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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10 Farewell to Emma/第十话再见,艾玛
Story 10 Farewell to Emma/第十话再见,艾玛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是地点还是时间搞错了呢?
见面地点是这座公园的标的物。这尊拍舞着背上翅膀、高展双臂的女神像,属于希腊还是罗马神话时代呢?艾玛已经静静站在它的脚下等了好一段时间了。
不时抬起脸确认周围的情况,注意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没有自己在等的人。
带着同伴以蜗牛速度前进的老妇人、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走过的学生们。鸽子和麻雀围在正坐在长椅上吃便当的烟囱清洁工身旁,等到用完餐的他们站起身、用力一挥铺在膝盖上的手帕时,便争先恐后地啄食起来。
艾玛可以这么一直看着别人的样子,不论多久也不会腻,时间也容易就打发过去,但是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人却还没出现,实在有些不寻常。
他是不是突然没办法来了?
例如发生什么意外。
还是突然生病了?
……还是,被家里的什么人阻止了。刚好要出门的时候被看到了,是不是被说服不要来和自己见面了。
这么做是不是让他很困扰?
艾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作最后的告别,好让自己的心情整顿下来,就算只有一眼也好,真想再见到他。如果能当面向他道谢,谢谢他对自己这么亲切,还有绝对不会忘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非常感谢他让自己度过了一段有如梦境的美妙时光,只要能这么做就好了。
只是,连要说这几句话的时间也所剩不多了。今天就必须把钥匙还给房东,已经不能再待在那间房子了。事前完全没找他商量,直到最后一刻才听到这个消息的琼斯先生,或许听了会大吃一惊也说不定……
实在没办法把这个事实告诉他。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要用什么方法说才好。
因为好像只要一句话没说清楚,就会演变成严重的误会……听起来会变成好像自己在逼他非作出决定不可。
--我会告诉我父亲,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
我并不是在怀疑你那么坦诚地看着我时所说的那些话。
只是,
--她是可以配得上琼斯家的淑女吗?
结婚可不是一时的事。
希望对方和我们是属于同一个阶级的人。
艾玛非常了解李察·琼斯所说的,更确切的说法是……她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琼斯先生的一片真心让人受宠若惊,高兴得几乎要飞上天了。
但就是因为这样,
才不能把这份可贵的心意当作是幸福并且依赖他。这么做的话,就成了坏女人了。
艾玛是这么想的。
虽然是这么想,但是有另一个声音在心里这么说。
为什么不相信?为什么不能依赖他?为什么不能紧抓住他不放?
充满留恋地自问自答起来。
他喜欢你,他想要你得到幸福。他不是留下了那个吻作为证据了吗?
你为何不顺从自己的心意,把幸福赌在他身上呢?
艾玛告诉自己,因为这么一来就没办法回头了。不论对他还是对自己己而言,如果硬要走向那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方向……就等于手牵手一起跳下悬崖峭壁……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各走各的路。
现在的话,我和他还可以各自走上不同的路。虽然美,但就当它全是场梦。把美丽的回忆留在心里,谨慎平稳地度过这场没有大风大浪的人生就好。这么做不但安全,而且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
所以……
或许还是只要写封信道别就好、再低调一点才是,艾玛心想。最好是当琼斯先生知道这件事时,自己已经到了让他联络不上的地方……这么做是比较好的。
虽然如此……
无论如何,就是想再见他一面。
想要听到他的声音。
想要看到他那如此温暖的笑脸,叫着艾玛小姐。
因为这么一来就可以把那份回忆珍藏在心里,不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克服一切,努力下去。
艾玛想要稍微放纵自己的任性去做。
艾玛回想起前几天在洗窗帘等大型家具时的事情。洗着洗着……洗出一个美丽的大泡泡时,刚好吹来一阵风把泡泡高高吹向天空。泡泡轻飘飘地飘过花圃,越过了晾着的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透出七彩颜色并飞过屋顶……然后破掉消失了。
噗的一声。
一瞬间。
一旦消失之后,它的存在就仿佛变得有如梦境般不真实。
纵使有些相似,但泡沫毕竟不是玻璃珠,也不是水晶,更不是什么东西都无法伤它丝毫的坚硬钻石。
但是,
就是这样才美。
因为它已经不存在了。
因为除了我之外,谁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谁都没看到。
我还记得这件事,用心将它牢牢记住。所以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看到、都能够回想起来……
能够亲眼看到这样的泡沫,自己真的很幸运也很骄傲。
呼……
艾玛作了个深呼吸,再度绕着雕像走了一圈,眺望着四周。
还是不见琼斯先生踪影,看样子不会来了。
这个城市的男性们……绅士阶级的人们……虽然每个人穿的服装乍看之下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只要看一眼,就可以马上知道是不是他。不论距离有多远、就算只看侧面或背影、不论有没有戴帽子,准确无误。
肩膀线条的些微差异和伸出脖子的方式、头的形状,还有走路的姿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能这么清楚地分辨出来,艾玛心想。不论看到谁,都可以马上知道是不是他。
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
就算有什么状况,还是太不寻常了。是已经在什么地方和他擦身而过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到底是怎么回事?
干脆去看看吧,到他家去。
艾玛想到就马上去做。
节省又极为克制,舍不得马车费而几乎没坐过载客马车的艾玛,腿力极好,肺活量也没问题。
就这么专心一意地走着,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爬过汉普斯德丘陵地带的长马车道。目的地就近在眼前。放眼望去,看得到的建筑物只有一栋。
“哈基姆王子,我找到你啦!你果然在这儿~!”
这名藩王的儿子心不在焉地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脸庞,吸了一口水烟,呼地吐出烟来。
铺了地毯、架起了伞,旁边还有侍女们殷勤服侍,正面玄关的屋顶平台成了临时的豪华休息室。
“早安,薇薇安。”哈基姆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正面玄关的下方,有三个女仆死命地压住薇薇安登上的梯子。三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为什么要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你怎么不赶快阻止她!”、“这样很危险耶!”、“你那边要好好扶着!”之类的话。
站在梯子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薇薇安,了然于心地耸耸肩,然后挤出一个有事要拜托时的专用笑容。
“哈基姆王子~如果你这么闲的话,那要不要去哪里走走?喂,让我坐你的汽车嘛!”
“其实我并不闲。”
“咦--?”薇薇安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骗人!因为你不过就在这里呆呆的看着天空嘛。还是,你正在做什么事吗?”
“虽然我什么也没在做……”边吐着烟,哈基姆一脸正经地振振有词。
“人啊,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是必要的。否则整天关在狭小的房子里,会变得愈来愈没有精神。”
没错,没错,女郎们不住点头。
“我们家明明就那么大~”
“不论哪一个国家的宫殿都不可能比大地要广,不论哪个国王的领土都不可能比天空还大……对吧?”
藩王的儿子拾起下颚,凝视着遥远的丘陵的某一点。这位热爱在毫无遮蔽物的大地上尽情徜徉的王子,有一双宛如猎人般的眼睛,就算已塞满视野的景色只出现些微差异,也逃不过他那有如猛禽般锐利的眼力。
捕捉到猎物的虹膜,一下子紧缩起来。
“……艾玛……”
……不得了……真是一栋豪宅啊……
艾玛倒吸了一口气。
才一停下脚步就马上汗流浃背,紊乱的呼吸让胸口激烈地起伏着。
虽然很想脱下帽子扬风,但这里并非可以允许自己这么做的地方。
琼斯家的大门耸立着高度比人还高的金色格子。除了奢华的浮雕,直耸入云霄的前端闪着有如枪穗般的耀眼光芒,像是在拒绝不请自来的访客。
从格子间的缝隙所能窥视的只是其中的些微部分。前庭有一片茂密的森林,让可能一直延伸到宅邸的小路成为优雅的林荫步道。宅邸一定就隐身在隔着这片树林遥远的另一方。大门附近的路面是干的,看得出有好几种车轮和蹄铁经过的痕迹。大概是因为客人络绎不绝地登门拜访吧?琼斯家宅邸的建地之广,在艾玛眼中简直和海德公园没什么两样。
虽然已经知道他家很有钱,但没想到居然富裕到这种程度。
琼斯先生……
艾玛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完全没让我知道这件事,从他的态度也完全感受不到--
并非因为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而是他对世间的看法和自己所属的阶级根本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艾玛第一次体认到这个事实。
后门在哪里?艾玛转头四处张望着。
因为是这么气派的宅邸,不可能没有供仆役和跑腿者使用的出入口。从那里不引人注意的进去比较好,因为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身分,也没有什么要事非得让人特地打开这么正式的大门。
……快速地产生这个念头之后,艾玛在心里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先不管他的家人,琼斯先生应该希望我从正门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吧?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或缺口进去,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呢……?
