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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负犬小说组]彩云国物语 紫暗王座(下)[雪乃纱衣][台角](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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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2 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jieogeng 于 2012-4-13 11:3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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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国物语 紫暗王座(上)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雪乃纱衣
插图:由罗カイリ
图源:桜羽
录入:桜羽
http://makeinu.weclub.info/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彩云国物语  紫暗王座(下)

  剩下的时间,不到一天。无法活过这段时间的秀丽借助缥家大巫女·瑠花的力量平息了蝗灾。
  然而这个决断却更侵蚀了她所剩无几的时间,以及生命。
  同时,在势力与日俱增的旺季面前,国王刘辉也陷入苦恼。
  失去了强力后盾与官员信赖的自己,真的是适合坐在王座上的最佳人选吗?
  接着,彩云国更面临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
  本传第18集,惊涛骇浪般的最终回《紫暗王座》(下),就此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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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12 | 显示全部楼层


  雪乃纱衣 Sai Yukino

  1月26日生,水瓶座。
  自己与众人均认同的典型B型人类。迷糊程度堪称一绝。

  最终回的最后一集。
  这个结局其实在我刚着手这个故事不多久时,就已浮现脑海。之后,它也一直没有消失,持续留在我心中。
  我认为,是秀丽自己决定了这颇有她风格的人生,而不是我。
  拒绝穿上灰姑娘的玻璃鞋,过得有如战国时代猛将般冲锋陷阵人生的秀丽的故事,到最后也终于成为刘辉的故事了。
  在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我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
  这部作品,是我的出道作。
  八年来,谢谢各位的支持与爱护。





  彩云国物语 紫暗王座(下)



  目录

  序 章
  第一章  苍之君与雪夜
  第二章  两位太子
  第三章  雪暗千里行
  第四章  未开箱子之内容物
  第五章  追忆之遗物
  第六章  白棺之女
  第七章  掷出前的骰子点数是
  第八章  那位王的选择
  第九章  觉醒时刻
  第十章  紫暗王座
  第十一章 风吹回的地方
  终 章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沙沙、沙沙,不知从何处传来像极了深海底声音的树叶声。
  那是一座笼罩在浓密黑暗中的森林。不知在谁的牵引之下,秀丽走在森林中。
  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又究竟是为什么要走在这里。
  头上是繁星点点的夜空,然而那片星空也是前所未见。满天星斗有如发光的碎片填满了整片天际,发出璞玉般的煌煌白光。抬头一看,就像即将被挂在天边的满月给吸进去似的,令人感到一股从未体会过的、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
  漆黑的夜晚,刮起一阵生气勃勃、似乎连灵魂都足以吹动的古风。耳边听见来自悠远太古时代的树叶拂动声。
  这一定是古代的夜空。不知为何,秀丽这么认为。而这里是现今不存在的世界。
  秀丽望着牵着自己的手——手的主人从未回过头,可是那只手却充分抚慰了秀丽筋疲力竭的身心,为她注入宁静与安详,就像是迷路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母亲,正彼此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真想永远牵着这只手走下去,无论要走到哪里都没关系。
  此时,一阵风吹过黑暗的森林。原本安静的飘雪,在秀丽周遭狂飞乱舞了起来。
  ——是雪?不对。秀丽睁大眼睛,凝视眼前的光景,原来飘落的是樱花瓣。
  一棵樱花大树就矗立在前方,那威武的姿态既优美,又带着压倒性的严峻。不同于秀丽认知中的任何樱花树。想必和那片星空一样,这是一棵不存在于现代任何地方,属于古代的樱花树。
  樱花树旁,篝火照亮了一扇往内推的门扉。一旁稳稳立着一股散发令人畏惧的神圣气息的漆黑,像是存在着某个门扉守护者……难道是小黑?
  (……不可能吧……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为什么我会那么以为?)
  牵着的手,放开了。秀丽心头一惊,想追上前去。追上那只手、那个人。可是……
  「——」
  那个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之后,便伸出姿态优美的手「咿」的一声推开了门。漆黑的头发飘了起来。
  门的另一端,除了孤独的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而那人就这么独自回到那片空无一人的黑暗中。那片黑暗里,没有秀丽,没有静兰,也没有爹。那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存在的孤独世界,而那人,就这么孤单的回到那里去了。
  ——不要这样。秀丽眼眶泛泪,也想穿过那扇门追随那人而去。不要这样。然而存在的漆黑却慌忙挡在门前,身后也有另一个人抓住秀丽的手阻止她。
  门内那人似乎稍稍回过了头。刹那间,仿佛窥见了她蔷薇色的艳红嘴唇。
  门关上了。再次关上了。胸口一阵激动,好想放声大哭一场。正当秀丽想挥开那伸手抓住自己手臂的人时。
  「不可以这样。」
  不知是谁从后面抱住了秀丽。一双纤细的、女人的手臂。声音也来自不熟悉的女性。
  「不可以去。你说过要醒来的不是吗?你要回去的不是吗?再次醒来。」
  这句话像是转动箱子的钥匙,开启了失落的记忆。耳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一下就好,让我睡吧。只要一下就好,然后我就会醒来……为了刘辉。』
  秀丽的表情扭曲了起来。答应过自己,也答应过刘辉的。那所有约定。
  最后的约定,怎么可以失约呢。
  还不能、还不能去,还不能穿过那扇门,就算怎么想要跟随,也不行。
  门前,那黑色像是放下一颗心,往后退了一步。秀丽回过头。
  在篝火照耀下,看见眼前那位穿着缥家公主服饰的女子时,秀丽大吃一惊。这位女子是……
  「……请恕我无法报上姓名。现在还无法。不过,请暂时让我协助你吧,秀丽小姐。」
  女子微笑着,手中拿着两个小箱子。其中一个磨亮的银箱子,附着两把同样闪着优美银光的钥匙,静静地躺在她手上。秀丽看了一眼,就知道那钥匙做何用途了。
  从另一个黑色的箱子里,落下了发出黑光的团块。秀丽登时向后一跃。这团东西的外表更像小黑,但看着看着,秀丽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这团黑色的物体是什么。
  接着,门前那黑色——依然带着那一身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朝这边走近,出其不意地瞪了黑色团块一眼后,像是警告对方离秀丽远一点似的,出手揍了黑色团块。秀丽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好不容易才抓到的,请别揍它。为了某些原因,必须让它暂时待在这里。等时候到了,它也会离开的。和你一样,在该回去的时候,为了该回去的理由离开。」
  女子绕着手中的黑色细线,那线似乎与黑色团块相系,每绕一次,团块就会转一圈。秀丽心中有股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流进了自己的身体。突然,她感到困了。
  秀丽闭上眼睛……沙沙、沙沙……耳边又听见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海涛声。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负犬小说组 于 2012-4-12 02:51 编辑

  第一章 苍之君与雪夜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琴声。音调高高低低,却有着令人神往、静谧而美妙的音色。
  年幼的刘辉身上包着脏兮兮的毛毯,一听见琴声便睁开眼睛。
  忘了是从何时开始听到这琴声,毕竟对年幼的他而言,那是像古时候一样久远的事了。他所能记得的只有,琴声是在兄长突然消失身影后开始听见的。
  母亲死了……接着兄长也消失了。
  在那之后,刘辉一直是孤单的。
  无数个夜晚,为了寻找兄长而徘徊于黑夜之中,直到小小的身躯没有力气了,才蜷曲着身体于寒夜中睡去。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一闭上眼睛,自己就会像故障的人偶一般再也无法动弹。
  因疲累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的脑袋,有一天,突然传进琴声。
  (————)
  刘辉睁开正要闭上的眼睛。眼前原本是无论昼夜都只会呈现黑白的世界,突然射进了一道光线,仿佛是在眨眼间就将一切涂抹上色彩。刘辉屏气凝神地抬起头。
  那琴声,不只令刘辉无神的眼眸活了起来,甚至连那随着寒冬而封闭的感情都因强烈的共鸣而震撼。深深渗透进内心的音色使得胸口一阵激动。专心聆听间,冰冻的心也为之溶解,化作眼泪纷纷滑落。直到听见自己哽咽的哭声与感受到脸颊的温热,刘辉才发现自己原来正在哭泣。
  最后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已经想不起来了。就连寻找兄长这个支撑自己的理由,都如脆弱的蛋壳般出现裂缝,而裂缝中空无一物。在所有人眼中,刘辉就像是个不存在的鬼魂。本以为是那总叫自己干脆消失算了的母亲不见了,但没想到消失的,其实或许是自己吧。害怕自己要是停止在雪中前进的脚步,可能真的就会融化在雪中。到最后,只剩下这样的恐惧促使着刘辉,拖着那破碎的蛋壳,无论多么茫然失落,也仍持续徘徊前进。
  那些差点失去的情感,仿佛被琴声搅乱似的重新复苏。几乎忘了如何表达感情的刘辉双眼,因为强烈忆起的寂寞悲伤而令眼前的世界染上一片灰白。
  都怪那琴声实在太温柔了,令人不禁哭泣。
  他抽噎着,蜷曲着幼小的身躯,不断流下眼泪啜泣。直到此时,才终于不是靠头脑,而是打从内心了解到失去母亲与兄长的事实,并了解伴随而来的是什么样的孤独。胸口仿佛开了一个黑洞,冬天呼啸的冰冷寒风,就从那黑洞里吹过。
  ……那一天,当刘辉的情感终于恢复了温度之后,就那么瑟缩在回廊角落哭着睡着了。然而隔天早晨醒来,却发现身处于熟悉的卧房里。还记得当时的自己,为此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从那天起,刘辉便不时听见那同样的琴声。冬天结束,春天来临,甚至在夏天过去之后,都还听得见不知何处传来的琴音。好几次追寻着声音,想寻找琴音的源头,但只要刘辉一接近,琴声便中断。失望之余,只好总是保持最近的距离默默聆听。
  不知从何时起,刘辉开始将琴声当作摇篮曲,总在琴音之中睡去。
  季节更替,又到了红叶飘落的寂寥秋天。兄长已经消失一年了。
  那天,在琴音中醒来的刘辉,尽管身上包着脏兮兮的毛毯,却依然因寒气而颤抖。
  一如往常,踩着不稳的脚步踏出回廊,想追寻音色的来源,却发现天还没亮。
  耳朵和手脚都冻僵了,有什么白白的东西飘落在小小的鼻头上。抬头一看,黑暗的夜空正飘落无数纷飞的白雪。
  回廊上空无一人,只有以一定间隔摆放的红灯笼,无惧冰雪似的燃烧熊熊火光,还不时迸出火花。刘辉左看右看,却都不见人影。简直就像全世界只剩自己被留下,不由得开始拼命找寻琴音的源头。
  不知该朝何处往哪里走。刘辉奔跑于漆黑之中,只有琴声是唯一能依靠的目标。走下回廊,奔到庭院中,单薄的室内鞋很快就沾满了泥雪。
  以往每当刘辉一靠近就戛然而止的琴音,只有在这一天夜里,不知为何始终不停的回荡在耳边。为此,刘辉不但不觉得高兴,反而感到没来由的恐惧,总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空无一人的后宫院落,火光下的黑影如可怕的怪物般伸缩。持续不断的琴音,是最后的声音。
  (等等我。)
  「——把你的眼睛和耳朵都闭起来。」
  耳边传来温暖又冰冷的声音。在轮廓模糊的世界里,刘辉照做了。关上耳朵时,仿佛还听得见临终前的痛苦声音,伴随着巨大的落地声响与水声。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刘辉被放回地上。世界再次回归宁静。
  「……没事,可以睁开了。」
  刘辉还是照做了。
  那一大群人,已经一个不剩。那许多的火炬,也都消失了。
  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有回廊上孤单的一盏灯,还有那个人。或许灯光也是那个人点亮的吧。刘辉本能地抗拒转动脑筋思考,只是茫茫然的抬起头,望向那人。
  而那人也正低头直视刘辉。究竟有多久没有人与自己这样四目相望了呢。看见刘辉拼命而真挚的眼光,那人微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刘辉太子。」
  「好久不见了,苍之君。」
  听刘辉这么一说,那人突然惊讶地睁大双眼。紫藤色的美丽战袍,在火影中晃动。
  「那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有时候,一个恐怖的伯伯会来找我。他说你就是『苍之君』。」
  「…………恐怖的伯伯啊……」
  旺季的表情似乎正忍着不笑出来。接下来,他便跪在刘辉面前,为他仔细擦拭起衣摆沾染的雪泥。
  刘辉发抖着。已经忘记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有其他原因。他早就学会让恐惧、嫌恶以及不想看见的事物从记忆中消除的技巧。知道这里只有两人独处后,刘辉松了一口气。铠甲虽然冰冷,那人的手却很温暖。当他为自己拂去脸上的雪片后,刘辉更抓住他的手舍不得放开。将那双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他的温暖,眼泪就这么滚了出来。心情和初次听见琴声时一样,受到深深的震撼。是因为许久未曾感受到来自他人肌肤的温暖吗?还是睽违一年,终于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又或是为了眼前这人未曾离开自己而欣喜?可能这些都是吧。
  刘辉的小手将对方的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上,抬眼望向近在眼前,那人的眼睛。
  那双眼令人联想到晴朗的七夕夜晚,布满闪亮星星碎片的夜空。而有如美丽夜空的那双眼也正注视着他。即使有些危险,但刘辉并不在意。
  「刘辉太子……你为什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我听见……琴的声音……」
  「…………」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就在今晚,那琴声会被雪掩埋、消失……」
  闻言,旺季忽然低头看了刘辉一眼,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就连兄长都不曾用如此认真、像是大人看大人的表情看过刘辉。会这么做的……只有恐怖的伯伯,和眼前这人。
  刘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只是——没错,他就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感觉今夜之后,再也听不到那琴音。像母亲的死与兄长的失踪一样,永远回不来了。
  「兄长突然消失不见。我还没学会超过一百的数字该怎么数,但我一天加一个数,数到一百后再重来,已经重复三次了,兄长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好怕那琴声也会像这样,再也不回来了……」
  无法清楚说明,开始吞吞吐吐的刘辉脸红了起来,垂下眼睛。
  那人沉默着,始终注视着刘辉。过了一会,才静静地开了口。
  「……你不希望我消失吗?」
  「是啊。」
  「就算有一天我会要你『——』也一样吗?」
  「——」是个刘辉不懂的字眼。然而即使疑惑地歪着头,冻僵的脸还是拼命的绽开笑容。就算不懂「——」的意思,那总不会比母亲对自己做的事更过分吧。
  令人落泪的琴音。来自他人肌肤的温暖。不会从刘辉身边逃离的人。这样就够了。
  「是的。」
  刹那间,空气停顿了下来。那人从刘辉脸颊抽离双手,反过来握住刘辉的手。
  「刘辉太子,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咦?」
  「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舍弃一切。你愿意吗?」
  大雪纷飞,落在篝火上的雪片无声地融化消失。
  紧握的手传来温热,那是刘辉从未体验过的温度。只要跟这个人走,一定能到一个宽广而温暖的世界吧,那里一定不像现在身处的世界如此冰冷。可是……
  「不行,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微笑着拒绝。拒绝了这温柔的邀约。
  「我不能走,因为这里是我该在的地方,我必须在这里等我兄长才行。虽然很寂寞又悲伤,也发生了好多难过的事,但我还是得在这里等待。如果没有人等他,他就不会想回来了,不是吗?我能为兄长做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
  「讨厌的事,真的有很多。其他兄长也很可怕,我不喜欢。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好痛苦。即使如此,还是有重要的事物留下,在这里。所以我不能舍弃这些到其他地方去,不能舍弃,不能走……现在还不能。」
  说这番话时,那人脸上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已经记不得了。
  「我一直都好讨厌母亲,可是当她一死,却觉得自己胸口好像开了一个黑色大洞。虽然不是珍爱的事物,但那仍然是我的一部分,不是能轻易舍弃的……我无法丢掉这些,到其他地方去。如果不带着那些一起走,我就不再是现在的我了。所以我要在这里,等待兄长回来。以我的所有,不逃避也不离开。」
  将那些自己也理不清的混乱情感拼命表达出来后,那人温暖的手抚上刘辉的脸颊。
  「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确定那些我重视的人们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到时候……」
  刘辉低下头。他从没想到那之后的事。伸出手,抓住脸颊上温暖的手。
  「……到时候,我还可以跟你一起走吗?你愿意等我吗?」
  等到那天来临。那人表情扭曲,看起来似乎是想笑,结果却变成哭泣的模样。
  紫藤色的战袍飘动,那人张开了口。
  「————」
  突然刮过一阵强烈的夜风,大片雪花狂飞乱舞。那人回答的话语被风吹散了,刘辉根本没听见。只有当时他鲜明的表情留在心中。若将兄长比喻为纤细的玻璃工艺,那人就可以比喻成一把磨光的宝剑。没错,就像兄长给的那把「莫邪」剑一样美,而且冷硬坚强。这个人,和「恐怖的伯伯」有点像,但也完全不一样。
  那双手抱起刘辉,紫藤色的铠甲触感冰冷,但刘辉并不以为意。从高处远望四周,那是老是蹲在地上,低着头的刘辉所不熟悉的。过去也从未有谁像这样抱起刘辉。所以,只要跟这个人走,一定能经常看见这片景色吧。刘辉内心不禁为刚才拒绝了他而感到些许后悔。
  「刘辉太子。」
  「是。」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想必暂时无法再相见。」
  「暂时?要数一百多天吗?」
  「不,会比那更久。要数更多、更多天。」
  看见刘辉那失望沮丧的模样,那人不由得微笑了。大概因为平日不常笑吧,那笑容很不自然,但就像他紧握刘辉的掌心一样,里面有着真实的温暖。
  「……可是,我不会像你母后和兄长那样消失的,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座城,虽然会是很久以后,而且我并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不要活在这世界会比较好……不过我也和你一样,无法将自己的一部分舍弃,因为那样,我就不是我了……现在,还无法、无法舍弃。」
  刘辉拼命竖起耳朵倾听,虽然他话里的意思连一半都听不懂。不过,刘辉还是隐约的了解到,自己无法离开这座城的理由,和那人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这里的理由,在最深层的部分其实是相通的。也因此明白,自己无法阻止他。
  「你,你马上就要走了吗?」
  「是啊。天亮以前。」
  看见刘辉低垂着头,那人安慰似的握紧他的手。
  「不过在那之前,我都会陪着你的,好吗?只要你愿意的话。」
  刘辉笑开了脸,对方也随着绽放微笑。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忘了该怎么笑的模样。
  「那我们做什么好呢?要再玩手球,或是掷骰子吗?还是画画图?对了,不如我教你怎么数超过一百的数字……」
  「弹琴吧。」
  刘辉不加思索的回答。转动脖子,寻找着刚才看到的琴桌与那把琴中之琴。然而旺季却以迅速到近乎不自然的动作扳回刘辉的头。在那瞬间,刘辉视野角落还是瞥见了回廊的另一端。在那里,似乎散落着像是人的手脚。火光闪动之下,有黑影摇曳。无论是纯白的雪,还是那扇门,四处都溅满了漆黑的什么。
  那被刘辉封印在心底的记忆之箱,再次打开了一条缝隙。
  冬日里的水池。哀号声。漂浮在水面,有如活生物般摇晃的女人黑色长发。母亲那熟悉的衣裳。苍白浮肿的手脚,她成了一尊被丢在水面的人偶,一动也不动。
  那是母亲的——
  忘掉吧。旺季抱着刘辉这么低语。很快的又改变了语气,不断反覆。请忘掉吧,包括今夜的一切。这都是梦。面对那真挚的请求,刘辉只能点点头。
  将脑袋染成一片白色,然后用无法对焦的眼光注视着那人。刘辉让自己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沉进记忆底层。没错,非忘记不可。一切都得忘记,那些讨厌的事,全部都忘了吧。现在想做自己、想活下去的话,就只能这么办了。
  刘辉轻声的说出想听琴声的愿望,他想再次听见那令人泫然欲泣的音色,是这音色从装满现实的箱子里把必要的感情还给了刘辉,也是这音色让他记起了该如何哭泣。对他而言,就像是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能不能请你拉琴给我听呢?我时常听到的那个琴音,只要听了就能忘记一切,连讨厌的事情都能全部忘记,也能好好睡一觉了。我会忘记的,把一切都忘记。所以……」
  像「莫邪」的那个人,拗不过刘辉苦苦相求而答应了他。
  两人来到某一间小房间里,找出满是尘埃的小琴后,他便开始弹奏了起来。刘辉在旁边打转,不时问着一些「为什么琴是七弦的哪?」之类的问题。过没多久,他便开始打起瞌睡,琴声也停了。感觉到身子被抱了起来,舒服的摇晃着,模糊中也知道自己被抱到床上了。
  即使被抱到床上,刘辉还不愿松手,紧抱着那人的脖子,所以对方只好继续抱着刘辉在室内踱步。不经意地,窗户打开了,吹进深夜刺骨的寒风,窗外是一片银白的雪世界。
  那是个安静无声的世界,白雪不停的飘落,很快就遮盖了眼前的一切。
  看不见前方的世界。耳边似乎听见了这句低语。白色的气息,飘散在夜色中。
  「莫邪」铃铃作响。听起来,似乎因为找到了另一半而露出欢欣。不知为何,刘辉恍惚地想着,这个人需要「莫邪」。或许他没有说出口,但刘辉莫名地就是知道。突然,对方略带粗鲁地揉了揉刘辉的头发。
  「……你连身边唯一留下的重要东西,都想分给别人吗?」
  「就算没有了剑,还是会拥有回忆。」
  「连兄长将这把剑送给你时的那份心意,都能如此轻易放手吗?这么做真的好吗?」
  犀利的指责令刘辉低下头,这个人完全看透了自己想讨好他人的心态。如果想被喜欢,想被爱,就只好先付出什么。这正是刘辉个性中的弱点。
  「刘辉太子。」那人凝望着眼前那被皑皑白雪掩没而看不见的前方世界,毅然决然地开口说。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在那之前,就请你收好它吧。」
  不是前来「收下」,而是「取走」。
  不是刘辉,也不是任何其他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君主,所以会回来「取走」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有一天。
  「到时候再让我问你一次吧。是否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那,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反射性地提出这句疑问,连刘辉自己都吃了一惊。
  然而对方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既灿烂又美丽,并且带有深意。
  「到时候——」
  记忆像被虫蛀了一个洞,到这里便中断了。接下来想起来的,已经是那人关上窗,并让刘辉躺上床的记忆。
  刘辉心想,他要离开了。突然觉得好寂寞,躺在床上呜咽着哭泣起来。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从毛毯上轻拍了拍刘辉的肚子。最后看见的,只有那磨亮宝石般的微笑。
  「会的。只要你别再逃避做自己……虽然那对你我来说,未必会是件好事。不过要是无法避免的话,也只能正面接受了。总有一天,让我们再相见吧。」
  那天晚上的记忆,尽是虫蚀的痕迹。那天,在那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想装作不曾看见。那段染血的恐怖记忆,如果能沉没在遗忘的深渊水底,随着琴音一起忘光就好了。
  然而只有这段对话和那人的侧脸,始终在水面摇晃着没有消失。
  ……如他所言,那天之后,那人和他的琴声就从城里消失了。
  偶尔刘辉也会想找寻,但不久后认识了邵可,再加上光阴流逝,那张脸和那段记忆也就渐渐尘封。
  唯一一夜的邂逅。那一道如「莫邪」般冷硬、静默而美丽的目光——

  ——「苍之君」。

  ●  ●  ●

  「——旺季将军。」
  听见静兰的声音,旺季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东坡郡太守子兰的尸体,刚才已经被人找到了。在那之后,地震虽已平息,但东坡郡府提出要求,希望您能在东坡多停留几天。说是针对子兰袭击旺季将军的那件事,想询问您当时的详细情形——」
  「现在哪还有闲工夫多停留几天。今晚就出发,如果真有必要,就让迅留下来。」
  「至少延到后天再走吧?这里是州境,您应该知道,州境是不易维持治安的地方。在州府与郡府提出对策之前,我认为旺季将军您应该留在这里。」
  「……好吧,我明白了。不过,最迟只能延到后天。」
  旺季望着静兰的眼神难以言喻,使静兰少见地显露出仓皇狼狈的模样。不多久,旺季突然像是透过静兰想起了什么似的,低语道:
  「……真的一点都不像。」
  静兰身体一震,嘴唇也很快地抿成一直线,睥睨着旺季的猜疑目光,似乎想质问他是否意指刘辉容易妥协,和自己一点都不像。但旺季却耸耸肩说:
  「不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说,他和谁都不像。不管是和哪一位兄长或是父亲,虽然的确流着相同的血,但他跟谁都不像。我只是有时会思考这件事的意义罢了。」
  旺季丢下静兰,径自走出帐篷。抬头一看,夜空中已开始看得见冬日的星座。
  过去旺季曾留在朝廷与叛逆的太子戬华敌对。面对势力有如旭日东升的戬华,旺季留在日薄西山的朝廷与之抗衡,直到最后一刻。当旺季在贵阳攻防战中失败后,尽管身为战败武将,却保存了性命,之后更成为文官巡视各地,不常回到贵阳。
  在过去,戬华不只是敌人,同时也是留下旺季性命的人。然而旺季始终坚持绝不臣服戬华的立场,也使自己成为旧臣们眼中的危险份子。不管是他所拥有的苍家血统、援助贵族子弟的作为、乃至对政事的种种谏言,都是旺季引人反感的原因。尤其当旺季以连坐法逮捕了即位呼声最高的第二太子时,最是受到朝臣的激烈反对。即使如此,旺季依然不顾群臣百宫反对的声浪,毫不留情的对清苑处以流放之罪。这么一来,更是一口气点燃了朝廷里的导火线。其他太子与妾妃,一方面窃喜失去清苑这个对手,一方面却也担心起自己是否受到波及。在这样的危机意识之下联手结盟,对旺季的反目情结也于此时到达巅峰。
  而那个雪夜,距离第二太子遭到逮捕的秋天,正好过了一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就在今晚,那琴声会被雪掩埋、消失……』
  ……曾经想过,或许就这样抛下一切吧。
  这时,仿佛读出旺季这番心思而来到身边的,就是这位年纪最小的太子。
  那时,在那里,如果没有刘辉太子,或许一切终将变得不同。
  刘辉太子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总觉得他和其他年长的太子拥有不一样的特质。那并非成长背景的问题,而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就拿清苑来说,如果没有刘辉,他或许早就变成另一个人了。但刘辉却不是这样,就算没有清苑,旺季认为现在的他依然不会改变。
  不想看见的东西就不去看,讨厌的事就忘掉它,连记忆也一并抹除。相对的,一旦有喜欢的事情就一头沉迷进去。对年幼的太子来说,为了不从现实中逃开,这是在这座城里活下去而不发疯的必要手段。
  而曾几何时,从现实中逃开却成了目的。
  再次与刘辉见面时,他已经成为皇城里唯一仅存的太子了。
  曾说过不逃走的他,却说出要从这座城、这张龙椅上逃走的话。留下病榻上的父亲,曾无数次逃离这座城,也逃离那些被强加在他身上的职务与责任。
  不愿意即位。嘟囔着「那种事情,交给霄宰相他们去办不就好了吗」之类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旺季和霄宰相做出了决定。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那也没关系。
  规矩是有的。过去由戬华与霄宰相一起决定的,一个冷酷的规矩。
  「和你约定过了吧,刘辉太子。是我要你忘掉的,所以就算忘了也没关系。」
  为什么硬要押着心不甘情不愿的你即位。
  很遗憾那理由一点也不亲切。没有一点是为了你。
  「不能一起走」。当时的刘辉太子是这么说的。只有一次的机会。那既是决定了刘辉的命运,也是同时决定忘记命运的一句话。无法一起离开。
  舍弃自我,此后的人生也不再从任何事物之中逃离。旺季在当时,也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经过十年以上的岁月,旺季再度回到城里来。遵守约定,没有就此消失。
  剩下的,只有那最年幼的太子。
  『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舍弃一切。你愿意吗?』
  怀念地想起这再也不可能说出口的一句话,旺季静静低语。

  「约定的时刻,即将来临。我将前去取走属于我的剑。到时候,再让我听听你的答案吧。」

  ●  ●  ●

  旺季。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旺季将军回来了——朝廷里散布着这样的耳语,空气中满是浮躁的气氛。
  (那是……对了,是兄长们全都被御史台捉起来的时候——)
  在争夺王位时,几乎不曾发挥机制与作用的御史台。
  漫不经心走在后宫里的刘辉,特别容易听见这些蜚短流长。但也可以说,因为这些流言耳语之中,总会出现兄长清苑的名字,所以才特别容易吸引刘辉的耳朵注意吧。
  那位御史大夫回来了……清苑太子那时候的……失势之后辗转于各地……那些贵族和妾妃才会肆无忌惮……不过他回来……御史台的纲纪也将肃正吧……他一定会将自己的子弟兵全部安排进御史台,一举检举并汰换掉现任御史官员……那些脱不了关系的贵族与官吏也会毫不留情的加以处刑……听说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真是可怕啊……毕竟他对戬华王和太子们心怀怨恨吧……一定也会着手肃清后宫的女官和侍官吧……不过,趁戬华王卧病在床时回来,这未免太露骨了点。
  ……绝对是故意的吧……至今都垫伏在地方上……简直就像在模仿年轻时的戬华王嘛……难道将戬华王放他一条生路的恩情都忘了吗……真是连狗都不如……落难贵族……狡猾得像条老狐狸的男人啊……不过你知道吗?听说他的血统比起戬华那是更……哎呀不能说了……
  过了不久,所有妾妃与异母兄弟们,都在御史台的审判下被砍头了。女官与侍宫口中的那些谣言真伪,刘辉终究无法肯定。只知道连后宫那些交头接耳散播谣言的人数都突然减半了。每当刘辉为了前往府库而离开房门时,总会发现官员的人数又减少了。
  和旺季见面时的事,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随着一大群人规律的脚步声,原本轻薄松散的后宫忽然像被压上一颗大石头,气氛突然变沉重了。刘辉快步穿过后宫,感觉到空气像拉紧的弓般紧绷。
  有什么人要来。
  这令人厌恶的气氛。刘辉心想。「监察……御史台……旺季……」等等只字片语传进耳中。
  脚步声停住了,就停在刘辉房门外。
  原以为会是由侍官与女官恭恭敬敬将门打开,没想到却是毫不客气的被擅自打开。
  开门时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大得连刘辉那小而坚硬,一直紧闭的壳,说不定都出现了裂缝。
  身后的御史与高官一齐下跪时,只有那个男人直视着刘辉的双眼。
  力道慑人的眼神,有着经过磨练的硬质与冷冽。令人联想起七夕之夜的黑眸。简直就像是「莫邪」的化身。刘辉甩了甩头,想让这突然闪过脑海的印象更鲜明。那时似乎就要想起什么了,却又觉得似乎是不该想起的事。眼前的旺季留着整齐的胡须,衣着整洁,耳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冷风从敞开的门扉中吹进来,那和冷风一样冰冻的声音,唤了刘辉的名。
  「——你就是,刘辉太子?」
  刘辉原本屈起一条腿,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读书。身上还穿着迈遢的起居服,被叫了名字也提不起劲回应,就这么无精打采的望着旺季。
  感觉得出旺季一瞥打量了刘辉全身上下,而光是这一点就让刘辉开始讨厌他。那种眼神就和霄宰相或其他大官一样,像是在评估刘辉有没有利用价值——
  捡起从手中滑落地面的书,刘辉感到这一切都令人厌烦。
  「……如果你们是想废嫡,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如果要我走,我也会照办。反正这座城又不是我的,这里也不是我该在的地方……」
  不明理由的,一阵颇费猜疑的沉默掠过。
  旺季轻蔑地嗤鼻一笑。刘辉耳朵只听见他似乎正在吩咐些什么。晏树……皇毅……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去着手处理内侍省和后宫监察的事吧……从头一一调查清楚……是不是有不法贿赂或盗领挪用的情形……一旦发现证据即刻收押……将所有参与不法情事的女官和侍官全部拘捕起来——
  周遭哀号四起,伴随着死神般的脚步声,众人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下旺季。
  为什么只有旺季留下来,刘辉并不明白。
  虽然知道旺季正看着自己,但刘辉却不去看他,只是远望着窗外,城的另一端,只要不是这里,哪里都好。就这么过了许久,都没有将目光转移。
  就这样经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旺季比刘辉想像中的还有耐性。虽然知道他应该在等待什么,但那到底是什么,刘辉就不明白了。最后,旺季似乎也发现了。
  发现刘辉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什么?……就连这点也不明白。
  只是——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放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此时刘辉内心初次感到忐忑不安。全身冷汗直冒,连指尖都微微颤抖了起来。令人厌恶的感觉,使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真讨厌那双眼睛。那双美丽的、冰冷的、犀利的目光深深刺进刘辉心中,仿佛连那些封藏于内心深处的东西都要被挖出来了。那双有如「莫邪」化身般的眼神,这辈子连看都不想再看见。也不想被他看见。
  「……刘辉太子。您刚才说,这座城不是你的,『这里也不是你该在的地方』,是吗?」
  从他的语气之中感受得到讽刺。不过讽刺也好,评估或毁谤也罢,这种事情刘辉早就习惯了。不认识的人高兴怎么嘲讽都只不过是表面,只要封闭起自己,刘辉内心保留的部分就能毫发无伤。然而旺季这番话,却像一把尖针,确实地刺进刘辉心中。明明这应该是第一次和「旺季」这个人见面才对,为何心却受到如此大的震撼。不但感到心悸,甚至有点轻微的晕眩。自己早该习惯被人瞧不起,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出现这种反应?不想被那双眼睛轻视——不想被这个人轻视。
  「看来,你连自己为何待在这座城里的理由都丢弃了。原来你已经堕落到什么都能轻易放弃了啊——过了十年,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十年?
  跶。耳边传来无情的脚步声。
  刘辉慌忙回头一看,那个有着冷酷双眼的男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就像是将一切——包括刘辉在内——都弃置不顾一样,看也不看一眼就离开了。
  从这天起,刘辉就开始畏惧旺季。连看都不想看见他。
  旺季说的话,其实和霄宰相或其他大宫老生常谈的言词没什么不同。每个人都一样,明明对刘辉不抱期待,却总是不忘批评他不负责任。为了什么留在这座城里?什么身为太子的自负与对人民应尽的责任,什么该做的事,这些对一直遭人轻视的刘辉来说,根本是无妄之灾。一切变得如此混乱,明明不是刘辉的责任而是他们的,刘辉又为什么有负起责任的必要,继承王位呢?那些人只是自私而卑劣的拿自己当替死鬼罢了。然而,唯有旺季的话与他们不同,深深刺痛刘辉的心。
  不,才没有什么特别呢。他说的话跟那些大官也没什么不同。单纯只是因为旺季这男人讨厌自己,所以才敏感地产生了抗拒反应吧。正因如此,每次见到他时,身体才会总是起鸡皮疙瘩,一定是这样没错。
  刘辉的世界里,只有喜欢和讨厌。而他决定将旺季这个男人放进讨厌的那个柜子。
  既然是讨厌的对象,那就尽量避免碰面,就算见到了面,也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就好。如此一来,自己就不会受到伤害。这是刘辉从被母亲虐待中学会的生存之道。只要不和对方有所牵连就能保护好自己。所以这次,他也这么做了。
  不断逃避。逃避旺季,也逃避他说的话。一直以来,都这么做。
  竹林里的竹叶发出沙沙声,像风铃一样。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记忆底层,比封存的梦境更深层之处,静谧的曲调流泄而出。琴的声音。
  好深好深的梦中,各种场面乱七八糟的交错。

  『……不,已经决定了。就由刘辉太子即位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走在回廊上的刘辉,听见这句话而戛然停下脚步。
  『我们不废嫡。他身上的每一根头发都是靠民脂民膏养出来的。虽然嘴上说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毕竟还是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不这么做,那些因饥荒而死的数千民众就太可怜了。霄宰相说得没错,只要有三年的时间就足够了……不过,看样子他恐怕连三年都撑不住。』
  霄宰相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不可思议的是,只有旺季的声音传进了耳里。
  『……霄宰相您另外打什么主意,我都无所谓。御史台已经将中央「打扫」得很干净了。接下来,中央人事就交给霄宰相做决定,我会负责刷新地方……对了,只有一件事。霄宰相,如果那位太子下次还想逃,就不必追他回来了。』
  听见这句话,刘辉不禁为之震撼。
  『……也可以解除黑惧世和白雷炎的监督。要是他真堕落至此,没有他在也无所谓。要是真变成那种人,他也就毫无价值了。下次,他再说政事与国务都跟自己无关,还要出去找寻兄长的话,就随他去,不用管他了。看要消失到哪去都好。这就是我的条件——戬华王。』
  最后称呼父亲时抑扬顿挫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总觉得父亲与旺季之间,除了国王与大官的关系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那是属于共同度过漫长而复杂时光的同志之间才有的语气。
  『……下次,就轮到我了……如何?做决定的人是他,不是我。我该做的事已经不会改变,也不会滥情或同情他。因为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门打开了,旺季就站在面前。小心翼翼的跨过落叶,却连看也不看刘辉一眼,傲然的从身边走过。脸上甚至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仿佛刘辉出现在这里的重要性,甚至比不上地上的一片落叶。
  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离开的,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府库了。除了自己哭得唏哩哗啦这件事外,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天之后,刘辉以邵可为借口勉强答应了即位一事。即位之后却不上朝,每天躲在后宫里,也绝对不和旺季碰面。就这么一直不断地逃避,不愿意回想自己当时哭泣的理由。
  ……而现在,那理由已明摆在眼前。
  『要是觉得痛苦,想逃就逃吧,已经无所谓了。』
  琴音流泄。蝗灾前夜,在旺季府邸也听到了一样的话。
  在因激动的情绪而哭得头晕目眩的那天,旺季也说过这句话,而这句话里,对刘辉没有丝毫期待。
  同样的话,究竟被旺季说过多少次呢。而同样的过错,刘辉究竟又犯下了多少次呢。
  旺季手指拨弄出的琴音,一一唤醒了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
  忘了曾经听过的摇篮曲,还有那说着「忘掉吧」的声音。忘掉吧,请忘掉吧。
  直到那天来临。
  『那我们做什么好呢?要再玩手球,或是掷骰子吗?还是画画图?对了,不如我教你怎么数超过一百的数字吧……』  。
  『……虽然那对你我来说,未必会是件好事,不过……』
  『……不过我也和你一样,无法舍弃自己的一部分到其他地方去。那样就不是我了……现在,还无法。无法舍弃。』
  『是啊。天亮以前。』
  不能不离开了。离开这座城的日子,将远远超过一百天。
  可是总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
  会回来。会的。只要你不——……总有一天,让我们再相见吧。
  琴声在心底悠扬复苏。在那下着雪的无声夜晚。
  那些毫无秩序地堆叠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舍弃一切。你愿意吗?』
  ——不。
  『不行,我不能和你一起走。我——』

  我得要,留在这里。

  ●  ●  ●

  ——刘辉猛然惊醒。
  一道冰冷从脸颊滑过,试着伸手去碰触,透明的泪珠便沾湿了指尖。
  好久没有哭着入睡了。用力深呼吸了几下,一边用混乱不已的脑袋回忆某人,一边默默拭去泪痕。下了床,地板传来秋末的凝冻寒气。
  披了几件衣服走出回廊,天色即将变亮。和造访旺季府邸那时一样,天空是一片浓重的深蓝色。只有飘着几片云。「看不见前方的世界」。脑海中突然浮现这句话,到底是在哪里听谁说过的?
  刘辉抬头仰望周遭昏暗的世界,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再次深呼吸。
  接着,他便举起脚步朝某处前进——毅然决然的。

  天亮前的深蓝色世界。未明的天际飘过几朵薄云,暗云投下的阴影横过大地。一只似乎拥有三只脚的巨大黑鸦。霄太师倚靠着一棵树叶落尽的古樱花树,从这里望得见仙洞宫那美丽的楼台。霄太师很喜欢这个地方,从这里望出去的景色,千年以来都没有改变。
  「三年了啊……」
  低语。先王戬华的驾崩,已经是三年前秋天时的事了。当时双脚踏在霜上时发出的沙沙声,霄太师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或许也下着和今天一样的霜吧。
  戬华的死充满了谜团,知道真相的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关于他死时的情况有很多传闻,例如没有任何人亲眼目睹他死亡的那一刻,只有人证实曾听见不知是谁前往探视时的脚步声。戬华很喜欢不受打扰的空白时光,而他就在那样的时间之中死去。没有人知道,在这最后的空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律不准碰触遗体」是戬华生前的遗言。虽然让首席陶御医确认了死亡,但包括下棺入殓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只由霄太师和羽羽两人独力完成。
  对外,是这么说的。霄太师在内心嘲讽地追加了这么一句。
  知道真相的,永远只有少数几个人。
  相反地,装着事实真相的箱子明明就滚落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大多数的人却总是视若无睹的从前面走过。不知道是真的看不到,还是不愿去看。别说一探究竟了,也有人终其一生根本连去找寻都不愿意。这没什么可笑的,因为霄太师自己也拥有好几个这种箱子。要不要打开它们,或许得等到这个世界终结时才有答案。
  飘过薄云的深蓝天空。另一端还可隐约看见闪烁的星星和残夜之月挂在天际。
  突然觉得温度下降,耳边传来踏霜前进的沙沙脚步声。
  早有此预感。是因为刚好经过了三年吗?还是因为和那时一样,今天也是个冷得下霜的秋夜?沙沙、沙沙的声音从背后笔直接近。
  「霄太师。」
  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霄太师眨了眨眼。就好像是面对箱子并亲自开启它的声音。
  三年来始终不曾去打开的箱子。
  胡须底下,霄太师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并未转身面对国王。
  「……原来是陛下。怎么了?这么晚了还到这种地方来?」
  「孤是来找你的。」
  声音隔着古木,刚好从与霄太师相反的另一侧传来。毫不迷惘的声音。毫不迷惘的脚步声。
  从动作与气息可得知,刘辉正不经意地触摸着两人中间的古木。
  「这是……樱花树?……这里什么时候有这棵树?孤一直没注意到。」
  「这是城里最古老的一棵樱花树。它是一棵难以捉摸的樱花树,只有兴致来了才会现身。」
  霄太师若无其事的装疯卖傻,语气虽然有点瞧不起人,但这时的刘辉却知道他不是在诓人。那棵樱花古木有着巨大的树干,尽管叶子都掉光了,还是摇曳着粗壮的枝枒,是刘辉完全陌生的樱树品种。就算刘辉再怎么不常来这一带走动,也不可能没注意到有这么一棵树。真是不可思议的樱花树,刘辉认为霄太师说的话并非不可能。
  「这棵树活过了好几个时代,看尽所有发生过的事。」
  难以捉摸的樱花树,像是垫居于城里的耆老,只有兴致来了才会现身。这种话可不是随便编得出来的。回过神来,刘辉才发现自己正不加思索的说:
  「这棵树简直就像你一样,霄太师。」
  霄太师头还靠在树干上,半边身体慢慢朝刘辉转过去。刹那之间,霄太师的侧脸看起来竟像个三十几岁,有着冷峻美貌的青年。总觉得这一刻,隐藏一切真相的薄纱似乎被揭穿了。
  「……我真没想到,会从您口中听见这句话,陛下。」
  陛下。这个称谓究竟是指刘辉,还是「其他的陛下」。脑中冒出这古怪的想法,感到有点混乱的刘辉眨眨眼,眼前看到的又是那个苍老的霄太师了。唯有那双眼睛,还是属于年轻人的。
  刘辉深吸一口气。因为霄太师似乎不愿意移动位置,他只好踏着地上的霜绕过古木。
  霄太师依然倚靠着古木,听着刘辉踩在霜上的脚步声,同时他的身影也进入视野之中。凝冻的秋风吹起两人的发丝,也吹走了薄云,露出即将没入地平线的残月。
  天亮前的世界非常静谧。那种完全的安静,简直就像一切都将结束似的。刘辉突然察觉一件事。
  「……地震……停了吗……」
  直到昨天,脚底都还不断传来的震动,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平息了。随着地震而不安动摇的空气,也如恢复水平的秤子般纹风不动。
  「是啊,已经结束了。城下的灾情虽然不小,但总算不至于演变成最糟的情况。暂时应该不会再有地震了。」
  刘辉注意到霄太师说的是「已经结束了」而不是「已经停了」。
  然而,他回应的也只是一句「这样啊。」
  静谧的深夜里,空气冰冷澄澈,令人联想起日出之前的黎明。原本沉淀的晦气在这一天好像都能完全除净,并重新注入清新的空气。但新鲜空气太干净,干净的令人毛骨悚然。已经不再有地震了,真是奇妙的感觉,这事实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有什么结束了,所以才会如此安静。
  抬头仰望天上的薄云,云间有两颗星陨落。仿佛象征着两条生命的离去。不知为何,当刘辉看见这一幕时,突然觉得胸口憋得难受。结束了?是什么?到底为什么?
  事态不可能平白无故自己结束,刘辉或许直到这时才终于察觉这一点。
  刘辉叹了一口气,吐出白雾般的气息,与霄太师正面相对,开口唤了声:「霄太师。」
  「孤一直听见琴声,一直……听见旺季的琴声。」
  霄太师的眉毛调侃地挑动。「喔……不是听见秀丽大人的二胡?」嘴里虽然没明说,但这位国王终于开始将眼光放在秀丽之外的地方了
  「在那之后,孤就开始片片段段地记起一些往事,但记忆像被虫啃过似的不甚完整……没办法全部想起来。即使如此,孤还是想起从前曾经见过旺季。年幼时,而且还不只一次,是在很重要的时刻见过他。」
  琴中之琴。箱子钥匙。转动钥匙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座后宫,他曾为孤奏琴。穿着一身美丽的紫藤色服装。」
  「……紫藤色的服装?」
  直到此时,霄太师的表情才严肃了起来。
  「……陛下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刘辉闭上眼回想。当时虽然下着雪,但印象中树梢还残留些许未落的红叶。
  「兄长消失之后,认识邵可之前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在一个雪夜里,旺季抱着孤在黑夜里奔驰。越是觉得那天的事非想起来不可,偏偏这段记忆越是虫蚀的最严重。」
  「……雪夜,是吗?」
  霄太师重覆说着,像是对自己确认些什么。那个夜晚,的确下了与季节不符的一场大雪。
  「当时他对我说,天亮前一定得离开。」
  霄太师表情扭曲,但看起来却又像是在笑。
  「……那个夜里,果然发生过什么对吗?」
  双手抱胸,霄太师发出声音笑了起来。是一种打从心底觉得有趣的笑声。
  「……真没想到那个晚上,你也出现在那个地方。这件事,我今天才听说。原来如此……所以那时旺季大人才会那么说……呵呵,这真是一场巧合啊。」
  「孤调查过,关于那天并未留下任何官方资料。但是,有几件公文很不自然的消失了。」
  「看来,不安定的火苗正开始四处窜起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此时霄太师说话的语气之中,平日那种倚老卖老的语尾词都消失了。刘辉心头一惊。面对这位如刀锋般犀利的前朝名宰相,只要走错一步,绳索都可能被切断。吊桥的绳索。
  「没想到能获得这种情报,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当作回礼吧。问题只能问一个,但我一定会知无不言,据实以答。想知道什么呢?关于那个雪夜的事吗?」
  「不。」
  这次轮到刘辉凝视霄太师了。
  「孤想问关于孤即位的事。」
  霄太师笑了。这该是刘辉第一次看见霄太师打从心底发出微笑。找对了钥匙,插进锁孔后也转得动。只是里面装的东西是真是假,得让识货的人确认才行。
  『霄宰相说得没错,只要有三年的时间就足够了。』
  霄宰相说得没错。
  那时,追着不断逃避的刘辉,强迫他即位的人是霄太师,和旺季扯不上关系。
  随着琴声,旺季冷漠的声音从被埋藏的记忆深处响起。那句话代表了什么?
  『那就是我的条件。』
  苍家的幸存者。无论血统、年纪或实力都没话说。没错——比刘辉更有资格。然而……
  霄太师脸上带着冷若冰霜的表情,笑了。嘴角上扬,仿佛挂在树梢的上弦月。
  「你自己不是应该已经明白了吗?」
  打从假立秀丽为贵妃之后,不管刘辉做什么都不插口也不插手的老臣,霄太师双手抱胸看着刘辉。瞬间,空气似乎变得更冷了。周遭依然是一片深蓝色的世界,天还没亮。
  「正因为你一直说讨厌当王,不愿即位,所以我和旺季大人才决定由你即位。」
  身上每一根头发都是靠民脂民膏养出来的。要是他不愿意负起责任,至少该将他用在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时候还未到啊。国政荒废,要想重新振兴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我负责中央,他负责地方,可这段期间龙椅却不能空废,总得有个傀儡坐上去才行。病床上的戬华王是否策划着『下一步计划』事关重大,很有可能发展出完全不同的结果,更别提太多人认为自己被放在他的『下一步计划』里而嚣张跋扈,闹得不可开交。」
  霄太师确实遵守了约定。率直而诚实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将真相告诉刘辉。
  「既然如此,暂时就把那个自甘堕落,一味逃避的孩子拉上台面吧。毕竟戬华王依然被当作神一般崇拜着,只要他那些无能的子嗣没有全部消灭,就一定还会有许多不死心的家伙,争先恐后的拱这些太子出来。在这种情形下绝对无法轻易将王位交给旺季。更何况当年戬华攻击贵阳时,直到最后,旺季与孙陵王都站在朝廷的立场阻止他。戬华留下的老臣中,也不乏当年和旺季交手过的对象。这些人在戬华欲留下敌营大将旺季与孙陵王的性命时,可都是极力反对呢。」
  贵阳完全攻防战。父亲夺下王座的最后一场激战。这场战役及最终的结果,刘辉也曾耳闻。不过,那就和从史书读过百年以上的历史战役没什么两样。
  「在朝廷贵族与官员纷纷倒戈投降时,只有旺季和孙陵王依然与戬华对抗,奋战到最后一刻,那场战争打得很漂亮。当时的王,将一套紫藤色的战袍硬交给旺季,任谁看来,穿上了就等于赴死,但他仍默默接下战袍出征……这已经是超过三十年前的事了。」
  对战到最后一刻的「两位太子」。
  无论父亲与旺季之间有过什么,毫无疑问的,霄太师手中都握有那收藏了真相的箱子。这位着名的军师如同这棵樱花古木,始终站在父亲身旁见证着一切真相。
  「认同旺季大人和孙陵王大人而愿意追随他们的武官虽多,但同样的,也有许多崇拜戬华王的老臣,仍将他们两人视为『敌人』。当年这两人都还年轻,即使成为朝廷幕僚,依然对戬华王持反对态度。」
  「……就算过了三十年吗?」
  「没错。戬华是胜利者而旺季是失败者,这一点是不容颠覆的。虽然现在情势已经不再那么严重,但当初戬华病倒时,旺季承受的压力却是非同小可。所谓卧薪尝胆也不过如此。当他从地方上回到朝廷时,周遭尽是批评他『趁戬华病危回来夺权的卑鄙小人』、『明明戬华还有个最小的太子,这么做未免太阴险』之类的反对声浪。和当年那些恶毒的批评声浪相比,你现在所承受的,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而那只不过是六、七年前的事。
  刘辉表情扭曲,想着自己每日只是重复着上朝,坐上龙椅,然后再返回后宫内院。旺季不在朝廷之后,这张龙椅坐起来更是冰冷难熬、如坐针毡。那些阴暗沉淀的视线、毁谤、谣言,冷嘲热讽。「昏君」。从早到晚,刘辉连大气也不敢多喘,拖着沉重的脚步,每天依然准时出席朝议。
  竟然还有比这更难受的。
  「甚至在其他太子因无能而被处刑之后,朝廷仍认为比起旺季大人,更应该由你——不,应该是说由戬华留下的『优良血脉』来当国王。他们所期待的,是被誉为苍玄王再世,终结黑暗大业年间的帝王戬华王最后的子嗣——最后的小太子呢。」
  霄太师的语气中有着刻意的揶揄。
  「想知道旺季为何没有立刻即位?答案很简单,在那个时机是不可能的。那时他若即位,只会使国家再次陷入权力斗争的腥风血雨之中。在国家与政务百废待举的当下,哪有那个闲工夫卷入愚蠢的政治斗争。」
  「……所以?」
  「没错。所以才需要你呀。至少,在为振兴国政的布局完成之前都还需要。要知道,吵架可是需要体力的事,只有朝廷那种地方才会死到临头还把精力放在内部斗争上。」
  刘辉想发出声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渴的不得了。一放开紧握的拳头,马上又会自然而然地握紧。润了润唇,发出嘶哑的声音,脑中浮现当时旺季说的话。
  ——那就是我的「条件」。
  「……三……年?」
  「喔,你还记得啊。不,应该说……你终于想起来了才对。没错,正是如此。」
  霄太师发出轻笑声,刺骨寒风将他的声音吹送到耳边。「刘辉陛下……」
  「……你不是说不想当国王吗?不是说政事与自己无关,只要有人去做就好了吗?这样的一位太子,谁会真心相信他适合即位为王呢?你该不会以为我们真那么想吧?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些时候『有总比没有好』而已。」
  让他派上用场。闭门不出的昏君。「有总比没有好」。直到那天到来为止。
  曾经有另一个未来可能发生。在走到今天这一步之前,也曾有过其他选择。霄太师和旺季并没有机关算尽,将自己诱导走到这里。当然,他们不是完全没有算计,但没有任何人的人生是完全操纵在别人手中的。是那些在该打开时没能打开,只是徒然错过的箱子,一个个堆叠成了今日的人生。
  这是刘辉自己选择,自己走上的未来,而其结果,就是今日的处境。
  「不想做也无妨。没人对你期待什么。最低限度,你只要会盖御印,乖乖坐在龙椅上就够了。『直到那天来临为止』。我觉得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啊,刘辉陛下。你的心愿就快实现了——你说的没错。」
  装着真相的箱子被打开了。残忍而冷酷的内容物无情地摊在眼前。
  「你只是一颗方便的棋子,为了退位而即位的,戬华王最后的太子——你就是那最后一人。」
  刘辉的表情变了,仰头望天,浓稠的深蓝也渐渐变浅。天将破晓。挂在古樱花树梢的月亮早就不知没入何处消失了。刘辉发出沙哑的声音低声说:
  「原来如此。」
  张嘴时呼出的气息染白了周遭的空气。鞋底传来霜雪崩落的声音。
  「……原来如此。」
  再次静静低喃后,刘辉脑中回响起在九彩江时,瑠花对他说的话。
  『缥家不会承认你。不承认你的,也不只有缥家。』
  真相的重量,比当时感受的更沉重,反弹也更巨大。刘辉闭上眼睛。
  「孤懂了……孤明白了。孤来找你就是想确认这件事。能够清楚告知孤这件事的人,也就只有你了……谢谢你。」
  露出一抹微笑,转身离开时的脚步已经不再迷惘。
  短暂的犹豫与沉默之后,霄太师主动开了口:
  「……你打算怎么办?」
  这或许是第一次,霄太师主动留住刘辉的脚步。表情虽然不甚愉快,但语气中并未带有轻蔑或冷淡,也无丝毫不耐。从霄太师的眼神看得出,他只是单纯想得知刘辉自身有什么想法。
  刘辉的叹息化作白烟,转过身来。僵硬的脸颊牵动一个不知所措的笑。
  「孤会照你想的去做。做自己该做的事。孤一直都在思考什么是正确的,但始终都不明白。不过现在,总算懂了。」
  霄太师以青年般的敏捷动作起身,相当优雅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千年前的贵族青年。这么说来,霄太师的出身也是个谜。关于他来自何方,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戬华身边效力,这些刘辉完全没听说过。就像那棵古代樱花树一样,他好像一直都在这座城里。
  「……陛下,刚才你说记忆像遭到虫蚀,但其实你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吧?正因为想起来了,所以才来找我确认,不是吗?」
  刘辉不置可否。唇边第一次挂着一个掌握真实的成熟微笑。
  「你说呢。就算是那样,孤应该告知的对象也不是你,霄太师。」
  「陛下,你……」
  「孤不会逃避。」
  刘辉静静宣告。天空的蓝越来越浅,某处传来鸟振翅的声音。
  「不会逃避,会一直待在这座城里,待在王座上。这里是孤该待的地方,在这里等待旺季的回归。然后——」
  该做的事。该留下的理由。不管那将会多么痛苦。
  从琴音底层,听见这样的声音。
  『我必须在这里等才行。』
  ——直到那天来临。
  过往的自己所持有,装着重要真相的箱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推进了柜子最深处。
  刘辉微笑,眼前迅速浮现秀丽的脸庞。还有绛攸、楸瑛、兄长以及羽羽与悠舜。
  在九彩江时,曾说过不会为了秀丽而当国王。想走自己找到的路。
  当时的答案,出发点不是为了秀丽,也不是为了自己。可是,却是为了守护自己与秀丽都包括在内的所有一切而做出的答案。一直以来,刘辉都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不管做什么,好像都做错,导致他变得动辄得咎。只能紧抓着手中仅有的,只顾着守护自己和那些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事物。到最后,更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那个答案,对刘辉而言不是最好的,可是。
  站在一个国王的立场,对国家而言却是最妥善的。
  或许那也是唯一仅存,能够让秀丽继续成为官员的答案。
  「孤……」



  刹那之间,刘辉看见不可思议的光景闪现。霄太师变成一位三十几岁的白皙青年,而他倚靠的那棵古代樱花树上原本开满的花,却忽然散落一地。蓝色的天空,即将破晓。樱花瓣纷纷飘落,仿佛下着一场雨。刘辉抬头看着这片梦幻般的樱花。古代的樱,曾经见证了这座城里所有国王所做出的决断。那些国王,无论是明君也好,昏君也罢,选择的是错误的道路,又或是正确的道路,古木全部都看在眼里。
  在这棵古樱花树的眼中,自己看起来是怎样的一个国王?又是如何看待靠自己所做出的第一次决定呢?
  花瓣袅袅婷婷地飘落在刘辉的指尖上。刘辉微笑了。就算那些花瓣随着幻影一同消失,他依然紧握着拳头。深吸一口气,说出那句话。

  「孤决定,将王位禅让给旺季。」

  东方的天际已然发白。
  ——天就要亮了。
  巨大的黑鸦,拍着翅膀,飞过破晓时的天空。

  ●  ●  ●

  此时。
  有如静谧的夜晚被撕裂了一般,远方传来悲痛的呐喊。
  刘辉心头一惊,反射地朝声音傅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仙洞省。
  灯火接二连三的点亮,听得见喊叫声中夹杂着匆忙的脚步声。
  从刚才就一直凝望仙洞省的霄太师侧面,看起来突然充满感情。或许是刘辉看错了也说不定,但那张冷冰冰的侧脸,在那瞬间的确露出一抹伤痛。
  「陛下,姑且不论我与旺季如何……羽羽大人绝对是从您即位之初便一心一意追随着您。」
  羽羽眼中的紫刘辉是个怎样的人,羽羽看见了些什么,霄太师完全不懂。唯一知道的就是,羽羽选择的确实是紫刘辉。就像他相信那面有凶相的太子戬华直到最后。
  羽羽是个历代罕见的术者,比起星宿象征的命运,他更相信人的意志。不管走在何等艰辛的路上,他都相信前方有希望。一旦羽羽承认了紫刘辉的即位,对他而言,唯一的「王」就不再是别人。直到最后,唯有这件事是绝对的。
  仙洞官向来被称为「王之灯」。如灯笼般安静照亮国王踏上的道路。
  「羽羽大人的命是献给你的。他的王就是你。只有这件事是绝对的真实。」
  明明已经天亮了,现在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刘辉的心开始像小鸟似的颤抖。讨厌的预感让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乍然平息的地震。霄太师的低喃「都结束了」。是啊,事情不会平白无故结束。仙洞省。朝议一直缺席的羽羽。他去哪里,做了什么?
  陛下。耳边仿佛听见那黄昏色的声音。这么说来,刘辉才发现自己未曾从羽羽身边逃离过。陛下。
  ——陛下,您要上哪去呢,陛下:
  只有他一直追着刘辉跑。
  「——」
  努力去回想最后一次和羽羽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但是,连那时说了哪些话都想不起来。
  刘辉头也不回,用力踏着霜雪,朝仙洞省走去。
  霄太师抬头仰望大放光明的天空,一颗星星像眼泪般流逝而过。
  云层散去后的天空,红色妖星依然嘲弄的采出头,露出小丑的嘲笑。

  霄太师眯细了眼,仰头望向红色妖星,也转过身去。
  和刘辉背对背。

  ——那天,传出了仙洞令尹羽羽死去的消息。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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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两位太子

  「没想到羽羽大人竟会在此时过世……」
  数日后——邵可来到依然被软禁于后宫的百合房里,绕着圈子踱步。
  绛攸和百合也在房里,脸上都挂着肃穆的表情。
  「邵可大人……听说针对杀害羽羽大人的那位仙洞官的公开审问,将于今天举行。」
  「是啊。你的行动还受到限制,我又已经辞官没有办法去看,只好委托苏芳君去了。只能在这枯等真是难受。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会举行公开审问呢……」
  看见绛攸的神色,邵可停下了脚步。打从静兰失踪,绛攸就一直是这副难看的表情。
  「绛攸大人,静兰的事请别在意了。毕竟,或许连我都阻止不了他。」
  听见静兰失踪时,就连邵可都不免咂嘴暗忖不妙。都怪自己把心思全放在刘辉身上。原本静兰就是个容易钻牛角尖,而且又沉不住气的孩子。
  (一定是对朝廷现在的状况难以忍受,才让他理智断线了吧……)
  做弟弟的刘辉还在忍耐,做兄长的静兰倒是先失去理智了啊——
  展开紧急调查之后,得知他正式加入了前往红州镇压蝗灾的军旅,总算才暂时放下心来。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不过以静兰的坏脾气,这一趟铁定是落得被旺季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下场。刚好让他趁此机会冷静一下脑袋也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旺季似乎特别容易被像静兰这种性情别扭的年轻人缠上。
  「不是的。现在我……我必须保护邵可大人和百合妈妈以及陛下才行。」
  「……你说什么?」
  「楸瑛又不在,静兰也失踪了,剩下的男人就只有我了,不是吗!那两个没用的家伙到底在搞什么!请、请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挺身保护您们的!」
  ……邵可瞄了身旁的百合一眼,正好对上因尴尬而游移的百合眼神。
  曾是黎深贴身护卫「让叶」的她,过去的工作之一,正是保护黎深。大姑婆玉环早就让她习得高超的护身术。包括黎深在内,过肩摔一两个大男人,这对百合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绛攸似乎打从相遇之初,就认定了百合是一位「体弱多病的女子」,直到现在都不曾怀疑。老实说,所有人(包括女人)之中,最文弱无力的恐怕是绛攸自己。事实上,邵可现在之所以会来到后宫,就是为了怕有什么万一时,自己能够保护包括绛攸在内的众人。不过这种话可不能告诉绛攸。
  此时,只见邵可和百合忽然抬起头,几乎同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的是首席女官十三姬。
  「——邵可大人。这是红家送来的飞鹰传书。」
  「送到了啊。谢谢你。」
  邵可马上打开那封书简。红家的情报传递依赖分布于全国各地的优秀鹰匠,所以传信手法堪称全国最迅速。红州府的驿使传递讯息的速度,当然也比旺季回贵阳的速度快多了。一旁的百合露出紧张的表情低声询问:
  「红风和蝗害的情形如何?」
  「……红风比往年早了三天吹起,然而蝗灾也已正式宣布几乎完全镇压了。」
  「发布镇压宣言了吗?怎么办到的?不可能有镇压方法啊——」
  「……缥家采取了行动。而且不是一间、两间庙社而已,是全国社寺总动员,全面协助朝廷,投入镇压蝗灾与救济灾民的行动。」
  闻言,绛攸眼神倏然一暗。他被「全面协助朝廷」这句话吸引了注意。
  「这意思是……朝廷之中,有谁劝说了缥家采取行动吗?」
  「应该是吧。我想不是悠舜大人,就是旺季大人,暗中派出使者和缥瑠花交涉的结果。因为只有一半机率说得动缥家,所以才在一开始先隐瞒不表吧……」
  「……那么,这一切不就都……成了旺季大人的功劳吗?」
  一切的一切。当然救灾是人命关天的事,绝对不该扯入政治斗争。可是——
  如此一来,整件事就间接证明刘辉已没有继续当一个国王的必要了。
  「……不过还是有一个好消息。我想,使瑠花采取行动的人之中,应该可以算上我家丫头一份。这里提到她从缥家回到红州,和旺季大人及缥家的人一起四处奔走。也是啦,怎么想,她都不可能不插手这件事。所以,若论功劳,双方勉强可说各占一半吧。」
  十三姬激动地抢过书简,百合和绛攸也飞快的靠过来。
  「秀丽回来了吗?太好了,这么说来,哥哥的表现也不错罗!一定大大活跃了一番,真有面子!不但夺回秀丽,在珠翠小姐面前大展身手,还一起回来了!我家那笨蛋哥哥,是不是在红州立下超级大功了呢……咦?奇怪……」
  绛攸和十三姬都沉默了。邵可眼神尴尬的飘走,伸手抚摸着后颈。
  「……有关楸瑛的事……信里完全没提到。连一个字都没有。只有写到秀丽和燕青在一起而已。」
  「怎么会这样啊,哥哥到底在搞什么鬼!这种时候不大显身手一番更待何时!」
  「就是说嘛!那家伙从出去到现在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就在十三姬与绛攸忿忿不平、对楸瑛破口大骂时,百合将书信从头到尾看完了。
  「……嗯哼……也没提到笨蛋黎深的事呢,大哥。」
  虽然黎深正在垫居,但连一行都没提及他,反而令百合与邵可感觉必有内情。暂时掌管家务的三弟媳冰雪聪明,总是能适时弥补老实的玖琅在行事上的缺漏。既然信里没提到黎深,就表示或许发生了些什么。
  「蝗灾的镇压……照这样看来,旺季将军很快就会回到王都了吧……大哥。」
  「……没错。偏偏在这个时间点上,羽羽大人却遭人杀害。而且接下来还要举行公开审问。至少该阻止公开审问才对,为什么悠舜大人不阻止呢?」
  听见悠舜的名字,绛攸觉得心脏像被冰冷的手指揪住似的。心头冰冷的感觉,使得深藏在怀里,尚未打开的那个紫色小布包又更为沉重了。
  拜托了,千万不要再发生什么事。绛攸紧咬着唇,刻意忽视怀中布包的重量。

