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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5 Two different worlds/第五话 两个世界
Story 5 Two different worlds/第五话
两个世界
累积了一整个漫长苦闷的冬季,四月的雨把覆满尘土的石块彻底的冲洗干净。当青草在泰晤士河的河堤内冒出新芽时,伦敦已是一副花团锦簇的摸样。
除了各种五颜六色的花草点缀着家家户户的窗边、店铺、街角,受到明亮的阳光与和风的鼓舞,沉浸在春天气息里的少女们,也各自精心装扮起来后开始外出。
纵使是维多利亚王朝那种尽可能把肌肤裸露的程度减少到最小的保守服装,但也不可能连呼应愉悦心情的明亮色泽与风格都受到限制。光是把用来包覆千金小姐们没做过坏事也没劳动过的粉嫩小手的手套材质,从快要使皮肤窒息的小羊皮换成轻柔的丝缎或透明的蕾丝,就能有解放的感觉。
虽说不必和上流阶级一样,在穿着上严守诸多限制,但是春天的气息也降临在这群帮佣的女仆们身上。在琼斯家广大的宅邸内做着粗重工作的女孩们,仿佛受到隐形妖精的鼓舞,动作和说话的神情都显得快活快了。
“我说啊,刚才来的那个印度客人。”
一边仔细擦着数不清的玻璃当中的一扇,一个女仆开口说道:
“你们不觉得他长得挺可爱的吗?”
“有吗?”在一旁也正擦着玻璃的女仆这么回答:“我对他这型的没什么兴趣,你不觉得很恶心吗?而且我觉得他这个人好怪。”
“会吗?”
“怪透了!连他带来的那群女人也很奇怪,一群来路不明的家伙。”
“啊!你说的是那群近乎全棵,而且打扮得很像奴隶的女郎!”
听到这,这群平常衣着受到严格要求,与裸体相差甚远的女孩们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对看。
然而……
“可是我觉得很好看耶!”其中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不经意吐露出自己的本意,随后马上引来周围其他女孩的嗤之以鼻。“那群女孩。我觉得她们看起来好像随时都很开心的样子,好羡慕喔!”
就算同样身处必须听唤于人的身份,彼此的差异也实在太大了。一边是奔放又重视享乐的印度,一边是要求禁欲和墨守陈规的英国维多利亚王朝,两者的观念可说是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
到底哪一边的人比较幸福,这就不是旁人可以知道的事了。
“那你去当哈基姆王子的侍女好了!”
“去呀去呀!只要去拜托他雇佣你不就得了,我想他一定会马上答应你。”
“那你就可以穿上那种见不得人的薄纱衣服,反正爱美不怕流鼻水!”
“这个嘛……”受到强烈的反感与排斥,就连天真烂漫的她也发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别这样嘛!反应这么激烈……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只要是贵族,可都流着蓝色的血液呢!”
“而且他还是东方人!”
“如果要我选他,我倒觉得威廉少爷要比他好多了。”
“你居然敢说什么好多了……”
“好了,你们别再逗嘴了!”
负责孩童房间的泰瑞莎·哈米尔顿,啪啪地拍了拍手制止。
“动手别动口!不到休息时间是不可以讲话的!”
女孩齐声不情愿的回答知道了,然后继续工作。
“最近的年轻女孩真是不像话。”泰瑞莎手擦腰,怒气冲冲的说:“当我以前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要是女佣敢在工作的时候聊天,马鞭可是毫不留情的就飞过来呢……”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正后方通过,扬起的风把她的洋装裙摆整个吹了起来。包在内裤里的巨臀露出了大半。虽然这副窘状并没有被人看到,泰瑞莎还是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压住裙子,蹲了下来。
听到了不寻常的骚动,女孩们不自觉的放下手边工作,转过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那……那是什么?刚才的……”
“是哈基姆王子吧?”
“他坐的那个东西是车子吗?”
“有马吗?我觉得好像没有看过那种东西耶……”
“哎……哎唷!”泰瑞莎·哈米尔顿因为羞耻与混乱而变得满面通红。不会吧!到底今天穿的内裤是不是够干净?是不是被那些身份卑微的女仆们看光了,自己该不该找个地洞钻进去?
叭叭叭叭叭!嘟嘎嘎嘎嘎嘎!
没办法顺利转弯,车身摇摇晃晃的撞了上去,在壁纸和墙板上刻下累累伤痕后,汽车终于驶过了走廊。这群只在下半身缠了条布,看在这个时代的伦敦人眼里根本和裸体没什么两样的黑皮肤女郎,或坐或站,塞满了姑且不论那究竟是座位还是地板或是引擎盖的部分。
哈基姆·亚达瓦利让其中一个女郎操作方向盘,自己像是站在大型邮轮甲板前方的船长,直挺挺地站着,脸上露出非常满足的笑容。
汽车在各处横冲直撞,到了高度落差很大的地方也依然继续前进,女郎们从车上跳下,把所经之处的每一道门打开,好让车子长驱直入。
目的地是好友的书房。
在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震动,又听到了奇怪的轰隆声之后,威廉抬起头来。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当他正打算起身,看是要赶快逃出去还是躲在桌子底下时,那个庞然大物正好朝正前方冲来,在他的面前紧急煞车。
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因为车子还是震动个不停,而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正使劲地不断吐出烟雾。
“嗨!”
这位异国王子看起来心情好到极点。
“你快来看看,我最近到手的好东西!”
“你这次又有什么惊人之举……咳咳!”抱着头弯下身的威廉,把手中的羽毛笔给折断了。“那玩意,你到底用什么方法把它搬上来的……?”
“这个新玩具很有趣吧!不用马来拉也可以动。”
“咳!这是汽车,玩具哪能跑得动!”威廉拚命忍耐着回答。“算我求你,赶快出去吧!眼睛也顺便睁亮点,你看我都呼吸困难了,呜……咳咳咳!”
“威廉,你也来!上车吧!”
女郎们拉住穿了衬衫的手臂,准备把他拖上车。
“咦?”
“我们让这台玩具跑跑嘛!你也一起来!”
又来了……大象的恶梦又要重演。为什么要把我拖下水?
但是,要是放着不管,难保这个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基于责任问题,基本上不和他去是不行的。
虽然这么说。
但也不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反正,刚好对这些不论怎么做也永远做不完,而且千篇一律的文件审核工作感到厌烦。明亮的窗外是一片盎然春意,像是在叫着快啊!快啊!快来玩啊!自己却背对着这大好美景。
除非对方近乎强迫式的邀请,否则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冒险……威廉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此时--
凯莉·史东纳夫人在122号的房子里替表上发条,这是她每天的例行之事。每天都要替亡夫道格爱用的怀表,确实地转上十五圈发条。因为长年下来,这已经固定成为每天早上醒来马上要做的事情了。
虽然感受到小小齿轮微弱的抵抗感,但只要以指腹夹住旋转螺丝,机械就会滴答滴答地走,忠实而准确地报时。每一次的鼓动……和心脏的运作方式……以这种非常接近的形式,不断地动着。
一次也没有停过。
也不曾故障。
手上的机械耐性极佳地运作着,却不是活的。终究只是个无机质、不具心灵思想的装置。只要不上发条就走不了了吧?要是停了一段时间不再替它上发条,也只不过是不动了而已。虽然这并不是真正的死亡,但感觉上如果这只表在某天突然就不动了,那么对我来说,丈夫才是真正的死了。
……愚不可及。
凯莉笑了。
他老早就死了,任凭谁来看,都知道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就算这是亡夫留下的遗物,也半点关系全无。
认真追究起来,替这只表上发条的次数从他死后才明显增加。他已经不用这只表很久了,与其说是道格的表,还不如说是我的表。
如果我不上发条,它就会悄然停止。
我的表……
感觉到视线投射过来而抬起头,寡言的女仆端着像是装了早餐的容器,站在一旁静静等候着。
“你做了早餐啊?”
