏车。然后我要赢!」
她「喝!喝!」地接连剌出拳头。……不管怎么说,真是直接呢。
一直线地往目标前进。与不停地走在弯弯曲曲道路上的我们,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的真知非常单纯,也因此洋溢着无比的魅力。我自己也抛开了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两手空空地在岛上闲晃。这样子真的好吗?我扬起苦笑。
我想起了以往外婆骨折后我去探望她时,她曾经说过的话。
思考困难的事情时,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无法做到。
而无法做到简单事情的家伙,也无法做到困难的事情。
「……外婆真是有智慧呢。」
或许我们该活得更简单一点才是。
因为无论是道歉还是重头来过,在开始时都应该更简单才对。

*

「再快点再快点~!」
「看我的!」
小尼亚不停地要求我快一点快一点,我不得不使出高速跑来跑去。加上尼亚体重的重量之后,轮椅与我皆发出悲鸣。快死了。缺氧和乳酸和我。太痛苦了。
也因为尼亚坐上来后重心变得不稳,要维持住轮椅的平衡非常累人。
再加上我们身处码头前方,大人们的视线也让我觉得很剌眼。
这个时代的优点已经抹灭到一个也不剩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咕哇啦卡叽——!」
拜托饶了我吧——

*

「拉了偶吧……」
「嗯……在说梦话吗?」
背上的小真知含糊地嘟嘟哝哝,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中午过后我们离开灯塔,这回轮到我骑脚踏车,同时背着她。
自那之后小真知一直坐在我的膝盖上,然后就睡着了。就算摇动她的肩膀,她也只是咕哝说了几句话,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背着她回家。我用外套代替绳子将小真知固定于后背上,就这样骑着脚踏车。这是我第一次背负着几十公斤的物体同时骑脚踏车,没想到出乎意料地累。尤其是因为连日来的农地工作而酸痛不已的腰部发出了悲鸣。我终于明白背着龟壳修炼是件多么辛苦的事。
若直接送小真知回家,她母亲肯定会当我是可疑人物,所以我往外婆家前进。只要让她在那里睡觉就没问题了吧。为了不被人误会我是绑架犯,我骑在与人来人往的码头正好反方向的南边道路上,所幸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顺利地抵达了外婆家。
外婆正独自一人在家里听着广播。岛上当然没有广播电台,所以算是窃取其他地区的讯号收听,因此节目当中经常会出现其他县名。连节目的名称本身也包含了与这座小岛无缘的县名。外婆总会收听这个节目。
我走进屋里后,外婆边继续听着广播边回过头来。
「你现在也兼任保姆吗?」
「这是情非得已。」
我戳了戳小真知的脸颊。她像在说「不要吵我啦」地摇了摇头,但没有张开眼皮。外婆看来也察觉到了她的睡脸,「哎呀呀。」于是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仍是站起身,摊开折叠在房间角落里的被褥并铺好。让小真知躺在被褥上后,我穿上外套。
「嗯……」
带着幸福睡脸的小真知翻了个身,捉住我裤子的下摆。她确实还在睡觉,所以这应该是无意识的举动吧,但我无法拨开她的手。等了一会儿后,她似乎毫不打算放开,我只好坐在被褥旁边陪她。
外婆也再次坐回了收音机前,同时调侃我:
「看来她很喜欢你嘛,是怎么哄骗到她的呀?」
「说得真难听呢。是因为我是本岛的人,她觉得很新奇吧。」
「哼。」
外婆哼了一声。而这究竟是何种感情的流露,我实在无法捉摸。
我与外婆一同托着腮听广播。DJ正以轻快又悦耳的嗓音念出听众寄来的明信片,听来真让人怀念。以往我也曾坐在外婆身旁一起听着这个广播。
「真是和平呢。」
「是啊。」
「你到这座岛上来是要做什么呢?」
真是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再托腮抬起头来,用指头按压眼睛。我边用手指按摩,边思索问题的答案。然而这是一个我自从来到这里后就一直在烦恼,但直到现在也想不出答案的难题。也许我这一辈子都得不出答案吧。
「我不知道。」
我老实回答后,外婆只是应道:「是吗?」能够听到在外婆的回答中极常出现的「是吗?」让我有些高兴。
静静坐着不动后就开始发困。大概是因为已经很习惯午睡了吧。外婆想必是察觉到了我的睡意,像在说「快点去睡吧」朝我喝斥道:
「你也去那里睡不就得了?」
「唔唔……嗯……是啊……」
我心想着「这样好吗~?」却还是抵抗不了睡魔,钻进了小真知躺着的被窝里。眼皮瞬间往下掉,完全没有余力去欣赏她的睡脸。我将半颗脑袋枕在枕头上后,意识逐渐飘远。
伴随着一种自己往下滑落数公分的感觉,我开始发出响亮的鼾声。
玩了就睡,随心所欲,真知也在身边。
这样的日子会再持续一个星期。
反过来说,再一个星期就会结束。

*

「你也差不多该下来了吧!」
我推了推小尼亚的背部后,他很干脆地跳下了我的膝盖。正确来说是掉了下去。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后,以蹲着的动作于地面着地,但又马上「当啷——!」地复活。
他说不定在我腿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把他推下去呢?
「啊~真好玩!」
「你当然觉得很好玩,也很轻松吧?」
我可是拚了命地在转动轮椅,累得全身筋疲力尽。接下来有十年都不想再动了。
「大姊姊,你好厉害喔。搞不好在自行车竞赛上能夺得冠军喔!」
「我说过了,这又不是脚踏车。」
而且如果想利用这东西跑下有高低差的坡道的话,就会往前摔倒落得凄惨的下场。这点我已经亲身经历过了。
「那么,差不多该结束玩乐,继续去找我的搭档了。」
尼亚自以为成功地摆出正经的表情说。搭档就在你面前喔~真是的。
「希望你能很快找到她啊。」
「嗯!那么大姊姊,明天见啰~」
尼亚精神奕奕地挥着手跑开。直到尼亚不再回头看我之后,我才轻轻地挥了挥手。因为要是在他看得见的时候挥手,他有可能又会跑回来。
「明天见……吗……」
明明根本不晓得是否每天都能见到面,也没向我确认是否希望能再见到他,真是种自以为是的问候语。但是,只要我还待在这个岛上的这个时代,一定还会再遇见他吧。
不过这种情况也即将结束。
尼亚会冲向我的这些时间,将再次成为过去。
这应该是件我引颈期盼,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脸庞却莫名地往下垂。
我一定是哪里不太对劲,甚至让我几乎要忘却我们吵架的理由。