  ●  ●  ●

  重臣几乎都齐聚于政事堂了。国王和郑悠舜也在场,但负责主持的是刑部的来俊臣。御史台的葵皇毅冷冷望向那被五花大绑的仙洞官。
  「……证据和证词都非常充分,足以证明这个男人就是杀害羽羽大人的凶手——」
  国王左边是悠舜,右边则站着璃樱。第一个发现羽羽已撒手人寰的正是璃樱。明知羽羽已经没有呼吸了,璃樱却仍发狂似的对他展开急救。而拉开璃樱的人,就是刘辉。璃樱一脸苍白,从羽羽死去那天起就是这样,但他依然坚持参加御史台的每一次侦讯调查。不管谁劝阻他,璃樱都充耳不闻。
  刘辉面前,被捕的仙洞官双膝跪地。身后有两名武官持着长枪抵着他,摆在身前的双手也被扣上木枷。
  「只是关于动机,凶手直到今天依然坚持缄默。」
  在场所有重臣的视线都朝那仙洞官射去。羽羽在朝廷里是仅次于悠舜与旺季的大官,是先王戬华时代的老臣,在朝廷里劳苦功高。光凭这一点,杀害他的凶手就足以判定唯一死罪,甚至不须理由,现在马上就可当庭判以死刑。光是刑部尚书的来俊臣便已有此权限。
  然而不愿意这么做的人,却是璃樱与国王。璃樱暂且另当别论,来俊臣实在不明白,国王为何执意举行公开审判。仙洞官的杀人理由连傻瓜都知道,像这样公开了,反而有可能令事态恶化,国王竟不去防止那件事发生,使得来俊臣首次对他产生了奇妙的看法。
  「——快说!为何杀害羽羽。」
  璃樱从右侧阶梯往下走了几步。虽然在武官的阻挡下没能靠近凶手,但还是挣脱了拉住他的手臂。杀人的年轻仙洞官,璃樱并不陌生。璃樱与这一名仙洞官是从春天才开始共事,但记得没错的话,他已经跟在羽羽身边好几年了。
  「为何杀了他!你不是仙洞官吗?」
  总是面无表情的璃樱,在那近乎冰冷的冷静眼神中,正燃烧着熊熊怒火。虽说年纪不过是个孩子,但那足以裂帛的大吼之中,充满了足以撼动空气的愤怒。
  如人偶般动也不动的犯人,直到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
  「……就因为我是仙洞官,所以才必须这么做。璃樱大人,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
  那如沼泽般不见底的眼光,由下往上窥视着璃樱。异样的眼神令人恐惧,若不是璃樱正在气头上,恐怕也会被吓得倒退几步。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对了,是黑色的飞蝗。一如那令人厌恶、空泛不实,如漆黑洞穴般的虫眼。单凭自己的想法行动,如无底沼泽一般。
  「羽羽大人太不像话了。虽说他年纪大了,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资格当仙洞令尹。他不应该继续活下去。天上出现了红色扫帚星,就代表了应该『除旧布新』。我很明白星象的意义,没错,那指的就是羽羽大人。所以我才下手。本以为他很快就会死了,没想到却一直苟活,这么一来,只好靠我除掉他。这就是我的职责,我没做错。」
  葵皇毅与来俊臣很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给彼此一个暗号。对于历经许多审判的两人而言,这种类型的犯人并不罕见。只是话虽如此,要是在对应上出了什么差错,倒也是不妙。
  来俊臣想代替璃樱审问犯人,却一直找不到插手的时机。仙洞官只对璃樱说的话有反应,璃樱也不可能就此退让。再加上璃樱毕竟贵为仙洞令君,在现场所有大官中,官位仅次于悠舜,这一点也相当棘手。
  差点被那双阴险虫眼吞没的璃樱,慢慢的又重燃了怒火。
  「你说……羽羽不像话?你说他该死?你再说一次!」
  「我有说错吗?他一直做出错误判断,不管我们如何进书,羽羽大人完全听不进去。只知道跟在那昏君身边,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延后处理,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看看这三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这国王先是躲在后宫,无视各省政事。接着是录用女人为官,随心所欲的决定人事升迁。还有,不打算留下子嗣也是一条罪过。另外,在红家拒绝上朝时的经济封锁,兵部侍郎离奇死亡事件,茶州的传染病,蓝州的水灾,碧州的地震,以及红州的蝗灾。这些事都让别人去替他擦屁股,完全是个无能昏君。他的过错,却要全国人民一起承担。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只要那昏君坐在那张龙椅一天,国家的一切都只会继续恶化。然而羽羽大人却到最后都包庇这样的国王,身为仙洞令尹的他也一样无能。」
  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仙洞官继续说着。
  「我们仙洞省对与王位相关的政事是有责任的。红色妖星是凶兆,代表王位的交替更迭。各州的天灾就是最好的预兆,而将预兆传达出去也是仙洞宫的职责。像羽羽大人那样掩盖事实,根本就是错的!那昏君只要一有麻烦事就马上默不作声,而尚书令就只会在一旁点头。一切都因为他坐在王位上,国家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悠舜举起羽扇,正打算拍扇定刑,却被刘辉阻止。悠舜和其他注意到刘辉动作的大官都瞠目结舌。刘辉坐在王位上,静静地俯视众人。
  这三年来,没有人敢正面对刘辉说的话,现在直接传进他耳中了。
  「既然羽羽大人不愿谏言,那就由我来。即使为此必须杀掉羽羽大人也无所谓,因为那就是仙洞官的义务。不是吗?璃樱大人。在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之前,过错总需要有人来矫正。你说,我哪里做错了?还是你真的认为,紫刘辉比谁都适合坐在龙椅上吗?你可是旺季大人的唯一传人,苍家的璃樱太子呀。」
  ——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私语。璃樱猛吞一口气,睁大了眼睛。
  仙洞官眼神发着光,交替看着刘辉跟璃樱。
  「璃樱大人,您是继承了苍家与缥家,比谁都具有纯正浓厚血统的王室传人。和那妓女所生的国王比起来,您的出身更正统更高贵。旺季大人原本的姓氏为苍,重视血缘的仙洞宫,应该选择的是旺季大人和您才对!羽羽大人太老了,老得眼睛都花了。我们有义务导正王室血统,让更高贵的血缘与更正统的人来当国王,取代异端戬华的儿子!」
  那些对戬华王誓言忠诚的老臣听了,莫不起身咆哮。
  「先王是异端?不准你这下等人污蔑了戬华王的名字!」
  「葵皇毅,现在马上封住这家伙的嘴!快将他斩首!」
  杨修默默将眼镜推回原位。这些话早该从谁的口中说出,只不过刚好是在今天的这个场合而已。各自接受这番话,并决定该怎么做的时候到了。透过眼镜,看见景侍郎与悠舜仰头望天,工部管尚书则正在叹气。然而其他大官却都像戴上了黄尚书的面具似的面无表情。看来仙洞宫说的那些话,都是这些人心里所想的。
  国王还未下达处刑的命令。悠舜少见的犹豫了。是否该擅自拍下羽扇定案——正当他还在犹豫时,仙洞官突然拖着枷锁,挥开武官的长枪,朝璃樱逼近。
  「旺季大人是您的亲生外祖父啊。您一定会站在外祖父那边,而不是与这个国王为伍吧?现在正是时候,该将荣耀归还给您们的高贵姓氏了,和王位一起。」
  璃樱退了一步,脚底一个踉跄。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说不出任何话。背后感觉得到国王的视线,全身都冒出冷汗,无法回头面对龙椅上的国王。
  发现仙洞官那异常激动的模样,或许并不只是出自对刘辉的反感,背后更交杂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因素。朝廷之中酝酿的洵涌暗潮与不安恐惧,全都借由眼前的仙洞官之口,成为一道浊流一股作气的宣泄出来。在这之中,甚至连那些不关刘辉的事,也都被归咎到他头上。不应该是这样的。然而他们已经认定只要没有国王,一切就会好转,并为此将所有东西都牵扯进去。他们真的相信只要这么做,眼前的不安就会消失。
  「您身上继承着缥家的血,不能小看仙洞省。古来有云,能镇压蝗害者,才是受八仙深厚庇佑的真正王者。想想成就了这次功绩的人是谁吧,不是紫刘辉,是旺季大人。这就说明了一切——仙洞省在此提出要求,请遵循红星之兆,即刻进行王位的更迭吧!」
  仙洞官本来就掌握着判别王座真伪,即位与否的权利。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政事堂。
  悠舜猛然睁眼,就要拍下羽扇。
  然而,璃樱却比悠舜早了一步,伸手蒙住仙洞官的口,封住他高亢的声音。力道之猛,甚至让仙洞官的下颚骨发出难听的喀喀声。
  「——住口。仙洞省令君是我,不是你。」
  璃樱说这句话时的口吻沉静,但却足以令政事堂中的每个人都听见。
  近距离冷冷睥睨着年轻仙洞官那双昆虫般的黑洞双眼,璃樱刚才冒出的一身冷汗已完全退去。仙洞省这三个字,使他从愤怒中醒来。身为仙洞令君,至今他仍有许多无法决定的事,然而只有这一点他是肯定的。
  「举凡朝廷百官,连官位最低的厩官都有谏言权,即使是带罪之身也一样。这份权利不管是谁都无法剥夺,也绝对不能妨碍,无论谏言内容是什么。但是,你仍然没有任何杀害羽羽的理由。连一个都没有。」
  葵皇毅与凌晏树以及孙陵王,都因璃樱起身说这番话时,身上所散发宁静的霸气而感到惊讶。璃樱是旺飞燕的儿子,也就是旺季的外孙,这件事他们早已知情。然而至今从未觉得璃樱与旺季有任何相似之处。真要说的话,璃樱给人的印象还是「缥家的人」。
  然而如今,他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产生旺季就站在那里的错觉。
  「你说了许多看似有道理的话。然而你为什么不在杀害羽羽之前,挺身而出,到陛下面前提出那些谏言?今天,陛下直到最后都没有阻止你发言,就算你是杀害羽羽的罪人也一样。即使你不杀害羽羽,陛下也一定会和现在一样坐在王位上,不逃不躲的听你说什么。而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仙洞官的眼中,开始蒙上一层阴暗的犹豫与畏惧的神色。
  「难道你认为因为有那些想说的话,就能构成杀人的理由?你想说的话,会比一条人命还重要?你连正面诉求的觉悟都没有,还是你以为只要杀了羽羽,人们就会因畏惧而听你的话了?你只不过是将自己看不顺眼的事统统归咎给陛下和羽羽罢了。你只不过是擅自认定只要排除了他们就能使一切顺利,然后就动手执行了。再说,你为什么不对身为仙洞令君的我下手,反而狙杀了我的副官羽羽?我当时明明也在场。」
  「那是因为,您是苍家的——」
  「所以你是以血缘来选择杀人的对象?嘴上冠冕堂皇说着缥家或是仙洞省,要知道所谓的谏言,不是那种经过算计,别有居心的话。那种东西不是谏言,而是谗言。」
  从仙洞官昆虫般的双眼露出扭曲的眼神,闪现着异样的光芒。
  「杀害了羽羽,却还企图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我绝对无法原谅这样的人。就像你有你的想法,羽羽也有羽羽的考量。仙洞省必须处于中立的立场,决对不可出言左右国王。你可以有自己的信念和意见,有什么不满也可以提出来,然而最后的判断还是必须交给陛下自己决定。必须为政事负起责任的,是陛下以及朝廷里每日为百姓努力的百官们,而不是仙洞省。即使是看见相同星象的两个人,最后也可能走上不同的道路,因为决定最后道路靠得是人的意志。不可自以为是,决定这个国家前途的,不是星象,也不是仙洞省——更不是你那肮脏的谗言!」
  刹那,传来木头裂开的细微声响。
  璃樱的手先是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拨开,接着腹部受到一阵猛烈冲击,痛得眼前一片雪白。整个人就这么不明就里的被震飞了出去。
  像颗球似的,璃樱在地上翻滚碰撞了好几下。刘辉慌忙奔下王座,抱住滚到王座前短梯下的璃樱身子。
  只见仙洞官手中的木枷已被他一分为二,押着他的两名武官也被踢飞到政事堂后方。而两名武官手中的长枪则被折断抛在地上。
  刘辉睁大了眼。虽然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但怎么看,那纤瘦体弱的仙洞官,都不该是个能徒手劈开木枷并折断长枪的人。
  怀中的璃樱痛得呕吐。一看到刘辉,表情都扭曲了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又是一阵干呕。刘辉小心的不去摇晃璃樱的身体,帮他将头和身体摆在比较舒服的位置。确认过呕吐物没有带血后,才暂且放下一颗心,幸好没有伤到内脏。刘辉注意到当时璃樱自己反射性的向后一跳,或许因此减缓了冲击的力道。
  「白大将军!孤没事,快去保护悠舜!别让他靠近!」
  白雷炎正朝刘辉飞奔,在刘辉御令之下,猛然停住脚步。
  「璃樱,听得见吗?」
  这几天除了水以外,几乎没吃什么食物的璃樱,呕出来的只有胃液。
  「……小心……那家伙……吃了药……和暗杀傀儡一样……能增强身体机能……拿好剑……」
  刘辉正想伸手取剑,不料却扑了个空。一顿之后,脸色发青。
  「……糟、糟了。『千将』和『莫邪』不在身边之后……孤就一直没配剑。」
  「…………什么?!」
  璃樱又是急得涨红了脸,又是惊得脸色发白。虽然无法发出声音,从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心里已经把所有骂人的话都对着刘辉骂过一轮了。
  抢在飞身赶上的武官之前,仙洞官提早一步跳到刘辉与璃樱面前。令人难以置信的身体机能。半途中,仙洞官将折成两半的长枪从地上捡起,硬塞给刘辉。
  异样扭曲的表情,仙洞官发出狂乱的声音嗤笑着。
  「璃樱大人,您很聪明,说的话也正确,正确的令人想吐。聪明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您刚才也不敢说我的话完全是错的。当我问你旺季大人和这个昏君谁适合当国王时,你无法回答。红色妖星的凶兆显示的是王位更迭,这并非谎言。而你也不能否认旺季大人的确比昏君拥有更浓厚纯正,更应该继承王位的苍家血统,而你则是继承旺季大人血脉的太子。你更没说旺季大人不该坐上王位——从来没说过。」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听见他说的话。
  璃樱像被人重重敲击了脑袋似的猛烈颤抖。抱着他的刘辉双手不曾放松,璃樱有如恶寒的颤抖也都传递到他身上了。璃樱无法反驳任何一句话,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若说由人的意志来决定,那么我的意志是否也该算在其中?我认为这个国王无德无能,也不受天星庇佑。所以我不承认他,要除掉他,这有什么错?这个王身上没有王星!我是正确的!」
  一股惊人的力量挥动着长枪,目标是刘辉。刘辉抱着璃樱,打横纵身一跳。
  然而长枪没能挥到底,举着长枪的手臂,就那么摔落在地。「咦?」仙洞官不解的歪着头。一秒后,看见自己滚落在地的手臂。
  接着,剑穿刺过他的心脏,出现在胸前的剑尖马上又被抽了回去。仙洞官虽然从背后被刺了一剑,但致命一击则落在他的颈动脉。毫不留情的,就像屠杀的是野兽而不是人。鲜血喷出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刘辉和璃樱茫然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为了击退杀手,刘辉也曾杀过人,但眼前的行为对他来说却是陌生的。毫不拖泥带水,云淡风轻的杀人方式。两人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到,简直就像杀人时,把血的喷溅程度都计算进去了。
  耳边传来剑收入鞘中的声音。熟练的脚步采过血洼,发出轻微的水滴声。
  刘辉抬头望向「那两人」。
  两人出手时悄然无声,就连刘辉都没发现。一晃眼,电光石火之间就结束了一切。
  「宋将军……孙陵王……?」
  「……御前拔刀,冒犯陛下了。请原谅。」
  孙陵王笑了笑,将剑放在地上。宋太傅从先王时代开始,不管到朝廷何处都被允许配剑,但六部尚书孙陵王是不能在政事堂上带剑的。仔细一看,那把剑毫无特殊之处,是公家配给一般武官的便宜货,看来是他临时从附近武官身上取得的。
  宋太传一挥动手上的剑,血滴便如雨落。他瞪视了孙陵王一眼,那个过去曾同时与自己及戬华王和司马龙三人对战的年轻人。
  「……你功力不减当年啊,孙陵王。保护了陛下,我向你致谢。」
  「没什么。」
  宋太傅又瞪了刘辉一眼。凶恶的表情令刘辉吞了一口气。然而宋太傅踏着大步走上前来,然后却是屈膝一跪。在刘辉面前深深低下头,打从心底说出这么一句话: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声音里不带任何一丝怒气,使得刘辉心头一热。用点头代替了致歉。
  耳边听见悠舜摆脱白雷炎的声音,伴随着拐杖的声音靠近。
  一边抱着璃樱,刘辉抬头望着政事堂精美雕琢的天花板,深吸一口气。
  视野一角,仿佛望见霄太师冷冷的表情。脑中响起那个寒冷夜里他说的话。
  『你只是一颗方便的棋子罢了。』
  从赶上前来的文武官员之中,感受到凝视着刘辉与璃樱的目光——包括六部的首长副官、葵皇毅、凌晏树,还有其他高官——那是在场所有官员们的眼光。
  仙洞官尸体流出的血,渐渐变成红褐色的血洼扩散,渗入地里,不会消失了。和他口中呐喊的那些话语一样。刘辉觉得那声音仿佛还在政事堂里回荡、冲撞,但绝对不会消失。像一颗水珠破碎了,沾染在百官身上。
  「陛下。」
  悠舜的声音很冷静。听起来似乎有些生气。本来悠舜建议不该公开审问,刘辉却没有采纳。没有下令处刑的也是刘辉自己。
  这一切都是刘辉自作自受。
  「悠舜,孤有话跟你说。」
  刘辉直视悠舜的眼睛,发现从那双眼眸里依然读不出情感。每次望向那双眼,刘辉总是感到迷惘。深不可测的双眼,就像他那谜样的微笑,令刘辉感到不知所措。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刘辉微笑着,即使因为弄不清悠舜内心想法而悲伤,也不再迷惘了。这是因为就算读不出悠舜的心意,刘辉自己的心意已经确定了。
  「是很重要的话。很重要。」
  刘辉伸出手,握住悠舜的。他的指尖冷得像冰。
  「等把璃樱交给陶御医之后孤就过去,请你在尚书令室等。」
  悠舜颤动睫毛眨了眨眼。从相握的手中传来悠舜的体温,但他本人似乎不喜欢这样,很快的将手抽离,而刘辉也不去追。
  「……明白了,我的陛下。」
  刘辉的脸稍稍扭曲了一下。从悠舜沉静的声音和表情,果然还是完全无法读取他内心的想法。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早已预测到刘辉会这么说。很想说些什么,但无论说什么听来都像是借口,所以什么都说不出口。就像追不回他离去的指尖,刘辉还是没能掌握悠舜任何一个地方。
  「白大将军,为防万一,还劳烦您护卫悠舜,送他安全回到尚书令室。」
  刘辉抱起璃樱正想带他离开时,璃樱却伸出手表示抗拒。
  「……我,我……」
  璃樱脸色苍白,推向刘辉的手也软弱无力,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很清楚自己全身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受到攻击的缘故。
  『你无法回答,连一句话都没说。』
  仙洞官的话语在脑中反刍,始终没有消失。
  刘辉伸出右手,盖住璃樱那露出混乱、甚至是胆怯的双眼。
  「……什么都别在意。在孤带你到陶御医那边之前,就闭上眼睛别说话吧。现在不想看见的东西,不去看也没关系。不想听的不用听,不想思考的也不用思考。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孤准许你这么做。」
  璃樱发出呻吟,想说些什么,但却难以成声。不久,璃樱颤抖的双臂无力地垂落,刘辉手掌下的双眼也乖乖闭了起来。
  刘辉双手抱起璃樱,一走出去,文武百官便慌忙低头,让出一条路。刘辉看不见那些深深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怎么样。明明他们就在那里,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死去仙洞官的呐喊,现在还在政事堂的墙壁间冲撞回荡,像是山谷回音留下残响。刘辉穿过这些回音,分明周围挤满了人,却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那是一个形单影只,既冷清又孤独的声音。
  只回过一次头,看见仙洞官的尸体即将被清理,之后他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  ●  ●

  刘辉并非将璃樱带往仙洞省,而是带他回到自己的后宫。抱着璃樱回去的路上,怀中的他像得了疟疾似的一直抖个不停。
  在十三姬事先暖过的房里,陶御医已经在等待了。结束诊疗后,陶御医和十三姬先离开,房里只剩下刘辉与璃樱两人。
  室内平静的让刚才那一幕变得好不真实。刘辉靠着寝床,低头望向璃樱。璃樱僵硬着一张脸,刘辉便像刚才那样再次抚上璃樱的眼皮。
  「孤让人都退下了。这里没有旁人,只有孤在旁边看着,你睡一下吧。」
  璃樱张着苍白的嘴唇想说话,听见刘辉这么一说便作罢了。
  「母后的尸体,也是孤第一个发现的,漂浮在池塘里,在水面上晃啊晃的。」
  璃樱听说过,第六妾妃死因应该是病死。官方说法。显然事实并非如此。反正,第六妾妃的死因对朝廷来说,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妓女出身的妾妃,就像刚才仙洞官的喊叫,对众人而书是无足轻重的。然而,对刘辉而言她依然是母亲。
  「好长一段时光,连孤都忘了那件事。也不曾有为母亲感到哀伤的记忆。然而只要一到夜里就会感到恐惧,只有兄长在身边才睡得着。」
  「…………」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去想……羽羽死后,你都没有哭吧?」
  掌心下,璃樱的颤抖停住了。
  「只有现在,做什么都没关系。你可以把时间都留给羽羽,他一定不会生气的。」
  听见微弱的啜泣声,接着,掌心便感到璃樱流下的大颗泪珠。
  如下雨般的无数泪水,沿着璃樱苍白的脸颊滑下。璃樱举起衣袖擦了无数次,眼泪还是停不下来。忍不住的呜咽,使他哭得更凶,开始抽泣。过去的璃樱,从来没像这样哭泣过。
  刘辉默默将璃樱的头拉到自己胸前,就像过去静兰对自己做的一样。
  璃樱有些害臊地想停止呼吸,内心深处却抗拒似的大为震动。如决堤一般,心头有热流奔驰。双手紧抓着刘辉的衣服,将脸用力埋在里面。虽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哭,但至少要忍住别发出哭声。
  『璃樱大人,你不是「无能」的。』
  今年春天才认识了羽羽,两人的相处甚至不满一年,实在太短了。
  只要被那双小小的,皱皱的手握住,就觉得整颗心都获得包容,涌现温暖的感觉,同时也会感伤的想哭。每次背起他,都觉得他又更小、更轻了。
  两人都未曾提起,但曾几何时璃樱也发现了,羽羽将璃樱唤来贵阳的真正理由。
  每次握手,羽羽都会交给璃樱一些东西。为了让璃樱留在羽羽不在的未来世界。
  一旦深思,都会因为太过恐惧而不去想。希望尽量延后那一刻的到来。想要珍惜再珍惜,两人共处的时光。
  『璃樱大人是我的骄傲。』
  那时的羽羽,像断了线的傀儡。低垂着头,背靠着墙,像睡着了似的。背上插着短刀,鲜血染红了上衣。终究没能保护他,早知道就不要去取什么温开水了。
  早知道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羽羽…………」
  璃樱一边哭,一边持续发出自己也不明意义的呓语。前几天都是一人独处,自己就像是冻僵了一样,而现在一切开始融化流出。这的确是一段只属于璃樱与羽羽的时光,刘辉只是沉默的在一旁守护着他,甚至没有伸手抚摸璃樱的头。所以虽然是两个人却能够好好独处。那段时间和璃樱过去知道的冷漠孤独完全不一样,是温暖的足以融化冰冻眼泪的一段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回过神来,璃樱才发现自己在床上睡着了。泪水使眼前如包覆着一层膜般朦胧,脑袋也变得模糊,想不起身旁的人是谁。虽然想着应该说点什么,但疲惫与强烈的睡魔让他无法思考。
  「……睡吧。只有现在能好好睡了。」
  璃樱恍惚的脑袋里,听见那温柔的声音。还来不及点头,眼睛就闭上了。最后的眼泪无声滑落,璃樱陷入泥沼般的深眠之中。是啊,只有现在了。睡到下次醒来的时候。
  无论是国王或璃樱,内心都隐约明白,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后的时间。

  在日暮时分的昏暗光线下,哭累睡着的璃樱侧脸,看起来是那么憔悴。不过那表情之中,总算浮现些许与年龄相称的稚气。
  走出房间时,最后一次回头望向璃樱。斜阳照耀之下的刘辉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没有人知道。包括刘辉自己。
  「刘辉陛下,璃樱的情形怎么样?」
  一出回廊,邵可与十三姬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刘辉想试着笑一笑,但马上就发现自己的笑容有多么不自然。为了掩饰,只好低下头去。政事堂上发生的事,一定早就传进他们两人耳中。别说他们,恐怕连后宫里的老鼠都听说了。
  「……总算是睡着了。」
  晚风沙沙地吹过树梢。抬头望向微暗的天空,深呼吸一口气。该是时候了——
  「……孤得去找悠舜才行。已经约好了,孤却还是迟到。」
  悠舜的名字,令邵可和十三姬起了反应。
  「您要去找……郑尚书令?」
  「是,有话对他说,是很重要的事。」
  刘辉的声音和渐渐变暗的暮色一样深沉。不管是声音还是表情,都和过去不同,带着一股宁静的味道。那是只有经过不断思考,终于获得结论的人,才能拥有的表情与音色。
  若他只因政事堂上发生的事就做出这个结论的话,邵可一定会阻止。然而邵可隐约明白不只如此。十三姬的内心天生就比常人纤细聪明,而邵可则是与刘辉相识已久,因此两人都没有阻止他。十三姬只是低下头,毕竟她还猜不出刘辉做出的结论,只是感觉到刘辉已决定要舍弃什么了,而自己并没有阻止他的权利——无论是谁都没有,邵可也一样。
  「结束之后,孤也会告诉你们两位与绛攸。不过,一定要让悠舜第一个知道。」
  「嗯……不过,刚才确实听闻悠舜大人有来客。还是晚点再去吧?」
  十三姬与百合虽是身在后宫,对外朝的情报向来能够正确掌握。速度和精准度都很高,可信度也是数一数二。刘辉望向十三姬,讶异地皱起眉头。
  「……来客?」
  「是。与其说是来客,不如说是使者。听说是从红州来的。好像是……来做红州蝗灾的简报。大概是让脚程比旺季将军快的使者先来报告的吧。外朝也还……那个……慌慌乱乱的……所以对方想先向尚书令报告,现在正前往会面的样子。」
  刘辉与邵可脸色都微微变了。邵可更是小心翼翼的追问:
  「……十三姬……已经直接放使者通行,前往与尚书令悠舜大人见面了吗?」
  「当然,已经确认过使者身分,官位还不低呢。听说还带着太守印,是红州有名的太守。不过这也算是稀奇,郡太守直接以使者身分前来,或许是因为三大天灾的缘故吧。我想想……没记错的话,是州境关塞的太守……那名字听起来个性就很差……啊,对了对了,因为和静兰的名字很像。叫做——子兰。」
  忽然,从别处传来另一个脚步声。
  「……你刚才说什么?」
  十三姬听见声音回头一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  ●  ●

  悠舜很喜欢天将亮的时间。暗夜的深蓝色之中,慢慢渗入白色的天光,将世界染成美丽的浅蓝。带着白光的浅蓝世界。等到太阳光照射下来之后,轮到金黄色开始渗入世界,那时的天色总令悠舜感到眩目。相比之下,傍晚的夕暮在消失时,却总像非常匆忙地逃离,欠缺了一点风情。特别是秋天的黄昏。
  一边望着眼前日薄西山的世界,悠舜叹了一口气。手中握着羽扇,慢悠悠的走在寂寥的悲秋禁苑中,回头望向使者。
  「我是郑悠舜。劳您远道而来了,子兰大人。」
  由于子兰提出避人耳目的要求,悠舜便带着他来到池边,一方面是悠舜自己也不希望子兰和国王碰面。护卫的白大将军虽然不肯答应,但悠舜还是硬打发他走。话虽如此,白大将军也没有轻易放弃,还是先严密检查过使者子兰的全身,然后才离开。无论是官帽、官鞋,还是放零钱的小包,甚至把手伸进子兰口中彻底检查了一番,现在眼前的子兰是名符其实的被扒光状态。子兰好像想起方才的检查似的,厌恶的伸手抹抹嘴巴。
  「……未免太紧张了吧。朝廷里的气氛真诡异,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你就不必多问了。我才应该是接受报告的人吧,子兰大人。请你开始报告吧。」
  悠舜冷冷回应。子兰停下脚步,悠舜便跟着停下。他并未开口询问蝗灾的事,因为若不是蝗灾已经平息,现在成群的黑色飞蝗早已随着红州季风飘来贵阳了吧。如果事态变成那样,悠舜既无法在此悠闲散步,仙洞官也没有闲工夫去杀害羽羽了。事物总是如此,好坏经常都是一体两面的。
  「子兰大人,旺季大人大约何时返抵贵阳?」
  「我想就快到了。红州有些事绊住了他。」
  「喔?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啊。『东坡郡守子兰大人,遭人杀害』。」
  池塘里传来鲤鱼跳跃溅起的水声。远方看得见灯笼的火光闪烁。为了避人耳目之故,院落里,只有这池边一角特别昏暗。悠舜低语:
  「……嗯,我想也是。」
  「……你说什么?」
  「很遗憾,我见过真正的子兰大人。虽然你们的年纪体格都相近,但很明显的长相不同。顺便告诉你,其实我也见过你。」
  尽管巧妙掩盖了,那人脸颊到下巴一带的伤痕还是略可辨识。
  男人露出吃惊的目光,像是不敢相信悠舜的话。不过他小心翼翼的,没有多说什么。
  悠舜在很久之前见过这脸上带伤的男人一次。不过只要一次卜就足以令悠舜记住这张脸了。
  「很久以前,当我的故乡被歼灭时,你和旺季大人一起出现在那里。」
  男人无言,但并未显出慌乱的模样,反而像是心里有数,冷静了下来。
  「……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
  悠舜抓起羽扇和拐杖。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黑暗中的他,露出一抹影子般的微笑。
  凌晏树和司马迅必须负责「表面」任务,因此无法时时刻刻统领「牢中的鬼魂」。必须有人代替他们执行此一任务。被选上的人,为了旺季而始终活得像个影子。
  「牢中的鬼魂」不只有死刑犯,还包括了许多失势的高阶武官。既是这样的出身,当然懂得朝廷礼数,足以假扮郡太守,同时又具有不管做了多么肮脏的工作都不以为意的作风与意志。不过,这些人有时候也会依自己的判断而擅自行动。
  「那颗太守印应该是真的。你应该是从某个取走子兰性命的人,可能是晏树,或是他的手下那里得到这颗印,并以惊人的速度抢在旺季大人之前赶到贵阳,然后,再事先让仙洞官服下那缥家的『药物』吧。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些是出自你的主意或是晏树的主意。」
  缥家的「暗杀傀儡」身上都带有那种药物,在并肩战斗的那段期间,从他们身上取得并不难。
  「……不过,你回来为的不只这些事,所以才会像这样来见我。我再问你一次,你要报告的是什么?」
  夜色般的男人笑了。叉着双手,抬头望向夜空。天上有云,却不见月亮。
  「尚书令,旺季将军很快就要回来了。」
  「…………」
  「今夜是个好时机,今夜的月亮将不升起。多亏了那愚蠢的仙洞官,朝廷上下现在正议论纷纷。瞧这闷热的气息,很久以前也曾有过一样的气氛。争夺王位的前一夜出现的气氛。」
  「…………」
  「一位太子被暗杀,这件事成了导火线,各太子都开始率领私人军队闯进后宫。一个晚上后宫就堆满了好几百具尸体……今晚的气氛,和那个晚上很像啊。不过,死的只是羽羽还不够。那个愚蠢的仙洞官,既然要杀,就要杀个更有用的人才对啊。」
  风突然停了。连池子里的鲤鱼都好像全部消失似的,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羽羽的作用太小了。一定要死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国王已经面临末路的人才行。真白费我让他服下了最后的药,没用的家伙。眼前不就有另一个能更简单就解决的人吗。而且只要杀了这一个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就等于断绝国王所有的救命绳啊……」
  嘴角牵动着脸上的伤痕,男人叹了一口气。有如低吟着童谣似的,夜色般的男人喃喃说着。
  「就像把手脚一一斩下,夺走当今陛下拥有的东西,只给他留下最后一样。只剩下那个人在他身边,而陛下也只有靠着那个人才勉强能够生存。就算只是活着而已。只要那个人一死,一切就都完了。那人是谁大家都知道,国王的心脏。」
  「…………」
  周遭已经完全暗下来,眼前是一片昏暗。然而夜色般的男人之所以无法判读悠舜的表情,并不只是因为天色的缘故。悠舜与男人正面相对,毫不隐藏。男人内心低喃,真是令人畏惧的宰相。深不可测,无论伸出手怎么摸索,他都站在碰触不到的深冷地方。说不定连他本人都看不清自己。事到如今,比起旺季救他的理由,男人更能理解晏树为何处心积虑想杀他。
  男人露出沉痛的表情。在这种时候,依然能够打从心底同情眼前的对象。同情他处于那又深又冷的地方,同情他的悲哀。虽然有必要的话,自己连十八岁的姑娘都能毫不犹豫的挥着斧头杀害,却也并不是真的冷血无情。然而郑悠舜杀人时,一定不带丝毫情感。再怎么深冷的地方,只要看得见底就还有救。可是悠舜所在的地方,连他本人都知道是个深不见底,毫无希望之处。
  「脚不好,身体又衰弱,脸上还带着死相,你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悠舜笑了。这话小璃樱也说过。不过这种事悠舜自己比谁都清楚。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等到你死的那天。不能同情,也没得商量。只要放你多活一天,就会多一番作为。你太危险了。脑袋好的可怕,才半年就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与旺季大人拥有同等评价的大官。在蝗灾那件事所博得的名声也不逊于旺季大人。然而那些评价本该全部属于旺季大人。这一点你就和另一个人不同了。另一位拥有和你一样头脑的人。」
  悠舜手中的羽扇遮住了他的脸。因此,现在郑悠舜的脸上做何表情,夜色般的男人更加看不清楚了。不过那也无妨,又不是为了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来的。
  「即使只让你多活一刻,那一刻不知道你又会完成一些什么。你就是这么一个人。才用了半年时间就让那个年轻国王的身心完全崩坏,让他除了你之外,什么都不剩。」
  「……这又如何?有什么问题吗?」
  悠舜在黑暗之中静静微笑。那笑容既妖艳,又充满了谜团,美得令人颤栗。然而男人不为所动,一步步逼近悠舜,直到距离近得伸手即可勒住他的颈项。
  「不知道问题在哪,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如果对象是凌晏树,很容易就知道他危险的地方是哪里。只要懂得应对方式,就能和危险的野兽和平共处。然而你不一样。不知道你到底哪里危险。想支配你又未免太过愚蠢傲慢了。」
  聪明。悠舜在心中低语。除了男人原本深思熟虑的个性外,对旺季的忠诚心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晏树还没打算对悠舜下手,这男人却不一样。就算悠舜还有利用价值,也敏锐的察觉到悠舜的危险就在于无法完全操纵利用。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这男人正是极少数之一。他一心一意只想为旺季摘除所有可能带来危险的芽苗。
  而悠舜……完全无法反驳。
  抱歉了。男人如此低喃之后伸过手,抽走了悠舜的拐杖。那小心仔细的手势,优雅的让人想起他曾服侍过的某位太子。没了拐杖,悠舜只能站在原地叹息。不是不能走,但就算逃走又怎样。悠舜不时会有这种念头,当故乡被歼灭时,脚开始不能动时,以及自愿前往茶州时都曾这么想。而现在不知何故,也出现了那种有点想放弃的心情。风在头顶呼啸盘旋,今夜一定会很冷吧。说不定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你是为了旺季大人而来当宰相的。这一点我很感激你。而我今天也不是为了逼国王走上绝路才这么做,只是结果刚好这样而已。」
  只要王的心脏——悠舜一死,国王就无法继续在朝廷生存下去。连一刻也无法。杀了悠舜会发生什么事,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不过那也只是目的之一而已。
  「等旺季大人回来就杀不了你了。所以我才会赶在他之前过来,我想尽量趁早多解决一些问题。」
  悠舜凝视着夜色般的男人,男人的双手已搭在悠舜纤细的脖子上。那双手粗糙有力,充满轻易就能折断颈项的力量。悠舜吐出白色的气息,最后开口问道:
  「……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要旺季大人坐上王位。」
  就在男人的手用力使劲时……
  「——悠舜!」
  听见了谁的声音。接着在一阵激烈的冲击之后,悠舜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浮了起来。
  一拍之后。
  平静的有如一面镜子的池面,溅起了大片水花。

  ●  ●  ●

  『即使只让你多活一刻,那一刻就不知道你又会完成一些什么。』
  沉重的池水冷得像冰。悠舜并不划水挣扎,只放任自己深深地、深深地沉入池中。觉得自己像是沉进了黑暗底层,悠舜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这地方很适合自己啊。既冷又深的黑暗底层。逝去的族人们一定也都来到相同的地方了吧。
  (……或许,这样也好。)
  就这样也好。
  手中握着一个愿望,无论必须背叛谁都想完成的愿望。想阻止一旦下定决心就永不回头的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死。那个男人只是发现这一点而已。悠舜并不怪他。
  「咳咳……」将口中残存的空气吐出。
  突然,一股不知来自何人的力量,用力抓住悠舜的手臂。将被水藻缠绕的他拉出池外。
  水面之上,看得见灯火摇曳,听得见谁在呐喊着什么。刚在水中时,有双手伸进水里拼命挥动寻找着什么。悠舜无法聚焦的眼神看着这一切,内心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他到底是在找什么啊。
  那种找法,简直就像丢失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宝物一样。
  最后似乎看见那双手停止搜寻的动作,朝自己伸来,仿佛总算找到那重要的宝物一般。等等离开池子,一定要问个清楚。悠舜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悠舜正一边咳嗽一边吐出肺中大量的池水与水藻。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因一阵恶心袭来而头晕目眩,差点又吐了起来。
  「悠舜!你听得见吗?悠舜!」
  「……陛下……?」
  从声音认出了是刘辉。全身湿透,冷的不得了,吸了水的官服沉甸甸的。身边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是孤没错。可恶,这个虎皮条纹男!不是吩咐你好好护卫悠舜的吗!」
  「我护卫了啊!等一下,谁是虎皮条纹男?你才是笨蛋国王吧!要不是你这个臭小鬼乱推乱挤把尚书令给撞了下去,哪会变成现在这样?大白天的也就算了,你还是不管做什么都只会坏事耶!」
  「唔……所、所以孤不就急急忙忙地去救他了吗?孤本来想要帅气跳进池子去救他,怎知反倒被你给揍了一拳。你这近卫是怎么当的啊?」
  「揍你是刚好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什么帅气的跳进池子?你明明是只旱鸭子,让你跳下去的话,我们就又要多救一个人耶,笨蛋!救人的事交给我和楸瑛处理就好!」
  「什么旱鸭子?孤只是没游过泳而已!」
  「你这笨蛋真的很欠揍,再吃我一拳,喝!」
  铁拳还真的打在刘辉头上,发出「铿」的一声。听见刘辉发出哀号,悠舜却一点也不同情他。要是白大将军说的是真的,那刘辉真的是笨的欠揍。悠舜又头晕目眩了起来,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
  伸手拨开盖住前额的头发,湿透的袖子马上滴下水来,发出水池的臭气。这时,有另一双既不是刘辉也不是白大将军的手,从后方轻抚悠舜的背。
  「……您没事吧?悠舜大人。幸好赶上了。」
  听见这声音,即使是悠舜也不免意外。他惊讶得一边咳,一边转头望向楸瑛。
  「……楸瑛大人?你怎么会在这?」
  「是秀丽大人吩咐的。她要我赶回王都加强你身边的护卫工作。我也没料到,竟然会在匆忙赶回的途中再次遇上那个男人。」
  戴狐狸面具的男人。从脸颊到下巴有一道疤痕的男人。当楸瑛在路上偶然看见他时也很惊讶,虽然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但还是谨慎的跟踪男人。看到对方一路直进贵阳,更是令人大吃一惊。
  「……再次?话说回来,那男人现在在哪?」
  「已经抓起来了。托白大将军也在场的福,总算是逮到活口。」
  悠舜感到一阵奇妙的安心。那个想杀死自己的谁如果死了,就太没天理了。如果必须有人死,该死的大多应该是自己才对。虽然也有例外,至少这次那个男人不是。
  「秀丽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是。她说如果对方想除掉妨碍者,必然会找地位比她更重要的人下手。悠舜大人既是宰相,向来又讨厌带护卫,加上现在军方和近卫武官多数被派往各地,都城警备不足所以有机可乘……加上若失去您,将会对国王造成最大打击,所以才要我前来保护,以防万一。」
  悠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当初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长为不管情形怎么迂回,脑中思路都能即时跟上。只是这次,就连悠舜也不能肯定,她所做出的判断是否正确。心中微微冷笑起来。
  屋外黑暗的另一端,四名羽林军正看守着负伤的男人。凭男人的功力,就算手中不带武器还是有可能脱逃,但他却毫不抵抗束手就擒。悠舜想了想,这么说:
  「……请将他送到御史大夫葵皇毅那里,并且要极度保密。我这边没事了,如果可以的话,请让白大将军与楸瑛大人一起送他过去,因为他被暗杀的可能性极高。到了那边之后,请楸瑛大人向葵皇毅说明前后始末。」
  白雷炎与楸瑛虽不愿意,但刘辉已经点头,楸瑛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往男人那边退下。
  「……大将军,武官中有谁知道今晚的事?」
  「我和楸瑛,还有在场的副官皇子龙以及四五名手下。」
  和楸瑛的左羽林军将军职位相当的右羽林军将军,就是皇子龙。悠舜点点头。
  「若是皇将军,就不担心此事会泄漏了。也请他务必守密。还有,虽然现在说有点迟了,但非常感谢您前来搭救。」
  白大将军像拧抹布似的拧着自己的上衣,再抖开时,水已经几乎全干了。他将上衣挂在赤裸的肩头,再将披着的虎皮抛向悠舜。虎头滚落到悠舜膝上,一向镇定的他也不免惊呼失声。刘辉七手八脚的用整张虎皮将悠舜包起来,抓起两只虎脚,在他身前打了个结。毛茸茸的虎皮暖呼呼的,却很难不会有被老虎吃掉的感觉。
  「……你们主从两个都太危险了,送犯人过去之后我马上回来。」
  悠舜望着白大将军腰间有如宝石一般的长剑,又望望手无寸铁的刘辉。
  「……白大将军,恕我僭越,能否请您暂时将腰间这把宝剑放在陛下这边?」
  「悠舜!白大将军那把剑是——」
  「不,不要紧。我原本就这么打算的——陛下。」
  白雷炎立刻卸下腰间宝剑,将剑抛向刘辉。于是那把如青玉般的美丽宝剑,便稳稳落入刘辉手中。白雷炎一边转身,一边低语。
  「……请不要再两手空空到处乱跑了……拜托您。」
  政事堂上发生的事,还有刚才的事——白雷炎懊悔的声音令刘辉惊讶地抬起脸望向他,但白大将军已经迈着大步朝楸瑛那边走去了。
  刘辉静静地凝视手中光辉灿烂的宝剑——青釭剑。
  这是自家传家武器之一的名剑,只要是习武之人莫不垂涎。削岩如泥的这把宝剑,单就剑本身的价值来看,甚至高过「干将」与「莫邪」。事实上,就连刘辉也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把剑。
  深刻的懊悔与低沉的声音。令刘辉想起宋将军对自己低头时的模样。
  当时,白雷炎是否也有同样的表情呢?
  自从断绝输送粮食到黑白州之后,刘辉就无法好好正视他了。不要他护卫自己,而命令他去保护悠舜,一部分也是因为心中对他有着罪恶感。刘辉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被他保护。虽然白雷炎没有表示什么,但内心却一直放不下这件事。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将这把可说是分身的青釭剑交给刘辉,像是在说「如果无法正视我,至少看着我的剑吧」。
  这把剑就像代替了他。
  刘辉握紧了剑。自己总是如此后知后觉。感觉到悠舜的视线,刘辉将捡起的拐杖递给他,并握住他的手。黑暗之中苦笑着低声说:
  「抱歉,孤来迟了。」
  国王的声音听来像是压抑着什么。但那究竟是什么,悠舜也不知道。不可思议的是,口中回答的竟不是「没这回事」,而是「对啊」。
  国王皱起一张脸,用力抿住嘴唇,像是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似的。
  ……此时,正好看见绛攸与邵可带着大量毛毯与取暖用的温石赶来。

  ●  ●  ●

  刘辉将悠舜带往的,不是后宫中的其他房间,而是自己的卧室。
  看见妻子柴凛已经在那里等待,这最让悠舜感到吃惊。见到浑身湿透的丈夫,凛有一瞬间皱了皱眉,但接下来,为悠舜清洁身体,换上清爽干净的官服,也都是凛一手完成的。这段时间,无论是凛或悠舜都没有开口交谈。
  更衣完毕后,凛深深低下头,像是在做无声的告别。良久之后,她才转身离开。动作快得连悠舜也看不清她眼中的神情。
  回过神来,悠舜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抓住凛的手。向凛求婚时也是这样。像这样,抓住准备离开的她的手。当时,悠舜有必须对凛说的话。然而现在的悠舜却是——什么都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放开凛的手。
  凛对悠舜而言,是个枷锁。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总有一天她也会成为悠舜的弱点。只要没有她,悠舜可以自由飞往任何地方。可是伸手抓住她不放的,也永远是悠舜。正因为如此,凛才会成为悠舜的弱点。
  ——即使如此,对悠舜而言,这块大石却是必须的。无论是悠舜的心还是人生都需要她。这不是弱点,而是如果没有她,悠舜整个人就会变成一片空洞。直到这时,悠舜才明白这一点。
  可是悠舜早已走上不归路,无法回头。凛曾说过,愿意与自己同生共死。这主意听起来真不错。可是现在,悠舜闭上眼睛,放开她的手。
  不能带她一起走。不想这么做。她对悠舜而言,就像是不配拥有的未来。和梦想一样,不能一直放不开。如果不想破坏,就只有放手。
  所以。悠舜终于放开了那双手。也将她,从人生中放开。
  「……谢谢。请你离开吧。」
  此时,凛却回过头来。她的表情写着,知道悠舜想舍弃的是什么。没错,就是自己这个妻子。凛的表情扭曲,举起悠舜主动放开的手,甩了他一巴掌。就这一次。悠舜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惊讶。这是凛第一次打了自己。
  「老爷,我以前说过吧。我所爱的并不是那种什么都很完美又温柔的人。凛喜欢你的缺点,喜欢那个明明知道我会成为你的负担,却依然牵起我的手的你……可是,这一切都结束了。请你走自己希望走的路吧。凛很明白你的心愿是什么,那也是值得你这么去做的心愿。你自己或许还半信半疑,但那一定是一件好事。只有这一点我很确定。可是……」
  凛用两手包住悠舜双颊,哭泣似的笑了。凛的眼里,映出的是悠舜的身影。
  「可是凛不能和你一起去了。如果你不愿带我走上你的人生。纵使我早有觉悟,只要你愿意和我牵手同行,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和你一起去……然而今天你放开我的手并非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让你自己轻松。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悠舜瞠目结舌。虽然想否认,却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这是道别。老爷。我将如你所愿离开,从你的心里离开,也从你的人生离开。再见了。」
  祝你幸福。凛微笑着,最后一次吻上悠舜冰冷的嘴唇。
  就这样,凛真的走了出去。再也不会回头。悠舜茫然地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只是关上门的人不是悠舜,而是凛。
  ……好一阵子,悠舜都茫然失落,不知所措。
  突然,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鞋。悠舜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被轻轻阻止。
  「坐着就好。白大将军守在外头,所以不用担心。身体觉得怎么样?」
  「是……不要紧。」
  悠舜深吸一口气,渐渐恢复平日的冷静。暂时无视凛离开之后身体出现的空洞。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这一天总会来临,只是刚好是今天……如此而已。
  「……您不是说,有话告诉我吗?陛下。」
  微笑着,悠舜已经完全恢复平日的表情。温柔、沉静、谜样的表情,像一座越想探究越是迷失方向的迷宫,总令刘辉发出困惑的微笑。
  「……其实……孤本来想更早告诉你的。」
  暖炉里的炭火跳了一下。悠舜沉默等待刘辉继续往下说。烛台的火影晃动,烛火后方的国王双眸静谧,悠舜在稍早之前就发现了。
  「孤一直思考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却一直不懂。越想越不懂。不管做什么都做错,只能全权交给你判断。」
  「可是……」刘辉低头望向悠舜,微微苦笑。
  「可是现在孤懂了。原来孤一直只想着自己,都只想着怎样的未来对自己才是好的。总想读懂别人的心,好去迎合对方。这是孤的坏毛病——悠舜。」
  刘辉深呼吸,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在颤抖,于是用力握紧拳头。
  火影依然摇曳,使得刘辉看不清悠舜此时的表情。
  「……孤决定退位。将王位禅让给旺季。这对国家来说,才是最好的。这是孤的结论,本来想请你和……羽羽,为这件事做准备,没想到……」
  悠舜的眉毛动都不动。两人之间弥漫着连风都静止的空白。
  这份沉默并不会让人感到惊讶,就像是一直在等待似的,等待刘辉说出口。
  「……绝对不是因为今天的仙洞官事件,孤才做这个决定。」
  虽然悠舜并未提及政事堂发生的事,但刘辉并不希望被认为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自己才突然做出这个决定。至少不希望悠舜这么认为。不过他同时也觉得如果是悠舜就一定会明白,他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认不清的,总是刘辉自己。不过,刘辉软弱的声音再次开口。
  「不……当然要说完全没受到影响是骗人的。孤或许又……因此再次想逃避了。至少从别人眼里看来会是如此。老实说,孤自己真的搞不清楚……如果现在开始还不迟……不,一定已经太迟了吧,可是……」
  刘辉微微皱起眉头。明明早已下定决心,内心深处却有个反对的声音。像撬开一个不知名的箱子,那是什么——然而现在的刘辉无法抓住那东西,就连为何现在自己又开始犹豫,他也搞不清楚。
  「……并不是因为……比起孤,旺季一定能做得更好什么的……如果孤还有能力去做,也愿意尽量做……孤是想好好做的。可是,不行了。孤是不行的。说不清楚,只知道现在孤不能继续留在朝廷——」
  尽管刘辉话不成章。悠舜还是努力侧耳倾听。
  「孤本来打算……等旺季回到贵阳的。在那之前,本打算好好坐在王位上等待,因为那是孤应该在的地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完成自己做得到的事……和你,一起。」
  琴音深处,传来说话的声音。那是遥远过往中自己的声音,难以忘怀的话。
  ——我必须在这里等待。
  ——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知道那些我重视的人们,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等到知道自己不再被需要的时候。等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刘辉伸出手,紧握住悠舜的双手。是啊,要和悠舜一起。
  「……可是,就连这……好像也没办法了。」
  「……陛下。」
  「羽羽……已经死了。被杀死了。下次就轮到你了,这些都要怪孤。」
  悠舜直视着刘辉,那张脸开始微微扭曲,从双眼中滚落泪水。
  「差点以为,你就这么死了。」
  池塘。水声。令人背脊发凉。和母亲死去时一样,再也不想亲眼目睹的光景。
  「孤本来想好好等到旺季回来的。决定这次绝不再逃避,想把这最后一件孤能办到的工作做好。可是还是不行了。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就算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说孤又逃避了也没关系。如果这么做就能不再让谁死掉,那就值得了。孤不想你死,你对孤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存在。然而只要孤继续坐在那张龙椅上,就连你,孤都保护不了。」
  刘辉的脸已经哭花了,大颗眼泪不断流下,他也不去擦拭。
  「孤已经无法再等旺季回来了。今晚的事,让孤明白了这一点。已经不行了,情势再也控制不住。大家都想在旺季回来前就把事情做个了结。他们都知道只要杀了你就能让一切结束。也知道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可是孤不要这样,所以悠舜……孤现在,在此,命你将尚书令之职——」
  此时,远方传来鼓笛的声音。
  悠舜脸色骤然大变。看看刘辉,他似乎因为太激动而没有听见。喀嚓,窗外传来白大将军有所行动的气息。脑中突然懂了脸上带伤的男人话中含意。
  『今夜是个好时机,今夜的月亮将不升起。』
  趁刘辉还未察觉,悠舜小心翼翼地恢复了原本的表情。没有太多时间了,不过并不是完全没时间。这宝贵的剩余时间,多多少少还剩下一点。
  「陛下,您说对您来说我是必要的……难道您能完全不后悔吗?连一点都不后悔?您应该知道结果会变成如何吧?」
  刘辉很清楚悠舜这么问的意思。悠舜不可能没察觉到刘辉内心的犹豫。
  「孤不否认曾经有所犹豫,也曾经有过怀疑,然而却连一次都不曾后悔。」
  不知是幸运或不幸,悠舜总能正确分辨人的真伪。特别是像刘辉这么容易懂的人所说的话。正因如此,悠舜脸上才会浮现诧异的表情。
  「……明明有过怀疑?」
  「就在感到怀疑的过程中,孤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怀疑什么。要说遭到背叛,孤根本就不懂你要怎么背叛孤。你想想看,悠舜,你可曾犯下任何错误?对这个国家,你可曾做出任何不适切的判断、命令或指示吗?」
  刘辉越是去想,越是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无论孤想了多少次,都想不出来。你接受孤的要求,成为一位出色的尚书令。不成材的都是孤,今天事情会变成这样也都是孤的错,你一点错都没有。真的是连一个错都没有。这种事就连孤也明白。既然如此,孤又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
  「…………」
  刘辉擦擦眼泪,但眼泪还是停不下来。呜咽着,想勉强继续说下去。对现在的刘辉而言,悠舜仍然是个谜。还是完全搞不懂他。但是不懂他,对刘辉而言,却一点都不觉得痛苦。无论悠舜心里想什么,结果都会是悠舜的问题,不是刘辉的问题。刘辉终于发现了这一点。自己只能依靠手中掌握的东西来下判断。而看看自己手中所能掌握的悠舜,不管看几次,都找不到他背叛的证据。这对刘辉而言就是真实了。
  「直到眼前这一刻,你都没有亏欠什么。你总是帮助把事情搞砸的孤,一如当初的约定,成为孤的盾,成为孤的矛,总是保护着孤。即使孤逃到蓝州去,你还是愿意等待。只有你愿意。是孤配不上你这个尚书令,孤不是个称职的王。孤一点也不后悔,反而十分感谢。不过,你可以不必再等了。」
  最后这句话,似乎微微震撼了悠舜。当然,可能也只是错觉而已。
  「可以不必再等了。」



  紧握的双手传来一股温热。再也压抑不了情感,连刘辉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流下的眼泪,究竟是出自什么样的心情了。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即使悠舜曾背叛自己,那也已经不算什么了。这样的自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如果因此能换回悠舜这条命,那就算是赚到了。
  「孤在此命你立刻解除尚书令职位。今夜,立刻。然后逃得越远越好。孤会让白大将军跟着你。」
  为了守护悠舜的性命,这是现在刘辉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下定决心抬起哭花的脸,眼前是悠舜沉静的表情。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不过因为火影摇曳的缘故,总觉得他的眼神之中,似乎有着平常没有的东西。
  这时,刘辉总算听见远方传来的鼓笛声音。那是警笛,告知出现异常状况。
  众人怒吼的声音、脚步声、鸣金击鼓的武器声不绝于耳。
  「糟了。该不会就是今晚——」
  刘辉睁大眼,反射的跳起来。这次,轮到悠舜抓住他的双手。
  「——我的陛下。」
  语气缓慢,冰冷得几近嘲弄。悠舜唤着刘辉。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强制力,使刘辉惊讶地转头一看,他脸上的表情也和声音一样冰冷。令人背脊发凉的冰冷双眸。
  「最后让我问您一件事。只问一次。」
  无论何时碰触,总是冷得像冰的悠舜指尖,传来一丝温热。
  「您要身为一位国王继续坐在王位上等待时机来临,还是要这样舍弃王都?」
  身为一位国王。这句话令刘辉微微起了反应。
  露出冰冷的眼神,悠舜继续说下去。他脸上已看不到一丝微笑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别说刘辉,就连红黎深或黄奇人都没见过。
  「如果您选择留在王位上等待,我便愿意陪在您身边,直到最后。」
  「……咦?」
  「身为您的尚书令,让我陪伴您到最后吧。直到人头落地为止。但若您选择就这样不战而逃,舍弃王位逃得远远的话,我将走上与您不同的道路。」
  忽然,与旺季分别时的话语闪过脑中。
  『你想像逃到蓝州时那样,逃得远远的也可以……只不过,这将会是最后一次。请记住,那样你将再也无法坐回王位。』
  ——再也,无法。
  究竟该坚持留在王位上直到最后,还是该舍弃。该选哪一条路。
  最初也是最后的抉择。一旦选择错误,悠舜就会离开,并且再也不回头。
  刘辉凝视着悠舜那双仿佛切断一切情感的,透明玻璃般的双眼。
  到底该选择哪一个?
  悠舜早就知道了。一旦舍弃,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能让毫无野心的刘辉持续坐在王位上的只有义务与责任,而背负着重责大任,蹒跚前行的他,手上并没有一根名为「信念」的手杖。责任太重,只要卸下一次,刘辉就再也扛不起来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这么一想,刘辉本已下定的决心又开始动摇。向着外朝的方向仰起头,刘辉确实有种继续待在王位上,等待旺季归来会比较好的强烈感觉。这种感觉有如一阵风暴吹进心中。至少到最后一刻,要让自己像个国王。并且让悠舜在身边辅佐自己。或许那样才是对的。
  然而——
  耳边听见远方的怒吼、狂叫、剑戟的声音。刘辉仰着头,视野内华丽的天花板变得模糊。
  胸口深处又传来那声音。明明没打开那箱子却传出声音。犹豫与后悔并非完全消失。现在刘辉即将放开的是什么,那有多重,他心里有数。明知如此……
  刘辉再次用双手捧住悠舜的脸颊。一边看着近在眼前的悠舜双眼,一边皱着脸笑了。或许直到最后一刻,自己还是做错了吧。然而。
  对于这个答案是绝对不会后悔的。这个能保护悠舜的答案。刘辉有如叹息似的低声说:

  「——孤选择逃避。所以,你走吧。」

  ●  ●  ●

  一拍后,悠舜笑了。笑脸冰冷至极,连一丝温暖都没有。
  「……做得很好,陛下。」
  脸上挂着像看见孩子不小心掉进陷阱似的阴沉愉悦微笑。
  就像过去悠舜所有的献身、温柔及忠告,都是为了引出现在这句话而设下的圈套。刘辉忽然没来由的发现,自己说出的是悠舜期待的答案。问题只在,悠舜为的并不是刘辉,而是另一个人。
  然而,不要悠舜做自己的尚书令是刘辉自己,选择舍弃一切的也是。直到最后,悠舜都将一切奉献给刘辉,就算那是经过算计,有所图谋的结果,将一切破坏殆尽的依然是刘辉自己。
  「……那么,看来我的任务似乎到此结束了。」
  「……咦?」
  此时,门被踢破,白大将军大步走了进来。三两步就跳到刘辉与悠舜身边。刘辉这才发现不妙,将悠舜夹在中间,与白雷炎背对背,在拔出青釭剑时,十几名杀手就从天花板接二连三无声的跳下。
  被杀手无声包围。与其说他们是杀手,不如说是经过正规训练的武官。穿着也很类似某种私人军队,刘辉发现他们额上缠绕的布。额上的布。
  ——「牢中的鬼魂」。
  白雷炎咔啦咔啦的转动脖子热身。对手相当强悍,可不是三脚猫的私人军队。
  「好一个『私人军队』啊……是谁帮你们带路的啊!」
  左羽林军前往碧州后,白雷炎重组了编制与警备人力。人数确实锐减了没错,但可不会因此就出现破绽。一定是有同时精通私人军队与羽林军动向的人,为私人军队指点出一条直通此地的秘密路径,并交给他们详细地图。
  「是我啊。」
  淡淡的声音回答了白雷炎与刘辉的疑惑,声音的来源,就在两人身后。
  「是我要他们来接我的。别杀掉他们好吗。」
  ……咚,拐杖拄地的声音,冷冷地响彻整个房间。咚、咚,悠舜毫不犹豫地从刘辉与白雷炎中间走过,慢慢接近那些杀手。背对刘辉,完全没有回过头。
  刘辉有个预感,悠舜会就这样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从这间房间离去,并再也不会回来。不再回到这个朝廷来。刘辉发出呻吟,只有一次也好,真想留住他。想再看看悠舜的表情。尽管先放手的人,是刘辉自己,但内心却是如此激动地想留住他,不愿他离开。对自己而言的必要存在。内心的感情如暴风雨般翻腾,也不知道是站在国家的立场,还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能够确定的,只有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足以令悠舜回头的理由。什么都没有——但那会是什么。
  就在此时。
  哗地,与悠舜之间的空间突然产生奇妙的歪斜,室内空气的温度似乎也上升了。
  一拍后,有某种物体散发淡淡的光线,从那歪斜的空间中一点一点浮现。
  眼前的景象令刘辉和白雷炎都惊讶地睁大双眼。杀手们也在困惑之中暂时退下。
  属于王室的那对宝剑,忽然浮现于半空中。
  下一秒,便如悬挂的线被切断般猛然落下,带着剑鞘直直插进地面。位置正好就在刘辉与悠舜中间。从剑插下的地方,地面开始发出哔哩哔哩的声音,并出现龟裂。裂缝一直延伸到悠舜鞋尖才停下。
  悠舜缓缓回头,那张比白雪还苍白的脸,冰霜似的双眸。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再回头的悠舜,本该是谁都无法让他回头才对,他却停下脚步,回过头了。
  他先是望向那双突然出现的王者之剑「干将」与「莫邪」,接着,又望向刘辉。

  「是『干将』和『莫邪』?怎么回事?等一下,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出现的?」
  白雷炎瞪大了黑白分明的双眼,凝视着天花板与双剑,但天花板上根本连个洞都没有。
  王室的宝剑——王者之剑。
  刘辉看着悠舜,他那双谜样的双眼也正看着那对宝剑。私人军队按兵不动,剑就在悠舜伸手可及的地方。要是就放在那里,毫无疑问的,绝对会被他带走的。刘辉能够感觉到。
  同时他也模糊的感觉到,不能就这样把剑交给他。现在还不能。
  无视于思考,而决定遵从内心的感觉,刘辉奔向双剑,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
  悠舜白着一张脸,看着刘辉一连串的动作。摇摇头,阻止了想要出手干涉的杀手。
  「……你们住手。赢不了的。我们是该撤退了,旺季大人就快回来了。」
  只有一度,悠舜凝视着刘辉。脸上毫无笑容,那双眼则像是一尊陶瓷娃娃。
  悠舜再次转身,而这次不再回头了。
  就这样离开这间房间,以及房间的主人。
  刘辉深吸一口气,想对悠舜说点什么。可是究竟该说什么才好?道谢、赔罪、安慰.好像都不对。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看见悠舜的衣摆就要从视野中消失,才仓促开口大喊。或许这句话,才是刘辉真正想对悠舜说的。
  「保重……保重身体,好好活下去——抱歉,悠舜……」
  但悠舜的身影已经离开视野,再也看不见了。刘辉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总是太迟。
  无法传达的话语,在空荡荡的室内回荡。

  一记铁拳又毫不容情地打上刘辉的脑袋,令他发出哀号。
  「你是白痴吗!人家都已经背叛你了,还什么保重身体!对方可是宰相,机密情报就要被他泄漏啦!」
  「呜呜……可是……」
  刘辉苦着一张脸,看见自己手里还抓着青釭剑,便朝白雷炎一递。
  彼此都明白这意思是,这把剑还你吧。
  白雷炎睥睨着刘辉。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就像一头猛虎似的瞪着刘辉。眼角瞥见自己那张虎皮挂在房里,便走过去拿起虎皮披上身,又跨着大步走回刘辉身边。
  下一瞬间,他非但没有伸手接过青釭剑,反而一个矮身,屈膝跪下。
  「我先前将这把青釭剑交给你,可不是随便乱给你的。你不必还我。就算你说要还,老子我也不会接受。至少现在还不会……听好了,这就是我的答案。」
  献上自己的剑。楸瑛之前也曾这么做过。这代表的是武将誓言忠诚的表现。无论刘辉内心是否还有迷惘,白雷炎都已经下定决心这么做了。认定刘辉就是他的君主,是他将剑献上的对象。
  即使刘辉因罪恶感而远离,或是将剑归还,都不会动摇他的决心。
  「我也是个武官。旺季大人和孙陵王大人对我来说,都是很特别的存在。当然我也很尊敬旺季大人。但是那和国王是两回事。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国王了。白州的事你不必在意。白家的事也一样。我是近卫大将军,如果不满意这份工作或你这个国王,只要辞官回乡就好了。现在我之所以会在你面前,这就表示我已做出选择了。再说我需要的国王,不是旺季大人那种事事完美的人。你就不一样了,所以我选择你。毕竟你这个人笨得连自己是个旱鸭子都忘了,是个一急起来就不顾自己的傻瓜啊。」
  没错,这个明明不会游泳还想跳进水里救宰相的傻瓜。
  这么一个傻瓜,身边却什么人都不在了。既然如此,自己只好留在他身边。想代替刘辉跳进池子里,想要帮他救他想救的人。不是旺季,而是刘辉。对白雷炎而言,这个理由已经很充分了。帮助弱者就是自己该做的事。能让他想帮助的人,才是他白雷炎的王。
  刘辉腼腆的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收回青釭剑。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了。白雷炎,这是孤最后的请求。」
  在这句话后,刘辉提出的「请求」,虽然令白雷炎颦起了眉,万般不情愿却也只好答应。
  「……我知道了,就答应你这个请求。可是我说你啊,一次背着青釭剑和『干将』『莫邪』三口剑,这也太蠢了吧?太贪心只会导致自身的毁灭,姑且先找个地方放置吧?」
  的确,现在回过神来,刘辉才发现背着三把剑实在是太重了。但是,说什么也不能将剑放下。
  「不……可是……唔……好重——这把青釭剑最重了啦,不然先放下它好了。」
  正想放下青釭剑的刘辉,脑袋又重重吃了白雷炎一记铁拳。
  「喂!你敢放下这把剑,我现在就砍了你,笨蛋!」
  「怎么这样啦?」
  窗外的火把数量越来越多,怒吼声也越来越大。白雷炎不禁皱起眉头。刘辉也抿紧了双唇。
  「……白雷炎,那是……」
  「……不用担心。不过是因为仙洞官那件事,被鬼迷了心窍的几百个笨蛋武装暴动而已。楸瑛和皇子龙已经赶过去了,马上就能镇压住。只怕刚才那群私人军队混进去煽动人群,倒是会使事情变得棘手一点……不过私人军队也不过数百人,有右羽林军在就够了。」
  刘辉脑中浮现母亲漂浮的尸体,以及后宫中无数的死尸。被分尸的手脚变得不像是人体,散落一地。刘辉忽然觉得呼吸不顺,全身冷汗直流,头晕目眩。用力闭上眼睛,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再做一次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开口。
  「……白雷炎……抱歉,请不要掀起战斗。还有,刚才那件事……就拜托你了。你伙去吧。」
  本以为白雷炎会拒绝的,但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刘辉低下头,转身离去。正好与他擦身而过的几个人,也在此时奔进刘辉的房间。
  「刘辉陛下!您没事吧?」
  「我听到好恐怖的哀号声喔!那边那个家伙,你竟敢闯进这里?国王在朝廷里已经被整得鼻青脸肿了,你这虎皮男还想来把他揍得更惨吗?真是个没血没泪的家伙,快给我滚!」
  「喂、喂!楸瑛的妹妹,你等一下!这位可是近卫大将军耶!」
  邵可、十三姬、绛攸依序冲进房间,这顺序当然和忠心程度没关系,单纯只是体力和脚程高低所形成的顺序。绛攸或许还稍微担心了一下,这要是真跟忠诚度有关的话该怎么办呢。
  接着,皇子龙将军和他麾下的右羽林军精锐部队十数人,以及黑衣近卫数名也抵达了。
  另一方面,从反方向通路进来的,则是楸瑛带领留守贵阳的左羽林军也抵达了。近卫们先确认过刘辉平安无事,才松了一口气。楸瑛他们也一样。
  「陛下,请下令吧。只是一小群人而已,马上就能镇压他们。兵部孙尚书也在之故——」
  怒吼与干戈交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远得仿佛像是与在深宫后院的自己毫不相干,只是发生在世界另一端的事。好远,好远……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这座城里,的确出事了。即使是在相隔遥远的地方,刘辉依然身处暴风雨的中心。
  指尖在颤抖。遍布尘埃的记忆之箱动了起来。被处刑的其他太子,血染的后宫。
  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无法回头的岔路口。
  刘辉发现自己决定踏上的道路,等同与所有一切决断。就像放开悠舜的手一样。所有命运将就此道别。不管是朝廷,还是未来。
  刘辉感觉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视线。然而谁都没说什么,只是等待着刘辉。就连邵可和绛攸也是。
  刘辉脑中响起悠舜温柔却冷彻的声音:
  『如果您选择留在王位上等待,我便愿意陪在您身边,直到最后。』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或许还能留住悠舜。留在身边。
  还来得及选择,身为国王该走的路。
  如果只是今晚的骚动,轻易就能镇压。只要镇压住,然后等旺季回来就好。就算悠舜不在身边,写好的剧本也只会在某些情节上偏离。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
  那么做,真的是自己的答案吗?
  「……不。」
  凝视着在红光闪闪的火炬与剑戟交错之下,夜空仍然晃动不安的方位,刘辉沉静地开口:
  「请不要掀起战斗。请不要让任何人死——孤不希望那样的事发生。」
  声音渐渐逼近。一点一滴,距离已经缩短的只有一指之遥,来到刘辉身边了。就算不是今晚,也总有一天得面对。只要刘辉继续待在这城里,不管几次都得面对。
  「孤决定今夜出城。离开贵阳,逃走。」
  话出口时,刘辉早已预期众人将会失望、愤怒,或是反对、抵抗。就算遭到谗骂或叛离也都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
  没有一个人那么做。相反地,他们纷纷安静地跪在刘辉脚旁,就像是刚才的白雷炎那样。这下,反而是刘辉狼狈了起来……原来,自己竟是如此错估了他们的忠诚之心。
  楸瑛和皇将军是最后跪下的两人,他们深深的低下头,楸瑛发自内心这么说:
  「那么,我近卫羽林军将跟随国王到最后一刻。」
  接下来是邵可。他将双手放在胸口交握。
  「——刘辉陛下,请到红州来吧。只要您愿意来到红州,我红家必定欢喜迎接,红家一族以家徽『桐竹凤麟』发誓,绝对守护国王陛下到底。」
  这真的是最后的选择。刘辉还有些许踌躇,毕竟这里是打从出生以来,成长居住的地方。对于自己还有留恋这一点,刘辉也感到讶异,毕竟在这里生活的日子里,根本没什么美好的回忆。
  「…………好,那就拜托你们了。」
  刘辉的表情扭曲,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陛下,悠舜大人他——」
  「不……」
  刘辉快速且不自然的打断了这句话。留下奇妙的空白。
  「悠舜他去别的地方。和他就此分道扬镳。」
  尽管他尽力想说得若无其事,但看见全体听见这句话时的脸上表情,就知道自己又失败了。都已经是最后了,怎么还是什么事都做不好。
  转过身,刘辉奔向黑夜中的回廊。在脚步声中,绛攸望着刘辉的背影,最后一个离开。犹豫着是否该将怀中的布包交给刘辉,终究还是在夜风与喧嚣中打消了念头。