“是的。”
凯莉把脸一沉。“我明明说过我不要……”
嫌恶的挥手表示不要后,女仆却一反平日的不肯顺从。
“请吃点什么,就算只吃一口也好。”
“我肚子不饿。”
虽然板着脸这么说,但凯莉也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和撒娇使性子的小孩简直没什么两样,还是先敷衍她,免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好,我吃。你把东西搁在那里就好,等一下……我说不定会想吃。”
女仆听话地把东西放下。
看得出来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全是凯莉不想听的、含有说教意味的话。
把脸转过去,街外满是明亮的阳光,女仆精心照料各种花卉都已经含苞待放。隐藏在庭院深处的耀眼春光,让凯莉将眼皮半阖上。
“对了。”
叹气的时候刚好想到。
“艾玛,有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要请你帮我跑一下腿。”
车子发动不了。
汽车就这么停在路中央、朝着错误的方向,然后就再也发不动了了。如果对象是心情欠佳的马儿,要嘛给它红萝卜,要嘛给它一顿好打,通常就能继续前进。
“唉,这样我也没办法了。”偶然经过的工匠,把头伸进打开的引擎盖,看过之后发出了叹息。“这样是动不了了,琼斯少爷。”
“故障了吗?”威廉问。
“不是的,只是没燃料了。就像烈日下的瘦牛,干瘪瘪的乳房一滴奶也挤不出来,你们的油箱也一滴油都没啦!”
威廉不由得仰天长叹。
“燃料是什么?”哈基姆不解地说:“还是新车呢!我才刚买的,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坏掉吧?”
付钱买了车,就这么直接从店家开走,也没先把油加满就直接上路,威廉可以想像得出这副情景。
“我告诉你,为了让内燃机发动,必须燃烧什么东西。就像暖炉,如果木材烧完了火不就熄了?”
原本打算仔细的一一作说明,但是看到哈基姆的目光不知道已飘向何处,因此作罢。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亲切的工匠,边擦拭被机油弄脏的手腕边问:“我想只要加满燃料就可以发动了,但这附近好像买不到吧?”
“只能找个人把燃料带过来了……但是,不巧我身上没带钱,因为临时赶着出门。”
“这样啊……那就先拦辆马车什么的让您代步。”
“说的也是。不好意思,如果能先帮我垫付一下,事后必有谢礼。”
“喂!威廉。”
一点责任感也没有的哈基姆突然喊道:
“那里是什么地方?从刚才就一直看到有人进去。”
“嗯?”
他手指的方向,是位于新牛津和博物馆路交界处的巨大建筑物。
“喔,那是穆迪斯的店。”
“妙迪……什么?”
“查尔斯·爱德华·穆迪斯。他的脑子很好,是第一个靠着‘精选文库’赚了很多钱的老先生。那间是新馆,是一间有将近百万本藏书的租书店。”
“我们去看看吧!”
“喂!”
“你看有那么多人被吸引进去,所以一定很有趣。这种地方再适合打发时间不过了!”
威廉一边慌忙地追赶着已快步走去的哈基姆,一边回望着汽车与那群被留在原地的印度女郎。
不为所动的女郎们,有的摊在不会动的汽车上,或者作势要抓飞来的蝴蝶,不然就是拿着磨刀修指甲,甚至还有人抓着那位亲切工匠的手腕对他抛媚眼。
看这个样子,不去管她们应该也不要紧吧……
“抱歉!可以的话,就麻烦你安排了。”
总之,先去追哈基姆那个笨蛋吧!
即使是正值书籍文化与大众文艺成熟期的英国伦敦,书本也还是非常昂贵而且珍贵的一种存在。一本分上、中、下册的小说要价半基尼,相当于一个工人的周薪。除了少部分的文艺爱好者和有钱阶级,书基本上不是用买的,而是用借的。
就算只是租书,价格也绝对称不上便宜。但是穆迪斯的店推出了一个制度--只要缴交一基尼的年费,就可以一次借一本书,而且租借的次数不限。店里的生意因此非常兴隆。
之所以能提供这种压倒性的低价让人租书,秘诀在于大量进货、大量出租的制度。面对一次购买几百本书的穆迪斯,出版社当然不能不另眼看待,以破天荒的低价完成交易。此外,在杂志《观察家》等当时受欢迎的杂志上登广告,也带来很好的效果。只要一看穆迪斯的广告,不论是现在的流行趋势、受欢迎的书,或者本周推荐,全都一目了然。也就是说,只要是穆迪靳推荐的书就会大卖;相反地,如果不是就乏人问津。
而且正如”精选文库”其名,这里只提供让人带回家也放心、老少咸宜、适合阖家阅读的健康读物。关于这点也广受好评,因为在那个严格、禁欲又在意他人眼光的年代,每个人都很怕自己或家人一个不小心读到那种伤风败俗的书籍。
开幕于一八六○年底的新馆一楼,是个面积和高度都让人瞠目结舌,有如巨型水坝的大厅。这个房间中央有个巨大的半圆形柜台,依照会员姓名的第一个英文字母分为四区并排着,同时处理租书、还书的手续。
其他还有书籍贩卖部、郊区配送部、输出部,和伦敦·书籍·社会专区也都住一楼。最后一项,仅限住在伦敦附近的人才可以加入会员,虽然年费比一般的会员多了一倍,要二基尼,但是一个星期可以借三本,而且只要提出申请单,还提供在两、三个小时内以专用马车把指定书籍送到家的服务,实在是很省心又方便。
地下室还有被称为地窖(Catacombe)的巨大藏书库,二楼还有由专人负责破损书籍的修缮部。基本上,只要把这栋大楼想成现在的图书馆大致就没错了。
艾玛一手拿着女主人交给她的清单,仔细检视著书架上的书。这里的书多到让人把头抬到下颚都会痛的高度,望过去还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书。可以闻到皮革和布,还有用来装订的纸等各种素材的味道。
艾玛心想,这个世界的书实在多到读不完,而且每年……不,是每天都有新书出版。
要读完一本书就已经很不容易,而且每一本书都是由某一个人写出来的。
书有好几万本,也就是说人也有好几万人。
应该没有人可以了解所有书籍的内容吧?要把这里的书全部都看完,应该也不可能办得到吧?