然后,一个星期又即将过去。
松平贵弘宣告能回到未来的那一天,一点一点逼近。

*

星期四,自行车竞赛将在两天后到来,这天有猛烈的雷雨降临。
屋外笼罩在强烈的雷雨当中,草庵的情况就像正等着先被狂风吹跑,或是先被暴雨击垮。不过在我所知的历史当中,外婆家并没有因为这次的恶劣天候而倒塌。草庵是在外婆变痴呆的数年之后才拆除,所以还是在遥远的未来。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抹去心中的不安。
明明有窗户,纸拉门却因为从缝隙灌进来的风而不停晃动。尽管现在已是十月下旬,吹进来的风仍相当温暖,搔着我的鼻子。刚洗完澡还在发热的肌肤,似乎正因这阵风而不快地变冷。
发电所的办公室因为看起来随时都会连同骨架瓦解崩塌,不得已之下我们来到外婆家避难。当然我和真知在半路上就淋成了落汤鸡,因此外婆命令我们先去洗澡,并准备了替换衣物等东西。我先洗过澡后,真知一个人无法洗澡,于是请外婆帮忙。外婆似乎因为不知该如何动手而吃了不少苦头,但总不能我和真知一起进去洗澡吧。我是无所谓,但真知非常排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抓起披在湿发上的浴巾一角,擦了擦暴露在风中的脸颊。发尾滴下的水珠弄湿了衣服领口。我低头看向那些水珠,看着看着意识逐渐飘远。
眼皮像是肿胀般变得无比沉重,当我恍然回神时,我似乎已睡了一阵子。直到外婆出现叫醒打盹的我,我才回头看向屋内的时钟确认时间,看样子已过了三十分钟。
头发也已经全干了,相反地浴巾则变得无比潮湿。身体也都冻僵了,只觉得好冷。我抖了抖洗完澡后冻僵的身子,揉揉蒙眬的双眼。
那么,外婆出来了,没见到真知的身影。
「莺谷呢!」
我没有问「真知呢?」光从这点看来,想必我也相当适应过去了吧。
「在屋里休息呢。啊啊,帮那孩子洗澡真是累人。」
外婆敲打着肩膀坐在我身旁。和服的袖子因为热水而湿透,显得相当笨重。好一半晌,我与外婆都盯着映照在纸拉门上的影子瞧。或许外婆也在担心房屋会不会毁损。即使我跟她保证说「不会有事」,也只能让她安心一时吧。
「田地变得乱七八糟了呢。」
「是啊。明明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混乱,真是头疼。」
当初来到这个时代时,因为地震造成的灾害,田地里满是石头。以前的我就只会丢石子玩耍,完全没有帮到外婆的忙。尽管如此,外婆还是没有对我说过半句责备的话。我捂着因后悔而隐隐作疼的胸口时,外婆开口说道:
「你是八神先生对吧?」
「嗯?啊,是的,我是八神,你好。」
我几乎要忘了自己曾如此自称。因为没有半个人叫过我的名字。
「你说你们是外面的人,是在说谎吧?」
外婆忽然直捣核心。我胸口一阵紧张,不向觉地挺直背脊。见到我的反应后,外婆更是追根究柢。
「你们是岛上的人吧?」
虽然是质问,但话语中有着确信的音色。窗户不停喀答作响,仿佛与我游移的眼珠互相同步。我明白到已经无法再欺瞒下去,于是决定坦白承认。
我吐舌并举高双手表示投降。
「你怎么发现的?」
「口音。你讲话的语气跟岛上的人一样,有种特别的腔调。」
「……是吗?」
原来如此。之前外婆转过身要我讲话给她听,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吧。这么说来,松平先生也说过岛上居民都有种独特的口音。真是败给他们了呢。
「我是因为有不得不隐瞒的苦衷,真是非常抱歉。」
我缩回舌头并低头致歉。外婆也移开身躯,哼哼笑了起来。
「我不会深究原因。不过既然同是岛民,当然就该互相帮助。」
原来外婆是因为早就察觉到我们是岛上的居民,才会对我们这般亲切吗?虽然曾有过诸多天真的妄想,但看来我全都猜错了呢。嗯,说得也是啦。
外婆果然是这座岛上的居民。对外排他,对内则很温柔。
「这段日子来真是承蒙你的关照了。」
「嗯,听你这种说法,是快要回去了吗?」
「我们预定三天后回去。……外婆。」
「嗯嗯?」
「也许你无法相信,但我来自未来,是你九年后的孙子。」
一意识到将要回去,瞬间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外婆瞪大了双眼。嗯,这也是当然的。可是,我想告诉外婆真相。
因为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能够与外婆「谈天」。
外婆的反应非常暧昧模糊,很难判定我这么做是否正确。
「……嗯~」
「……我开玩笑的。」
我缩回身子重新坐好,用浴巾遮住脸上的表情,自我解嘲。没办法像大雄一样那么顺利呢。但是,这样子就好了。在我的时代里,外婆也依然活着。
纵然心意无法相通,纵然直视外婆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
「我可是很自豪自己的听力呢,刚刚你喊的那声外婆,发音跟我孙子真是一模一样呐。」
「因为我很擅长模仿,在本岛就是靠这个吃饭。」
我接连撒下大谎。虽然我对外婆耳力很好一事感到感动,但不想再招致更多的混乱。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不久之后就要回去了。所以,那个……就没办法帮忙你田里的工作了——」
在我说完对不起之前,外婆就放声哈哈大笑,像在说「算了吧」般连连摆手。
「你哪能帮上什么忙呀,既没体力,又老是扯别人的后腿。」
「……对不起。呃,那个,如果造成你困扰的话,可以跟我说一声啊。」
真丢脸。过去的我是因为不想碍手碍脚,才会不帮外婆的忙吗?
不不,怎么可能~当时单纯只是在偷懒罢了。
只是懒得去思考未来。
「困扰?怎么会呢?」
外婆站起身,然后低头看向我得意微笑。
「因为你是我的孙子啊。」
「………………………………」
我瞬间以为自己的呼吸要停止了,眼中甚至看不见笼罩住这个家的暴风雨。但是这种感觉也如同缝隙间灌进来的风一般,稍纵即逝。
「开玩笑的啦。」
外婆发出像山中姥姥般「嘻嘻嘻」的笑声后,将手塞进袖子里转身离开。
……啊啊,是吗?是在……开玩笑呢。
我对外婆的发言感到不知所措,被一种脑袋和臼齿都在摇摇晃晃的感觉耍得团团转,最后托住脸颊深深叹了一口气。
「……就算是开玩笑……」
我不晓得有多少年没被外婆当作是孙子看待了。
每一次回想,头皮上就堆积着类似汗水的物体,同时带着滚烫的热意,我用浴巾遮住脸庞。气息在浴巾上弹回,扑在我的脸上。闷热感与冷意互相胶着。
原本干燥的脸颊,再次因泪水而湿成一片。