  整个后宫纷纷攘攘,充斥着耳语。对刘辉而言,那是熟悉而令人厌恶的气氛。当年五位兄长斗争之时,随时都可感受到这种阴暗而沉淀的热气。过去虽然未曾卷入过其中任何一次纷争,但这次或许真的是轮到自己了。
  刺骨的寒气,令刘辉浑身打颤。在无数的火炬照耀下,连没有月光的夜空似乎都摇晃了起来。
  忽然,一片白色物体无声地落在他的鼻尖。抬眼一看,多云的夜空飘下了今年的初雪。
  「竟然下雪了?不会太早了吗?伤脑筋啊,这下没时间为马匹更换蹄铁了呀。」
  十三姬双手挥舞着两把短刀,如一阵风似的领先众人奔驰于回廊上。不但引领大家抄距离最短的捷径,她挑选都还是私人军队难以发现的复杂路径。自从十三姬当上首席女宫之后,后宫的警卫也都由她统整管理。楸瑛和皇将军马上就察觉此时让十三姬带路是最妥善的,他们率领的几十位近卫武官也都默默跟随在后。楸瑛打量着目前的军力,区区数十骑。已经没有时间将前往各地镇压的羽林军召集起来了。接下来的武官人数,只会有减无增。而靠着这区区数十骑之军,必须一路保护国王直到抵达红州。
  楸瑛微微苦笑了起来。尽管面临眼前如此艰难的情况,却认为能幸运成为这少数之中的一员更有意义,或许真的笨得无可救药了吧。但同时,他也从来没有这么满意自己过。
  话说回来,这一路上并非完全不曾与追兵狭路相逢。有好几次,都与分散行动的零星私人军队交锋,而每一次都有惊无险的脱身了。好几次,好几次,还来不及喘口气,又被其他追兵拦住。追兵之中,甚至不乏正规的武官部队。这代表的是什么意义,众人都心照不宣,只是没说出口而已。忘了是第几次听见「小心敌人!」时,邵可回头一看,前方出现了二十几名敌兵。近卫武官上前应战,却不杀死任何敌兵,只以拖延战术为刘辉争取逃脱的时间。所有人直到最后都坚守着刘辉「尽量不开战,绝对不杀人」的温柔命令。
  邵可凝望着刘辉的背影。他内心早已有觉悟,为了刘辉,如果需要恢复「黑狼」的身分也在所不辞。尽管刘辉并未意识到,然而刘辉确实为邵可留下一条不必重操旧业的路。过去,邵可只过过命令他杀人的王,却从未过过命令「不可杀」的王——邵可想坚守这个命令。
  不为了谁,而是为了邵可自己。只因这也是他的心愿,打从年幼时起的心愿。
  转过某一条弯道时,刘辉察觉到黑暗的前方出现某道人影。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是谁了。
  「璃樱。」
  璃樱略略抬起苍白的脸孔,望着刘辉。
  在后宫看着他憔悴至极而陷入沉眠的表情,仿佛已经是久远以前的事了。
  「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璃樱。快逃回仙洞省去,身为中立的仙洞令君,是没有人会加害于你的。对了,保险起见,孤让一两位武官护送你——」
  璃樱的脸颊因心痛而抽动。的确,现在的朝廷,除非完全不问世事的人,否则应该不会有哪个笨蛋敢加害璃樱。但在场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那决不是因为他拥有「中立」的仙洞令君身分。包括璃樱自己在内,都知道真正的理由。
  因为他是旺季的外孙,身上留着缥家与苍家的血,是比刘辉更适合继承王位的人。
  那些现实、肮脏却又毫无疑问,步步逼近的疯狂耳语,璃樱并不是没有听见。
  「……你打算离开王都吗?你想逃避吗?你要舍弃王位吗?如此一来,可能再也不能回来了。」
  璃樱逼问的声音之中,少了平日大人般的老成,而有着与他年龄相符的稚气。
  刘辉静静地接受了他的指责,露出为难的微笑。
  「……你说的没错,不过,孤非这么做不可。无论如何。」
  璃樱的表情终于完全扭曲。这就是——
  「这就是,你的选择。是吗?」
  「是的。」
  忍耐许久的情感一口气喷发,复杂的表情浮现在璃樱脸上。
  两人即将走上不同的道路。就在这里分开,毫不留情的被撕裂成两半。但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璃樱呻吟着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所有话语都消失在一片空白之中。还想拖延时间。要是在此和国王分道扬镳,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挽回的机会了。
  『当我问你旺季大人和这个昏君谁适合当国王时,你无法回答。』
  ——现在还来得及。璃樱还没说出他的答案。
  现在,在这里。
  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正想要开口时,不经意地,璃樱脑中闪过旺季严厉的眼神。
  『要是连自己觉得正确的话都说不出口,就回去吧。别碍事。』
  从不认为他是自己的外祖父。现在知道了,内心也并未特别感慨。原本璃樱的成长背景就比一般人欠缺家人间的情感概念。再说对旺季而言,自己并非必要的存在,只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罢了。就像现在,只要璃樱待在朝廷里,不但能令刘辉评价扫地,同时还能提升旺季的声望。只要一个晚上,事态就能产生如此巨大的转变。现在璃樱终于理解瑠花说的话了。旺季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将会利用任何能够利用的人事物。只要那是能让一切秩序井然,且令伤害减轻到最低程度的话,就算连璃樱都必须利用,那么他也会这么做。
  (只要我不在朝廷……)
  只要那么做,旺季就无法利用自己,国王也不会受到逼迫了。
  然而喉咙却像被什么哽着,发不出声音。指尖微微发颤。现在璃樱也终于能理解国王的心情了。要是有人能告诉自己正确答案,一定会马上照着做。
  遗憾的是,现在没有任何人伸手拉璃樱一把。剑戟的声音渐渐逼近,虽然谁都没有说什么,依然能清楚感受到他们的烦躁与焦虑。快没时间了。
  将踌躇抛到脑后。那些混沌不清的情感也全部一起。如吐出胸中硬块似的,全部丢弃。
  「如果是,国王您,我,和你,一……」
  「一起」。在吐出这个字眼之前,被一把蒙住了嘴巴。用大而温暖的手掌。
  抬眼一看,刘辉站在面前。
  「——别舍弃。」
  他轻声这么说。
  「别舍弃。你该留在这里,留在这座城里,陪在旺季大人身边。」
  璃樱如黑夜森林般的瞳孔流露出痛苦的眼神。刘辉很喜欢这双美丽的眼睛,每当望进那双眼眸时,总觉得深不可测。仔细想想,那双眼睛真的和他的外祖父旺季非常相像。
  「他是你的外公吧。」
  「我不在乎。」
  「你还不够了解旺季大人,又怎能轻言舍弃呢。是不是?现在的你,只是一时冲动,这么做以后会后悔的。那不是能轻言舍弃,也不该是轻易被舍弃的关系。看看你现在的表情,简直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切下一块似的。孤不想看到这样的你。」
  「…………」
  「如果内心还有犹豫,就去见旺季吧。好好和他面对面谈谈,然后再决定也还不迟……虽然这话,孤说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刘辉微笑着。璃樱真的好久不曾见他这么笑了。笑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他脸上消失的呢?不过现在,那笑容又回来了。笑容里有着过去所没有的坚强。
  现在的璃樱,还无法露出这样的笑容。或许就因为这样,国王才会说不行吧。
  不被允许,和他在一起。刘辉要璃樱做的,是去面对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一直刻意逃避的问题。面对旺季的存在。
  「听好了,你还有父亲……旺季大人除了你之外却没有别的亲人了。孤是这么听说的。对旺季大人而言,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
  璃樱表情扭曲。那种事他自己早就调查过,也很清楚。但那又如何。要说孤单无依,璃樱还不是一样,国王自己也一样。仿佛听见璃樱这样的心声,国王又微笑着说:
  「孤没能保护任何一个家人……一个都没能保住。在处刑的日子也总只是读书度过。甚至还曾认为空荡荡的后宫住起来清心多了。孤的确是被父母兄弟给舍弃了,但同时也是孤舍弃了父母兄弟。孤才是那个最空洞的人。然而你的表情说明了你还不是,所以直到最后,都要陪在旺季大人身边喔。好好守护他吧。这不是什么背叛,是身为家人理所当然该做的事。」
  刘辉放开璃樱的手,与他正面相对,露出至今从未流露的眼神。他正眼对待璃樱,态度并不是将他当作一个孩子,而是当作一位地位对等的太子。
  「——璃樱。」
  就像过去旺季看待刘辉一样,如今刘辉也以相同的眼神看待璃樱。
  站在这里的,是两位太子。不是国王与仙洞令君的身分,而是身为紫戬华与苍季各自的后代,以太子的身分相对。虽说刘辉本来应该面对的是他的外公,但两者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开始下雪了。尽管只是小雪,但雪花却开始狂舞了起来。
  刘辉遥远的记忆苏醒。回想起那早已蒙尘的雪夜。
  「璃樱,孤今夜即将出城。应该会有好一段时间无法相见了。」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想必暂时无法相见。
  一样的雪夜。别离时相同的话语。在十年前的记忆之箱中,毫不褪色地回响着。
  从刘辉口中缓缓地吐出相同的话语。
  「不过,一定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不久之后。」
  ——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座城来。
  ——只要你别再逃避做自己。
  好几次,好几次,刘辉都逃避了——而这是最后一次。
  「到时候,让我们彼此面对吧,璃樱。一定会再相见的,不只是你,还有——旺季大人。」
  ——如果无法逃避了,那就面对吧。总有一天,让我们再次相见。
  璃樱似乎听见刘辉心底的声音。于是无言的点了点头。抿着唇,望着刘辉。
  国王现在做的并不是逃避。然而还是能感觉到他放开了重要的东西。即使那些东西对国王而言不是不重要,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为了其他更重要的东西。璃樱也察觉到,尽管他只带着数十人的军队,却几乎不让任何人的血沾上剑尖。战斗与杀戮都不是他的选择。璃樱似乎有些明白了,刘辉选择的究竟是「什么」。
  只为了不让任何人受到波及,只为了避免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决定在今晚的这个雪夜里。舍弃王位,离开王都。
  璃樱说出了他的答案。那是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回答。
  「……我、我明白了。我会留下来,留在这座城里。」
  刘辉灿烂地笑了。

  命运像团团转的风向鸡,带来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
  只是他还没决定究竟要选择和当时相同的道路,还是走上另一条路。

  ——那天夜里,现任国王紫刘辉只带着些许的兵力,离开了王都。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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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雪暗千里行

  乌云笼罩的天空下,大雪中,刘辉策马不断前进。脑中甚至不去想现在到了哪里,身后跟随的人有谁。只要注意力一涣散,思绪马上会被拉往过去的记忆。

  ●  ●  ●

  出了后宫,抵达十三姬及邵可以前就准备好的马厩时,刘辉看见挡在最后面的男人,不由得全身冷汗直流。
  「……孙陵王。」
  兵部尚书孙陵王左手握着一把大剑,剑身垂直立于地面,还收在剑鞘里。刘辉的目光被那把剑吸引,但无论他怎么凝神细看,还是只看得见漆黑的剑影。尽管如此,剑身之上却又缠绕着青色火焰般的闪耀光辉,光看就让人一阵恐惧,背脊发凉。
  孙陵王右手拿着烟管,呼出一口青烟。但他站立的架式,却又是毫无破绽。
  「陛下,您打算上哪去?」
  「…………」
  「请别担心,这种程度马上就能解决。您还是请回吧。」
  跟在刘辉身后的楸瑛也追上来了,一见到孙陵王,楸瑛马上拔出了剑。
  同样以反射动作拔出小刀的十三姬,膝盖却不由自主的发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强敌,即使对手只是个文官。可是——定睛一看,孙陵王那把长剑让十三姬大吃一惊。剑柄与剑鞘都是黑夜之色,剑身也比一般的剑要来得长。有这种特征的剑并不多。
  「难道这就是那把失踪许久,名列天下五剑首席的兵器『黑鬼切』吗?记得没错的话,那确实是……」
  近卫们一听闻此言,人人皆倒抽了一口气。楸瑛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没错,那就是只有黑门孙家的『剑圣』才得以继承的剑。虽然他本人老是强调自己只是一般庶民哪。」
  「才不是咧。这把剑不管埋在深山里,还是丢下山谷,甚至是献给地藏菩萨,不知为何,最后都会跑回我身边啊!简直就是背后灵。我也想跟这把乌漆抹黑的剑说不要再见!只要带着它,身分马上都会暴露,超级麻烦的啦。」
  「你竟然将这把天下一流的名剑丢下山谷!带着这把令人垂涎三尺的宝剑到处跑,还真敢说自己是平凡庶民啊!又或者该说,雄霸天下的『剑圣』干嘛来当文官啊!」
  「这是歧视!姑娘,你这话是歧视喔!剑圣难道就不可以当文官吗?」
  「你少罗唆!女人当文官时的意见那么多,轮到自己就说别人歧视?」
  这句话并非单纯的以牙还牙。雷霆大怒的十三姬是真的动了气,而这句话也如雷灌顶,确实打醒了孙陵王。孙陵王板着一张脸……十三姬说的没有错。
  「……原来你就是十三姬。的确如传闻是个有胆识的女人。迅那家伙也真是的,竟养出这么好的女人。只可惜你是楸瑛的妹妹……不过,无论如何今天别想过我这关。」
  孙陵王暗夜般的眼神凝视着刘辉,有如一头万兽之王,震慑了在场众人。
  「旺季大人就快要回来了。你只要忍耐到那时即可。我也会负责制住那些没长脑袋的家伙,不会让他们动你们任何一个人一根寒毛。否则就是给旺季大人丢脸。所以你也不能逃走,乖乖待在王位上吧。」
  逃走。没错,不管看在谁的眼中,刘辉现在的行为就是逃亡。不管用哪种方式说都一样。
  待在王位上,等旺季回来,尽自己最后的责任。孙陵王的雷外之词。
  这也是刘辉与霄太师谈过话之后,内心决定要做的事。然而——
  刘辉没有点头。深藏在胸中的那口箱子又发出「咚」的一声。
  仿佛像是察觉到了这个,孙陵王冰冷的眼底射出犀利的光芒。
  「旺季消失之后,不管别人说什么,你不都每天坚持坐在王位上,就那么走过来了吗?我还以为你真的有所觉悟了呢。没想到,现在又想一走了之了吗?就连最后的一点责任都没办法贯彻吗?小鬼,我可没想到你竟是个这么愚蠢又没有勇气的人。」
  语调虽平静,却充满深不见底的怒气。剑鞘中的黑剑给人一种正劈哩劈哩放电的错觉,像是与它的主人相呼应。
  雪下得更大了。孙陵王滑着猫般优雅的脚步,身体无声地移动。但刘辉却依然呆站在原地。孙陵王低声道:
  「很快的,事情就会圆满解决了。在那之前,可不能让你从这里逃脱。」
  刘辉下巴一震。突然有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用力握紧拳头。
  ……圆满解决?
  「……不对。」
  确实对霄太师也说过那样的话。但这几天下来,只有一件事改变了。
  「哪里圆满解决了?中立的羽羽遭到杀害,还有人企图暗杀宰相悠舜,不是吗?」
  孙陵王停下脚步。皱起眉头,表情之中带着罪恶感。
  「……那不是……」
  那不是我们做的。这句话孙陵王怎么都无法说出口。悠舜那件事也从葵皇毅那里听说了。不可否认的,朝廷大官无人积极制止对国王越来越激烈的反对声浪,所以才会导致今天的结果。当然这也包括陵王。就算起因是人们对国王的不信任,但煽动这件事的,确实是旺季派的官员。陵王仅存的良心,让他无法否认这些。就算是旺季也会无话可说吧。对于中立的羽羽遭到杀害一事,自己确实难辞其咎。悠舜的那件事也一样。
  「对孤的毁谤中伤,无论多少孤都愿意承受。但孤绝不容许羽羽和悠舜成为攻击的对象。这到底哪里圆满了?若现在孤二话不说,就将王位禅让给旺季,岂不等于昭告朝廷。只要谁能杀了国王与他的近臣,就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吗?你们想要孤证明的是这一点吗?如果是这样,和过去又有什么不同?和大业年间那个杀光所有人,让一切结束的作法又有什么不同!」
  从不知道,刘辉也会发出这样的怒吼。
  邵可意外的看着刘辉,心底深处响起了某种声音。正好就是过去自己跟孙陵王说过的,当欠缺的什么被填补上的时刻来临,那或许就是——
  刘辉口中吐出比雪还要白的气息,睥睨着孙陵王继续说:
  「……如果是旺季,或许会做得比孤还要好。孤也确实这么认为,由他来当国王,对国家和人民都好。所以,孤也想过要等他回来。可是现在,孤无法继续坐在王位上等待了。无法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将王位禅让给他。」
  「……然后呢?你就这样逃走,又能怎样?说说看啊,逃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刘辉为之语塞。
  脑中只一个劲儿的想着,不逃离不行。孙陵王完全看透这一点。
  「你认为逃到红州会发生什么事?现在还有许多誓言对戬华王尽忠的人,他们必定会随你集结于红州。由你主动让出王位将会是让伤害减至最低的办法。红州地势天险,又有丰富的铁炭和资金,一旦你逃往红州,绝对会引起战争。无关你个人的想法,战与不战的意见必然会分为两派。而你明知有可能发展成无法避免战争的事态,仍执意逃离吗?你认为这真的是为国家好吗?」
  「……孤……」
  「羽羽和悠舜的事,或许真是我们的败笔。可是,你这除了不成熟之外,什么都不是的一番话,却可能引起我们力图回避的战争。倘若真是如此,不如我现在就阻止你。国家的未来不能用你一个人交换。即使真如你所说,这么一来就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了,那也没有办法。」
  刘辉感到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孙陵王压倒性的霸气,令他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没有胜算。这一点很清楚。
  「……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可是啊,旺季一定知道答案。他一定能够回答你。他一定会让我们见识到那个世界。所以我选择了他。如果你只是嘴上说说,内心却没有答案,就还是远远比不上旺季——若不这么认为,就拿出你的答案来。拿出比我和旺季更好的答案。」
  在下得越来越激烈的雪中,刘辉的表情扭曲着。微张的嘴唇,却吐不出任何一句话。
  孙陵王等了三拍,便不再等待。瞥了一眼十三姬、楸瑛与皇将军。倒转烟管,将烟灰抖落。三对一。他甚至不去数一旁的近卫有多少人。至于红邵可,应该会到最后才出手吧。
  「三对一。真令人怀念的数字。只不过和上次不同,这次的算是小意思……别以为你们能逃得过。」
  十三姬懊悔地握紧手中的双刀。过去,孙陵王的对手是紫戬华、司马龙与宋隼凯,与他们三人相比,眼前的三人的确有所不如。但问题不是哥哥或皇将军,而是自己。刘辉没被孙陵王数进去。为了让国王安然脱身,只有靠自己三人来抵挡了。要是白雷炎将军在场,局势就完全不同了,只可惜他已奉刘辉之命前往别的地方。
  「——不如让老夫加入吧。」
  随着剑尖点地的声音传来,孙陵王皱起了眉,露出厌恶的表情。
  来人往前站一步,将刘辉护在身后。刘辉泫然欲涕地望着他的背影。那位朝廷三师之一,过去曾是父亲麾下的首席武官,立下无数彪炳战功的将军。
  「宋、将军……」
  「你快走吧,小伙子。」
  「……可、是……」
  逃往红州将可能引起战争。悠舜之所以会离开,或许也是因此而感到失望吧。
  还是该继续留在王位上?一度下定的决心,轻易地又开始动摇。自己都惊讶于意志的不坚定。
  「快去吧。老夫不懂那些复杂的事,我只知道,要是你听孙陵王的,继续留在王位上,你自己的意念就会被抹煞。一切都得按照这些家伙的理论去进行。这种事情过去我看多了。听好了,无论要决定什么,都必须是出自你自己的意念。不管你是国王还是无名小卒都一样。让别人来替自己决定就是不对……这是你父亲,戬华说过的话。」
  随着一阵清澄的金属声,宋太傅从剑鞘中拔出剑。剑锷上刻着先王戬华所赐予的「沉丁花」纹路。沉丁的花语是「光荣与不灭」,最适合几度于形势不利的征战中获得胜利的这位常胜将军。
  「你这老头还真敢说啊……不管别人怎么求饶都无动于衷,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不知道是谁呢。」
  从陵王漆黑的剑鞘下,出现的剑身依然是黑夜般的颜色。除了刀纹不时反射出光芒之外,整把剑既无宝石装饰也没有雕刻花纹,从剑柄到剑身都呈现一样的漆黑夜色。材质与制作人,至今仍无人知。
  邵可心头一震。过去只有过一次与现在相同的感觉。那一次是面对戬华王拔剑的时候。夺走越多性命的妖剑,越是光芒夺目。楸瑛与皇将军也神情严肃的摆好阵式。
  无视于孙陵王的揶揄,宋太傅对呆若木鸡的刘辉说起话来。
  「至今的你,都按照别人的安排而活。有时是老夫,有时是邵可,有时是你的近臣。你没有自己的意念。你无知,不知世间疾苦,只重视自己的世界,对其他人事物毫不关心。霄老头曾笑着说,你只要那样就好……看来现在的你,似乎已经明白他会那么说的原因了。」
  那样就好。刘辉深吸一口气。所谓的好,其实是对他们来说很好。自己只是一个为了退位而即位的王。
  「听好,大人决定的世界,必定是对大人有利的世界。年纪越大,越只想着怎样才能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年轻时的我,因为这样而必须帮大人收烂摊子,对这种事厌烦的不得了,一直认为我们非改变不可。现在我上了年纪,轮到你了。如果想打破霄老头他们硬塞给你的壳,那就去吧。只要那是你发自内心的意念。想改变什么,就靠自己去改变。像你父亲过去曾经做的那样。我能为你做的,就是争取这点时间了。」
  刘辉心头一热。想改变什么,就靠自己去改变。
  就算还有迷惘,只要现在觉得有什么是错的,就该去改变。
  想对宋太傅回应些什么,然而已经连说这些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杂沓的脚步声与剑戟交锋的声音响起,刘辉感到有谁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骑我的夕影去吧。食粮和水都装在它身上了。红州是东边,快,去吧。」
  「十三姬……」
  即使如此,刘辉仍一动也不动。宋太傅与孙陵王交锋时所发出电光石火的剑戟声,听得一清二楚,也使他僵在原地。十三姬察觉了这样的刘辉,正面直视着他说:
  「听我说,国王陛下。我之前曾对你说过,当不管怎样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我会骑马带你一起逃走对吧?如果今夜就是那个时候,我一定会遵守承诺,带你逃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而且那个地方不会是红州。但前提是,国王你必须将名字、人生、重要的人们以及与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全都舍弃才行。然后我会留下那样的你,一个人回到后宫来。」
  「……咦?」
  雪光照耀下,十三姬铁青着脸,但仍绽开微笑。
  「我会留下来的。好歹我也是首席女官啊。守护国王的后宫直到最后,就是我的职责。紫刘辉这位国王,至少该有我陪伴到最后。因为我觉得你……算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噢。甚至比迅还要好。所以把夕影交给你。也把我的命交给你。连一次都没把我和秀丽搞错的国王,太过温柔的国王。或许无论是谁都会说你这样很糟糕吧,但根本没那种事。我很清楚的。我知道你有多么孤独,有多么寂寞,有多么烦恼,有多么痛苦,但你依然想找出答案。我也知道你有多么信任人性,你心中拥有多少爱,以及你多么懂得为他人着想。尽管每天痛苦得要死,你还是继续坐在王位上不是吗?你一点都不糟糕……虽然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做肉包给你吃之类的事。」
  刘辉摇摇头。十三姬总像只安静的猫咪默默陪伴在身边。两人拥有相同的孤独与寂寞,就算无法为彼此填补那些孤单寂寞,至少能够相互安慰。每天早晨把赖床的刘辉叫起来,等到太阳下山了,又来到外朝与后宫的交界处迎接他回来。回想起来,那些对刘辉的毁谤,从来没有在后宫听到过。这些都是十三姬为刘辉做的事。
  「我明白,现在你不能选择和我一起逃走。所以,你去吧。去找出孙将军要你回答的那个答案。好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我想看见,你的国家会是什么模样。」
  最后那句话和她的微笑,令刘辉胸口激动不已。
  十三姬突然推了刘辉一把。不知何时,十六卫的武官早已纷纷赶到。只是,他们为的不是保护刘辉,而是为了支援孙陵王。为了不让刘辉被追上,十三姬挡在武官面前。身材娇小的十三姬很快就被武官们团团包围,看不见身影了。
  正当刘辉想要前往搭救十三姬时,却被身为她兄长的楸瑛用极大的力道一把抓住。硬拖着刘辉离开,不由分说地推着他骑上十三姬的爱马夕影。邵可割断缰绳,接着刘辉眼角又瞥见皇将军与他率领的近卫陆续由一旁的马厩中牵出马匹,并迅速跨上马背。
  邵可将「千将」与「莫邪」一起系上马背,相对的,自己则借青釭剑一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么做比较好。双剑交给刘辉比较好。
  「请您上路吧。往红州去。应该知道方位吧?既然刚才连十六卫都出现了,这就表示孙尚书必将出动正规军来追你。另外,也可能与从红州归来的旺季军狭路相逢。但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想办法甩开,直到逃到红州为止。只要进了红州,他们就不敢动你一根寒毛。红姓官员应该会为你打开芳林门。你快去吧——我随后一定追上。」
  「邵可。」
  刘辉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只会张开口,呼唤邵可的名字。
  「别担心,我接了绛攸马上去。没问题的。」
  一直以来,邵可都牵着刘辉的手,尤其当他感到不安时。现在或许是放开手的时候了
  「刘辉陛下,直到今夜为止,关于您所做出的这些决断,不管是我或绛攸大人都未从旁置喙。这些,全部是由您自己思考、决定的。对于这一点,请您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孙尚书说的或许没错,但未必完全正确。而您也必定不是完全错误,甚至可以说,您大部分的决定都是正确的。我选择的君主是您,让我们在红州相见吧。」
  邵可挥手朝夕影的马臀一鞭。
  ……将一切都留在这合夜大雪中,就此离去。
  手中握住的只剩下迷惘,刘辉骑着夕影奔驰而去,单枪匹马的离开了贵阳。

  眼角瞥见国王骑着黑马远离的身影,孙陵王不禁咂了咂嘴。抓紧他松懈的这个瞬间,宋太傅立刻朝他挥剑斩下。伴随着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剑锋相抵时激出了火花。
  宋太傅对孙陵王嗤之以鼻。想起他以一敌三,一人对付戬华、司马龙以及自己的那场战斗。
  「我想起来了。当时你为了让败阵的旺季顺利逃离,单枪匹马面对我们三人……今天的情形刚好和那一天相反呢。还真令人怀念,是吧?」
  闻言,孙陵王脸颊一阵抽搐……下个瞬间,他已将剑尖朝上一挑。宋太傅纵身朝后一跳,摆出防御的姿势。然而孙陵王却文风不动,将夜色般的宝剑收入鞘中。转头朝刘辉策马奔驰的方向看去,人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陵王再度皱起眉头,点燃手中的烟管。看见袅袅升起的青烟,慌乱的武官们也如渐渐平息的波浪般镇定了下来。孙陵王和旺季不同,具有引人注目的外表,但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他在战场上格外醒目。光是他的几个动作,往往就能使武官们冷静下来,这一点连宋太傅都做不到。从前的戬华王也有此能力,但放眼当今,有这等能耐的恐怕也只有这个男人了。
  孙陵王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十三姬还留在现场外,邵可与其他近卫都消失踪影了。看来,确实如宋将军所言。陵王抬头仰望雪夜。
  「……算了,要将陛下带回,我还有其他办法。在这里的所有人听好,无论是否隶属十六卫或羽林军,全部开始执行逮捕私人军队的行动,全部抓起来关进牢房去!已经逃走的就不用追了。还有,在这种时刻,要是还有哪个白痴想要起内哄,就等着吃我一顿拳头。」
  雪无声飘落,周围越来越冷,在这气氛中,陵王的命令铿锵有力地直击心脏。一般来说,文官出任兵部尚书总容易遭到军部的轻视,但孙陵王无论人品或实力都足以完全掌握全军。当他口中说出的不是「追击」而是「将国王带回」时,即使原本状况外的近卫,也都马上明白了当下的情势。这就是旺季为了以防万一而将孙陵王留在王都的原因。
  宋太傅收起了剑。从过去到现在,宋太傅都自认只是一介武人。自己懂的只是如何战斗,也认为只要这样就够了,过去的孙陵王也应该是如此。然而当他为了配合旺季,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成为一位出色的文官之后,宋太傅突然察觉了自己与孙陵王之间的差距。一个是始终安于过往的自己,一个则是不断前进的孙陵王。孙陵王并未将宋太傅放在眼里,从最初直到最后都是这样。
  他眼中看见的,是更不一样的东西。年纪明明只差十岁,对孙陵王而言,宋太傅已是过去的人。宋太傅内心突然涌现一阵懊悔,然而那也是自己过去走过的路,只是如今轮到陵王而已。失去了在战场上大显身手的机会,宋太傅已在不知不觉中老去,而且被远远地抛在后方了。然而就算这样,自己并非已经无路可走,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你的确是手下留情了,孙陵王。不过不是对老夫。」
  孙陵王并未回答这句话,只是转身背对宋太傅,默默离开。
  ……双脚踏在霜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好长一段时间,孙陵王只管低头看着手中漆黑的剑。
  没错,他的确手下留情了。只要他认真应战,宋太傅不会是对手。年轻的孙陵王只可能赢过伟大的老将,却不可能输给他。陵王当然也会有居于下风的时候,但那时的对手只会是比自己更年轻的初生之犊,那些活得闪闪发光的家伙们。要输就要输得令人振奋。年纪迈进四十岁时,孙陵王就这么决定了。不知这究竟是年华老去的证据,还是出自身为年长者的自尊。
  或许,只要自己认真了,想必用这双手抓住国王也不是难事。之所以没这么做,确实是因为心中还有迷惘。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抓住紫刘辉,连自己也不明白。
  「……大业年间的那种做法,一定有什么不对,是吧……」
  对那个问题,陵王或许无法回答。即使如此……
  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想亲眼见识旺季的国家。转动烟管,丢掉里面的烟灰。所以,下次不能再犹豫了。
  「……下次,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就算对那少爷也一样。」
  现在,还不是这些小鬼称霸的时代。

  ●  ●  ●

  ……黑夜与雪,让星光与山影都从视野中消失。原本刘辉离开贵阳的次数就寥寥可数,曾经去过的蓝州和红州又是完全相反的方向,那次的经验根本派不上用场。
  最重要的是,原本坚定的心意如今变得有如钟摆一般激烈动摇,这才是最让刘辉心慌意乱的。犹豫与焦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的后悔与迷惘,都让他完全迷失了方向。虽然有自己应该是出了芳林门的记忆,但在那之后,脑袋就混乱的完全无法思考方向,只顾着一味狂奔。好几次都感觉到楸瑛或皇将军似乎在身边说些什么,但刘辉却完全听不进去。
  途中也过上了几次追兵,每次也都凭感觉知道又有几名近卫为了阻挡追兵而脱队。由马蹄声可判断出最初跟在身边的几十骑近卫,人数正不断的减少。
  像是缺了齿的梳子,身边的马蹄声纷纷被吸进雪中,逐渐消失。
  即使听见背后传来的剑戟声,刘辉依然头也不回地,驾着夕影向前奔驰。总觉得只要自己一回头,就会再也动弹不得。就会回到贵阳,成为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心情一直受到牵扯,想选择轻松的路子走。想逃避,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到最后,背后传来的马蹄声终于只剩下双骑。而这时,连这两人的马都发出嘶啼,停了下来。
  皇将军沉静的声音,在纷飞的风雪中,听起来更显沉重。
  「……陛下,不能追随您到最后,末将内心实感痛苦遗憾。然而,末将也必须留下来抵挡了。请您快走吧。末将会在心中祈求您平安无事。」
  一路上紧紧跟在刘辉背后的双骑之一,就这样离开了。而另一个楸瑛也开了口。
  「陛下,请您听我说,您一定要好好逃走。我们必须在这里分开了,请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一路上拼命专注于手中缰绳的刘辉,这才回过头来。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只觉得全身像泡在冰水里。
  「楸瑛,皇将军!」
  发出呐喊时,已经太迟了。在追兵掀起的满天雪尘中,那两人手握着长枪与剑,已经兵分二路离开。最后看见的,只有他们策马奔腾的背影。而就连那背影也很快的从视野里消失。
  就这样,刘辉完全的落了单。
  刘辉失魂落魄,只听见耳边暗夜里的风雪呼啸而过。气温越来越低,纷飞的雪片像一层厚厚的纱,将刘辉与世界完全阻隔开来。
  前后左右张望,发现自己已经连楸瑛与皇将军离开时的方位都弄不清楚了。可怕的寒气令刘辉即使咬紧牙根,牙齿还是咯咯打颤。一开始,夕影还疑惑的放慢了脚步,但很快的,就载着刘辉在黑夜中驰骋了起来。
  离开王都,是出自刘辉自身的意愿。本该如此。
  ——如果不是自己选择了逃避,是否就不会牵累楸瑛和邵可以及近卫们了呢。
  是否只要乖乖将自己的项上人头交给私人军队,一切就能得到平息了呢。
  不,在事情演变至此之前,只要照悠舜说的继续坐在王位上等旺季回来就好了吧。
  如果不让旺季前往红州,早早就将王位禅让给他,羽羽是不是就不会被杀死?
  或是在更早之前,不管霄太师或旺季说什么都答应,说不定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而或许那样才是对的。
  所有对过去的后悔,都如眼前激烈的风雪般袭卷刘辉的脑袋,脑海里成了一片空白。
  就连为了什么非逃不可,那心中萌芽的小小种子,都仿佛在这暗夜风雪的肆虐之下遭到掩埋、为之吞没。
  是不是就像母亲一直提醒自己的,世界上如果没有自己就好了。
  风声之中,传来不知来自何处的浊流般水声。夕影朝着河川的方向奔去,笔直地,马蹄滴答。不如,就这样直冲进水中吧——
  耳边仿佛听见从那有如女人尖叫般的高亢风声之中传来的琴声。和今天一样,那天也是个狂风暴雪交加的夜晚。
  『连兄长将这把剑送给你时的那份心意,都能轻易的放手吗?』
  连兄长将这把剑,送给你时的那份心意。
  ——我选择了你做我的国王。
  ——好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我想看见,你的国家会是什么模样。
  ——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国王了。
  ——我的国王,就是你。清苑太子这个人,已经不需要存在了。
  ——只有这个……请你相信。只要在你身边我就能感到幸福。
  ——因为你,我才会在这里。
  邵可、楸瑛、十三姬、苏芳、静兰与珠翠、绛攸……大家的脸接二连三浮现眼前又再度消失。
  众人之后,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位少女,身上原本穿着贵妃装扮,却渐渐变换成官服。唇边带着一抹微笑,在刘辉身前下跪。看到她低头下跪,也曾让刘辉感到寂寞孤独。但并不是这样的。
  除了刘辉之外,没有人能令她甘愿臣随。这也是她之所以是她的证明。
  ——我是为了辅佐你而来。为了辅佐你成为一位优秀的国王而来。
  只将心献给一个人的证明。没错,无论何时,秀丽的心都毫无保留的献给刘辉。
  脑中再度想起旺季的那句话。「连兄长将这把剑送给你时的那份心意,都能轻易的放手吗?」
  默默跟随,为了能让刘辉顺利逃离而义无反顾投身雪尘,纷纷回头应战的皇将军与近卫们,以及楸瑛。自己连他们都要抛弃了吗?
  『如果不带着那些一起走,我一定不再是现在的我了。』
  过去,不管遭到怎样的毁谤及否定,仍然独自坚持下去。
  即使连母亲都否定自己,就算不剩下任何一个人,依然独自坚持到现在。
  为什么一成为大人会变得连自己都守不住,如此的脆弱又无力。
  刘辉的表情扭曲——虽说如此,拥护自己、奋发向上,非前进不可的理由,刘辉还是想不出来。
  风咻咻吹过。在连一寸之外都看不见的雪夜中,夕影丝毫未停下脚步,将一切交给手握缰绳的刘辉决定。无论是选择前进、停止、还是回头。然而刘辉始终茫然落失的只是呆坐在马上。甚至连自己现在是坐在马鞍上还是龙椅上都搞不清楚了。是啊,就连这简单的近乎愚蠢的选择,刘辉也从来没有真正决定过。自己决定过的事,轻易的就能数得出来。渐渐的,时间和周遭的人都放弃了刘辉,渐渐流逝。无论是还坐在王位上时,或坐在马鞍上的现在都一样。
  经过自己思考决定的事,是有的。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的事物。和璃樱之间也留下了约定。然而即使头脑明白,在这雪夜之中,理智还是被风雪吹散,甚至感觉那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幻。脑中只有「只要自己不存在就好了」的念头,怎么也无法散去。明知这只不过是想图个轻松的念头,但如此一来,确实一切就能得到圆满解决,而且不管刘辉怎么想,都想不出有任何坏处。
  旺季曾说过,对于刘辉为他人而活的想法,他怎样都难以相信。爱人的心、言语、忠诚、期待、信赖,这些刘辉都具备,但只有这些却是不够的。光只有这些,手中连一根缰绳都无法掌握住。无法判断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连自己都无法认同自己。
  河边发出浊流拍岸的声音,冷得仿佛能使人心跳暂停的水花溅到刘辉身上,此时他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拉扯手中的缰绳,却拉不动了。冻僵的手指像黏在缰绳上似的,不知为何,连一寸也拉不动。对于冰冷的水花,夕影非但不为所动,反而亦步亦趋的朝浊流的漩涡之中走去。这时刘辉才注意到自己骑着的是一匹有着青色毛皮的马。光影之中,本该呈现青色的这匹黑马,现在的颜色看起来却是如同合夜。鸦色。刘辉口中不经意地吐出这个字。没错,一如传说中金鸦的变化一般,这匹马有着如同火焰的金色鬃毛,以及乌珠般的皮毛。
  (金色的鬃毛?)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夕影的鬃毛是接近白色的灰色,但眼前的马却摇曳着朱金色的鬃毛。
  这是一匹陌生的马。
  「————!」
  背脊发凉,张口想叫它停住,嘴里却灌满了水和雪,连一声都发不出。
  这匹陌生的夜色马,正一步一步前进,并开始踏入浊流之中。
  很快地,浊流淹没了刘辉全身。连头顶都受到冰水拍打,流进喉咙深处的水噎得刘辉用力咳了起来。身体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在水中上下起伏。不时碰撞到漂流木或岩石,每次都令刘辉疼得大喊出声,手脚像是要被水流扯断一般。刘辉甚至不知道自己眼睛是不是还睁开着,手里是不是还握着缰绳。
  ——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耳边传来母亲那憎恨的怒吼,还有刘辉的手球被整袋丢进水池的声音。看着母亲那么做时,刘辉就明白了,其实她真的想丢进池里的不是手球,而是刘辉自己。
  年幼时那狭隘的世界里,母亲的话对他而言便是世界与真实。
  然而后来从水池里浮上来的却是母亲自己。不久,清苑哥哥也消失了。短短几年内,所有人都死了,动乱也平息了。和过去相同,现在也一定会是如此——
  『那和过去又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那不是别人的声音,而是刘辉自己对孙陵王说的话。来自自己内心。
  「————」
  自己说的话。原本如一片落叶随水漂流的刘辉,这时才开始奋力抵抗起水流,在水中划动着双臂挣扎。和那时相比,有什么不同了。
  现在死在这里,就等于由刘辉自己拉动弓弦,将自己射向毫无改变的世界。
  荒芜如沙漠的后宫。人在那里是如何越变越空洞,刘辉是最清楚的。
  自己一直都是个空洞的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能认同,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就算已经决定退位,就算已经逃避了。
  因为他心中有着理由。
  (孤……)
  只要一出事,就会有成群的人们理所当然的死去,被杀,尸体浮出水池,被处理掉……在那个世界,所有人都认为这才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方法。
  刘辉想起羽羽的遗体。有如人偶般静静地躺在那里。那几天,在哀悼之前,人们内心充斥的是对彼此的猜忌。只有璃樱的痛哭,让刘辉变回有血有肉的人。
  ——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了。
  (孤想看见的是……)
  自己想看见的是什么?
  后脑杓突然被什么用力撞击。刘辉只见自己口中仅存的空气全都化为气泡散逸。脑中一片斑驳,明暗闪烁。逐渐失去意识。
  自己好像低声说了什么。那好像是一个很重要问题的答案。
  (————)
  脑海的某个角落,响起大鸦拍动翅膀的声音。
  这之后,刘辉便沉入浊流与黑暗之中。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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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未开箱子之内容物

  ……劈哩啪啦。炭火燃烧的声音。
  从仿佛隔了好几层布幕的世界另一端,传来某个神经质的踱步声。
  极度的寒冷使得全身刺痛着。刘辉好几次睁开眼,却每次都又再度昏厥。
  不知道几次之后,才因自己不断打颤的身体反应而朦胧觉醒。实在太冷了,冷得身体止不住颤抖。咬紧的牙根咯咯作响,脑袋深处是剧烈的疼痛。伸手想拉起被褥,却因过度发抖而什么都抓不住。伸手想去碰触什么,但呼吸却突然变得困难。
  喉头被什么缠住。好像有人扑了上来。头顶上方,不知是谁一直发出低沉的怒骂。脖子上受到严重的压迫,刘辉无力地挥舞双手挣扎,用尽气力呻吟,睁开双眼。
  眼前模糊地有两团火影。漆黑的火影之中,只有两道目光发出异样的亮光,像是一头野兽。只不过,那毫无疑问是属于人类的眼神。伴随着那双可怕的眼神,指节粗大的双手以万钧之力勒紧刘辉的脖子,那人口中还不断地发出如梦呓般的低喃。
  「……杀掉就好了!这种家伙,反正最后还不是会被杀死,就像我的孩子全部都被杀死了一样。所以还不如现在杀了你比较好,死在这里还比较好。就算不杀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活着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事。像你这种人,死了比较好。」
  从未听过的陌生女人声音。沙哑的,仿佛来自地狱怨念的声音。
  女人将全身的体重压在勒住刘辉脖子的双手上,刘辉感到自己的喉骨发出被挤压的难听声音。受到女人的诅咒与恶鬼般的模样震慑,脑袋一片混乱,甚至分不出是现实还是虚幻。连举起双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张着虚弱的手指,扒抓着身上的棉被。
  突然,身上的压迫解除。刘辉别过头咳了几声,喉咙又噎住了。
  「不是叫你不准出手的吗?到一边去!」
  耳边传来另一个苍老而沙哑的男人声音。女人一边怒骂着那个男人,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开,远远的还能听见她恶狠狠的声音。那种怒骂的方式,和朝廷里那些为了保身而发出的阴险诋毁不同,女人的话语是一刀两断式的直接,充满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粹暴力怨气。最后她丢下一句「你明明就被害得这么惨,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这个蠢材!」然后一边叨叨絮絮着「无话可说了,为什么不去死了算了」之类的抱怨,一边拖着神经质的脚步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刘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发抖着。也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刚才遭遇的事——毕竟那的确是针对自己爆发的确切杀意。
  「抱歉。我不过是离开了一会,没想到就发生这种事。」
  男人俐落地以单手招呼刘辉躺下,与他的动作相同,他的声音虽然听来严格,却也十分温柔。
  「过去也曾发生过相同的事啊……你是第二个了。」
  男人淡然而安静的自言自语。端起碗,凑近刘辉唇边,不知名的液体烧灼似的穿过喉咙。刘辉虽然有点被呛到,但还是一滴不剩的喝光了它。
  第二个?自己似乎发出声音提问,朦胧之中的声音却是含混不清。困意缓缓侵袭。不过是喝了一碗汤,寒气却已经由指尖慢慢散去。
  被盖上了一张薄被。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只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睡吧。在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暴风雪也是罕见。已经十几年没遇过了。想必明天就会停了,雪也会马上融解。偶尔下一场这样的风雪也不坏呢。当然,只是偶尔的话……」
  男人说话的声音诱人入睡。安安静静的,仿佛历史悠久的大树下,落叶擦动的声音。
  第二个?自己似乎又问了一次。于是听见男人「是啊」的回答。
  「你是第二个了。第一个人在雪停的那天晚上离开了。是个有着令人难忘眼神的年轻人。」
  刘辉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老人口中的「第一个人」,该不会是那个像磨亮「莫邪」般的男人吧?不知道这句话自己是否也说出口了,不过这次并没有获得回应。

  ——砰。激烈的风拍上窗户发出巨响,使刘辉猛地惊醒。
  乍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视野一片微暗,看不清楚周遭。眼角余光瞥见炉火摇曳。但现在究竟是夜晚还是天明,依旧分不清。一试图起身,才发现自己睡得全身是汗。那令自己抖得牙齿打颤的恶寒与浑身的疼痛已经逐渐消退,头痛和晕眩也只剩下轻微程度。
  正当刘辉甩着头,企图让自己更清醒些时。
  「你起来啦,年轻人。觉得身体怎么样?」
  刘辉吓得心脏差点从口中蹦出来。
  火炉另一端,有谁坐在那里。火光摇曳着,看不清他的长相。
  炉中的柴火烧得劈哩作响,耳边听着那声音,刘辉转着不甚清醒的脑袋,急忙说些什么来回应。
  「……啊,是……已经好多了。那个……谢谢您。」
  「这样啊,年轻人身体就是健壮。原本你烧得可烫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陷入沉默。
  刘辉困惑着,那人坐在那里似乎也无意搅动炉里的炭火。炭火持续发出声音,刘辉下定决心从床上——说是床,其实仔细一看只是一堆干燥的稻草,而自己就像个被塞在里面的烤蕃薯——爬出来。才一爬出那堆稻草,吹上身的冷风就让刘辉打了个寒颤,急急忙忙地又爬回稻草堆里,没一会儿工夫,鼻水就淌了下来。男人似乎笑了。
  「稻草下面应该有一件蓑衣,穿上它能抵得几分寒。」
  刘辉不知道「蓑衣」是什么,只是照对方说的,伸手朝稻草堆里摸索。这时才察觉到手臂似乎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原来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层层缠绕了绷带。身体也是。双臂被绑得像两根圆棍,难怪会觉得动弹不得。
  「你的手脚差点就因冻伤而坏死,所以我擅自帮你包扎了。幸好,只是表皮轻微的冻伤而已……」
  「谢……谢谢您。」
  被绷带缠成了圆棍似的双手,继续在稻草堆中摸索着,终于在底层发现了某样东西。费尽工夫拉了出来之后,原来是一大块毛扎扎的编织物,这玩意到底该怎么穿啊。
  (……对了,不是有种虫叫做蓑衣虫吗……)
  这个季节经常可以在树梢或屋檐上看见挂着那种虫,于是刘辉便模仿虫的样子,将那件蓑衣裹在身上。粗糙的蓑衣碰在皮肤上的感觉不是很舒服,但却很温暖。将蓑衣打了个结,刘辉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只蓑衣虫。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疑问是一只蓑衣虫吧。
  披着蓑衣离开稻草堆,边踌躇着边靠近火炉。
  走到终于能看清对方模样的距离时,刘辉不由得震撼了。
  对方的年龄难以判断。确实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但分不出和霄太师相比,谁的年纪比较大。脸上刻划的皱纹与其说是年龄的证明,不如说是来自生命中无数的历练沧桑。或许他的实际年龄要比外表年轻也说不定。不过这还是小事。他身上还有更明显的特征:脸上有一只眼睛残了,双臂之一也只剩下半截断臂。
  刘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僵着不动。老人眯起那只独眼。
  「现在,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了……你吃吗?只剩一碗就是了,但你应该饿了吧?」
  放下火夹,老人开始搅拌起加热中的锅子。听得见搅动时锅底传出的咔啦声,可见真的只剩下一碗的分量了。一听见锅子的声音,刘辉突然觉得好饿。老人取过身旁一只木碗,装了一碗又稀又淡的汤递给他。
  刘辉用两只圆棍手,恭敬的接过碗,但在张嘴喝汤前,又看了一次老人的独眼和独臂。总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在用餐之前问个清楚。
  「……请问,您的眼睛和手……那是……怎么回事?」
  老人表情微微一动。刘辉并不知道那其中带有什么样的情感,只是,老人露出的表情仿佛说着,看过他这样的人虽多,问出这问题的人可不是那么常见。接着,老人只说了两句话作为回答:
  「战争时失去的。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战争。刘辉表情大大扭曲了。低下头,淡淡的汤水反射出自己的脸,人影随汤水晃动。胸中闪过的痛楚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就在不久前,刘辉的世界还和战争一点关系都没有,像是活在遥远的童话之中。然而离开王都之后,一想起大雪中,为了帮助刘辉逃离的楸瑛他们,内心不禁颤抖。不想被老人看见自己脸上表情,刘辉低头啜饮着无味的汤。稀薄的汤水填不饱肚子,反而使他更饿了。
  「你的头,还好吗?你不止身体严重碰撞,脑袋瓜上也撞出不少疙瘩。现在看起来好像好多了就是。」
  「头?」刘辉举起圆棍手摸摸自己的头,痛得呻吟起来。一阵一阵刺痛,隔着绷带发现头不可思议的变形,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头了。这下,要照镜子可能需要一点勇气才行。
  「会迷路到这附近来的笨蛋可不是那么多。是发狂了吧……就算迷失方向,这里也不是轻易可进入的场所。」
  「不,我迷迷糊糊的,自己都记不起是怎么来的。」



  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了——」
  「那匹马,虽然过意不去,不过我放掉了。」
  刘辉忽然想起那匹有着朱金色鬃毛与鸦色毛皮,陌生的黑马。心用力跳了一下——夜色般的黑马。载着刘辉,淡淡地带着他离开。不知朝向何方。
  装作没看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刘辉,老人将脸转向狂风肆虐的窗外。
  「真是一匹漂亮的军马啊,可惜我这里没地方安置它,而且不能让我这里的女人看到那种军马……说不定会被她宰来吃呢。不好意思啊。」
  「……请问……那马的鬃毛,是什么颜色?」
  老人脸上出现稍纵即逝的奇妙表情。那不是惊讶或怀疑的表情,而像是以前也被问过一样问题似的吃惊。老人用单手搅动炉里的灰烬,炭火再度「劈哩」一声燃烧了起来。
  「接近白色的灰色吧。」
  那就是夕影了。那么,刘辉见到的那匹马难道是幻觉吗?那当然是幻觉,向十三姬借来的明明是夕影,而且一直都乘着同一匹马的刘辉,怎么可能换了座骑。
  然而那匹夜色般漆黑的马,却一直萦绕在刘辉脑海久久不离。
  「暴风雪的夜里,总是会看见各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
  「那是一匹好马。应该是那匹马载着你到这里来的吧。真不知道那天晚上,它是如何度过那样的激流……这附近没有像样的道路,桥梁也全部被大水冲走了。我看到你时,全身大半被雪冻僵,满头都是碰撞出的疙瘩,那模样可真是难看。若不是那匹马,就是雪人或地藏菩萨带你来的吧。」
  地藏菩萨或雪人……?变成一只蓑衣虫的刘辉低头看着空碗。真的是夕影(夕影?)把没入河川的自己拖了出来,然后带到这里来的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哪里——这样的疑问不断浮现,又像晚霞一样朦胧散去。火炉里火光熊熊,听着炭火吱吱作响,思路也越来越迟钝。这简陋的山中小屋给人一种非现实的错觉,好像在玩具箱里迷了路,与不知名的老人攀谈,一切都像是出现在遥远梦境的场景。明明应该有什么是现在应该认真思考的,却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刚才那些,一想起来就令刘辉心痛的近卫们,正眼睁睁的从内心远离。干脆就这样——
  「……朝廷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喔。」
  老人这句话,对沉浸在舒适梦境中的刘辉面言,简直像被谁冰冷的手一把掐住了心脏。仓促之间,勉强压抑身体的颤抖,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只知道老人用一只独眼直盯着自己。
  「听说国王逃离王都了。虽说遭到不知名的贼人侵害,但为数并不众多,他却放弃战斗就那样逃之夭夭了,现在下落不明。」
  古木般安静而淡漠的声音继续叙述着。从那声音听不出感情。无论是老人的,还是刘辉的。
  「旺季将军回到贵阳,下令要从四面八方进行搜索。听说已经搜到附近的村庄了……」
  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和刘辉切身相关,原本模糊不确定的什么,如今清晰地浮现出轮廓,正急远接近刘辉。近得一伸手就触摸得到。
  旺季,已经回到王都了啊。
  「天一亮,搜索或许就会进行到这里了。河川结冰后,要到这里就方便多了……」
  刘辉陷入混乱,低声闷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脑袋瓜却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任何一点。
  忽然,刘辉察觉一道视线而抬起头。但眼前只有木屋粗制的内门。
  不对——刘辉心头一惊。木门上有道缝隙,从那里可窥见两颗正在转动的眼珠,令人毛骨悚然。两颗眼珠像两个黑色的洞穴,正严密的紧盯着刘辉不放,看似在监视他。刘辉虽然没发出惨叫声,却开始坐立不安。
  老人也回头了,但却什么都没看见。不过,他似乎知道刘辉看见的是什么。
  「……还以为她不到天亮是不会起来的。」
  刘辉想起这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也想起来头一天如恶梦般的夜晚。原本都快要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单纯的恶梦,这里住的只有老人而已。老人应该也没有忘记那天晚上的事,但却丝毫未显露歉意。刘辉从他的表情能够读取的,就只有对老人而言,那晚发生的事没什么值得道歉的这一点。但理由为何,他还是不知道。
  刘辉吞了几口口水。那个女人的事,就像一脚踩进了就拔不出的泥沼,最好不要追问比较好。然而却不知为何,心中像被什么牵动着,终究还是开口问了。
  「她是你的妻子吗?」
  老人眯起独眼,凝视了刘辉一会儿。沉默的模样,就像刚才问起独眼独臂时一样。好像在说,这十个人中就有九个人不会去碰的问题,你怎么偏偏就是那不识相的一个。但与其说因此惹恼了他,不如说他似乎认为这样的刘辉挺有意思的。
  「不,她不是我老婆。不过她住在这里很久了,算是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人吧。」
  照顾生活起居?还记得那晚她怒骂老人的模样,要比掐住刘辉脖子时还要凶狠。明明不是妻子,竟能够和那么恐怖的女人一起生活。话说回来,那样的女人真的能「照顾」别人的生活起居吗?
  或许是心里的一百个疑问都显露在脸上了吧,老人淡淡地耸耸肩说:
  「她平常不是那样的。照顾别人似乎能让她镇定下来,所以我也就随她去了。是个手脚俐落的女人唷,只是一遇到军人或地位高的人,她就会变成那样……」
  火炉上热着的铁瓶,开始咻咻地喷出蒸气。
  老人从刘辉手中拿过刚才的木碗,也不冲洗就直接丢入茶叶,注入热水。漆黑的茶水发出奇异的气味,类似某种药草。气味和邵可常泡的那种茶非常类似。
  低头看老人递回的碗,自己的脸投射在黑色茶水表面,不断的晃动。回想起女人暴风雨似的怒气与恨意,如果不是老人介入阻止,她真的会杀了刘辉。那种强烈的杀意,绝对不是搞错对象,是真的冲着自己来的。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简短的问句,老人却正确读取了刘辉的疑问。沉默之后,老人歪着头,望向屋内一隅。
  「……看到那么威武的剑,那家伙就忍不住了吧,那让她回到了过去。」
  这时刘辉才想起「干将」与「莫邪」。急忙随着老人的视线朝屋子角落望去,成堆的稻草下露出了一小截熟悉的剑柄。看来像是被谁藏在里面,不,实际上就是为了隐藏才放在那里的吧。大概,就像藏起刘辉一样。
  「我失去的只是一个眼睛和一只手,那家伙失去的却是所有的孩子。生了将近十个孩子吧,其中一半不是饿死就是病死,还有一半在战争中被杀了。听说还有好几个是在她眼前被杀的。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因为她是女人吧。以前的她还算是个美人,对男人来说,是个发泄欲望的绝佳工具吧。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刘辉无言以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脑袋里挤不出任何一个字。
  「……虽然那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也足以将她整个人搞疯了。就我看来,那才是最惨无人道的经历,但她却从没提起过。挂在嘴上的,总是孩子们的事。坚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都已经这样过了几十年了……最初我也觉得很厌烦,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已经不以为意了。虽然很疯狂,但看她这样坚信着,我已经不会觉得愚蠢,反而开始认为眼前的她早就超越了一般人……一直看着她,突然发现真正有问题的人不是她了……是啊,不是她。」
  老人说着,古木似的姿态与声调,像正对着孩子叙述什么传说中的故事。
  「对她而言,所有佩带剑的人都是杀人魔。平常安安静静的她,在那个时候就会突然变了个样。回到过去,被恨意牢牢纠缠而动弹不得。最近的她,连三拍前的事情都有可能忘记,但她却念念不忘,在屋子上下找寻被我藏在稻草堆里的你。嘴里叨叨念念着『那家伙上哪去了?我要杀了他』,整个人越来越疯狂……不可思议的是,她真的分得出来。知道谁是杀过人的,谁是害她变成那样的人。知道谁正接近那个残酷的世界。无论是过去或未来。」
  『死了最好,活下来也不会有任何好事。』
  直至今日仍未尽的怨怒。对国家的,对战争的。刘辉无法抗辩。如果被质问在刘辉这一代有了什么改变,他也回答不出。那么对她而言,一切就都和过去无异。害她变成那样的人。不过是换了个人坐在龙椅上罢了,过去和未来都一样。而她也知道。
  刘辉看着老人的独眼与独臂。他说,那是在战争中失去的。那么对老人而言也应该一样。
  「……您为何……要救我呢?」
  说出口的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但老人依然正确的回答了刘辉真正的疑问。
  「我失去眼睛和手臂,那是我该付出的代价。这代价不是别人该付出的。但那女人被夺走的却不是这样,和我不同。我的眼睛和手臂,是投入战争的我该付出的代价,不能推诿卸责……我遇见她后,终于能够这么想了。」
  「……」
  「到了明天,她应该会将你交给前来搜寻的武官吧。我不打算阻止那个,但你若在那之前离开,我也不会阻止你。我已经决定了,只要是来到这山里的,不管是谁我都救,是人也好动物也好。那是我给自己定的规矩。」
  火光跳动,老人眯着眼的表情,似乎带着微笑。
  「……能逃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逃着,迷了路,差点没了命,即使如此却还是活下来的家伙,一定有非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不是有人帮他,是不可能活着来到这里的。」
  刘辉的脸大大扭曲了起来。
  ——如果不是有人帮他,是不可能活着来到这里的。
  「我说年轻人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当今国王,和他父亲完全不同,似乎的确是个笨蛋。」
  「…………」
  「就算眼前出现无理取闹的贼寇作乱,他也不选择镇压而是逃离。这的确是前所未见的呆子国王没错。如果是他那自小流落在外的父亲戬华太子,不管面对的是几百个对手,也一定会杀出一条生路吧。但现在的国王和他父亲,真是完全不同。」
  「…………」
  「但这又有何不可?」
  刘辉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老人微微一笑。
  「有何不可?托他的福,没有任何人为此而死。如果今天他掀起了战争,只要一有人为此而死,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了吧。我想,他一定是一位和他父亲完全不同的国王。」
  老人望着稻草堆里的双剑,装作没看见此时刘辉脸上的表情。
  「……那两把剑真是漂亮。从没杀过任何人。手上握着这只消一挥就能轻易解决两三个人的名剑,任谁都会想拿来防身保命吧。如果那个国王带着这两把剑,却一次也不曾使用,一个人也不杀,只是自己在雪中拼命逃离的话……我并不认为那个国王如朝廷所说的,是个抛弃国家逃之夭夭的人。反而应该相反才对。比起虚荣的名声,他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而逃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老人依然用着如说故事般的古木声调。刘辉低下头,下巴打颤,手中捧的茶也带起了一阵涟漪。
  「和先王不同,当今国王从未掀起战争。百姓的儿子和村里的年轻人不需被征召入伍,田地也不会因战乱而荒废。发生飞蝗与地震天灾时,派出军队救援人民。自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国王,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国王。对我们百姓来说,能不掀起战争的国王就是最好的国王。所以我挺喜欢现在这样,也喜欢这个国王。就算不是个威风凛凛的国王,就算他有点窝囊。就算我从来没见过他。」
  碗中的茶映出刘辉的双眸,似乎闪着泪光。
  ——所以我挺喜欢现在这样,也喜欢这个国王。
  至今,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不管那些大官又吹捧了些什么,或是天上出现了什么妖星,这些都毫无关系。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规律。我们百姓只要能够每天活着,并且觉得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其他就没什么好说了。你懂吗?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话。我们人是在大自然的安排下活着的。国王的工作,就是倾听人民的心声,可是当他身边的人太过喧嚣……那声音就会变得模糊难辨了。」
  「…………」
  「到城里去时,我也变得听不清楚自然的声音了。所以才会回到山里。城里的猎人之所以会杀死太多山里的野兽,榨取过多的自然资源,就是因为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哪天山神受不了,是会发怒的。百姓也一样。不过,如果情况不是那样……也就是一件好事吧。」
  感觉得到老人发出微笑。接着随着一声叹息,他又回头望向木门上那一道黑暗的缝隙。
  「……那家伙一直活在过去。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之后也不可能改变了吧。只要拿起一次武器,就会害怕丢弃它。但越是拿着武器不放,人的心越是会变得脆弱。只要发生一点小事就会被影响而发狂。除非一开始就不要拿起武器,否则就得杀了谁,或是被人夺下武器,然后才有可能摆脱。这样的人我看多了,没办法的……可是我还是希望,这一次总有一天会改变。愿意去相信那能够自己放下手中武器的笨蛋,具有真正勇气的家伙,总有一天会出现。就算现在是个笨蛋,谁又能说将来也是个笨蛋呢?再说,如果是真的无可救药的笨蛋,谁都不会去帮助他,就连马都不会相信他的。」
  不曾对任何人使用的剑。甚至为了保护自己都不曾用过。这么做,又是为了守护谁?
  孤零零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却能为了保护什么而逃到这里来?想要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老人笑了。似乎对那把干净的剑感到很满意,最后又小小声的说了那句话。
  「有何不可?」
  这是一句不加任何虚饰,质朴、诚实而安静的肯定。差点以为自己搞错了,连好不容易做的决定都无法抱持自信。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逃,也不知道任性的要属下们不能杀人是否正确。内心动摇着,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比起虚荣的名声,他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而逃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逃呢?
  收藏在内心深处的那口箱子,又发出微弱的声音了。这次,是盖子打开的声音。
  (孤,是为了什么而逃……)
  浮在水池上的母亲尸体。乌黑的一头长发像水草一样扩散开来。后宫中发生的无数次小斗争,每天越来越多的尸体,都曾经映在刘辉眼底。兄长和妾妃们受到处刑,被砍落的人头,其实刘辉都在处刑之后一个人跑去看了。尸体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补上新的女官和侍官后,后宫又会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是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恢复若无其事的宁静。这时刘辉总会跑去府库,但就连面对邵可,那句「一切都和我无关」还是硬生生又吞了回去,没想到有一天竟然成真了。
  盖子打开了。那些刻意压抑的感情,随着眼泪一起流出。
  那种情景,再也不想看见第二次——想要守护,即使只是多守护一个人也好。所以才逃走的。
  真想压抑的话,就如孙陵王所说,是很简单的。就像在瓮口压上盖子一样简单。
  然而那么做是没有意义的,不知何时起,刘辉打从心里理解了这一点。纵使在瓮口压上盖子,瓮里装的东西也不会消失。而且那么做会发生什么事,刘辉早就亲身体验过了。同样的过去。什么都不会改变。既然如此,就算对孙陵王而言是有意义的,但对刘辉而言却是毫无意义。
  为了选择走上不一样的未来,刘辉才离开了那座城。