还在犹豫不决时,
叽的一声,
门打了开来,出现了一位刚步入老年,穿着燕尾服的高瘦男人。
“不好意思,请问您找我们家主人有什么事情吗?”
这位是管家吧?艾玛心想。记得他叫做……史蒂芬。
“很抱歉如此冒昧地登门拜访,”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艾玛抬头挺胸。
“请问威廉先生在家吗?”
“您和他约好了吗?”
“我们约好在外面碰面,但是没见到面。”
“虽然他刚刚已经出门了……看来是错过了呢!”
管家的眼神……或许并未特别无情,也或许他平常的眼神就是这样,不论听到什么都不会改变,依旧沉稳不被动摇,简直就是毫无感情的机器……艾玛拚命振作着因为害怕、好像快要把脸别开的自己。
“看来是这样没错,抱歉打扰了。”
点头示意之后,打算踏上归途。
结果,管家却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
“方便的话,请到里面等候。”把门开得更大,作出请进的姿态。“如果您不在约定的地方,那么威廉少爷应该不久后就会回来吧?如果您再回去,说不定又要错过了。”
艾玛被带到一间可以通往庭院的明亮接待室。不论吊灯还是壁纸,每一样都是超级一流的艺术品。看似来自异国的华丽地毯像青苔一样滑软,脚才一踏上去鞋子就陷进去一半。
尽可能不把体重压在管家建议她坐的古董沙发上,艾玛坐得极浅,而且紧张得背脊僵硬。
有着高雅图案椅布的育儿椅(注46)和摇椅看似随兴地摆着,其实是经过仔细的计算后才一面排开的,配置也让人觉得很舒服。橡木、桃花心木、花梨木,虽然各种材质都有,但好像还是以偏深黑的琥珀色居多。散至各处的小桌和圆桌巧妙的摆着各种美术瓷器、匾额、香薰干燥花玻璃瓶、玻璃器皿、插满了鲜花的巨大花瓶等。摆得密密麻麻的相框里放了各种场合的家族照片,张张说明了琼斯家的孩子是过得如此充实又幸福。不用说,窗帘等布类装饰等,样样都是极为讲究的奢侈品。
※注46 育儿椅(Nursery Chair):便于抱着婴幼儿时坐卧的一种安乐椅。
不论望向何处,这个房间可说是没有丝毫空隙。只要能装饰就尽量装饰,到处都是展现其高雅品味和富裕的器具和家具。原本应该是为了让客人能放松休息的房间,但是在身为女仆的艾玛眼里,东西的数量和高级的程度就足以让她臣服。
艾玛能够切身地体会到,每天要把这个装饰得让人眼花缭乱的房间整理干净,是多么辛苦的事。而且房间不只一间,整栋宅邸的房间像是多到数不清。这个家的女仆们一定每个都得非常辛勤地工作。
一想到万一摸了什么东西,结果弄脏或是弄倒了什么可就惨了,于是艾玛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缩着身子。
面向南边,可以向外推开的窗户镶着色调沉稳的彩色玻璃,整扇门是扇型的,在茶色与黄色的藤蔓图案下,镶嵌了各种描绘着圣经故事的图案。诞生、宣教、十字架。
一张描绘着狂风暴雨的图片吸引了艾玛的目光。
沸腾的滚水、快要翻覆的小船,穿着白色长袍坐在船尾、并托着腮帮子,看起来像睡着了的是年轻的基督吧?那个非常靠近他的人,恐怕是圣彼得吧?在这种连彼得这位加利亚的渔夫都会胆怯的恶劣天气,神的独生子却可以睡得安稳。
这段故事,艾玛当然清楚。
湖面吹起大风暴,小船在大浪上载浮载沉,但是耶稣却在睡觉。弟子们来到耶稣身旁,把他叫醒后对他说:“主啊,请救救我们,我们快要溺水了!”
耶稣却说了:“为什么要害怕呢?你们这群信仰软弱的人。”然后起身斥退了暴风与湖水,不久湖面便恢复平静。(注47)
※注47:出自《马太福音》。
--为何要骚动?为了什么而害怕、骚动不安?
我把主……还有我……如果我打从心底相信您,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事、面临何种危险,我都能坦然自若吧!
为什么要为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害怕、发抖呢?
这群信仰软弱的可怜人啊--
泪水从眼镜下的双眼涌出,模糊了视线。艾玛迅速眨眨眼想要掩饰。
是的,没什么好怕的,恐惧是多余的。
我没有做任何可耻的事情。不但没有犯下在神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过错,对住在这个家的每位家人也没有做出任何不诚实之事。
不论在神之家(注48)还是在地上的任何地方,自己应该都没有必要畏惧。
※注48 神之家:就是指教会。
话虽如此,
对这里所有宝物的敬意还是不减。
这里所有的东西部并非由神,而是经由某些人的手而完成的,终有一天会毁灭的东西。经由少数几个虽终究难免一死,却了解艺术可贵的人所创造出来,只能短暂停留在世上,不久就会腐朽而消失的东西。
就像泡沫。
但是,很美。
这里之所以这么美丽,靠着是与落下的灰尘同样频繁的女仆们的勤劳双手。如果不是有谁每天掸去灰尘、细心擦拭,美丽是无法一直维持下去的。
那个人的生命也像泡沫。
和我一样。
一想到这里,不禁对这个陌生的房间产生了些许亲切的好感。这些昂贵奢侈品所带来的压迫感也减轻了一些。
虽然心情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琼斯家的“巨大”所带来的打击也尚未平复,但已经涌出一点点的勇气了。
猫咪拉着小提琴、母牛飞过月亮,这种事情(注49)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注49:节录自童谣《鹅妈妈》。
Hey,diddle,diddle,
The cat and the fiddle,
The cow jumped over the moon,
The little dog laughed
To see such sport,
And the dish ran away with the spoon.
或许我能待在这里,也是件好事。
这么一想,唇边终于出现笑意。
“……她居然在笑……!”
吃惊的薇薇安不禁大声地脱口而出,说完才赶紧按住自己的嘴巴。
注意到女仆们骚动鼓噪的样子,前往一探究竟的薇薇安发现了这位稀客。
稍微打开了走廊下的门,透过些微的空隙观察她的动静。
“真讨厌,那个人在干嘛呀?感觉真差。她在笑什么啊?为什么笑?”
“那个人……”亚瑟那双琼斯家家传的绿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就是大哥提过的那个人吗?”
“我就说吧!一定是啦!她说她和大哥已经约好了。她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就一副寒酸样。”
葛蕾丝刚好经过。看着弟妹们正热衷于窥视的鬼祟模样,虽然皱起了眉头,但她不会做像发出大声指责这样的鲁莽举动。
“怎么啦?”
悄悄靠过来询问着。
“就是那个女仆,大哥之前提过的。”亚瑟回答。
“怎么把她带到客厅?”薇薇安愤恨不平地说:“女仆去厨房就很好了!”
葛蕾丝弯下腰,眼睛从隙缝中望出去。
那个女孩静静地坐着,凛然地挺直背脊,白皙的脸庞面向庭院。
两支从编得一丝不乱的发际笔直伸出的、支撑玻璃镜片的金属细框,像是在说明她是个爱干净、个性一丝不苟的女孩。
--像是一朵静静地绽放的野百合。
葛蕾丝的胸口微微抽痛着。
她稍微能够理解为什么大哥会被她吸引了。
正因如此,
“是个美女呢!”故意半开玩笑地轻松带过。
“就一个女仆而言啦……”亚瑟耸耸肩。
“别再说啦!”薇薇安听得怒火攻心。“哪里漂亮?根本就一点也不起眼!不论怎么看都不觉得有魅力,虽然还很年轻,但看起来一点精神也没有!”
话一说完。
“不好意思,借过。”
一阵低沉微弱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原来是哈基姆?他就站在走廊中央,一派轻松,但是又一副毫不妥协的模样。
被他的气势所压倒,琼斯家的孩子们无言地让了路。只有巴在门旁边的老么柯林来不及反应,被哈基姆一起扫到门前。
“我们走吧!”葛蕾丝催促着妹妹,回到走廊。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非逃走不可~!”