*

狂风正覆盖住这座小岛,这点连在屋内也感觉得到。这是个暴风雨的夜晚。
等这场暴风雨过去后,我们就能顺利地回到原来的时代了吗?
又或者,会遇上下一场暴风雨?
「……我记得好像有船只在这场暴风雨里翻覆,其他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整座小岛会闹得人仰马翻吧?我记得甚至还有个同年级的小孩不幸罹难。
说到骚动,白天时岛上的大人大呼小叫地说着什么绑架,四处奔走。在这座岛上绑架?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至少在我的记忆当中,没有小孩子曾被卷进这种犯罪里。更何况在这种狭小的岛屿上绑架小孩,又能藏在哪里啊?明明要离开这座岛就只有搭定期船这个方法。一定是大人们搞错了,是顽劣小鬼的恶作剧吧。
我推动轮椅,再往后拉。一边摇摇晃晃,一边回顾这段不可思议的体验。直到现在我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作一个很长的梦。可是一触摸到轮椅的车轮,上头的温度便让我感受到了现实。
车轮像要违抗室内的高温般,十分冰凉。
自从遭逢意外以来,我每天的生活就像一场蒙上了霞雾的梦境。总觉得很没有真实感,双眼的焦点模模糊糊地无法对焦。就像被包覆在一个巨大的膜里,所有事物的界线都变得暧昧不清。
就算回到了这个时代,我的眼前还是一片朦朦胧胧。
但是,很甜。这片霞雾就像糖果般甜蜜,洋溢着幸福的氛围。
如果这种梦能够一直作下去的话,一定会很幸福吧。
「……啊。」
长大后的尼亚朝我走来。他坐在我身旁,用指尖搔着眉心。如果叫他走开,他似乎会真的走掉,但我又想不到其他能说的话,最后只能默许他待着。
「松平先生现在应该正拚命地保护着研究所吧?」
「是啊,因为研究所将会被破坏到完全认不出原形啊。」
我们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尽管尼亚嘴上说着这些话,但小时候的尼亚现在应该正遇到很可怕的事情。也许是想起了那件事,尼亚显得愁眉苦脸。
「……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代、这一天呢?」
明明好像也有其他时代更适合啊。好比说明年之类的。
尼亚似乎有他自己的想法,发出了沉吟声,然后朝向别的地方开口。
仔细一看我才发现他全身都湿透了。这种时候他还跑出去外面吗?
「我倒是好像明白了喔。」
「咦?」
「我想我明白了我们为何会来到这里。」
说话时尼亚的表情与阴郁地往下垂落的浏海不同,非常明亮轻快。
那种矛盾的组合让我的胸口开始躁动不安。
「你还记得自行车竞赛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忘记呢?」
说得也是。我也真是的,怎么会问他这种问题呢?
就算是因为一直看着尼亚的脸会心生不安,才想改变话题。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接近我?是在试探我吗?
自行车竞赛,彻底扭转我与尼亚命运的转捩点。
九年后将会废除的这个比赛,在这个时代里依然存在着。
然后一想像到不是小尼亚,而是大尼亚想向我说些什么,我就尴尬地胸口忐忑跳动,内心一片惊涛骇浪。正巧就像外头的暴风雨一样。这个混帐,你到底有什么事!我真想揪起他的衣领赶快解决,但还是强忍了下来等着尼亚开口。
终于尼亚深深地低下头,低得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然后他说:
「对不起。」
「………………………………」
至于他是针对哪件事道歉,当然连想都不用想。
恳求原谅时的尼亚显得既软弱又无助,就跟平常差不了多少。
如此说来,这说不定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我们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也忘了,一直意气用事。让这件事情梗在心里,就像感冒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尼亚也在这座岛上想过了很多事情吗?
但同时我也觉得,一直以来我等待的话语似乎不是这句道歉。所以——
「已经无所谓了。」
我用眼角余光确认尼亚抬起头来,同时瞪向窗外的暴风雨。
无法看见风。就像心一样,无法用肉眼去捕捉。但是风会打在窗户上,拍向墙壁,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心一样。因为会与对方互相碰撞,互相伤害。
「不管是好好听你说话,还是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然后我顿了一拍,确定自己能否认同后,才接着开口。
没错,因为一切——
「一切在这场暴风雨过后,才会真正开始。」

*

于是两天后,我与真知的命运之日到来了。
命运并非是愈壮阔愈好,即便很微小,也足以改变我们的人生。对于这个命运,我得出的答案就是将一切托付给车轮。
「你从哪里找到那辆脚踏车的啊?」
真知带着「你又没钱」的弦外之音,疑惑地问我。我拍了拍车头答道:
「这是松平先生的私人物品。你看,很眼熟吧,这是松平号。」
就是总是停放在松平科学服务中心前方的那辆车。顺便说声,这是辆普通的淑女车。车架上还用油性麦克笔写着松平号,后轮上也贴有疑似是学生时期检查合格标签的贴纸,都泛黄了。
而且车篮还是桃子色的,设计品味真是低俗,我绝不想在公共道路上骑这辆车。就连外星人可能也不愿意坐上这个车篮。会坐的只有更加下等的地球人而已。
「……那么,你真的要参加吗?」
「嗯,我要参加。」
我朝真知颔首后,转动肩膀。大概是因为帮忙田里的工作,肩膀有些沉重,另外腰也好痛。
「我想试着再一次抵达终点。」
「说话真是莫名其妙。」
我对真知的反驳扬起苦笑。我只是临时起意说说看,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绕行岛上一周的比赛是从本岛引进的少数活动之一。没有直接沿用公路车竞赛这个名称而是取名为自行车竞赛,反而更加适合我们。主办者会从前一天起在岛上的散步步道上张贴塑胶横条,做出比赛的路线。规则很简单,只要骑在路线上绕行小岛一圈,再回到起跑点的码头即可。比赛不到一个钟头就会结束。
和正式的比赛不同,我们的比赛既不采取团体制,也没有中途休息。
只是,这座小岛的坡道多得不像话。连上下坡也全都囊括在路线里,尤其下坡最为恐怖。因为就连有阶梯的地方,也得骑着脚踏车下去,跟智利举办的城市下坡赛一样骇人。至今虽然还没有人出意外身亡,但经常有人受伤。也因此参加比赛的人包括主办者在内,每年都只有五、六个人。虽然这场比赛并未打出只限定岛民的口号,但原本就很少会有人从本岛来到这里。
会兴高采烈参加这种比赛的傻子,就是今年的我们。
「幸好天气晴朗呢~跟我记忆中一样。」
天空万里无云,正好适合用苍天来形容。两天前的雷雨已经彻底远离,只剩下混沌不堪的地面。这下子肯定很难骑吧。
「听说时光机已经修好了,随时可以回去喔。」
「嗯,那明天回去吧。」
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是以骑脚踏车作为时光旅行的结尾,但我已经决定要活得简单一点。所以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
为了活得简单一点,我认为在此做个了结是绝对有必要的。
「喂,真知。」
「干嘛?」
「如果我这场比赛获胜的话,就告诉你我当时没能说出口的秘密吧。」
「不,不必了。」
她一脸严肃地拒绝,还抬起掌心,朝我连连摇头。
「太过于事到如今了。倒不如说,我也觉得你不会赢。」
「因为真知有参加?」
「因为历史是不会改变的。」
真知边点头边说得煞有其事。明明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证明过这件事。
从现在起,就让我来证明真知的主张是否正确吧。
我将松平号往前推,前往起点。
再一次前往那个曾经成为我们终点的所在。

*

暴风雨过后,遗留下的是奇迹的终曲。
这之后,我们将回到原来的时代……情况会有什么改变吗?经过这场时光旅行后,似乎有什么新的事物诞生,又似乎什么事也没有改变。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事件发生,仿佛只能够看着旧伤口的疮疤被一点一点揭开。
可是,疮疤底下会长出新的皮肤。我终于也领悟到了这一点。
我也往前跨出一步吧。
当作是今后即将大力起飞的助跑。