  『不能不离开。』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和刘辉自己的声音重叠。没错,不能不离开。不能不离开。
  别的办法、别的办法。快想想、快想想。如此拼命思考。
  想要一个和那再也不想目睹的过去不同的,未来的世界。
  刘辉擦干眼泪,吸吸鼻涕。听见心里最后的箱子,完全盖上盖子的声音。
  「孤,不能不离开。」
  不能停留在这里。
  老人似乎无声的笑了。简直就像在同一个场所,同样的夜晚,也曾有过另一个谁,跟他说过相同的话。
  「……是吗。那么,你加油啊。喔……刚好,雪停了呢。」
  本来刮得鬼哭神号似的风声,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追兵应该很快就要到了,那家伙好几天前就去通报了吧。」
  「……什么?」
  闻言,刘辉惊讶得马上站起来,着急得团团转。
  「怎么会?那……这里到底是哪……请问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你打算上哪去呢?」
  「呃……红州。」
  一直都像古木般淡淡然的老人,此时终于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神情。
  「……我说你啊,到底是多没有方向感?要去红州的话,只要顺着河川流向走就行了,你怎么反而挑了相反方向往源头来了呢……难道你真的只是个单纯的笨蛋……?」
  「什么?」
  刘辉脑中模糊记起从前邵可曾要他牢记的地图。记得没错的话,横越紫州的两条大河之一,的确是朝红州流去。而自己若是沿着反方向来到源头的话,这里是……
  「……孤来到北方了吗?……不,若那条真是大河,夕影不可能横渡成功的啊……」
  若是夕影能够横渡的河,应该就是支流了。但大河的支流太多,实在无法得知自己横渡的是哪一段。怀着期待的目光望向老人,老人却困扰地眯着独眼叹了一口气。
  「……抱歉,因为某些理由……不能告诉你这里位于何处。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下山的路。听好了,只要方向有一点错误,就会迷途至死。积雪并不严重,你就努力点自己走下去吧。那蓑衣虫……不,那件蓑衣就送你吧。」
  对啊。夕影不在身边,只能靠自己徒步下山了。刘辉不由得冒出一头冷汗。
  老人以口头告诉刘辉下山的道路后,指指稻草堆说「你身上的东西都在那了」。刘辉摸摸稻草堆,取出了双剑和自己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不过原本带着的水、粮食和钱财却不在其中。刘辉看着看着也没说什么。在这简陋的山屋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愿意照顾受伤的自己,还把仅存的最后一碗薄粥让给自己分食,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奇迹了。尽管后宫里什么都有,却从来没人和刘辉分享过什么。
  刘辉瞪着自己减少的行囊瞧了半天,考虑的结果,伸手拿起「干将」。
  「……老人家。」
  老人没有回答。或许在刘辉盯着行囊瞧时,老人心里误会了什么吧。刘辉屈膝一跪,捧着「干将」递向老人。
  「没有其他能充当谢礼的东西了,请您收下这个吧。」
  沉默降临。刘辉低着头,不明白这阵沉默代表什么意义而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终于听见老人放下手中碗的声音。
  「……你竟然把『干将』拿来充抵寄宿费用?还要把它留在这里?」
  咦?自己有说是「干将」吗?刘辉歪着头……应该是说了吧。
  「是的。因为我并没有需要它的必要,请您收下吧。现在身上没有银两,也没时间作工回报您了,把这『干将』拿去卖了,应该可以换取不少钱……看这剑鞘也挺豪华的不是……?」
  事实上,大少爷刘辉根本不知道这把剑究竟值多少钱。只是想到如果是秀丽,一定会坚持「回礼」的,所以拼命思考的结果,也只有用行囊里看起来最值钱的这把剑来回报人家了。
  会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心想不能留在那座城里才会带出来的双剑,现在却要将其中之一的「干将」留在这里——留在这云深不知处的奇妙山屋里——然而刘辉却觉得这样也很好。就算没有「干将」,也不觉得有哪里不便。
  (……呼,还是说只有一把,不足以报答救命之恩?)
  然而「莫邪」是……刘辉焦急着低下头道歉。
  「真的很抱歉,但另一把剑,我已经答应要给某人了,在他回来取走之前会好好保管的。所以实在不能将它留在这里,如果是其他东西——」
  「不,够了。我就收下『干将』吧。」
  老人忽然出现在眼前,令刘辉吓了一跳。虽然隔着几步的距离,但没道理连他站起身都没感觉啊,然而他却像从平地冒起的热气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坏掉的独眼和断臂。完好的那另一只眼笑了起来,还能动的另一只手则抓起「干将」。
  抓起剑,又将剑丢了出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那是一把玩具剑似的。刷地,「干将」又没入稻草堆中,等飞舞起来的稻草全都落回原位后,剑就完全被掩盖起来,消失不见了。要是楸瑛或静兰在,一定会马上发出惨叫,然后扑上前去把这国宝挖出来吧。
  「这把剑对我来说,也是一点用都没有。」
  老人从近距离俯看刘辉。那矮小的身体之中,不知蕴含了多少顽强的力量。坏掉的那只眼睛牵动着好几条皱纹,使整张脸看起来有些狰狞。虽然外表令人害怕,刘辉却莫名的不觉可怕。老人就像一棵古木,安静淡定,同时有种叫人说不出的怀念。然而他的眼神,却又像远望着未来。
  「……活了这么久,总算长了点见识啊。」
  「咦?」
  「没什么……你快走吧。跟我住的那个女人,差不多要起来了。等她起来,你要走也走不成。」
  刘辉想起那个女人。可怕的女人,可怕的那一夜,总有种她现在都还透过木门上的缝隙瞪视自己的错觉。她有这个权利。怒骂也好,掐着脖子不放也好,都有值得原谅的理由。然而对于她说的「活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好事」这句话,刘辉现在还不能决定该如何回答。现在,还没有这个权利回答。
  老人说,真正疯狂的,不是那个女人。
  真的有问题的,不是她。或许老人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和她共同生活的吧。刘辉觉得,日后有必要鼓起勇气再来见她一次。必须来见她,并确认一些事。虽然她既可怕、又无情、毫不慈悲,但刘辉却不能无视她的存在。她既是过去,也是「现在」的一部分。反映着现在这个国家的模样。
  等全部结束,刘辉还能活着来面对她的话。
  到时候,自己应该就能成为一个面对任何疑问都能做出回答的国王了。
  这时,远方忽然想起鸣笛声。像是呼应暗号一般,四下跟着响起了高亢的笛声。好几种不同的笛声交错,老人起身望向窗口。
  「……已经来了啊。年轻人,你快走吧,现在马上离开。」
  刘辉点点头,很快打理好行囊。说是行囊,也只剩下衣物和「莫邪」而已。这时,刘辉突然为老人感到担心,说不定他会因藏匿自己而遭到不测,自己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老人单手抓起挂在梁柱上的斗笠,往刘辉头上一戴。
  「再附送你这个吧。」
  运用独臂与嘴,老人俐落的将斗笠的绳结系在刘辉下巴。看到刘辉的表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怀念似的眯起眼睛。
  「很久以前,也有个年轻人在雪夜里闯进我这里来啊……」
  「咦……?」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比这次还大……那个人也在雪停之后离开了。来到这里的人,大概都会好好离开。所以我想,你应该也能够安全离开吧。」
  雪夜。刘辉脑中,闪光似的浮现一个声音。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
  不能不离开。雪夜之后,和琴声一起消失的人。如同闪闪发光的「莫邪」一般,冷硬而美丽,带着伤痛的侧脸。难道会是他——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可以确定的是,比起现在的你,看起来要有出息多了。各方面,你都比不上人家啊。」
  「……唔、呜呜。」
  说完这句话后,老人就不再告诉刘辉什么了。
  「把你捡回来,是我给自己的规矩。我遵照自己的规矩而生,会因此变成怎样,都跟任何人无关。相反地,你要是再像这样犹豫着不走,我也不会阻止你留下。」
  像是发出什么暗号,笛声又再度响起。那声音已经来到比刚才更近的地方。
  刘辉望着通往外头的门,不经意地感受到一道视线。
  内门中,有着一道缝隙的那扇门,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神窥伺着。这次绝不是错觉,而是真的有人在那。昏暗而闪着警戒眼光的双眸,令刘辉倒吞了一口气,却没有掉头离开,而是对那人深深低下头,行了一个礼。一拍后抬起头,目光已经消失了。只听见神经质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刘辉再度对老人低头示意后,跨出三步,伸手握住门把。一打开门,寒冬的冷空气便狂乱地吹进室内,雪深及膝,笛声越来越近了。
  外头天还没完亮,深浓的蓝色还支配着银白色的世界。
  天将破晓。不知为何,刘辉觉得这是个很适合离开的时刻。
  「——那我走了。」
  「年轻人。」
  这是老人第一次开口叫住他。最初,也是最后一次。
  「……好久以前,那个雪夜里来的男人,他也走了。我对他说,一个人努力是成不了什么事。结果那家伙却说,就算现在只是一个人,十年后一定会不一样。就算只有一个人努力,只要默默耕耘,一定会开花结果。即使在朝廷那个臭水沟里也一样。这么说着,他就离开了。过了十年,这次轮到你来了……我时常想,等着那个男人的到底是谁。」
  风吹起刘辉的头发,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连刘辉自己都看不见。
  ——即使在朝廷那个臭水沟里也一样。
  「凭你,是赢不了他的,不管怎么努力也一样。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吗?」
  刘辉没有问老人的名字,也没问他究竟是谁。和他说的话比起来,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刘辉笑了。因为脸冻僵了,所以笑容或许有点不自然吧。
  「……我跟人约好了。很久很久以前。不能因为没有胜算就反悔吧。我已经忘记过太多事,也有太多诺言没能遵守。剩下的这最后一个约定,绝对不能再出尔反尔了。」
  老人那只满是皱纹的手,突然握住刘辉的绷带手。那只手,和文官的手或武官的手都不一样。那只手经历过夏日曝晒与冬日的刺骨寒风,经年累月形成,有着古木一般的坚强。那只手用力握了一下刘辉的手,然后放开,好像他握住的是刘辉的心。
  「——送你一句话吧。一个人努力成不了什么事,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然而,时候会到。只要有人持续耕耘,改变的时候总会来临。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
  后面的话,刘辉没能听见。不,连老人有没有说完这句话,他都不知道。
  老人的声音被笛声与崩落的大量积雪发出的巨响掩盖,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耳边传来谁争论着什么的声音。刘辉抓起老人的独臂,用额头碰了碰那手背,做为最后的致意。
  「我出发了。谢谢您亲切的对待,真的很感谢您。」
  老人笑着拍拍刘辉的额头,为他推开房门。
  刘辉迈开脚步,踏进破晓前的雪夜中。拨开雪,照老人教的,朝一棵有着双叉枝枒的树奔去。老人想起什么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对了年轻人,刚才忘了告诉你。那条路有点危险,要多加小心啊。」
  「欸?……嗯?啊?……咦咦?」
  就在此时,脚在雪地里踩了个空。突然看不到眼前的路。
  接着,刘辉便感觉到自己正咻地向下滑。一屁股跌坐在地后,就趁势向下滑了。刘辉发出惨叫声,就这样顺着被冰雪覆盖,长着枯树的断崖斜面往下滚落。

  ●  ●  ●

  不只是一瞬间,实际上好长一段时间,刘辉只是不断地向下滚落。
  「————!好痛,痛痛痛痛!」
  仿佛无止尽的翻滚之后,刘辉开始发现斜面上有些较平缓的部分,便举起「莫邪」勾住不知名的树,好不容易止住了落势。不过,因为那一勾力道过猛,树上的积雪全都掉落下来,把刘辉整个人埋进去。原本的蓑衣虫,现在成了头顶着斗笠的雪人了。
  ……雪人刘辉打从出了城之后,就发现自己是一个无法独力生存的男人。只要没有猴子、狗、雉鸡之中的谁跟在身边,就算是主角桃太郎也一定只是个庸才吧。
  吐出塞了满嘴的雪片,拨开压在身上的雪,拼命从雪堆里爬出来。也好不容易挖出埋在雪下的「莫邪」——这把剑应该从未遭人如此对待过吧——光是这样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此外,应该是滑落时碰撞导致的吧,刘辉身体各处都疼了起来。多亏有那顶斗笠,头倒是没怎么撞伤——不,老人一定早就知道会这样,才把斗笠给自己戴上的吧——身上带的东西都因擦撞而变得破破烂烂,尤其是那件蓑衣,滑落途中就散开来。要是真正的蓑衣虫,这下可就没法过冬了啊。
  (不过斗笠也因为绳结系得太紧,差点没被勒死!是不是应该生气啊?)
  果然老人只是表面亲切,实则是在整人吧!
  (不不不,这种几可媲美霄太师的黑心行径,这辈子不可能遇到那么多次吧!)
  好不容易心跳才缓了下来,重新仰头望向那片斜坡的刘辉,这下却又吓得心跳差点停止。与其说是一道斜坡,不如说是一条狭窄的裂缝,刘辉应该是从那裂缝里摔出来的,但现在连仔细看都看不出到底是沿着哪里滑下来的了。裂缝呈现一道陡峭的锐角,能活下来真是奇迹。会指出这种路的人,果然还是霄太师第二吧。
  「……呼、呼。人生真不简单啊!充满各种困难。以后我再也不说自己喜欢雪了。」
  一个人叨叨絮絮的却没人答腔,真是好生寂寞。
  此时,肚子突然咕噜一声感到饥饿。想起自己只喝了一碗稀薄又难喝的汤水,肚子是越来越饿了。贫血与目眩使刘辉差点站不稳,加上才刚养好没多久的身子,发软的膝盖抖个不停。
  看看四周,全都是理所当然会存在的枯木,刘辉先以白雪果腹。吃了一口后,有种真的吃进了些什么的感觉,所以开始一口接一口。然后,就在差点要忘记自己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时。
  ——耳边传来好几匹马奔驰的蹄声。
  被吃下的雪给冻得茫然的刘辉脑袋,这下子完全清醒了。一把抓起「莫邪」站起身来.
  看见远远的山头有着火把怱明怱灭的光芒。光芒的移动看起来不像有特定的目的,四处游移,比较像是在搜寻什么。
  等确定火把的光芒全部从视线中消失后,刘辉开始移动——朝红州前进。
  虽然已经在邵可督促下死背了地形图、地势图、星象图与方位的确认方式以及繁复的河山地名,但那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能不能顺利记起来还是个问题。
  一度消失的军马啼声,听起来比刚才更接近了。即使如此,还是只能前进。
  刘辉重新戴好斗笠,拄着「莫邪」站起身。肚子虽然还是很饿,但一想到若能走到河边或许能钓到鱼,刘辉不禁立刻振作起精神。
  (哼哼,钓鱼可是和十三姬一起修行过的。看我的吧,中午有鲷鱼大餐吃了!)
  根本不知道河里钓不到鲷鱼的刘辉——这位年轻的国王在不久之后就会知道这件事了——今年二十一岁。
  既没食物又没钱,更别说钓竿、鱼篓,身上甚至连一颗打火石都没有,自己的马跑去哪了也不知道。体力降到最低点,就算是刘辉,人生中也未曾过上如此两手空空,孤注一掷的时刻。只有年轻这个本钱要多少有多少,刘辉暂时不去想自己身处的劣势,以免自己更沮丧。直到粉身碎骨为止,都不放弃那股毫无根据的自信,这就是年轻的证明。
  「很好!加油啊,刘辉!嘿嘿,喔!」
  因为身边没半个人,只好自己鼓励自己之后,刘辉爬下了悬崖。
  ——午饭的鲷鱼,很快就从脑中消失。刘辉小心翼翼的沿着溪流往下。一颗有自己身高大的岩石滚落,从溪流里溢出雪水。刘辉屏气凝神,一边留意着不要从覆盖着积雪的岩石上滑落,一边踩在岩石与岩石之间,脚步慎重的往下爬。
  因融雪而增高的河川水线,发出潺潺水流声。偶尔环顾四周,只见山中依然有数头军马持续搜索。虽然比起预料的人数还要少一些——
  (……都是专业精兵啊……究竟是哪个单位训练出的部队?)
  事实上,刘辉原本认为要甩开他们很简单。
  然而,那些时而消失踪影的火把,始终跟在刘辉身后。而且从火把的位置看来,他们正在逐步缩短和刘辉之间的距离。好几次都以为已经顺利甩开他们了,但不用多久,刘辉附近一定又会出现至少一头军马。只是对方是否真的已经发现刘辉,到现在还无法肯定。毕竟军马无法下到刘辉滑落的山崖下,不知道他们是已经知道刘辉在那,但是因为下不去而只好在上面盘旋找路,还是根本没发现刘辉就在下方。有时隐约传来对方人马交谈的声音,却在传进耳朵前就被风雪吹散而听不清。尤其进入溪流路段之后,多了潺潺水声的妨碍,更是听不见人声了。
  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之后,刘辉也总算弄清了追兵马匹的数量。
  (三匹……或四匹吧……没有更多了。)
  原本心想就算真的被发现,如果只有这些人,或许还可能逃脱。但观察了马匹的动向之后,这点又无法确定了。在这又是雪又是冰,天色又暗的陡峭斜坡上,还能如此安稳的策马追踪,而且刘辉连甩都甩不掉他们。由此可见,对手绝对是身手不凡的武将。
  再过半刻,天就要亮了。天色一亮,刘辉的所在一定就会曝光了。
  忽然,从静谧的山头传来大鸟振翅的声音。黑鸦。
  反射地摆出警戒的姿势时,刘辉脚底踩着的岩石崩场了。虽然人没摔下去,却有几块石块滚落水中,激起一阵水花。
  ——瞬间,正沿着斜坡往下的马蹄声倏然停止,周遭陷入可怕的宁静。
  冷汗沿着刘辉的背脊滑落。糟了。被发现了。
  刘辉叹了一口气,擦擦汗,转换念头,开始专心沿着溪流往下。
  用比刚才快三倍的速度,连看也不看眼前的路就往下跳。原本像是在巨人的恶作剧下堆起的巨大岩石,过了某处后也开始变小。河川的倾斜度变得平缓,宽度却有原本的两倍大。如此一来,就无法踩在河水里继续前进了。看看周遭,发现原本陡峭的山崖高度降低,已经可以沿着山崖爬进山区了。然而山区也是追兵们的所在之处。
  刘辉想了一想,决定了。他迅速地爬上山崖,进入山区。
  耳边传来长驱直下的马蹄声。分别从三个方向,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密集的斜坡之间穿越树丛的矫健蹄声明显靠近,用翩然而降来形容都不为过。三匹都是如此。明明是紧急时刻,刘辉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从马蹄声便可得知马上的三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且三人都毫无疑问的比自己强多了。
  (等等,等一下啊!到底是谁派出这么高强的追兵啊——!)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刘辉脚下踩着雪,拼命往下冲。万一真的被追上了,也只好拔剑应对,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希望尽可能拉开距离拖延。再过不久,就能进入支流了。
  云朵之间,开始透出一丝阳光,照在纯白的雪地上。雪光强烈的反射,让刘辉以为自己差点瞎了。身后的马似乎也受到惊吓,但仍然高明的回避光线继续追赶。
  雪渐渐染成了金黄色。天已经亮了。
  此时,传来清楚的声音。
  「等一下!」
  刘辉差点停止呼吸。停下脚步,慢慢回过头去。三匹马已经来到视野所及之处。中间那匹很快地超越另外两匹,如疾风一般奔驰而来,最后一个跳跃,落在刘辉身边。马上的男人用力拉紧缰绳,呼吸紊乱地看着刘辉。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马上的男人神情困惑地歪着头。
  「……咦?好奇怪……应该没错才对啊……不、不好意思。所以您只是普通的樵夫吗?搞错人了……?不对啊,可是……咦?那把剑是……」
  刘辉摘下破破烂烂的斗笠,稍微抬头望向马上的人。
  「你在找谁啊?……楸瑛。」
  说完之后,他便笑了。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想哭。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一拍之后,楸瑛瞪大了双眼。几乎是滚落下马,冲向刘辉。

  「陛下!」

  被楸瑛用力抓住肩膀,斗笠也撞掉了。楸瑛像是想确认刘辉长相,伸手粗鲁的夹住刘辉双颊,从极近距离观察他。接着,就轮到楸瑛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了。膝盖一弯,跪倒在雪地上。
  「陛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刘辉也哽咽的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和楸瑛于雪夜中一别后,并未经过许多时间。然而彼此却都有种已经好几年不知对方下落的感觉。
  「楸瑛不该离开陛下身边……请您原谅……」
  那黯淡的声音,令刘辉感慨万千。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时,另一匹马也赶上了。看见马上那出乎意料的人,刘辉又是一阵瞠目结舌。
  「刘辉!」
  静兰苍白着一张脸跳下马,无言地紧紧拥抱刘辉。再被他抱住的前一刻,刘辉瞥见了兄长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活、活着、太好了。」
  听见他颤抖的低语,刘辉想哭,却又微微的笑了。
  『一定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老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  ●  ●

  「静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前往红州了吗?」
  之前从邵可那里听说,静兰随灭蝗军队前往红州的事,所以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和楸瑛一起出现在这座山中。
  静兰看起来有更多想问刘辉的事,不过被楸瑛给挡下了。
  「我说……总之,先冷静一下。再说……啊,来了来了。」
  剩下的另一人也终于到了。刘辉对他脸上的雀斑颇有印象。
  「陛下,您平安无事太好了。下官隶属左羽林军,名叫皋韩升。终于找到您了。」
  看见那匹随皋韩升抵达的马,刘辉不禁大吃一惊。那匹马是——
  「夕影?」
  「是的。能够找到陛下您,都多亏了夕影的带路。这家伙跑到我身边,并领我们来到这偏僻之地。如果不是它带路,或许就不会找到您了……」
  楸瑛抚摸着夕影的脖子说。仔细一看,十三姬为刘辉准备的马鞍和水,几乎都完好无缺的挂在夕影身上。银两也全部都在。刘辉想起山屋里的老人家。
  伸出手,夕影便撒娇似的凑过鼻头磨蹭。作为慰劳,楸瑛从袋中取出奖励的砂糖碎片喂夕影吃了。
  「好乖,好乖,你做得很好,夕影。这次多亏你了。当夕影出现在我面前时,水和马鞍还有银两,一切都完好无缺……只有食粮袋看出夕影吃过的痕迹而已……只见夕影而不见陛下您……微臣真的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岂不让人不得不联想起幽灵船的故事吗……」
  「幽灵船?」
  刘辉眨着眼发问,皋韩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可不是吗,不过下官觉得挺有趣的啊!就是船上的人忽然全失了踪,充满谜团的事件。」
  「韩升!哪里有趣啊!一边找寻陛下,一边听你说那些幽灵船啊、雪女啊、神隐的,全都是些不吉利的故事。被你搞得人心惶惶,士气低落了啊!」
  「那可是我为了让你找得发狂的心情镇定下来的亲切之举耶!」
  「——给我闭嘴!你这废材武官!」
  静兰狠狠的瞪了楸瑛一眼。看来他也因为那些鬼怪故事而心神不宁了。
  刘辉再次检视夕影。黑色油亮的毛皮在日光反射下呈现美丽的青蓝色,鬃毛则是近乎白色的灰色。夕影的眼神温柔,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却是一匹聪明又耐力出众的良马。
  绝对不是那匹有着黑夜暗色的毛皮,以及朱金色鬃毛的陌生马匹。
  拉着刘辉沉入河底,令人心生畏惧的那匹暗色马到底是什么来历。直到现在,刘辉都不认为那只是个幻觉。然而当时乘着那匹马越过的,或许是一条不该穿越的河川。
  不管那匹暗色马是什么来历,夕影救了刘辉,这一点毋庸置疑。摆脱追兵,越过河川,带刘辉来到有着那老人的山屋,之后,又带着静兰与楸瑛找到刘辉。看着夕影那有些谜样的眼睛,刘辉说出了心底的话。
  「谢谢你,夕影。」
  随着一声嘶啼,夕影静静地垂下头,意思似乎是接受了刘辉这句道谢。

  虽然遍寻不着适合的洞穴,皋韩升还是发现了一处不容易受到风寒的雪堆处。就在刘辉还未回过神来时,三个受过野战训练的武官已经迅速的将里面的雪铲出,整理得干干净净,并收集来干燥的树枝生了火,放上小锅加热。皋韩升突然不见踪影,回来时,手中已多了山菜,以及不知从哪猎来的野兔和山鸠,楸瑛也帮着一起俐落地开始料理起食物。
  两手空空的刘辉不时晃过来晃过去,嘴里嘟囔着「不如孤去钓鱼来吧」,却被众人异口同声叱喝「不想被水鬼抓走就乖乖回去坐好!」完全是碍手碍脚的状态。当看到明明应该和刘辉同样都是身为少爷的楸瑛与静兰,也都用着熟练的动作,毫不留情的剥下可爱兔子的皮和山鸠羽毛时,刘辉深深地震撼,并且沮丧了。
  (……呜呜,只有孤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而且正当他垂头丧气的找了个地方坐下时,一阵猛烈的饥饿感袭来,同时肚子开始发出巨大的咕噜声。
  仿佛料到这一点似的,皋韩升正好从小锅舀出一碗什么,端给刘辉。
  「来,请先吃点东西吧,陛下。不但可以暖暖身子,还可以先垫垫肚子。」
  碗里是浓稠而香气四溢的乳白色汤汁。啜了一口,汤汁随着浓浓的乳酪味缓缓流进了胃。轻啜两口之后,刘辉更是忘我地喝了起来。
  不知为何,身体一暖,刘辉的手脚便开始异常发痒。因为实在是痒得受不了,便背着众人偷偷将已经破破烂烂的绷带翻开。一看之下,皮肤呈现严重泛红。本以为这个举动没人看见,不料瞒不过眼尖的楸瑛,一个箭步上来,再次掀开绷带察看。
  「……喔,太好了。只是轻微的冻伤。」
  「可、可是孤现在觉得超级痒耶,痒得都快发疯了。」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身子暖了,伤口自然会发痒。幸好只是表皮的轻微冻伤,要是真正的冻伤,为了治疗就算必须截断四肢都不奇怪。把我手边带来的药敷上去吧……不过看这模样,似乎有谁已经做过处理了?」
  仔细一看,除了今天逃亡时新增的伤口外,刘辉身上的伤口都有处理包扎过的痕迹。多亏了这些适当的处置,刘辉才能避免更严重的冻伤,也未染上破伤风的吧。看着敷药与包扎的情形,楸瑛狐疑地歪着头想。不管是麻烦了哪里的谁,此人绝不是个普通人。
  一边为刘辉重新包扎,楸瑛仔细观察起了刘辉。
  身旁放着刚从身上脱下,不知从哪弄来的破蓑衣和旧斗笠。刘辉双颊消瘦,明显大病初愈的模样,全身上下遍布着瘀青与擦伤。手脚全都呈现轻微冻伤,脸色苍白,头上则大包小包的肿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要是在过去,或许楸瑛早已毫不客气的取笑他了吧。然而现在却只是没来由的想哭。
  「……陛下,您可知打从离开贵阳之后,自己失踪了几天吗?」
  「咦?不,孤完全没概念。」
  丢失了财物与食粮,手上甚至连打火石与弓箭都没有。这当然是无法计测天数的状况,不过更是因为刘辉本身傻头傻脑、浑然未觉。楸瑛心想,至少这样会让他觉得受比较少的苦吧。
  不该分头行动的。应该陪伴他到最后。那天之后,楸瑛无数次这么后悔。原本想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告诉刘辉他究竟失踪了多久,没想到一开口却泄漏了内心所有的情绪。
  「……半个月。」
  「半个月?……孤还以为……顶多就是三天。」
  刘辉望向依然准备着食物的另外两人。难怪加入灭蝗军的两人也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旺季已经……回到都城了……是吗?」
  「是的。就在陛下失踪数日后进入贵阳城。」
  只差数日。没想到就这么擦身而过。仅仅数日的差距。
  若是没了这数日,就那么一直等到旺季回都的话,一切是否将完全不同。
  静兰抿着嘴。说服旺季羁留东坡关塞的人正是自己。秀丽那么强烈希望旺季尽快赶回贵阳,静兰内心却彻底的小看了这件事。认为秀丽担心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进入紫州没有多久,部队收到来自孙陵王大人的传令,我才得知你离开贵阳以及朝廷正对你展开搜索的事。之后我马上和皋韩升等十数人趁夜脱离部队,分头展开独立搜索。换句话说,我们这几个擅自脱离了旺季将军的部队。」
  皋韩升皱起脸上的雀斑不满地反驳: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茈武官。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毕竟兵马权可是握在旺季将军手上。」
  一听见「兵马权」几个字,楸瑛不禁恶狠狠的瞪了刘辉一眼。
  「……没错,听见这件事时我真是太惊讶了。那可是兵马权耶,陛下!你懂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那代表只要陛下不在场,他甚至有权命令近卫。若只是暂时将兵马权交给郑尚书令,那还能够理解,没想到你真是笨的可以,竟然全让给了旺季,就在我前往缥家这段期间!」
  「对、对、对、对不起啦……那时候孤脑袋里一片空白……」
  「唉。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万一那时候旺季要求韩升和静兰加入搜寻你的队伍,他们是不能违抗命令的。否则就是违反军法,严重的话,甚至可能被开除军籍。所以他们只好在被命令之前逃离部队。毕竟灭蝗军的成立,好歹是由陛下直接命令旺季大人执行的,可以算得上是属于你的军队。勉勉强强说得过去。只要不叛逆国王,日后再怎么追究都有理由化解。不过静兰就算了,没想到韩升也会一起脱逃呢。」
  「请别小看我好吗?羽林军的忠诚是只献给国王陛下的。若非陛下御令,我也不会加入旺季将军麾下。只要能守护国王与国家,叫我做什么都愿意。但若是必须为他人的私欲行动,那可就敬谢不敏。当然,更别说夹带私情了。」
  听见韩升最后加上的这句话,静兰正在剁山鸠的手不禁一个使力,山鸠头就这么飞了出去。鬼婆婆似的面无表情继续剁着山鸠,嘴里却没有反驳。看见这两人之间,不知何时产生的权力结构改变,令楸瑛意外。没想到竟然有人能治得了这个总是以私情为重(只在晚饭时,准时回营的羽林军武官也没别人了)却毫无罪恶感的静兰,而且就近在眼前。
  「……就这样,从旺季部队脱逃的静兰他们十几个人,和从王都出发搜寻陛下的我们一行人,之后就在途中会合。统整人马之后,再度各自行动,从贵阳到红州之间分散搜寻。然而直到途中发现夕影为止,可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真的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连日四处搜寻啊。」
  事实上,是楸瑛他们一开始便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认为几乎没有出过贵阳城,也没有太多旅行经验的国王,多半是落脚在附近的小村落里。就算刻意躲藏,也不会是太难找到的地方。没想到——
  就像是刘辉整个人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尤其是看见夕影身上挂着空荡荡的马鞍,背着的财物却几乎完好无缺时,楸瑛和静兰差点陷入绝望。财物未蒙受损失,就代表不是过上强盗袭击。话说回来,如果只是遇上强盗袭击也根本无须担心,以刘辉的实力就算过上强盗也足以保护自己。
  最怕他会因自己的绝望而逃走。真是那样,事情就麻烦了。
  夕影驮着的东西完整的像是被直接丢下,只带着一副空荡荡的马鞍回来。
  发狂的持续搜寻。只能依靠夕影的指引,担心的心跳不止。
  每当看见树上挂着吊死尸,或是河川里浮上溺死者时,楸瑛也好,静兰也罢,虽然打死也不愿说出口,却都忍不住不去想那最糟的可能性。彼此也都很清楚对方的想法。
  「……话说回来,陛下。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和红州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啊。谁会想到你竟然跑到这连地图上都没有标示的偏僻山中,而且还陷入悬崖狭缝之间,像只光秃秃的蓑衣虫滚来滚去的,还差点死在这里啊!你要遇难是可以,但能不能换个比较简单明了的方式啊!我真的是担心死了!」
  这或许是第一次听见楸瑛用这么自暴自弃的口吻说话。自己好几次浮现「就这样死了算了」的念头,很快的就抛到远远的脑后。
  当时的自己确实是真正的自己。但是选择现在站在这里的自己更好。刘辉现在已经能这么想了。用这双手掌握自己全部的弱点,然后往前,走自己的路。
  这样的选择不是为了谁,而是第一次,刘辉为自己做的选择。只是他也察觉到,这选择虽然不是为了别人,但出发点却还是为了自己重要的人。心里顿时感到不可思议。
  不知该说什么好,刘辉点点头,然后扯开嘴角笑了。
  结果当然是遭到静兰和楸瑛暴风雨似的劈头狂骂。「你这家伙,真的有在反省吗?」,「还笑!笑什么笑!」于是刘辉又像是一把撒了盐的青菜,萎缩了。
  「……所以说,我们并不知道在那之后,旺季大人是否派出追兵。只是可以确定,朝廷的确派出了搜索队。因为我们途中也遇上了好几次。」
  「楸瑛,王都现在的状况如何?还有其他近卫的安危呢?邵可、还有绛攸呢——对了,皇将军他……还有当时那些近卫们……为了让孤逃脱,一个一个,回头……」
  「那就是我们的工作。」
  刘辉并未指责楸瑛的冷酷。只是怎么也无法控制表情的扭曲。
  「当时追兵从两个方向逼近。我和皇将军商议采分头诱导,各个击破的方式。幸而后来从贵阳离开的近卫们陆续会合,我这边总算是平安完成任务……之后再返回贵阳,离开城里时的近卫,大约有半数都归队了。可是,皇将军和另外半数的下落,至今不明。不知道是被捉了,还是……」
  「还是?」
  楸瑛望着刘辉,口中没有说出那个「死」字,换了个方式回答。
  「后来听说,孙陵王大人朝皇将军的方向派出的,是约莫数百骑的追兵……」
  刘辉闻言大惊失色。脑中浮现单枪匹马,掉头消失在雪尘之中的皇将军背影。
  『末将也必须留下来抵挡了。请您快走吧。末将会在心中祈求您平安无事。』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刘辉什么都没能对他说。不只是皇将军,其他的近卫们也一样。连一个人都未能顾及,只自顾自的不断逃跑。
  「十三妹也平安无事。她将闯入后宫的盗贼及军队全赶出去,甚至把阻止她的武官们都揍了一顿,骑着马,跑到外朝大发脾气,引得孙陵王和葵皇毅不得不出面。最后她还嚷着再也不准任何人未经国王许可进入后宫……直接将抗议书扔到他们两人脸上……」
  「扔、扔到葵皇毅和孙陵王脸上?」
  楸瑛说得已经是比事实委婉了四十五度角。
  事实是十三姬先把武官们一个个抓起来丢出后宫。然后骑上军马,闯进兵部与机密要地御史台,谁不好选,偏偏选了葵皇毅和孙陵王开刀,把抗议书朝他们脸上摔,凶巴巴的骂完「连一个国王都保护不好还有什么用,是不是没有长鸡鸡啊!」才回后宫的。
  (……呜,算我求你,把最后那句话收回去吧十三姬……!)
  拜此之赐,世人对「蓝家公主」的印象完全改变。楸瑛心想,自己的弟妹运还真是差……喔不,还真是好啊。
  「妹妹是蓝家的女儿,朝廷尚不敢对她出手。再说首席女官的阶级等同于贵妃,同时也是后宫的女近卫。除了国王和尚书令之外,无人能直接命令她。现在十三姬正在努力守护后宫,为国王保住了大本营。红家的百合公主也留在后宫,她们的安全也都获得保障。」
  守住国王的大本营。守住彼此的约定,留在国王消失的后宫中等待他的归来。
  ——好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我想看见,你的国家会是什么模样。
  刘辉闭上眼睛,点点头。
  「还有邵可大人和绛攸……只知道那夜过后,他们两人就忽然从后宫消失了踪影。邵可大人选不用担心,只祈祷绛攸千万要跟邵可大人在一起!否则在那场混乱之中,要是他一个人走散了,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万一那家伙是一个人上路的话,那我们很有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啊。」
  真的是这样。刘辉和静兰都在心中默默同意。绛攸一个人上路的话,必定会展开一场大冒险吧,其精彩内容甚至可以在日后出一本书,就叫《绛攸珍奇漫游记》。刘辉伸手搔了搔太阳穴。自己这个桃太郎的三个好伙伴中,已经找回猴子(楸瑛)和雉鸡(静兰)了,但究竟还能不能见到那条迷途小狗(绛攸)呢?
  「邵可大人似乎没有回到贵阳宅邸……希望他平安无事。虽然他当上红家宗主时曾引起一阵骚动,但他本人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吧。要是没有秀丽大人和静兰跟着,那么悠哉的邵可大人根本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对世间险恶一定不知提防……」
  「没错!就是这样。真担心他途中过上诈骗集团或者是老子诈欺什么的,被剥光一层皮不说,万一等到他身无分文了,又被当作抵押品卖给黑道,最后辗转流落到酒家,被低俗的女主人使唤,要他整天像只驴子一样拼命劳动怎么办!啊啊啊啊,我的老爷啊!」
  另外三人心想:「老子诈欺」到底是什么呀。而且总觉得静兰举的这些例子,比起遇上强盗或杀人那一类的灾厄,还真是微妙的不上不下啊。
  虽然邵可已是红家宗主,该表现时也都有所表现,眯眯眼也已经睁开了。可是长久以来,他留给大家的印象就是这么强烈,而且或许再也不可能翻盘了吧。
  「……孤想,邵可他一定在红州。」
  听见刘辉低声这么说,静兰一边搅拌着锅里的肉,一边小心选择遗词用字反问:
  「……红州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刚好和回王都的我们擦身而过,应该会在哪里碰上他,这半个月以来,至少能获得一些关于老爷的消息才是啊……」
  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邵可与绛攸真的就这样,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忽然从后宫中消失了。甚至没有任何人目击他们离开王都,然而他们却也不在贵阳。十三姬的来信中也写着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连她都没有看见……楸瑛和静兰甚至开始怀疑,两人是否落入御史台或兵部手里。
  然而刘辉却否定了这个猜测。连自己都对这份确信感到不可思议。
  『我选择的君主是您,让我们在红州相见吧。』
  邵可一定会遵守这个承诺。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会逃出王都,回到红州等待。
  「一定能在红州见到他。邵可一定没事的。绛攸也是。」
  这份确信,就像楸瑛他们相信刘辉一定平安无事而持续搜寻时一样。
  听见刘辉如此肯定,静兰和楸瑛突然觉得肩上的力量放松了,也打从内心认为刘辉说得对。曾在心底不断翻腾的焦躁情绪也慢慢获得平复。对于这样的自己,更重要的是对于刘辉这样的变化,静兰与楸瑛都感到意外而凝视着刘辉。
  刘辉半带踌躇的提出了一直不敢说出口的问题。
  「……悠舜呢?有没有他的消息?」
  众人一片沉默。
  楸瑛尴尬地垂下眼神,静兰则登时苍白了脸,眼神中流露出怒气。
  皋韩升察书观色,接下了回答的任务。
  「……郑尚书令他……同一天晚上也从城里消失了……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所以现在,由回到都城里的旺季将军掌握朝廷大权。因为他是目前官位最高的人……」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就连后宫的女人都留下来没逃跑了,身为国王的宰相竟然第一个逃走,未免太寡廉鲜耻了。」
  「静兰,那是因为孤——」
  「就算是你先逃走好了,当宰相的也不可以真的跟着逃。今天既不是发生了正式的叛乱或谋反,你也还没死。本该一肩挑起全城重担的宰相却——总而言之,身为国王的尚书令却从城里逃跑,这种事前所未闻。而且!还是在现在这种时候!」
  只要悠舜能留下来,就算国王不在,朝廷大权还是能由身为尚书令的他掌控。就算旺季回到贵阳,只要悠舜统整朝廷中的亲王派,依然能形成两派对抗的局面。然而悠舜一旦不在,朝廷大权将自动转移到拥有次高官位的旺季手中,而这一点,他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然而,他却像是算准了旺季归来的时间,一进一出的忽然消失了踪影。
  静兰气得头都晕了。要是自己在城里的话,就算要掐着悠舜的脖子,将他绑在椅子上也不会让他离开。
  「简直是太干净俐落了。这么完美的背叛,还真是前所未见。」
  悠舜在旺季回归前一刻消失无踪,不仅避免了旺季与亲王派之间可能产生的一切冲突,还让旺季能顺利取得全权。不禁让人认为悠舜的逃离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实际上也应是如此。不,在那之前,他身为尚书令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若真是如此,这个计谋未免太周全太完美了,不需要弄脏一根手指就能达到目的。
  简直就像伸手拿起最后一颗棋子。
  刘辉闭上眼睛。若说内心毫不在意,那是骗人的。
  然而将离别的决定说出口,先放开手的人却是刘辉自己,并不是悠舜。
  对刘辉而言,悠舜就像一根手杖,一直支撑着自己。如果没有悠舜,刘辉根本没有能力走向王位。对自己没有自信,只能一味依赖他,倚靠他。加诸于他的重担,甚至快要压断了这根手杖。
  因此刘辉决定了,决定在压断手杖之前放开手,决定今后靠自己的力量独自行走。
  那是一根刘辉非常喜爱,非常仰赖的手杖。只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像个孩子吵着要将他放在身边。其实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使用这么出色的手杖。
  楸瑛终于为刘辉轻微冻伤的双手双脚重新上完了药。
  「……好了,本来还想多听陛下说一些的,不过……」
  「……不……孤已经面临极限了……肚子好饿……可能快饿死了……」
  静兰每搅拌一次锅子,刘辉的肚子就发出像是大熊低吼般的声音。每次都让楸瑛又尴尬又想笑。有生以来,实在没听过饿得这么惨的声音。
  「也是啦,听见你肚子里那只蛔虫,饿得叫个不停的声音就知道你有多饿了。刚好早餐也差不多完成了,你就先吃饱,睡上一觉再继续说吧。到底是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楸瑛话都还没说完,刘辉已经捧着韩升递给他的哪碗香气四溢的肉汤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朝阳升空,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饭后不久,刘辉却严重的拉了肚子,根本不能好好交待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当然,并不是静兰他们做的早餐不新鲜。单纯只是逃亡时,刘辉为了填满空虚的肚子而吃了雪山里的雪,把肠胃给弄坏了。知道真相之后的楸瑛与韩升,义正词严的斥责了刘辉一顿,之后更是「现在连小孩子都不会做出这么笨的事了」,「你这男人简直没有办法一个人活下去啊」不停的对刘辉说教。只有静兰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的照顾吃坏肚子的刘辉。刘辉除了忍住剧烈的腹痛,也为了静兰的兄弟之情感到安慰不已。
  殊不知,静兰只是因为自己过去受困于「杀刃贼」时,在夏天里,吃了锅内坏掉的粥,所以也有过一样惨烈的下痢经验,所以才什么都没说。不过这件事,身为兄长的他,就算撕裂了嘴也不可能告诉刘辉。

  ●  ●  ●

  王都的雪几乎都已融化。原本紫州的下雪时节,应该从现在才要开始。然而这阵子天空却不时飘雪,旺季忽然望向窗外。
  白色的雪片翩翩飘落,又马上融化,幻影般的雪。
  回到城中没多久,旺季就抚平了朝廷里的混乱,使一切步上正轨。半个月后,更下令减少搜寻刘辉的人数。现在没有人力和金钱用在寻找失踪的国王。地震频传的贵阳,各地纷纷传出灾情。还不只贵阳,碧州、红州、蓝州也是如此。
  资金与人手都不足,该处理的国事与难题堆积如山。与国王留下待处理的工作相比,国王本人的下落对旺季而言根本没那么重要。
  (为了协助各州早日复原,须尽早派遣官员前往——需要和户部跟国库商讨如何筹措资金,以及施行减税措施——指派工部技术官前往各地支援——请御史台派出监察官,前往维持各州治安,此外还需追加军队……可是如此一来,又该如何筹措所需军粮与资金以及各项材料……蓝州因盐害加上水灾,田亩几乎半毁,春天来临前若无法复原,那么明年的稻作与农收将会……不行,怎么算资金都不够。为了抑制高涨的物价,已经请求全商连协助复兴投资与资金周转了——)
  思考一件事,随之而来的难题便接二连三的出笼。即使是旺季,面对这些问题也不禁厌烦了。即使如此,这些事情只有旺季能去做了。旺季回到王都时,朝廷里的众人都安心、臣服地迎接他的归来。甚至连过去为了从中央剃除掉旺季而联手设计、批斗过旺季的官员们都包括在内。因为众人皆明白,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旺季。
  旺季不经意地瞥见随意放在手边的老旧小箱子。
  回到朝廷之后,旺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这个小箱子。
  箱子的大小大约能放在双掌上,不过重量却出奇的重。没有附上钥匙,也没有锁孔。应该这么说,光看外表或许没有人会说这是一个「箱子」吧。充其量只是个谜样的四方体。
  这是个设有特殊机关的箱子。朝廷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箱子的存在,而旺季就是其中之一。
  旺季手中把玩着箱子,与其说漫不经心的试图破解机关打开箱子,不如说单纯只是不习惯空手而养成的把玩习惯。反正就算不打开箱子,旺季也早已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并且也知道该如何打开它。
  然而这时,旺季不经意地察觉了一件事。他先是仔细检视机关箱,再倒转箱子用手指触摸后,忽然开始专注且慎重的拆解起箱子。
  花了不少时间拆解,终于还是解开了——和旺季原本知道的机关不同——喀嚓一声,旺季小心翼翼的拉出抽屉,上面放着一把银色的钥匙。
  旺季抓起那把钥匙——似曾相识的钥匙。
  仔细的搜寻脑海中的记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的?那应该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对了,是在悠舜的——在尚书令室看见的。)
  那是国王逃往九彩江时,旺季与悠舜商讨分配工作及裁决时的事。为了减轻悠舜的负担,旺季总是在夜里前往尚书令室,协助处理那些工作。当时悠舜告诉自己这把钥匙能打开的是什么地方。并且笑着说,哪天当您找到这把钥匙,记得去打开看看哪。
  旺季专注地端详着这把银色的钥匙。此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旺季……」
  将钥匙握入掌心时,孙陵王刚好同时走进房内,脸上挂着他很少露出的沮丧表情。之后,更低声道了歉。
  「抱歉。」
  「不,是我的错,回来的太晚了。对不起。」
  一看到陵王,旺季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放松。打从回到贵阳以来,这是第一次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国王逃走,并不是你的错。只是羽羽大人那件事,实在令人遗憾。」
  辅佐先王戬华的重臣们,有如梳子断齿般纷纷凋零。不由得让人感受到如今正面临着时代的转变。一想起被杀害的羽羽,同时刘辉的脸也浮上脑海。
  当旺季在官邸见到最后一次时,他就已经对他宣告过了。要是觉得痛苦,想逃走也没关系。不过和蓝州那次不同,这一逃将会是最后。这话代表什么,这次他应该明白才是。
  旺季从书桌抽屉取出两个酒杯和酒。为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口喝干。酒精浓度极高的酒液灼烧着喉咙,流入胃中。
  眼角余光正好瞥见,孙陵王瞪圆了双眼,惊讶地看着自己这粗鲁的喝法。
  其实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没想到,现在自己竟然还会对他感到失望。毕竟这不是早就该知道的事了吗?
  从即位前在后宫见到他的那时候起,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他并不愚蠢,只是抛不开那颗脆弱的心,这就是他的弱点。总是像个钟摆,被自己的感情和别人的心情左右。虽然这和他受人喜爱的特质可说是互为表里,不能视为两件事。无论好与坏,那都是紫刘辉这个男人的一部分,而他也就这样成长了。
  把别人看得太重,结果就是造成自己太依赖对方。正因如此「自己」始终无法变坚强,一旦身边没有了别人,就会完全丧失自信,开始迷惘。
  逃到九彩江那时也一样。一切说放弃就放弃,全部丢给悠舜而逃跑。既然是这样的他,本来就没想过他能够撑过自己不在朝廷里的这段期间,那有如恶梦般的日子……没想过才对。
  ……但内心里却竟然暗自期待,希望他能够忍耐着继续坐在王位上,直到自己回来。
  『不能舍弃,不能走……现在还不能。』
  他已经不是当时那个小太子了。这件事自己已反覆确认过无数次。无数次的失望,无数次的放弃。应该早就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期待才对。
  (……不,毫无期待。)
  那种东西,在他即位时就丢进垃圾桶了。事到如今,又何须期待他会有何改变。
  然而在旺季心中,他的一部分已经刻划在记忆之中。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旺季突然想起某事,假装不经意的向陵王确认。
  「……对了陵王,你知道『干将』和『莫邪』的下落吗?」
  「『干将』和『莫邪』?」
  陵王一边回想,一边点头。这么说来,在后宫时曾见到国王带着这两把剑。
  「那两把剑,被国王带着逃走了。」
  「……带走了?」
  「听他说什么现在还不能把剑留下,所以就带走了。」
  「还不能,留下?」
  旺季眯细了眼睛,重复了一次——还不能,留下。
  ——还不能。
  唐突地,旺季将杯子用力的往桌上一敲。
  发出的声响,把正陶醉于美酒的孙陵王吓了一大跳。
  「怎、怎、怎么了吗?啊,那把『莫邪』是不是你的剑?」
  「……这也是原因之一。对了,你确定他说『还不能留下』吗?」
  旺季突然开始在屋内团团踱步。这是当他在脑中拼命思考时会出现的习惯动作。有时候甚至还会在头上敲出满头包。只是,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他说剑还不能留下,就带走了剑,开除了悠舜,连一场战争都没发动就消失了?」
  「嗯、嗯。」
  「追兵的结果呢?」
  「……呃。很惭愧,他逃离时,虽然只带了数十骑兵,但里面包括了楸瑛和皇子龙……我派出的追兵都被他们引开了。不过,追兵也逼得楸瑛和皇子龙不得不分头各自行动,所以可以肯定现在国王身边没有半个随从。他若不是一个人逃走……就是已经死了。」
  陵王一边啜着酒,一边低声为另一件道歉。
  「……抱歉,真的很抱歉。其实那时候我本来可以捉住他的……」
  「呵呵……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旺季竟然大笑了起来。这下陵王真的不知所措了。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喂,你到底是怎么搞得啊,旺季!你很奇怪耶!难道在红州吃了笑笑菇了吗?」
  「在那里只有烤蝗虫可以吃喔。奶油酱油口味的。」
  「喔,真令人怀念的食物!哇喔喔喔,我想起来了。那可是战场上的美味,入口即化,超好吃的啊!突然好想尝尝,有没有带点回来当土产啊?」
  「海苔煮蝗虫倒是还剩了一点。」
  「混蛋!谁要吃那种老爷爷老奶奶才爱吃的食物啊!」
  陵王暴跳如雷。明明自己也差不多是老爷爷的年纪了。不过,这句话旺季没有说出口。毕竟如果陵王是老爷爷,那么就表示自己也是。而旺季现在也还不大想承认这一点。
  陵王朝酒杯里倒入新的酒,想起了离开贵阳的国王。心情和刚才有一点不同。
  在那一个雪夜。
  他孤身一人,离开了贵阳。逃得远远的,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这令陵王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啊,对了。这么说来,十年多以前的某个冬夜,你也曾下落不明嘛。」
  「…………是啊。」
  当年那一个雪夜,陵王人并不在贵阳。所以正确说来,他并不知道那件事。当时相关的官方纪录,事后也全被霄太师销毁了。所以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确说来,陵王并不知情。
  天亮前,孤身奔驰在下着雪的冰冷世界。
  那天夜里的刺骨寒风,几乎令人为之落泪的孤寂,以及胸中的痛楚,到现在旺季全都还记得。
  「当时我真的担心死了。晏树和皇毅召集了手下拼了命的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为了这件事我还哭了呢,不管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我这辈子都不曾掉过眼泪啊……」
  尤其是晏树那张惊慌失色的脸,大概也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了吧。这么说来,陵王仔细一想,那时似乎不是冬天,而是和现在一样的深秋。明明是深秋,却下起完全不符合季节的暴风雪。记忆中是这么听说的。
  「我也急急忙忙赶去找你,最后在某一座奇怪的山里,发现你像只蓑衣虫似的跑出来。后来,那是怎么来着?记得你好像说了骑上奇怪的黑马之类的话。」
  国王也骑上那匹马了吗?旺季心想。
  有着朱金色的鬃毛以及乌鸦般黑毛的,那匹暗夜色的马。
  ……或许国王还活着,乘着那匹马逃到了某处。
  在灭蝗军回到贵阳前,茈静兰与皋韩升以及原隶属于羽林军的一批精锐武官突然脱队离开了。或许像陵王找到旺季那般,他们也会找出国王的下落吧。
  红邵可和李绛攸到现在都还行踪不明。还有,消失的「干将」与——「莫邪」。
  带着「莫邪」,选择逃离的国王。
  说不定,剧本和旺季最初以为的已经有些不同了。
  这样的展开,究竟是觉得麻烦还是觉得有趣,旺季自己也不明白。只知道比起刚才的失望,现在这样好多了。不过反过来说,也仅止于这样而已。
  无论如何,旺季已经决定好自己要走的路,而那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旺季曾拥有过十年以上的时间,现在国王的时间却所剩不多。旺季也不打算给他时间。
  耳边仿佛能听见那十几年前的雪夜里传来的声音: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当时的约定,于两人在后宫重逢时就算结束了。所以这个问题,对旺季来说,有着不同的意义。为什么,偏偏会是在这个时候。
  (下次你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出现在我面前呢,刘辉太子。)
  是依然迷惘,还是和旺季一样的表情,抑或是另外一种表情呢。
  约定了要再次面对面。这件事,他是否想起来了呢?还有那句话也是。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在那之前,就请你收好它吧。
  『到时候再让我问你一次吧。』
  那个「时候」,已经逼近了。
  旺季最后问了一直挂在心上的事。
  「……悠舜他人呢?回府邸了吗?」
  「啊,就是这件事,我也一直很挂心。因为他也算任务结束了,我还以为他一定回家了,去了宰相府邸却不见他人,只有凛夫人一个人在家……」
  旺季皱起眉头——顿了一会,这次真的把酒杯给放下了。
  「……陵王,晏树在吗?你最后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晏树?不……这么说来,最近一直没见到他啊。本以为你一回来,那家伙一定是第一个跑来,像只宠物狗一样围着你团团转,甚至不惜把我们都赶走……等等,不对……难道那家伙对悠舜……不,糟了。他完全就像是会这么做的人啊!」
  「现在马上去找他。我也——」
  这时,守在门口的迅正好敲门进来。
  「旺季大人,可否耽误您一点时间?」
  「不,我现在——」
  没想到迅却很难得的强硬打断旺季的话头,坚持要说完他想报告的事。
  「仙洞令君缥璃樱求见。您还是没有时间吗?」
  瞥了一眼旺季后,陵王选择沉默不语。旺季整个人呆站在原地,像一尊从一百年前就立在那里的石雕像似的。
  如果彼此都是官员的身分,明明可以毫无窒碍展开说教的,然而一旦面对的是家人,旺季就会开始出现回避的倾向。据他的说法,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对方沟通。
  陵王搔搔头,打算先离开这里的时候——雕像动了!还抓住陵王的衣袖,用力拉住他。
  「喂,等等别走!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普通的说话就好了嘛。就像在悠舜、皇毅或晏树小的时候,跟他们说话一样,那就好了啊?」
  「笨蛋!那几个哪里普通了?我只懂得如何跟不普通的孩子说话啊。」
  「那样就好了啊。反正小璃樱也够不普通了吧?能有这么优秀的长孙,你得好好感谢飞燕。世上不知道有多少爷爷奶奶哭着想要这种孙子喔,少人在福中不知福了。」
  看来孙陵王已经擅自决定要喊他「小璃樱」了。旺季更加焦虑起来。
  「不是啊,我又跟不上时下流行的话题,最近能拿出来说说的,就只有蝗灾了耶。」
  「……这不正是最时兴的话题了吗?而且这件事小璃樱也出力了吧?刚好可以趁机谢谢他,如何?」
  「这样跟对一般官员说话有什么不一样!」
  这老头真是够罗唆。陵王开始觉得麻烦,一看到他这种地方,就觉得果然他和紫刘辉拥有一样的血统。
  陵王啧了一声,眼神越过旺季的肩膀,「啊」地开了口。
  迅正擅自打开门,同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先是一双有如黑夜森林的双眸。接着是生硬的声音,突兀的落入房中。
  「……不想见我的话,我回去了。」
  旺季放开陵王的手,然后说了一声:「不。」
  从璃樱的眼神,旺季理解了,他并不是以一个孙子拜见外公的立场而来。所以既不需要时下流行的话题,也不需要知道祖孙之间该有的是什么样的对话了。璃樱来,是想问更重要的事。
  为了今后能够向前走下去。
  旺季放弃的拉开椅子,示意璃樱走近。
  「进来吧。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都会回答。」

  ●  ●  ●

  刘辉抵达红州州境东坡关塞时,季节已经完全进入冬季了。
  打从离开贵阳之后,数数也已经过了个把月。
  刘辉抬头望向天空。蓝天变得越来越白了,并且低得像伸手就能触碰得到。
  风吹得冬天更冷,但却不是贵阳那种像要渗进骨头,无边无际的寒风。除了为山顶戴了白帽般的高山积雪,这里的平地也几乎不见雪迹。
  「那么,现在还未接获红州府的联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楸瑛紧皱着眉头。已经让皋韩升带着中途会合的一批近卫先行打探状况了,但却是一去不回。不知道是韩升他们遇上朝廷派出的搜索队了,还是被红州府默默拒绝了。不管是哪一种,总之都不会是好消息。
  「反正我们也还没越过东坡郡,不如改去蓝州吧?」
  「喔,离家出走的少爷还有地方能回啊,真是令人意外。」
  「呜呜……」
  皋韩升一不在,静兰就开始毫不客气的贬损楸瑛。
  当楸瑛想要好好回嘴一番的时候。
  楸瑛与静兰同时望向左右。马蹄声传入耳朵的瞬间,两人的视线前方已经扬起一片尘土。楸瑛凝神定睛细看。
  「……是军马……秩序良好,应该是州军吧。他们果然守在这里啊……」
  刘辉能去的地方不多。红州这个选项更是理所当然的近乎愚昧可笑。而要拦住他的话,选择位于州境的东坡关塞是最有效率的了。
  能否在此顺利摆脱,正是最后的难关。
  「——我们走吧。」
  刘辉笑着,重新握紧夕影的缰绳。朝侧腹部轻轻一蹬,夕影便一口气加快了速度。紧接着,跟在刘辉左右两侧的斜后方守护的楸瑛与静兰也策马疾驰了起来。
  楸瑛往左右后方回头看了好几次,终于沉默了下来……甩不掉。
  「……等一等,不大对劲啊。那真的是州军吗?他们怎么会跟得上我们?」
  「不是羽林军的水准滑落,就是州军提升了水准吧。」
  「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由黑白两大将军训练出的羽林军,怎么可能不如地方州军?」
  此时,如溃堤般,从前方关塞涌出一支军队,正欲度过溪谷上的吊桥。静兰眯起眼睛心想——被包夹了。
  「没将吊桥拉起表示接受,但是这样吗……那么,前方来的究竟是敌是友……陛下,若前后来的都是敌人,就得在被包抄围攻前逃走了。」
  刘辉这时才转头望向后方追兵。出乎众人意料的,在看了良久之后,他竟笑了起来。接着,还放慢了速度。
  「……等等,陛下?您该不会现在就想放弃而束手就缚吧?」
  「你看清楚,楸瑛。还不明白吗?」
  楸瑛讶异地转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在那支队伍最前方,有一匹马特别飞快的追了上来。马上之人漂亮地驾驭着马匹,不断迅速缩短距离。
  「那匹马是怎么回事!实力决不输羽林军将军……咦?不会吧?那个人是……」
  马上的人正是皇将军,仿佛这一个月来的空白不存在似的扯着缰绳,潇洒地将马停下。脸上依然是那副蛮不在乎的沉静表情,微笑着以眼神向众人致意。
  「花了一点时间,才把所有人找回来……更麻烦的是,陛下您来的实在太慢了,末将可是花了好一番唇舌,才说服大家别又分头出发找您呢。」
  皇将军身后接二连三赶上前来的,全都是雪夜里跟随刘辉出城的近卫们。
  刘辉拼命忍住大哭的冲动,慎重的反问:
  「……所有人?」
  皇将军又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
  「是的,所有人,大家都平安无事。除了蓝将军找到的一半人之外,另一半都在这里了。陛下您不是吩咐过吗?要我们所有人一定得平安逃离——因此身为近卫军,无论任何命令都必须誓死遵守到底才行。」
  不知道违抗过几次上命的楸瑛与静兰,尴尬地移开目光。
  刘辉朝近卫们走近几步。缓缓看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然后破涕为笑了。
  「……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让自己平安无事。」
  皇将军依然是一脸蛮不在乎的回答:「这没什么。」
  「在这附近巡逻的州军已经被我们赶跑了,接下来……」
  刘辉再次回头望向红州关塞,手上握的缰绳却动也不动。
  「……再等一下。如果真的被拒绝了,再去其他地方。蓝州,或是哪里都可以。」
  皇将军唇边浮现小小的微笑。
  「遵旨。不管陛下要去哪里,末将们必将跟随到底。」
  楸瑛与静兰突然感到自己站不住脚,打了个冷颤。现在看起来,完全是皇将军和他率领的近卫们奋勇护主,分数遥遥领先。
  「哎呀,我说静兰,我们能来到这里,一路上也挺不容易的是吧?」
  「没错没错!这一路可崎岖了。」
  两人开始一搭一唱,演起毫无演技可言的小短剧,企图强调自己也是很有表现的。
  皇将军露出「懒得理你们」的表情装作没看见。身后的近卫们也尴尬的东张西望。只是这段「前将军」和「史上最桀傲不羁新兵」的荒腔走板小短剧,还是让不少人忍不住噗哧一笑。
  就这样吵吵闹闹之间,红州关塞方向掀起的那股沙尘也渐渐接近了。
  ……等到终于看得见骑在队伍最前方那人的脸时,刘辉不禁用力扬起手中的缰绳。夕影往前奔了几步,剩下的距离也在对方前进之间很快缩短。邵可,在马上微笑着。
  「你迟了好久,刘辉陛下……真是令人担心。」
  刘辉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像个孩子似的只能吐出一句:
  「……对不起。」
  「好了,现在就先不骂你,毕竟你终究是好好的来了。楸瑛大人,静兰,顺利找到陛下并护送他前来,你们干得好。谢谢。还有,静兰……你没有什么该说的吗?」
  被邵可一瞪,静兰立刻反射的一惊。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连一句话都没跟邵可说,就擅自离开贵阳的事。上一次因为看到邵可生气而心惊,已经是刚被他捡到时的事了。
  「老、老爷……那个……对、对不起……」
  板着一张脸等到静兰说完话,邵可才放开环抱在胸前的双手。
  「算了,越是疼爱的孩子,越该让他出门远行。你现在的表情很好,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还有,不必担心绛攸大人,我带他一起来了。他正不耐烦的在东坡关塞等你们呢。」
  邵可翻身下马,双手交叠在胸口,对刘辉深深低下头。
  「——恭候许久了,刘辉陛下。你能平安无事抵达真是太好了。今后就由我红家来保护陛下。」
  刘辉显露些许的踌躇。
  「……州府的反应呢?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此时,和邵可一同策马前来的一位四十几岁,文官模样的男人向前挺身一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将双手空空从王都逃来此地的国王赶回去,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吧?」
  那是一位身材瘦长,一看就是个秀才模样的文官。他那以眼神稍微致意,摆明只愿遵守最低限度礼数的模样,想必是个性使然。
  「失礼了。在下是红州州尹,苟彧。」
  听见「州尹」二字,静兰和楸瑛都很惊讶。没想到州府会派出副官前来。
  两人快速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州尹既然会来,那就表示——
  「州牧吩咐在下前来恭迎陛下大驾。欢迎各位来到红州。发生蝗灾时,承蒙陛下派遣军队前来相助,若现在州府拒绝陛下入境,我们州官可就要被百姓们踢出城门了。」
  「……可是那是……旺季他……」
  「是这样没错。然而,我听说是陛下您,亲自指派旺季大人前来红州的吧。」
  从刘志美那里听到燕青说的,旺季是由国王亲自派遣来红州救灾的。在那之后,苟彧一直思考着这件事的意义。派旺季到红州来,对红州是最好的方式,但对国王本身却是会带来最坏结果的选择。这正好证明了为什么如今国王会沦落至眼前凄凉的下场。
  当然,他也可以派别的官员来。但国王仍选择了旺季,甚至不是悠舜。
  是不是可以认为,当他做出这个选择时,内心想的只有怎么做才是对红州最好。
  苟彧开始觉得将一切与政治斗争或权谋计算扯上关系的自己很可耻。于是,当邵可前来商谈是否接受国王进入红州时,志美和苟彧都决定要同意这件事。
  苟彧和邵可一样,在刘辉面前深深低下头。那是对上位者所行的最高敬礼。
  「身为红州管理者,在下打从内心感谢您……陛下。」
  这一句话,等于红州州府正式发出接受国王进入红州的宣言。
  刘辉只回了一次头。朝紫州——贵阳的方向望去。
  打从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那座城里。
  贵阳很快就要入冬了,入冬之后,整个城都会被白雪染成一片银色世界。
  曾经不以为意地在那里度过每一天,而现在,刘辉有生以来,终于第一次离开那样的生活。
  牵动嘴角,微微的笑了。像是有些惋惜。
  刘辉仰头望天,红州的天空和贵阳有点不同。
  天空的角落,那颗红色妖星还挂在那里。
  听说直到那颗星消失为止,要等上一个冬天。
  对刘辉而言也是一样。
  漫长的冬天,即将展开。
  这是最后一次,在这之后,刘辉再也不曾回头朝贵阳的方向望去。
  深深吸气,朝自己决定的道路向前迈进。
  「今后,请多多指教……要麻烦你们了。」
  邵可身后的军队整齐地一分为二,一边陆续答礼,一边为刘辉让出一条路。
  刘辉慢慢走进他们之间。

  ——总有一天,能再次回到那座城里。
  在不远的将来。
  那必定会是一场,最后的战役。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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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追忆之遗物