朝着怒气冲冲的薇薇安喊叫之处,焦急的柯林气喘吁吁地追了过去。看样子是立刻想尽办法逃出来的。这个震撼力未免过强的冒险,照例地又让他眼眶湿润了起来。
“哈基姆先生……”
突来的访客让艾玛连忙站起身来。
没关系,坐吧!一面用手示意,哈基姆快步走来。
“发生了什么事?”马上单刀直入地问:“威廉怎么啦?”
“我们本来约好在公园见面,”艾玛的目光落在地板上,“但是好像错过了……我……因为我要回家了……”
“回家?”
哈基姆挑起眉。
“我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如果哈基姆先生能帮我转达就好了……啊!”
艾玛从手提袋里拿出用布包着的相框,拿给哈基姆。
“除了那件事,还有这个。”
照片中年幼的威廉,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地瞪着人。
哈基姆锐利地看了艾玛一眼。
“我想要把这个交给他。如果用寄的怕会寄丢或是有什么损坏,那就不好了。那么,我就告辞了……”
“等一下,”边抓着她的手腕,哈基姆板起脸。“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很清楚你在说什么,能不能再说得仔细一点。你说要回家,到底是要回到哪里去?”
被问倒的艾玛,轻轻发出叹息。
“回到我出生的村子……”
“那个村子在哪里?”
“一个靠海的小村子。”
“村子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因为是一个很小的村子,我也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是一个小村子--”
哈基姆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艾玛。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村子要怎么找?”
“只要一去就知道了,只要看到当地的景色……或许那里还有我认识的人。”
“或许。那么也就是说,也有可能或许一个人也不认识了吧!我看后者的机率要大多了。真是愚蠢啊,你为什么要回到那样的地方去?”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因为我一定得离开这个地方,
请你无论如何要体谅我的苦衷。
像是为了表达心中的千言万语而回望过去,哈基姆的目光却毫不留情。艾玛终于开口:
“史东纳夫人已经过世,所以我没办法再待在伦敦了。小梅利本街的房子已经有新房客搬进去了……”
“原来是这样,”哈基姆像是好不容易终于搞清楚似地开了口:“所以就藉这个机会回故乡看看。那你什么时候会回到伦敦?”
“不回来了。”
艾玛紧握住放在膝盖上的手。
“……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才想,最起码要和琼斯先生道别……”
“为什么?听你这么说我又搞不懂了。”
哈基姆从容不迫地改变了姿势,向艾玛靠近。
“艾玛你喜欢威廉,威廉也喜欢你对吧!为什么要分开?为什么你必须回到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一个人也不认识的故乡呢?”
“……因为,”艾玛为了不使声音发抖而咬紧嘴唇。“只要这样就好。”
“哪有什么好,你告诉我好在哪里?”
“我已经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被自己的这句话慑住。
没错,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老早就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但是,所以就是不想去了解……或许有些泡沫是不会破的,只是单纯地想这么相信……
“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啦!”薇薇安斩钉截铁地说:“这还用说吗?而且父亲也这么说了。一定是不可能的嘛!”
琼斯家的兄弟姊妹暂时把阵地转移到图书室。葛蕾丝安抚着被陌生女子吓得余悸犹存、仍不断抽噎哭泣的柯林,除了要他擤鼻涕,也帮他擦拭脸颊上的泪珠。
“她是不是还在硬撑啊?知道不可能以后,赶快死心不就好了吗!”薇薇安余怒未消,把气出在椅子的扶手上。“她很烦耶!”
“我认为,这不是我们可以插嘴的话题。”葛蕾丝静静的开口,“大哥一定也仔细考虑过这点了。”
“是吗?”薇薇安讽刺地歪着嘴:“我们说的是威廉大哥耶!他一定什么也没想过吧!还是大哥稍微对她亲切了点,她就自作多情起来了?”
“真无聊,”亚瑟从书架抽了一本书出来,啪嚓啪嚓地翻着然后放回原位。“别说这种低俗的话。”
“我倒觉得她看起来不像这种人……柯林,你还觉得难受吗?再擤一次。”
“可是实在太奇怪了,居然是个女仆!”
“大哥大概对这种楚楚动人的美女最没辄了吧?”亚瑟满不在乎地说着,一副事不干己的样子。“还是,被Boule de suif(注50)给诱惑了吗?”
※注50 羊脂球(Boule de suif):出自于莫桑泊于一八八○年的同名原著《羊脂球》中,-个妓女的绰号。
“亚瑟!”满脸通红的葛蕾丝连忙塞住柯林的耳朵。
“那个女人一定是盯上我们家忠厚老实的大哥,想把他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中!”
“薇薇,你是在什么地方学到这种话的!”
“大哥也真是的,就算再怎么少根筋,也太容易上钩了。”
薇薇安两手压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我有话要去告诉那个人!”
“薇薇!你等一下,薇薇!”
是嘛,一定是这样的!
就像为了追上手里拿着怀表的兔子的爱丽丝,当薇薇·琼斯拚了命地跑过长长的走廊时,身体还因为愤怒而不住颤抖。握紧拳头、双眼闪着锐利光芒直视前方并一路扬长而去的样子,让经过的女仆和仆役们无不吃惊地赶快让路、后退。
不知道自己身分轻重的女仆,想要迷惑好说话的大哥、想把他骗得团团转。虽然摆出那么稳重的样子,其实一定就像洗心革面前的抹大拉的玛莉亚(录注)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得知大哥是琼斯家的继承人之后,她一定是打算要引起他的同情。
※录注 抹大拉的玛莉亚:圣经中所记载的在为七个恶魔所迷惑时被基督搭救的妓女。--录入者SaRaPhim
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
“威廉大哥,真是的!”
一屁股坐在阶梯的扶手上滑下去。
因为大哥真的是个滥好人。因为他是个连小孩都能识破的骗子也分不清,街头艺人的把戏也能看得如痴如醉,让扒手趁机下手的人。
“因为他实在太天真了!”
砰的一声!
艾玛被这个突然冲进来的少女吓得眼睛圆睁。
“你呀!”这个可爱的少女,盛气凌人地迈开双腿,以高分贝的音量说了起来。“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过我是绝对不赞成的!你赶快死了这条心回去吧!喂,出口在那边,快点回去吧!”
艾玛惊讶地才张开嘴,少女又快步定来,在眼前趾高气扬地说了起来。
“我不知道威廉大哥是怎么讲的啦……威廉大哥虽然也有不对,但你也太没有常识了!只要稍微用点脑筋想一下,不就知道了?下人就是下人,主人就是主人。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不用说也知道吧……真是气死人了……!”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葛蕾丝,掩住她的嘴把她带走了。
“……刚才的那位……?”
“薇薇安,她是威廉的其中一个妹妹。”
“妹妹……”
艾玛一脸仿佛被暴风吹过之后的不知所措,把目光投向放在膝盖的双手。
“连年纪那么小的妹妹……”
都在替他担心啊--
担心那个人的事。
就算是伤害别人也在所不惜,以那么直接又拚命的心情爱着他,那么重视着他。
啊啊,真好,艾玛心想。
这就是家人啊!
“……说得也是……我实在太没有常识了……这是理所当然的。”
正如那位小姐所说的,这就是世间一般的想法。
艾玛的目光突然转移到暧炉上的相框。
那里放着很多家人的照片,也包括他的。少年时代的他、年幼的他、还有各个时期的他。
某张照片里,他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拿着网球拍;另外一张照片里的他摆出了好像正在窥视睡在摇篮里的婴儿的姿势;树荫下的野餐一景;骑马风光;像是为了庆祝某人的生日而特地装饰的餐桌。这些照片都出现了几个跟威廉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孩子,男女都有。既然威廉是长子,那么,他们就是他的弟弟和妹妹吧?
和家人共度的种种时光,琼斯家的孩子们的历史。他们想必过得一定很幸福,每天都很开心吧?