*

「哎呀~诸位也来了耶。」
「咦?那是在说我吗?」
「诸位是也。」
看来确实是指我一个人没错。父亲在小学里都在教些什么啊?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父亲的指导能力。
在码头前方,过去的我与小真知早已混在大人当中,等着比赛开始。所有人都骑着淑女车,或者该说所有参赛者都是骑着有车篮的脚踏车。除了我们以外,参赛的大人包括主办者大叔在内共计三人,总计是六人。也和我的记忆一致。
只是我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有天竟会混在记忆的这幕风景里。
「外面的人也要参加吗?」
过去的我抬起趴在脚踏车上的小脸,有些紧张兮兮地问我。从他的样子看来,果然他已经和真知互相打赌了吧。真是拿他没辄呢。
「要参加吗~?」
小真知也顺着过去的我的话问。对两人的问题我皆回以点头。
「嗯,请多指教啰。」
过去的我推起脸颊般地嘿嘿傻笑后,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加油喔~」
我知道自己将会落败,所以无法回以「你也加油喔」。
我暧昧地笑笑,将脚踏车停在小真知旁边。昨天我已报名参加比赛。主办者向我确认是不是本岛人,我点头答是,但他并没有拒绝我的参赛。毕竟参加人数很少,也不得不欢迎外来的人吧。况且,自行车竞赛的主办者就是前田小姐的父亲。我请前田小姐帮忙关说之后,很快就拿到许可了。在过去我就已经知道,前田小姐的父亲非常宠爱女儿。
他还问我:「这项比赛多少有些危险,没关系吗?」我回答:「没关系。」
同时在内心错愕反问:「哪里是有些了啊?」明明每年都有参赛者的脚踏车摔得粉碎。至于优胜奖品,虽然简陋,但基本上还是会准备。但是决定奖品的人并不是主办者,而是他的女儿前田小姐。每年都依她的心情决定。
而今年自行车竞赛的奖品是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
我和过去的我一样绷紧身子,趴伏在脚踏车上。一闭上眼睛,思绪的浪潮就一涌而上。
未来是一片白纸,一切都尚未决定。对现在的我而言,未来是什么?九年后究竟会是现代,还是变成了新的未来?脑袋里大半部分都充斥着这些杂念。一种封闭又压迫的感觉萦绕不去,仿佛脑海里全都是海水,只有上层一小部分露出了海面。由于思考过度,我开始紧张起来。
也许最好不要闭着眼睛,因此我张开眼,然后在聚集于码头边约四、五人左右的稀疏观众当中,见到了真知的身影。比起我们,观众们的视线大多先投注在真知身上。真知像是完全不介意那些视线般,神色冷静地凝视着我。我给予回应。
我和方才的我一样,试着朝真知挥手。真知显得惊讶又不知所措,但马上举起手直至肩膀的高度,然后就此定住不动没有挥手。这动作真像是一尊大佛。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我握紧脚踏车的手把,等着比赛开始。
负责喊起跑口令的人是开卡车的大叔,也就是剑崎先生。他与主办者是好朋友,所以才会出面帮忙吧。由于我已经历过一次,因此十分清楚喊起跑口令的时机,以及断句的间隔时间。
所以比起其他参赛者,我的情况应该更加有利,况且对象可是小学生,如果这样子还输了,可不仅丢人现眼这么简单。顿时,我紧张的程度完全不输给从前。
「各就各位~」
剑崎先生用着他丝毫感受不到霸气的嗓音,准备喊出开始。记得这之后是先喊「预备~」没错,然后两秒之后就是开始。太完美了,是说已经过两秒了,我赶紧蹬上踏板。「开始——!」
我有些偷跑地踩下踏板,往前领先一个脑袋的距离。终于要开始了。
说得夸张一点,我正在这场我与真知的命运开始剧烈转动的比赛上,再一次往前狂奔。
在我加速的期间,有道娇小的影子一口气追过我。是真知。她完全没打算储存体力,卯足全力往前直冲。这个展开和以前一模一样。而且麻烦的是,真知将会就这样一路领先到最后。
岛上的散步步道原本就很狭窄,现在又因为比赛的关系,以塑胶横条限制住了道路宽度。再加上路面崎岖不平,非常难以在中途超越前方的脚踏车。至今我已经看过有好几个大人想勉强超车,却因为路面的高低差距而车轮打滑跌倒。
我不认为真知计算到了这一点。但是她不停加速,不让任何人跑在她前头。我和过去的我都拚了命地踩着踏板想追上她,却无法缩短距离。纵然追上了,也无法超过先发制人的真知。
明知这一点却还让她超前,是我太大意了。我竭尽全力蹬着松平号,紧追着真知的后轮与尾巴。现在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再被她单方面拉开距离。虽然很缓慢,但我正逐渐追上她,不再看不见真知的背影。
剩下的就是要在哪里追过她。离开码头后,我们遇到了第一个下坡。对于曾经活生生摔下这个下坡的我而言,要使劲全力冲下这个坡道,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但这个比赛本来就不正常了,所以也只能骑下去。
领先的真知完全没有放慢速度,就这么冲下坡道。只要后轮一浮起来,脚踏车就会翻覆,坐在上头的人也会摔倒在地面上,比赛就此结束。甚至有可能会死。但真知看来一点恐惧也没有,一鼓作气冲下坡道。
参加这场比赛时我相当放心,因为我早就知道真知最后会毫发无伤地跑完全程。但是,我的参赛或许会改变这个过去也说不定。然而若不改变,我就无法成为第一。我鼓起勇气,也跟着奔下坡道。
平常走路时觉得很长的坡道在一瞬间就飞越而过,紧接着下一个恐怖袭来。虽然是要穿梭在住宅区之间,但那里的路线满是阶梯。设定路线时基本上都避开了需要往上攀爬阶梯的道路,但对于往下的道路可就没那么好心了。我叩咚叩咚地骑在一连串阶梯上。
我整个人压在脚踏车上,或是紧紧捉住把手,极力地稳住车体的跳动。像在说「避震器是什么呀?」的淑女车车篮激烈摇晃,我不禁担心松平号会不会被震得四分五裂。真的四分五裂的话,我可能会撞到脑袋然后一命呜呼。
根据我的经验,在高低起伏剧烈的住宅区路线这里,会消耗掉我的大半体力。但是若不紧紧跟着前方的真知,之后就无法逆转局势。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反败为胜。只要能在那之前持续跟在真知身后,我就能超过她。剩下的就是靠体力一决胜负。
我仅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拚命想追上来的过去的我十分遥远。距离较近的是那位主办人大叔,他瞪大了双眼嘴唇发紫,同时紧跟在后。简直就跟恐怖电影没两样。
我继续往前狂奔,同时对真知的体力感到佩服。自当时起我就怀疑过真知是不是普通人类,但现在我还是很怀疑。真知毫不减缓脚踏车的速度,甚至让人怀疑该不会是这座岛上的神明还是什么,分了点力量给她。真知散发着永远都要跑在第一的气势,让人眼花撩乱地不停动着自己短短的双腿和车轮。尽管身体有时轻盈地仿佛要飘离脚踏车浮进半空中,真知还是不将大人放在眼里。她一直是我的憧憬。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参加这场比赛。
只有一次也好,就算利用时间这个违规的手段,我也想赢过她。
然后,我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小学前方,在小岛南边可说是唯一一块平地的那段路线,是我绝无仅有的反败为胜契机。如果是那里,就算用不符合人体工学的姿势在狭窄的路线上追过真知,也不太可能会被坡道绊倒。
我用「眼前就是终点了!」的气魄与错觉鼓舞自己,追上真知的脚踏车。不停地追,再追,直到追上她。然后一鼓作气冲上前,与那辆跟娇小的身影不相称的偌大脚踏车平行。
首先,车轮的声响互相重叠。真知听到这阵声响后整个人震了一下,终于回过头来。这一刻尽管只是刹那,但她的速度确实慢了下来。我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不留余力地使出所有力量。
然后,我终于追过真知跑在最前头。
我斜眼瞄向真知,她正因为被超前而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我更是加速拉开距离。只要这时候能保持领先,一路维持到海滨路线的话,我就不可能再被超越。因为接下来都是狭长型的路线,就算超过我也一定会跌倒。参加过比赛的经验在此派上用场。
我可以赢过真知。我终于赢了。我将第一个抵达终点。
这阵感动吹跑了我所有疲惫,视野豁然开朗,仿佛光芒都只打在我的身上。奔过小学前的平地后,我进入通往海滨的道路。真知再也不可能追过我。这下子我的胜利可说是无可动摇。我大幅领先跑在前头,一口气拉开与后方参赛者的距离。
然而——
在我确信自己的胜利后没多久,像在制作千层派般,那件事紧接着到来。
小学附近海滨的石灰岩地带跃入眼帘后,我见到了惊人的景象。脚踏车前轮倏地摇摇晃晃骑出S,我险些摔倒在地。
有小孩子在海上溺水了。
那个小孩正漂浮在脚够不着底的深海地区,不停吐着海水拚命挣扎。就算想大声求救,但他只要一张开嘴巴,海水就会灌进去,看来很难以实行。由于他的位置就在悬崖下,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只有我低头看见他。除此之外没有他人。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当作没看到吧!
怎么可能啊!
我用力啧了一声后,用脚踏车前轮冲破限制住道路宽度的塑胶横条。大幅偏离路线后,我朝着大海卯足全力踩下踏板,然后乘着这股气势直接一跃而起。
连同整辆脚踏车一起跳向大海。
冷静的判断这种东西早在比赛开始之后就被我抛在脑后,所有的行动都交付给当下的心情。脚踏车与我一同降落至海面,就在那个溺水小孩的附近。
尽管高度不是很高,我还是一骨碌地沉进大海里。往下潜行的速度之快更是让我慌了手脚。我从头咕噜咕噜地沉进海里,身体转了好几圈,也因此瞬间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我闭上眼睛忍受着吵杂的水声与气泡声,等身子稳下来后,确认上下方向。
幸好海水并未像混着泥巴的河水般混沌不清。小岛周遭的海水很干净,我很快就看见了海面。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后,我连忙往上游。就在我快要游出海面之际,那个孩子看似就要沉进海里,我赶紧从下方将他捞起。
接着两人一起浮出海面。我连连咳嗽吐出堆积在肺里的海水,双眼因盐水的剌激而不停流泪。小孩子的情况比我还严重,他甚至连鼻子里也喷出海水。
「呜哇啊啊啊,呜咦,呜啊啊啊啊——」
「啊,不用勉强说话也没关系……喂,不要乱动!连我也要沉下去了!」
那孩子七手八脚地攀在我身上,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衣服吸收了水分后已经变得很沉,现在又有更加笨重的东西缠在我身上。手脚的动作受到限制后,感觉上很有可能真的会溺死。基本上有很多水难意外都是原本想救人,结果双方都不幸罹难。虽说基本上是这样,但不然我又能怎么办?如果是在人来人往的地点,我还能装作没看见,但在这座岛上如果这么做,这个孩子肯定会溺毙。
虽然是粗暴的解决办法,但我往孩子的脸揍了一拳让他冷静下来。看来是奏效了。大概还有打他两、三个耳光吧。突如其来的暴力相向令小孩放声哇哇大哭,但不再胡乱挣扎,因此我就这样抱着他往前游。明明是来救这孩子却又打他,总觉得我没救了。眼前就是悬崖,如果要到岛上,就得绕至北边的沙滩才行。骑脚踏车的话只要五分钟,但用游的话……真是一段我不敢想像的距离。
「可恶!之后再回到比赛上……应该不可能了吧。至少来个人把我们拉起来吧——」
我试着大喊:「喂——」或「唔喔喔喔喔——」却悉数被海浪声盖过,无法传达出去。反而只看到脚踏车轻飘飘地自我面前飘远。参赛者们似乎一头栽进比赛里,完全没发现到我们。为什么只有我注意到啊?是因为我体长脚短座椅又高,才看得到悬崖下面吗?不不不,别开玩笑了。话说回来,看来这下子只能放弃求援了。
只能靠自己游向陆地了。我刚刚可是才骑过脚踏车,浑身酸痛呢……
要是松平先生要我赔偿松平号的话,那可怎么办才好?
我边拚命划水,边再次证明真知是对的。
原来如此,历史确实不会改变。就连佳话,也变成了障碍。