  劈哩。火光闪动,发出烧灼的声音。
  悠舜脱下雪靴,解开发髻。取一块旧布擦拭水滴,弯身坐在一张很久以前,自己每天都会坐的藤椅上。那棵令人怀念的李树,依旧披着雪伫立在窗外。
  过去,这间虽然小却舒适的居处,就是悠舜的整个世界。
  「…………」
  口中究竟低喃了些什么,连悠舜自己也不明白。是梦呓吗,还是恶梦中的梦呓呢。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管是哪一种,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途中打发了护卫,在这大雪纷飞的夜里,独自一人撑了伞举着烛台来到这间草庵。当那棵李树以与旧时无异的姿态映入眼帘时,悠舜不由得一阵目眩。
  内心涌现一阵错觉,仿佛离开这间草庵之后的十数年岁月,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当年,在旺季的要求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这间草庵前往参加国试。就从那天之后。
  一股尖锐的刺痛突然袭击胸口,令悠舜猛烈的咳了起来。每一次咳嗽,肺部深处都像被人用指尖搔抓似的又痛又痒,但这也都已经习惯了。咳嗽停了,肺部却还持续发出难听的哮喘。猛烈的咳嗽使身体发热,全身浮出一层薄薄的汗。拨开黏在额头上的长发时,就算不想看见,自己那双瘦骨嶙峋、有如枯枝般的手臂还是会映入眼帘。
  这副模样,也难怪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悠舜脸上呈现死相,不久人世。突然感到滑稽,悠舜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身体却也筋疲力尽了。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双手垂落在扶手边,要是能就这样睡着,再也不要醒来,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
  望着拉窗外,覆盖着白雪的李树。藤椅发出咿咿哑哑的声音。
  这间草庵和李树的事,就连对凛都没有提过。不过悠舜偶尔,真的是偶尔,曾梦想过能与凛一起在这里,过着只有两个人的安静生活。那是个怎么也无法放弃的破碎梦想。
  ……只想牵着她的手来这里,或许,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嘴角浮起一个自嘲的微笑,悠舜伸手抓起长发,松松地绑起来,垂放在肩头。
  然而,已经结束了。就连这个梦想也无法再度拥有。因为悠舜选择的不是沉静的酣睡,而是压迫的现实。选择睁开眼、微笑、背叛。而每当眼前出现叉路时,他选择的总是分离。那决不容许回头的现实。被人们的感情与谋略淹没,暗中一手操纵着绳索的悠舜,在精神上已经疲惫不堪。同时,原本沉睡的细胞也逐渐苏醒,并且开始鼓动了起来。就连舌尖尝到的苦涩感伤,对悠舜而言都成了欢喜。跟平稳完全相反,仿佛横渡空中绳索时,出现的那种惊心动魄快感——死命的活着。就是这种感觉。那种感觉,又像是舌尖尝到香醇美酒时出现的,深刻而愉悦的酩酊。
  那绝对是和凛两人平静生活于这间草庵时,无法体会的感觉。
  决定了,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活下去吧。而这就是最后了。
  悠舜懒洋洋的拉过手杖。那是一把打磨光滑的橡木杖。从外观上看起来,整支手杖浑然天成,看不出有接缝处。但悠舜只是轻轻一摸,手把部分马上应声弹开,从里面滚出一个紫绢小布包。悠舜有气无力的拿着小布包把玩了一阵子,露出嘲讽的笑。
  想起交给绛攸的紫色小包。绛攸究竟有没有把那个小包交到国王手上呢?
  每次想起国王,总不由得如此嗤笑。究竟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笑,悠舜其实也不明白。只是每当一想到那个蠢笨的国王,就忍不住想这么笑。
  将布包塞回原处,手杖恢复原状。打算关起拉窗而伸出手。
  拉下拉窗前,再次望向覆雪的李树。这次,看得稍微久了点。
  离开这间草庵时,悠舜认为绝对会再回到这里来,而回来时什么都不会改变。以为不管自己离开这里去了哪,都只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假期罢了……然而,他错了。
  原本静止的人生,就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时间再次开始走动。悠舜打从心底爱着这间草庵和这棵李树,以及从这扇窗望出去的四季,那有如水墨画般的风景,还有镇日读书度日的平稳岁月。但同时他也清楚,这样的生活里并没有他的人生。这间草庵里什么都没有。结果根本就是自己无法满足于这什么都没有的人生嘛。风吹起长发,遮住了他的脸。
  心里有个愿望。现在,哪怕只是瞬间也好,真想看看那愿望实现后的模样。
  即使必须赌上自己剩下的寿命。咳咳……又咳了起来……已经没有时间了。
  耳边传来脚步声。悠舜掩住咳嗽的嘴,扶着手杖,重新在藤椅上直起身子坐好。然后,为了迎接即将来临的访客,在唇边挂上一个嘲讽的微笑。
  「……就知道你会找上门来。你果然还是不放心,想来收拾我是吗?晏树。」
  「这才是我的作风,不是吗?」
  晏树优雅的拍去发上的积雪,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  ●  ●

  入夜后,飘起了小雪。绛攸不耐烦地在东坡关塞里的一间房中踱步。总觉得收藏在胸口的那个小布包越来越沉重,突然停下脚步……不,不是突然。绛攸自嘲想着。从悠舜将这个布包交给自己的那一天起,那重量就一天一天的在增加。和绛攸心里的重担一样。
  要交给国王,还是你自己打开它,甚至要把它给毁了或丢了都可以。当时悠舜微笑着这么说。
  要是早点交给国王,是不是能改变什么。离开贵阳之后,绛攸不知如此自问了多少次。迷惘、踌躇……结果还是未能将这小布包交给国王。从那时起,绛攸便陷入了无尽的焦虑与后悔之中。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光是听见这个声音,就让绛攸内心的负担减轻不少。
  「绛攸!」
  那是国王的声音。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见这声音了。本以为他一定很沮丧的,没想到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犹豫。光是看到他的脸,绛攸内心便激动不已。他下落不明了整整一个月,而这段期间的每一天,绛攸都像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没想到现在见到了他,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这么久,你到底上哪去了。」
  火钵里的木炭烧得吱吱作响。绛攸迈开大步走向国王,他先是有些手足无措的笑了,然后口中轻声这么说。

  在东坡关塞稍作休息之后,州尹苟彧一边揉着眉间皱纹一边说:
  「那么,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该由谁继任东坡郡太守。」
  红州与紫州的边界,多是由山岳天险形成的天然障壁。而其中最重要的要冲就是东坡大溪谷。从外部穿越这处溪谷后,将能看见红州最大的平原地,地势也从那里向四面八方展开。相反地,若从红州往外穿越溪谷,则会遇到屏障紫州平原地「五丞原」的诸多高山要塞。在历史上,红州与紫州之间的战争多半始于东坡关塞,决战则多数于紫州的五丞原或红州的苍梧原野上展开。楸瑛叹了一口气。
  「……是啊,这里可说是红州的防卫前线。所以就算是开玩笑,也绝对不能让旺季的人马出任郡太守。」
  在红州目前所有的郡太守之中,已有半数属于贵族派。如果选择了不适当的人选出任东坡郡太守,将可能演变为「外有紫州内有贵族派」的腹背受敌状态。邵可转头望向苟彧。
  「苟彧大人,不知州牧和您有何看法?」
  「我们想先听听各位的意见。」
  邵可苦笑。苟彧也好刘志美也好,都是一副对邵可的答案心知肚明的语气。
  「我明白了。那么就让我毛遂自荐,由身为红家宗主的我来出任东坡郡太守吧。」
  听了这番话,在场其他人莫不瞠目结舌。只有苟彧和绛攸毫不惊讶。绛攸一边深思一边点头。
  「没错,我也认为这么做好。只要红家宗主亲上防卫线坐镇,就等于红家举族宣示守护国王。红州各地的贵族派官吏既然身在红州,当然不至于笨得要与红家为敌,所以不会轻举妄动。再说邵可大人也持有文官资格……加上从前我听说过,由红家直系出任东坡关塞,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特殊意义?」
  刘辉歪着头望向邵可。苟彧的表情看起来是知道答案的。
  「是的。若由红家直系出任最前线的东坡关塞太守,就表示由宗主直接下令红家九族必须齐心守护红家人民与领地以及红州防卫线,刘辉陛下。」
  看着此时刘辉的表情,邵可欣慰的微笑了。
  「这并不代表开战。对于侵入与攻击虽会全力排除,但还是以坚守防卫为原则。红家的存在是为了保卫故乡与百姓,这就是红家一族的尊严。我们爱着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守护应该守护的东西,因为对我们而言,那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就算这里不再是红家的领地了,这份心也不会改变。虽然这种想法有时会过了头,形成红家至上主义,引来中央与州府的不快。」
  打从心底爱着,并去守护属于自己的重要部分。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刘辉的心。直到至今,自己可曾如此看待过国家与人民?恐怕连一次都没有吧。刘辉紧紧闭上眼睛。
  ……这一定就是答案了。刘辉必须离开王位的真正理由。
  始终板着一张脸的苟彧,这时无所谓地耸耸肩说:
  「……是啊,必须承认,这一点也是红州人民为何终究还是选择依靠红家的原因。不过,您真的愿意这么做吗?太守的地位并不高。别的不说,甚至比州府的我们地位还低唷。要是任命红州宗主出任太守,反而引发红家一族抗议州府的话,我们可是会很困扰的。」
  这番话让刘辉、静兰和楸瑛都听得心惊胆战。的确,之前光是罢免一个黎深,就引来红家官员全体拒绝上朝的结果。对红家人而言,红家和红家宗主都是最重要的存在。一旦得知红家宗主被任命为边境太守,不等贵族派有所反应,红州各地说不定会早先一步掀起暴动,揭竿起义群起反对吧。
  「你说得没错。当然,如果现在是承平时期,红州人民绝对不可能认同这种事。毕竟我们红族人不但个性傲慢,又坐拥金钱与权力,所以性格可说比蝗虫还糟糕。就想像成有一大堆黎深就行了。是不是啊?绛攸大人。」
  「……是啊。恐怕会像不良少年军团那样,血气方刚的成群冲进州府大肆破坏吧……」
  ……破坏州府。光用想像都令人不寒而栗。一旁年轻的三人不禁用力吞了口口水。
  「可是,现在国王既然来到红州,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邵可看着刘辉,静静露出微笑接着说:
  「为了守护红家誓言效忠的国王,身为宗主的我驻守东坡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我只顾自己轻松的躲在红本家,族人们反而会大发雷霆将我赶出红家吧。顶多是玖琅看不下去,会因为不放心我而做出由他来代替的提议而已。」
  不管是微笑或姿势,都和在府库时的邵可没什么两样。但眼前的他,却货真价实的是红家的宗主。
  「只是有件事想请求苟彧大人。能不能在我进驻东坡时,同时任命绛攸大人作为辅佐呢。我想将实质上防卫东坡郡及维持治安的任务交给他。」
  「……你的目的是想借此帮他累积经验,是吧?不过我认为这么做很危险喔。」
  苟彧冷淡的望着年纪几乎比自己小上两轮的绛攸。
  「他只有中央政坛的华丽经历而已。即使曾经有赴任地方任官的经验,但期间都很短暂。要管理东坡郡,他还不够格。这个东坡郡的治理难度,连在红州内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职责也相对的重。再说这地方的麻烦差事很多,可不像在中央办公,只须在文件上盖盖印章就了事。若是承平之时尚且不论,现在这种非常时期却要将如此重要的地区交给他管理,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无论李绛攸在中央拥有多么显赫的名声,在这里可都不管用的。」
  「——我要做。」
  在邵可还没开口进一步说服苟彧前,绛攸已经咬牙切齿的丢出这句话。
  「既然被你说成这样,那我就更不能退缩了——陛下,请让我去做吧。什么样的职位都无所谓,无论是什么样的工作内容,从头开始,努力做好它。全部,就从这里开始。」
  不是对邵可,也不是对苟彧。这番话绛攸是直视着刘辉说的。这时的他,心中已经没有半点对黎深的顾忌。他这番话,不仅是为刘辉,也是为自己。
  「孤明白了,绛攸。也该是撤销你的停职处分的时候了。苟彧大人,孤也拜托你好吗,能不能让他试试呢。」
  「……看来你还有身为官员最低限度的矜持嘛。也罢,虽然我完全不期待你会有什么作为。对了……就让闾官员担任指导官吧。交给他的话,州府这边也能安心点。」
  「你说什么?苟彧大人,闾官员……该不会是那个倔强老头吧?」
  意外的,这么大喊的人竟然是邵可。名副其实的一边倒退一边惨叫。
  「欸,没错。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闾官员。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够好好指导绛攸大人。」
  「是只是州府想逼退绛攸的手段吧?别开玩笑了!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人选——」
  「怎么会呢,州府绝对没有这个企图。是啊,只不过是对国试派出身,而且又年轻的绛攸大人有点不放心。总之,这就是州府的条件,随后便请闾大人过去。」
  「怎么这样!」
  看见邵可认真烦恼的样子,绛攸和其他人也茫然不安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闾官员竟能让邵可如此抗拒,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啊?
  (难道我真的不够格……?不!不管是怎样的指导官,我都一定要坚持到底!)
  最后,邵可虽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
  「那,也没办法……只能接受这个交换条件了。此外还要让蓝楸瑛担任东坡军的指挥官。」
  突然从邵可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楸瑛「咦」地愣了一下。
  「我吗?」
  「没错,就是你,楸瑛大人。在红州,东坡军称得上是一支强悍的部队,但反过来说,也特别的桀傲不逊。刘辉大人身边有皇将军和静兰护卫就够了。再说,你差不多也该厌倦待在静兰手底下了吧?」
  最后这句话,完全吸引了楸瑛。邵可大人,您真是个大好人!现在楸瑛终于理解自己的那三个哥哥为什么都对邵可如此倾心了。现在楸瑛也认为即使要自己一辈子跟随邵可都愿意。
  「当然愿意!请务必、务必让我去,邵可大人!只要能脱离现在的苦境,我什么都愿意!」
  此时静兰毫不掩饰的「啧」了一声。不过,在场众人都装作没听见。
  只有苟彧一脸难以置信,却又一派轻松的看着邵可。
  「……你哪里是无用之人了?由红家宗主出任郡太守,再让原本是国王身边的近臣做左右手担任文武双官,这种作法,不就等于发出宣言,表示国王决不退让,将与贵族派抗战到底吗?直接将挑战书丢到对方脸上,正可说是红家男人典型的做法。」
  刘辉登时醒悟,转头望向邵可。他脸上还是那副淡然的微笑。
  「这就是我们红家的做法。那么,你的回答呢?」
  苟彧深深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我接受。不过前任指挥官不巧已经死了,工作内容无法交接喔。」
  即使只是州军,这支队伍依然精锐辈出。因此,东坡郡太守必须兼备文官与武官的能耐,才能同时带兵又能处理繁琐的政务。处事谨慎、自视甚高,能力又强的子兰身边没有副官,大小政务都靠自己一手打理。讽刺的是,这也证明了子兰确实是个有能的太守。
  「那么,我要先回梧桐了。为了商讨日后大计,等闾官员来到东坡之后,还请各位移驾梧桐江青寺一趟。到时候,刘州牧应该也会在场。」
  就这样,苟彧又在雪夜中离开东坡郡返回梧桐了。
  苟彧离开后,邵可耸耸肩说:
  「……好啦,现在算是正式成立大本营了。接下来轮到刘辉陛下发言罗。请告诉我们离开贵阳之后,来到这里之前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刘辉将一路上告诉静兰与楸瑛的话,又重复说了一次。话虽如此,还是省略了乘上那匹暗色马的事,关于山屋老人的事也只笼统带过。与其说是不想让众人担心,单纯只是怕说出实情恐怕会被邵可骂一百次都不够。明明已经说得够婉转了,邵可原本微笑的眼神还是一点一点严肃了起来,最后更睁大了那双眯眯眼,直瞪着刘辉。刘辉不禁颤抖了起来,瞒得过静兰和楸瑛,还是瞒不过邵可啊……
  (……八成……被看穿了吧……)
  从邵可的微笑里读得出他的愤怒,好像在说「明明小时候那么严格的教过你了,怎么还是不会啊」。话虽如此,邵可只是瞪着刘辉,却并不像是生气了。
  「……也罢,这次就算了。还有,这个还给陛下。这是白大将军交给刘辉陛下你的吧?真是抱歉,当时我擅自拿来用了。多亏了它,我们才能顺利逃出来。」
  看见邵可拿出宝石般的青釭剑时,脸色大变冲过来的人不是刘辉,而是楸瑛。
  「等一下,这是什么!这不是青釭剑吗?它在谁手上?该不会……这把剑一直都被收藏在红家吧?要是让司马老头知道,这把剑这么不巧正好落在死对头手里,他一定马上气得血管断裂身亡啦!」
  这么说来,刘辉才想起白雷炎将剑交给自己时楸瑛并不在场,离开贵阳时,因为身上还背了「干将」与「莫邪」,所以他没发现还有这把剑吧。可是他又是为何如此激动呢。
  邵可似乎想起什么,「啊」了一声,接着对刘辉说起悄悄话。
  「……这么说来这个,好像原本是属于蓝门司马家的传家宝剑……原本和另一把倚天剑是一对的。在某场战役中,司马输给了对手,剑也从此下落不明……」
  「咦?是这样的吗?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啊……?」
  「欸……毕竟这都已经是发生在百年以前的事了……也该过了追溯期……」
  「过了追溯期?没这回事!才不过百年,武门的耻辱怎可就此一笔勾销?」
  楸瑛一脸凶神恶煞的对着刘辉与邵可咆哮,使两人都快怀疑他是不是被司马家的无缘佛还是无念佛给附身了。楸瑛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紧盯着青釭剑不放。
  「唔……历代战争时,为了取回这把剑,蓝家和司马家可说是用尽全力追查,但每次只要沿着线索找上门去,剑却又已易主……不然就是找到对象,单挑取胜后,却发现是把假货,真货早已流落当铺……谁知道!竟、竟、竟然会突然就出现在这里!」
  听起来,司马家的规矩是就算发现了剑的下落,也只能用一对一单挑获胜的方式赢回宝剑。
  楸瑛双眼发出可疑的光芒,直盯着邵可看。就像把一条鱼放在猫的面前,一副垂涎三尺的表情。
  (既然剑现在是在邵可大人手上,事情就太简单了。一对一单挑,他未免太可怜了,不如就比个手指相扑好了。)
  正当楸瑛为自己心中这既聪明又体贴的方法窃笑时,却没发现嘴里早已不知不觉的把话说了出来。绛攸、静兰和刘辉都沉默了。这家伙竟然说要比手指相扑。
  而被说是「太简单」的邵可,正眯起眼睛按耐恶整楸瑛一顿,再放声大笑的冲动。因为同时想起霄太师就是这样恶整自己,使邵可内心感到五味杂陈。要是现在自己做了和霄太师一样的事,不就变成那种臭老头了吗。这可不行。邵可勉强忍住内心的冲动。
  「不不不,蓝将军你误会了。持有这把剑的人不是我,乃是白大将军。」
  楸瑛的表情仿佛瞬间从天堂跌进了地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说起来也很简单,因为不管是白雷炎或黑耀世都比他强太多了。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他们打成一条烂抹布了吧。
  「……不是邵可大人?是白家?而且持有人还是白大将军!一……一对一单挑……单挑……不!还是再过五十年,等白大将军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再下手好了,到时一定能成功!」
  太卑鄙了。一旁所有人莫不这么想。但看楸瑛的表情……他是认真的。
  看见楸瑛露出渴望的模样,紧盯着自己手中的青釭剑不放,刘辉看看青釭剑,又看看「莫邪」,再瞥了一眼楸瑛,最后慢慢将剑递给楸瑛。
  「那个,反正……孤身上已经有『莫邪』了……这把剑就暂时,借给楸瑛好了……」
  「欸?」
  楸瑛惊讶得拉高了声音。不过他并未立刻扑上宝剑,反而露出天人交战的神情犹豫着。身为武者的矜持,使他无论如何都想靠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赢得宝剑。然而,面对数百年来流落在外的家传名剑,他又没有清高到能够推辞拒绝。望着那把闪闪发光的宝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简直就像是一介庶民面对千金小姐时的心情。还是不顾一切先借了吧——
  「……就、就、就只是借我一段时间而已,是借的,只是借的喔!」
  楸瑛干咳着,语无伦次的又说:
  「如果只是借的话,那就没关系的!不过,先说好只是用借的喔!」
  明明谁都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这番话他是解释给谁听的。
  终于接过青釭剑的楸瑛,露出少年般纯真的表情,一动也不动的凝视着宝剑。
  暂时决定青釭剑由谁保管之后,邵可再次转身注视着刘辉。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刘辉陛下。」
  「嗯?什么?」
  「『莫邪』在这里,那么『干将』在哪里呢?记得没错的话,当初两把剑都系在你马上了。」
  静兰和楸瑛都发出惊愕的声音,同时望向刘辉。
  虽然两人都曾注意到刘辉手边只有「莫邪」,但也都单纯的认为应该只是出城时,仓促之中只带了一把出来而已。身为武官的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您把两把剑都带出城了吗?陛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干将』呢?」
  刘辉这才恍然大悟,随性地竖起食指,笑咪咪的回答:
  「孤将『干将』送给山屋里的老人家做为谢礼了,所以已经不在手边。」
  愣了一拍,静兰和楸瑛惊讶得嘴巴开到不能再开。接着便是一阵近乎恐怖的沉默。
  以为自己铁定会被摸摸头称赞「好棒好棒」的刘辉,咦?这才察觉不妙。
  怎么,大家的表情都好奇怪喔。尤其是原本的剑主人静兰与曾经官拜将军的楸瑛。两人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朝刘辉步步逼近。刘辉觉得心情好似背水一战,被逼得毫无退路。
  「……陛下,您刚才是说……将国宝送给了不知道哪座山里的不知名老人……?」
  「不会吧刘辉……那是怎么回事,你开玩笑的吧?这很难笑啊。快,快说这只是个玩笑话,现在承认说谎,哥哥还可以笑着原谅你喔。」
  说谎?刘辉求救的转头东张西望,却因为被两个武官团团包围,根本看不见邵可和绛攸。而且看起来他们也没有出手搭救的意思,只能靠自己孤军奋战了。
  「欸?但人家可是孤的救命恩人,孤当时又身无分文,反正还有『莫邪』在,少了一把剑又有什么关系?」
  孤军奋战毫无效果,只能毫无招架之力地任由对手直接攻击。楸瑛和静兰爆发的怒火分头炮轰着刘辉。
  「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有人把『干将』白白送给别人啊!」
  「身无分文?看是要把头发剃光卖了,还是卖内脏、卖身体换钱都可以啊!」
  「对嘛对嘛!咦?不对……是这样的吗……嗯、唔……」
  楸瑛差点同意静兰,不过最后还是紧急煞车了。毕竟他可不想侍奉光头国王,也不希望国王卖掉自己的内脏或身体。只是「干将」……他竟然把「干将」……那可是把令人垂涎三尺的名剑哪!
  (……现在是冬天,光头容易着凉,要卖的话,还是卖身好了……反正他是男人,身体也挺强壮的嘛。)
  差点忘了,反正他男女都可以啊。楸瑛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自言自语,没想到似乎不小心说出口,刘辉大受打击。
  「过分、静兰楸瑛你们太过分了!竟然有这种臣子,比起孤的贞操,那把剑对你们来说更重要吗?」
  「咦?啊,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啦?」
  「你的贞操怎样都无所谓啦,刘辉!『干将』可是父王赐下的剑哪?」
  虽然楸瑛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静兰却还是毫不留情地继续炮轰。
  「『干将』是你身为国王的证据啊!怎么可以这么干脆就给了山里的老人呢!好,你说老人就住在那座山头里?现在就给我去把剑要回来!」
  「静兰,够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爷!」
  「那把剑不属于你,而是国王的剑。要怎么做都是刘辉的自由。」
  静兰被邵可这么一说,也不禁为之语塞。虽说「莫邪」已经交给刘辉,但过去自己也曾被赐予过双剑。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清苑太子这个人也已经不在人间了。
  「反正那两把剑在历史上本来就常下落不明,该出现的时候,它们又会突然冒出来。再说……呵呵,哈哈哈,为了答谢人家的收留,而毫不心疼的将剑留给山里的老人家,这种原因倒真是前所未闻啊。不过,的确很像是刘辉会做的事。」
  邵可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赞赏的笑了好久。
  楸瑛想起了某事,伸手拍响了额头。
  「……说到山里的老人家我才想起来,陛下,那座山到底在哪里?」
  「咦?在哪里?」
  「不是啊,之前我们搜寻陛下时,明知有人在山崖缝隙间逃窜,但却没发现对方从山区下山崖的道路。前前后后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从山区通往山崖下方的道路,而且也没发现脚印。」
  「……没有脚印?至少应该有孤走过的脚印吧?或是从崖上滑落时的痕迹。虽然那里确实没有一条道路,是一道险峻的山崖。」
  刘辉也记得当时一直听得见从头顶传来马匹嘶啼的声音,还以为是追兵从山屋那里发现的足迹而一路追来的。然而楸瑛却歪着头说:
  「嗯,的确曾听见什么崩落的声音,从上方也看得见崖间缝隙,但从那山崖的高度落差看来,无论怎么想,马匹或徒步都不可能走得过去呀。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到,所以如果你说的山屋真的在那里,只能说那座山是位于陆地上的孤岛了。处于外部的人进不去,马匹也无法往来的地方。夕影到底是怎么把陛下带到那里去的啊?山屋里的老人家又是如何在那里生活的呢?再说那座山……唔,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
  楸瑛说的这些,刘辉之前都不知情,不由得睁圆了眼。离开山屋时天还没亮,周遭一片黑暗。虽然雪当时已经停了,风却还是相当强劲,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张望四周,更别说发现那座山屋原来是位在如此神奇的地理位置。
  (……呼,难道说,孤是遇上仙人了吗?)
  「对了,您说那位老人家身有残疾吗?」
  「喔,对啊,他……他说在战争里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只手。所以我想,如果有钱可以给他就好了,才会将『干将』留在那里,结果……」
  楸瑛露出如刺在喉的表情沉默着,另一方面静兰却没忽略刘辉不自然地将话吞回去的模样,犀利地继续质问:
  「结果?结果怎样?」
  「…………他说,虽然不需要但姑且收下,然后……把剑插进稻草堆里了……」
  静兰的太阳穴明显浮现青筋,要不是怕邵可斥责,可能早就发出怒吼了吧。
  「怎样都无所谓吧?不过是少了一把剑而已。那栋山屋,也可能有另外的山中小径可通往,只是你们没发现罢了。当时天色未明,周遭还很暗的不是吗?更何况又是位于不熟悉的山里。」
  文官绛攸对这些完全没兴趣似的摆摆手。静兰瞪着绛攸的眼中几乎带着杀意,楸瑛也还是无法完全放下,歪着头思索。虽然绛攸说的也有道理,但心中仍有一抹疑问挥之不去。
  (……我和静兰、韩升明明已经搜寻的那么彻底了……)
  还有,山中小屋、独眼独臂、老人。这几个关键字令楸瑛非常在意,却又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或许,让『干将』沉眠于那座山里未尝不是件好事。」
  邵可轻笑着说。
  「『干将』与『莫邪』被称为王者之剑。尤其是阳剑『干将』,若落入旺季大人手中,就表示他的国王身分不容置疑。可是现在旺季大人回来了,同时『干将』却消失了,这也可解读成他还不具有身为王者的资格。相反地,若剑还在刘辉陛下手上,也有可能遭到弹劾,说你没有持剑的资格。被迫交出剑的结果,你的命运也会就此决定。现在这把剑消失在雪中,双方都无法持有。如果是这样的话……」
  邵可一边说着,一边涌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或许这把剑的消失也是一种宿命。
  「………到最后,或许将不去依赖『干将』或血统这种表面的象征,而是由人们亲手决定未来该走的道路。」
  这句话同时也不可思议的令在场所有人为之心动。靠自己的双手决定未来。
  选择自己走的路。不知为何,这句话在每个人心中回荡不已,仿佛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们有双剑,对方则持有无法使用的王牌。到目前为止还是平分秋色。」
  「无法使用的王牌?」
  看划辉一头雾水的样子,邵可搔搔头说道:
  「……不,虽然我完全不期待您会记得这件事,不过刘辉陛下……」
  「到、你到底想说什么,邵可!不要吓孤啊!」
  「唉,就是玉玺呀。剑就算了,您应该连传国玉玺都忘了带出来吧?」
  一拍之后,刘辉只觉自己全身冷汗直流。
  「……忘、忘记了……不,不是的,那个那么小,平常又没带在身上……不,它本来就放在外廷执务室的机关箱里……当时根本没时间去取啊!」
  看他这样子,根本就是现在听到邵可提及才想起这件事。对刘辉而言,玉玺是每天都在使用的东西,不知不觉中,那颗玉玺的价值就跟日常生活用品差不多了。
  绛攸轻叹了一声。毕竟当时自己也在,却还是忘了提醒刘辉,倒也不能太苛实他。
  「……那、那么现在玉玺……已经落入旺季大人手中了吗……」
  「哇!怎么办……比起任何东西,那是更能代表国王的重要证明吧?就像是携带型的龙椅?多少的浴血争夺都是为了这颗小小的印章,听说过去还曾有国王连内裤都忘了穿却不会忘记带走玉玺呢。而你竟然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静兰什么都没说,死鱼般的眼神望向远方,真希望自己就这样昏厥,当作没听到这件事,人生重新开始。
  然而事实上,在邵可指出之前,根本没人察觉这一点,这才是最可怕的。众人向来自认以智力取胜,也因此现在更是备受打击。自以为头脑好,结果却没任何人察觉到忘了取走玉玺的事,说穿了,只是一群不成熟的乌合之众。或许是离开王都这件事让大家头脑陷入一片混乱了吧。
  「算了,还不要紧。就算持有玉玺,旺季大人也还没有权力使用。只要仙洞省一天不承认他的即位,那颗玉玺的主人就依然是刘辉陛下。」
  邵可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除非刘辉陛下禅让王位,或是死。」
  接下来这句话,又让众人纷纷陷入沉默。「咚」,邵可伸出手指拍打身旁的桌子。
  「玉玺就像是人质。一天不取回,刘辉陛下就一天无法发动王权。朝廷方面暂时应该会采取临时对策,由旺季大人权充宰相职掌政事吧。」
  本来该肩负这件任务的人应是悠舜。然而他现在下落不明,因此才会由旺季递补职位,接收掌管朝廷的大权。关于这点,谁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看来,是非去见他不可了。孤也好,旺季也好,我们彼此……」
  刘辉的双剑,旺季的玉玺。彼此都不能逃避。
  然而那还只不过是最举足轻重的部分。刘辉和旺季——彼此手中都还有着其他无形的东西,迫使他们必须再次见面。
  在遥远的记忆之中,曾伴随着琴声听见这样的话。
  『不过要是无法避免的话,也只能正面接受了。总有一天,让我们再相见吧。』
  好久好久之前,他放下一切离开了。为了实现那个约定。
  「……应该,会是在春天吧。」
  听见刘辉轻声这么说,邵可有些意外。尽管丢了这个忘了那个,但最重要的事刘辉一直都放在心里,而且内心很明白。
  像现在这样,等于是让紫州与红州处于对立,这种情形绝不能长久持续下去。
  很快就要入冬了。这个冬天冻结了时光,将刘辉与旺季一分为二。
  窗外天色已黑,雪花纷纷飘落。不过,这雪也终究是会停的。
  自古以来兵法有云,冬天是休兵的季节。然而当漫长的冬天过去之后——
  「是啊,会是春天。当冬天结束,积雪开始消融时。」
  届时,将面临一个结束。不管那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一旦结束了,将不再继续。
  刘辉剩下的时间就到那个时候为止。樱花绽放时。
  那是过去刘辉曾告诉秀丽的期限。现在却成了自己的期限。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连结束的方式都是那么相称。
  「邵可,楸瑛……」
  确认过大小事,知道再也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厘清了,刘辉才终于说出那个名字,一路上他都没有提过的那个名字。
  「请告诉孤,秀丽现在怎么样了。」

  ●  ●  ●

  火炉烧得吱吱作响。
  「我也好久没来这里了。真怀念啊,令人想起了从前呢,悠舜。」
  晏树环顾草庵,一副真的很怀念的模样。悠舜坐在藤椅上,看着晏树喜孜孜的像从前一样上上下下的开合着拉窗,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晏树。那个要来杀我,在脸颊到脖子的地方有着一道伤痕的男人,他怎么了?」
  「喔,他啊。在我来此之前就设法让他逃狱了。毕竟万一清雅或是谁掌握到什么证据,那可就不妙了。」
  晏树回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还是一样,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他就真的会丝毫不嫌麻烦的去做。晏树的优点大概也只有这个了吧,虽然这个优点也几乎只发挥在「消灭碍事者」这方面,对这世界其实没太大的贡献,算是有点可惜。
  「那个男人比我更早待在旺季大人身边,不能轻易杀了他。再说,连我都无法轻易见到他啊。」
  悠舜有些惊讶。皇毅、晏树和悠舜三人中,晏树是最早跟随旺季的人,而最后一个被旺季捡回来的则是悠舜。比晏树还早跟在旺季身边的话,几乎可与陵王相提并论了。那个男人对旺季的忠诚心,或许要在晏树之上。
  「不过,没想到他竟比我更早做出应该要杀了你的判断,这点倒是出乎意料。」
  「这表示他比我和你都要更明白,为了帮助旺季大人成为国王最该做的事是什么。」
  晏树的视线最后回到这间草庵里他最中意的地方——也就是悠舜身上。
  「或许吧。」



  晏树微笑,以猫般优雅的姿态接近悠舜,近得连凝结在他长发上的雪珠都看得一清二楚。晏树轻轻伸出手,拉起悠舜的发丝。
  「笑一个嘛,悠舜。就像你在朝廷对黎深他们做的那样啊。那种温柔的笑。」
  「我才不要。要摆出那种笑脸可是很累人的,我光是回到这里就已经筋疲力尽,连动都不想动了……凭甚么要为了你运动我脸上的肌肉啊?」
  「还以为你的个性变得比较好了呢,没想到还是一样这么任性哪,悠舜。」
  「……太惨了,被你说这种话,远比被黎深说还糟糕。」
  顺道一提,皇毅应该对悠舜和晏树都抱持这样的想法吧。
  晏树眯起眼睛,脸上浮现谜样的微笑。
  「我说悠舜啊,不如我再说得更清楚一点吧。你一点都没变喔,从以前到现在一点都没变。累得精疲力尽?少骗人了。我没说错吧?大骗子悠舜。」
  悠舜眼神一动,冷冷的望向晏树。晏树噗哧一笑。现在悠舜的这张毫无感情的美丽脸庞,黎深应该从没见过吧。不过,这才是晏树认识的悠舜。
  「你还有一件事该做。不是吗?」
  悠舜沉默了。也没有否认。世界上并不是没有人能看穿悠舜的真伪,晏树就是其中之一。成为坏蛋的条件,就是能看透同为坏蛋的谎言。悠舜能够骗到的,不是平凡善良的人,就是单纯的笨蛋,只有这两种选择。
  「以前,我们已经决定了对吧。总有一天要实现自己的愿望。」
  啪吱。火炉里迸出灼烧的声音。
  悠舜微微歪着头,这才终于笑了。冷冷的,美丽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是啊,我记得。」
  「不过,有个大问题。当时,我们三人虽然都没说出口,但彼此应该都隐约感觉到了。我们三人的愿望虽然相似,但本质上却是各不相同。」
  一定要实现愿望。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悠舜、晏树、皇毅,各自都这么想。
  「——是啊。」
  尽管相似,但却绝对不是相同。而他们三人也都隐约知道另外两人的愿望是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拖延到最后的最后一刻才回来,悠舜。」
  「不是都好好按照你和皇毅希望的去做了吗?你有什么不满?我都已经工作到过劳的程度,累得像条狗了耶。」
  「嗯。要是你真的有一点点变成好人的话,那就没关系。我也可以不用到这里来了……可是,你一点都没变啊。」
  在晏树的世界只有喜欢和讨厌两种,没有其他模糊地带的存在。就算是对眼前的人也一样。这么说来,悠舜确实在晏树心中占有特别的一席之地。即使是在他被贬到茶州的十年间,晏树也没有一天忘记过悠舜的存在。像是抚摸心爱的玩偶一般,他摸摸悠舜的头,用手指轻轻拉扯他的头发。虽然比不上旺季,但他确实很中意悠舜。因为晏树最喜欢能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有趣的东西了。悠舜试着对晏树说:
  「弄坏了,不觉得可惜吗?」
  「是这样没错……」
  晏树的手指继续把玩悠舜的头发,打从心底露出落寞的表情。
  「可是啊,还是不行。到此为止还可以,继续下去就不行了。」
  「为何。这么做未免太无趣了吧?你不想赌赌看吗?真不像你的作风,明明现在好戏才正要开始呢。你不想看看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吗?要让一切就在这里结束?」
  悠舜托着下巴,嘲讽的笑了。要是平常,摆出这种姿势,说出这种话的人应该是晏树,而不是悠舜才对。不像自己的作风。晏树最讨厌被人这么说了。
  晏树眼中罕见的闪过一抹不耐。晏树虽然有一颗聪明的脑袋,但他也和悠舜一样,不喜欢思考自己的事。若说有什么谜是连晏树和悠舜都解不开的,那个谜一定就是自己本身了。但最讽刺的是,他们又非常了解对方。
  「……悠舜,我的角色就是监督你和皇毅。要是皇毅听见我这么说,一定会气着说刚好相反吧,但我是这么认为的,相信你也是。这话的意思,我想你一定懂。」
  满口谎言的晏树竟然会把话说得这么老实,这倒是稀奇。自己手中的真实底牌。就算对方早就知道了,但由自己掀开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对像是晏树或悠舜这种人而言更是如此。悠舜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诚实将自己所知的据实以告。这里不需要谎言。
  「……是啊,在我们三个人里面,某种层面来说,你才是最正常的。」
  晏树慢慢面向悠舜。脸上已没有了平日那悠然谜样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苦涩与自嘲。像是在说着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没错。所以我既是刽子手,也扮演监督和阻止的角色。可是这样一点都不像我。完全不像。我只想为自己而活,也不想受到别人的束缚。别人要怎么过他们的人生我没有意见,只要别妨碍到我,我就不会插手。毕竟我自己也活得随心所欲,至少要做到这样才算公平吧。这就是我的原则。」
  「那么,你应该明白吧?我的愿望,并不会妨碍你。」
  可怕的沉默占领了室内。晏树的手搭上悠舜纤细的脖子。悠舜并没有逃开。身体疲惫使不上力也是事实。比起晏树手中传来的温度,自己的脖子更冰冷,悠舜觉得,这或许代表了两人内心冷酷的程度吧,不由得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笑声。
  晏树低头看着那张比自己还坏的笑脸。
  「……如果你接下来的路是要为那个笨蛋国王而走的话,我马上就可以找出一百个当场杀了你的理由。」
  「晏树,我也不想当那种大好人啊。虽然努力试过了……」
  悠舜停止了笑,佣懒的发出自暴自弃的叹息。就是这样才讨厌啊,只要一和晏树说话,就得被迫面对自己是个更恶劣,更冷酷坏人的事实。其实,就真的是这样。
  「不过既然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是想看接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就快了啊,晏树。为什么不行呢?平常的你不是该笑着说有趣,然后也兴致勃勃的加入吗?要是在这里结束,这结局可就真的平凡无奇了。那样不是太无聊了吗?」
  最后一句话,令晏树的手产生了些微反应。太无聊。这是晏树最讨厌的一句话。然而,他还是没有放开手。这就证明了他和平时不一样。沙哑的声音,在悠舜头上响起。
  「……你……是我们三人里年纪最小,却也是头脑最好,最工心计又最会扯谎,最冷酷的一个。而只要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愿望,你不惜利用任何人,也不在乎背叛。」
  「是啊。我一直都是这样。很遗憾。不过这还是无法构成你杀我的理由。」
  要是自己背叛旺季,晏树早已毫不犹豫的下手了。然而,晏树也知道不是那样的。
  按照自己定下的规则而活。那才是晏树之所以是晏树的证据。不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随心所欲的活才是晏树热爱的人生。那既是晏树的生存之道,也是他的魅力所在。就像一只优美而危险的野兽。不管多么靠近他都无法完全理解他,而且太靠近他还可能会被他撕裂。然而那一身优美的皮毛却总是诱人伸手触摸。许多女人受他吸引而最终毁灭的理由也正是如此。
  然而现在却是晏树有生以来,首次破坏了自己的规则。这代表晏树已经不再是晏树了。明明他最忌讳的就是如此。晏树低声在悠舜耳边轻轻的说:
  「我知道皇毅的愿望,也知道你的。皇毅和你都不会背叛旺季大人。可是,为什么呢?虽然如此——我的愿望竟是最微不足道,最正常的。」
  心痛的声音。悠舜深呼吸,仰头朝上,然后承认。
  「是啊。就是那样。我和皇毅都是很过分的人。可是呢晏树……最终结局还没确定。说不定也有可能是能满足你期待的有趣结果啊?」
  「哼,是吗?那如果不是呢?」
  这句话才真的完全不像是晏树会说的话。只要他打从心底享受了过程,结果明明完全不重要。只要欢欢喜喜的迎向下一场游戏就好。晏树最喜欢的,不就是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发展吗?那才是晏树和那些小坏蛋不同的地方啊。悠舜皱起眉头。「如果不是呢?」这句话真出乎意料。
  「……总之,我只能说放弃吧……痛痛痛痛!请不要扯别人头发好吗!」
  「你这个人喔!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非当刽子手不可啊!」
  「不想当就不要当啊!又没人拜托你!怎能因为这样就把气出在师弟身上——」
  「够了,罗唆!这么不可爱的师弟,没什么好疼爱的吧。给我闭嘴!」
  说着,晏树像说相声似的冲着悠舜额头就是一记手刀。简直就是小孩要脾气嘛。喉咙还被紧紧勒住,悠舜忍不住迸出眼泪。突然,喉头的压迫感消失了。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你一定要这样走下去?」
  悠舜向来讨厌晏树。晏树应该也一样。自从接过那不幸的桃子后,老实说不知道被他修理的有多惨,好几次都想这讨厌的家伙怎么不去死。可是却总是无法真的恨他,或许是因为内心明白,自己对晏树的讨厌和喜欢一样多吧。还有,真的只是偶尔中的偶尔,能像现在这样不经意看见他流露真心的时刻。每当这种时候,总会有瞬间让自己扭曲本性,变得诚实。那种特质不仅悠舜没有,任何一个成人也都没有。然而晏树却不可思议的只拥有那个。那种奇妙的纯粹。虽然蒙着一层阴沉的夜色。
  正因如此,悠舜知道现在只要一说谎就会被杀了。所以悠舜老实的抬起头,很稀奇的说了真话。
  「……我很明白你不愿让我活下去的心情。连我自己都这么想过好几次。」
  所以才会一直逃走,逃到茶州,放了好长一段假期。人生的假期。
  就算是虚伪的自己,虚伪的微笑,只要有人因此上当而开心了,那也不错。只不过是不想伤害重要的人,这有什么错?不,那才应该是正确答案吧。
  可是,不行了……不行了。离开这间草庵时,就已经做了错误的决定。
  「……其实呢,晏树。直到刚才我还是这么想的喔。要是能在这里被你杀死也不错。这样的话,我的另一个愿望,虽然是个平凡的愿望,就能够真的实现了。」
  能够去珍惜重要的人的自己。能够喜欢自己的自己。就算踏出的脚步已经无法收回,若是停在这里也不错,那对悠舜来说,便是至今仍具有相当魅力的「正确答案」。
  「可是啊,还是不行,我不喜欢那样,晏树。当然这副身体放着不管也活不了多久,可是我还是想——走到最后的最后。靠我自己,这条命。」
  想说的究竟是「走到最后」,还是「活到最后」,连悠舜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两者皆是吧。
  咳了一声之后,突然发作似的持续咳了起来。肺部深处刺痛着,一边哮喘一边望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沾满了颜色难看的血。
  低头看了一会儿染成红色的掌心,悠舜笑了。笑得灿烂,笑得凄艳。
  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打从心底活着的感觉。
  「我想活出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了——是不是,晏树?」
  晏树上下抚摸着悠舜苍白的喉咙,低声的说:「我知道啊。」
  「我不会反悔,也不会停手。绝对不会。要杀的话就由你,只有趁现在在这里动手了。所以我和你才会来到这里……皇毅他是办不到这个的。就算这才是正确答案。」
  悠舜厌烦似的拨开后颈上的发丝。自己都讨厌起自己说的台词。怎么看这都是坏人的台词嘛。可是没办法……为了由悠舜自己来保护旺季,就必须这么做。
  「我没关系的。这死法挺不错的嘛……我们之中只有你将旺季大人看得最重,所以下得了这种手……哈哈,就算你不承认也没用。」
  晏树深色的双眸浮起不耐的神色,双手再次搭上悠舜纤细的颈项。
  「你说什么,不想死吗?」
  「……不是应该相反才对吗?」
  「悠舜,我没想到竟然会有比我更聪明,性格更恶劣又更冷酷的坏蛋存在。能令我勃然大怒的人向来只有你喔。最喜欢你这么不可爱的地方了……但也最讨厌。」
  悠舜最后一次望向圆窗。从拉起的窗子里,看得见被雪覆盖的那棵李树。雪又开始猛烈的下了起来,想必这场雪会持续下到天亮吧。
  (……这样就好。)
  悠舜轻笑了……这样,就好。
  最后脑中浮现的是谁的脸,已经不清楚了。如果可以是凛就好了。
  ……小得像玩具似的草庵中,传出有什么被毫不犹豫折断了的声音。

  ●  ●  ●

  深夜里,走上东坡关塞的守卫城楼外,刘辉觉得眼角好像瞥见了什么,便抬头仰望夜空。瞬间,从北方天空一颗星正划着美丽的弧线坠落。
  (……是流星……)
  那颗流星闪着特别美丽的蓝光,从刘辉面前坠落。突然从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先是北方的老人星,接着落下手杖星了啊……」
  回头一看,邵可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城楼。
  「……手杖……星?」
  刘辉心脏猛力跳了一拍,发出难听的声音。说到手杖,刘辉只会联想到一个人。
  ——手杖之星,坠落了。
  不可能的。令人厌恶的预感挤压着喉头。全身冒出冷汗——不会的。
  邵可察觉到刘辉的表情,轻轻微笑着说:
  「……这颗星,落下得有点迟呢。」
  「……咦?」
  「本以为该在一个月前就坠落的。」
  在悠舜舍弃刘辉,从贵阳消失的那天。当时若这颗星坠落了,就一点也不奇怪。
  邵可的意思是无关生死,而是宰相从朝廷消失的意思。可是……
  ——他在说谎。刘辉直觉着,刚才邵可一定是说了谎。刘辉用力皱着眉头。
  「……邵可,真的吗?」
  邵可内心一惊。刘辉从以前就很能看穿他人的真伪。明明毫无根据,但他就是能正确分辨。或许是因为他对人的感情很敏锐吧。这种时候就瞒不过他了。
  邵可叹了一口气,双手环抱在胸前。后悔自己不该说这些多余的话。
  「……我知道这在占星上的意义,但不会告诉你。」
  「邵可。」
  「我不会说的。光是出现红色妖星,现在的星象就已经够不寻常了。我这门外汉的占星又怎能说出来左右国王呢。除非你能确定自己不会受到影响,那就另当别论。」
  刘辉说不出话来,低垂下头。邵可又轻轻的微笑了起来。
  「……就算遭到背叛,你还是能爱对方啊,刘辉陛下。」
  「……孤并不认为遭到了背叛。悠舜为孤鞠躬尽瘁,是孤自己……不够成熟。」
  「是啊……你这样想就好了。」
  父亲的背叛与黎深的漠不关心导致了红门姬家的灭门。今天的红家,有着对悠舜见死不救的过去。对于深知此事的邵可而言,刘辉真挚的这番话,无疑是仅存的安慰。
  抬头望向夜空,灰色的薄云在漆黑的天空中快速移动,看似起风了。
  「……说真的,刘辉陛下,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哭呢。」
  眼角瞥见刘辉的身体震动了一下。
  ——有关秀丽以及缥家的事,邵可和楸瑛竭尽所知的告诉了刘辉。
  刘辉什么都没说,连一句话都没有。只是默默的走出室外。
  他们说,现在秀丽正沉睡于鹿鸣山的江青寺。
  「……邵可,你也还没……见到她吧?」
  「……是的。」
  邵可比自己早进入红州,也有充分的时间往返一趟鹿鸣山,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不管玖琅送来几封快信他都不为所动。
  「要是让秀丽知道比起国王更以女儿为优先的话,她一定会把我臭骂一顿。」
  邵可选择了搜索下落不明的刘辉,直到他进入红州。这虽然是事实,然而说不定……邵可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是不想一个人去见她。
  「……刘辉陛下,让我告诉你,我出生时的算命结果吧。」
  「算命?」
  「我此生的命运就是『与三个心爱女人的别离』。」
  刘辉惊讶吸气的声音,落在静谧的夜幕之间。
  这个算命的结果,邵可至今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黎深和玖琅都没听说过。
  不记得是谁告诉自己的,过去也未曾相信过。因为当时的邵可,根本不认为自己能好好爱上哪个女人。
  然而现在他已经隐约发现三人中的其中两人是谁了。邵可命中注定的女人。
  那是上一代黑狼与「蔷薇公主」。她们两人都像彗星一样,从邵可手中陨落,离开人世。
  ……而或许,最后一人会是……
  「邵可。」
  「砰」,什么东西撞上来的声音。一拍之后,才发现是刘辉撞上来紧抱住自己。
  「别再说下去了。」
  邵可想起从前,妻子过世时,也曾发生过一样的事。还是个孩子的刘辉抱住邵可要他别哭,自己却哭了起来。现在的刘辉却没有哭泣。可是,邵可心想,竟长得这么大了。不管是刘辉,还是秀丽。
  怎么都长得这么大了。
  此时突然,越过刘辉的肩膀,邵可看见了一道闪闪发亮的白光。
  刹那间,那道淡淡的光线改变形状,在邵可眼前幻化为秀丽的身影。
  「————!」
  秀丽微微一笑,似乎因为确认了邵可和刘辉平安无事,而打从内心感到喜悦。
  接着,她伸手触摸刘辉的背部。刚好是心脏的位置。某种银光一闪,然后又消失了。然而刘辉完全没有发现,邵可则是呆若木鸡,发不出声音。
  秀丽看着邵可,露出一点点抱歉的表情,嘴唇动了起来。
  『爹,抱歉。』
  接着她便转身,像被谁牵着手似的伸出手,身影也开始变淡。
  邵可瞠目结舌,伸出手想抓住她,却被刘辉的肩膀挡住了。
  在邵可的指尖碰到秀丽之前,幻影就消失在星空中了。
  「邵、邵可?怎么了?」
  刘辉讶异的回头看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只看得见夜空。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是鹿鸣山的方向……」
  秀丽伸出手消失的方向,正直指着鹿鸣山的江青寺。
  邵可并不知道刚才的是不是眼睛的错觉,只不断按压着眼头。
  ……或许她是察觉到邵可内心的绝望,才会像这样飞过来的吧。
  『爹,抱歉。』
  爹,抱歉。可是——
  我还想多努力一下。
  「……女儿在等着。」
  不断不断地奔跑。秀丽年幼时因为生病,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四处奔跑,所以总是垂头丧气。或许是为了弥补这份遗憾,她的人生总是不断地在奔跑。
  ——好羡慕喔。爹,等我病好了,也要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不能再跑为止。
  跑到不能再跑为止。
  邵可靠在刘辉肩上,低着头流下眼泪。
  「……非去不可了。」
  「咦?去鹿鸣山吗?对、对喔,我们走吧。等闾官员来了,就把东坡交给他吧。」
  「呜呜……好。」
  非去不可。
  去秀丽在前方等着的那个未来。

  ●  ●  ●

  闾官员在几天后踩着不稳的脚步抵达了。
  年近七十,枯木般的外表,手中还拄着拐杖,闾官员看起来简直像个仙人,不过是会站在锅子前念咒语的那种。就算是仙人……邵可低喃着说,他也一定是个邪仙吧。
  一双精明干练的眼睛盯着「新徒弟」绛攸瞧了半天后,他说了第一句话——
  「跳一下。」
  「……啥?」
  「不用问这么多,跳就对了!」
  这是什么猜谜解谜吗?看绛攸僵在原地不动,闾官员便举起拐杖朝他屁股用力一敲。绛攸发出哀号跳了起来,怀中小钱包里的零钱便跟着叮咚作响。闾官员双眼发光,伸手往绛攸怀中一掏,取走了钱包。确认内容物之后,很快的将钱包放进自己怀里。
  「啧,不是红家的养子吗?怎么只有这点钱啊,连买柴烧都不够。真没意思!」
  「等一下,那是我的钱包——」
  「什么?要老夫舟车劳顿前来,却连个车马费都不给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礼数!喂,那边的年轻人也一样,别愣在那!快跳,跳啊!」
  拐杖毫不留情的又朝静兰和楸瑛的屁股敲下去,两人一样在跳起来之后钱包惨遭没收。静兰和楸瑛都傻眼了,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恐吓勒索(而且对方还是个老人)。
  「这也是一种人生经验。唷,这不是红家宗主邵可大人吗?喂,快交出你养子的养育费来——」
  邵可俐落的躲开了每一次闾官员挥舞过来的拐杖,睁大了眯眯眼怒吼:
  「我才不要!以蝗害救灾对策为借口,你就已经上门来不知道榨取红家多少现金了耶!那些报告我可都有好好读过喔。你这臭老头,装作一副活不了多久的样子,其实却是用尽手段纠缠,连天花板都被你打开,把里面藏的钱财也搜刮一空!结果害得现在天花板漏水漏个没完。我们红家那身经百战的税务坏蛋——不,是税务官……总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哭得那么不甘心!本以为这下你应该会安分个一阵子了,没想到你还来啊!」
  「嘿嘿嘿,红家是越来越嫩了啊。看到玖琅,老夫还萌生了一点罪恶感,稍微手下留情了呢。很久没干这么大票了啊,嘿嘿嘿嘿。」
  「你这老……您老就快点去隐居吧!」
  「怎么,本来想在你们前往鹿鸣山前给点小道消息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说了喔。」
  「哼,那种东西我们才不需要!凭红家的情报网——」
  「咦?请您告诉我!」
  刘辉全身上下摸了半天,不过身为国王的他,身上当然是不可能带着什么钱包。
  「…………孤、孤身上没钱……还是……孤剃头发去卖,或是卖身换钱来支付吧……」
  「刘辉陛下!」
  闾官员上下打量了刘辉一会儿,拄着拐杖,「呵」的一声不怀好意的笑了。
  「真没想到,戬华那小鬼怎会生出你这小鸡样的儿子啊。你这么年轻,搞得身无分文还光头真的好吗?嗯?老夫都想哭了。想抢都不知道要抢你什么。更何况不从没钱的人手上抢钱可是老夫的美学。算了,就用你臣下的钱包凑合凑合好了。」
  臭老头什么美学啊!三个被扒光的臣子心中如此悲愤呐喊。这么一来,主从一行人正好相亲相爱的一起变成穷光蛋啦。回过神来的静兰闪动眼光想夺回财物,却完全找不到能对闾官员下手的破绽。
  「那么,闾官员您口中的小道消息又是什么?」
  「听说蓝州州牧姜文仲遭官员软禁了。」
  闾官员掏掏耳朵,一边把手指上的耳屎吹走一边若无其事的说。邵可闻言不由得惊愕。
  「你说什么?红家还没接到这个消息啊。」
  「算算也差不多该传到红家和红州府了。对外是宣称他病倒了,暂时由副官代替值勤,但事实上却是被夺走职务。蓝州的郡太守也有半数以上是旺季那个小少爷的人马嘛。不过,这件事并非出自旺季的指示,而是郡太守和州官独断的作为。之前发生的蓝州水灾受害状况甚钜,姜文仲虽然已尽量将灾情减至最低,却还是给了旺季派人马声讨的机会。蓝家的人又不出来帮他说话。」
  听见最后这句话,楸瑛默默握紧了拳头。
  「不过,现在还不能杀了姜文仲。这么做会引来监察御史的调查。所以便谎称他生病,再将他关进牢中,实质上则由旺季派人控制州府。国王消失后的中央朝廷已是无主状态,所以他们算准春天来临前不会产生人事异动,打算将姜文仲软禁到那个时候。如此一来,到时候蓝州也能成为旺季派的地盘。」
  「红州这边已经表态站在国王这边,所以他们才必须尽快行动,拿下蓝州啊……」
  「就是这么回事。旺季一门尽是备受栽培的年轻官员,和某些纷纷被解职的中央笨蛋官员可是大不相同。至于这个小道消息是否正确,就去鹿鸣山直接问州牧吧。」
  邵可回头望向刘辉。
  「——刘辉陛下,请马上准备前往江青寺。」
  刘辉点头,闾官员从他身后通过,手中拐杖「咚」地敲上绛攸的脚。
  「李绛攸,你留在东坡郡,别像金鱼大便一样黏在人家屁股后面跟去了。」
  「什么?」
  「你跟老夫一起做一趟修行之旅!老夫要彻底榨干你的天真,还有钱。取而代之的是,老夫会把长年经验累积而来的超实践官员学全部教给你。等你学会个中诀窍和钻漏洞的办法,以后不管是遇到不景气还是裁员或是坏蛋作乱,甚至是上司想炒你鱿鱼都没办法。你就等着成为全国最顶尖懂得打如意算盘的官员吧!」
  最懂得打如意算盘的官员?这是怎样的修行之旅啊?
  「喂、喂」等一下啊!你们真打算抛弃我吗——怎么连邵可大人也这样!救救我——啊、好痛!」
  「听好了,第一课,不可向他人求助!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别人看,这还有救吗?就是这样你才会跟黎深那个大白痴一起被开除的啦。被利用的人生到此结束!」
  眼睁睁看着绛攸牺牲而走出房间的四人,对着还听得见哀号的房门流下眼泪。
  「……臭老头传授的根本不是官员之路,而是如何当个黑道的方法吧……万一等我们回来,绛攸已经不再是个官员,而是成为第一流的地下黑心商人的话该怎么办……」
  「绛、绛攸……抱歉……!我们一定不会白白浪费你高贵的牺牲!」
  邵可心想,自己这个侄子可能天生具有容易招来不幸的灵媒体质也说不定。
  「也罢,闾老头他确实是个名官员。只是因为个性是那个样子,所以他的种种功绩也都隐藏在黑暗之中了……而且看起来,他似乎挺中意刘辉的嘛。」
  「欸?」
  「因为,闾官员对第一次见面的对象没有出手恐吓捞钱,这可是相当稀奇的事。」
  这是哪门子的判断标准。
  楸瑛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击掌大喊:
  「……啊!我想起来了。难道这位闾官员——是大富豪黄门闾氏的人?」
  闻言,静兰的脸一阵抽动。邵可深深叹息。
  「……你说的没错。除了红蓝两家之外,一提到全国最有钱的家族,就非闾氏莫属了。闾氏又被称为黄家掌柜。其中尤以闾老头不但当过全商连前总帅、还曾是御史台官员,官民双方都有许多他布下的线民,消息之精通堪称全国第一……正如他所说的,因为手中握有许多令人想开除他也开除不了的情报,任何轻举妄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话可先说在前面,刘辉陛下,闾老头的不动产价值大概是你的三倍吧。说到国家跟他借的钱,那更是天文数字……」
  「咦咦咦咦咦咦?……那个衣角补钉的老头吗?」
  「他的消息准确度是可以信赖的。至于是不是有透过黄家或旺季大人将消息流出去的可能,从我和苟彧大人答应让他进入东坡关塞这一点,你应该就知道答案了吧。」
  「孤明白了,邵可。孤相信他。」
  「哇啊啊啊啊啊啊!」从房中传出的绛攸哀号,他们决定狠下心装作没听见。
  「请皇将军留下,镇守东坡军要塞。姜州牧遭到软禁若真是事实,最好尽快前往江青寺问个仔细比较好……再说,我也差不多该跟女儿见面了。」
  邵可一边叹气一边笑着说。
  听见这句话,刘辉和静兰的表情都有些微的改变。接着便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好。」
  好不容易,刘辉才终于沙哑着声音吐出简短的回应。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江青寺。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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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白棺之女

  「——就是这里。」
  鹿鸣山江青寺深处,一副白棺静静地横放着。
  棺盖没有盖上。刘辉和静兰只往前走了几步,便像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似的停下了脚步,只是站在原地。
  只有身为父亲的邵可,静静的朝棺木走去。
  秀丽双手交握在胸前,脸上挂着筋疲力尽的表情沉睡着。伸手触碰,虽然发现她的体温非常低,不过脸颊还是呈现些许红晕,看来就像随时会醒来似的。她的睡脸和平常做完煮饭洗衣等家事后,累得睡着了的模样差不多。仿佛只是一时的休息。
  休息是为了醒来,把尚未完成的工作做完。
  邵可伸出双臂抱起秀丽。她像个人偶毫无抵抗,小小的头垂靠在邵可肩上。邵可抚摸女儿的脸颊,又为她梳理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她身上穿的是质料高级的缥家公主服饰。邵可第一次见到「蔷薇公主」时,她的身上也是穿着这样的装扮。还有,流星坠落的那天夜晚所看见的秀丽幻影,也和眼前的一模一样。
  (那天果然是因为她担心我和刘辉,所以飞到我们身边的啊……)
  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和黎深一起回到红州的那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像是一百年前发生的事。当时邵可预见秀丽将受到政治斗争拉扯利用,而曾留下这样的话给她。
  『……秀丽,爹到红州之后,就不能再帮你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最后你都必须自己做出决定。不过只有这件事你要记住,那就是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爹都会支持你。』
  这句话到了今天,竟然在别的意义上变得如此沉重,打回邵可心上。
  女儿照自己说的话去做了。就算父亲不在身边,就算孤单,就算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
  她依然勇敢的去面对瑠花和自己的命运,并且自己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无论是从缥家回来,还是为蝗灾忙于奔走,以及借给瑠花身体……她也很明白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做出了决定。所以,现在她在这里。像这样,筋疲力尽的睡着。
  邵可不断为秀丽梳理着一头黑发。
  ——无论遭到谁否定,唯有我一定会肯定你的全部。
  就算这违背了邵可的心愿,也和邵可想要的完全不同,他还是会遵守约定。即使必须对自己说谎。
  第三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儿。不管她选择了哪一条路,只有邵可会无条件支持她。
  「……你很努力了,秀丽。真的很努力……好了,再多睡一下吧……」
  到你醒来那天为止。
  秀丽没有回应,而且像是安心似的微笑了。

  「长老,请告诉我们秀丽现在的状况如何。虽然接到楸瑛大人和燕青大人的来信,大略说明了情形,但还是想知道更详细确实的状况。包括瑠花说过的,她下次醒来就是最后了的这一件事。」
  将秀丽再次放回棺木中,邵可来到长老面前。
  「是的。我这边也有几件新的情报要告诉您。」
  长老按照人数取来几块薄薄的座垫,不过坐下来的人只有邵可和长老而已。邵可劝了几次,刘辉才慢慢坐下,不再窥看棺木。
  「其实稍早,新的大巫女珠翠大人已经出发前来江青寺,算算时间应该快驾到了。在她抵达之前,就由老夫我先就所知的,尽可能为各位说明——对了,在那之前,刘辉陛下、邵可大人,这是珠翠大人交待我交给二位的。说是手信。」
  从长老小小的手中递给刘辉的是一块白布。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的像是手帕,上面还有着谜样的刺绣。羽章长老得意洋洋的点着头说:
  「这一定是大巫女大人特制的除魔护身符!具有保佑神力,让我们很想拿来销售呢。」
  刘辉和邵可及楸瑛纷纷低头望着那谜样的刺绣图样。楸瑛只隐约感到这不应该是什么护身符,但邵可和刘辉的反应却跟楸瑛截然不同。「不……」刘辉低喃,这并不是什么护身符。
  「这刺绣,刺的是『我很好,请不甩担心。』吧……」
  「没错……这不是护身符而是珠翠寄来的信……错字一堆这点,还是完全没变哪。」
  楸瑛大受打击。自己看不懂的刺绣,国王和邵可竟然一眼就明白了。
  「咦?这是汉字?不会吧?还是其实已经转换成只有你们才懂的暗号了?」
  「这是普通的常用字啊?虽然歪歪扭扭的……但的确是珠翠刺的绣。看来她真的没事……」
  「等等陛下!为什么你会比我还了解珠翠小姐的事啊!」
  「哼,楸瑛大人,这种程度的书信你都看不懂,看来还有待努力喔,各方面都是。」
  邵可故意调侃楸瑛。楸瑛咬紧牙根,瞪了邵可一眼。毕竟珠翠长年的暗恋对象,不知为何,就是这眼前的邵可。只是他本人完全没有察觉就是了。
  「……你真是完全不受欢迎啊,楸瑛……」
  静兰在旁低声说了一句,楸瑛转头大吼:「你少来凑热闹!」
  长老在一旁扯着胡须一边感叹着「年轻真好啊」,一边回到原本的话题上。
  「首先,让我来说明关于那副白棺的事吧。」
  长老说着,回头望向秀丽所躺的那副白棺。
  「那是瑠花大人做的,就算在缥家都还未曾公开过……是啊,我知道时也很惊讶。据说是能让里面的人进入类似熊冬眠时的状态。」
  「熊?这么说来,我女儿的体温确实降低了不少……」
  「是的。熊的冬眠有很多难以解释的谜团,完全不需要摄食和排泄而持续睡上整个冬天,体温也维持在三十度上下。可是体温虽比平时低好几度,新陈代谢减少到平常的八成以下,却仍能维持生命机能。在这段期间,熊除了一天数次的翻身和顺毛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但是在春天觉醒之后,就又能恢复冬眠前的活力,四处走动……」
  楸瑛和静兰不由得面面相 。楸瑛更是惊讶的说:
  「那真是厉害。我们武官要是受伤卧床,躺久了肌肉就会变得衰弱,甚至还有人就此骨折,反而无法恢复到平时的身体状态。」
  「你说的没错,人类若长期卧床只会让身体机能越来越衰退,体温长期偏低的人还有可能使智力受损。可是熊的冬眠却不是如此。我想应该是瑠花大人解开了熊的冬眠之谜,再将相同的方法以法术加诸于棺木之上。真是……瑠花大人总是如此令人惊奇……不过这件事也只有瑠花大人的头脑和法术才能办得到。没想到这样的瑠花大人却逝……」
  邵可心头一惊。
  「……那么,现在法术怎么样了呢?」
  「是的,已经开始解除了。即使法术和药物的调配相同,若是作法和技术不同,做出的结果就不向。珠翠大人虽然神力高超,但却远不及年轻时的瑠花大人。换句话说,她无法重新于白棺上施以相同的法术。也无法制作新的棺木……这是最后一副了。」
  最后的棺木。瑠花为了延长寿命,需要使用许多其他巫女的身体与生命,为了这个目的而制作的不寻常白棺。讽刺的是,现在这白棺也延长着秀丽的寿命。
  「这副棺木,是瑠花大人在生前重新打造的最后一个。为了秀丽大人,用尽最后力气施以法术。只要条件齐全,光凭瑠花大人留下的剩余神力,还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话虽如此,顶多也就是十年吧……再说,这里比不上清净的神域,为此,珠翠大人在周遭布下了最高级的守护结界。要是能将白棺放在缥家或贵阳就更好了。」
  就算一直沉睡,顶多也只能维持十年。邵可把这个数字牢牢记在心中。
  「换句话说,您也不建议将棺木搬回红家保管了,是吗?」
  「是的。其实玖琅大人写了好几次的信来要求,但我都劝他别这么做比较好。当然我也必须承认,在保护工作上,江青寺的确做不到红家那么周全。还有第二点……」
  当长老正打算继续往下说时,门静静的打开了。
  「……羽章,不要紧了。接下来的事,由我来向陛下说明。」
  铃铃,伴随着铃铛清脆美妙的音色,众人都感到飘进了一股清新舒畅的空气。
  刘辉回头,凝视着一身巫女打扮的珠翠,咧开嘴微笑了。
  「当时擅自离开,真的非常抱歉,陛下……」