假使真的有那么一本书,让你找到了,并且成为自己最喜欢的书;但是只要这本书没有拿到手,或者一开始就连有这本书的存在都不知道,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不知你觉间,就这样擦身而过。
要读到一本能真正感动自己的书,和遇见某一个人是一样的……
“啊,你看!就是这本书啦!”
不认识的妇人正兴奋的和身旁的女伴说话,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很棒的故事!”
“什么故事?”
“有一个生下来就很不幸的女人,认识了一个拥有贵族身份的男性,虽然身份不同,两人还是坠入爱河……”
艾玛从她们后面经过时,因为她们知道后面有人,刻意放低了音量,所以接下来最重要的结果没听到。但是,听故事的女性像是吃惊似的睁大眼睛,而已经读完整本书的女性则闪着戏谑的眼神,脸上洋溢着笑容,格格地笑出声来,所以应该是个很开心的故事吧!不是让人为之掬一把同情泪的悲剧,而是欢喜收场的喜剧。
虽然和自己无关,但还是稍微安了心。
她们说的书是哪一本呢?
可惜她们拿在手上的时候没看到。
如果有机会,真想读一读,这次没办法,看看下次吧。如果女主人可以让我用一下她的会员卡的话……
因为有点不确定,所以艾玛问了人,然后把书放在伦敦·书籍·社会的受理柜台前。
“就这三本吗?”
递出会员卡后,男性店员露出讶异的神情,比对着会员卡的资料和艾玛的脸。
“你不是会员本人吧?”
“我是代替她来的,”艾玛说。“夫人因为脚受伤没办法来,所以我替她来。”
“喔,是这样啊?”男人迅速地处理着租书手续。“这么说来我才想到,有好一阵子没看到她了……脚受伤很麻烦的。我父亲就是这样,以前身体硬朗得掉到泰晤士河也没事,但是脚才出一点毛病,隔没多久就死了。人啊,只要一不能动,身体很快就不行了。”
艾玛默默地点了点头。
最后被要求签名,艾玛写下代理凯莉·史东纳。好在有人事先告诉她要这么做,不然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心里七上八下的。
基本上,如果不具备一定的阅读和书写能力,也没办法胜任这样的工作吧?
“哈基姆!不要把每本书都拿出来!拿出来要放回去,放回原来的地方!”
“你很啰嗦耶!”
哈基姆又随手拿了一本新书,啪啦啪啦地翻看着,随即嘟起下唇。
“真是的,这本也全是字。”
“这不是废话嘛!”
“多一点照片或图片,不是看起来赏心悦目多了?我父亲就收集了很多色彩鲜艳的书。”
“喔~这样啊……但是你别搞错了,这里又不是你家!不要太过分了!”
“而且,连印度的爱经都有。”
哈基姆露出暧昧的眼光。
“每一页的边缘都有烫金,摸起来触感之好自然不在话下,而且每翻一页,都还可以闻到不知白檀还是麝香的迷人香味呢!”
“那……那确实是很符合书名。”
“第一次看这本书,是从父亲的第十七个妻子那里借来的。”哈基姆的眼神像是飘到了远方。“她的年纪不过比我大了八岁,那个时候我才五岁,我听到她叫我过去,还以为她要给我点心吃,就乖乖跟着她走。结果来到了挂了好几层薄纱的寝室,还烧着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的香,然后她对我说,王子您以前有看过这样的东西吗……?等到我回神过来,才发现她居然摆出完全和其中一页插图一样的姿势。”
威廉的脸庞像煮熟的龙虾一样愈来愈红,哈基姆不怀好意地笑了
“插图这玩意儿真的很棒呢!”
“我……我不否认这一点!”威廉挥舞着双手。“但文字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人的头脑本来就具备想像力,与其直接看图片,只靠充满暗示性的文字也不见得就比较逊色。因为可以让想像力像翅膀一样,尽情翱游……”
像是要展翅高飞似的,威廉猛力的张开双手。他忘了自己手上还拿著书,手挥动书本时所卷起的一阵风,不小心轻轻地挥到某个人的帽子。听到对方小声地惊叹并伸手压住帽沿,威廉连忙要出声道歉。他把身体转了过去。
“……艾玛小姐。”
太惊讶了!
朝思暮想的人小心翼翼地把刚才租来的三本书,抱在穿着朴素斗篷的胸前。
“哇!”威廉的心脏好像快要从嘴巴跳出来。“吓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哈基姆退了一步,以热切的眼光凝视着艾玛。
艾玛轻轻地咬着下唇,把视线移开。
“你刚来吗?……喔,不是啊,要回去了吗?那我送你……糟糕!车子刚好抛锚。”
面对不知所云的威廉,艾玛突然用清澈的眼光凝视他一眼,然后轻轻点头示意。
“啊……你好。”反射性地脱下帽子回礼:“那么,呃,就这样了。”
威廉依依不舍地望着没有回话、迅速离去的艾玛背影。
“哎~呀~”露出了绝望的叹息。“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如果车子可以开就好了。”
哈基姆用指尖弹了弹自己的嘴唇,两眼微眯,开口问道:
“这里没有爱经吗?”
这个专有名词似乎也有一定的知名度。身处于嘈杂的人群里,威廉的脸变得通红。
“你太大声了!”
“起码有英译本吧?如果还有插图就更棒了!我来问问看好了。”
“为什么要问这个!别去,你这个笨蛋!”
“为什么不能问?这本书非常有用呢!你一定要读一读。不论就它的历史地位还是实用性,都很值得一读。”
“够了,你已经看够了吧?回去吧!”
拉住他的袖子准备拖他出去。
“先生,请稍等一下。”被柜台的人员叫住:“如果您要租书,那么要先办手续才行。”
糟糕,不小心把书带出来了。
无可奈何地,只好在对方递过来的文件上,写下地址、姓名还有其他细节,结果无意间听到……
“听说那家的夫人,身体不太舒服。”
书店的男店员一边快速的整理一边说。
“咦?”
“啊,我说的是刚才和你们讲话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你们应该认识吧?”
威廉翠绿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碧玉,翡翠,通体清澈透明的翠绿。
巧妙切割而成的昂贵宝石闪着耀眼的光芒,悬吊着大型吊灯的墙壁上镶着金箔,这里是个喧闹的大厅,正举行着舞会,室内乐团设于大厅内一角,几十把弦乐器一起上上下下地拉着弓。每个人配合着优美的音乐,踩着优雅的舞步,轻摇浅摆,从裙角带动脚尖。男士清一色地穿着毫无个性的黑衣,而女性们的服装……则是五颜六色、款色各异,两者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脱离跳舞行列的人们,各自在墙边占据一角,兴高采烈地交谈。
“……然后瞄准五只猎犬一起追上去的地方,准备好了以后……砰!”
红发青年一边加上夸张的动作及手势一边叙述着,当他模仿枪枝击发的声音时,妇人们除了发出惊呼、紧张地吞口水、做出吃惊状,有的还会压住胸口或直眨眼睛。当中还有人假装因为过度惊吓导致失神,藉机软绵绵地倒在心仪的年轻男子肩膀上,能够成功引起殷殷关切的,当然是精于此道的已婚妇人们。
“年轻人就是喜欢打猎。”一个老早不玩这种把戏的妇人,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后,露出温婉的微笑:”有句话说愈是得不到的愈想要。要是很轻易就到手了,不是太无趣了吗?”