*

接获尼亚掉进海里的通知后,率先浮现至脑海的想法就是——
那家伙又在玩渔妇游戏了吗?真是不像话呢~!

*

「他们好像认定我是中途弃权,连个特别奖也没有呢。」
「那是当然的吧。」
听完我的报告后,真知的回应十分无情。我拧干袖口后,海水在地面上形成一滩水渍。无论拧哪个地方都会拧出一堆水来,感觉会没完没了,因此我干脆不管了。半干的粗糙衣物穿起来很不舒服,但我不再一直低头看着衣服,挺直背脊,望向码头。
码头那里正因为比赛结果出炉和我救了小孩子一事而闹哄哄的。
「赢的人是?」
「当然是我啊。」
真知百般无聊似地说。
「人果然无法颠覆历史呢。」
「是啊。」
所以那孩子才会在海上溺水吗?不,怎么可能。水难意外是岛上少数的潜在危险之一。虽然很少会有人在非海水浴场的海滨那里溺水就是了。在我们原本的历史当中,那孩子应该已经死了。因为我记得确实有个同年级的孩子过世。
在情势所逼之下救了他后,或许未来又会改变也说不定。现在他正慎重地被载往医院。尽管岛上只有一间私人的小医院,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啊,我们不见了!」
我大叫一声。刚才还被大人们团团包围接受赞美的真知,以及落败后意志消沉的我已然消失无踪。这么说来,他们已经走向了那条通往住宅区的坡道。
在那里我们的友情将会绝裂。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真知拳头的触感在脸颊上复苏,后背遭到飞踢的痛楚也鲜明地重新涌现。
这些感觉仿佛正从背后推着我的肩膀,我往前跨出一步。
「啊啊,有了!」
这时一名中年妇女从大人之间钻出来,急忙叫住我。她就像是时光洪流为了阻止我们的介入所射出的箭矢般飞扑上来,捉住我的手臂。
「就是您救了我家的孩子吧!」
「咦?啊,是的,真是太好了呢。」
那我就先走了——尽管我想就此打住,那位妇女却毫不理会地继续说道:
「真的,真的非常谢谢您!」
「不会不会,我的个性就是一看到他人有困难,就无法坐视不管。」
这个骗子。真知的话声隔着中年妇女传进我耳中。我看起来有那么冷酷无情吗?
「您是本岛的人吧?」
「啊,是的。」
「尽管如此,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不,真的不必了。那个,我在赶时间。」
见她一直纠缠不清,我有股冲动想推开她并大喊:「你这混帐,快滚开!」原来如此,我果然不是人。那么早知道不救那个孩子就好了,我实在无法彻底当个好人。
「请问您的名字是?」
「呃……那个,我是八神和彦。就当作是这样吧。」
「是吗?八神先生,我绝对不会忘了您还有您的恩情!」
麻烦你忘了吧!我撇下不断低头致谢的母亲,正要迈开步伐跑向年幼的我们身边时——
接着阻止我的人是真知。
「等一下,你想去哪里?你还记得那边会发生什么事吧?」
「…………………………」
见我沉默不语,真知刻意以「难不成」作起头。
「难不成,你想阻止他们吵架?」
「……可以的话。虽然也许是白费功夫。」
就如同我无法获胜一样。有可能冥冥之中有某种强制的作用力在运作。但即便如此。
「因为我不想再被真知打了。」
如果不这么做,我至今的成长就没有意义,来到这个时代也就没有价值。
这回我用自己的双脚,跑在一个小时前才骑着脚踏车奔驰而过的那条道路。每当往前跨出一步,我就觉得呼吸困难。胃的底部因为紧张和焦虑而紧紧揪起,好几次我都想停下脚步。我无视那阵像是警告的不适感,为了改变过去,继续迈出脚步往前狂奔。
在时光洪流中逆流而上的我,这一次主动向这股洪流挑衅。
抵达现场时,恰巧真知正起脚踢向我的背部,我整个人摔下坡道。当时感受到的剧烈痛楚仿佛也袭向了我的四肢百骸。但是我赶上了,现在还只是被踢飞,应该还没被打。而我也还未动手殴打真知。
证据就是真知的手上还拿着比赛的获胜奖品。
时光的洪流尚未确立我们之间的悲剧。
我不假思索,脑筋一片空白地冲进那个现场。然后从后方扑向现在随时要冲下坡道去打人的小真知。真知旋即转过后脑勺,我因而硬生生地接下一记头槌。她的脑袋撞上了我的下巴,我顿时眼冒金星。
「干嘛啦!」
真知回过头来向我怒吼后,顷刻间我的眼里满是泪水。羞愧、怀念、后悔等情感交织在一起,我哭得稀里哗啦,连鼻水也流了下来。也因为泪水让我看不清真知的脸庞。
「快住手……别再吵了,算我拜托你们……」
我受够这种事情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我不想失去,我想再一次拿回来,拿回我的愿望。
见到一个大人突然出现后又哭了起来,还抱住自己,连小真知一时间也忘了生气,显得不知所措。小真知问向像个笨蛋般毫不害臊嚎啕大哭的我。
「为……为什么是大哥哥你在哭啊?」
这时过去的我板着一张脸,踉踉跄跄地走上坡道。对真知所生的罪恶感、无法说出秘密的消化不良感,以及被踢下坡道后的恼羞成怒。再加上我这名中途闯入的大人,他看起来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都是因为这个笨蛋,我们之间的关系才会变得如此复杂。
况且会召唤未来的自己来到这个时代,说起来也都是你的错。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好。
「拜托你们……不要……吵架。」
「可是,是那家伙不守信用啊!」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个劲地道歉,泪水滴落在真知的肩膀上。真知的肩膀因泪水的冷意而颤动了一下。
「所……所以我说,为什么是大哥哥在道歉啊?」
过去的我也露出一脸「就是说啊」的表情。我想不出可以回应的话语,只是紧咬下唇,肩膀颤抖。我究竟想怎么做?又能为真知做什么?
「我喜欢你。」
那家伙,其实是想这么说。那就是瞒着真知的秘密,也是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明明很重要,却说不出口。因为太过重视、太过懦弱、太过难为情。
「你……你说洗……洗荒?」
小真知张大了双眼无比惊慌。糟了,我说出来了。
而且还是用一种会招来误解的说法。
「呃,那个,不是的!我是说那边那个家伙喜欢你!」
我慌忙指向以前的我。忽然间矛头指向自己,又被抖出秘密的我像是呼吸停止般僵在原地,但转眼间他惊慌失措地喊:「什……才不是呢!才不是呢!」完全听不懂他想说什么。但是他的反应太过明显,根本就在肯定自己确实喜欢真知。真知似乎也是如此认定,很快地脸颊开始胀红。血液过度集中在脸颊上后,真知终于爆发。
真知推开抱着她的我,大约在原地跳了三次后大叫:
「呜啊~!啊啊——啊——啊——!」
然后小真知挥舞着手臂,一溜烟地跑向远方。她撇下脚踏车,既不是往住宅区也不是往码头,完全无视道路,奔向岛中心。是外婆家的方向。