  「珠翠!」
  刘辉从座垫上站起身,喊了珠翠的名字之后,却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
  向前走了几步,缩短和珠翠之间的距离。比起女官时代,现在的珠翠看起来更柔和,也更美丽了。不知道是因为那一头自然披在肩上而没有扎起的长发给人的印象,还是因为解开发髻之后心也变得自由了,总觉得珠翠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刘辉绽放了笑容。
  「……孤好担心你。」
  「是……对不起。」
  「说什么要嫁人了,所以要离开后宫,然后就那么消失了……」
  对这句话最先有所反应的人是楸瑛。
  「咦?您刚说了什么,陛下?那是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珠翠小姐!你要嫁给谁?」
  珠翠回溯记忆,自己真的有说过那种话吗?当时确实是认为,只要一回到缥家,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见面,所以才会对刘辉说那些就当自己嫁人的话。
  「珠翠小姐!我是知道你从以前就有动不动就辞掉女官的毛病,但你应该不是以结婚为目标才这么做的吧?千万别说些『总之我就是无福之人,天生就是该命苦』之类的话,然后随便找个奇怪的男人妥协,嫁给那种又穷又靠不住,貌似邵可大人的男人啊!」
  「你、你说什么!邵可大人才不是什么奇怪的男人呢!」
  不过珠翠却没否认「又穷又靠不住」这一点,让邵可内心默默的受伤了。
  「对、对啊,楸瑛!不是那样的啦!而且珠翠要走的时候,孤告诉珠翠,如果她随便嫁了人,楸瑛会伤心的。你看,孤可是有很努力想帮你挽留她的唷!」
  刘辉赶紧抓住楸瑛的袖子低声咬耳朵。正当楸瑛心想刘辉有时也派得上用场嘛,的时候……
  「……可是,珠翠却像反弹的钟摆一样,立刻回我一句『谁管那种小事啊』……」
  最后这句多余的话,让楸瑛觉得自己才是被反弹回来的钟摆打得头昏脑胀。
  邵可双手环抱胸前,看着珠翠。
  「的确,那种小事就别管了,珠翠。我有件事要问你。其实在前几天的晚上,我曾瞬间看见秀丽的身影。这件事,和她现在的沉睡之间有何关联?假设那其实是她的魂魄,像这样飞离身体来到我身边,是不是一件坏事?」
  从珠翠露出的眼神,任谁都看得出邵可这话带给她的震撼。面对邵可锐利的目光,珠翠实在无可奈何。这种地方,正是真正的亲子表现。为人父母的,总是能掌握最关键的问题。
  「…………那个,不要紧的。」
  「理由是?」
  「……因为已经拜托了某个人,以守护秀丽小姐的魂魄为最优先。」
  某人。听见这个字,不只邵可,所有人都有所反应。邵可小心翼翼的追问:
  「可以请你更仔细说明吗?你们对秀丽做了什么?」
  珠翠无可奈何,只好将原本想尽可能隐瞒的事告诉邵可。
  「缥家的姑娘要进入棺木沉睡的前提,就是没有醒来的必要,但秀丽小姐却不是如此。她是为了能再度觉醒而陷入沉睡的。」
  为了觉醒的沉睡。这句话重重地落在邵可与刘辉的心上。
  「为了防止觉醒之前,秀丽小姐的魂魄离开她的身体,必须有所对策。就算不这么做,瑠花大人辞世后,施加于棺木上的法术也会渐渐解除。一方面是为了补足这个部分,才会拜托了某人。简单来说,就是请对方抓住系在秀丽小姐魂魄上的绳子,以免她擅自飞走。除此之外,也还拜托了一些其他的事……」
  「……这个意思指的是,秀丽身体里有谁在吗?」
  珠翠没有否认,只是垂下目光望着棺中秀丽沉睡的脸。
  「……是的。不过,那并不是如瑠花大人那样占据了姑娘们身体的作法。除非发生意料之外的不测,否则另一位女子是不会起来的。她并不具有这样的力量。等到秀丽小姐醒来时,她也会真正消失。这次,就是永远的消失了。」
  此时邵可露出奇妙的表情……他原本还以为,秀丽体内的女子铁定是妻子。但照珠翠的说法看来,却又不是。不具有那样的力量,秀丽醒来就会永远消失,和妻子的状况不同。
  「珠翠,你说的那位『女子』,到底是谁?……不会是瑠花吧?」
  「不,不是的。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这是和她约定好的。只是,把自己最后的时光用在秀丽小姐身上,这是她自己提议的。除了守护秀丽小姐的魂魄之外,也拜托了她其他的事。例如帮睡眠较浅时的秀丽小姐完成一些她想做的事。」
  「帮秀丽做事?」
  「秀丽小姐虽然进入睡眠状态,但还是可以『梦见』一些外部发生的事。当然,不是全部都能看见。不过我想,邵可大人您见到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的。」
  「什么?意思是说秀丽她一边睡着,一边能够得知这些外面发生的事吗?」
  「某种程度是可以的。从邵可大人您说的看来,大概是在她睡眠较浅时,无意识地运用了『眼睛』去『看』。不知道是她本来体质如此,还是瑠花大人在她身上施加了什么法术,只能说有这样的可能。而且以秀丽小姐的个性,外面发生什么事,她一定想知道得不得了吧……」
  珠翠微笑着,伸手入棺,像个姐姐疼爱妹妹似的抚摸秀丽的脸颊。
  「只不过,秀丽小姐并不懂法术,因此虽说是『梦见』,也和一般人作梦时一样,醒来后能记得的不多。但是就像邵可大人您说的,一般人使用了『离魂术』,魂魄离开会对身体造成危险。为了防止这个,那位公主当时应该牵着秀丽小姐的手才是。」
  邵可想起那天晚上看见的秀丽。
  回头时,看起来的确像是有人牵着秀丽的手。
  「……关于『她』,我不能再说更多了,就算是邵可大人您也不能告知。」
  珠翠那如水晶般透明而坚硬的话语,令邵可苦笑了起来。真是意志坚强的声音。
  「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
  「是,您想问的是关于秀丽小姐的『觉醒条件』吧?」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紧绷了起来。
  「我想您也已经听说了,秀丽小姐下次『醒来』时,就会进入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听见这句话时,在一旁沉默的刘辉额前的头发因震撼而晃动了。
  「瑠花大人为秀丽小姐留下了特别的『钥匙』。为了让秀丽小姐醒来所必须的钥匙。因为万一要是谁都能叫醒秀丽小姐,那可就不得了了……钥匙有两把。一把秀丽小姐自己持有。换句话说,秀丽小姐可以在自己的意志之下,当她认为自己该醒来的时候到了,就可以自己转动钥匙,就此觉醒。」
  沉默降临。而且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无论是谁都有那个时刻将会到来的预感。就算多么不希望她醒来,或是百般祈求也没有用。
  ……她一定会为了度过那人生中的最后一天而选择觉醒。
  「……另外一把呢?」
  忽然听见刘辉的声音,珠翠一面凝视着国王,一面慢慢的告诉他:
  「另外一把……已经交给在场的其中一人了。」
  这句话令众人惊讶不已。珠翠一一和每个人四目相对,确认了什么似的微笑说道:
  「时候到了,那个人就会发现。无论是自己持有钥匙这件事,或是钥匙的使用方法。但要不要使用那把钥匙,就得看那个人的意愿了。能唤醒秀丽小姐的,这世上就只有那个人而已……请不要忘记。将钥匙交给那个人的不是别人,正是秀丽小姐本人。到时候——」
  只有这时,珠翠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秀丽。
  「将不再为别人,而是为自己而活。活在那仅存的时间之中。」
  ——为了自己。
  珠翠似乎很疲惫,按着额头大口吸气。现在的她终于明白瑠花除了离魂之外,为何不出去「外面」的原因了。已经习惯缥家清净空气的身体,光是站在「外面」就觉得双手双脚有如绑上大石块一样笨重。在「外面」待久了,更感觉得出精力正不断流出身体。
  「……抱歉……我的身体状况不好……羽章,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请等一下,你刚才说『也拜托了她一些其他的事』吧?关于这部分能不能也做个说明?」
  珠翠对耳尖的静兰苦笑。
  「我不能说。尤其是被严重警告了,绝对不能告知静兰大人。」
  被点名的静兰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虽然很想追问「为什么?谁那么说的?」,但他也明白以珠翠的顽固,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告诉自己。
  珠翠最后望向刘辉。
  中立的缥家。正因为知道缥家不能只选择站在国王这边,所以刘辉除了担心珠翠之外,其他什么话都没说。总是如此温柔的国王。珠翠真的很喜欢待在他身边时的气氛。
  『有些事,正因为是中立的立场才能办到。我们一定也会有需要你协助的时候,所以,没关系,珠翠只要选择对自己来说最妥善的路就好了。』
  珠翠走到刘辉身边,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紧紧拥抱了他,然后,在他耳边轻声的说了一、两句话。接着她便深深一鞠躬,转身离开。

  珠翠离开之后,长老接着珠翠还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陛下,大巫女还有一件事要转达给您。」
  刘辉苦笑。
  「是要孤亡命缥家的事吗?」
  「您已经知道了?」
  「是啊……孤听楸瑛说了。只要逃到缥家,就能保障孤的生命安全。但是相对的……」
  「……就会失去王位。陛下将无法再次即位,就算您日后有了子嗣,他也无法享有继承权。」
  刘辉与静兰默然不语。一旦选择亡命,等于系出戬华王家谱上的所有人都会失去王位继承权。
  「以继承顺序来看,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下一顺位便是旺季大人所属的旺家——他们可以选择恢复为原本的苍姓,或是继承紫姓,接着王系也将转移至该家族之上。以血缘浓度来看,拥有第一顺位的继承者是旺季大人,其次便是他的外孙小璃樱大人。按顺序下一位具有王位继承权的人,则是红家的百合夫人。」
  「百合夫人?您指的是黎深大人的夫人?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场除了邵可之外,所有人都对这最后被提出的名字感到意外。邵可瞪了长老一眼。原以为这件事在大姑婆玉环的隐瞒下无人知晓,不料还是在缥家的掌握之中。虽不甘愿,邵可也只好承认。
  「……百合是戬华王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上上代国王最后的子嗣。也就是说,其实她是刘辉你的姑姑。」
  「咦咦咦咦?……这、这么说来,我们的发质的确是很相像……为什么一直隐瞒这件事呢?」
  不只刘辉,静兰也相当惊讶。因为对静兰来说,百合也是姑姑。那么漂亮又温柔的女子竟然是自己哥俩的姑姑!对于母运不佳,也没什么女人运的两兄弟而言,这真是惊人的事实。
  「……不,请等等。这么算起来,百合的丈夫黎深大人就等于是孤的姑丈了吗……」
  「……是的……的确是如此……看吧,有些事是不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邵可表情僵硬的企图打哈哈带过。
  「不过,黎深大人的养子李绛攸大人因为身上未流着苍玄王的血,所以并没有继承权。到这边,接下来的继承者顺位则落在缥家现任宗主璃樱大人身上。尽管他已经年过八十了。」
  「……不过那张脸倒是还很年轻……对了,这么说起来,身为儿子的小璃樱顺位还排在父亲璃樱之前呢……」
  「再怎么说,缥家只是紧急时的代替王家嘛。顺位排列至此,若还是无人能继承王位,才会以例外方式思考亡命国王再即位的可能……不过,应该不至于演变成这种情形。」
  除非小璃樱和百合都在未留下子嗣的情况下早逝,否则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即使如此——刘辉话未出口又吞了回去。终于知道为什么过去仙洞省会如此催促自己早日成亲生子。现在的王家真的几乎没有年轻人和小孩了。王室后代凋零的程度,甚至连八十岁的璃樱都必须被列入继承顺位之中。最年轻的是小璃樱,接下来就是刘辉自己。血脉不足的情形,简直令人怀疑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只要您愿意亡命缥家,一定能在不掀起战争的情形下禅让转移王位。最重要的是,陛下您自身的安慰,缥家必将全力守护到底。珠翠人人她是真的很担心陛下您的安危……」
  刘辉闭上眼睛。过去的首席女官,现在也依然不变,温柔贴心的为自己着想。
  失去秀丽的空洞后宫中,不知道珠翠给了他多少的安慰。
  「是啊……可是,不行。」
  「陛下……」
  「抱歉。请长老代为向珠翠转达。孤不能逃到缥家去。」
  刘辉看着身边的「莫邪」。
  「羽章,孤并不是一个好国王……对你,还有你的兄长,有太多需要道歉的地方。但孤希望至少在最后,能尽到自己身为国王的责任。」
  邵可感觉得到,静兰和楸瑛在听了刘辉最后这句话时都有了反应。
  眼角瞥向两人,各自露出深思的表情。只是邵可猜不透的是,他们的表情之下,想的究竟是直到最后都愿意跟随刘辉这个决定,还是不惜忤逆刘辉也要守护他的性命。
  邵可对自己的猜不透厌到惊讶——从两人的表情,说明他们都已经是出色的臣子。
  刘辉看了这样的两人一眼后,困惑地耸耸肩。
  「总之……等时候到了再做决定吧。应该还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明白了。我也会这样转达给大巫女……陛下。」
  羽章一边顺着自己的白胡子,那双神似羽羽的白眉下,坚定的眼神望向刘辉。
  「……请容我说一句话。您是我兄长认定的国王,您即位时,兄长他真的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只有这一点,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相信。兄长的死,绝对不是您的错。」
  就算只是安慰也好,听了这句话,刘辉咬着唇笑了。
  怀着难以言表的谢意与歉意,他默默的低下头,对羽章深深一鞠躬。
  此时,传来「咚咚」敲柱子的声音。
  「好啦,你们的话已经讲完了,没错吧?」
  刘辉回头一看,门边站着一个用绷带吊着手臂的男人。刘辉当然认识他,他正是红州州牧——刘志美。
  志美身后探出一颗头,静兰看到那人时,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燕青一边摸着自己长长的胡渣,一边微笑着挥手。
  「你们迟迟未抵达红州,真叫人担心哪,陛下。这下总算是所有人都到齐了。」

  ●  ●  ●

  静兰一看到燕青,瞬间勃然大怒了起来。
  「你放着小姐不管,到底跑哪去了!我可是相信你,才把小姐交给你照顾的,可你不但把小姐照顾得进了棺材,竟然还敢不二十四小时都陪在她身边,反而四处游荡!你这家伙,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你到底在干什么!」
  看来静兰至今什么都没说,只是因为没有发泄的对象。原本邵可还以为他终于长大了点而欣慰,这下又大失所望了。
  「我在干什么?当然是工作啊。就算二十四小时都陪在小姐身边又能怎样?你来了正好,不然今天开始由你来陪她吧?」
  「唔……」
  说不出反驳的话,静兰沉默了。看到静兰这个样子,燕青反倒感到讶异。
  「唷,竟然没有马上冲口说出『我当然陪!』,看来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啊,静兰。」
  「我本来就是这样,早就是大人了!」
  不,根本就很幼稚。恐怕在场所有人现在都是这么想的,包括刘辉。
  「是吗?也是啦,本来听说你追着旺季大人来到红州,还以为你铁定会在旅途中下毒什么的,找机会痛下杀手,没想到你也都忍住了呢。」
  刘辉生气的瞪了燕青一眼,跳出来为兄长护航。
  「静兰才不会做那么冲动的蠢事呢!那么做不但解决不了任何事,还会害孤当天就被旺季派的人马杀掉吧!静兰他只是单纯想为孤和红州帮忙解决蝗灾的问题而已!是不是?静兰?」
  「……………………那是当然了,陛下。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蠢事。」
  除了刘辉之外的所有人,此时都肯定了「他绝对就是想去做这种蠢事」。尤其是志美,真的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要是静兰下手成功,旺季被暗杀在红州这件事,足以令自己被旺季的跟随者五马分尸了。
  (讨厌,这孩子真恐怖!)
  要真是那样,别提说服苟彧了,当天旺季派马上就会造反拿下红州府,正式宣战了吧。
  燕青眯着一只眼望向静兰。其实在烦恼寺见到他时就推测到他想做什么了。刚才称赞静兰长大了并不是讽刺,而是真心这么认为。
  (要是以前的他,对于讨厌的人哪次不是马上杀掉对方……)
  会养成这样的个性,也是因为在「杀刃贼」的那段过去,以及更早以前燕青所不知道的过往造成的吧。对静兰而言,所谓的「保护」就等于「排除障碍」。过去就算静兰已经察觉自己这样的做法和秀丽完全相反,他也坚持贯彻自己的主张,丝毫不打算纠正这种方式,就像个孩子一样。
  然而这次,却是静兰第一次完整的保护了刘辉。不是以杀死旺季,排除障碍的方式,而是用守护的方式。
  到底他的心境是在何时起了这样的变化,燕青并不知道。邵可和秀丽都不在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和旺季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或许让他感受到了什么。见到旺季时,燕青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比剑术,或许静兰比旺季更强,但他却一定杀不了旺季。理由不清楚。若是这直觉准确,剩下的问题就是静兰究竟是怎么输的了。
  燕青嘻嘻一笑。无论如何,他输的很好看。这让燕青打从心底感到欣慰。
  「嗯嗯,我是真的觉得你是个大人了啊,静兰。」
  「少瞧不起人了!比起被你称赞,还不如让红山的猴子踢一脚!快收回你的话!」
  「好了好了,别再打情骂俏了,这不是叫人羡慕死了吗?」
  羡慕?刘辉在内心对志美吐嘈着。话说回来,这个刘志美以前讲话是这么娘的吗?
  (……也罢……不过父王的嗜好真是一年比一年更叫人猜不透啊……)
  这些性格奇特的朝廷大官,大部分是由戬华王与霄太师任命的。不想认为父王的嗜好就是这么奇特,总想着或许他这么做是开玩笑?或者是自暴自弃?不过偶尔也会觉得,这是不是父王故意整自己的啊……
  「那么陛下,您刚才说不亡命也还有什么事是可以做的,是吗?」
  刘志美说话的方式前后判若两人。刘辉也注意到他的眼神落在「莫邪」上,点了点头回答:
  「……没错,孤聊刚是这么说了。」
  「那么我可以认为,您来红州并不光是为了亡命而来此寻求庇护的吧?我就单刀直入的问好了——您打算向旺季将军宣战吗?」
  刘辉闭上眼睛,总觉得自己现在的回答,棺材里的秀丽会听得一清二楚。
  不只是对自己,也是对她,以及那些重要的人,刘辉说出了答案。
  「——不。」
  「孤没有掀起战争的打算。」
  「必须再和旺季见一次面,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这不代表要开战。」
  刘辉想起瑠花问自己的话。你想成为怎样的王。
  当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却不一样了。逃离王都的原因。
  浴血的后宫。没完没了的杀戮战乱。在听过那个老人说的话之前,刘辉内心已经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
  「只有战争,孤绝对不要。绝对。」
  志美静静地看着国王,面对有办法镇压的私人军队,他却选择了不战,只带着少数随从逃离贵阳。当时如果国王下令镇压,只怕会触怒早已不满许久的旺季派人马,带领更多军队前往贵阳征伐吧。就像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的那样。
  志美想不透的只是,到底刘辉只是个单纯的胆小鬼,还是已经悟出这一点。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战争吗?甚至不考虑当作最后的手段?」
  「绝不。孤只会全力避免战争的发生。要开始战争是很简单的,但要停止却很困难。孤知道这个……旺季,也一定知道。否则他不会采取如此迂回曲折的方式。」
  志美本以为这个国王根本不懂旺季的想法,也不打算弄懂。如今看来是自己错了。志美在脑中稍稍修正了对这个国王的看法。
  「……可是陛下,对方却可能将战争当作最后手段,而且做好完全的准备了喔?再说,您或许认为自己孤立无援,但事实并非如此。光是您是戬华王所留下的最后一位子嗣的身分,就能吸引许多老臣站在你身后。朝廷里也还有半数官员看不惯旺季及那些贵族派势力。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他们都会站在你这边,为了阻止旺季坐上王位而挺你,并且集结到红州来——到时候国家势必一分为二,陷入战争。」
  刘辉用力吸了一口气。无视于自己的意向,在各种念头的交错之下,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
  志美和孙陵王说的是一样的事。如果当时刘辉留下不走,将王位禅让给旺季会是将伤害减至最低的办法。可是——
  「即使如此,您还是打算贯彻自己的想法吗?」
  志美的语气中有着讥讽与冷淡。不知不觉中,刘辉发现自己正握紧拳头。即使想放开,却放不开。握紧的拳头里有着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他却知道孙陵王说的未来并不是绝对会发生。事情尚未下定论。
  「——孤是这么打算。」
  掌控是旺季和刘辉的任务。如果自己选择的是不逃避的话。
  随着说出口的话而产生的重责大任,必须要负责到底。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
  ——未来,还没有决定。
  「……孤身为国王,如果必须要去贯彻一件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只是……」
  刘辉没说出口的话。只是自己或许会做得比旺季差。
  「万一有必要时,刘州牧、邵可——请你们将孤这颗项上人头,送到旺季手上。」
  志美凝望着刘辉,眨了无数次眼。确定了这句话虚伪不假。
  他缓缓露出微笑,第一次屈膝跪在刘辉身前,低头行礼。
  「陛下的御令,臣确实收下了。我会执行的,如果邵可大人下不了手的话。」
  邵可没有回应志美这句话。突然从某处传来大鸦振翅的声音。抬头一看,头顶上是一片老旧的天花板。刘辉说的那些,自己并非没有想过,但那只是邵可脑中的一个念头,没想到会这么快出现在现实之中。
  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邵可才会将他带到红州来。邵可曾对孙陵王说,自己想守住的不是王位,而是刘辉的命,也认为自己可以做得到……没想到错了。
  这才发现,自己竟从未考虑过刘辉本身的意志。
  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他已经放开自己牵着的手,独自迈步向前了。邵可真不想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既无法答应刘辉,也无法说不的自己。以前那个能准确控制感情的邵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开始故障了。
  刘辉望向邵可,很为难似的笑了。
  「不过那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邵可。现在一定还有我们能做的事,孤想说的是这个。」
  「……刘辉陛下。」
  「对啊,你是秀丽小妹的爹吧,这么不中用,在女儿面前怎么拾得起头呢?」
  志美看着安置在室内深处的白色棺木,轻轻笑了。好几次好几次,志美都独自来到这里,来探望沉睡中的秀丽。听说州府与道寺里也有很多人会偶尔像这样来看她。
  镇压蝗灾的行动虽然由旺季统率指挥,但也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其实秀丽才是说服缥家和瑠花打开大门投入救灾的人,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红州。或许是缥家一族散播出去的吧。
  虽然不知道前来探视秀丽的官员和道寺里的人们,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了又回去,但志美自己是来做确认的。再次确认秀丽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我告诉你们,那孩子最后对我说了什么才离开的吧。『所谓拼命守护什么,指的不是真的赔上自己的性命。如果要赔上一条命的话,我宁可用在做其他事上——为此,我要出发了。』说完这个,她就走了。」
  邵可缓缓转身面对棺木。不,转身的不是只有邵可。
  如果要赔上一条命的话,我宁可用在做其他事上。
  在茶州时、在缥家时、蝗灾时、宣告退官,得知自己生命即将结束时,她都是如此。
  无论何时,她所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茶州那件事发生时,面对轻易就想出兵的刘辉,秀丽曾经大力反对。
  『军队和武官都不需要。无论何种状况,都不该用武力当作解决问题的手段。思考该怎么做才能不动武而保护人民,这才是身为文宫的骄傲,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不破坏,不割舍,只为了守护。她说,那才是治理国家的人应该做的事。
  没错,比起赌上性命,还不如去赌更值得的东西。如果是秀丽的话,一定会笑着这么反驳。
  「……是啊,秀丽。这次,该轮到孤了。」
  刘辉闭上双眼。一直以来都依赖着秀丽,受她守护,动不动就想依靠她,就像小璃樱说的,这些事都不知不觉的压垮了秀丽。
  你继续睡吧。直到醒来的那天为止。
  秀丽曾经想做的事,现在自己该和大家一起去完成才行。
  「——刘州牧,燕青,关于蓝州那件事还有其他相关的事,都告诉孤吧。」
  刘辉的心愿,秀丽的心愿,一定是相同的。

  「也就是说,闾老头已经告诉你们蓝州州牧的事罗?」
  燕青正代替受了伤,单手包扎吊挂在胸前的志美,将如小山一般高的文件与书卷搬进房中。
  虽然是又小又不舒服的空间,却没有任何人提出想换到别间房间的提议。没有人想离开秀丽所在的这间房间。
  「是啊,拜托他,他就说了。」
  「唷,这可真稀奇。那个臭老头平常总爱炫耀自己又知道了什么大情报,嘻皮笑脸的,拜托他说却打死都不说呢。总是死没正经地喊着『白痴、白痴、谁要告诉你啊』就往东坡跑掉了……咦,这么说来,李绛攸怎么不见人影?是被闾老头给逮住了吗……啊哈哈,没想到苟彧还当真这么做了。再怎么讨厌李绛攸,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嘛。」
  「咦?原来是这么回事吗?为什么?还以为他们能好好相处呢。」
  「那是不可能的啦。对方是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耶,而且双方又分别是国试派与贵族派,光是这样就够他们毫无理由针锋相对了。再说李绛攸是中央官,苟彧却是地方官,不用说铁定是水火不容。李绛攸早期如果被派来红州或派往蓝州担任地方官,绝对会被整得满头包。地方官员里多得是苟彧这种人,摩拳擦掌等着给他下马威呢。双方的关系,就像蓝红两州人之间,不知怎地就是看对方不顺眼。」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楸瑛边听边点头,目光正好对上邵可,赶紧闭上嘴巴。
  「也罢,这次遇上闾老头,正好可以帮他补回过去没机会锻链的经验。李绛攸一定能像不死鸟,浴火重生,完全变成另一个……不,一定能变成一个铁人般的官员……话说回来真令人意外,向来只管荷包是否塞满的闾老头,这次竟难得的提起干劲啦?」
  刘大人,你刚才明明是想说绛攸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吧?
  「听说姜文仲被软禁了?」
  「是啊,一得知陛下进了红州,对方就先下手为强打算制住蓝州。毕竟对他们来说,最糟的状况就是红蓝两州联手。人家我和文仲感情可是很好的呢。」
  这件事刘辉实在想不透。刘志美并非出身恶梦国试组的官员,却和那群人不仅相识,感情还很好。怎么想也想不出他们之间的共通点,只能说可能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吧。
  「……这么说来,蓝州府并非完全反叛罗?」
  「是啊。文仲是个善尽职守的州官,该做的都做了,下面的人应该没有什么不满才是。他虽是国试组出身的官员,但和我不同,参加国试前就开始当官了,也做得有声有色。只不过呢……以红州府而言,我和苟彧无论是信赖度或权限都平分秋色,蓝州府却不是这样。文仲和副官的比重约是八比二。也就是说文仲个人肩负的责任太重了。所以当文仲一被软禁,那八分权限马上消失,而旺季派人马则巧妙的顶替上去了。」
  还不算是完全反叛。如此说来,现在蓝州府的关键人物就是——静兰转而询问燕青:
  「身为副官的州尹现在处于什么样的位置?燕青,你见过蓝州州尹吧?他是旺季派吗?」
  「嗯?或者应该说是无党派?只知道他是个很推崇州牧的人。甚至说要帮姜州牧出一本名言语录呢。」
  和精明能干的红州州尹苟彧相较之下,蓝州州尹是个悠哉的四十岁大叔。虽然是个优秀的副官,但燕青不认为他能取代姜文仲职掌蓝州府的政务。
  「是啊,他既不属于贵族派,也不属于国试派,和蓝家也没有特殊关系。当初文仲提拔他为副官,就是因为他不靠任何关系。相反地,他的行动也因此不受党派牵制。换句话说,他也会寻求过半数的旺季派建议,商量如何处理州政……光是这样就够了。」
  只要能让蓝州府不倾向国王,他就有足够的价值。
  「旺季派的人不至于连副官都软禁。毕竟州官州尹同时生病的说法太过牵强了,真的做到那个地步,御史台也非出面调查不可。我们只能期待他察觉中央情势,想办法拖延时间。只要知道他的背后不受贵族派操纵……对我方来说,这也就足够了。」
  「……蓝州和红州的情势,孤明白了。那么其他各州的情况又是如何?」
  燕青挥着手中一封书简对刘辉说明:
  「那么就先从茶州开始说吧。影月现在到了碧州,如果陛下希望的话,也可以到红州来。」
  「碧州?影月?他不是在茶州担任櫂州牧的副官吗?」
  传染疫病一事过后,秀丽虽为了负起责任而成为冗官回到贵阳,影月却应该作为櫂瑜的副官继续留在茶州才是。他没道理在碧州啊。
  「櫂州牧在得知碧州灾情之后,硬要影月加入茶州医师团,派他们前往碧州。现在的茶州托『华真书』和叶老师的福,集结了全州的年轻大夫。櫂州牧认为在这非常时期,他们不该原地踏步,便将大家都派遣了出去。还说没时间征询国王了,擅自决定要在事后再取得认可。所以就有了这个,请盖章吧,这是影月送来的。」
  燕青边挥着那张书简边递给刘辉。仔细一看,上面的笔迹并非出自櫂瑜而是出自影月。
  『……我们几个擅自行动,事后受到处分没有关系,但万万不希望櫂瑜大人也因此遭受处分。因此,我擅自制作这份书简擅自寄给陛下,请陛下盖章。』
  影月那稳重认真的个性,从这段文字中表露无遗,写的内容也让人无可挑剔。只不过在读了这封书简后,在场众人都沉默了。本意是希望他师事名官櫂瑜获得更多成长,不料倒反过来是櫂瑜少不了影月这个副官的辅佐了。
  因为忘了将玉灵带出来,刘辉只好以笔墨签章。真没想到,事到如今还有需要签署公文。
  「……不过这封书简为什么不是直接寄给孤,而是到了燕青手上呢?」
  「谁知道?听说是櫂州牧吩咐的,说是要寄的话就寄给我。因为我看起来最不容易死,又能直接见到国王,能尽快将书简交给国王的最佳人选。」
  刘志美从旁抄起刘辉签完名的文件,嘻嘻一笑。
  「这么说也对。要是循一般途径送出这封公文,恐怕不是被送往临时朝廷,就是中途被旺季派给拦截下来。要是由旺季大人代替陛下签署了这份文件,那么这答应派出医师团的功劳可就属于旺季大人的了。」
  一愣之后,刘辉等人这才寒毛直竖,捏了一把冷汗。燕青双手一拍,进一步解释:
  「难怪櫂瑜老头会说要将书简直接寄给我啊!真厉害。虽然早就听悠舜说过了,可是朝廷还真是肮脏啊。走错任何一步棋都可能会导致全盘皆输啊。茶州就不是这样了,当我在茶州时,只要不比茶家先搞砸就好,简单多了啊!剩下的就让悠舜和州官们去收拾就好。」
  「别拿你自己来比!」
  彼此都在等对方搞砸,还真是消极的政治斗争啊。静兰不禁揍了燕青一拳。
  「好痛!总而言之,结论就是茶州和茶家也算是陛下的阵营了。」
  邵可望着全国地图。缥家虽然有珠翠坐镇大巫女之位,但无论如何还是要保持中立。
  「八州之中,确定站在国王这边的,目前只有红州和茶州而已。最重要的紫州……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紫州已经算是旺季的阵营了。紫州府的州牧虽然名义上由国王兼任,但既然国王离开了贵阳,必然将由旺季大人或璃樱代理紫州州牧。就算不是这样,紫州内不乏名门大户和历史悠久的贵族世家,贵族派的大庄园更是分布各地,旺季大人本身的领地也就位于紫州啊。」
  旺季的领地。刘辉瞠目结舌。从来没想过除了贵阳之外,旺季还有其他的「家」或「领地」。或许那也是因为自己几乎不曾踏出城外的缘故吧。
  「……旺季的领地……」
  「他当然是不常回去吧。不过没记错的话,应该位于这附近。」
  邵可从燕青搬来的那堆书卷中抽出地图,一边以手指画圆,圈出图中紫州的某块地区。刘辉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到底是什么呢?
  楸瑛从同一堆书卷中抽出另一张地形图,对照着看后,露出厌恶的表情。
  「哇……看这地势,简直是山贼最爱占据的那种天然地形嘛。到处都是隘路及险路,地形之复杂,要进入绝不是件简单的事。若想攻陷的话,就得派少数精锐部队潜……」
  「楸瑛。」
  「我乱讲的啦,陛下,不会进攻的。别说进攻,这种地方我连去都不想去!」
  邵可用手指敲了敲地图上,刚才画圆圈起的区域。
  「这一带不仅交通不便又不起眼,土地也不甚肥沃。所以霄太师和先王才会硬塞给旺季。听说这是许多官员坚持之下的结果,就怕给了旺季太多领土,会让反王派的军事势力集结过去。」
  「…………」
  刘辉用力抿着唇,沉默不语。然而,邵可却猜不出他现在心里想着什么。
  「住在这块领地上的,一定是对旺季大人最忠诚的一群人。因为是旺季大人帮助他们增加收成,使生活变得更丰裕。」
  刘志美点点头,眼神落在地图上的其余四州上。北方的黑白黄三州,以及碧州。
  「……碧州或许有点难说。不管是下令将援助红州的物资全部转向碧州,或是当初搭建南梅檀谷仓的先见之明,全都出自旺季大人的主意……」
  刘辉想起欧阳玉,低下了头。
  对欧阳玉而一百,都是因为刘辉的怠惰才会令故乡碧州几乎半毁,再加上那场朝议上刘辉几乎完全没有开口,全部交给悠舜与旺季去应对。虽然派出了左羽林军前往支援,但那也是由孙陵王先提出的。
  欧阳玉的冷嘲热讽与不逊的眼神,刘辉至今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就算今后他不与旺季结盟,但也不会从碧州回来了吧——当时,刘辉心中就有这样的预感。那就是当欧阳玉数次正面表达愤怒时,刘辉却连一句话都无法回应的代价。
  「再说,春天之前恐怕还看不出碧州是否能够复兴。慧茄大人也不在了……当前欧阳玉光是要处理州政就会忙得不可开交了吧。对我们这边的事,他刚好可以用受灾地为借口视而不见。反而是他若真参与这场政治斗争,一定会激怒州民。碧州州民本来就有那么点文人气息,喜欢对艺术、思想、哲学等议题展开辩论,要是一个不小心惹火他们,就不可能善罢甘休了。这一点欧阳玉一定也很清楚,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在局势安定下来之前,他绝对会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将重心放在碧州复兴的内政上。也幸好接任慧茄大人位置的,是欧阳玉这样的无党派官员。下得出这着棋,真不愧是悠舜。」
  静兰露出懊悔的表情。悠舜早在棋盘四个角落布下棋子,棋局越走,越能看出这几步棋的效果。
  「问题就是剩下的北方三州了。」
  静兰低声这么说。北方三州,分别由精于战争与精通商业的三家统治之地。
  「若说谁能先取得这三州谁就能获胜,恐怕也不为过吧。」
  包括曾是楸瑛上司的黑耀世与白雷炎大将军在内,许多战功彪炳的名将都来自黑白两州。黑白两州不乏武门名家,而黑家与自家则统率了这许多骁勇善战的武家。此外,领地与北方二州相连,位于经济要冲的黄州则培育出许多军火商人,一手掌握了战时需要的资金、武器与情报。
  志美本是士兵出身,对北方三州人民的性格也相当熟悉。
  「若是惹火北方两州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他们对食粮的怨念之深,毫无商量余地。这可不是开玩笑,在长期农作不足的北方,食粮问题就等于是死活问题。你说是吗?红州宗主大人。」
  「是啊。大业年间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黑白两州南下侵略红州,大肆抢夺食粮的事件。对地处严寒的北方二州而言,既然州内粮食不足,为了生存下去就只有从他州抢夺这个办法。所以红州商队一直以来都定期提供北方二州食粮……然而,前阵子红家的经济封锁,造成今年冬天对北方二州无论是食粮或燃料的供给完全中断……蝗灾前的经济封锁,是红州的一大失策。」
  「北方两州人民一怒之下,必然怪罪于无法控制红家的国王。崇尚武术的黑白两州人民,对于戬华王这样武功显赫的国王向来乐于追随,相反的……却最瞧不起怠惰软弱的国王。」
  志美说着,伸出手指弹了弹地图上的北方二州。
  「蝗灾后,红州虽然恢复了与北方二州的交流,也重新提供食粮与燃料的输送,前阵子才刚派出最后一支商队……但是由于蝗灾的缘故,只能提供往年的一半。而且这并不是陛下的功劳,必须归功于旺季大人的努力。我和苟彧无论是对碧州提出的支援要求,或是对黑白两州派出的使者,都视而不见且将食粮藏匿起来了。只要擅长掌握情报的黄州有所动作的话……这些事想必他们也都已经知情。」
  对志美和苟彧而言,当时根本不知道有南栴檀的事,考量到就算下令提供输送援助也只会被蝗虫途中啃蚀。
  但红州的这些考量,北方二州根本无从得知。
  「看来,陛下、红州与红家是一起激怒了黑白两家啊……」
  「而精明的黄家,一定会选择投靠有胜算的一方吧。只要发现苗头不对,他们跑得可快了。」
  静兰皱紧了眉头。在和苏芳一起找来的议事录中,黄奇人发言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就算察觉了本家的动向,光凭奇人也无法阻止黄家宗主。
  「现任黄家宗主……有谣言说他为了当上宗主,在大业年间毒杀了大幅减少家产的上任宗主,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刘辉曾在朝贺时见过黄家宗主。那个男人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神,神情之中也隐约看得出几许历经战祸的风霜,然而一笑起来,却又散发开朗雍容的气息。不过,邵可马上同意静兰的话。
  「没错。大业年间的他虽还只是个少年,却已经背着武器以『军火贩子』与『情报头子』之姿行走各地。当今黄家的财产几乎都是由他几个兄弟在战争中赚来的暴利所累积。他们很懂如何发战争财,也很明白如何运用人员、情报、物资和武器,提供特殊需求以累积财富。我听说他们曾活跃于当年的贵阳完全攻防战中。」
  贵阳完全攻防战。一听见这场战役的名字,刘辉马上反射性的望向邵可。那是一场父亲与旺季的对峙之战。
  「哎呀,真令人怀念的名字啊。人家也参加了这场最后的战役呢,隶属于旺季将军麾下唷。」
  「…………是这样的吗?」
  邵可大吃一惊。就连邵可都只有耳闻而未曾亲眼目睹的那场战役,志美竟然亲身参与过。而且还不是隶属于胜者戬华麾下,而是属于败者旺季手下的军队,这样的人是非常稀有的。因为在那场最后的战役之中,大多数的贵族和官员都对人民见死不救,纷纷逃离贵阳城投降了,留在旺季身边的只有仅存的一小撮人马。
  「也不是啦……本来只是去帮忙煮饭,却不小心跑到招募士兵的地方,莫名其妙就加入了……一看到双方相差十倍以上的军力,我还心想这是霸凌吧?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呢……人家能活到现在,只能说是超级大奇迹了呀。黑家的人看到站在旺季将军身边的孙将军时都很惊讶,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站在那一边,而孙将军却只是大喊『你们搞错人啦!我只是一般百姓啊!』。」
  听起来和现在的孙陵王没什么不同嘛。楸瑛摸着下巴心想。
  「关于当时的事,司马龙那个老头也问了人家好几次呢。那真的是一场死战……上上一代国王赐给旺季大人紫战袍,摆明就是赐死之意。换句话说,就是叫他代替自己赴战场送死的意思……然而戬华就是不愿在战场上杀死那两人,好几次都派来招降的使者,但他们也是铁了心的决不答应。所以,明明军力相差了十倍以上,那场战役竟然会僵持了那么久,当时真是打从心底怕了啊。」
  「不过啊,那支军队本来就是敢死队。除了我这个例外份子,其他人都对旺季将军誓言效忠,怀着必死决心上战场的。而且,只要好好服从军令,总是能杀出一条血路保住小命。就这样不断突破重围浴血奋战,脑袋都一片混乱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对方已经退兵……我也就这样活了下来……明明相差了十倍以上的军力,竟然还能僵持半天之久,同袍也有一半还活着。本来以为会全军覆没的呀……我虽然曾数度从军,但只有在那场战役之中,最初也是最后认为自己绝对不会死……」
  司马龙曾对楸瑛说过,能让士兵有信心不会死在战场上的大将,包括戬华王在内,真的为数不多。就连他自己都必须在条件齐全的情况下才办得到。
  「你们或许都以为旺季是个文官,其实他和孙陵王两人,可都是还活在当今世上的少数名将呢。」
  刘辉平静地问楸瑛:
  「……那最后,那场战役的结果呢?」
  「惨败。不过,对于贵阳攻防战之前逃离贵阳的官员与贵族,戬华王全都加以处刑,不留一个活口,却反而下令恩赦旺季大人、陵王大人以及他们当时率领的所有士兵。尽管朝廷里的文官都主张留下他们必有后患……而现在……」
  楸瑛只说到这里便含糊其词,不再继续说下去。静兰也愤愤不平的瞪着双眼。
  没错——现在的情形正是当时所引来的后患。立场完全对调了。
  「当戬华太子最后攻进贵阳后,也将上上一代国王处刑了……是吗?」
  「咦,是这样的吗?谣传不是当戬华杀进后宫时,上上代国王已经被勒死了吗?据说是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宠妃下的手,用绢帕绞杀了丈夫之后,自己就行踪不明了。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楸瑛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些事他完全没听说过。
  「竟然还有这种谣传吗?不,可是刘州牧!你口中的最后宠妃,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邵可大人的大姑婆吧!」
  「是这样的吗?那个人称绝世妖姬的百合妃……竟然是红家的女人吗?不过,我听说的也只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谣传就是了啦。」
  邵可眯起眼睛听着他们的交谈。大姑婆玉环在贵阳攻防战中,确实是一个人逃回了红州。然而关于这件事大姑婆日后绝口不提,邵可对详细情形也就不得而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事实真相的,或许只有戬华王与霄太师两个人了吧。邵可回到原先的话题:
  「换句话说,经历过那场战役的黄家宗主,很了解掌握情报的重要性。」
  奇怪的是,直到现在,黄家都保持着近乎可怕的沉默,尚未采取任何行动。如果解释为他们在事前就已取得情报,且早已「完成布局」,那么就说得通了。
  「下棋时,必须尽快将最重要的三大棋子拿下……至今总能预测局势抢先行动的『对手』,不可能还没与这三家接触……」
  静兰焦虑地皱着眉头。
  「老爷,关于这件事我也有些想法。根据我和绛攸大人的推测,春天时赝品、伪币与盐的事件中,那一笔消失的庞大黑钱,如今尚未流通于市面。而这笔金钱在与黄家的某种契约之下,应已由黄家安排转出并安置于某处。目的是作为对方与黄家之间某种交易的担保。」
  那笔消失的黑钱金额之高,就算是身为蓝家少爷的楸瑛都觉得很惊人。蓝州的盐与红州的铁炭,可说拥有与等量黄金,甚至是比黄金更高的价值。尤其是在战时,盐铁的价值更是无可计量。只要拿消失的大量盐铁中的部分去换钱,转眼就能获得一笔莫大的资金。
  「原来如此,算是事先支付的头期款吧……战争需要花费大笔金钱,而这种黑钱最麻烦的就是找藏匿场所,最伤脑筋的就是事后如何洗钱。可是只要交给商都黄州的黄家人……就可能办得到。」
  燕青盯着静兰与楸瑛猛瞧。没想到他们光凭手上那些情报就能推测到这个地步。就连秀丽都还没想到北方三家那边去呢。
  「对了,这么说来还有那件事。邵可大人,您已经调查过红家失踪技术人员的事了吗?」
  「是。铁炭姑且不提,红家那些失踪的技术人员……似乎是自愿跟对方走的。尤其是年轻一辈的技术人员,大概是对红家私藏制铁技术的事怀有很多不满,因此一旦出现能开出更好条件、让自己充分发挥知识与技术的人——他们就自愿跟着对方离开了……」
  邵可说着,脸色也沉了下来。或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制铁技术是不可能永远私藏的。红家特殊的制铁技术,能在战时大量而低廉地生产出更多武器。要是这种技术传人他州,全国各州都获得相同技术之后,将会更容易引起战争。更多武器流通,更多人死亡,战况如同陷入泥沼。更糟的是,这样就无法守护红州。因此,历代红家都在军师姬家的提醒下,严守制铁技术不外传的规定。没想到太平日子过久了,这种危机意识也变得淡薄许多。
  「一直到几十年前,为了防止红家的制铁技术人员泄漏机密,在保证他们生活无虞的条件交换下,为了防止他们说出秘密而割去了他们的舌头……但后来进入太平盛世,也就废止这种做法了。」
  后来培育的年轻一辈技术人员,想必是对无法大显身手的生活感到忍无可忍了吧。邵可并没说出一早知道就不废止那种做法了」的话,这件事让刘辉松了一口气。
  「可是,红家仍然尚未追查出铁炭被运往何处。燕青,你那边调查的结果如何?」
  燕青微微一笑。楸瑛也终于想起这件事了。
  「我是没有看见,不过小璃樱和小姐似乎看见了喔。」
  「秀丽和……璃樱?……难道他们是去了缥家吗?」
  「不,可以排除这个可能性。稍早前,当我们调查某『通路』的方阵时,只有小姐和小璃樱被『通路』传送了出去。他们说是在通路另一端看见的。我和蓝将军虽然也曾短暂进入那座山……但发生了各种事,救了小姐她们之后又立刻折返,结果连那里到底是哪里都不知道就回来了。是吧,蓝将军?」
  「……感觉像是好久以前发生的事了,不过燕青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就是追查狐狸脸男那时候吧……」
  就在这个时候,楸瑛突然觉得有什么线索连接上了。和刘辉说话时感觉到的某种违和感,这些似乎都串连起来了,但是又还未完全厘清。
  「只听小姐说,那里似乎是紫州某个不为人知的深山隐村。唉,要是当时我和蓝将军能多点时间在山里绕绕,说不定就能掌握它的地理位置了……」
  只是当时,燕青的第一要务是消灭蝗灾,所以只来得及先听秀丽说个大概,心想详细情形之后再问就成了,怎想得到秀丽日后竟会沉睡棺中呢。
  「前不久,我又再次前往勘查那个『通路』,不过想当然耳,『通路』已经阻塞,现在是打不开的。」
  「唔,这么说来还是不知道那里是哪里……」
  楸瑛抓着头苦恼着,邵可却低喃道:
  「……马上就能知道了。」
  「咦?邵可大人,此话怎讲?」
  「只要能够确定是在紫州的某个深山中,就能过滤出确切的地点。只要找出今年冬天有哪座山是镇日冒烟,又位于干净河川上游的话,就八九不离十了。因为光靠外流的铁炭数量一定不够,所以他们必然会找寻一处可存放铁炭,又有河川流过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座铁矿山。而且还会是众多支流汇集,方便大量运输的山。那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了。」
  空气突然变得冷冽。刘辉喃喃说道:
  「……趁这个冬天大量铸造武器是吗?为了在春天来临前,能够派上用场……」
  正如大批军马、武官、朝臣正陆陆续续进入红州投效刘辉一般,对方的情况必然相去不远。无论刘辉当初是为了什么目的离开贵阳,这件事对周遭的人而言,就只会是那个意思。孙陵王说的没错。围绕着自己的世界已经开始转动,并且是急速地。
  「是的,刘辉陛下。那些消失的黑钱也好,盐、铁也罢,都是为了战争所做的准备。官位的夺取也是。旺季大人原本或许是想不动一兵一卒达成目的,但事到如今,他一定也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来应战——他可没那么天真。」
  「……刘州牧,旺季现在怎么样了?」
  「由于陛下和悠舜都不在贵阳,旺季已正式接替两位成为宰相。三省长官的位阶本就等同于宰相,因此他这么做并不算擅自提高自己的位阶。同时,这也是通过朝臣多数表决赞成的结果。霄太师的推荐是决定性的关键。」
  邵可、静兰和楸瑛心中同时咒骂着「那个死老头……」。这个霄太师还真是毫不留情。
  「总之,朝廷的确需要代理人。这样的处置也很妥当。现在旺季似乎也职掌了全国受灾地的复兴总指挥。因为贵阳频频传出地震灾情,与其把力气花在和朝廷里拥王派的政治斗争上,他选择了及早调度兵马救灾,也因此第一时间掌握了民心,真不愧是旺季哪……我刚才虽然说是一分为二,事实上,进入红州的官员人数比预期的要少上许多啊。」
  官员们都还在观望,准备到最后一刻才选择投靠有胜算的一方。尤其是那些如墙头草摇摆不定的新兴知识份子国试派,更是明显表现出这种态度。对他们而言,谁是国王根本不重要。静兰不免咬紧了牙根。
  「国王能回去的地方,正一点一滴地被削减……旺季大人做事果然毫无破绽……」
  「……不对。」
  刘辉轻轻吐出这句话。不对,旺季并不是为了政治斗争。
  他有一个想要亲眼目睹的理想世界。那天晚上,他最后是这么说的。说他有着非去实现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只能默默去做该做的事。旺季眼中根本没有刘辉。
  他眼中看见的,只有未来而已。
  刘辉静静闭上眼睛。孙陵王曾质问自己,是否有能耐超越旺季。
  那一定就是全部的答案。
  「该做的事,只能去做了。尤其是说服北方三州的任务,可以的话,孤想亲自去……」
  「我很明白您的心情,但这么做是行不通的。如此一来,您如果不是被中途埋伏的旺季军队或暗杀部队暗算,就是被强制带回王都。现在四处都有不少的巡逻队,你自己也看见了吧?」
  被静兰和楸瑛这么怒斥,刘辉也只能苦笑着垂下肩膀。
  「孤明白了。不过,无论如何,至少得阻止北方三家的介入才行。」
  志美和邵可露出为难的表情,面面相 。之后,才由邵可开了口:
  「……刚才刘州牧已经说了,前阵子出发的,已经是最后一支商队……不是吗?」
  刘辉一惊。难道说——
  「……道路已经……?」
  「……是的。就连过去那些扛着行囊前往内陆行商的红家与全商连商人,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放弃前往了。没有把握能活着抵达北方。距离那时已经又过了半个月,而且今年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多……顶多能抵达黄州,但要平安无事跋涉到黑白两州,成功的可能性大约只有两成……」
  「对了,邵可大人,那缥家的『通路』呢?拜托珠翠小姐的话……」
  「缥家不会答应的吧。没有特殊重要的原因,通路是不可能用来运送一般人的。缥家必须遵守政治上的中立原则,只有援助救灾、协助监察调查等原因才有可能开放,涉及政治斗争的话,他们是不能偏向任何一方。上次你和秀丽之所以能使用通路,是因为被视为以救灾为目的。这次却不同。就算当今大巫女是珠翠,就算是陛下的敕命,缥家都不会答应的……因为他们很清楚,瑠花就是这样失败的。」
  过去瑠花不惜破坏中立原则,陷入与戬华王的政治斗争,成为令缥家失势的主因。
  「……这孤明白。也认为这样无妨。所以才让缥家和珠翠担负起其他任务。」
  刘辉笑了。那样的微笑令邵可为之惊讶。不再是无奈的微笑,他的话听起来也有着某种胸有成竹的自信。对静兰而言,中立就像是「逃避」的同义语,只会令他感到不耐,不知道还能对缥家有什么期待。楸瑛和燕青也同样这么想。只有志美耸耸肩说:
  「如果真想派人去的话,那么就要趁现在,而且得尽量选择危险难行的路径,只派少数人出发。而且得先做好这趟任务的存活率极低的觉悟。更别说就常理判断,距离这么远,根本会来不及吧。得长途跋涉国土的三分之一,周游三州展开游说交涉。那里现在可是下着大雪的地带唷。要在三个月内,接连前往黑、白、黄三州,就连军队的强行军都未必办得到……等等,难道那好吃懒做的闾老头这次出山,就是为了这个……」
  听了最后这句话,令邵可整个人弹跳起来,转而望着志美。
  「不会吧?闾老头确实是黄门一族,也当过巡行全国的监察官,没有什么旅途是他不熟悉的。还有……他的确对绛攸说了『修行之旅』吧?」
  「……看来,他是认真的。仔细想想,若要从这群人中选出前往阻止三州的说客,身为文官的李绛攸确实是最恰当的人选。」
  刘辉与静兰,楸瑛和燕青都不约而同的瞪大了眼睛。接着纷纷惊愕的喊叫了起来。
  「咦咦咦咦?要让绛攸去吗?绝对不可能的吧?他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耶?」
  「对啊!应该说他一离开红州就会遭难,然后永远在红州附近团团转吧?」
  「……唔,李侍郎……不管是在朝廷里、睡梦中还是整个人生,他总是在迷路啊……」
  燕青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倒是一针见血。
  「要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的话,孤可是会哭的啊。闾官员应该不知道那家伙是个路痴吧?」
  「不,他应该是知道的唷。来东坡之前,想必闾老头已经事先搜齐了所有人的情报……刘辉陛下,如果真要派谁去的话,绛攸是最适合的。他是一位优秀的文官,只要不在黎深身边就没什么问题。相反的,如果派出静兰,那么他可能会因为瞧不起人的态度而激怒对方;如果派出燕青大人或楸瑛大人的话,恐怕会在黄家被骗走所有财产,到了黑家和自家又忙着比武,直到冬天结束,恐怕正事都还没开始办吧?」
  原来邵可才是一针见血的人啊。静兰、燕青和楸瑛三人狼狈的这么想。真不愧是秀丽她爹。
  「当然,绛攸大人一个人行动也会有困难。所以闾官员才打算助一臂之力随同前往吧。现在闾官员可能已经对绛攸大人说明完毕,正准备整装出发了。因为时间宝贵,他才会先留下绛攸大人。」
  「的确,若是有闾老头一起的话……成功率会上升……不过,弱不禁风的文官和退休在即的老头,这样的二人组万一被敌军发现可就完蛋了啊。不管是体力或生命力都很欠缺哪……再说这么长的距离却要在这么短的期间往返,是不是能成功都还是未知数……」
  看到邵可严肃的表情,刘辉仰头望天。
  「刘辉陛下,如果你真的认为有必要派人前往北方三州进行游说,就得尽早征询绛攸大人和闾官员的意愿才行。这是最可行的方法了。如果没有那个必要,就该让他们留下来,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我们的时间有限,而且无论是顺利抵达三州的可能性,或是游说交涉成功的可能性都非常低。白跑一趟的可能性很高……更别说会让他们两位有生命的危险。」
  如果真的认为有这个必要的话。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刘辉身上。
  刘辉闭上眼睛后,坚定地点点头说:
  「……孤决定正式征询他们两位的意愿。希望绛攸和闾官员能够前往。即使危险,即使可能性很低,只要还有希望就该试试。否则等冬天一过,要是北方三家在雪融之后一起南下……中央的情势将会恶化。就算不能完全劝阻他们南下,至少也要拖延南下的时间。」
  这是第一次,听见刘辉公开做出发自乡愿之外的选择。
  看着这样的刘辉,邵可不禁面露微笑。
  「遵旨。那么,就这么办……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两位或许会直接着旅装到江青寺来拜会陛下。既然要出发,当然是越早越好。如果是我,会选择穿过苍梧原野,越过红山边界地带山区,朝北方前进的路线。红州的山应该还不至于无法越过吧。」
  志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邵可。静兰和楸瑛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什么叫做「不至于无法越过」啊……
  「确实,如果是武官的话,或许还勉强有办法越过,但叫一个糟老头和自己的路痴侄儿去爬这段大雪山行程,这是修行路线还是自杀路线啊?红州现在还是冬天呢!你是恶魔啊?」
  「欸?话不是这么说,如果不选这种出人意表的路线,对手也会轻易发现的啊。」
  邵可边用咳嗽掩饰笑意,手指边指着地图上的北方三州。
  「……这三州,只能交给他们两人了……刘辉陛下,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希望能尽早救出蓝州的姜文仲。如此一来,蓝州有他职掌就能安心了。这个任务适合交给监察御史……但派燕青前往的话,未免浪费了燕青的机动力。孤希望燕青尽可能不要离开中央太远,一有事能马上回来支援才好。」
  楸瑛看着蓝州地图点头。
  「是呀,以地理位置来看,红蓝虽是相邻的两州,但中间却有龙头山脉横亘嘛……这种高度的山脉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横越的,您说是不是呀?邵可大人。龙头山脉对我们双方都是别有意义的吧。」
  「万一龙头山脉再低矮一些,红蓝两州恐怕整年都会有起不完的冲突,双方消耗战力的结果,就是携手迈向衰败,更别说维持今天红蓝两家望族的地位了。呵呵,楸瑛大人最近挺爱找我抬杠呢,怎么了吗?」
  志美在一旁小声叨念着:「你们红蓝两州的关系还真是恐怖,好讨厌呀。」
  「不过的确,要从红州前往蓝州,不管是走哪条路线都是费时又麻烦的。就算以燕青的身手,万一这边出了什么事,恐怕也无法即时赶回。如此一来,等于是浪费了重要的战力。」
  被邵可这么一说,燕青马上露出得意的表情,静兰则是一脸不满。
  「啊!不然让呆呆去吧?他和我不一样,是正式的监察御史。」
  呆呆啊……这场「拯救蓝州州牧大作战」,就凭呆呆能发挥什么作用吗?这种失礼的话,静兰和楸瑛虽然没有真正说出口,但也都写在脸上了。
  刘辉歪着头想了想。
  「还有呆呆呀!这主意不错……不过,有谁和他取得联系了吗?向葵皇毅提出报告之后,他都在做些什么?」
  「他似乎找了些事自行展开行动喔。我这边是随时能联系得到他,怎么样,要不要找他呢?再说,陛下您现在手中能做为棋子动用的监察御史,就只有小姐、呆呆和我,这三个不怎么样的选择了呀。」
  还真是很不怎么样。终于体会到手中握有陆清雅、葵皇毅等优秀棋子的旺季是多么占优势,刘辉不由得深深羡慕了起来。不知道能不能借个陆清雅来用用呢……
  「唔……那,就让静兰和楸瑛担任呆呆的护卫吧……」
  话才说出口,被指名的两人就异口同声的愤慨起来:
  「刘——陛下!为什么派燕青这个肌肉男出去就是浪费战力,派我就一点都不可惜啊!」
  「等一下,静兰,你说错了吧,干嘛撇下我啊,是『我们』吧?就是啊,陛下!你太过分了啦!」
  「嗯……嗯、没错!太可惜了喔!」
  一旁的邵可和燕青几乎都要听见刘辉心里嘀咕着「这两个家伙真是有够麻烦」了。
  「陛下,不如试着问问呆呆,是否愿意一个人出发吧?或许会意外的有意思喔。」
  「燕青,你说什么?」
  「呆呆他虽然总认为自己又笨又没用,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就我看来,那正是呆呆的过人之处。他拥有足以补足缺陷的其他能力。否则葵长官也不会让他升官吧?那么重视实力的葵长官,有可能会让自己认为无用的人升上来担任拥有独立权限的监察御史吗?不能用就会说不能用。我倒是认为可以试着问问呆呆的意愿。再说,毕竟呆呆是一直从旁看着小姐做事的人。」
  刘辉望向燕青。实际上就刘辉所知。葵皇毅的直属部下也就只有陆清雅、红秀丽和榛苏芳。就连燕青都还只是个监察里行,没有往上升格。刘辉决定相信了,相信燕青也相信葵皇毅的眼光。
  「……明白了,燕青。孤会拟妥书状,之后由你送去,可以吗?」
  「了解!」
  「最后就是关于铁炭的下落了。希望能找出炭场和铸造厂所在的那座山。照邵可这么说,技术人员回来的可能性确实很小……但至少要将武器和技术外流防堵在最小范围内。如果能抢回技术人员的话,就要拜托你们了。彻底调查紫州河山,分头寻找找出可能的地点吧。」
  静兰和楸瑛应答后,邵可依然凝视着刘辉,
  「……应该还有什么事吧?刘辉陛下。」
  「……是。」
  冬至就要到了。一看室外,天色已经完全变暗。看不到前方的世界。刘辉内心如此低语。
  「这是孤的预测,不过或许年后马上就会收到旺季给孤的亲笔信吧。」
  谁也没开口,只等着刘辉往下说。发现这也是过去不曾有过的事,刘辉笑了。
  「……他应该会提出会谈的要求。」
  琴音,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流泄而出,仿佛告知一场梦即将结束。
  刘辉低头望着手中的「莫邪」。耳边响起那有如犀利的「莫邪」声音。
  ——到时候,让我们面对面再次相会吧。
  在旺季前往红州整治蝗灾之前,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刘辉已经察觉到下次再见时,彼此的一切都将改变。而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改变,到那时候,势必面临某种结束——
  见了旺季会说些什么,老实说现在的刘辉还不知道。只觉得想说的话和非说不可的话都太多了。像是入冬后结冰的水,在今年的冬天,刘辉的心也渐渐变得冷硬,直到雪融时才会随之融化。虽然不知道当融化之后最后会剩下什么,但刘辉觉得,自己应该会带着那个去和旺季相会。
  一对一,面对面。刘辉缓缓环顾周遭的每个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棺木里的秀丽身上。
  刘辉微笑着。那是连一直看着刘辉的邵可都会为之动容,至今未曾见过的鲜明微笑。
  「到那时候,希望你们能答应孤的请求。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请求。」

  刘辉没有等待众人的回答。
  因为那只是以请求为名的,国王的命令。

  ●  ●  ●

  ——数日后。当天晚上,夜半时分,开始沙沙地下起了雨。
  在江青寺里,读着书简的刘辉听见雨水打上屋檐的声音,抬起了目光。
  此时,正好房门静静的被打开了。接着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觉得怎么样?红州的冬天。」
  「……不是下雪而是下雨呢。如果是在贵阳,这个季节早就开始积雪了。」
  「红州偶尔也会下雪的。只是这里地处原野,只要气温稍微高一点,雪就会变成雨了。」
  脚步声通过刘辉身边,停在秀丽所躺的棺木前。雨水从那人身上的旅装不断滴落,这似乎令他有些在意,略带犹豫地从与棺木隔一段距离的地方望着里面的秀丽。
  刘辉微笑着。眼前的光景这几天来看得多了。许多人来到这里看看秀丽,然后又离去。
  将手上的书简放在一旁,刘辉静静地低下头。
  「绛攸……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
  身着旅装的绛攸回头,安静地微笑了。接着又马上沮丧地垂下肩膀。
  「……比起下雪和危险山路,最糟糕的是要跟那闾老头一起上路啊。」
  「……嗯……孤明白……这一点真的对你很抱歉……」
  这几天闾官员给刘辉回了信,表示不需护卫,只要和绛攸两个人前往。理由是带了护卫不但会增加被敌人发现的危险性,一旦发生正面冲突就完蛋了,对方根本不会相信此行的目的只是前往交涉。可是反过来说,如果只有绛攸和闾官员两人,被发现的机率虽会减低,但无人护卫,旅途本身的危险度则会提高。
  即使如此,绛攸也同意闾官员的说法。
  绛攸并未换下身上的旅装。明明才刚抵达江青寺,他却没有安排片刻歇息,随即马不停蹄的就要出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可以耽搁了。
  刘辉想笑一下,却失败了。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笨蛋,说什么废话呢,太不吉利了……我也不能再说什么自己是路痴了……前往各州游说,这确实是令人向往的高阶文官工作。这次就让我好好接受闾官员的训练吧。他虽然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和杨修大人又是不同类型……不过也是个非常有意思又厉害的人。」
  刘辉感到惊讶。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听着,但这或许是第一次从绛攸口中听见他承认自己是个路痴。然而这样的他,却不可思议的比从前更令人感到可靠,也更让人欣赏。包括那些缺点在内,绛攸就是绛攸。而刘辉更喜欢这样的他了。
  绛攸沉默了一会儿。那种沉默表示他正在犹豫着什么。最后他抬起头,看着刘辉,大叹了一口气。用力闭上眼睛,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双手抱胸说道:
  「……听我说,陛下。旺季大人出发整治蝗灾之前,我曾去见了悠舜大人一面。」
  悠舜。听见这个名字,刘辉猛地抬头望着绛攸。
  在烛台光影昏黄,安静得只闻雨声的房内,绛攸走近刘辉身边。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无法判断他到底是友是敌。和静兰不同,虽然我有些想法……但不会说出口。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希望自己的意见影响了你的判断。」
  绛攸伸手朝怀中摸索,不知道在找寻什么。最后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紫色小布包。
  「当时,悠舜大人给了我这个。他说——要我交给你。」
  「……交给孤?」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个东西要不要交给国王,要不要打开,都由你和国王自行判断。就算你的决定是不交给他,那也无妨』。」
  悠舜这么说,带着那一如往常的温柔微笑。当时绛攸第一次感受到悠舜那样的微笑,对内心迷惘的人而言有多么难以理解,有多么高深莫测。明明就毫无根据,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都令人不得不起疑心。只不过是站在他面前,绛攸就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被耍得团团转。
  「……我没打开看过。只是一直思考着到底要不要交给你。」
  刘辉离开贵阳前,离开时,以及离开后。绛攸都一直将布包放在怀里,不断思索,不断犹豫。
  「前往北方之前若没有交给你,就不给了。刚才我看到你的表情,做出了决定。决定交给你。最后该怎么做应是由你决定,而不是我……抱歉,我说了不负责任的话。」
  「……不,没关系,你说得对。」
  「……他还交待我,『交给国王之后告诉他,无法决定时再打开』。」
  「嗯?是指无法决定什么的时候啊?不是孤自豪,孤经常都处于无法决定的状态啊?」
  「你是笨蛋吗?这种事不用说得那么得意!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指什么……」
  绛攸犹豫了一下,终于将布包放进刘辉手中。
  「……我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事到如今,里面并非没有谎言或是设下陷阱的可能。可是就算看了,凭我也一定分辨不出那究竟是真实还是虚伪。因为不想陷入迷惘,所以我无法打开来看。」
  简直像是出现在童话故事中的布包嘛。
  获赠的箱子,到底该不该打开。打开了又该怎么办。
  绛攸只知道要是自己打开了它,不管里面装着什么,一定都会让自己陷入迷惘。而且如此一来,当自己将布包交给国王时,必然也会表达自己的意见,对国王造成影响。那和到目前为止犯下的过错就没有两样了。因此,就算只要轻轻一拉就能打开布包上的结,绛攸却怎么也无法伸出手。
  现在自己的能力和悠舜相差太远,贸然介入也只会落得被他利用的下场而已。
  「要不要打开,由你自己决定。」
  绛攸最后再次望了布包一眼后,拍拍外套的衣角。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看一眼刘辉,绛攸苦笑了。他现在的表情,就像只垂着尾巴的可怜小狗。
  绛攸伸出手,摸摸刘辉的头,搔乱他的头发。至今为止,绛攸对刘辉虽然经常放声大骂,但这还是第一次,用这么直接的动作跨越界线触碰他。
  「……我会找时间寄信的。还有,刚才那句话我原原本本还给你。」
  「咦?」
  「在我回来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想听你回答,不用说了。」
  说完,绛攸就没好气的转身离开了。
  风变大了,刮得树枝发出刷刷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令刘辉回过神来。
  烛台的蜡烛只比刚才短了一些,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然而掌心里确实躺着一个柔软的紫色布包。
  就像提醒着这不是一场梦,绛攸也确实来过又走了。
  刘辉低头望着手中的布包。
  (这是悠舜他……交给绛攸的……)
  忽然吹过一阵奇异的风,吹动烛光摇曳,在紫色布包上投下一道阴影。
  紧握布包,里面似乎有着某种异物。布包口只打着简单的蝴蝶结,想拿出里面的东西轻而易举。
  对刘辉而言,悠舜这个总能洞察先机的宰相,简直像神仙一样万能。当他和绛攸见面时,眼中究竟洞悉到怎样的未来了呢?是和现在相同的,或是……
  「……无法决定的时候啊……」
  低喃着,刘辉和绛攸一样,将布包收进怀中。

  ●  ●  ●

  ……然而在那之后,绛攸没有捎来一封侰。
  绛攸和闾官员从离开江青寺后,就忽然消失了行踪。
  至于苏芳这边的最后一次联络,是提出要皋韩升前往护卫的要求。但也在进入蓝州之后,苏芳与韩升也突然失去了消息。