“说的一点也没错,愈是凭自己本领好像捕捉不到的高贵猎物,愈是想要得到,这是人之常情。”罗伯特装模作样地模仿那位妇人以带着手套的手轻掩嘴角的样子。“或者从不知名的猎杀者手中成功逃脱,以为已经没事了而正在喘息的猎物。‘刚好那里有一头中箭而受伤的公鹿,离开鹿群,独自拖着疲惫的肢体准备躺下来休息。’”
“‘那头可怜的兽发出如此凄厉的哀号--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从无辜的鼻头上滴落。’”妇人接着滔滔不绝地朗诵。
“‘于是这头愚蠢的兽--流出的泪水让河水上涨,(注18)”青年一边微笑,一边以这段引用句结尾。
※注18:引自《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
莎士比亚着,福田恒存译,节录自新湖文库。省略的部分以“--”表示。
“莎翁的作品到现在也算是古董了,哈尔弗特先生。”
“但是如果连一小节都背不出来,考试可是没办法及格的呢!”年轻贵族微微的眨了眨一只眼,高雅地做出这个眨眼动作。“为了想要看看有哪些句子,以后能在某些场合里派得上用场,我可是拚了命似地好好下了一番功夫呢!”
妇人们发出悦耳的笑声,代表很欣赏这位年轻贵族的机智。
聊时尚、聊观光地区、聊天气,甚至聊现在热门的最新侦探小说(“你知道吗?犯人居然是管家呢,怎么样也料想不到!”)……因为话题并不是太深入,所以也就不会误闯禁区的典型社交对话到处展开,接着介绍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的新面孔,然后确认下次聚会的受邀细节。所有的舞会、演奏会,还有餐会,也就是每一次的聚会,都由不同的男主人、女主人在不同的地点举办……想要拓展人脉为将来布局,利用舞会、演奏会,还有餐会这种场合是最有效的。所谓的上流阶级,就是让形成这个阶级的特定一群人,花时间装扮得当后,再花时间聚会,等到过了一定时间后散会,没多久后又以不同的型态聚会再散会,就这么不厌其烦地重复下去,度过一生。
正当他打算从椅子站起来时,却被一个怎么想也想不出她叫什么名字的丰满中年妇人逮住。陷入马上就要接受特别招待却还得恭敬回礼的困境,青年罗伯特·哈尔弗特也只能勉强装出笑脸应付过去,对方一讲再讲的谈话内容终于告一段落,那么我先告退了,抬起弯得有些发疼的腰,虽然终于得到解放,但还是不可大意,得看看四周是不是还有敬谢不敏的人物。
置身在这群盛装打扮的喧闹人潮里,鸡尾酒的催化作用和让人昏昏欲睡的音乐,让他感到轻微的晕眩。因为每个星期都要站在类似的光景之中,所以变得缺乏真实感。就这么一直站着的话,最后连远近的感觉都变得不一样,耳朵也听不到声音了。自己该不会是有点发烧了吧?
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与这个场合有些格格不入,不知所措地靠着墙的黑衣身影上。
视线一交会,对方也马上举起手来。是以前的同学。
“你不是威廉·琼斯吗!?”压抑住快要雀跃而起的脚步,走上前去。“会在这里遇到你还真是难得啊!”
“可不是嘛……”威廉耸了耸肩。
“过得还好吗?要过去打个招呼吗?让我介绍重要人物给你认识吧?”
“谢谢你,如果是凡维克大佐和他的夫人,那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威廉那双颜色显得更深的翠绿色眼眸(罗伯特觉得这是证明他烦躁不安的证据),好像在说,拜托饶了我吧……似地闭了起来。“我起码也知道要和主办者好好地打个照面,不然怎么证明我真的有来过呢!”
“什么?”罗伯特一拢修剪整齐的秀眉,高挺白皙的鼻梁,这才转过来看着老友。“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是因为想来才来的,是吧?”
“那当然啰!我父亲说不管怎么样,反正一定要我来就对了。”威廉毫不掩饰地就这么叹了口气。“最近让他发现我寄了一大堆谢绝参加的邀请卡,于是被他狠狠的骂了一顿。要是史蒂芬早点寄出就没事了,可是他却要等累积了一大堆才处理。我看我的零用钱一定会被减少。”
“哈哈哈哈!管家要是因为这样而被你骂的话,也太可怜了。对了,难道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带了个朋友来,他正在那里抱着美女跳舞。”
威廉若无其事地指了过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而且容貌带有异国风味的青年,正踩着轻巧的舞步带着一个妇人跳舞。
“啊,是他啊!我上次在报纸上看过。”罗伯特点点头。“记得他是印度的王子嘛!那他是住在你们家啰?”
女士们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窃窃私语。
他应该不会让他的舞伴感到困扰吧?还是说从今晚开始,可以暂时不用独守空闺了?
“你也可以一起跳舞啊!”
“别开玩笑了。”
“他看起来好像玩得挺开心的。”
“是啊,看来带他一起来是个正确的选择。”威廉说的一副事不关己。“哈基姆天生就是这块料,他在这种场合根本就是如鱼得水。”
“你呀……”罗伯特仔细地望着友人:“该怎么形容你好呢?就好像被钓到半空中,却还在死命挣扎的鱼。”
“你说得没错,尽义务可不是轻松的事。”
“义务?”
“我也是琼斯家的一员。我父亲说,彬彬有礼地出席社交场合也是重要的任务之一,如果缺乏正当理由或没有要事得做,却老是拒绝邀请,这么一来就要以怠忽职守的罪名把我给开除。”
虽然是玩笑话,但威廉的表情却十分认真。就算是演技也未免太逼真了,看来应该是真有其事吧?
“我这个人超级怕麻烦,”罗伯特说:“看来你也是。”
“是这样吗?”威廉又叹了口气。“因为,事实上这些派对真的很无聊嘛……好难熬啊!要我傻愣愣的站在这里,真像个傻瓜。”
“那倒是。”
“反正我父亲要我见人就笑,然后把人的脸孔和名字记起来,但是介绍完一位又换了一位,哪能记得住这么多脸和名字啊!我觉得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样,可要是真不记得,下次见面不就糗了?所以我只好从刚才就开始观察从眼前经过的人,数了数几个人穿粉红色,穿蓝色的又有几个?仔细想想实在觉得很空虚,好像脑袋都发烧了。如果不是有哈基姆在,我早就回家了。不过能遇到你真是开心!”
“听你这么说还真让人高兴呢……”
对于从一出生就注定会成为男爵、几乎所有亲朋好友非卿即伯,属于一定会出现在男爵名册、拥有纯正贵族血统的罗伯特来说,威廉·琼斯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属于极少数的例外之一。
追根究底,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个商人的儿子!