过去的我看似正极力保持冷静,并没有追上真知,而是朝我走来。他低头看向瘫坐在地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要多管闲事……啦——!」
过去的我笨拙地丢下这句话后,随即落荒而逃。眼神显得胆怯,仿佛随时要哭出来。
多管闲事……说得也是呢。确实是如此。
我还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得更好呢。
当我好一半晌都呆坐在原地不动时,一道弯弯曲曲的影子来到我身旁。用不着抬头,我也知道那道影子是谁。我等着对方开口说第一句话。她立即上前,骂道:
「变态。」
「又是这一句吗?」
「抱着以前的我还高兴得痛哭流涕的家伙,不是变态是什么?」
说得真是太中肯了。而且她似乎自始至终都看见了。我红着脸,伸手抚额。好像快发烧了。「结果我没能让他们和好呢。」
「是啊。不过,光是能让他们不再大打出手,就算不错了吧。」
的确,我成功阻止了两人拳脚相向。换言之,我的目标基本上算达成了。尽管我并不希望是以这种形式,而且也未能改善最根本的部分,但这已经是极限了吗?
真知推着轮椅停在下坡的正前方,目光锐利地俯视坡道。数分钟之前,过去的我还倒在坡道底下。如今脚踏车和暴风雨皆已过去,仅留下凌乱不堪的地面。
「……我呀,出意外的时候正骑着脚踏车喔。」
真知俯瞰着世界,唐突地说出这句话。
「意外?……啊。」
我看向轮椅。我所不知道的,真知在本岛的生活。以及,伤痛。
「交通意外吗?」
「对。当时我正在等红绿灯,回过神时,整个人就已经连同脚踏车被撞飞得很远。」
「……是……吗?我都不晓得。」
所以她才会奉劝以前的自己,最好别骑脚踏车吗?不骑的话,也许就能避免发生那场意外了。原来真知也曾经试图改变历史。
「如果我不会骑脚踏车的话……虽然我这么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明明是自己的事,自己却也无可奈何,感觉真是糟透了呢。」
真知放弃似地扬起浅笑。明明是自己的事。我在这个时代里也有同样的感受,于是我垂下头,吁了口气。岂止如此,就连现在的自己也无法为所欲为。人,甚至不可能完全地利用自己。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你现在也算是改变了结果,所以尽管抬头挺胸吧。」
「……你在安慰我吗?」
「并不是。」
她将脸撇向一旁。我苦笑着接下她的话语后,朝真知问道:
「你果然不想遇上意外吗?」
因为她还想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以及骑脚踏车。
「那是当然的吧?」
真知朝我瞪来,眼神仿佛随时要冲上来揍我一拳。见到她凌厉的目光后,我过意不去地缩起脑袋,接着很难得地,真知毫无防备地展现出柔和神情。
「脸色真难看。」
「我知道。」
「……喂,你当初瞒着我不说的秘密是什么?」
「快点告诉我吧。」事到如今她再一次追问。不,正因为是现在吗?我们正身处在过去的那个时间里,再一次展开这段对话。历史重复上演,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这也不全然是坏事。
这一次,我一定要向她表白。
「就是……我喜欢你。」
真知的动作定住。她像是屁股悬空般身子微微向前倾斜,僵住不动。我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掉下轮椅,赶紧起身扶住真知的肩膀。当我碰触到她时,真知先是眨了眨眼,然后身体也开始动弹。
她拨开我的手后,撩起自己与众不同的发丝。
脸上的表情则是错愕。
她似乎是怔住了,也因此才会出现方才的停顿。
「我说啊,你那哪里是秘密了?」
「啊?」
「根本就一目了然不是吗!」
真知莫名生气地接连向我抗议。
原来就是这件事吗?她像在这么说般浑身虚脱无力,同时也相当愤慨。
「是……是吗?」
「你竟然以为你那个样子瞒得了我,也太小看我了吧?」
发现长年来的绝裂关键竟出乎预料地如此无关紧要,真知似乎很失望。她用手抵着额头,深深地叹一口气。我则是单纯地感到害羞。没想到早就被看穿了。
既然如此,至少告诉我你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嘛。
「那真知当初打算告诉我什么秘密?」
真知不再支着额头,摇动肩膀。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所以什么也没想。」
「这样子啊,真像真知的作风呢。」
「骗你的。」
她马上推翻自己的话。这样骗我有什么意义吗?在我追究之前,真知开口:
「我打算跟你说我明年要搬家。」
「……啊啊,那个吗?」
「没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也才这么一个秘密而已。」
啊,是吗?真是有点可惜。不过,这对当时的我来说确实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吧。要是真知真的说了,我搞不好会宣布我要跟真知结婚,然后再对她说:「我会养你的,留在岛上吧!」
「真是蠢毙了。」
「咦?你现在才发现吗?」
「呃,我也有自觉啦……是吗?搬家啊……嗯——」
如果她是在新家那里遭逢意外的话,那我就阻止她搬家吧。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这么说。这样一来,我和真知永远都是同一个岛上的居民。总有一天,一定能言归于好。
改变未来,是一件如此罪不可赦的事情吗?倘若是的话,那么我们所有人都是罪人。
因为我们光是活着,就无时无刻在改写白纸般的未来。然后——
就连死亡,也会孕育出千百种不同的未来。
「如果今天是以前的你获胜的话……嗯,就算我搬家了,至少也能通个电话吧。」
「我比较喜欢写信。」
「吵死了,你自己写给自己吧!」
一得意忘形后就被对方狠狠拒绝。我笑了起来,真知也跟着扬起嘴角。
相隔九年后我们互相坦承了彼此的秘密,周遭的空气也稍稍回复到了过往。
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其实,我更加期待着另一件事。
一件自当时起我一直梦想至今的事。
好比说,她的秘密其实跟我一样之类的。
我并不打算将这个想法显露在脸上,但瞥向真知后,她勾起嘴角,仿佛已然看透一切般地露出微笑,戳向我的鼻子。我连忙向后仰,真知转动轮椅背过身子,接着,她装模作样地又转回来,像正压抑着脸部的表情般,眼睛下方抽搐抖动。然后真知顶着那张勉强挤出的臭脸,毫无抑扬顿挫地嘀咕宣告:
「关于另外一个,我可不记得我有隐瞒过。」