这些……对艾玛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的风景。
艾玛不知道,原来他还有那样的童年时代。
一次也没有体验过。
“正因为是这样,”
因为过于悲伤,出于下意识地,艾玛反而勉强自己露出微笑。
“一不小心……以为我们身处于同一个国家。”
“是这样没错吧?”哈基姆露出讶异的表情。”同样都在英国。”
“我不是这个意思。”
艾玛好不容易可以正视哈基姆了,这位异国的王子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因为,就像他那无法撼动的坚强意志,艾玛也不会改变接下来的决定了。
“来到这里以后,我终于了解了。”
这间宅邸,这个房间,这里的财富。
“他和我所住的世界,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他而言,这些资产就有如空气,存在是理所当然的。多到数不清有多少从出生就环绕在身旁的奢侈品,洋溢着幸福的童年时代。
还有经过长年累积所培养的教养与知识、喜好、经验、对事情的基本看法……对自己而言,这些根本是无从得知的陌生事物。对我们两人而言,绝对不可能平等,也不可能对等而处的。
看着静静起身的艾玛,哈基姆又板起面孔。
“你再等一下吧,”哈基姆这么说:“他马上就回来了,起码你要当面跟他说。把你心里想的事情……你想做的事情,向他好好说明吧!最起码应该要做到这样对吧?至于他到底能不能接受--我想应该是没办法吧……”
“不,我要回去了。仔细想想,或许今天没有见到面反而好。现在的话……还可以保持现状……”
“才不好。”
哈基姆一脸严肃。
“一点都不好,你可别开玩笑。我可是看在情敌是威廉的份上才退出的哟!好不容易我愿意成全你们,你这么简单就说要放弃的话,那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这……这是……”
“如果你不要他,至少应该选择我。”
“…………”
--此时--
威廉有气无力地敲着小梅利本街122号的玄关。
没有回应。
从玄关旁边的小窗望进去,走廊和客厅已被清空,主要的大型家具都被搬走了。基本上,能这么清楚地看到里面,是因为窗帘已经被拆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
威廉有一股胸口发黑的不祥预感。
她走掉了吗?她从这里搬走了吗?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晚了,你到底人在何处?艾玛小姐!
退了两、三步,抬头看看其他窗子东张西望,虽然想要从中寻找可以成为线索的东西,但却什么也找不到。是要再敲一次门,还是绕到后门看看呢?正当威廉左思右想地拿不定主意时……
“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有个中年男人从路上望向这里。是一个两手插在花呢夹克口袋,戴着狩猎帽的男人,修饰得整整齐齐的胡子让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是个无赖。
“呃……”
“那个家的人是前一阵子才过逝的。”
“……是的,”威廉从楼梯跑下来:“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急忙跑来,请问老师的墓地在哪里?还有……这里的女仆呢?”
男人青灰色的眸子出现一丝怀疑的神色,直盯着威廉。
“你是什么人?”
照实回答了。
“威廉·琼斯?啊啊……”
男人的预期稍微和缓下来,右手从厚重的夹克里伸了出来。稍稍挪了挪头上的狩猎帽算是打过招呼。
“那你就是那个少爷啰?我叫做阿尔,我和凯莉·史东纳她已经死掉的老公以前是好朋友。”
听完两个人好像是走错地方而没见着面的事情后,阿尔把威廉带回自己的住处。很不巧,平常去的野熊酒吧今天公休。
随地可见垃圾、连马车也过不去的老街小路,因为一整天几乎没有阳光照进来,地面永远不会干。
一阵好像在烹煮什么异国食物的味道扑鼻而来,也听得到婴儿的哭声,晾在楼上两栋楼房之间的狭窄空间的衣服,被风吹得摇晃。为了生活而疲于奔命的女人们,抱着孩子一脸不耐地经过。
空气中充满着一股有如利刀般的危险气氛,对这群聚集在小巷楼梯口的年幼少年来说,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和住处恐怕是很难的,他们的前途也看不到光明。
阿尔坦然自若地走在这样的街道。而生平第一次涉足这种地方的威廉则露出一脸警戒,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似的表情。
用钥匙打开公寓的大门,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往上爬。门板和门口卡得很死,非得用力踢才开得了。里面没有厨房,放在老旧炉子上的白铁茶壶是唯一的调理用品。阿尔就用这只茶壶煮出了美味的咖啡。
“听说艾玛的母亲死于一种急病,那种病在当时爆发了好几次大流行。”
不待发问,阿尔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虽然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道格拉斯……就是凯莉的丈夫……也是死于同样的病。算是有点奇妙的机缘吧……”
--有关父亲的事情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从来没有听母亲仔细说过。和母亲两个人,靠着教区的牧师夫妇和一些好心人热情的帮助,总算有口饭吃。但是母亲突然过世后,艾玛只好搬到舅舅家。这位舅舅是母亲的弟弟,对艾玛挺亲切的,但是从他很少照顾身为寡妇的姊姊这点来看,他的日子应该也不是很宽裕吧?他没有孩子,而且好像老是被太太压得死死的。
舅父一家人住的村子,比原来住的地方更小也更贫穷。是个北边面向多格滩的一个寒冷小村子。
我有一个朋友是那里人,所以听他说才知道那里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除了短暂盛夏所带来的溽暑,不见天日的阴沉天气是这里终年不变的景象。随时笼罩着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的乌云,不是下霜就是下冰雹,从罗格佛迪斯吹来的冰冷海风好像足以冻结任何东西,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虽然也有所谓的沙滩,但并不是那种可以从事海水浴的欢乐场所,而只是个随波不断漂来有如黑色骨头的枯枝,寂寥到了极点的无聊之处。浅滩的险恶处也是个极为荒凉的地方,据说除非鱼儿愿意奋不顾身的冲出海面,否则根本抓不到大量的鱼。但是,如果没有坚固的小船和桨,根本不可能到有丰沛鱼量的海面捕鱼。就算想出海捕鱼,只要抓不到鱼就买不起船、也请不起人,就这么一直恶性循环下去。
住在这个村子就有如住在世界的最底层,过着难以想像的艰苦日子。
艾玛住的这个村子里的人们,恐怕也只能在海边挖着埋在沙里的贝类,割海草,拚命抓着偶尔运气好发现的小鱼,勉强换取自己和家人的温饱吧?
艾玛是在夏天即将结束时,被舅父带到这个村子。万物开始显得萧条,像是宣告着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冬会把所有的希望与余力消磨殆尽。就是一个这样的季节。
照理说,没有孩子的舅父舅母应该会很疼爱艾玛,但艾玛或许是个嘴巴不甜,不太容易亲近人的孩子。对有血缘关系的舅父而言还有几分亲情,但是对舅母而言,不过就是多了一个可以使唤的劳力来源罢了。
艾玛每天都来到海边,望着水平线的远方。
大概是在思念母亲吧?大概是在想着,为何母亲丢下自己先死了。
舅母要艾玛用棒子把攀附在岩石间的黑色的平坦贝类挖出来并收集在一起。要艾玛拿着空桶子,直到整个桶子都装满了才能回来,虽然是这么说,但是艾玛还不习惯这份工作,应该没办法一下子就上手吧?而且她根本还是个孩子,不但没什么力气,连什么样的地方才会有贝类也不知道。
好几次滑倒在滑溜溜的岩石上,说不定还受伤过。被岩石擦破的伤口也渗进了大量的海水吧?对年幼的艾玛来说,一定痛的不得了。
有一天,舅母揍了艾玛,狠狠的打了她。
因为艾玛一直都没回来,舅母只好去找她,这才发现她一直茫然的望着大海。而且桶子几乎全是空的。
为什么没照我的话做?只顾着玩!舅母比平常更严厉地指责她,把她赶出去。
你还没来之前,我们的日子可是比现在要好过一点!连这句话都说出口了。
舅母要可怜的艾玛背着几乎空无一物的篮子,要她去街上把所有的东西部卖出去了才准回来。
于是,艾玛走出家门……就再也没有回去了。
阿尔沉默不再说话。
像是要填补被中断的话语,烟斗的烟袅袅飘着。
“……她被舅母觉得很碍眼吗?”威廉开口问道:“她已经没办法再待在那个有舅母的家了吗?”
“不是,她已经好几次要艾玛去卖贝类,这种事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没有回去是因为那个孩子遭遇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那个男人的马车,突然出现在有气无力、提着空桶子走在附近街上的艾玛面前。
可能是快要过头了所以急忙停住,从马车里走下了一个人。
一个有如漆黑影子般的男人,如同一座小山耸立的男人,一个有如恶魔化身的男人。
他不发一言地抓住少女艾玛的细瘦手臂,指节粗大的手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他可怕的脸靠了过来……像是在确认她的容貌如何,或许对方很在意她脸上被殴打过的痕迹吧?