  就这样,新的一年来临之后没有多久。
  刘辉收到一封来自朝廷旺季的亲笔信。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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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掷出前的骰子点数是

  回到东坡关塞的楸瑛,烦躁地不断踱步。
  「这下糟了。绛攸和呆呆都失去消息,旺季又一如预测的送来了亲笔信。」
  蓝州州牧姜文仲依然被软禁着。绛攸毫无联络。这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毕竟对方也养了一群类似『风之狼』的杀手,『牢中的鬼魂』……」
  连静兰的眉头也不由得因焦虑而挤出好几道皱纹。他和楸瑛两人已经将秀丽经手的案件都一一看过了。对方的做法向来是为防范未然而提早痛下毒手。楸瑛自己就曾亲眼目睹秀丽及悠舜被狐狸脸男盯上。极有可能这次也是一样,若说对方已经察觉绛攸与苏芳的动向而有所行动,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绛攸和苏芳一定是遇上什么意外,否则怎会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顿失消息。
  静兰睥睨着东坡对面,贵阳的方向。
  「还有,来到红州的官员人数,实在太少了……」
  到现在,别说预期人数的一半,连一半的一半都没有。原本期待的朝廷六部尚书没有一个人采取行动,表现得越来越像是要追随旺季。只要半数的六部尚书能反抗旺季,朝廷里支持国王的势力便会增加,刘辉也才能顺利归返王都。
  从中央朝廷里的红姓官员按时回报的书信可知,其实尚书们并非全都对旺季唯唯诺诺,唯命是从。旺季的某些决议也曾遭到他们反对。不过那和刘辉在位时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与其说是反对旺季这个人,不如说只是对政事内容提出反对意见而已。
  「刘辉除了『好』之外什么都不会说。真不知道『好』是什么意思。要是我,早就把那些人都免职,重新换一批新的官员了!」
  「……确实,与其说奇人大人和飞翔大人站在刘辉这边,不如说他们只是看在悠舜大人的份上才……什么国试派、贵族派的,这都只是别人口中的分类,他们根本不以为意……」
  只是,原本以为应该会是刘辉后盾的六部尚书既然毫无动作,最初反对旺季的声浪尽管不少,现在却也成了雷声大雨点小。机会主义的墙头草们见风转舵,开始抓着旺季的袖子不放。无论刘辉何时和旺季会谈,为刘辉而前来红州的官员人数都不可能突然暴增了。
  「这样下去,根本毫无胜算……」
  令人焦虑的原因还不只这些。静兰想起前往紫州时的事,眉头皱得更紧了。
  「……楸瑛,紫州那座山……还是找不到入口吗?」
  「是啊,皇将军也派人去找了,一样无功而返。那座山到底有什么古怪啊,究竟要从哪里才进得去?明明每天都能看见从山头飘起的烟,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真是叫人不痛快。」
  埋藏铁炭,铸造武器的山。众多支流汇集之处,河边又有可存放铁炭的土地,一座整天冒烟的山。为了找出这座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冬天多雾,天候又多变化,在唯一的一个晴天发现了冒烟的山,只能说是运气好。
  那座山距离贵阳并不远,村落稀疏,地处偏远,是一座无名的山。明明山凹深入,占地又广,却不知为何地图上就是找不到它。
  而那座山——正好位于旺季领地的边境处。
  因为位置特殊之故,当接获找到这座山的报告后,刘辉和静兰、楸瑛只挑了不到十名的精兵前往侦查。实际看见那座山时,楸瑛和静兰内心都吃了一惊。
  刘辉只是静静抬头望着山上袅袅升起的细烟。
  ……那时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过恐怕没错,这座山就是刘辉消失时进入的那座山。
  之后众人花了好几天调查有关这座山的事。围绕着山下团团转了好几天,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入山的路。即使想溯流而上,也总是像走进死胡同,无法继续前进。
  其中最感到难以理解的,就是当初曾骑马入山的楸瑛和静兰。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们那时确实曾进入山区吧?因为是跟在夕影后面进去的,绝对有骑马也进得去的路才对啊!怎么会找不到呢?」
  「当时天黑又下雪,为了追上夕影的确无暇注意周遭景色……但一定在哪里有路可通啊。我想那一定是一条隐藏通道。」
  然而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那条隐藏通道,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楸瑛和静兰在那之后又带人去找了好几次,至今都毫无成果。只能每天每天眼睁睁看着山头冒出的烟没入云雾之中。
  同时,楸瑛脑中盘据已久的一个结也解开了。当初为了前往搭救秀丽与小璃樱,曾在瞬间进入的那座山。昏暗的夕照之中,记得曾瞥见一个矮小的老人。虽然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印象中那个男人只有单眼与独臂。
  秀丽曾经进入的不可思议的山。帮助刘辉的那座山中小屋里的单眼独臂老人。两件事串连起来了。但也仅止于此,没能发展出进一步的线索。
  ——毫无进展。不管哪方面都一样。这使得静兰与楸瑛更加焦虑。
  「静兰,你问过陛下旺季的亲笔信里写些什么了吗?」
  「……就和刘辉预测的一样。等雪停了,就会来见刘辉,进行会谈。会谈的时间地点,就交给刘辉决定——」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刘辉指定红州,他也会来吗?开什么玩笑。」
  「他当然会来啊,应该说求之不得吧。只要带上多出红州数倍的军力,握有玉玺的旺季轻易就能取下红州。旺季会这么说,就代表他有信心自己居于完全优势,否则怎么可能让刘辉决定时间地点。」
  楸瑛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更焦虑的在房内走来走去。平常总是会嫌他碍眼而出言制止的静兰,这时也就随他去了。
  「……那陛下有没有说,决定什么时候?」
  「……没有。什么都没说。如果是我也无法决定吧。眼前的状况丝毫不见进展,万一选错了日期,只会让处境变得更糟。或许会谈的时间该拖得越晚越好。」
  「可是越是拖延,只会让对方越能摸透我们的实力。朝廷的中立派也会渐渐朝旺季靠拢吧——」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静兰的怒吼在房中空虚的回荡之后,大吼的静兰自己先道歉了:
  「……抱歉……」
  「不,我也有不是……」
  要是绛攸在场的话,或许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吧。说不定毫无胜算的让他前往北方三州这个决定,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别的不说,光是闾官员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值得信赖都是个问题了。他毕竟隶属黄门一族,也从未亲口说过要站在刘辉这边。绛攸之所以音讯全无,该不会是闾官员接受黄家指示,暗中策划了什么事的结果吧——
  (……不行,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只会越来越陷入负面思考,最后被扯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
  然而,就算刻意阻断思考回路,回过神时,脑袋又会被各种思绪占据。
  不经意地,脑海突然浮现沉眠于白棺中的秀丽那张脸。
  脸上带着知悉一切的表情,昏昏沉睡的少女。
  她还没醒来,所以还没关系。楸瑛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会这么想。
  她还没醒来,就表示还不到一决胜负的时刻。
  对于自己这样的念头,楸瑛不禁苦笑起来。不过也因此感觉心里踏实了点。
  前往江青寺,看看那张静静沉睡的脸。似乎这么做就能让那些黏糊糊、黑漆漆的混乱思考稍微远离脑袋。现在楸瑛和静兰面临的这些状况,对她而言一点都不稀奇,因为她「总是」在面对类似的状况嘛。而她也都能一一克服。
  镇定点,一定还有办法。楸瑛深呼吸,眼角看见静兰正和自己做着一样的动作。
  两人或许连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吧。
  对旺季亲笔信的回覆,绝对是越快越好。最好是这几天就进行。这一点楸瑛也很清楚。
  可是眼前的情势还如此混沌不明,就像从玩具箱里取出所有玩具却散落满地,这种状况下,要刘辉怎么决定出一个日期。如果是自己站在相同的立场,楸瑛除了胡乱决定之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刘辉手里的棋子并没有比楸瑛多,数量就是那么少。
  窗外细雪纷舞。东坡关塞离紫州很近,地势又位于溪谷之中,雪量比其他地方都来得多。看来即使过完年,这雪也不会停吧。
  (继续下吧。)
  楸瑛祈祷着。只要雪继续下,刘辉就可以尽可能拖延回信的日子了。
  ……然而,就在这样想着的楸瑛面前,雪花竟一没多久,然后就干脆地停了。
  简直就像暗示着今后的命运。

  ●  ●  ●

  刘辉很久不曾在江青寺逗留这么久了。
  虽说刘辉将江青寺当作自己在红州的据点,但实际上,并非整天都能陪伴在秀丽身边。甚至因为必须经常往来梧桐与东坡之间,反而很少回到这里来。不过在这阵子,很难得的能待在这里比较久。火钵中,炭火发出劈啪的声音燃烧着。棺木中的秀丽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称这里为「棺木之室」。邵可和其他人各自在棺木中放入自己最具有意义的物品,刘辉也将一样亲手做的东西放了进去。
  刘辉和燕青等人谈话的地点经常都是这里,所以房中一角如今也堆满了杂乱的文件资料,书桌上散放着书简与文具,房里甚至还准备了好几人份的简易寝具,以供小睡时使用。
  刘辉现在正坐在书桌前,望着桌面上的那封信。从好几天前,刘辉就一直和这封信大眼瞪小眼。信上的文字简洁,毫无赘述,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封信刘辉前前后后读了四十几遍了,每次都会读得出了神。
  龙飞凤舞又充满威严的书法,却不失流丽与文雅。旺季的字一如他的人。
  书桌上排列着邵可为刘辉准备的文房四宝。在朝廷时,只有如即位仪式等重大仪式才会使用的手制澄心堂宣纸,也早就静静的压在纸镇下许久,只等刘辉下笔。
  拿起用惯了的秃笔,笔尖沾了点砚上的墨——今天的动作还是停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刘辉依然写不出任何一个字。
  庭院里,树梢的积雪落地发出声响,惊动了刘辉的笔尖。耳边传来夜枭啼鸣的声音。
  ——日期和场所。
  静兰说一定要选一个最好的日子。可是到底怎样才叫做最好的日子呢。假设能接获绛攸的消息,确定哪一天能说服北方三家的话,刘辉就能相信绛攸而将日期订为那一天。又或是如果能知道蓝州姜文仲哪一天能从软禁中获得解放,就配合那个日子也是个办法。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老实说,就眼前的状况看来,对刘辉而言,会谈的日期订在哪一天根本没有差别。然而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总觉得绝对不能毫无根据的随便决定会谈日期。
  江青寺的长老给了刘辉一份注明吉日凶日的黄历,但从里面也得不到任何灵感。
  内心焦躁不安。总有个预感,这个日期将会是自己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可是……
  「……不行,完全决定不了。」
  放下笔,刘辉抱着头烦恼不已。就在此时,手臂触碰到怀中某样坚硬的物品,本想假装没注意到,却怎么也无法彻底无视。结果只好叹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个紫色的小布包。
  一次也没解开过的结,依然牢牢系在布包上。
  收下这个布包后,刘辉好几次好几次都托着下巴凝望着它。
  悠舜的下落依旧不明,无论怎么打听都找不到他。朝廷里甚至还流传着他已经死亡,甚至在河里发现遗体等种种谣言。每次听见这类谣言,内心就好痛苦。明明是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才放开他的手,他怎么能够死呢——于是刘辉也在心中无数次否定了那些谣言。
  即使如此,和邵可一起望见手杖星坠落那天夜晚的景象,却依然不断盘旋在刘辉脑海之中。
  双手捧着那个小布包。无论悠舜在里面装了什么,那都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所以不管内容为何,那也等于是过去。里面装的是谎言也好真实也罢,所有的建议与忠告也都已经太迟了吧。
  事到如今,这只是悠舜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找寻他的唯一线索。
  夜色中,传来大鸟振翅的声音。吹过一阵奇异的风,使烛火晃动。
  背后传来异样的声音,还以为是秀丽敲打棺木的声音,刘辉急忙回头一看,棺木却没有任何异状。刘辉忽然想起秀丽曾经给过自己的那封信。那封因为害怕自己动摇了心意而连看都没看就烧掉的信。虽然不曾后悔,可是——
  刘辉再次回头望向布包。和秀丽的信一样,要是现在不打开来看,一定再也不会打开了。打开吧。刘辉突然这么想。
  一鼓作气拉开金橙色的系带,布包的袋口像开花一样绽开,倒提着摇一摇,一件小东西从里面掉出来,落在刘辉掌心。就着烛光仔细一看,刘辉不禁愣住了。



  「……骰子?……只有这个?」
  那颗骰子比一般的要大上一点,是一颗有着雨后天空般美丽天青色的青瓷骰子。虽然以青瓷而言,这样的颜色相当罕见,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特殊之处了。
  本来还以为布包里会装着悠舜给自己的建议,或是什么谜样文字,这下刘辉倒不知所措了起来。
  「骰子……咦……」
  将骰子放在雪白的澄心堂宣纸上,用手指拨弄着。悠舜是想借这颗骰子对自己说什么吗?意思是一切都决定了,所以要自己趁早放弃?还是将命运交给上天?抑或是放弃当国王,孤注一掷的将人生赌向另一个方向?万一没有退路了又该怎么办哪?
  (如果是要孤将命运交给上天的话,与旺季的会谈日果然还是该凭直觉决定罗?还是干脆掷出骰子,用点数组成日期……呜哇,结果打开了布包反而更搞不清楚该怎么办了呀!)
  正当刘辉无心的将骰子朝宣纸一掷时,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油然而生。
  「嗯?」
  又试着掷了几次骰子,果然每次都产生一样的感觉。刘辉捻起骰子,没有犹豫太久,便下定决心用力将青瓷骰子捏碎了。陶瓷碎片纷纷散落后——
  刘辉指间留下了一张折得很小的纸片。
  心脏怦怦、怦怦的加快了速度。
  颤抖的指尖,正要将纸片打开时。
  「刘辉陛下,这里有一些宵夜,多少吃一点吧——咦?那是什么?」
  邵可从刘辉冻僵的指尖取下纸片,不加思索的打开。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刘辉以为自己已经大喊出来了,其实只是在内心这么呐喊而已。脑袋一片空白,嘴巴又干又渴的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却不断冒汗。
  刘辉用力闭上眼睛。悠舜到底写了什么——
  「您在玩什么数字游戏吗?刘辉陛下?这该不会是在计算什么赌博机率吧?」
  「…………咦?」
  「转换心情是没有关系,熬夜做这种事就不好了喔。」
  邵可干脆地的将纸片还给刘辉后,便走到一旁开始泡茶。刘辉战战兢兢的望向纸片,上面确实罗列着几个莫名其妙的数字和文字。
  『五 三 二 马 无 山 川 牛』
  除了数字之外,还有五个汉字,却完全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
  记得以前,从霄太师那里借来的书中读过,「山」和「川」是同伙间常使用的一种暗语。
  (……这意思是如果听到悠舜对孤喊「山」,孤只要回答「川」就表示我们是同伙?)
  「山!」什么的,悠舜这么喊过吗?或许有吧。难道是因为孤不懂得回答「川」,所以他才放弃孤的吗?可是其他汉字和数字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原本的骰子搞不好还比较好懂啊。
  (呼,该不会悠舜他是想用这些暗号告诉孤……在骰子赌博中的必胜法则……?)
  要真是这样,某种意义倒的确是稀世珍宝。茶香飘来,引得刘辉放下纸片朝邵可走去。
  「……你果然很烦恼吧,刘辉陛下。」
  「咦?你怎么知……喔!啊!是指会谈日期的事啊……」
  满脑子都是暗号谜团的刘辉,还以为邵可已经察觉了悠舜留下布包的事,嘴里吃到一半的饭团都慌张的掉满地了。刚才还那么烦恼的会谈日期,竟完全抛到脑后。
  「您难道忘了吗?楸瑛大人明天也要到了。」
  趁楸瑛来时,将回信交给他送去是最好的。不过,邵可并未催促刘辉。
  「明天啊……那孤今天晚上一定得写好回信了,是吗……」
  「刘辉陛下……」
  「期限总是会接近的。别那副表情嘛,邵可。我们说点开心事吧。」
  为了转换气氛,刘辉赶紧换了个话题。
  「对了,我听那些小和尚说,最近这附近有腐臭僵尸出没耶!」
  「……这件事又是哪里开心了,刘辉陛下……不过,这个谣言我在梧桐也听说了。说是走在夜路上时,先闻到一股臭味,回头一看,就能看见僵尸一边从身上掉落腐肉一边四处游荡……」
  「什么?原来僵尸也去了梧桐吗?」
  「整个苍梧原野都有啊。根据谣传,那个僵尸似乎在找寻什么。近来有不少人来江青寺要求驱邪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谣言过去从来没听说过,为什么最近突然流行起来了?」
  「不过所有版本中,看见的都只有一个僵尸。他是不是跟同伴走散了啊?」
  「希望是这样就好。比起州都附近出现成群的腐臭僵尸军团,目前还只有一个算是好消息了。不过这个僵尸,都已经当僵尸了还会跟同伴走散,未免太逊了吧。」
  不屑地说完这句话,邵可才猛然警觉,由僵尸出现的场所和日期推断——
  「等等?难不成,他正朝着江青寺接近吗……」
  「别、别说这种吓人的话啊,邵可!腐臭僵尸为什么要来江青寺啊!总不会是来参拜吧!就算他想借此复活,身上的肉都腐烂了也没办法呀。如果是孤就绝对不要,那种样子绝对不想被人看见。」
  「就算他真的来了也不要紧。江青寺可是红州数一数二的古刹,更别说缥家大巫女已在此设下结界……今晚你就静下心来,把该想的事好好想清楚吧。」
  想清楚该如何回覆旺季。
  起风了。黑夜里,树木被风吹得聒噪,抖落一地的雪。邵可望向庭院。
  「今夜似乎要起风了,请陛下小心别染了风寒。」
  邵可离开后,又剩下刘辉自己一个人了。好一会儿,他都只是无言的看着天花板。
  突然一阵冷风从墙缝钻了进来,吹起悠舜留下的那张小纸片。刘辉慌忙伸手抓住纸片,起身太急而踢翻了椅子。这个动作使刘辉产生了错觉,仿佛抓住的是悠舜的袖子,自己还能像平时那样寻求他的指点。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刘辉脸上挂着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想着自己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无法决定。
  悠舜,你一定会叹口气,然后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尽管如此,还是会告诉孤该怎么做吧。
  可是现实却是刘辉只能毫无意义的抓住那张纸片,任凭它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用力握紧纸片,刘辉只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夜深了——风吹动树梢,发出更激烈的声音,惊醒了刘辉。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糟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烛台上的蜡烛确实变短了,但时间也没想像中过得那么久。确定自己大概只不小心睡了一个时辰,这才安心了些。只不过是夜深了点,还有时间。
  此时,忽然有一阵风吹过,将灯烛纷纷吹灭,房中顿时一片漆黑。
  「呜哇,发生什么事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唉……」
  刘辉叹了一口气,安静坐着等待双眼习惯黑暗。眨了好几次眼,也用力皱了好几下眉头。不经意的,发现自己变了。
  仅至数年前为止,刘辉都还认为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就是黑暗。晚上就寝时,至少要点一根蜡烛,否则就会因恐惧黑夜和预期的恶梦而不敢一个人睡觉。
  曾几何时,刘辉已经不再作恶梦,也不再害怕夜晚与黑暗了。
  「……是从你来到孤身边之后吧,秀丽。」
  回头望向屋内的白棺。没错,正是秀丽来了之后。
  无意间,好像瞥见棺木中闪过一道白光。刘辉瞪大疲惫的眼睛,紧盯着棺木瞧。
  眨了好几次眼睛后,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结舌了。
  那是秀丽,自行从棺材里坐了起来,一手托着腮,正很感兴趣似的望着刘辉。
  「……秀丽?」
  黑暗之中却看得一清二楚。秀丽身上透着白亮的淡淡光芒。
  她轻轻的微笑了。那是刘辉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是啊,那时的你真是没用。不拉二胡给你听,你就不肯睡。』
  秀丽的声音听起来不可思议。明明没看见她的嘴唇有所动作,却听得清清楚楚。
  刘辉动都不敢动一下。因为他已经无意识地察觉到自己并不是「醒来了」。眼前的秀丽虚无飘渺,连形体也是半透明的。这应该是作梦或是幻觉吧。刘辉担心自己若有些许清醒,或是稍稍移开目光,秀丽就会消失不见,所以丝毫不敢动弹。
  秀丽盘起腿,又笑了。总觉得她的目光带着些许挑衅与嘲弄。
  『刘辉啊,关于我什么时候会醒来,你心里应该多少有个底才对吧?』
  刘辉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笑了。
  「……对啊。」
  『呵呵。我就知道……刘辉,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还有……得向你道歉才行。明明接下你交给我的勅使任务,应该要前往解除经济封锁才行,我却中途消失……抱歉。我很想努力到最后的……没能抵达红州,真的很对不起。』
  刘辉想起燕青和苏芳的话。他们说,尽管当时秀丽的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甚至吃不下什么食物了,还是要求他们绝对不能回头,坚持要前往红州。
  明知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当一知道发生了蝗灾,她还是拼命说服了瑠花与缥家,又快马加鞭的赶回来。
  她总是一个劲儿的奔跑。跑着、跑着,如此过着她的人生。
  和她相比,刘辉每次都为了自己的无用而不知不觉落泪。
  「孤……总是那么没用。」
  『没这回事。我还不是搞砸了好多事,哭得乱七八糟,总是在后悔,也总是那么不中用。可是我、我喜欢这样的自己。也喜欢现在的你喔。现在的你或许是认识你以来最棒的也说不定。即使不中用,却一直在思考,将一切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双脚向前走。你的温柔、你的坚强、你的不中用和你的天真,我都喜欢。听我说,难道你不明白我这么努力是为了谁吗?』
  刘辉内心一阵激动。然而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拼命忍住不发出呜咽声。
  「你、你是为了自己不是吗?」
  『你在闹什么别扭啊。好吧,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啦。成为官员的确是我从小的梦想,所以必须努力才能避免因无能而被革职啊。』
  「等一下,你怎么这样啦。一般人这时不是应该说『不,我是为了你啊!』才对吗?」
  『你想套我的话,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这句话我还不会说的。现在说还太早了吧?』
  刘辉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有一件事一直很想问,却一直不敢问。此时这个疑问,却不由自主的从刘辉口中静静吐出。
  「……秀丽,如果孤不是国王,你还想成为其他国王的官员吗?」
  秀丽收起脸上的微笑,凝视着刘辉。尽管她一定已经看出刘辉内心早有答案,但秀丽依然不回避,肯定地点了点头。
  秀丽是诚实的。和事事都无法坦然面对的刘辉不同,她总是正面回答所有问题。这次也一样。
  『会啊。不管是旺季将军还是谁来当国王,我都愿意成为他的官员。虽然我曾经告诉你好多次,因为国王是你,所以我才能这么努力。这句话并不虚假。但如果今天由别人来当国王,我想我还是不会放弃成为官员吧。无论活在怎样的世代,无论谁来当国王,我想做的事都一样,我想看见的世界也都相同。不过……』
  听完秀丽接下来说的话后,刘辉皱着一张脸,轻轻笑了。
  「……这样啊。」
  『是啊,就是这样。你也一样,不是吗?你也有想看见的世界吧?而且已经找到了。』
  「我们一起去吧。」
  秀丽顿了一拍,然后说了一个温柔的谎言。
  『……是啊。我们一起去吧。』
  刘辉笑了,眼泪却沿着脸颊滑落。本来内心深处总还有怀疑,说不定有关秀丽身体的事情是假的,说不定其实还有什么办法。总觉得她一定会好起来。
  然而——然而现在,秀丽的谎言让刘辉明白了。
  没有什么谎言,一切都是真的。
  「你啊,真是不会说谎。」
  眼泪模糊了视线,刘辉举起袖子擦了又擦。
  秀丽看见这样的刘辉,也难过的低声说了什么。似乎是说着「对不起」,但刘辉却不想听。从掩面的衣袖间看见秀丽爬出了棺木,双手插腰,像平常那样站在刘辉面前。
  『刘辉,无论何时,你手中总好好的握着一切。你真是全天下最不懂得放手的人了。可是呢,正因如此,没问题的。一直以来,你在没有舍弃任何东西的情形下,还是走到了今天,因此所有的答案一定也都在你手中。这一点你千万别忘了。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就对了,不管未来发生什么。』
  秀丽转身,刘辉心头一惊,不加思索地又踢翻椅子站起身来,朝秀丽伸出手。
  『从我们相识至今,已经过了三年了呢。春天就要到了,刘辉……就快了。』
  风吹了进来。吹散了秀丽身上淡淡的光芒,化作樱花花瓣。
  当那阵狂舞的樱花花瓣落地时,秀丽的身影已经消失。只有白棺还在那里,在青白月光的照耀下,安静地摆放在那里。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刘辉的梦或幻觉。不留下丝毫痕迹。
  刘辉望着自己紧握的拳。
  『无论何时,你手中总好好的握着一切。』
  ——这回答就像是一个天启,落在刘辉心上。
  擦干最后一滴眼泪,刘辉重新点亮烛台,坐在书桌前。
  空白的澄心堂宣纸也还在那里。将打瞌睡时碰歪的宣纸摆正,重新压上纸镇。从七夕夜空色的砚台上沾一点墨,心里很平静。
  握好用惯的秃笔,深深地做一个深呼吸。
  接着,就像原本写不出任何字的刘辉是骗人的,他开始专心的振笔疾书了起来。

  ●  ●  ●

  「……陛下,陛下,睡在这里会感冒的喔。」
  一条毛毯盖上了肩,身体也被摇晃了两下,刘辉才睁开惺忪睡眼。
  「……咦,楸瑛你已经到了啊?过午了吗?怎么还是这么冷。」
  耳边传来麻雀的啁啾,刘辉揉揉浮肿的双眼,手肘不小心撞翻了堆成一座小山的资料,使其散落一地。楸瑛先将端在手上的盘子放在三男,一边赶忙上前来帮忙捡舍掉落的东西,一边搔着脸颊满脸抱歉的说:
  「对不起,其实现在还没过中午,我本来想尽量把速度放慢的……却没想到一紧张起来反而比平常还早到了……」
  楸瑛手中正好捡起一张紫州全图。也不知道刘辉是拿来对照了什么,上面做了许多记号。
  「啊,不用帮孤整理,放在一旁就行了……那个暂时不需要了。」
  看到楸瑛端来还在冒着热气的早餐,刘辉马上条件反射似的饿了起来。试着回溯记忆,自己应该在丑三之时还醒着推敲书信内容。而在那之前只吃了点宵夜,肚子饿也是理所当然的。不知为何,楸瑛急着摇头说:
  「不!没关系啦!您慢慢来!不用急!」
  「嗯?你是指什么?」
  「就、就是那个啊……」
  「喔,对了,这是要回给旺季的亲笔信。孤已经写好了,虽然修改了很多次,但这样就行了。」
  刘辉打开放在角落的书箱,取出一封信交给楸瑛。
  楸瑛瞪大了眼睛,不断看看那封信,又看看刘辉——张着嘴,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咦?这、您真的……写好了?」
  「是啊,就决定这么写了。你可以打开来看无妨。」
  话才说完,邵可就破门而入了。
  「您写完了?刘辉陛下,那是真的吗?」
  这时机巧合的简直令人怀疑邵可是否一直在门外偷听。楸瑛和刘辉用怀疑的眼神直盯着邵可,邵可这才惊觉似的发出咳嗽声来掩饰。刘辉和楸瑛心想,他的这些小地方和秀丽真的很像啊。
  楸瑛低头看着刘辉交给自己的那张折得整整齐齐,有着丝绢般纸质的澄心堂宣纸。只稍作犹豫,便静静地将书信打开来。邵可也从旁探头过来。
  信上是熟悉的刘辉笔迹。明明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却不知为何,整体看来歪歪扭扭的。但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温暖,则完全反映出刘辉的为人,楸瑛很喜欢他这样的字。
  信里看得出内容经过几度的推敲,文笔虽然没有多加修饰,但也并非随便写成。内容不但直率而用心,同时也完全没有多余的虚张声势或夸饰之处。就连邵可读完都觉得无可挑剔。那是一封能令人感受到刘辉的成长,值得嘉奖的回信。
  信中也订了会谈的日期、时间和地点。
  对于信中那毫无迷惘的笔迹,两人的反应都是半惊半疑。
  「……刘辉陛下,可以问您为何选择这日期、时间与地点吗?」
  信中所订的日期,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
  那个时期,紫州的雪差不多都会融了。而时间则不早不晚,选择了正午时分。
  两人都很清楚刘辉根本没有判断会谈日期的基准,也知道他一直无法做出决定。然而看他这莫名平静的模样,又不像是随便决定的。对此,两人都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刘辉将小钵里的酱菜夹进饭碗,做成一碗汤泡饭稀哩呼噜的吃了起来。不知为何,他脸上还带着爽朗的表情,反覆做着握拳与摊开掌心的动作。
  「嗯……那是用孤掌心里握有的东西所做出的决定。」
  「什么?掌心……是手相说的命运线吗?这么说来,果然还是随便乱选的罗?」
  「你要这样说,孤也不能否认。」
  在两人瞠目结舌之间,刘辉已经将那碗汤泡饭吃个精光,嘴角咧开的笑了起来。
  「也可以说,孤是用平时的判断基准做出的决定。所以无论那一天,在那个场合会发生什么事,孤都不会后悔。正因为能这么想,所以才能做出决定。就这么办吧。」
  邵可低头再看一眼信上写的日期,依然读不出刘辉如此决定的理由。
  不过,无论那是出自何种理由,看到刘辉毫不迷惘的做出决定,也让邵可有如放下肩上的大石。现在已经不再是邵可帮助刘辉,而是刘辉影响邵可了。无论谁怎么说,现在的刘辉,毫无疑问已是邵可的君王。邵可静静的点头说道:
  「我明白了,刘辉陛下。那么,就这么进行吧。」
  「谢谢你,邵可。楸瑛,就请你和皇将军直接将这封信送到贵阳旺季那边——」
  这时,楸瑛才终于想起某件事,用手摸着后颈说:
  「……陛下,其实在我前来此地的那天,旺季大人派出的使者也到了东坡。说想将陛下的亲笔侰带回去。」
  「咦?旺季还特地派人来吗?在现今情势之下赶来红州,真是勇气可嘉!是能够信任的人选吗?不会在回贵阳途中就把信给烧了或丢了吧?」
  「其实那个人,就是小璃樱。他还是独自前来的……真是吓了我一跳。」
  刘辉也惊讶地睁圆了眼,但很快的就将剩下的饭菜吃完,笑着站起身。
  「这样啊,原来是璃樱。既然如此,孤就自己跑一趟东坡关塞吧,这封信由孤亲手交给他。」
  「陛下……」
  「璃樱不是来取信,而是来见孤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孤就不能龟缩在这山里不出面。更何况孤也好久没见璃樱了,很想见见他啊。」
  楸瑛苦笑。
  「璃樱可是板着一张脸来的喔……」
  「嗯,这也不奇怪……现在璃樱在朝廷里一定没被当成仙洞令君,而是以旺季继承人的身分,理所当然的被视为太子了吧。」
  「是啊,俨然就是王位继承者的第二顺位,实际上也拥有那样的血统。」
  刘辉想起和璃樱初次见面时的事。当时的他在府库最深处,一个人读着一堆小山高的书,让刘辉想起从前的自己。
  「孤还记得,打从某一天起,就像跨出令周遭景色完全转变的一步。四周的人变得陌生,说的话也听不懂了。对现在的璃樱而舌,羽羽又不在了。就算只是一次也好,他一定很想逃出朝廷,远远逃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吧,那种心情孤能理解……更何况比起当时的孤,现在的璃樱年纪更小。」
  「但是他实际上可比刘辉陛下您成熟多了耶。」
  「邵可!这种老实话不必说!」
  刘辉很快的将细软收进包袱,邵可在旁一边叨念着「点心就不用带了!」一边挑出不需要的东西。楸瑛看在眼里不禁愕然。
  (……秀丽大人一不在,邵可大人就变成这样了……他们两人果然是父女啊。)
  不过只有一点是真的,楸瑛心想,那就是小璃樱的确比刘辉成熟多了。

  ●  ●  ●

  (……红州雪下得少,却反而冷啊……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干燥风又特别寒的关系吧?)
  一拉开窗,强风就呼呼吹进室内。远处可望见有如泼墨山水般的红州山景。那美景真的就像书中所描述的壮阔。然而眼前的关塞却是戒备森严,到处都可感受到士兵的视线,和美景一点都不相称。
  璃樱自从抵达东坡关塞之后,就在茈静兰的吩咐下,一步都不被允许踏出户外,时时刻刻都处于被人监视的状况中。
  (这也没办法啊……)
  两军对峙时,一旦被对手看透了军力或地势,甚至布阵的内容,那就意味着将在战争中吃败仗。璃樱的身分虽然是中立的仙洞令君,但在紫刘辉的阵营里,他只会被当成是敌手旺季的外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受到士兵监视,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也无法安心欣赏美丽的景色了。璃樱平静地拉下窗户,坐回椅子上,按压额头。
  冷冽的风吹不散胸口的郁闷。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
  ——究竟为什么会自己提出要来东坡郡的呢?
  是璃樱对旺季提出前往东坡的要求。当时,旺季一直凝视着璃樱。璃樱的父亲性情冷漠虚无,不仅对世界如此,对儿子小璃樱也是毫不关心。他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蔷薇公主」。除此之外,他的世界是停滞不前的,有如一滩死水。然而外公旺季却是完全不同的典型。他是如此的犀利敏锐,只要看这么一眼,除了小璃樱自己知道的「一」之外,剩下连小璃樱自己都不知道的「九」,也全逃不过他的法眼。虽然外表看来淡然宁静,但他内心却有着足以驾驭这一切的坚强意志。贵阳地震频传,各地灾情不可谓轻微,然而不管是国王离开王都,或时序进入使重建工作加倍艰难的冬季,这些都无法动摇他。旺季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在各方面做出正确指示,将政事导向安定的正轨。不只贵阳,对各州的指挥也是如此。对照于父亲璃樱的一滩死水,旺季身旁的世界总是生机盎然,循环不歇。以他的坚强意志为中心,卷起的旋风往四面八方扩散,吹向前方的世界。
  他有一个期待看到的愿景。这份心愿也在宁静的空气中如实地传达给每个人,令人屏气凝神,心跳加速。
  璃樱原本平静的心也因此而受到了影响,变得想待在旺季身边,一起见识未来,现在的璃樱已经能理解他的心情了。
  他向往拥有权力,也有意夺取王位。听见别人称璃樱为太子或后继者,旺季也不会纠正。一开始璃樱认为旺季是跟瑠花一样的人,如果是那样的话,要否定他就很简单了。璃樱甚至在内心希望旺季就是那样的人。然而实际上,他和瑠花姑妈是不相同的。
  很难说得明白,但跟从未将璃樱当作一个人看待的瑠花不同,旺季虽然也将璃樱当成手中的一颗棋子,但相反地,他还是把璃樱视为一个人对待。璃樱能感觉得到。相对于高傲孤独的姑妈,旺季的身边总是簇拥了很多人,或许原因就在这里吧。璃樱渐渐发现,自己越是待在旺季身边,就越无法否定他这个人。
  另一方面,自从自己被周遭当作太子来对待之后,璃樱不得不觉得自己慢慢被一团黑线缠绕,无法脱身。光是进入宫中参见旺季就令他呼吸困难,脑袋一片混乱,想逃得越远越好。
  待在贵阳,就算想安安静静地思考什么,恐怕连这一点时间都没有。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当提出想前往东坡的要求时,旺季先是凝视了璃樱一番,之后便微笑答应了。
  『无妨,你就去吧。』
  璃樱咬着嘴唇。当时的旺季仿佛察觉了璃樱内心的混乱与郁闷,所以才答应了他。和独断且想支配一切的瑠花不同,旺季并未出言干涉过璃樱任何事。但正因如此——叫人更难以理解。
  ——若问自己较喜欢谁,璃樱会毫不犹豫的回答紫刘辉。
  然而……
  若问自己希望由谁来当国王的话……
  璃樱停下脚步,紧握住双拳,直到指节泛白。就在此时。
  「——什么?连一次都没离开过屋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随着那激愤的、令人怀念的声音传来,房门也被大大的打开。
  「璃樱!」
  这一刻,璃樱事后回想起来还是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的错觉。那种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的,直到许久以后,璃樱还是不断在思考着。
  刘辉抓住璃樱的手,仿佛两人之间没有这段空白的期间。
  「抱歉,你一定很闷吧?我们到外头去吧。让我们独处,下午就会回来了。」
  「陛下!你开什么玩笑。我说过了吧?万一让他到外面去——」
  静兰怒吼着,刘辉却视若无睹的牵着璃樱,真的带着他往外走。
  一直走到马厩边了,璃樱才猛地回过神来。
  「等、等一下!这样不行吧!」
  「什么不行?」
  「所以说——我认为茈静兰是对的,我不应该到处乱跑。」
  「不,那是不对的。要是被人知道孤将中立的仙洞令君软禁起来,本来就已经跌到谷底的评价岂不是会更下滑吗?孤还以为他们铁定唱歌跳舞,美食好酒的正在招待你呢,怎知竟是这样。」
  璃樱心想,要是被旺季知道刘辉这么没有警觉性,恐怕早就一口气攻过来了。
  「你一定觉得喘不过气来吧?这段时间是不是一直都这么觉得?」
  讶异于自己的心思竟被看穿,璃樱倒抽了一口气。
  刘辉牵出璃樱骑来的马,也为自己牵出夕影。微笑着望向璃樱。
  「——我们走吧。」
  一起走吧。璃樱仿佛听见他这么说。

  骑了好一阵子之后,刘辉和璃樱来到雪融得差不多的河边,这才下了马。
  远远望去,美丽的红山地带峰峰相连。云雾缭绕,连绵不绝直到天边,眼前的绝景实在难以笔墨形容,美得令璃樱叹气。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水,凉凉的很是舒服。
  「璃樱,你看,孤还带了饭团。我们分着吃吧。」
  刘辉打开用细长竹叶打了十字结的包裹,露出里面的四颗饭团和酱菜。璃樱这才发现自己早就饿扁了。
  仔细一想,在朝廷的时候,不知何故就是不会感到饥饿。在缥家时也是。明明多得是高明的厨子,却从不觉得端上来的食物美味。长久以来,进食变得只是一种习惯动作,几乎不曾有过这种单纯感到饥饿的记忆。
  一人分了两颗饭团,各自随喜好配着酱菜吃了起来,也用竹筒到河里装水喝。流汗之后,仿佛连食物都沾染了盐分,璃樱埋头吃着。
  湛蓝的冬季天空,一只白色的大鸟画圆飞过,又不知飞向哪去了。
  「璃樱。」
  转头朝身边一看,国王从一个不算豪华的盒子里,取出一封信。
  璃樱的心脏怦怦、怦怦地用力跳了起来。
  ——那是给旺季的回信。
  一鼓作气,被拉回到那快被遗忘的现实中。
  「……你已经……决定了吗?」
  「是啊。孤愿意接受会谈。日期都写在信里,就拜托你交给旺季大人了。」
  刘辉的笑容平静祥和,璃樱无法揣测出他内心的想法。
  真希望时间能就此停止,使那一刻暂时不要来临。如果是以前璃樱所认识的那个国王,现在一定也和自己抱持着相同的想法吧。
  然而,虽然刘辉很多地方都没有变,但毫无疑问的,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国王了。
  他心意已决,无论那是怎样的决定。
  自己一旦接下这封信,就代表即将回到旺季那一边。
  面对迟迟不肯将信收下的璃樱,刘辉微微一笑,连信带盒子的一起放在两人中间的柔软土地上。
  「璃樱,旺季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孤后知后觉,但想必你早已察觉了吧。」
  「…………」
  「孤也听说了贵阳正在重建的事。他真是一位坚忍不拔,冷静且具备强韧意志,适合成为国王的男人。」
  刘辉国王的这番话并非妄自菲薄,只是平静地表达了对旺季的认同。
  「你有一位值得自豪的外公啊,璃樱。所以孤也会按照信里所写时间地点,堂堂正正的面对他,不会闪躲。」
  璃樱突然觉得难以呼吸。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似的问刘辉:
  「……你……去见他,打算怎么办?」
  国王笑了,却没有回答。璃樱的表情越发扭曲了。
  现在的璃樱,已经猜不透刘辉内心的想法。他究竟在想什么——不……
  不只刘辉,旺季内心的想法璃樱也是猜不透的。不知道他会像对待清苑太子的方式来对待刘辉,会处以流放之刑或是将他软禁?还是如戬华王那般将他斩首示众。璃樱无法断言旺季绝对不会采取后者的方法。
  毕竟正是因为戬华王未取旺季的性命,才让他有机会坐上国王宝座。
  更何况,就算旺季本人无意取刘辉性命,身边的人也未必肯放过他。这一点,现在人在朝廷中的璃樱最能感受得到。再说,旺季虽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同时也有他现实的一面。若是能将事态的恶化控制在最小限度,他一定会不惜牺牲刘辉的性命。他就是会做出这种判断的人。
  然而说了这么多,旺季最后到底会选择哪个做法,璃樱还是无法下定论。同样的,刘辉最后到底会怎么做,璃樱也完全摸不透。没错——璃樱突然想起来了,自己之所以想来东坡,也是为了来了解刘辉的想法。
  尽管只是一点也好,璃樱想知道刘辉的想法,以及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可是国王只是笑笑的,不做任何回答。和旺季一样,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
  璃樱将心里一直想的事,冲动的说出口:
  「陛下,您可以不必接受会谈。在那之前,说不定我可以和旺季……大人交涉……」
  所谓的会谈不过是表面上的说法。璃樱很清楚,到了那天,刘辉和旺季都会以护卫之名带着军队赴约,最后必将形成两军对峙的情况。两人的「会谈」,会是在这种对峙之下进行的。
  无论会谈的结果如何,一旦双方兵戎相见,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发生。
  在事情演变成那样之前,若是璃樱能以中立的身分斡旋,或许能让国王在比较有利的条件之下败——
  「不行。」
  刘辉静静地宣告。
  「不行,孤不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乖乖的投降。」
  「——你已经输了啊!一切都是。在全部毁灭之前投降并不可耻。那是身为国王的义务!如果那么做能保护大多数的话,你就应该自己先放手。」
  刘辉看着璃樱,还是微笑着。果然一如以前悠舜对他的评价。
  璃樱是个君主之材。而这一定是因为继承了外公旺季血统的缘故。
  所以刘辉也诚实的回答他。
  「你说的对。如果今天的对手不是旺季,孤也会采取你的做法。」
  「……咦?」
  如果对手不是旺季?他是不是说反了啊?
  「然而,正因为对手是旺季,所以还不是该那么做的时候。孤和旺季都还有可以做的事。所以孤必须要去见他……这也是为了实现和他的约定。不过你的心意,孤收下了。」
  璃樱感到混乱。不明白刘辉话中的意思。完全不明白。
  不过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最后的最后,刘辉已经有所觉悟了。但,那就竟是什么样的觉悟?
  (————)
  这时,璃樱那一团乱的心里,好像有谁转动了某一把钥匙。
  在寒风中,璃樱低下头,几乎要将头埋进膝盖里了。
  经过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璃樱才终于慢慢、静静地抬起头。
  「——好吧。」
  璃樱伸手拿起两人中间的那个盒子。动作之中已不再有迷惘。
  「这封信,就交给我,」
  刘辉看着他,似乎有些讶异,但还是微笑了。
  「嗯,拜托你了。」
  璃樱犹豫了一下,才将一直想问的事说出口:
  「……红秀丽她……现在怎么样了?」
  因为接到来自珠翠的联络,所以秀丽的情形璃樱是知道的。只是,他仍想从直接见过秀丽的刘辉口中得知现在的情况。或许,他想知道的是国王的反应。
  「她睡着了,睡了好久。只有偶尔翻个身,不过应该还是挺有精神的喔。」
  刘辉想起秀丽像个幽灵似出现的那晚,最后又这么附加了一句。那时发生的事,直到现在,刘辉都还怀疑这可能只是一场梦。不过听在不知情的璃樱耳中,却是一头雾水。
  「挺有精神?你怎么会知道?」
  「发生了一些事。对了,你这么一说孤才想起来,想跟你要些东西。」
  「跟我?要什么东西?」
  「头发,不行的话,指甲也可以。」
  想要的东西,竟然是头发或指甲?
  「那是什么跟什么啊?听起来太恐怖了吧!——难道……你想利用身为旺季外孙的我偷偷诅咒他吗?」
  这么说来,以前好像曾经听说国王的兴趣是深夜里做稻草人。
  刘辉步步逼近璃樱,每前进一步,璃樱就后退一步。
  「诅咒?你这话太失礼了吧!不管是头发或指甲反正都还会长出来,给一点有什么关系嘛,快交出来!」
  「我、我才不要呢!又不知道会被拿去做什么用,谁要给你啊!你这个变态!」
  争执了半天,因为璃樱怎么都不肯交出头发或指甲,刘辉便板着一张脸气鼓鼓的说:
  「又不是叫你给钱,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我还宁愿给钱咧!」
  「啧……没办法,那东西就算了。不然,你在这张纸背后写点什么吧。」
  刘辉从怀里掏出一张看来像是书信的纸。那背面——不,应该是原本的正面已经密密麻麻写了什么。璃樱不经意地翻过来一看,差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还多看了好几递。
  「……喂。」
  「怎么?你等一下喔,孤现在找笔给你。记得笔筒里还有一黔残墨才对——」
  「……不是这个问题。这封信,不是我该叫外公的那人写给你的亲笔信吗?」
  「没错啊。而孤的回信就在刚才给你的那个盒子里了。」
  「这封信可说是现在全国最重要的一张纸了,你竟然叫我在背面涂鸦?这张纸可不是草纸耶!」
  「就写『你好,我是璃樱』就行了。或是你想俏皮点写『嗨,我璃樱!』也可以啦。」
  「越听越搞不懂你想干嘛!这到底是要做什么用的?」
  「哎,你别管那么多,写就对了!是要送给一个很关照孤的人。你要是不写,就交出头发或指甲来!」
  刘辉受到对方关照的人?是谁啊。这一切真是乱七八糟。
  ……结果璃樱还是拗不过刘辉,心想至少比交出头发或指甲好吧,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选择在外公的亲笔信背面写下「你好,我是璃樱」这一句话。
  刘辉开心的将璃樱那行小学生作文似的话,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次,这才满意的说:
  「呵呵,很好很好。这说不定比实际上的东西来得好。」
  「……我要回去了。」
  「别这么生气嘛。不然,孤给你说说最近红州出现的腐臭僵尸的传——」
  「我要回去了!」
  璃樱愤愤不平的抓起了信盒,飞快的朝自己骑来那匹马奔去。
  才跨上马鞍,就被国王从河边传来的声音叫住。
  「璃樱!」
  璃樱回头,看见国王笑着,仿佛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璃樱突然觉得好想哭。原因不清楚。只是无论如何,只有道别的话是不想听的。所以在国王开口前,璃樱抢先说了:
  「再见,就别说了。」
  一拉缰绳,耳边似乎听见国王回答了什么,但已经听不清了
  离开东坡关塞,将红州连峰抛在身后,璃樱的胸口涨得满满的。
  其实——
  其实,旺季应该早就知道了。
  知道璃樱很有可能到了东坡就不会再回去。
  知道璃樱内心其实不想回到朝廷。
  璃樱心里不是没有想过,只要身为外孙的自己待在国王身边,旺季或许会手下留情,如此一来,或许自己多少能保护国王了。不,其实自己只是想离开那令人喘不过气的朝廷,只是想逃到能放松身心的地方而已。
  这些念头,旺季一定早都看穿了。即使如此,他并未阻止璃樱离开。
  本以为他会阻止的,不料他竟是如此干脆的答应了。这令璃樱想不通,甚至为此莫名感到生气。
  (难道我,其实希望他阻止我吗?)
  随着时间的经过,璃樱越发不明白自己更希望待在哪一方的身边了。
  旺季丝毫不为所动的让璃樱前往东坡,刘辉也毫不犹豫的将回信交给璃樱,让他回到王都——回到旺季身边。这两人都不曾对璃樱提出任何要求。
  要是他们能像瑠花那样施压命令,或许反而轻松。那样璃樱就只要选择反抗或放弃,不需要找出自己的想法和理由。然而无论是旺季或刘辉,他们都未曾对璃樱说什么,两人的心意也都已决定,璃樱知道的只有,自己无法动摇他们任何一方的决定。
  不过,璃樱也想起来了。即使如此,自己并非什么都不能做。
  (红秀丽。)
  在茶州以及在缥家时,面对瑠花那种比旺季或国王都更不可能动摇改变的人。
  她到最后都不曾放弃手中的希望。
  璃樱一直看着这样的她。没错——一直看着。
  而这次,轮到自己去做了。
  包得紧密的信盒,那重量沉沉的落在心上。
  虽然不知道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但这并不能当作什么都不做的借口。
  如果是红秀丽,一定会这么说吧。
  驰骋在冬天扑面而来的激烈寒风中,璃樱单枪匹马,握紧缰绳加快了速度。

  ●  ●  ●

  刘辉目送那小小的身影离开后,一个人回到东坡关塞。
  静兰已经牵着马在半路上等待了。
  「陛下,璃樱呢?」
  「喔,孤把信交给他,他就回去了。」
  静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能开口,也没生气。
  仿佛看穿刘辉内心想法似的,静兰只是瞪着刘辉。
  「如果那是你想过才做的决定,那就这么办吧。不管是日期,还是璃樱的事。」
  虽然是兄长,但现在静兰也是刘辉的臣子。
  「……话先说在前面,关于软禁璃樱一事,我可是不会认错的。」
  「好啦好啦,孤明白了。」
  就这样回到东坡关塞后的几天,刘辉都没有返回江青寺,待在郡府确认各州的重建状况,或是处理蝗灾的后续。就在这段期间的某个夜晚,事情发生了。

  那是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不知道翻了几次身,终于开始有点困意时,突然有种头发遭到拉扯的感觉。当时发生的事究竟是梦还是真实,之后也还是不明白。
  ……忽然吹过一阵风。明明是寒冷的冬天,那阵风却带着一股温热,令人不是很舒服。
  刘辉背脊一凉,朦胧之间眨动双眼。
  瞬间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睡前明明记得已经熄灭的灯火,却在眼角闪着火光。
  (……?)
  四周的家俱虽不陌生,但很明显地,都是些不属于东坡关塞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屋内放着那口再熟悉不过,秀丽沉眠其中的白棺,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浮动着白影。这里是棺木之室。
  (……江青寺?)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恍惚的脑袋角落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梦。
  咻咻、咻咻。由远而近,传来一个奇异的声音。
  接着,一股尸体的腐臭味扑鼻而来。想伸手捣住鼻子,身体却像是鬼压床般的动弹不得。黏腻讨厌的汗水,如瀑布般流了满身。
  咻咻。又听见那讨厌的声音。咻咻、咻咻。声音越来越近,腐臭味也越来越重。那臭味浓烈得鼻子几乎都要变形了。
  声音与味道就这样停在「棺木之室」门前。咿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或许被鬼压只是错觉。因为刘辉确实转头朝门的方向看去。如果真的被鬼压而动弹不得,刘辉不该看得见那个。
  在蒙上一层夜色的门外,有什么拖着脚步走进来了,当映入眼帘时,一股恶寒沿着刘辉的背脊爬上来。那看起来——是个人,身高和刘辉差不多,身上缠着勉强看得出原本是衣服的破布,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腐烂的,一边走,那些腐肉便一边掉落,露出里面的白骨。走动时,从身上流下的腐水散发恶臭,难以分辨是血还是什么。头部也只有一半还剩下肉,另一半披散着一头长发,但就连长发也只剩下半边。
  那腐臭的僵尸看都不看呆若木鸡的刘辉,拖着残缺的身体,径自朝秀丽的棺木接近。
  「——唔!」
  刘辉睁大双眼,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腐臭的手,抓住棺木边缘。僵尸探头朝里面看。刘辉拼命想移动身体,同时想说服自己这是梦。这只是个梦罢了。然而内心涌现的恐慌令他着急,眼前非现实的光景又让他的思考陷入混乱。搞不清楚为什么梦竟会成了现实。为什么没有半个人过来。不,这一定是梦。就在动弹不得的刘辉眼前,僵尸开始咔啦咔啦地摇晃起秀丽的棺木。刘辉想大喊「住手」,却还是发不出声音。就在此时……
  「……住手。」



  棺中传出以平静口吻说话的声音,那并不是秀丽。虽然是秀丽的脸,但不同于有些粗鲁的秀丽,带着优雅的动作从棺木起身的,是另一个姑娘。
  「绝对不允许你加害江青寺中的任何一人,快点住手。」
  刘辉凝视着那既是秀丽又不是秀丽的姑娘。忽然想起珠翠说过的话。
  『除非发生意料之外的不测,否则另一位女子是不会起来的。』
  那是守护秀丽魂魄的另一位女子。和秀丽不一样,她有着成熟大人的稳重与高贵的威仪,每一个动作及表情都令人联想到有气质的公主。
  黑夜森林般的双眸。刘辉想起珠翠最后只在刘辉耳边轻声说出她的名字。
  ——果然,是她。
  她说完后,僵尸便拖着脚步退下了。未察觉到刘辉的存在,她继续用深痛恶绝的眼光看着僵尸说:
  「没想到你竟会追着秀丽大人到这里……不过看来,你那副身体也已经撑到极限了……晏树依然不择手段的想夺走秀丽大人的棺木……」
  她闭上眼睛,咬着嘴唇思索了一番后——
  「……我明白了……你就把棺材……带走吧。如果你真的那么想保护秀丽大人的话……」
  刘辉大为混乱。她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道是否顺利移动了指尖,她终于发现了刘辉,反射性地望向他。跟在屋内一角的刘辉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惊讶地睁大双眼。
  「……您的魂魄也真是飞得够远了……对您而言,秀丽大人一定很重要吧,陛下。」
  接着,她便微微一笑,深深对刘辉低下头。
  「保护秀丽大人是我的任务,现在我非走不可了……不用担心,陛下。这次之后『我』不会再醒来,今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此时,刘辉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封书信。
  不知道鬼压床的情况是什么时候解除的,只是一心想着要交给她,回过神来的刘辉已经将那封书信扔给她了。
  模糊的视野,看见揉成一团的那封信落在她手心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接下来又是那种头发被拉扯的感觉。
  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从边缘开始变黑。只剩下耳中听见她躺回棺木的声音,和僵尸腐烂的手抓住棺木,令人嫌恶的声音。
  接着听见的,便是棺木被僵尸拖行于地上时发出的声响。
  在这之后,刘辉的意识便中断了。

  ●  ●  ●

  ——在那之后,刘辉好几天都发着高烧,无法动身返回江青寺。
  静兰和楸瑛担心整天冒着汗,昏睡不起的刘辉,费尽千方百计求医。正好附近的道寺有缥家的医生路过,请他来看过之后,只说了「受到妖气缠身,在屋里放一碟盐,让他睡上一天就能祛除毒气,等烧退了再来叫我吧」,连一帖药也没开就走了。
  静兰虽然骂着「哪来的蒙古大夫」,却按照大夫说的放了一碟盐,然后到了隔天,刘辉就真的退烧,也恢复意识了。
  只是才一恢复意识,刘辉就奋不顾身的吵着要下床。也不管身体还虚弱,坚持要在当天中午之前回到江青寺。
  问他原因,他也只说作了恶梦,虽然不记得内容,但却有不祥的预感。
  ……就在此时,来自江青寺的快马也抵达了。
  邵可派来的使者送来一封信,信上是邵可凌乱的笔迹。
  上面写着,几天前的一个夜里,秀丽的棺材从「棺木之室」凭空消失了。
  现场留下给刘辉的一封信,邵可也将那内容抄写在信末了。

  『……没有留下寄信人的名字,笔迹应该也是经过刻意改变的。
  书信内容如下:

  「红秀丽的人,我带走了。
  要她回来有两个条件。
  第一,无论会谈内容为何,紫刘辉必须答应绝对会将王位禅让给旺季。
  第二,要紫刘辉将禅让内容亲笔写成声明文,在会谈开始前的半日以内,带到贵阳来。
  来的时候绝不能有任何人同行,要是看到出现任何一个近臣的身影,交换条件将立刻失效。
  若上游两项条件无法配合,就当红秀丽这条小命要不回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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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那位王的选择

  夕照中,户外传来重建工程的钉槌声。今天也一如往常赖在旺季房里不走的孙陵王,一听见外面传来的声音便回头对旺季说:
  「话说回来,你还真有本事,想得出那么周详的全国重建计划。」
  从红州回到贵阳没多久,旺季便着手展开各州的重建工作。尽管人一直待在红州,旺季在宰相会议上提出的重建计划,还是令六部尚书惊讶得说不出话。姑且不论细节如何,光从这份计划看来,旺季身在红州的同时,仍能掌握全国各地的受灾状况,对中央朝廷的政事也都了解得钜细靡遗。那是一份经过深思熟虑,无懈可击的重建计划。计划之缜密,虽叫人无法相信那是旺季一人从零开始研拟的,同时却也因此使得朝廷高官对他更加心悦臣服。
  旺季微微一笑,手中握着一把银色的小钥匙。
  「还好吧……嗯?」
  一阵脚步声,笔直地朝旺季房间走来。脚步声虽轻,却不轻浮,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朝旺季迈进。听见他的脚步声,旺季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意外。门打开了,旺季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表情迎接他。
  「……你回来了啊。」
  看见喘着气赶回来的小璃樱,和冷静的旺季相反,孙陵王开心激动的扑上前抱起璃樱,像逗弄小孩似的举起他,又是「飞高高」又是转圈圈。
  「回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要是你不回来,我或迅都打算杀过去大闹一番,大哭也好,下跪也好,都要求你回来。才不像这个冷血老头呢!」
  不只是旺季,连随侍一旁的迅都在心里吐嘈「璃樱又不是你离家出走的老婆」。旺季手上仍翻着书简,一边对陵王说:
  「你才应该巡回各地,向那些过去被你抛弃的女人一个一个下跪道歉吧。」
  陵王闻言,迅速躲到屋角,装模作样的选起书来,似乎决定装作没听见这句话。真是个烂男人。
  被放开的璃樱,头晕目眩的踉舱了两下,这才朝旺季身边走去。
  一面凝视着旺季,一面将手中的信盒交给他。
  「——这是,国王给你的回信。」
  旺季沉静的双眼看着璃樱许久,才终于将视线转往信盒。口中低喃着「这样啊」,以优雅的动作收下它。
  「国王怎么样,和你说了什么吗?」
  「……呼,他看起来挺有精神的。只是说了些奇怪的话,要我给他一些头发或指甲。」
  头发或指甲?不是叫璃樱泄漏情报或留下来合作,而是头发或指甲?真是连旺季都料想不到的意外发展。
  一旁的迅和一听见「回信」就上前三步的孙陵王都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是什么意思?诅咒吗?他想诅咒谁吗?太恐怖了这位少爷!」
  「这么说来,好像曾听说过国王性好男色……难道他对美少年也有兴趣吗……不会吧?」
  听了这句话,璃樱全身僵硬。不会吧!难道真是这么一回事?不不不,绝对不可能。
  就连身为外公的旺季都不由得担心了起来,直盯着璃樱瞧:
  「………………你该不会真的给他了吧?」
  「当然没给!」
  旺季安心了,目光转向在马匹上碰撞得伤痕累累的信盒。拉开系绳,打开盒子,那质地坚硬而温润如玉,又有着蚕茧丝光的澄心堂宣纸便出现在眼前。不过旺季丝毫不为宣纸之美所动,很快的读起信的内容。
  默默读完后,将信放回璃樱手中。璃樱只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读完它。璃樱读信时,陵王和迅都在旁探头一起看了。陵王确认了日期时间和场所,以手称额。
  「……嗯?不就是一个多月后吗?时间是正午,场所是……喔,这可叫人意外了。他是豁出去了是吧?竟然选择了离贵阳这么近的五丞原,那里离旺季的领地也不远。」
  「他打算深入我方阵地啊?本以为他会指定东坡关塞附近,如此一来,有什么万一也能迅速撤退回红州,没想到……」
  迅和陵王都眯起眼思索着。
  「……只带少数兵力深入敌方阵营,马上就会处于下风,这一点他不会不懂。这么说来,他已经做出禅让的决定了吗?若是这样,选择接近贵阳的地点就说得通了。」
  国王并非笨蛋,身边也还有邵可。现在全国上下,除了红家以外,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在这种情况下,决定干脆禅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旺季和陵王当然也期待最好如此。
  虽然多花了点时间,但只要他禅让,状况只是回到刘辉离开贵阳的那一夜而已。如果是这样那倒还好。
  「……总之,那天就会知道了。」
  旺季好整以暇的坐回椅子里。他有时会像这样,说些仿佛将命运交给上天的话。也像是以期待对手出招为乐。旺季突然转头望向璃樱。
  「对了璃樱,国王是否曾告诉你,他为何选择这个日期与地点?」
  「不……他什么都没说。」
  「唔……那就算了,反正对我而言,这日子也不坏。会谈人数是三对三吗,那我方就由——」
  陵王高高举起手,两只手一起,就像是在高喊万岁似的。
  「我要去!我我我!带我去!不然当心我揍你喔!老子在贵阳实在待腻了!」
  「最后那句才是真心话吧,大胡子!此行的目的可不是游山玩水啊。」
  旺季大吼着将手中的空盒子朝陵王丢去,迅苦笑着低下头说:
  「我也要去。身为侍御史的我陪同前往,应该很合情合理吧。葵皇毅大人的位阶太高不甚妥当,不好带他去吧?还是请他留守朝廷较为适任。」
  旺季转动眼睛望着迅。过了一会儿才揉着太阳穴说:
  「……迅,你和陵王不一样,你太聪明了,个性也好,所以我不想带你去。」
  「可是,您更不能带晏树大人吧?」
  「……这……带他去的话,恐怕会引起很多麻烦事……」
  「这就是了。就算是用消去法,也只能带我和陵王大人去,加上旺季大人您,刚好三个人。」
  关于人选,旺季仔细思忖一番后,也认为迅的提议是最好的。
  「……也对,我明白了,那就这么做吧。」
  「——关于会谈,我身为仙洞令君有事相求。」
  旺季、陵王和迅同时转身面对璃樱。
  「我判断这次会谈内容,与王位相关的可能性很大,因此身为仙洞令君,我决定和大巫女缥珠翠站在中立的立场分别出席见证。」
  这不是提议,而是仙洞令君裁定之后的知会。
  这是第一次,旺季望向璃樱的目光闪现光芒。他眼中的璃樱,已是一位独立的政治家。旺季微微一笑。
  「……这是你的想法?」
  「是的。但因为我是……我似乎是你外孙,如果只有我一人出席可能有失公允,所以来此之前,我已要求大巫女列席,她也同意了。」
  只要代表中立的仙洞令君和缥家大巫女共同出席,当天兵戎相见的可能性就会大幅降低。旺季不由得发出笑声,璃樱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呵呵,原来如此。你想了很久吧,璃樱——好,我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他说,到了那一天他会堂堂正正的面对你,不会闪躲。」
  短暂的沉默之后,旺季托着腮笑开了。
  「——那很好。」
  ……璃樱和陵王离开之后,旺季望着手中的银色钥匙。
  ——静静藏在机关箱中的那把银色钥匙。这是悠舜给的最后一份礼物。
  用银色钥匙打开的小储藏柜里,装了满满的书简,都是与全国受灾状况及重建计划相关的文件。简直就像悠舜事先顾虑到旺季的辛劳而预先准术的,悠舜的笔迹。不过,文件里也有另一人的笔迹。
  在那小山般高的资料堆里,到处能看见紫刘辉的笔迹。从这些文件里可以想像得到,旺季不在贵阳的这段期间,由于朝廷所有人都无视国王的存在与发言,因此他只能每天晚上和悠舜交换意见,建构出一条通往重建的道路。然而,悠舜却将他和紫刘辉讨论出的结果献给旺季,旺季只要稍加修饰,就能从旁夺取那呕心沥血的成果。
  银色的钥匙闪闪发光。旺季心中并未感到一丝罪恶感。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谁都不曾正眼看他,在毫不被注意的地方,一个人独自前进的国王身影。那已经不再是从前对蝗灾视若无睹的国王。不过——太迟了。旺季牵动嘴角微笑起来。
  将银色的钥匙,放进抽屉里。