*

昨日,我也曾爱着他。
爱着眼前的这名男子,尼亚。
关于现在,就等回到「现在」的时候,再说出我的答案吧。
 楼主| 发表于 2012-9-17 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2-10-2 01:57 编辑

第五章 一方起,一方就落
那一天中午两点过后,我们来到了研究所前。
「今天要回去?无所谓喔,随时都可以坐上去。」
自行车竞赛结束后的隔天,松平先生正着手重建因雷雨而被摧毁得更加严重的研究所,我们表示要回去之后,他一副不感兴趣地回应,然后小心翼翼地搬运着临时搭建小屋的残骸。
看来他健壮的体格并非是虚有其表,搬运东西时显得一派轻松。
不过,昨天雷雨的破坏力真是惊人呢。毕竟听说连剑崎先生的小卡车也都翻覆损坏了。而且两周之后,还会有台风来袭。这座小岛的命运真是坎坷呢。
嗯,但我已经亲身经历过,所以也知道结果。
「修复结果非常完美。但因为用过一次就会坏掉,所以我就没有试开了。」
「为什么不改善一下这点啊?」
松平先生耸了耸肩。真知大概是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不悦地蹙起眉。
「因为就只能这么设计啊。如果套用其他的理论或是装置,也许能够重复使用,但依我在这里研究出的结果,似乎最多就只能制造出一次性的时光机。明明研究所都支离破碎了,还能够努力重建,认真研究,九年后的我真是太伟大了呢~所以快点和现在的我交换吧!」
他边啰哩啰嗦地要求交换,边丢出墙壁的残骸。这位博士也许是天才,但或许正因过于货真价实,而有着多不胜数的缺陷吧!出乎意料地,这也许就是他的优点。
「起码设计成可以穿越两次吧!」
「知道了啦知道了啦。只要先将穿越所需的预备装置放上去就好了吧?」
「……啊,这样子就好了吗?」
我「砰」地拍了下掌心。是吗?说得也是呢。根本没必要改良装置本身嘛。
「不不,那样子真的好吗?」
真知似乎无法认同,提出质疑。松平先生大大摇头。
「如果次元转移装置是怀石料理,那么我所作的装置就是泡面。只是用些便宜到你不敢相信的材料组装而成。生活过得很拮据的时候,就能想到一些贫穷人的应对方法呢。」
贫穷人的应对方法……用这么粗糙的语句来形容这个奇迹真的好吗?
「换句话说,在这个环境下这已经是极限了?」
「可以这么说。只是这样的话……不不,我是天才,所以没问题吧。」
「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
哪来这么无厘头的回答啊!但松平先生好像不想继续多说,又抱起墙壁的残骸。我与真知面面相觑后,客套性地说:「那就麻烦你了。」「喔。」他则简短地应了声。
经过雷雨的摧残后,小卡车的外观显得更加残破落魄,我将真知的轮椅堆上车斗。要用我的双手扛起一辆重达十五公斤的轮椅,确实是很吃力。我也明白了真知的母亲为何会想要一台能将轮椅运至车上的起重机。我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将轮椅推上去。
接着我抱起真知让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真知的表情十分古怪。
「怎么了吗?」
「冷静一想,这算是公主抱耶。」
「……请你别冷静思考这件事。」
因为很让人害羞。连我也跟着垂下脸庞,协助真知坐上座位。接着我关上副驾驶座的车门。
「如果这个时代的我们来了,关于我们,就麻烦你随便想个说词吧。」
「就算跟他们说实话,我也不觉得会有问题啊。如果我说你们在西边的海面上看到怪兽,他们也会相信吧。」
松平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像那幅画面,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因为我们总是很快地就盲目相信啊~
接着松平先生将残骸丢进树林里头后,自正面直视着我。
「九年吗?虽然不至于是三十年,但也有点长呢。」
「对我们而言只是一瞬间就是了。」
「你们回去之后,那个时代恐怕也会出现一、两个变化吧。」
「应该会吧,毕竟我们大肆干涉了过去啊。只希望情况不会变糟。」
松平先生露出苦笑,搔了搔头后,像要掩饰什么般往左边看去。
「例如希望研究所能变得比旁边的发电所更加气派之类的。」
「我觉得九年后破破烂烂的研究所也很有特色,我很喜欢喔。」
「嗯……那么该从其他方向检讨一下用途了呢。」
不晓得松平先生在说什么,他眯起了眼睛。用途?算了,这些累积起来的疑惑就等九年后在我们的时代里再一起讨论吧。我绕至小卡车的驾驶座旁,伸手探向车门。
在坐上车之前,我回头看向岛的中心。雷雨已经过去,天空蔚蓝得仿佛是一面倒映着海洋的镜子。标高一百七十公尺左右的小山正向那片蓝天耸立。小时候的我深信那座山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对于从未踏出过小岛一步的我而言,世界的尽头就是岛上的海岬,不到五百人的岛民就是所有的人类。尽管如此,这个世界依然宽广得我无法一手掌握。
纵然经过了九年,纵然穿越了时空,我还是在这座岛上。
曾与世界上最高的山仅相隔数十公分的我,现在确实就在这里。
并在时间的洪流里加入些许童心。
「掰掰啦,待会儿见。」
「嗯,待会见。」
我们之间的时间流动方式有着些许差异,对此我们相视而笑,同时互相道别。
「让你久等了。」
我坐进驾驶座后对真知说。靠着车门以手托腮的真知朝我瞥来一眼。
「我又没有在等你。」
「是吗?那么,我们回去吧。」
我准备迎接冲击,系上安全带后,发动引擎。跟飞来这里时一样,小卡车重新活了过来。振动自薄薄的座椅底下传来,微弱地摇晃着我。
「真希望他先改善一下座椅的舒适度呢。」
真知开玩笑地抱怨。我笑着表示同意,同时逐步进行准备工作。修理结束之后,我请松平先生告诉我操作顺序,拚命记了下来。不不,我才刚祈祷希望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喔。要无视时钟的指针,有这次就够了。
「回去之后,你首先想做什么?」
「先看看父母,然后……再吃个饭吧。因为我好饿。」
「听起来真不错呢。」
要不要一起去吃呢?我犹豫着要不要试着邀请她,这句话梗在喉咙里。
既无法离开口中,也下不到胃底,只能不上不下地终止发送准备。
用不着使出头槌促使它发动,小卡车正顺利地运转着。
我握紧方向盘。虽然不用开车,但紧握后就有种安全感。
我用力踩下加速器,同时顺着这股气势大喊:
「回去之后!一起去吃乌龙面吧!」
我喊出最先想到的,我最想吃的食物。
顿了一秒之后,真知也大喊回话。
听见她的回答后,我的嘴角瞬间上扬至令人发毛的角度。
小卡车像在与我的心情互相呼应般开始发热,然后飞往那一天。
现在的话,我可以满怀自信地抬头挺胸说:
能来到这个时代,真是太好了。