他们靠着大量的金钱与不错的评价,虽然勉强可以和上流阶级的人来往,但其实不过只是个想要往上爬的菜鸟。在贵族社会的排名里,属于敬陪末座的最低阶层。
说到身处这种地位立场、处于这个年纪的有为青年应该做的事情,也只有尽可能参加这种社交场合,从中寻找缔结良缘的对象。
想必他父亲一定急死了,罗伯特迅速地推测到这一点。
虽然拥有爵位,继承世代流传(无法改变的地位)下来的土地,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却屡遭不如意之事的上流人士,与累积巨富但出身卑微到连祖先从哪来的都不知道的低下阶级,透过主和教会的见证下所产生的婚姻奇迹而各取所需,在当时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一般的适婚男女只要自己本身没有大问题,剩下的问题就只有这个人有多少田地?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有多少价值?……老一辈想知道的不过就是这些。而社交活动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进行估价的舞台罢了。
不过,威廉不需要人担心,迟早会卖个好价钱吧!目光一向精准的罗伯特这么想。
相貌端正、酒癖也不差,看来身上没有什么怪病,而且也绝对不会和人决斗或是在什么地方藏有私生子。虽然不是很耀眼,但非常足够了。
况且,与其成为爱情狩猎中的甜美猎物,女人更喜欢将立场对调过来,自己射出爱神丘比特的箭,看准猎物主动出击。假装出掉下陷阱的样子,其实自己才是设陷阱的人。受到追赶虽然逃跑,但其实真正设陷阱等着猎物掉进去的才是她们。
和那种谈恋爱时一副工于心计,仔细计算得失的危险男性比起来,像威廉这种清心寡欲、一副置身事外、显出对结婚这档事漠不关心的类型,反而更受到欢迎。这类型的男人会更吸引女性的注意、引起她们的兴趣,男女之间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
凡事都有个限度。就算这个人是自己原本就喜欢的类型,但只要没见到面也是枉然。太过矜持不但遇不到机会,说不定评价还因此而下降呢!
真是拿他没办法,在此出手相助吧。
谁教他们两人是朋友。
要是主角换成自己会嫌麻烦,但一旦是别人的事时就觉得很轻松,由这点可以证明他的确教养良好。而且无法对那些若放任不管恐怕会遭遇不测的鲁钝家伙见死不救这点,也是源自高贵血统的宿命。
“跟我来。”
罗伯特用力抓住威廉的手要他跟自已走。
“我介绍难得的美人给你认识。”
“呃,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别跟我客气。别担心,我不会介绍太糟糕的给你。”
“不是啦,美女都很不好伺候。”威廉连忙辩解。“反正见了面,我肯定又会胡乱说一通,被人家瞧不起啦!”
“就是这样才需要练习啊!就像体操也要时间练习,不论做什么都需要练习。”然后两手拍拍屁股,喊了一声:“突击!”
罗伯特·哈尔弗特这家伙并不坏,威廉心想。是少数几个从学生时代就保持友好关系的朋友之一,如果有谁是自己当真打从心里欣赏的,要说只有他也不为过。
在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中,两个人的立场都有些特殊,几乎被其他所有人孤立。罗伯特是因为个性太像军人,而且出身高贵;而威廉则刚好相反,是因为身份太低,两个人之所以熟稔起来,或许是彼此都没有其他走得近的朋友,也可能像是磁性的N极和S极之间的异性相吸。
虽然人不坏,但有点爱管闲事。
而且,这种派对正是罗伯特最拿手的部分。加上长年的耕耘,这里可说是他独领风骚的地方。
接着把威廉陆续介绍给其他人认识,男女老少都有,人数多如繁星。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说这是我的好朋友,露出微笑说以后还请多指教,然后握手。周而复始地重复下去,威廉渐渐头昏脑胀起来。本来要他待在有很多人是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件苦差事,更何况这些上流阶级的大人物有各种称呼、正式名称、绰号,和领地名。谁和谁是夫妻还是亲子关系,什么人和什么人是朋友或是宿敌……得记下来的事情多如牛毛,根本来不及一一消化这些接踵而来的情报。
不过,父亲所期待的就是这些东西吧?威廉心想。攀关系,基本上有过一面之缘。什么嘛……反正对方马上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就算下次在派对又说了一次幸会幸会,之后还是不记得。那到底要当几次初次见面的人才会被人记得?那样也没关系,只要最后有人会记得你是谁就行了。只要一直见面,慢慢的也会记住吧!你要努力让人非记住你不可。
说到这点,威廉还真的非感谢罗伯特不可。
“你还年轻。”
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出这句话。那是遭到史蒂芬告密,结果被叫到父亲的办公室时的事。除了翘掉很多派对没去的事,连写信婉拒邀请的事情也一并被揭发出来,看来可说是犯了不小的罪行。
“年轻就是叛逆,就像弹簧,愈压它的反弹愈大。但你之所以年纪这么轻就这么任性妄为那是因为你非常幸运,你不必为了挣一口饭吃而拚了命地工作,也不用担心没地方睡觉,你身处的环境很幸福呐!”
一切正如父亲所说,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威廉除了感受这种被说得面红耳赤的感觉,也只能低头站着。
父亲挥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从办公桌的后面走过来,继续毫不留情地说着。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毫不在乎的把难得的邀请统统拒绝?没有爵位、身为一介商人的琼斯家,却能跻身名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财产吧。”
“这当然也行关系。”才一回答,就马上斩钉截铁地丢出回覆。“但还有更重要的因素……也就是品格、知性,与礼节。”
威廉双手握拳,掌心被指甲压出新月形的痕迹。之所以能面无表情地继续下去(这应该本来就做得到),是因为觉得自己(可能只有自己觉得?)很优秀。
“最适合把这三样特质学好,而且最能展现它们的场所,就是社交界。”
父亲以专用的道具把管家拿来的烟草两端迅速切开(威廉心想父亲一定觉得自己的动作很优雅),继续滔滔不绝。
“上流阶级是建立在社交界上的,透过社交可以深入了解彼此的想法和背景。最起码打过照面,或是一起度过一段彼此交流体验的时光。亲密感、友情,或者是婚姻关系,社交界内部的人脉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所有。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就是由一些朋友、亲戚等特定人士之间的强烈团结意识,与利害一致的关系所建立的。事实上,整个世界的财富与命运,说是掌握在几百个甚至几十个握有特权的贵族手上也不为过。我想这点简单的道理,你应该不会不懂吧?”
这番话的什么地方具备了品格、知性,和礼节了?威廉心想。
应该是强烈的欲望、权利,与既得利益吧。
但是,可惜的是……威廉已经不是年幼到会把这些话说出口的年纪了。并不是像弹簧那种单纯地只为反抗而反抗,但也不具备独立到可以做出反击的能力。说穿了,自己不过就像父亲所说的,刚好有幸生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
“出席这种可以接近特权人士的派对,是你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因此,所有的邀请你都应该出席。”
“……但是……”
“你想说什么?”父亲不喜欢别人反驳他的话。”难道你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非得拒绝如此宝贵的邀请?有什么像样的理由你就说!我可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好的。呃,例如……现在哈基姆……”
“哼!把他也一起带去不就得了,让他在这里的社交界露脸,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件坏事吧!”
相对地,对哈基姆有恩的琼斯家来说,这当然也不是坏事。威廉心想。
“怎么搞的?你这副表情,难道还有其他理由不成?”