隐藏在宽大帽檐下的丑陋嘴巴,满足地笑了一下。
没错,这个人就是人口贩子。
连幼小的艾玛都知道,她吓得全身打颤,想要抵抗逃走。但是男人的力气很大,速度也快。拦腰把她夹在腋下后,艾玛的手脚就浮在半空中了。这么一来,就算再怎么乱动、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被男人用黑色的斗篷盖住……被一件沾染了不知道是香烟还是酒精、闻起来有危险金属味道的衣服……蒙头盖住,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连手脚也动不了,根本没办法逃跑。就这么被当成行李,砰地一声丢到马车里。身体从斗篷里得以解脱时重重地摔了下来,脸和膝盖猛力地碰撞在地板上,据说当时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拚命地跳起身来,当她打算从门口跑出去时,男人却好整以暇地守在那里,轻蔑地笑了一声,用靴子的鞋底踩住艾玛的肚子用力把她踢回去,让体重极轻的她滚到行李架的另一端。狠狈地撞在木头墙壁上的巨大冲击让她眼冒金星,整个人瘫软下来。可能是男人趁这个空档向车夫吩咐,马车以极快的速度驱驰了起来。
等到意识终于清醒的时候,从耳边传来啜泣的声音。
昏暗的马车里还有好几个被囚禁的女孩子。有些长得比较悦目的女孩子可能是因为抵抗而被痛揍过吧,嘴角肿得很厉害;也有一面啃着已经咬烂的指甲,一面以愤世嫉俗的眼光朝这边注视的女孩;也有女孩无言地抚摸着看似捆绑造成的红肿部位。
艾玛知道有专抓女孩子的人口贩子的存在。把她们像迷路的家畜一样集中在一起,用马车不知道载到什么地方,然后这些女孩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舅父的妻子就算心眼再坏、态度再凶,但如果能继续待在那个家总比现在的处境要好上不知几百倍,一想到这里,艾玛第一次觉得愧疚。如果找贝壳的时候能再更努力一点就好了,那个时候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那个孩子是这么说的哟……
看到威廉脸色大变,不发一语,阿尔连忙改变音调说声抱歉,然后换了个姿势,伸出手来,重新添满咖啡。
“不过,没发生什么事,那孩子顺利地逃出来了。她趁着抓走她的人和人口贩子讲价钱讲到一半时抓到空档。
威廉像是稍微安心似地放松脸部肌肉,怀着感谢的心情眨眨眼,但脸色还是很难看,像是为了抑止住胃里的翻腾而紧咬住嘴唇。
“嗯,总之她是逃过最糟糕的情况了。”阿尔继续说:”当然,后来也遇到各种困难。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只穿着身上那套衣服就被赶出来了。一个人孤伶伶地来到连左右也搞不清楚、有如伦敦的垃圾场这样的地方,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向人乞讨、敲人家的后门、为了找到看起来亲切的人,拚命撒娇示好……大概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事吧?累了就睡在路上、饿了也只有剩饭吃。与其说像个人,不如说过得像只野猫。”
“…………”
“那孩子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不光只有艾玛。
在首都伦敦或是整个大英帝国里,这样的孩子可说是不计其数,简直多如天上繁星。孤儿或流浪儿一点也不稀奇。
因为生活极苦而抛弃孩子,或是很早就逼他们离开家自谋生路的比例极高,也有因为欠下庞大债务、最后被抓到债务者拘留所,因此他(或她)所必须扶养的幼小孩子,只能全部流落街头的情形。
虽然富人接济穷者是那个时代的习惯,但就算偶尔兴之所至地帮助了几个人,终究还是杯水车薪。因为需要帮助的人实在很多,比这些援助要多太多了。
即使如此……
不论是再不幸的孩子,每个人还是拚命地想要活下去。
熬不下去的、无法为了活下去而继续努力的,就只能不为人知的默默死去,化为泰晤士河的泥巴。
艾玛并没有放弃。只要能够勉强活下来,那么就要偷笑了。
对年幼的艾玛来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人能施舍自己一个面包或是一杯汤。
只要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就可以撑一天……不,可以撑上三天。
愿意施舍的大多是在地下室工作的人们,而且几乎都是女性。身分高贵的人一辈子也无法体会的辛苦和困难,她们可是了若指掌。自己如何从最谷底的境遇拚命爬起来的回忆,可能还记忆犹新吧?虽然她们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很少,但只要遇到处境比自己还可怜的人,就会把自己手边仅有的几样东西分一些给他们。
所以一样是请求施舍,就算对方再怎么亲切,也不能老是拜托同一个人,也不能拿得太多。因为出现得太过频繁只会加重对方的负担,这样是不行的。所以,必须找到很多这样的人……必须在每个地方都要找到才行,必须不断开拓新人选才行。
不知道在敲了几次门之后,直觉也就这么培养出来了。连野猫都能舒服地睡个午觉的宅邸,通常对流浪儿也很亲切。会拿扫除后的脏水泼在瘦拘身上,非得把它赶远才甘心的家庭,就算看起来再有钱,敲门也只是浪费时间。打扫虽然确实,但可以放任沟渠里的杂草或三色堇等小花生长的家庭才是值得拜访的对象。
拜访了一家又一家,接受了很多陌生人的好心。
也曾经在人家准备隔天的早餐时拿走一些食物。
就算那些堆积如山的超美味面包少了一、两个,那家的太太应该也不会发现吧?因为她如果再胖下去,就算借助束腰的力量恐怕也穿不下心爱的洋装了。最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很想节制自己。为了特地为我做了这些东西的人们,只咬了一口尝味道,然后……虽然非常好吃但是很抱歉,如果全吃下去了,我一定会发胖的!于是便扔掉了……如果只是撤掉了,那么下面的人还可以分得到,最可惜的是觉得好玩而拿来喂鸽子!就算从这种主人的厨房把东西偷走,仆役们也不会多么心疼。
也曾遇过这样的女仆,看着专心地大快朵颐并一边道谢的艾玛,不知道是看到过去的自还是想起故乡的弟妹,要她别道谢,安静吃东西就好,因为边说边吃会噎到。一边斥责她一边替她担心,还不时拭去眼角的泪水。
这里很安全,你就在这儿睡一晚吧!也曾遇过让她睡在厨房角落的好心人。
也曾遇过看到艾玛到处是破洞的衣服,默默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然后紧紧抱住她的人。甚至也碰过对她说……看到你就想到我死去的孩子,然后边唱着摇篮曲边静静流泪的年迈妇人。
也曾遇到不过稍长自己几岁的少女,告诉自己可以收集花朵作成小花束,然后卖给经过的男士。
花朵可以插在绅士们的领子上,也可以送给他的求婚对象,绅士们看到这个未曾谋面的可怜的小小卖花女,总是对她很亲切,也不吝给她笑容,所以艾玛也会接近绅士。
同为卖花女,比自己资深的年长少女曾经向她提出忠告,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只要是男人都很危险,所以最好不要接近他们,虽然艾玛也曾谨守这个教诲。
但是母亲生前曾告诉她,上流社会的人们就像天使一样。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做出不好的事情。
艾玛以母亲告诉她的印象,看着走在伦敦街头的绅士与淑女。对他们就像对教会的天使雕像,总是怀着一股赞美之情与敬意和憧憬。
天使不时会降落凡间,有时看到我们的苦境也会伸出援助的手。
但是,拥有翅膀的天使们不会老是待在地上。因为这里不是他们居住的地方,他们是天上的生物,而且生活在一整年开着美丽花朵的神之庭园,飘着纯白云朵的世界。
“她好像曾经在柯芬园一带卖过花,据说卖了一阵子之后,有一次遇到一个贫穷的妇人,结果很受到对方的疼爱。”
阿尔继续说。
“艾玛不但长得很漂亮,而且只要和她一交谈,就会马上发现她既聪明,个性又老实。
那位妇人据说喜欢园艺,但是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听使唤。庭院的工作有不少都是重劳力工作。要搬土、要拿喷壶浇花,还要把大量的树苗到处搬来搬去,因此她很想要一个助手。
所以,有事的时候就叫艾玛过来替自己工作。到了冬天,寒冷的天气让环境变得更恶劣。艾玛到底睡在什么地方呢?反正不会是什么像样的地方,妇人想到这点,大概也觉得她很可怜,但是妇人的经济情况并不允许她请人,因为家里就连让女佣住进来的空间也没有。后来那位妇人可能得了风湿,身体状况恶化了。在医生的建议下,决定搬到乡下的亲戚家,于是拜托教区的牧师照顾艾玛。妇人大概是和牧师说‘这是个好孩子,请您尽可能费心照顾她’之类的。
所以,艾玛之后就在牧师家学习做些杂务之类的工作,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吸引凯莉的注意。”
那是和读书会的工作人员亚格妮丝·佳兰德讨论完下次众会的主题后,在回家的路上发生的事。
凯莉·史东纳看到一个在牧师公馆的庭院里工作的孩子。不知道是在捡石头还是除草,穿着破烂的衣服,缩着身体专注地投入工作。因为那孩子面向阳光刺眼的那边,一开始还无法分辨是男是女,凝神仔细一看,才发现对方好像把一头长发编成两条辫子。
是个女孩,凯莉心想。那么瘦小的女孩子在这么强烈的阳光之下……真是可怜。
“……听说你把琼斯家的工作辞掉了?”