*

然后,我们回来了。
回到了原来的时代,回到了我们该存在的时空。
我张开因冲击而一直紧闭的双眼,发现无人修整的树林当然变得更加葱郁,难以一眼看进内部。虽说是细微的差异,但仍能感受到这座小岛的成长。不对,成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种无比强烈的不协调感包围着我。
不晓得他有什么想法?我看向身旁的家伙想问问看他的意见,然后——
僵在原地。
「……尼亚?」
身旁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
不仅如此。
我正坐在轮椅上,一个人孤伶伶地待在树林里。
连车子也丝毫不见踪影。不只是驾驶座,到处都没见到出发之前确实就坐在我身旁的尼亚。我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空虚地挥舞。
冷静下来后,侧边的脑袋顿时停止运作。后背刹那间冒出大批冷汗,同时还颤栗地开始散发出仿佛要融化肌肤的热度。双眼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无措地转动,手臂不停发抖。
时光旅行。
过去的改变。
消失的尼亚,以及时光机。
回过神时,我已经扯开喉咙大声呼喊着尼亚的名字。
多半是听到了这阵骚动,有个人走了过来。我以为是松平贵弘,但这时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九年前一直到现在都曾确实存在于眼前的松平科学服务中心,已经不留半点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生长在屋子后方的树林如今逼近至眼前,吞噬掉了一切,甚至连一丁点残骸也找不到。
然后走过来的人是剑崎先生。他应该是在送信的路上吧,不远处停着小卡车。他正看着我,张大了眼睛。
混乱之中我制止了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剑崎先生,急急问他。
那个问题已等同于祈求或是愿望。
「尼亚……呢?尼亚人呢?」
我用央求的目光看向剑崎先生。他狐疑地眯起了正盯着我瞧的眼睛。
然后——
「尼亚?啊啊,以前有过这个孩子呢。我记得他在九年前就去世了吧?」
我们进行时光旅行的代价,是伤痛。
那痛,有如误闯进了由齿轮组成的迷宫,四面八方的力量将身躯撕裂粉碎。

                                                                                                          (下集《明日仍将恋上他》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2-9-17 13: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2-10-2 01:56 编辑

后记

当有人问你:「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呢?」大家知道最好的回答是什么吗?因为我是典型的那个,所以完全没有看报纸的习惯,理由很普通,大概就是没兴趣或是觉得很麻烦之类的。
然而某个人物丢出的回答却比我高了一个等级。他这么说了:
「因为这世上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所以根本不用看报纸。」
以上,是得了老花眼后单纯觉得看报纸很麻烦的父亲的模范回答。

常说的话是:「剧情该写什么才好呢?」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
这是我第一本打上「上集」的作品。没记错的话。将《回到未来》、《潮骚》、《Let's Lagoon(1:日本漫画京冈崎武士的作品,男主角在校外教学时遇到船难后漂流到无人岛上。)》三部作品加起来再除以三之后,就是本作品了。应该吧。骗你的。另外,当八神、前田、松平、村上、剑崎、莺谷等名字一字排开时,大家如果有想到什么就好了。
承蒙各位读者愿意购买本书,真的是非常感谢。
以上,是常说「我才没写过后记!」的入间人间。
话说回来,我架设了个人网站。正确地说,是请人帮我架设。这下子工作的委托也会如同雪片般大量飞来啦~……虽然不晓得会不会变成这样,但我会在闲暇之余将基于玩票性质写的小说放上去,大家有空的话也请过去看看吧。
(网址:http://irumallitomp.jp)
还有很棒的插画专区唷!
下集《明日仍将恋上他》会在下个月发售,如果各位读者因为很在意后续而愿意购买的话,我会非常开心。我会非常高兴。我会跳起来。我的头经常会撞到梁柱。由于房子很老旧,并未体谅到身材高大的人。另外,发售日期比公告还要晚,听说是因为要参加Media Works文库两周年活动的关系。
只有下集列为活动对象会有效果吗?
那么,下集再会。
                                                                                                   入间人间

※后记提到的出版情形皆为日本当时情况,此处为忠实呈现作者原意,故未加以修改。
发表于 2012-9-17 13:5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抢沙发!感谢录入!入间粉有的看了
发表于 2012-9-17 14: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帕秋莉.诺蕾姬 于 2012-9-22 20:20 编辑

明天不知道谁填坑呢...LZ加油,这本没记错的话已经大半年没人录入了吧应该不会NTR的囧
发表于 2012-9-17 14: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人间也有文学类的书籍呀= = 不知道会是种什么风格
发表于 2012-9-17 15:3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居然有台版啊,看来不用辛苦啃日版了。感谢楼主
发表于 2012-9-17 16: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楼主挖坑…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雪夜天籁 -1 字数不足,不要再犯了哦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2-9-17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贴图和第一章后表示强烈关注,貌似不是那种俗套类的小说。
发表于 2012-9-17 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作看来人气不给力啊 都没大肆前进 
发表于 2012-9-17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非主流作家竟然写的是纯爱的么=。=看他写的黑暗系看多了不适应了
发表于 2012-9-17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欢迎lz开坑,看标题好像是纯爱类的,挺清新的样子~
发表于 2012-9-17 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入间人间就进来了~
话说这是左老师画的吗?
发表于 2012-9-17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不过这本似乎还有个下册,台角啥时候出啊
发表于 2012-9-17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嗯~是入間的產品~
好久沒看到了~來聞香一下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8 06:49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