“这个嘛……也不是啦,事实上……”
其实威廉并没有说出这件事情的打算。虽然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但情急之下,却不小心说出口了。
“和史东纳老师有关。”
“史东纳太太?”
父亲把香烟从口中拿出,挑了挑眉。
“那位夫人怎么啦?”
“是这样的(脑中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因为她最近身体出了点问题……听说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走动。我很担心她的状况,所以呢……嗯,那种热闹的场合就……”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被问得哑口无言。“不是啦,其实我只是听到有这样的传闻……因为是偶然听到的,所以还没有确认到底是不是这样。”
“到底是真是假不重要,恩师都生了病,难道你不用去探病吗?”父亲很执着这点,怒声说道:“威廉,你多少要懂得什么是礼貌。社交有一定的规矩,最重要的是做什么事情都要遵守规则。基本上我说你啊,在我提醒你之前的这十年,你根本一次也没有去探望老师吧?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一定要面面俱到。”
“…………”
“好,就这么决定。星期四可以吧,史蒂芬?”
一边把父亲只抽了一半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能干的管家一边点头,一边回答是。
“什么?”威廉从椅子上抬起身来,“请等一下,星期四要做什么?”
“要去探病,当然你也要去。”父亲不容许有人与他讨价还价。“要是有其他的约定就取消。下个星期四下午,我们要去拜访史东纳夫人的宅邸。下午茶的时间去应该方便吧!”
再怎么说,这样也太自作主张了吧?
想到父亲顽强个性的四角形下颚,一副伸出去好像可以连石块都轻易咬碎的样子,威廉感觉到胃里好像有股气不断地翻搅着。
别人方便与否、现场的气氛如何、时机是否恰当、无法做出决定的动摇心情等……敏感地接收到这些小细节并稍加配合的这种体贴,父亲恐怕连一丝这样的能力都没有吧?应该没有。就是凭靠那一身有如奔驰马车的过人活力,琼斯商会才能拥有这么大的规模,而且愈来愈像成为只要一听到店名,人家就会要你多加掂掂自己荷包的店。
要和父亲那样的人……
唔,星期四要去那里?小梅利本街122号?和父亲一起去?
顽固的父亲也会看到艾玛吧。
说到这,把艾玛介绍给父亲……应该是做不到吧……或者说……
脖子的血管附近觉得热了起来。
不可能会慧眼识英雄的父亲,应该根本不把艾玛放在眼里吧。更不用说是自己的心意和对艾玛的情愫。
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朝胸口袭来,整个胃像是要打结似地纠在一起。但罗伯特却露出那么灿烂的笑容拉着我满场跑,穿梭在这些穿金戴银,梳着厚重发髻的女士们,还有为了讨这些女士欢心而大献慇勤的男士们之间,一一上前寒暄。
“坎贝尔夫人。”
“哈尔弗特先生。”
所谓一流的社交人种,就是在看到对方的瞬间就做出正确的称呼。首先,微笑的同时要清楚说出对方的名字,然后轻轻举起对方的手在自己嘴边轻碰一下,或者点头示意,这样才算完成第一步。如果无法在这三小时内,不论遇到这三百人中的哪一位都能做出合宜的应对进退,就不配当个贵族。
“哎呀,这不是琼斯少爷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年纪比母亲年长的坎贝尔夫人拉着裙子深深地屈膝致意。
“因为最近几乎没看到您,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啊?”
“倒不是身体出现状况。”威廉拚命在脑海中搜索着,上次到底在哪和这个人见面的。
“令尊令堂都还好吗?”
她好像认识母亲,不知道认识到什么程度?
“托您的福,家父的身体和口才都还很硬朗。”先以这句不会出错的话应付过去。
“我们好像快要代替每天的前菜,让他大口吃掉了。”
“真的啊,他真是个有趣的人。”坎贝尔夫人发出银钤似的笑声。“哎呀?怎么啦?”
“我不喜欢这个。”一个将身体半隐在夫人肩后的娇小女孩,边扯着手套边说:“好讨厌喔!早知道就选蕾丝的。”
“你又在说这个!”
一边稍加斥责,夫人一边抬起眼睛看着威廉与罗伯特。像是有所冀望。
她的眼神连迟钝的威廉都懂。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和她说说话吗?
“这位可爱的淑女,”效率十足的罗伯待马上彬彬有礼地上前招呼。“是令嫒吗?”
“这是我的二女儿爱蕾诺。老实说,今天是她第一次参加正式的舞会。”心中充满了女儿进入社交圈的喜悦,夫人推着女儿的肩膀。“不是教过你要怎么打招呼了吗?”
“哈尔弗特先生。”满脸通红的女孩直盯着罗伯特,拉着裙摆,微微屈了屈膝。
“爱蕾诺·坎贝尔小姐。”
罗伯特从容不迫地回了礼,因为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威廉也只好跟着打招呼。
“我是威廉·琼斯,初次见面请多乡指教。”
“琼斯先生……?”爱蕾诺小姐睁大骨碌碌的杏眼。
“该不会是那间店的琼斯先生吧?”
“对了,她可是贵店的忠实爱用者呢!”坎贝尔夫人好像现在才发觉似的提高语调。“她啊,只要讲到打扮就没完没了,一个星期要去买个三、四次。今天也是,一下子说衣服不喜欢、一会儿说不满意发型,换了好多次,真的是折腾死人了。她说果然是在琼斯家找到的法国制的料子比较好。”
“妈妈,您说这个干嘛!”
“已经和她说衣服没办法赶在今天的舞会前做好了,可是她说她就是想要,万一被别人买走了可要后悔一辈子。她还像个孩子,幼稚的很呢……常常会突然想到之前在哪里看过的东西,然后像着魔似地说现在就要。拗不过她,只好驾着马车带她去买。”
“喂喂!”被罗伯特用手肘碰了碰。“你发什么呆啊?遇到这么重要的大客户,难道连句好话也说不出来吗?起码也该开口请对方务必和你跳支舞!”
真糟糕。
终于想起来了,坎贝尔家不正是众所皆知的贵族名门吗!让店长感动到痛哭流涕,说多亏有这个只要有新货进来就必定大大捧场的小姐,让我们可以自豪自己的品质已经达到名流的标准了。他说的,就是这位小姐吗?
这样啊……多亏这个女孩强烈的物欲与任性,我才有零用钱啊!
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生意人最重视的就是生意。
“小姐,”威廉弯下腰,伸出下腕,“如蒙不弃,请和我跳下一支舞。”
“……乐意之至!”
说完之后只见一朵红晕出现在粉颊上,这么看来,这只小鹿还没有接受过任何的邀舞吧?姑且不论冒险与尝新的心情,她会不会对生平的第一场舞会感到怯场,而钻进母亲的怀中呢?
虽然抱着偏见,认为对方是个娇生惯养的傲慢大小姐,但面对第一次的舞会,对方因为紧张而高高抬起下巴的样子,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像是要接受对方挑战似的笔直目光看起来也很可爱。
这个女孩实在没办法讨人厌呐,威廉心想。
可以和她说下次要是到店里来,请指名找自己,找个人先挑些品味高尚的年轻女孩可能会喜好的款式,然后等她大驾光临。如果她那么满意我们店里的品质,每次都大量购买,那我们就要提供特别服务,在商品上架前先让她过目,想必她会很高兴吧?