听亚格妮丝这么一问,凯莉才回过神来。
“是啊,因为接下来的孩子还小,我暂时好像还派不上用场。而且我年纪也大了,所以才决定让自己轻松一点。”
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脚步。凯莉的目光还是不时瞥向那个正在工作的孩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那仔细卷上来的过长衣袖,为了不让袖子掉下来,还特地用绳子绑起来,就算妨碍到工作,但还是有那么多人只在袖子掉下来的时候才得过且过地往上拉,因此她的小创意引起凯莉的注意。这个孩子接着稍微抬起脸,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容貌更让她留下深刻印象。那双大得有些过头的榛色双瞳,闪着聪慧的神采。微微蹙起的眉型,像是在说明她已遍尝人世间的辛酸。到处沾染着泥巴的脸颊,正是她专注于工作的最佳证明。凯莉突然胸口一紧。
适当地回应着对方的话,等到闲聊终于告一段落后,凯莉开口询问:
“我说啊,那个孩子是什么人啊?”
“咦,你说什么?哪个孩子?啊啊……”亚格妮丝追随着凯莉的视线,这才明白。”艾玛!你过来一下。”
听人这么一叫,那个孩子猛然抬起脸来。
“你来这里一下。”
被人呼唤的孩子站了起来,掸去身上的泥巴,诚惶诚恐地一步步走来,一脸讶异。
“她叫艾玛。居无定所、一直以来都是睡在街上,因为有人问我能不能给她点工作,所以牧师才要她做点简单的工作。”
“这样啊……”
凯莉看着艾玛,艾玛也看着凯莉。
“看起来很聪明呢!”
凯莉微笑着。
“对了,我老早就想要找一个女仆了。你……叫做艾玛是吧?你要不要来我家工作?”
“等一下,凯莉,你是在开玩笑吧?”亚格妮丝连忙开口。“我对这个孩子可说是一无所知哟!不知道她有没有当女仆的经验。”
“太棒了,”凯莉挤出个笑脸。“我从以前就有这个念头了,想试试看教育的力量能做到什么地步。”
凯莉蹲在艾玛身边,像是说悄悄话似的说:
“虽然不能付你很多薪水,但是你需要的东西我全部都会提供。怎么样,这样可以吗。要不要来我这里?”
艾玛目不转晴地回看着凯莉。
虽然她看起来很沉稳,甚至会让人觉得她很大胆也说不定……但是那副不轻易打开心防,一派冷静地观察一个人的样子……反而叫凯莉中意。
看起来像是个很有毅力的孩子。
只要耐心教她,或许能让她学到很多东西。
艾玛超龄的老成面孔皱起眉头,慢条断理地想了一下,不久就轻轻地点点头。
“好的,夫人。”
“那就这么说定啰!”
“真是的!”亚格妮丝手扠着腰,看起很生气。“别人的忠告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可不管哟!”
“事情进行得比凯莉预料中顺利。”阿尔耸了耸肩。
“……对双方都是吧,如果家里有个喜欢顺手牵羊的不良少女,凯莉大概晚上也会睡不安稳吧?而艾玛也有自己的顾虑,搞不好这个外表看来高贵的夫人,其实是个把少女推人火坑的吸血鬼呢!”
因为只是想试试教育的力量有多大,所以原本并没有全力以赴教导的打算。一开始只教她身为女仆最起码要会的事情,但是她的学习能力很强、一教就会,让凯莉愈教愈觉得有趣,于是愿意倾囊相授。不但教她读书写字,也教她朗读诗歌。
总而言之,一切都很顺利,真是幸运。
艾玛不但找到了睡觉的地方和工作,连指导家事、基本礼仪还有教导学问的老师也都有了。而凯莉除了得到认真可靠、工作勤快的女仆,也找到了能够像海绵一样吸收自己所有知识和经验的聪明孩子……值得一教的学生。也就是说,双方对彼此而言都是可以信赖、也不能不信任的对象,就是这么回事吧!”
威廉无言地点着头。
好像亲眼看见一样。
脑海浮现凯莉·史东纳仔细地把家事的做法、说话方法、读书、写字、计算、用餐礼仪等所有事情教给有如一张白纸的艾玛的画面。
乐在其中,
这四个字从脑中浮现。
想必,不论对老师还是学生,都有如置身于梦中一般的幸福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家的气氛已经说明了一切。小梅利本街122号是一个很棒的家。小巧雅致,虽然绝对称不上奢华,但是却整理得井井有条,该有的什么也不缺,让人觉得很舒服。
虽然自己造访的次数有限,但是在那里的时候是如此舒适自在。
那个家已经不在了。
一想到这点,威廉就觉得心里好像开了个大洞。
转头望向窗外,太阳正慢慢降落在橘红色的云朵上。不由得发出声响从椅子上起身。
“你要回去了吗?”
阿尔的目光从帽檐下方的阴暗处透出。
“是的,我要再去老师家看一次,因为我想她应该已经回去了。”
威廉站了起来,取回脱下的帽子。
“这样啊……”
“谢谢你的咖啡,还有……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重要的事情。”
“别放在心上。”
阿尔还是坐着,并没有转过头来。
“我也是一时兴起啦……”
史蒂芬站在敞开的正面玄关看着这位已经站了很久的异国王子。他越过广阔的庭园望着远方。
“……哈基姆王子?”
一出声叫他,这位藩王的儿子呼地吐了一口气。
“她走了,亏我还那么认真地阻止她。”
“您是说那位女性吗?”
“她好像要准备出远门,所以我就说让我派脚程最快的大象送你去,结果被她婉拒了,没想到她的个性这么好强。”
“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史蒂芬面不改色地断言。“英国的女性都是非常谨慎守礼的。”
“印度的女性也很谨慎啊!该藏起来的地方都藏得好好的。怎么?因为太过谨慎所以不敢骑大象吗?为什么?”哈基姆板着睑说。
“威廉少爷他……”
“还没回来,虽然我一直跟她说要她和威廉好好谈谈,但是艾玛却等不及就走了。到底在想什么嘛,真是搞不懂这两个人。赶快见面,把人家迎娶进门,然后过着快乐的日子不就结了吗?我可是会送个二、三十头大象作为贺礼!”
“或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意外?你是说被牛挡在路中央过不去之类的吗。”(录注)
※录注:在哈基姆的故乡印度,牛是圣物,常常随意闲逛而导致挡道塞车,但不可以驱赶,只能慢慢等其离去。--录入者SaRaPhim
“我想应该不致于……”
回到小梅利本街122号的艾玛,脸不红气不喘地爬上了通往屋顶的长长楼梯。
差不多都已经准备好了,原本艾玛所拥有的东西就很少。作为凯莉的遗物所拿到的东西也不多。虽然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个旧得连把手都没有的旅行袋,但是要带的行李连旅行袋的一半都装不满。
坐在好好整修过一番的床上--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只要一离去就再也不能这么做了,想到这点,手上的动作大概又要停下了来,所以故意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把旅行袋放好后,只为了确认一件事。
那条一次也没有用过的蕾丝手帕,是不是还好好地放在那里。
艾玛发现,买的时候手帕上用熨斗烫过的痕迹到现在还在,根本还是全新的。
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做,到底要不要把它带走?
有了它在身上,说不定能在什么时候派得上用场。这条手帕,代表了某一段时期的梦想。梦想什么的,最好是把它忘了吧!因为泡沫可是很容易破掉的。如果一直这么执着下去,只是徒增痛苦。
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放弃威廉·琼斯,就把它留在这里吧!艾玛好几次动了这样的念头。如果找到它的人能用得很开心就好了。
但是……
还是舍不得放手,没办法把它丢掉。
我绝对不会对他心存依恋,但是请您允许让我偷偷地珍藏着它吧……神啊!