热闹的柯芬园蔬果市场也是伦敦著名的景点之一。夹在两旁摊贩间的狭小通路,挤满了批发商和散客。要是走到稍微不那么拥挤的巷子,在转过几次弯后很容易就会迷路了。
艾玛提着购物篮,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在人群中钻进钻出。踩着缓慢却坚定的脚步踏入熟识的蔬果店,买了一把芦笋。随着初夏来访一起翩然而至的蔬菜是女主人的最爱,只要把嫩绿的芦笋简单用热水烫过,再铺满在薄吐司上做成单面三明治,就算再没有食欲,至少不会连一口也吃不下去吧……
蔬果店的少东穿着没扣上扣子的背心,当艾玛正在等他把比较嫩的芦笋挑出来然后秤重时,有人拉住自己的裙子。
“果然是艾玛姊姊啊!”
“姊姊!”
“啊,你好。”艾玛露出微笑。
“你出来买东西?”
“东西?”
来者是蔬果店的年幼女儿玛格丽特和她的弟弟汤米。智能有些迟缓又矮小的汤米,总是当玛格丽特的“跟屁虫”。
“我告诉你喔,我马上要去上小学了!”玛格丽特很得意地这么说。
“去上小学!”
“小学?”
“反正你不能去啦!”汤米被玛格丽特抢白一顿,快要哭出来了。
“就是去上公立小学啦!”说得一副愁眉苦脸的,是蔬果店的小老板,也就是玛格丽特的爸爸。
“真是的,搞一个什么奇怪的制度,对我们来说只是多添麻烦而已。反正就是叫小鬼过去,然后告诉他们让他们受教育有多么可贵吧?但是这样一来,在店里帮忙的时间不就减少了?”
面对爱哭鬼汤米吵着说不要啦,我要和你一起去……玛格丽特大声的说不行,你不能和我去学校,发现用说的无效后,玛格丽特打了汤米。
“要是被人发现你是恶婆娘,可就没人敢娶你了。”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以后女孩子也要重视学问了。”刚好路过的老板娘不客气的顶了回去。“如果学会了读书写字和用算盘,对蔬果店可是大有帮助,要是连诗也能背个一、两首,说不定还能掳获哪个贵族的心呢!”
“去你的,说那什么傻话!”蔬果店老板把用报纸包好的芦笋递出去,从艾玛手上把钱收下来。“不过是读点书罢了,哪有这么夸张!好了,谢谢惠顾。”
“谢谢惠顾!”
“顾!”
边向山蔬果店老板、玛格丽特,还有不住哭泣的汤米所组成的欢送团挥手,艾玛踏出了店外。
随着步伐的韵律,艾玛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某一首诗的诗句。
凯莉·史东纳大声地背诵出来并且督促自己跟着念,让年幼的艾玛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就是高贵的教养。对一个女仆来说,或许是太过深奥的“学问”也说不定。
我走在以特权闻名的街道,
我走遍了以特权闻名的泰晤士河畔的每一条街道。
我看见每一个我遇到的人,
脸上流露出疲劳困顿之情,悲伤的神情。
不论是男人的叫声,
还是婴儿受惊的哭声。
或者其他的声音,甚至是充满愤怒的声音;
在我听来,都是人心被锁在自己做的枷锁里所发出的呻吟。
I wander throuth each chartered street,
Near where the chartered Thames does flow,
And mark in every face I meet,
Marks of weakness, marks of woe.
In every cry of every man,
In every infant's cry of fear,
In every voice, in every ban,
The mind-forged manacles I hear.(注19)
※注19:引自《伦敦》(Lorldon)威廉·布莱克《英国名诗选》平井正穗编,岩波文库出版。本书引用的是诗的前半部分。
回到小梅利本街122号后,把买来的东西放回厨房,然后把送到玄关的邮件拿去给女主
人,边说我回来了,边把质地颇佳的信封交给女主人。
女主人的气色很差,皮肤粗糙,看起来毫无生气,发髻胡乱地从一边肩膀上垂下来,看
起来很憔悴。艾玛心想等主人身体好一点时,要把房间弄得暖一点,脸和头发都要好好帮她
整理一下。
虽然太过担心而很想提醒些什么,但还是努力把这股念头压抑下来。“我买了很棒的芦
笋哟!”艾玛装出开朗的口气说:“而且价钱很便宜,因为这阵子老是吃布丁,所以想说做
点夫人您喜欢吃的美味吐司……”
严厉的语调像是要指责艾玛的快活,凯莉,史东纳开口:
“琼斯父子他们好像要来探病呢……”
星星的光芒照耀在大地,
当它的眼泪覆盖整个天空时,
是否就是造物主在对你微笑说好呢?
他创造了小羊,而且是否也创造了你?
老虎啊!在夜晚的森林中,
熊熊燃烧的老虎啊!
是不是不知死亡为何物的手、眼,
创造你这身骇人的匀称?(注20)
※注20:引自《老虎》(The Tyger)威廉·市莱克《英国名诗选》平井正穗编,岩波文库出版。本书引用的是诗的前半部分。
When the stars threw down their spears,
And watered heaven with their tears,
Did he smile his work to see?
Did he who made the Lamb make thee?
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Dare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久违的前雇主来访之前,女主人要艾玛把这间陋屋彻底地打扫一次,也仔细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除了清洁身体、梳好头发,还在脸颊与嘴唇画上淡妆,手腕内侧也抹上了香水。虽然看起来只是朴素的家居服,其实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货,耳朵、脖子、手指没有配戴任何首饰,只有插在发上的发梳画龙点睛似地镶着宝石。
艾玛站在窗边等待着。因为马车提早两分钟抵达巷子,她于是轻手轻脚的走过去通知女主人。
等到这对父子前来敲门时,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对艾玛来说,这是第一次见到琼斯先生……也就是威廉的父亲。身高比威廉矮个半英吋,但是肩膀和胸膛都厚出许多,以前应该是很结实的肌肉,现在从肚子和臀部可以看出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不过整体而言是个打扮得体、富裕的绅士。
真是位架式十足的父亲,艾玛心想。
从抬头挺胸、根本不把下女放在眼里的绅士手中,无言地接过外套与手套,有那么一会儿,虽然感觉威廉趁着父亲不注意时,欲言又止似地看着自己,但还是恭敬地低着头视而不见。虽然内心感到煎熬,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场地这么小,不要说交谈了,就连以眼神示意都可能都逃不过其他人的眼睛。
引导客人进入客厅。
“欢迎大驾光临,真没想到两位会亲自光临寒舍。”女主人坐在有软垫的椅子上,张开双手表示欢迎。“请原谅我只能坐在椅子上。”
“当然无妨,史东纳夫人。”
李察·琼斯露出连一丝暖意也没有的笑容,在不失礼的原则下,以最短的时问握了夫人的手,随即放开。凯莉感觉他的手像是充满过人精力似的温热,而且很湿润,让她产生-股冲动,很想用裙子把被别人汗水濡湿的手擦干。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琼斯先生,您还是一点都没变。”
“您也是啊,听说您跌倒了才急忙跑来探望您,意外的是,您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呢。”
“让您大失所望了吧?其实我只是脚痛而已,没想到还要劳动您这种大忙人,来看我这只脚都已经进棺材的老太婆,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哈哈哈,您还真是会说笑话啊,您身体之硬朗,连鬼神都避之唯恐不及。”
双方一来一往,表面虽然说得客气,但句句分明是话里藏刀,艾玛看到威廉脸上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神色。
就算和自己无关,对一向讨厌争执的威廉来说,应该从小就常常在一旁胆战心惊的看着这两人的唇枪舌战吧?要是自己成了话题中的人物,恐怕就更加坐立难安了。
“好像我这个不成材的儿子最近常叨扰贵府……他做事没个准,要嘛很久都不来,要想来嘛,就三天两头地往这里跑,简直还像个小孩,太不成体统了!想必他当年一定是个让您头痛的问题学生。”
“哪儿的话,没这回事。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只是注意力不容易集中。”
“听您这么说我就宽心多了。这孩子明明是男人,但是个性有些不切实际,可能是像我太太吧,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
准备茶点的同时,艾玛迅速地瞥了一眼,看到威廉僵硬的坐在一张看不到两人视线交会的椅子上,脸上一副谁来救救我的表情。
“我虽然常常念他,但他好像没有这个自觉。”
“因为还年轻呀,这也是急不来的吧。”
李察突然伸出手腕,从悄悄走近的艾玛手上,迫不及待地把茶器端走。而且在那一瞬间,明显地不知怀着什么企图,把她的样子和容貌彻底地打量了一遍。
自己正在被观察着。
艾玛心头一惊,连忙放手,低着头退了出去。
“我已经决定了。”李察·琼斯清了清喉咙,自顾自的像是在宣示什么地说道:
“小犬也差不多该继承家业了!”
艾玛差点跌倒,连忙假装自己从地毯上捡起其实不存在的灰尘。
“虽然我现在身体还算健康,但自从知道连这么硬朗的老师,都不得不在家静养时,我就变得愈来愈不安了。人啊,不能不服老,谁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
“您说得没错。”
凯莉·史东纳以低沉坚定的语调回答后,陷入沉思。她敏感地察觉到这两个年轻人紧张的心情,以及内心正骚动不已。
李察·琼斯今天来,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而且非得要选在我们家的客厅?
“就算再怎么小心,有些事情是人没办法控制的。”
“想到事情如果变成那样,就觉得不能抱持着过去的态度坐视不管。”
李察的鼻子哼了一声后,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儿子。“总之如果成了家,他的个性应该多少会改变吧?也算他运气好,最近有人来说亲,对方的条件非常好。”
什么?连凯莉也吃惊的睁大了眼。
“某位小姐对这小子非常倾心,于是人家来问我们愿不愿意娶他的千金。”
“等……等一下!”威廉站起身来。“这是怎么回事,刚才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那还用说!当然要先透过父母看看彼此适不适合。”
“您跟对方说了什么?不,先告诉我对象是谁!”
“上次不是才在舞会上见过,坎贝尔子爵的千金爱蕾诺小姐。人家是位正值二八年华,纯洁可爱的小姐不是吗?听说对方对你非常中意,而你对她也颇有好感。”
“什么……”
威廉站了起来。
“这是场误会,因为对方是非常重要的客户!父亲你不是说了一大堆,说什么参加舞会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因为我听说她在我们的店里买了很多昂贵的东西,所以对她特别殷勤,难道这也错了吗?基本上……下管五十年前的作法是怎样,由双方父母说了就算的婚姻,在这个世纪末已经行不通了!如果以为我会乖乖听话,看父亲怎么说我就怎么做,那就大错特错了!”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盘旋在沉默的客厅,久久不散。
已经许久没有遇过有人大声争执的场面。像是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波及,凯莉将身体瘫在椅子里一动也下动,艾玛为了准备所有人的饮料,不得不来来去去,忙碌的双手无法把耳朵塞住,而最不想听到的话却有如枪林弹雨似地,不断地袭击着她毫无防备的背后。
“……是谁?”
以低沉,有如窃窃私语的声音,李察·琼斯开口问道
“有吗?你心里已经有确定的女人了吗?”
“这……”
威廉很快地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把手放在扶手上托着腮帮子,露出挑衅的眼神,好像在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巨大、伟大、尊大的父亲,从以前到现在从不曾让步的他。
言语上的反驳倒是有过几次。面对父亲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武断态度时,自己曾好几次脱口而出”可是,那是因为……”或是“请等一下……”。
经过几次交战,威廉了解到一件事,父亲这座以岩壁砌成的墙,不是那么容易垮的。
他所认为的真理绝不接受一丝妥协,价值观也不会出现任何动摇。面对自己儿子仗着年轻一逞口舌之快,他绝对不会包容,而是更毫不留情地给予迎头痛击,直到体无完肤,因为他认为这就是父母该做的。
坐在椅子上抬起头来的父亲,看起来比由上往下看的自己还要“高”,即使百般不情愿,威廉也不得不承认。
威廉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瘦弱的老鼠,想找个可以躲起来的洞穴。
“她是可以配得上琼斯家的淑女吗?”
父亲这么问了。
充满了恶意的问法。
威廉的左手突然抽搐了起来,心跳同时加速。不是心也不是头,为什么用来宣示爱情、戴上象征永恒誓约的戒指的指尖,在这个时候会产生这样的反应呢?垂头丧气的左手手掌,面对着发出整理茶具的声音的方向。那只手仿佛像是追着太阳跑的向日葵,支持着那位在一旁默默的做着平日工作的女性。拚命努力着,毫无间断。
威廉好想哭。
正当艾玛把茶杯从热水中拾起来时,
她一定从她弯下腰的背后听到,
听到了威廉父亲冷酷又残忍的话。
听在她的耳中,肯定像被锥子刺到般地痛彻心扉。
“你个人的意见我了解了。但是啊,结婚可不是暂时的,而是一辈子的事。最起码我希望你的对象要是同一国人。”
“同一国?”意外的谈话内容让威廉大吃一惊。“我怎么可能会想和外国人交往……?”接着,他一边笑着说:“别开玩笑了,总不可能是哈基姆的侍女吧!”
“就像班哲明·帝斯雷利所说的‘英格兰是由两种国民所组成的’。”
李察毫无笑意地继续往下说。
“也就是上流阶级和非上流阶级。这两个阶级在文化传统、价值观等所有方面都是南辕北辙,就算彼此语言勉强能沟通,还是两个不同的国家。只有世界第一的大都市伦敦,才同时存在着这两个不同的世界,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在我听来,都是人心被锁在自己做的枷锁里所发出的呻吟。
艾玛心想。
--老虎啊!老虎啊!
没错,能够写出这么多诗……写出美丽又悲壮的诗句,能让颤抖的灵魂情不自禁地呐喊……而这位写诗的人,也叫作威廉。
——第一集终——
[ 本帖最后由 saraphim 于 2008-4-10 17:3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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