把手帕慎重地重新收在空荡荡的行李中央,艾玛盖上旅行袋。就算按照一般方式把盖子盖上,也没办法盖上金属扣环,一定要重新出点力,用敲的方式把盖子盖上。砰地发出好大一声。
好像把……不单只是旅行袋……而是将命运之门慎重地关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关上门。
用钥匙锁上。
把钥匙还给房东后,就算做了了结。
旅行袋一个、锦缎制的布包一个。在自己最好的外出服上添一件有些单薄的斗篷,走下通往道路的楼梯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自从告别有如野猫般的生活之后,几乎是在这里度过大半辈的人生的家,也要永别了。
这里曾经是我的栖身之所、工作的地方、学校和祈祷的场所。
保护着我、包围着我,让我长大成人的地方。
是我的家。
不论是下雨天、冻得发抖的日子、任何节庆和纪念日……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就是我的全部。
和严格但温柔的女主人一起,住在小梅利本街122号这个虽然狭小朴素但却很舒适的小房子……把自己训练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女仆……而且……也让自己长成一位成熟的女性。
现在要离开这个地方。
艾玛头也不回,只是静静地走了出去,就这么离开了。
如果这时她选了相反的方向……那么就可能和往这边跑来,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的威廉碰个正着……但是命运却选择让这两个人就差了这么一点点,终究还是渐行渐远。对此浑然不觉的艾玛,先到房东那儿交还钥匙,然后跳上行驶而过的载客马车,和一大群陌生人一起被载走了。
“到了!”
旁边的小女孩发现窗外的建筑物后,用手指着并高声的叫了出来。
“车站!”
因为太过兴奋,小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下车,手不小心撞到坐在窗边的艾玛放在膝盖上的手,身体也跟着马车的晃动不停摇晃。艾玛赶紧在她还没有跌倒前抱住她的身体。
“这么做太没家教了!”
看起来像是小女孩祖母的妇人低声斥责后,转身向艾玛道歉。
马车抵达车站前。每个人依序下车,各自往要去的方向移动,不久就淹没在人群之中。
王十字车站位于伦敦的中心地带,比位于摄政公园里的动物园正东方的尤斯顿车站还要更东边。这座车站的特征是为了采光而以大量玻璃排列出两个拱形窗,并在中央镶嵌了一座小巧的时钟塔,而它是在一八五二年启用的。虽然它的历史没有启用于一八三八年的帕丁顿车站悠久,但却是英格兰东北部和苏格兰--也就是连结英国本岛北部和首都伦敦的大北铁路的总站。
这个对土生土长的伦敦人而言是始发站,对外地人而言是终点站的车站,今天也涌进熙攘的人群,十分喧闹。放眼望去,里面挤得让所有人只能不分男女老幼、不分阶级地摩肩擦踵地共处一室,看在接受传统教育的老妇人眼里,想必是很碍眼吧!旅客与送行者、站务员与搬送行李的红帽子侍者、各行各业的人们。
露出等待神情久站的人群中,应该也包含了正在物色冤大头的扒手和骗子、还有等待命运不知道会为自己做出何种安排的失业者们吧……一身轻便看来已习惯旅行的商务人士、仆役们手上提的行李多到让人以为在搬家的豪门旅客,这些人都在同一个月台各据一方,等着搭同一班列车。
艾玛的身影出现在排在售票处前的队伍之中。队伍前进得很慢,排在艾玛这列最前面的秃头先生,好像提出了繁琐的要求,让窗口服务员感到很困扰,隔壁那队就快多了,甚至还有好几个人因为等不及就移到那边去了。
早知道就排那边。当这个念头出现后,艾玛随即露出苦笑。
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急事。
只能微微叹着气,两脚轮流踏步,把手上的行李换到另一手。等着等着,队伍总算动起来了。像是要弥补刚才落后的进度,队伍快速前进着,一下子就轮到艾玛了。
“请给我一张下一班到史卡伯勒的三等火车票,是成人票。”
“到了唐卡斯特你要改搭西北铁路,”作出机械性的答覆后,站务员一手拈着车票,却微微皱起眉头,翻了两、三页文件后,往从这个方向看不到的墙壁瞄了一眼,然后露出苦笑。
“很抱歉,二十八分发车的三等车厢已经客满了。下一班车是……嗯--十九点四十七分往约克的火车。”
“十九点吗……”
下一班车还要将近三个小时,而且还只到半路。到了约克应该都已经半夜了吧?这么晚了在陌生的地方下车只是给自己多添麻烦罢了。
“开往史卡伯勒的下一班车要等到明天早上了。”虽然站务员若无其事地说着,但是要在这么龙蛇混杂的车站里等上那么久的时间,实在难以想像。“等一下,二十八分的二等车厢还有空位……价钱只差了五、六先令,怎么样?”
二等……
听到这个想都没想过的奢侈建议,艾玛反射性地正要回答那怎么行,不必了。但是,如果不要的话,就得找个过夜的地方待到明天早上为止。这么一来一定更浪费钱……艾玛的背后,又开始排起队伍。不赶快决定的话,会妨碍到别人。
“那就这样吧。”
“好的。”
正打算通过验票口时,有位绅士让自己先过。负责验票的人员告诉自己该到哪里搭车,艾玛也顺利通过。在天花板呈巨蛋形状的车站里,一片喧闹声中,艾玛在这班应该可以带自己回到北方故乡的列车上找寻着座位。
--上次搭火车是在……
艾玛想起来了。
--在维多利亚车站,那次是和他一起搭车的。
站务员进行着工作上的联系,参杂着卖橘子小贩的吆喝声。
--那个时候也是搭二等车。
因为没有其他人过来,宽敞的包厢一直只有两个人。
那个人的金发,透着闪亮的阳光…
那天的天气真好。
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天气……
现在,这里的阳光照不进来。拥挤的月台上男女老幼都有,各自正在体验着人生中的一幕。
不常坐火车而担心出事的母亲,其实在意的是女儿就要离开伦敦。而女儿用有些尖锐的声音说我没问题的,别替我担心。然后催促老母亲离开,不希望她为自己担心,因为自己的人生,她想要自己好好的过。
身分只配坐在三等车厢的仆役们,因为待会儿就得和坐在头等车厢的老主人分开,所以在这之前必须先替主人进行各种服务,围巾在这里、烟叶在这里、您要的饮料在这里,等到了下一站后,我会过来听候差遗,在这之前请您先将就一下吧!
孩子们蹲在地板上用粉笔画着火车。这里是米德兰铁路、这边是大北铁路等,比赛谁懂得比较多。但不久之后就行人来骂着小鬼,别在这里涂鸦!
“对不起,请让路!”的声音响起,有人推着大型行李通过。
和人群、行李还有人生交会,擦身而过。
我到底该往那里去好呢?比对着车票和车辆编号而感到迷惑的艾玛,突然听到有人说:
“麻烦你去帮我看一下。”
一张小纸片伸到面前。
艾玛不解地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个编著一头优雅黑发,配上一顶漂亮帽子的贵妇人。
“果然是号码错了吧?现在应该还来得及,赶快去帮我换吧……”
因为没反应,应该很快就发现认错人了吧?往这边一看后,贵妇人也哎呀一声,一抹红晕迅速染红脸颊。
“夫人!”一个戴着和艾玛类似的帽子,看起来也像个女仆的女孩,推开重重的人墙跑了过来。“非常抱歉,已经没办法了。因为那边也非常拥挤!”
“不好意思,”贵妇人向艾玛微笑、道歉。“我认错人了,因为背影看起来很像。”
“没关系。”
轻轻点头示意后错身而过。背影?嗄,您把那个人误认成我啦?艾玛听到别家的女仆这么提出抗议。但是您把那么漂亮的人误认为我,总觉得有点开心!
威廉在站前广场上从马车飞奔而下。
因为小梅利本街的家已经空无一人,无奈之下只好回到汉普斯德的家,才知道原来艾玛来过。还没听完哈基姆的话,又匆匆忙忙的跑出门。一下子向左、一下又向右地穿梭在毫无秩序可言,穿流不息的人群中,拚命朝车站前进。虽然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但就是举步维艰。
又有一台大型马车停了下来,从里面哗啦哗啦地吐出大量乘客,堵住前面的路。
啊啊,又被人群挡住了。
拜托,请让一让!请让我过去吧!
但是,不论威廉急得如何跺脚,从载客马车里下来的人实在太多,老年人和带着小孩的乘客动作又慢,再加上有些人是第一次看到车站,忍不住停下脚步,感动地发出赞叹之声,就更拖延让路的时间了。当他在无可奈何之下,正打算绕路用跑的时候。
路被挡住了。一个脸上不知是被煤炭还是泥巴弄得脏兮兮的小女孩,露出齿缝很大的牙齿抬头看着威廉微笑,向他伸出了什么东西。
“买朵花吧,一朵只要一便士。”
“抱歉,我在赶时问。”
即使如此威廉还是不会板起脸孔,也不会突然用力把人推开,总是尽可能保持亲切的声音,这就是威廉最大的温柔之处。因为他的内心其实正大叫着:“快点给我闪开,别挡路!”
“不好意思,很抱歉,你能不能让我过去呢?”
或许从他脸上看到了坚决。
“啧,那你就下次再买吧,小气鬼~!”
女孩向威廉扮了个鬼脸,说完之后让他通过。
当跑进车站,汹涌的人潮让自己头昏眼花的时候,威廉才猛然想起。
卖花女,那个孩子在卖花。
她卖的到底是什么花呀?刚才完全没注意。
……艾玛也做过同样的事。
在路边卖花维生。
刚从阿尔这个男人口中听到的话,现在才再度想起,但是已经太迟了。
那个孩子,就像十几年前的艾玛吧?不,或许根本就是艾玛。
过于焦躁混乱的威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少女时代的艾玛卖着花,悲伤地看着自己的模样。
如果刚刚有买花就好了。才一便士,就算再怎么急,也不可能连稍微停下来把钱掏出来向她买花的时间都拨不出来。
这时,艾玛好不容易终于找到车票上记载的车厢,打算上车。
“……呃……”
一个穿着破烂长袍的小女孩,战战兢兢地发着抖,向她开口。
一手提着篮子,艾玛马上了解她是个卖花女,而且还是个新手。年纪太小,太内向也太容易胆怯,连句像样的推销词都说不出来。
即使这样,
是不是有人要她一定要把这整篮的花卖完,如果没卖完就不准回家,所以她才会被逼到车站来卖花呢?
哭得红肿的双眼,再清楚不过的说明这个孩子的处境。
“……多少钱?”
“一……一便士。”
“那么,请给我一朵。”
听艾玛这么一说,这张怯生生,好像一副马上要落荒而逃的少女脸上,隐约地出现了一抹红晕,干裂的嘴唇好像不习惯似地咧开一笑,看起来像是宽了心。
然后,少女把花篮迎向有阳光的那一面,仔细地选花。
抱歉,我只能买一朵噢……
把硬币递过去拿花回来时,艾玛紧握了少女的手一下。
……你也要加油!
艾玛向开心的少女挥挥手,搭上了火车。把行李放在架子上,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个包厢只有艾玛一个人,不愧是二等车厢,既豪华也很干净,可以闻到一股清洁的味道。
不对,这股香味是……
凝视着买来的花。
……铃兰……
艾玛想起了那株不知道被谁的鞋子践踏的草。真的只要再等一下就能顺利开花,却这么无辜地被夺走生命。那朵在那座再也同不去的怀念庭院里,悄悄萌芽又散去的花。
但是,同样的花却在这里。
在这里盛开着。
还活得好好的。
铃兰,又名君影草--怀念着远方故人的花。
铃声响起。
是发车的铃声。
警笛鸣过之后,火车开始奔驰。
火车在飞。
嘎咻嘎咻的声音高声响起,滚烫的蒸气和煤炭的黑烟拚命吐着,这辆走在十九世纪末文明的尖端,高速大量的输送机械出发了。载着众多的乘客、物品及思绪一路往北驶去。这两条看起来似乎长到可以无止境地延伸下去的银色铁轨……火车在轨道上留下重重的声响。
拖着一辆又一辆被连结的客车和货车,陆续离开车站,渐渐远离。
等到车辆的尾端已成了一个小点时,送行的人们和卖东西的小贩们已经几乎都离开门台了。明明不久之前还那么拥挤混杂,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了。
和人潮的方向背道而驰,跑得气喘叮吁的威廉,终于来到这个杀风景的月台。
什么都没有。
不,不能说什么都没有。
忙着用手比出确认安全的信号的站务员们、捡拾着垃圾的人们、搬送着行李的人们,威廉所看到的只有这些人,而那个他最想见到,也满心以为来了就可以见到的人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直到刚才还容纳了那么大的铁块的空间现在是一片空荡,只剩明亮的阳光不断地从巨蛋型的天花板倾泄下来。
“啊啊……”
一股虚脱和失落向威廉袭来,让他的膝盖几乎要不支倒地了。
威廉一手压着胸口,觉得呼吸困难。因为拚了命似地跑了那么远的距离,心脏轰隆轰隆地跳着,好像随时都会坏掉。但是,还是没能赶上,还是还不及。只要再快一点、再快那么一点点就可以了,如果再努力一点。
如果能在她离开这双手之前,抓住她就好了。
“……先生……”
传来一阵有如蚊子叫的声音。
威廉回头一看,是卖花女。
虽然威廉不知道,但这个卖花的少女,和刚才把花卖给艾玛的少女是同一个人。有了刚才成功的例子作鼓励,这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开口兜售,接下来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呃,花……请买朵花……”
少女说到一半,就因为吃惊而中断了好不容易启口的推销说辞。
因为这个清秀、气派十足、个子又高、一身上流阶级装扮的绅士,突然朝自己伸出手来,而且还蹲了下来。穿着崭新笔挺的裤子,却好像快要屈膝倒在月台上了。
看在卖花少女的眼里,觉得这个成年男子好像快要倒在自己身上了。因为担心他会突然殴打自己或做出其他事情,她不由得退了几步。
没被他捉住,也没有被打。
仔细一看,绅士把硬币掏出来了。
拼了命似地,脸上几乎出现像是哀求的表情。
“可以给我花吗?”
他开口了。
少女连忙点点头,把递过来的钱币收起来,抽出一朵花拿在手里,提心吊胆地伸出去,突然感觉好像什么东西掉在手上,又烫又湿。
一抬起脸,发现绅士那对几乎变成金色的碧绿眼睛正湿润地闪着光芒。
凝视着花。
正在哭泣。
明明是个大人,少女心想。而且是个男人,好奇怪喔……
以前都不知道。。
原来上流阶级的绅士也是会哭泣的。原来他们也会有痛苦、伤心到忍不住在像我这种孩子面前哭泣的时候。
原本以为上流阶级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因为上流阶级的人们都是天使,天使是不会有烦恼、悲伤、痛苦的。
原来,就算是天使,也是会觉得痛的啊……
因为觉得他的样子非常可怜,
“请您不要哭,先生;”
少女这么说了。
诚心诚意地。
觉得这个人已经一点也不可怕了,所以可以很镇定地和他说话。
“不用担心,您有了这朵花以后,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不用担心……?”
“因为,钤兰的花语就是‘幸福会回到你身边’的意思呀!”
一瞬间有某样东西回到了绅士的金色双眸,少女清楚地看到。
绿色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眨着,他的活力和精神也恢复了。
是呀,
不用担心。
不要放弃,又不是已经毫无希望了,难道自己要先绝望吗?
幸福一定会回来的,回到这双手中。
这副胸膛。
原本空荡荡、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心,现在点燃了一盏希望之灯。这些她都看到了。
艾玛仍然保持沉默,垂着眼帘只是望着手上的小花。
这时,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原来是包厢的外门被打开了,不知是谁一口大气也不敢吐地进来了。
一瞬间,还以为是威廉进来了。
站在那里的当然不是他。而是刚才那个被人误认为艾玛,稍微抱怨了几句的某家女仆。
“啊,你好!”她开口了。“刚才真是非常抱歉,我们家的夫人是个非常好的人,就是个性有点迷糊。”
“你好。”艾玛静静地回礼。
“哇,好漂亮的花,这是钤兰吗?”
个性似乎很爽朗,活泼又多话。
“真好耶,是铃兰呢!你知道吗?听说如果今天收到别人送的铃兰,收到的人一定会得到幸福!”
“幸福?”
“因为,从今天开始是五月吧,今天是五月一号呀!”
新的月分。
圣母月。
说不定……艾玛心想。说不定,我又会遇到什么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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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终——
[ 本帖最后由 saraphim 于 2008-4-19 18:43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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