  从旺季府邸回到仙洞省的路上,璃樱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夜空。红色妖星依然沭目惊心的挂在天边。因为实在出现得太久,贵阳的人们甚至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此时,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
  (流星移动的方位座标,显示从红州朝贵阳——)
  流星的弧度和尾巴的长度暗示的都不是人的死亡。只是,从红州到贵阳,这方位令人放不下心。
  加快速度回到仙洞省,一踏入羽羽房间,房内所有神器瞬间一齐发出共鸣。
  自从解决了神器那件事后,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而和神器那件事时不同,这次的共鸣很快就停止了。瞬间共鸣。
  简直就像跨过了某种结界。璃樱心头一惊,想起刚才的流星。
  璃樱跨着大步走向屋内的水瓶,划破手指滴下几滴血。「无能」的璃樱只有在使用血时才能施展法术。过没多久,水瓶中浮现珠翠的身影,看得出她脸上写满了焦虑。
  「珠翠,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有『什么』跑进贵阳了吗?」
  「……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但秀丽小姐的棺木,被人从江青寺偷走了。」
  「什么!你不是设下结界了吗?应该没人破坏得了那个才对呀?」
  「……其实为了保护秀丽小姐,我还另外设置了几个办法,没想到似乎因此造成了反效果。」
  听了那「办法」之后,璃樱瞪大了双眼。
  「也就是说,那是用秀丽作为交换的吗?」
  「大概是这样。不过,随着瑠花大人的死,瑠花大人加诸于棺木及那个男人身上的法术也开始失效。他应该已经腐烂的不像样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动……」
  璃樱突然想起国王口中腐败僵尸的事而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该问详细一点。不过,璃樱心中还有其他许多疑问。
  「……珠翠,那个即使腐烂却还能走动的尸体,和杀害瑠花姑妈的是同一个人吧?我一直想不通,那家伙只是个凡人不是吗?为什么有办法差使死人呢?」
  「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不过……他们之间应该有血缘关系。虽然其中一方确实和黑仙缔结了契约,但要让不具异能的普通人拥有操纵尸体的能力,靠的也只有血缘关系了。」
  「血缘关系?难道他们两个有血缘关系吗?不——这么说来,无论是长相或气质……的确都有相似之处。」
  「调查结果,茶家三兄弟中似乎只有次男朔洵并非同父所生。长男草洵和三男克洵的父亲都是茶仲障的儿子,但朔洵的父亲恐怕是祖父仲障本人……」
  也就是说,仲障他睡了自己儿子的老婆吧。璃樱不禁皱起眉头。
  「在那之前曾有一段时间,仲障离开茶家在外生活,应该就是在那段期间……」
  「生了凌晏树……」
  凌晏树和茶朔洵,原来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凌晏树和黑仙之间以契约进行了什么交易并不清楚,但结果便是使他拥有自由操纵茶朔洵尸体的能力。只不过,虽说有血缘关系,但能操纵自如到这样的地步,若不是凌晏树特别优秀,就是他有此资质了……瑠花大人发现这件事后,便早一步出手禁锢了尸体。没想到凌晏树花言巧语说动了立香,将朔洵连尸体带棺材的偷了出去……」
  「连弟弟的尸体开始腐烂了,凌晏树都还要继续利用他吗!」
  「不过推算起来,朔洵的尸体至少有一半已经腐烂,就算想继续操纵,他恐怕也已经无法离开棺木一步。」
  璃樱感到些许的安心。这么一来,包括暗杀瑠花、破坏神器等一连串事件中,元凶可说是这个会走动的尸体,现在总算再也无法发挥功能了。
  「他偷走红秀丽棺木的目的……也很清楚了吧?」
  「是。根据江青寺那边联络,绑架秀丽小姐的目的,是要刘辉陛下答应禅让,并且写下正式的声明文,至少在会谈开始前的半日以内独自送到贵阳——」
  璃樱在脑中暗忖那封回信所提及的会谈日期与时间。
  「会谈的时间定在正午……推算回去半日之前就是子时,深夜啊……等等,记得没错的话,那场所——糟了,来不及。会谈场所位于五丞原边境,离贵阳虽然算近,但全速前进也要花上半天时间。若要带上军队,几天以前就必须从贵阳动身出发。旺季大人要去的话,要是我不跟着去就显得太不自然了。」
  「……等一下,这么说来,若是陛下前往贵阳搭救秀丽小姐,他就来不及参加会谈了吧?……这个要求,简直像算准了会谈时间似的。」
  「那应该只是巧合吧?从红州接过回信后,我可是没有一刻离身,直到刚刚交给旺季大人前,也没有打开看过。信上贴了封条,要是有谁擅自打开过,也马上能知道。但我确认过了,封条无损。」
  「是吗……」珠翠低声说着,内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歪着头却又想不出来。
  「幸好对方绑架了秀丽小姐后,是连同棺木将她运到贵阳,这一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既然是在绝对神域贵阳,就和在缥家一样……封印不会受到动摇。」
  要不是这样,秀丽的身体不知将承受多大的负担。珠翠捏了一把冷汗。这一定是秀丽体内的那位女子做出的指示。
  璃樱想起秀丽的面相。病弱、短命、聪明。意志力和运气都很强,但只要用来帮助男人,就会反过来吞噬秀丽的寿命。无论好坏,这都是女人的天性。
  老实说,秀丽的男人运真是差的可以。接二连三遇到不成材的男人,为了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连自己天生的好运都用光了。其中尤以遇到茶朔洵这件事最倒霉。
  秀丽的生命就这样缩短,到现在更是所剩不多了。
  「那么,就算找到红秀丽也无法将她搬离贵阳罗?……等一下,关于红秀丽的事,凌晏树知道多少?连她什么时候会醒来都知道了吗……」
  「不,要在什么样的条件之下才能醒来,凌晏树绝对无从得知。知道的人只有秀丽小姐自己和另一个人而已。不过,我想他至少已经确定了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唤醒秀丽小姐……」
  「……这只是个假设,如果国王在期限之前潜入王都救出红秀丽呢?」
  「……会谈的时间是他自己决定的,如果他不遵守诺言,在那之前就潜入贵阳,而这件事要是被揭穿的话,就算没有带着声明文一切也都会完蛋。他做人的信用将更会一败涂地。再说,如果他提早来贵阳,旺季大人也还没离开,国王肯定落得被旺季军包围的下场,也是一样完蛋……」
  「那么,假设在旺季大人离开贵阳之后,国王再潜入救出红秀丽呢?救出之后,可以先安置在仙洞省,由缥家来保护她。」
  「你真是太天真了……」
  曾在瑠花短暂洗脑下与司马迅交手过的珠翠扶着额头说:
  「……哪有那么容易救出来呢?对方手下的杀手集团和『风之狼』类似,我可以断言,光凭你一个人是成不了什么事的。更何况,如此老谋深算的对手,怎么可能笨到轻易让人夺走棺木?」
  璃樱低头无语。的确,和秀丽进入那座隐山时,自己根本不是那些杀手的对手。
  「就算运气好能找出秀丽小姐被藏在哪,恐怕在前往救出她之前,对方就会通知御史台,国王潜入贵州的事也就瞒不住了。就算国王和静兰大人、燕青大人等所有人都到了,杀手集团还是有本事拖延时间,哪怕只是拖延几拍的时间,也都够让对方折断秀丽小姐的脖子了。如此一来,包括国王在内的所有人,岂不白跑了一趟。
  「那你的意思是,国王只能选择以禅让换取红秀丽的命,或是不禅让而对红秀丽见死不救吗!」
  珠翠十分冷静地——从璃樱看来那已近乎冷酷——毫不留情的说:
  「——没错。对方就是那么厉害,一直以来,无论国王选择哪边都对他们有利。这次也一样。」
  而过去总在千钧一发之际为刘辉解除危机的秀丽,现在已经不在了。
  「还有,璃樱大人,关于秀丽小姐这件事,你绝对不能擅自介入。」
  「为——」
  「既然你今天选择了出席会谈,就必须贯彻非武装与中立的立场。你还不懂吗?对手等的就是你或我的介入。因为若真如此,我们将无法继续保持中立,而被当作是国王那边的人,不能再参与会谈。这么一来——」
  「中立不等于什么都不做吧!」
  「你听我说!如果我或你成为其中一方的同伙,或被认为站在任何一方,从那一瞬间起,另一方就绝对不可能认同我们说的话了。这样下去也不可能发挥仲裁的机能。听好了,所谓的中立不但要对国王公平,对旺季大人也必须公平,否则就不算是中立。即使对手再卑鄙,我们的立场也不能改变。」
  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插手。一切忍耐,都是为了有需要时,才能以仲裁的身分介入。
  擅自插手政事,暗中操纵国王的「奇迹之子」和瑠花的下场,璃樱比谁都清楚。
  那使得缥家完全失去信用,被戬华王视为「敌人」,彻底肃清。
  现在正是挽回缥家名誉的最好时机。这一点璃樱当然很清楚。他也知道珠翠其实比自己更关心刘辉与秀丽。自己说的话也只是想发泄内心不满而已。
  「……对不起……」
  「……我也有不对,对不起,不该那样吼你……除非国王正式要求我们协助,否则我们是不能擅自展开调查或有所行动。能去救秀丽小姐的是国王他们,不是我们。」
  璃樱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
  「那,如果有正式要求呢?」
  「那就能够在我们能力范围内给予协助。不过……我不认为陛下会提出要求。他一定会避免让你的立场更加为难……听好了,那不只是为了你,同时也是为了国王与秀丽小姐。现在国王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相信你也隐约明白了吧?所以才会选择拉着我一起出席会谈。」
  璃樱表情扭曲,却没有反驳。
  「……珠翠,你认为国王会怎么做呢?他会来吗?」
  珠翠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的说:
  「……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三年前的春天,对现在的珠翠而言,那好像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在那之后,好多事都改变了。
  「当秀丽小姐还是贵妃时,在霄太师的示意下,我绑架了她。并且借此诱骗国王前往有杀手埋伏的仙洞宫。」
  璃樱听得瞠目结舌,颤抖着嘴唇问道:
  「……国王他,选择怎么做?」
  珠翠笑了。但那笑容之中却有着泫然欲泣的无奈,一张脸扭曲着。
  「……他来了啊。为了救秀丽小姐,一个人单枪匹马。」
  「——」
  璃樱用力握拳。
  要是这次他也这么做的话。
  要是他只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伙伴,不守信用,无视与旺季之间的会谈而来到贵阳的话……
  国王手中所握有的,就会变成只为了秀丽就能全部抛弃的东西。
  ……到时候,他也不再是国王。
  那些他对璃樱说过的话,在那个瞬间也会变得完全失去意义。
  然而同时,若国王选择舍弃秀丽的话,那又有着不同的意义。
  究竟希望国王选择哪一边,璃樱自己也不明白了。

  不明白。

  ●  ●  ●

  回到江青寺的刘辉一直盘腿坐在「棺木之室」中。
  记忆中似乎听见静兰对长老逼问着「不知道人上哪儿去,也没有任何线索是怎么回事!」但不知从何时起,沉默笼罩了刘辉四周,屋里也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刘辉让「莫邪」靠在自己肩上,环顾着棺木消失后的「棺木之室」好久好久,都没有改变姿势。不吃也不睡,一整天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
  月落时分,忽然刘辉的发梢在空气中摇晃了起来。垂下眼,深呼吸。
  轻轻站起身。
  回头一看,门口有个人正双手抱胸,靠着门站在那。
  那既不是邵可也不是静兰或楸瑛,而是燕青。不可思议的是,刘辉也觉得现在站在那里的就该是他。没错,如果一定得有人站在那,最适合的就是燕青了。刘辉这么想,不知何故,总觉得在面对与秀丽相关的事情时,燕青和自己最是相像。说得更正确一点,虽然角度出发点不同,但燕青和刘辉总会站在相等距离的位置上。刘辉没说出口的话,燕青也最能深切体会。就像同一圈涟漪同时传递到两人身上一样,感受相同,表达出的想法也相同。不知不觉,刘辉笑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在陛下坐在那里的半刻之后吧。」
  几乎和刘辉在同一时间,燕青也来到这里,并一直陪着他。光影投射在燕青脸上,使他看起来像是在微笑着。同时他沉静的表情里却也写着些许疲惫。
  「……已经决定了?」
  「是啊,决定了。」
  燕青眯起眼,唇边泛起一个很有男子气概的笑。
  「这样啊。」
  只说了这句话,其他都没问。燕青应该很清楚,国王决定了什么。
  「陛下,虽然对你不好意思,但我的主子并不是你,而是小姐。今后也大概不会改变吧。我会在江青寺,也并非为了和你站在同一边,只是为了要和小姐站在同一边罢了。」
  「榛苏芳也对孤说过一样的话。」
  燕青轻笑了,摸摸长长了的胡子。
  「不过我认为你现在的表情挺不错的喔。应该说你终于拥有这样的表情了吗……你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对了。而我也会做好自己该做的。」
  「……秀丽也对孤说过一样的话。」
  ——千万别忘了。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就对了,不管未来发生什么。
  燕青挑眉,却没问刘辉秀丽是什么时候这么对他说的。只是嘻嘻一笑,说了声「是吗」。
  「你现在终于知道那句话的意义与分量了吧。小姐真的是个好女人。」
  刘辉此时突然不加思索的说出一句话:
  「把『钥匙』交给你,一定是最正确的决定吧,燕青。」
  一拍之后,燕青才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笑了。那神情好像说着「大概吧」。
  不过,他嘴上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留下充满男子气概的微笑。
  如一只优雅的野兽,潇洒地转身离开。

  「——刘辉陛下。」
  离开「棺木之室」的刘辉,立刻被邵可叫住。仔细一看,夜这么深了,大家却都还没有就寝,站在那里。原来不只燕青,所有人都陪伴着他。
  先走出来的燕青不知消失到哪去了,面前只剩下邵可、静兰和楸瑛三人。
  刘辉依序看了看三人,最后视线再度回到邵可身上。
  邵可不知不觉地挺直了腰杆,严肃而有礼的站着。
  看见刘辉安静而从容的眼神,邵可就猜到刘辉要说什么了。
  在说出那句话前,刘辉连一个深呼吸都没有,表情也不曾改变。
  「邵可,那封信孤决定不予理会,将按照预定计划前往赴旺季的会谈之约。你们也随孤一起去。」
  有人倒抽了一口气,但那是谁,他们也分不出来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楸瑛小心翼翼的先开了口:
  「陛下,这表示……不去思考如何救出秀丽大人了吗?」
  「正是。」
  清楚而不容置喙的回答。回答的同时,就表示决定舍弃秀丽。
  「孤想了很久,但要在期限前救出她是不可能的。对手足智多谋,总是早我们一步棋。无论孤去不去,想要不被御史台发现就完成救出秀丽的任务是不可能的。就算有百万分之一成功的机率,也无法带着棺木离开贵阳。但若藏匿于贵阳某处,对方一定会为了夺回而发动袭击。他们拥有媲美『风之狼』的杀手集团,想防御他们的袭击是很困难的。」
  若是悠舜或绛攸在,或许还可能有什么好办法。但他们两人也都不在身边了。
  「孤本人或是身为孤近臣的你们任何一个,若在会谈日之前提早潜入贵阳而被发现,不只会让会谈丧失可信度,孤也会失去信用。但也不能因此就派一般士兵潜入,派实力不够的人前往,只会害他们白白送死。」
  楸瑛和静兰都没说出「不会被发现」的话。现在的贵阳有司马迅和孙陵王在,而对方的杀手集团则是司马迅一手训练的精兵。就算是静兰与楸瑛两人,也没把握能突破警戒网,在不直接交手的情况下救出秀丽,再将她带到某处——某处?甚至连这某处是何处都不知道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而除此之外的方法,想了一整天,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和刘辉一样。
  「想在期限前救出秀丽是不可能的。而孤也不打算写下禅让声明文来交换秀丽,更不会在会谈日前就进入贵阳——这就是孤的选择。」
  过去刘辉在行事上引人诟病之处,多半和秀丽有关。他总是只顾眼前情事,凭感情判断自己该怎么做。其结果就是不断迷失正确的方向和正确的做法。可是这次不一样。
  刘辉静静地宣告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只为秀丽存在的国王。
  楸瑛发现,现在自己正亲眼目睹了刘辉成为一个国王的瞬间。
  只有短暂的刹那,刘辉看着邵可的眼神闪过一丝犹豫。
  「……邵可,抱歉。」
  邵可恭敬地执起刘辉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不,别这么说。小女是国王的官员,是你的官员。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要是秀丽知道自己成为国王最后的绊脚石,恐怕才会更生气,更绝望吧。
  那不是秀丽希望看见的,她也不需要这种爱的方式。这种程度的爱,对秀丽而言是不够的。
  刘辉现在,终于理解了这个。
  再一次闭上眼睛,刘辉一手拿着「莫邪」悠然的走出去。
  邵可深吸了一口气。那步伐,一瞬间像极了他的父亲戬华王。

  「从东坡到会谈地点,不赶路的话,大概得花上半个月。在出发前还有其他事该做,连一刻都不要浪费——天亮后就从江青寺出发,回东坡做最后准备。」

  刘辉连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棺木之室」,也没有提及消失的秀丽。
  背对「棺木之室」,向前迈步。

  ●  ●  ●

  「——燕青,你要上哪去!」
  静兰看见燕青时,他已经做好行旅的准备,正在为马装上马鞍。
  燕青靠着马,回头望向静兰。天亮前的世界是一片深蓝,燕青双手交叉在胸前,耸耸肩。
  「我?我还有事得去办,要和你们分头行动。」
  「你该不会要去把小姐——」
  「……我先把话说清楚,我并不打算在期限前救出小姐。会谈的期限,是国王向对方提出的宣告。小姐当然很重要,但是现在对他而言有更重要的事。为了明白表示这一点,国王才会要你们绝不可擅自出手,不是吗?」
  明明人并不在现场,燕青却完全明白国王的心意。
  「…………唔。」
  「要是在这种情形下我真的出手,等着看吧,一定会搞砸一切的。要是被小姐知道,铁定会被她骂惨吧。」
  「……可是,唯一有可能办到的人就是你了啊,燕青。」
  现在黑白大将军都不在刘辉身边,能和孙陵王及司马迅对战的只有楸瑛和燕青了。而在静兰的感觉之中,燕青比楸瑛更高明些——
  「你说得没错。可是啊,应付杀手并非我的专长。就算能和他们平分秋色,要想不被御史台发现而救出小姐,那是不可能的。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吧?」
  「……」
  「不过,既然没听见你对国王生气发狂的大呼小叫,那么告诉你也无妨——在那封怪信所讲的期限之前,我绝对不会动手。这不仅是为了国王,也是为了小姐。可是,期限一过之后的事,我就不保证了。」
  ——不一会儿,静兰便听懂了燕青话中之意,瞪大了眼睛。
  信中要求国王于会谈前的半日以内,带着声明文独自赴约。
  既然如此,在那之前让秀丽活着的可能性就很高。
  「——是啊……只要那时刻一过,刘辉的意图就算达成了。」
  只要过了那一刻刘辉没有出现,就会证明他毫无禅让的意图。
  在同一时间,或许对方也会判断不再需要留住秀丽的命,但在这段时间还是有机可趁。
  旺季也离开贵阳前往会谈场所了,贵阳城里的戒备将相对宽松。虽然不可能在期限前救出秀丽,但要潜入贵阳而在期限之前不被人发现,凭燕青的身手绝非难事。
  会谈的时间明定为正午。往回推算半日之前——正好是夜半时分。
  在那瞬间行动,比的是燕青救出秀丽的动作快,还是对方解决秀丽的动作快。
  当然,在那之前得先查出秀丽到底被藏在哪里才行。
  虽然很难,但想在不妨碍刘辉的情形下救出秀丽并非不可能——
  燕青笑着正面望向静兰。这些计划,告诉现在的静兰也没有关系了。
  「我的行动可不只打算去救出小姐,你打算怎么做?即使如此还是想跟来吗?」
  想待在刘辉身边,还是想一起去救秀丽。
  静兰只沉默了一拍,就朝马厩走去,牵出一匹马。
  「——我跟你去。刘辉身边已经有老爷了,至少也还有楸瑛……」
  不过内心真正的理由,或许是感觉到刘辉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了。
  燕青心想,如果站在相同立场,静兰一定无法做出和刘辉一样的决定吧。无论必须使出什么手段,他都会派人潜入贵阳,直到最后都想救出秀丽。即使那封信上写着,如发现想企图救出秀丽就会杀了她,静兰还是会这么做。这绝对会是他的选择。
  然而结果无论是顺利救出秀丽,还是秀丽因而被杀,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就再也无法与旺季正面对话了。
  刘辉选择的,正是那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
  而这就是现在刘辉与静兰之间的差异。
  现在的静兰已经正视并承认这一点了。并非刘辉不再需要静兰,而是就算静兰不在身边,刘辉也不会迷失方向了。
  不可思议的是,静兰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反而感到自由——自己的自由。
  「怎能放心交给你这肌肉男一个人去进行啊,一定会失败的嘛。这种时候你就需要我这种有脑袋的人。」
  「你说什么啊。我可是从以前就很有脑袋的好吗?」
  「继续说你的梦话吧。」
  静兰将燕青装在马鞍上的囊袋和半数以上的装备都抢过来,装在自己的马上。
  「喂!你这家伙,那是我的装备!对了,你身上应该有带钱吧?」
  拍拍衣服口袋,静兰这才想起。
  「……我忘了带。上次被那个闾官吏勒索一空之后,身上就没钱了……」
  「竟然勒索得到你的钱?太厉害了。不过这么说来,你现在岂不一文不值?快去跟邵可大人借一点来啦!」
  「开什么玩笑,怎能让老爷看到这么丢脸的一面!把你的钱包交出来!」
  「是谁在开玩笑啊,你这混蛋!你还是留下来好了!来了也是碍事。别跟着我!」
  燕青急急忙忙跳上马就想跑,却被静兰拉住了。
  「明明是个肌肉男,还想一个人在小姐面前要帅吗?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呢。要钱多得是办法,你去卖内脏赚就有啦!」
  「你以为你是谁啊!气死我啦!你至少去借点旅费吧!」
  天亮前的夜空下,回荡着燕青的哀号。

  站在道寺二楼眼看这一切的楸瑛,一边打从内心同情燕青,一边转头望向身旁的人。
  「……他们走了呢,陛下。」
  「嗯……不过燕青……这样没问题吧……万一他中途被静兰卖掉怎么办?」
  「喔——那个不用担心啦。要是我还真的可能被他卖掉,不过不管怎么说,静兰是赢不了燕青大人的喔。他们两人的关系,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从两年前的夏天相遇时就是这样了。他们两人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共度过怎样的时光,没有人知道。然而那时能让静兰打开心房的,只有燕青。
  视野一隅,闪过一颗短暂的流星。刘辉抬头望向天亮前的白亮夜空。
  那颗红色妖星依然挂在天边,燃烧着红光,连周围的星星都被染上一层诡异的气氛。
  红星挂在天上的位置,正好是贵阳的方位。
  初冬时,刘辉为了逃离那颗红星而来到红州,现在却即将朝那颗红星而去。
  那颗星或许正代表了刘辉自身的命运。
  「……我们也该走了。」
  「是,陛下。我会跟随您的。已经只剩下我和邵可大人了呢。」
  「对孤而言,这就足够了。」
  刘辉微笑转身,楸瑛始终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

  ●  ●  ●

  ……日子如飞箭般快速流逝。
  这段时间,刘辉主要以东坡关塞为据点,但眼前的状况始终未见好转。
  绛攸与闾官员就那样断了音讯,前往蓝州的榛苏芳也仍然下落不明。甚至开始谣传他已经被旺季派的人马给抓走了。
  静兰和燕青偶尔会捎来书信,其中最吸引刘辉注意的,是提及从贵阳以北的三州流向贵阳的合金数量超过往常两倍以上的情报。
  「……邵可,你看这是……」
  「……是啊,一定没错,这证明了在那座整日飘烟的山里,我们红家的技术人员已经成功地在短期间内大量生产了钢铁。只要将铁重铸为合金,再交给优秀的北方锻造坊,无论多少武器和盔甲都能大量生产。」
  明明知道地点,却还是无法顺利进入那座山。也曾几度袭击,成功抢夺了从山里运出的合金和铁炭,但也只是其中的少数而已,反而让他们加强警戒,更不容易得手。要是此时发展成激烈的战争,又会让会谈泡汤,这也不是刘辉所乐见的。
  整个冬天,都无法找到进入那座山的方法。
  就在平静的近乎诡异的气氛中,冬天就要过去了。
  有好几次,红玖琅和刘州牧都建议刘辉将会谈延期,但他都不肯答应。
  超过半个月的时间,刘辉绝口不提秀丽的名字,仿佛他已经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就在于东坡的准备工作即将结束时。
  刘辉手持「莫邪」,静静地站起身来,决定启程前往五丞原。

  在这个时间点。
  驻留于东坡关塞的军力——五万。
  驻留于王都贵阳的军力——五十万。

  ……光看数字,几乎是十倍的差距。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觉醒时刻

  久违地踏上紫州的大地,地面雪跟泥土都混在一起。
  寒风呼啸的声音,像极了女人发出的哀鸣,狂乱的吹过五丞原。
  那天夜里,夜空中星光闪烁,仿佛哪位仙女一时兴起的将星星碎片撒了满天。
  这不是冬季过后的红州星空,而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熟悉的紫州夜空。
  刘辉走出帐篷,看着野营的营火烧得红光闪动,和天上的星光相呼应。
  「……会染风寒的,陛下。」
  刘辉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叹了一口气,染白了周遭的空气。凝神朝贵阳的方位寻找,但也只能看到一片荒漠深渊般的黑暗。
  「好暗哪……」
  别说贵阳城里或村落的稀疏灯火,就连野营的火光都没看见。
  「旺季将军似乎为了以防万一,将附近居民驱离避难吧。」
  这样啊。刘辉低喃。一股对村民们的歉意涌上心头,更哽在喉咙。
  「……因为我们的缘故被迫驱离……村民们一定受寒了吧……」
  对他们真是抱歉了。
  刘辉的感想并不是「这样也好」,也不是「这么一来就不必顾虑他们了」。而是担心村民会不会受冻。
  楸瑛表情扭曲了起来,胸中一阵激动。
  不是因出自好意,而是为了另一半原因而回到国王身边的。没错,为了现在那对人民满怀歉意的国王,楸瑛愿意陪在一旁。因为他的国王,就在这里。
  「……结束之后,我们去向他们道歉吧。我也会陪你去的。」
  刘辉嘴角似乎浮现一丝笑容。楸瑛说的话,有如虚无飘渺的游丝。虽然曾有瞬间仿佛可以看得到真实,但却永远抓不住。
  明天这个日子,和楸瑛那如梦般虚渺的话语一样,对现在的两人而言,就像是抓不住的游丝。
  刺骨寒风从只看得见黑影的山间呼啸吹过。刘辉低声说:
  「……没看见旺季的军队呢。」
  「已经接获他们从贵阳出发的消息。毕竟会谈就是明天正午了……既然我们会选择五丞原边界处扎营,想必对方也一样吧。」
  当天光发白,世界开始呈现一片淡蓝色时,双方人马一定会开始缓缓策马前进了吧。
  刚好在正午时,双方即将相会于约定的场所。
  「……楸瑛,天亮之后,照孤所说的行动。」
  楸瑛抿着唇,本想说些什么,却又吞了回去,点点头后轻声的说:
  「……是。」
  刘辉怀念地听着河川浊流发出的轰轰巨响,抬头望向前方的山。
  「……烟已经不再飘起了呢。」
  「是啊……这代表一切准备就绪了吧。」
  根据探子回报,从数日前开始,那座整日飘烟的隐山就不再飘出烟来了。刘辉也亲眼确认过,整座山都像是睡着了似的安安静静。
  这么一来,刘辉也无法再见到那位山屋里的老人。
  「对了陛下,关于那座山……有一组小队自愿明天守住那座山以防万一。毕竟无法保证会谈时,山里的人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只要能在发现不对劲时马上通知您就行了,所以我就派那组小队去吧,您觉得如何?」
  「无妨,就分头行动吧。」
  「遵命。」
  营火渐渐熄灭,周遭也越来越安静了。
  然而刘辉却未返回帐篷,持续站在刺骨寒风中望着某个方向。楸瑛也不勉强他,只跟着凝望刘辉视线的方向。是贵阳。
  在那之后,国王口中就不曾再提起秀丽的名字。
  不过楸瑛还是察觉到了。每当他一人独处时,总会望着贵阳的方向。
  好几次,好几次都像这样。楸瑛望着他的侧脸。
  「……现在什么时辰了?楸瑛。」
  但今晚,那已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做。
  「子初之刻。再过两刻……贵阳就要敲响夜半钟声了。」
  按照那封怪信提出的期限,正好是夜半时分。再过两刻,期限就要到了。
  「……已经,来不及了吧。」
  再怎么说,刘辉现在也无法从这里单骑飞奔到贵阳,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现在朝贵阳前进,只会跟旺季的人马撞个正着。
  刘辉抿着唇,伫立于平原的苍茫风中。
  楸瑛像影子般随侍在他身侧,一起等待期限的到来。
  茫然之间,只有时间像乌龟一样慢慢流逝。
  终于,宣告夜半时分的太鼓声,悲凄地响彻平原之上。
  ——倒数。
  在消失于风声中的太鼓声压迫之下,刘辉文风不动。抬起头,祈愿般地望向满天星斗,脸上的表情分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
  夜空中,一颗短短的流星划出一道弧线滑落。
  「……时间到了。」
  不打算禅让的意志。
  刘辉以沉默度过期限,向那不知名的对手证明了这一点。
  看见腰间的「莫邪」似乎正闪闪发光,刘辉冻僵的脸露出微笑。
  「……你也知道快和他见面了,是吗?」
  「咦?」
  「没什么……好了,我们也稍微歇一歇吧。」
  踩着无声的脚步,刘辉转身走回帐篷。
  还未实现的约定,该去的地方,都只剩下一个了。
  ——明日正午。
  直到最后,刘辉口中依然没有提起秀丽的名字。
  刘辉的身影消失在帐篷里,看起来就像是被夜晚给吞没了。

  ●  ●  ●

  ……将时间回溯到稍早之前。
  贵阳城内响起悲凉的子时鸣钟,燕青和静兰也都在城里听见了。
  他们知道旺季已经率军出城。表面上的名义虽然是巡视州内,但百姓有时是很敏感的。不知是否察觉到即将发生大事,整座贵阳城安静得连风声都快要听不见。甚至连本该夜夜笙歌的花街柳巷都是如此。
  (……当年我受流放之刑时,也曾听见这钟声哪……)
  和母亲被关进囚车,趁夜被押送至茶州的那天。关于贵阳,最后抓在手里的就只有这萧条的子时鸣钟。对静兰而言,这是象征分离的钟声。
  脑海中浮现昏昏沉睡的秀丽。好久以前,一到秋天静兰便常在庭院里敲下柿子树上的果实,让秀丽捡起来。爬到高高的柿子树上时,总能望见过去生活过的那座城,这时静兰经常停下手边的动作,站在树上发呆。有一天,秀丽对这样的静兰说:
  「静兰,从那边眺望风景一定很舒服吧?」
  静兰慌慌张张的回问:「你要爬上来吗?」秀丽却摇摇头说:
  「不用了,总有一天我会自己爬上去。从上面看见的景色,我要留到那时候再享受。听我说,静兰。总有一天,不只是让别人敲下柿子分给我,我也要做一个分柿子给别人的人。等我长大以后。」
  等我长大以后,就换我到你那边去罗。秀丽是这么说的。
  过了几年之后,秀丽真的如她所说的办到了。爬上柿子树的秀丽和静兰一样,环顾整个王都之后,将眼光落在那座城上。好久好久,只是静静地凝望那座城。
  仿佛决定了下一个要爬上去的就是那座城似的。
  宣告子时的钟声渐渐回荡开来,终至无声。静兰扭曲着表情笑了。
  所以这次秀丽也一定会跳起来的。跳起来,用力的跑完人生。
  朝自己的目标,用自己的力量。
  「……静兰,离期限还有两刻钟,再忍耐一下。」
  身边的燕青随性地放松着,保持平常心的功夫之彻底,简直令人为之火大。
  「凤叔牙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刚好错过没接到。也只好算了……」
  燕青为了打探贵阳和朝廷内部的消息,主要拜托的人,除了仍留在朝廷奋斗的一群红姓官员外,就是秀丽那群冗官伙伴了。静兰突然想起某事,瞪着燕青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那群冗官有关小姐的事?万一他们擅自行动该怎么办?」
  「不,是叔牙自己先察觉的,我也很讶异。怎么说呢……呆呆也是这样,他们那群人总是能嗅出事情的端倪,而且问他们理由,都说是『直觉』。」
  不是抽丝剥茧发现事情真相,而是突然有一天毫无理由就察觉了。燕青自己也因为住过山里,所以常被人说有这种「野性的直觉」,或许呆呆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属于下级贵族特有的直觉了吧。毕竟他们身处的阶级和情势,使他们需要对台面下的波涛洵涌特别敏感才行。
  「他跟我说『秀丽该不会被谁幽禁在贵阳了吧』……」
  「……这的确很像呆呆会说的话……」
  像静兰这种凡事都爱讲大道理的人简直难以理解,但苏芳他确实有能耐从毫无线索的情形中掌握事实。而且就算想罗织大道理瞒过他,他也不会上当。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必承认啊!要是他们在期限前闹出什么事来,对国王造成不利的话——」
  「要是敢对叔牙他们那样的人说谎,他们就不会再相信我第二次了。你或许觉得,有时为了方便撒谎是有必要的,但说穿了,那只是榨取别人的自私理由罢了。听好了,你以为小姐为什么能博得那群人的信任,就是因为她从没对他们说过谎啊。」
  「…………」
  「那几个人哪,在期限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他们已经答应我了,而我也相信他们。」
  静兰噤口不语,把头转向一边。燕青苦笑想着,他还是一样,只愿意把重要的事托付给阶级与自己同等级以上的人。所有事物如不在他的支配掌握之下,他就无法感到安心。基本上,要静兰相信别人,或要他把什么交给别人,对他而言是非常困难的事。他无法轻易相信他人。
  不过,已经渐渐在进步了。只要把道理说给他听,他也愿意接受。光是这一点就和以前大不相同。
  「叔牙说,他们也在贵阳城中暗自寻找小姐的下落……」
  燕青和静兰不同,他不认为叔牙等人会闯出祸来。静兰看人总以头脑好不好来衡量,燕青心中却有另外一把尺,认为叔牙他们的专长在于如何保护自己、待人处世的智慧。他们的信条有二:「君子不立危墙下」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现在这样的状况,表现出站在国王那方将会使自己陷入不利,这一点他们比静兰还清楚。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充分发挥那独特的直觉,慎重的在不超出招来危险的范围内行动。一旦认为有危险,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也会马上逃遁。这对燕青和秀丽来说也是最能安心,却值得信赖的做法。或许是苏芳要他们这么做的吧。
  「最后的信里写着,发现了疑似幽禁秀丽的场所,但只说了再联络就断了音讯……」
  之后就再也没收过叔牙寄来的信,看来是刚好错身而过了。
  「……你也将今天的期限告诉他们了吗?」
  「说了啊。告诉他们很危险,所以绝对别来。话说回来,他们『发现』的场所到底是哪里啊?」
  燕青歪着头思索。燕青最终还是没说出旺季或孙陵王、凌晏树的名字,叔牙也没问。他们凭本能知道,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心里有秘密的人,弱点也会变得越来越多,因此,装傻与不多问也是他们的处世方式之一。
  「说不定只是什么荒郊野外的空屋吧?」
  「嗯……或许吧……如果真是那样,也可确保他们几个平安,也算是好事。」
  毕竟叔牙他们只凭着「秀丽被幽禁在贵阳」这一条线索进行搜寻,的确很有可能去一些毫不相干的空屋废墟或破庙里找人,然后误会自己「发现」了。这可能性相当高。正因他们做事总凭直觉而不分析道理,所以如果产生误会,通常都会是四十五度角的完全搞错方向,这也算是他们的特征。
  相反的,静兰和燕青则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面对的敌人是谁,所以当然也就缩小了搜寻方向。
  想将睡在棺材里的姑娘避人耳目的藏起来,可以藏的地方很有限。
  「不在仙洞省。也不在后宫或花街。我们和小姐的情报,似乎从垣娥楼里的胡蝶大姐那边泄漏了不少,所以本来还以为铁定是藏在那里的呢。」
  凌晏树是胡蝶长年的恩客,这件事燕青也是经过此次调查才得知。胡蝶虽不至于出卖秀丽,但很可能在枕边人凌晏树的花言巧语诱导下,无意间将自己一直疼爱的邻家女孩秀丽的近况,闲话家常的说了出来吧。
  自古以来,妓院这种地方就经常被如此利用,最高级的妓女通常拥有身分地位高贵的恩客。只要善加利用妓女和妓院这个管道,往往能套出不少有利情报。话虽如此,胡蝶可是贵阳花街的一流名妓,在一般情况下,口风应该很紧才是。静兰一边想,一边揉着太阳穴。
  ……女人会不经意说溜嘴的情况就那么几种。其中之一,就是迷上对方那个男人的时候。
  「这也没办法,男人还不是一样,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总是比较多嘴嘛。」燕青说。
  「……我知道。也没怪她的意思。」
  静兰这句话的口吻真的毫无批判,也不像在逞强。使得燕青倒是有些惊讶,看来他真的打从心底没有责怪胡蝶的意思。燕青觉得有些欣慰。
  「这么说来,剩下的可能藏匿场所,就只有这里了。」
  「……换作是我,绝对会一直隐瞒旺季。也不会告诉孙陵王、司马迅和葵皇毅。如此一来,就算任务失败,只要将小姐灭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所以,能藏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了。」
  燕青伸手轻敲了敲身后的围墙。
  「一定藏在自己家里了吧。」
  两人从白天起便一直监视着的,正是凌晏树位于贵阳的宅邸。
  「……话说回来,这里几乎看不到有佣人耶?虽说凌晏树是出了名的不爱回家啦……」
  围墙另一端,像是沉淀于黑暗之中,有种诡异的安静。那种静不是因为现在是三更半夜,而是从大白天开始就这样了。宅院本身看起来并非荒废,应该有定期整理,但却感觉不出有人在里面生活的气息。
  「倒是隐约感觉得到杀手的气息啊。」
  「嗯。不禁叫人觉得这屋子是不是专门给杀手拿来睡觉用的……看吧,就算是我,要在期限前不被任何人发现就救出小姐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老实说,燕青和静兰光是想不被发现就已经很困难了。本来燕青还真的考虑过在引起骚动前先把全部杀手打昏,靠蛮力救出秀丽。不过一来到这里,就马上放弃了。
  吹过一阵诡异的风,吹得树梢叶子哗哗作响。一只黑色的大鸦发出拍动翅膀的声音。
  侧耳倾听,仿佛听见滴答、滴答,时间一刻一刻流逝的声音。静兰闭上双眼。
  「……时候,就快到了。」
  滴答、滴答。时间一刻一刻的逼近,仿佛也听得见以相同节奏跳动的心跳声。
  「是啊。很快就是夜半时分了……」
  ——只要等到深夜零时。
  期限就过了。
  静兰心想,刘辉现在一定也在遥远的五丞原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吧。
  刘辉不会来。
  过去选择一个人前往帮助秀丽的刘辉,已经不会来了。
  然而这样也好。静兰第一次能够这么认为。你只要做到这个程度就好。
  代替刘辉,这里有燕青也有静兰。就像秀丽不断帮助刘辉一样。这次轮到我们了。
  ——滴答。
  不知道停在附近哪棵树上的黑色大鸦,拍着翅膀飞走了。
  那个瞬间,燕青和静兰倏地睁开闭上的眼。
  电光石火般的蹬上围墙,跳跃。
  夜幕之下,两人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吸收,消失在围墙后方。

  ●  ●  ●

  黑暗中,晏树用手捞起闪闪发光的宝石。晏树将手伸进那个宝石箱,简直就像是个孩子的玩具箱,又像晏树本人一样充满了各种矛盾。在一片腐尸气味之中,只有宝石的光辉格格不入。
  摇曳的火光将影子诡异地拉长,不但没有照亮室内,反而令黑暗更浓重。
  「嗯,这样就行了吧。」
  最后手中捻着一对泪滴状,做工细致的小巧红玉耳环。晏树很喜欢这对耳环。
  仔细的将耳环扣在沉睡于白棺中的秀丽耳上,让晏树心情大好。
  「被囚禁的公主,不打扮漂亮一点怎么行。」
  晏树爱怜地抚摸棺中秀丽的脸颊。不只为她戴上耳环,还为她略施了脂粉,丰满的嘴唇上也点上朱红。更在纤细的脖子上挂了华丽而优雅的宝石项链,手腕与脚踝也戴上同样的宝石链。只有双手交握的手指上什么饰品都没有。
  晏树满足地微笑望向那些同款式的宝石链。链子们就像是美丽的枷锁,是他最喜欢的东西。
  「那个全身腐烂的礓尸带你前来时,一路上掉落的腐肉都沾到你身上,弄脏了你那身漂亮的衣服和脸蛋,真是抱歉哪。不过你放心,那个坏僵尸再也不能对你怎么样。我已经把他丢进角落的那副棺材中了。」
  虽曾一度换下秀丽被腐肉弄脏的衣服,但当那套缥家公主服饰被洗干净送回来后,晏树还是决定帮她换回这套服饰。不过,以晏树的品味来说,除了公主服饰外,那些豪华数倍的宝石首饰当然不可或缺,全都穿戴上后的秀丽显得一身雍容华贵。
  「我听说你母亲是缥家的人,或许因为如此吧,这身打扮真适合你,真适合。」
  晏树随性地从宝石箱中又捞出一把黄杨木的梳子。
  拿梳子仔细刷梳秀丽一头黑发,反覆梳过几次后,一头秀发更显光泽,晏树心满意足地摸摸秀丽的头发和下巴,就好像摸着自己心爱的玩偶一样。
  「……睡着时的你,真像个娃娃般的可爱啊。不过我更喜欢醒着时的你。」
  褐色的双瞳闪过捉狭的笑意。晏树望向秀丽的眼神,仿佛是看着一只汪汪吠叫的可爱小狗。
  不久前的晏树对秀丽就像是喂食流浪狗般的温柔。随心所欲、爱理不理,有点瞧不起她,也不是那么真心,对晏树而言,只是个随时可以从人生中抹去的存在。然而现在,他开始对这只即使不喂她食物也会自己追过来的小狗感兴趣了,甚至开始怀抱起扭曲的喜爱之情。
  「聪明可爱,嗅觉灵敏,即使短手短腿却能追赶我到这个地步的孩子,除了清雅之外就只有你了。女孩子就是要元气十足的追在后面跑才可爱。」
  秀丽伸手不耐烦的挥开正在摸她鼻尖的晏树指尖,然后翻了一个身继续睡。晏树帮她把手放回原位,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在秀丽所拥有的东西当中,晏树最喜欢的就是她这双手。那是劳动者的手。偶而晏树也会帮秀丽修剪指甲,所以秀丽的双手指甲短而清洁,还散发一股肥皂的香味。秀丽不适合香水。
  「嗯,杀了你果然可惜。不像胡蝶一个晚上就腻了,你从今年春天开始,或许是受过皇毅和清雅的锻链吧,越来越符合我的喜好了啊……」
  事实上,能和晏树长时间相处的人是非常稀有的。
  「毕竟,每次我一有喜欢的人,就会开心的用尽全力设下陷阱杀掉对方啊……这是我的坏习惯……所以对我而言,重要的人总是为数不多,而且还有逐年减少的趋势。长大之后,人与人之间的邂逅也少了,能遇到喜欢的人真的不简单呢,一定要好好珍惜才行。」
  晏树嘴上说着乍听之下好像很有道理的话,骨子里却有一百八十度相反的意思。
  趴在棺材边,晏树向下望着秀丽紧闭双眼的睫毛。从旁边看,像极了一只全心全意等待主人起床的大型犬。
  「你知道吗,旺季大人带着迅和陵王出发了……丢下我一个人。」
  竟然连这种事都向她抱怨了。
  远远传来了钟声。铿、铿……
  铿、铿……晏树讨厌这个声音。听起来实在太令人寂寞哀伤了,每次听到都会感到一阵揪心。其中尤以这深夜里的子时鸣钟持续最久,也最令人讨厌。晏树握紧秀丽的手,闭上眼睛,简直就像一个祈祷鬼魂快点离开的孩子。
  告知时刻的钟声共有九响。九响钟声回荡在萧条的夜里。
  当那仿佛会一直持续下去的余音消失时,晏树长叹了一口气,苦笑起来。
  「……明明我们是这么努力……不只我被丢下,你也被放弃了呢。这下我们可是同病相怜啦。」
  按照当时留下的书信,距离约定的夜半期限还有两刻钟。原本蜡烛的烛心发出夏蛾般的「滋滋」声燃烧着,也将配合着期限的来临烧完。
  手边并未接获国王已单枪匹马朝贵阳前来的任何情报。
  晏树用眼角确认了蜡烛的剩余量,一边温柔抚摸秀丽雪白的面颊。
  「我和你一样,不管怎么努力,最爱的人还是不会帮我们……我呢,本来都已经下定决心了呢,
  要是国王真的一个人前来,绝对不设陷阱也不刁难,会好好把你交还给他的呢。这是真的喔。不过声明文还是得给我就是了。」
  这一个月来,晏树对秀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奇异情感。或许是因为秀丽一直昏昏沉睡吧,对晏树而言,秀丽就像个令人喜爱的玩偶,什么都能直率的对她说。当然,所谓的「什么都能直率」,对凡事小心谨慎的晏树来说,还是有一套他自己的标准。
  晏树把秀丽看得很重要,也亲自照料、疼爱着她。一开始只把她当作最后的一点附赠品,但当隐约察觉到国王不会来了之后,对秀丽的爱怜与同情大增,变得比以前更喜爱她了。就像疼惜着被主人丢掉的宠物一样。
  「国王要是真的不来,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像这样每天帮你戴上漂亮的首饰等着你醒来,好像也不错?……你会继续成长吗?要是悠舜还活着,就可以问他该怎么饲养你了。像是这副没情调的棺材……不如在上面画点桃子图案吧。」
  晏树和一般人不同的,也就在这种地方。和清雅不同,晏树判断人的基准不在于是否具有利用价值。只要能打动晏树的心,他就愿意展开行动,也会对对方抱持感情。就算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只要是难得看上眼的,或是已经认定是同伴的,就不会丢下对方不管。
  「不过,通常在被我丢下之前,对方不是已经死了就是逃了……在这一点,你不会从我身边逃走算是挺不错的。所以我才会这么喜欢你。」
  滋滋。蜡烛燃烧的声音。蜡泪缓缓滴下,烛身也越来越低矮了。
  晏树握紧最喜欢的秀丽的手,像个打盹的孩子闭上眼睛。
  握着那双比自己体温还低的手,清楚感到自己的体温流向秀丽的身体。知道自己身上还能流出温暖的血,令晏树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
  滋滋、滋滋,听着越来越短的蜡烛发出燃烧的声音,晏树什么都不做,只是满足的享受着这酣然时刻,仿佛一只刚吃饱的优雅的猫。
  终于,将于两刻后准确烧完的蜡烛,也只剩下一小残段了。
  当这一小段蜡烛烧完时,就是夜半时分了。
  也是约定的期限结束的时刻。
  晏树佣懒地抬起睫毛,眼角瞥见最后一小段蜡烛被火吞没,无声消失。晏树站起身来,双手抓住秀丽两边腋下。一头又长又卷的头发就落在秀丽身上。晏树偏过头,像要亲吻秀丽似的靠近她。
  用指尖爱抚般地缓缓触摸纤细而优雅的宝石链。
  双唇相碰,晏树脸上带着微笑,用猫低鸣时的甘美声音,仿佛正在对命中注定的恋人说话:
  「……我说小公主,你就别理那个抛弃你的国王了,跟我在一起吧?」
  眼看最后一段蜡烛就要被火焰吞没,摇曳不定的火焰突然在消失前,奋力冒出一大团火花。
  就在此时。
  抚摸着秀丽的晏树,发现有什么牵动了他的指尖而猛然睁大双眼。
  指尖感受到跳动,脖子上的脉搏急远加剧,同时一阵颤栗的快感沿着晏树的背脊攀升——那是来自活人的心跳。
  只有活人才会发出的声音,晏树比什么都还永远爱着这个。
  充满生气的感觉传到指尖,如虹的气势仿佛能吹散黑暗与火焰。
  醒来了。
  此时晏树耳边传来的声音,叫人无法分辨是幻觉还是真实。
  两道星光似的圆形光芒,似乎在一瞬间快速的从秀丽胸口迸发。
  接着,便是那深沉而鲜明的声音,如清脆铃声般响彻周遭。

  『秀丽——早啊。该是起床的时间罗。』

  国王的声音。
  仿佛听见一把世上独一无二的钥匙转动的声音,一如那告知时刻来临的钟响。
  秀丽牵动着嘴唇,无声地做出回答。
  ——是啊,刘辉早。时间到了呢。
  晏树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秀丽紧闭的双眼,开始慢慢打开。
  那双几可媲美七夕夜空的双眸之中,潜藏着强烈的意志,全身热血沸腾。
  眼前的她,一切都正渐渐恢复为红秀丽。
  比起睡着时的她更充满魅力,毫不掩饰的坚强意志,虽然柔韧却又带着一股不知名的蛊惑力量,深深打动晏树的心。
  接着,那有如满天星斗般的眼神,更坚定地望向晏树。
  「……晏树大人。」
  虽然还留有一丝疲惫,但那依然无损于她的灿烂。就这样,秀丽微笑了。
  「难得您邀我,但很遗憾我还有工作要做,不能和你一起走。」
  晏树浅褐色的双眸加深了颜色,撇撇嘴角也笑了起来。
  好像再也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晏树用那带着杀人微笑的妖艳双唇,执起还握住的秀丽一只手爱怜地亲吻。仿佛那是一个对恋人宣告别离的吻。
  滋滋。蜡烛发出最后的燃烧声。残余的一小段蜡也燃烧殆尽,火焰消失了。
  「是吗。」

  

  晏树纤细而优雅的手指抚触着秀丽的喉头,接着手指便像蜘蛛丝般缠绕上去。
  「早啊,我的公主。果然你还是活着醒着的时候最危险又最可爱了。正因如此,虽然有点可惜,但还是非杀了你不可。好吗?」
  没有一丝踌躇,晏树加重了指尖的力道。正当秀丽颦起眉头时。
  ——后方那扇门被打开了。

  ●  ●  ●

  「——不准动!把小姐还来!」
  砰!地帅气踢开最后那扇门的燕青与静兰,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一呆。
  「……咦?怎么没人?」
  空无一人的室内,别说杀手了,连棺材和凌晏树都没看见。
  「不会吧!不可能不在这里啊?这是最后有可能的地点了。一定在哪里有暗门通往隐密的地下室,或是得穿过什么谜样通道。等我们进去了,凌晏树那家伙绝对会说『呵呵呵,来得可真晚哪』,一定是这样没错!」
  两人到处找了半天,并没找出任何暗门或机关。而且不管等了多久,也没看见任何坏角色呵呵笑着登场。终于,燕青沮丧的说:
  「……难道……我们找错地方了?」
  「别、别傻了!那怎么可能!你就算了,我怎么可能判断错误!」
  此时,突然传来不知是谁「哇!」、「倒了好多黑衣人耶?」简直像是鬼屋探险队员发出的那种哀号。
  两人一回头,正好和两个探头探脑望着室内的男人四目交接。在对方拔腿逃跑前,燕青动作更迅速的逮住了他们。看到其中一人的长相时,燕青不禁敲了敲手。
  「你不是秀丽的那些冗官伙伴之一吗?」
  「哇呀呀呀饶我一命………咦?这不是燕青吗?你果然在这!因为一直不见你来,还以为料错了呢。这是第一次遇见比我还笨的人耶!」
  听到这番话,静兰和燕青都涌现不好的预感。难、难道——
  「……你们来信说找到小姐被藏的场所,是在别的地方吗?」
  「嗯,应该是。毕竟没办法进入其中确认。曾有一次我们打算借酒装疯闯进去一探究竟,却被看起来很可怕的男人给赶跑了。后来我们便轮流组队装作路人甲在那屋子附近监视,在今天傍晚看见凌晏树走进去了。」
  —一听见晏树的名字,燕青和静兰都惊讶地弹跳起来。不会吧?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那是哪里?是说你们为什么会找得到那里?」
  「……不是啊,想也知道谁会选自己家当藏匿地点啊?这也太容易被猜中了吧。只有小混混才会有那种脑袋。厉害的狠角色才不会做出这种日后可能害自己被逮到的选择呢。对方可是个大坏蛋耶,一定会动更多脑筋才对吧?所以我们大家聚在一起拼命想了好久,对吧?」
  「对啊对啊,秀丽以前就凶巴巴的说过好几次,要我们遇到困扰时就大家聚集在一起脑力激荡!苏芳也说,想不出来的话,就从秀丽过去经手的案件里找线索。」
  「等一下、等一下。你说秀丽过去经手的案件……啊啊啊啊啊啊不会吧!」
  燕青和静兰也终于发现了。
  御史台经手过,加上若原本宅邸的主人死得离奇的话,宅邸多半会被朝廷查封。既然已成为空屋,一般人为了趋吉避凶绝对不会靠近。燕青大喊着跑了出去。
  「——是被杀死的兵部侍郎那间空屋啊!我这大笨蛋!」

  ●  ●  ●

  门被静悄悄的推了开来。秀丽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耳语,倒像是没安装好的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晏树当然不可能没察觉,回头一看,从门缝里看见有谁手中提着灯,眼睛朝屋内窥看。
  「打、打扰了!我们是公所派来的青年鬼屋探险协力队……今天来此,是想调查这栋房屋是否已经合乎判定为鬼屋的标准了……」
  「咦?只是调查?不是直接判定了吗。话说回来,就算被指定为新鬼屋观光地点,会有什么改变啊?」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腐臭味?」
  「你刚说的,是不是跟村里自治会的青年协力队内容搞在一起啦?」
  这些乱七八糟又漫无目的的对话,使晏树瞬间觉得被打败了。秀丽也被打败了,不过她并没错过这个好时机。
  很快地伸手朝铺在棺材底部的棉布下方摸——果然找到了。
  「晏树大人~~!恶作剧就到此结束吧!呀嘿!」
  将那东西抓在手里,用力朝晏树额头砸下。
  「咦?」
  啪地一声,纸折扇发出滑稽的声音,打在晏树头上。即便是过去做过许多坏事的凌晏树,也没遇过这么滑稽的反击。虽然毫无生命威胁,但被纸折扇这么用力一打,还是痛死了。
  「你这丫头!那是什么?这东西不是给你这样用的吧?当作庙里的符咒吗!」
  趁着晏树双眼泛泪按住额头的当下,秀丽抓住棺材边缘纵身一跳,朝外飞奔而出。
  「喔,是纸折扇!刚才那个吐嘈真是绝妙啊!」
  「胆敢用纸折扇打那个恐怖传闻一堆的门下省大官,绝对没错……」
  「是秀丽!」
  「找到了!真的在这里!喔,太好了!猜中了!」
  「欸,她穿得还真华丽。」
  秀丽一边用手心将纸折扇拍的啪啪作响,一边上下打量着晏树。
  「大家,谢谢你们了!帮了我大忙……那么现在,准备好了吗?」
  下个瞬间,秀丽放声大喊:
  「任务结束,大家辛苦了!做得很完美——现在为了各位自身的安全,请全力逃跑吧!」
  「喔,收到——!」
  咚咚咚咚,从窗口传来「协力队」动如脱兔,整齐划一的逃跑声。就连精锐部队恐怕都无法这么整齐划一的逃跑吧。
  哑口无言的望着这一幕,晏树不加思索地大笑了起来。
  「晏树大人~~你这个人啊,实在是没救了。」
  「啊哈哈。常常有人对我这么说啊。尤其是女人。不过大部分的人后来都会改口说爱上我唷。她们总说,你这男人真是无可救药了,但我就是爱你。所以你也别客气了,就说吧。」
  秀丽额头爆出青筋。
  「哼哼哼,开什么玩笑。我再重新说一次,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凌晏树!真是的,那颗桃子果然是不幸的桃子,葵长官说得没错。」
  「对我来说,那可是爱的桃子呢。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喔。」
  「那当然!那种危险的桃子你要是拿去到处发,那才伤脑筋吧!」
  就连厄运信都比那桃子好。
  「……然后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晏树抬头望着秀丽。深茶色的双眸中闪着危险的妖艳,盯得秀丽全身寒毛直竖。晏树是一只美丽的野兽,而自己就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兔子,就要被吃掉了。尽管他看起来只是佣懒的坐在那里,自己却逃不了。
  手中的武器只有刘辉放进棺材里的一把纸折扇,虽然不是毫无用处,但也派不上太大用场。就跟刘辉这个人一样。
  秀丽豁出去,深吸一口气后直视着晏树说:
  「你问我打算怎么办?——我现在当然要去工作了。」
  「又是工作?晚上把男人丢着去工作,你太过分了吧。不愿意陪我玩吗?」
  「等下次吧!」
  「下次?」
  「只要还有一口气,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追上你,将你绳之以法!」
  呵呵。晏树笑了。用那双冶艳得令人目眩的深褐色双眸打量着秀丽。
  「明知我是什么样的人,仍不畏惧追来啊,真令人感激。我果然还是喜欢醒着时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那些话,就连清雅都还不敢对我说呢。」
  「谢谢你喔!那就这样啦,我要走了。」
  「那可不行。」
  原本像个孩子般坐在空棺旁的晏树,突然无声地移动身形。秀丽感到全身都出了冷汗。明知不逃不行,自己却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动弹不得。
  「就算只有一天,我也不能让你活着。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你太抬举了吧,我只是个监察御史,而且还是最下级的。」
  「不,你不但聪明有勇气,而且绝不放弃,是个幸运的护身符。本来我想将你放在身边的。你看,就算手中只有一把纸折扇,你仍能想出用它逃之天天的办法。」
  「……」
  「你是不是想,只要再撑一下,浪燕青和茈静兰就会赶来救援了?」
  「!」
  「啊哈哈。那两个人最愚蠢的地方,就在于太相信自己的聪明与实力了。结果就是经常忽略思考,反而自掘坟墓。年轻人都很容易犯这种错。相比之下,的确得好好称赞刚才那群冗官。他们虽然不强,手中什么都没有,却能拼命思考到最后直到得到正确答案。这也是你一向的做法。就算你不在,他们也已经从你身上学到如何努力了。」
  晏树以毫无破绽的姿势站起身,举手投足都带着贵族的优雅。
  明明没有特别受到威胁,秀丽的膝盖却不由自主的发软。想起很久以前葵长官曾说过「那家伙比我厉害多了」
  「那两人还得花上一点时间才能从我府邸赶来,这段时间足够我杀你了。说实话,平时的我一定会放你走吧……就连现在都还觉得杀了你有些可惜。」
  晏树佣懒地将一头波浪长发拨到肩膀后方。深深叹气。
  「可是……就因为你或许能令旺季大人实现愿望,所以不能放过你。」
  实现?不是阻碍?
  这时,秀丽感到有什么联系上了。在思考前她已经先开了口:
  「——请放我走吧,晏树大人。」
  「我不是说了……」
  「就像旺季大人需要你一样,刘辉也需要我。直到最后。」
  晏树的长发摇曳,从他脸上失去了所有笑容。
  当他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被暴露出来时,这就是他真正的表情。
  秀丽毫不畏惧,用力站稳膝盖发抖的双脚,从丹田挤出声音:
  「所以我一定要走。到刘辉身边去。无论如何——即使对手是你。」
  就在秀丽转身和晏树追上的同时,事情发生了。
  晏树本该毫无困难抓住秀丽,一切就此结束才对。
  但此时,放置在房内角落,被人遗忘的另一副棺材却突然打开了。
  强烈的尸臭扑鼻而来。秀丽小时候每天都会闻到那样的味道。
  人类的尸肉腐烂掉落时的味道。
  晏树大吃一惊,朝腐臭的来源投以一瞥。
  秀丽却没有回头,连看都不看那个僵尸一眼,迅速摆脱了晏树,从刚才冗官伙伴们逃离时打开的门飞奔出去。
  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杀手纷纷现身,挡住她的去路。
  此时,一根棍棒劈下,将杀手与秀丽隔开。接着燕青与静兰更一口气赶上前,瞬间打倒回廊上的数名杀手。
  「小姐!」
  秀丽一确认了来人是燕青和静兰后,不由分说的便纵身一跳,举起纸折扇就往两人头上敲。
  开口第一句话既不是「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也不是「谢谢你们救了我」。
  反而是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
  「你们来得太迟了吧!要不是大伙先赶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呢!」
  两人无话可说,一时之间只能摸着被打的头,乖乖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啦……」向秀丽道歉。

  秀丽也没打算把时间花在重逢的感动上。
  「——你们两个都听好了。现在我要借匹马离开贵阳,但燕青和静兰你们得去另外的地方。现在,马上,用最快速度。」
  「咦?现在就要马上和你分开吗,小姐?」
  「没错!不然跟在我屁股后面又能干嘛?」
  秀丽毫不留情的回答,语气中毫无感伤。燕青仿佛听见静兰内心不平的呐喊,但秀丽说得确实没错,自己和静兰跟着她也派不上用场。
  「你们俩都带了手下吗?」
  「不,只有我和静兰两人,没有其他人了。」
  「嗯,这样啊……对了,影月说不定已经从碧州前往紫州了吧?」
  燕青大惊。确实听说秀丽睡着时也能从梦中得知现实中所发生的事,可是——
  「你怎么会知道的?就连我都是昨天才得知此事,是你梦见的吗?」
  「啥?什么梦啊?我只是猜测如果是影月的话,此刻一定会率领医疗团队从碧州赶往受灾地而已。那么,既然燕青这边已经接到联络,差不多也该带着医疗团队从碧州来这些地方待命了吧……为了预防万一。」
  战争带来的多数死伤,影月一定先预料到了。
  「我想影月他们一定会在那边有所行动,你们就去和他会合。」
  「可是,那边到底是哪边啊?」
  「麻烦最晚要在中午前会合。我只说一次,所以仔细听好。这是件重要的事,非常的重要。」
  接下来秀丽便将场所以及「希望你们做的事」简短的讲解了一下。
  交待完之后,燕青和静兰都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只是我的推测。还不知道是否真会如此。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去。」
  燕青揉揉秀丽的头发。果然秀丽是最棒的。这就是燕青选择的命运。
  「——明白了,交给我们吧。」
  「那,小姐你——」
  静兰的话只说了一半。
  因为就算不问,也早已知道答案。秀丽笑了。
  「静兰,我要去的地方,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吧?」
  「……是。」
  「那,我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们俩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绊住晏树大人的脚步,拜托了。不过不必太勉强。还有,谢谢你们赶来。」
  之后,秀丽便穿着那身缥家公主的服饰,在深夜中飞奔而出。

  ●  ●  ●

  听着从回廊传来的骚动,晏树叹了一口气。
  那两个人一赶到,光凭晏树一个人就不可能抓住红秀丽了。
  眼前的棺材中,那几乎不成人形,勉强只能说是一大块腐肉的尸体正向外爬出,挡在晏树面前。整个身体有一半都见骨了。
  「……没想到你竟然能靠自己的意志行动。是不是内在的魂魄回到身体里啦?明明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魂魄,为了心爱的公主,一定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撑到这一刻吧?朔洵。」
  每动一下,身上的肉块就纷纷掉落。对那刺鼻的腐臭味,晏树像是早已习惯似的无动于衷,只冷冷的望着眼前的「弟弟」。
  「……我啊,真的非常讨厌你。也根本不需要那将我和皇毅、悠舜推入地狱的彩八家血缘。更不希望旺季大人知道我跟你的关系。想要的东西,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不需要的东西我就舍弃。可是令人厌烦的是,血缘这种东西又没办法从身上除去,所以我本来打算总有一天要解决掉所有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不过悠舜已经先帮我做了这件事。」
  脸上的肉也有一半都掉光了,凹陷的眼窝中却闪动着过去不曾见过的光芒。那是这副肉体原来主人的精神与意志。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舌头却滑溜溜的掉到地上。看来,是没办法再说话了。
  「从前和黑仙见面时,他说想看我的人生会怎么走。我说你这个人的嗜好也真怪,不过随你高兴怎么做吧。他说要定下契约的话就得给他一件东西。我才不要呢,我的就是我的,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定契约了。之后他还是会不时跑来找我,大概在十年前吧……发生了各种事,我突然想订契约了,就说,那把我弟弟给你吧。我调查过你的性格,知道你本来就觉得活着没意思,所以你说,我是不是个很为弟弟着想的好哥哥啊?有需要就有供给嘛。」
  一步一步,腐臭的尸体朝晏树逼近。晏树也不闪避。
  「你死时黑仙会出现在你身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想到将死之际,你又嚷着想活下去。黑仙问我那契约该怎么办,虽然你是我弟弟但这也太任性了吧,但没办法啊,我就说那姑且让你再多活一阵子吧,剩下的我会再做清算。当时真没想到,会是将小姑娘的生命转移到你体内的办法。不过听说是因为没办法从一般人身上取命的关系。想想,你可是靠着心爱女人的生命活下去的呢!这还真叫人有点嫉妒。不过,你本该是为了小姑娘自杀的,却又获得她的生命变成僵尸,我都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了。」
  晏树捡起放在秀丽原本睡的那副棺材另一端的东西。
  「话说,订了契约之后能做什么,顶多就是能自由使用你的身体而已。刚好那时我正愁不知该如何杀了缥瑠花。应该要给你一点额外赠品才行喔?毕竟你也算是派上了用场,真是多谢你啦。还帮我绑架了小姑娘,你真是个大坏蛋呢!」
  晏树的眼光不经意的停留在空棺上,然后高兴的笑了起来。
  「……对了,小姑娘或许就是给你的额外赠品吧。真是个不错的礼物。虽然被她给跑了。」
  秀丽过去曾说晏树的笑容和朔洵有点像,不过内在却是完全相反。此时的晏树正露出了那恶魔的微笑。
  「……真正无聊的不是世界,而是因为你自己是个无聊的男人。只要到中央朝廷来,我们都会陪你玩的啊,你却宁可在乡下像个水鬼似的扯别人后腿。虽然你是我弟弟,还是不免为你掬一把同情泪。身为兄长,能为你做点什么真是太好了。至少你获得不少人生经验了。人生是很有乐趣的吧?人死了就成为过去。应该学学小姑娘,她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全力奔驰的活在当下。我绝对不想像你一样,成为回忆之中的人,死都不愿意。我要充分的爱,充分的活,感受各种雀跃,如果觉得无趣了,就靠自己把人生变得有趣。比起耍帅的死掉,我宁可选择难看的活下去。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
  晏树从捡起的剑鞘中拔出剑。
  「照这么说来,现在的你可真是活得最难看了。不惜让小姑娘看见你这么难看的样子也要帮她逃走……现在的你,我终于愿意承认是我弟弟了。你的确好好爱过了不是吗?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弟弟啊……跟我一模一样,真讨厌。」
  深褐色的双眸,这时不知浮现出怎样的表情?
  「我这个哥哥很帅气吧?比起强上一倍两倍的我,你怎么可能敌得过?谁叫我才是哥哥呢?好了,现在你魂魄也回来了,我也得实现诺言才行。清算的时间到罗,而且也该是让你好好安息的时候了。下次,你要试着更努力的活喔,直到你能明白人生虽然很麻烦,但也有很多乐趣为止……最后能帮上小姑娘的忙,恭喜你呢。」
  最后这番话里似乎夹杂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慈爱与体贴,不过也可能是朔洵的错觉而已。从未能分辨出他说的哪句是谎言,哪句又是真实。这个大骗子兄长。
  直到最后,朔洵都没能分辨出晏树话中的真伪。
  静兰和燕青冲进屋内,看见腐臭的僵尸都惊讶的呆住了。
  就在两人面前,晏树像拿着玩具似的举起那把剑,剑光一闪。
  除了轻微的一声「咚」之外,还伴随着腐肉落地的黏腻水声。
  朔洵的头掉落地面,腐肉纷纷脱离,变得越来越小。
  当燕青和静兰终于回过神来时,晏树已经从坏了一半的拉窗跳出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看见晏树只留下瞬间残像就消失后,静兰啧了啧舌,却没有追上去。
  强烈的腐臭令燕青只好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检视那臭味的来源。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这东西还会动,还站在那里?难道真的是僵尸不成?」
  「……就是这家伙阻止了凌晏树的吗?」
  突然,燕青靠近那具半是白骨的破烂胴体,蹲下来察看尸体的手部。
  「……总觉得这枚戒指,和朔洵手上的那个好像……」
  「朔……你是说这家伙是茶朔洵?不会吧!」
  然后静兰也马上想起朔洵的遗体从茶家消失的事。消失的尸体。
  还有,在茶家发生传染病时,静兰和燕青也都曾一瞬目睹了帮助秀丽的朔洵身影。虽然秀丽本人当时失去意识并没看见。
  「要是这真的是朔洵,我真的要对他另眼相看了。默默帮助心爱的女人,实在太帅了。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本来应该死都不想让她看见的吧?」
  静兰放开捣住口鼻的手,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应该还有时间将他埋起来吧?」
  顿了一拍后,燕青欣慰的笑了。
  「是啊……不过,这些尸块该怎么收齐啊?掉得到处都是,困难度相当高啊……」
  「而且,埋在毫无关系的前兵部侍郎宅邸角落,好像也不大像话喔?」
  「唔……朔洵这家伙,到最后还是这么会找麻烦啊……」
  静兰和燕青开始莫名的烦恼起来。

  ●  ●  ●

  离开府邸后的秀丽,正好过见装成醉汉在附近伺采的凤叔牙。
  「叔牙!我不是叫你们快逃了吗?」
  「我可是苏芳的代理人耶,而且男人在有些时候是不能逃的!」
  「你在说什么啊。」
  「在这里等到最后一个伙伴平安离开,是我的职责啊。」
  「大家都出来了?」
  叔牙看看秀丽,嘻嘻一笑。
  「你是最后一个。」
  「……不,燕青和静兰还在里面。」
  「苏芳说,不用管他们两个啦。还说跟他们两个在一起会倒大楣。」
  苏芳到底灌输了他们什么偏见啊。
  「秀丽,你还需要什么吗?」
  「嗯,有没有马……?」
  「好,我骑来的那匹马就给你吧。系在那边的草丛后面,饮食跟水也都还有一些,本来我是打算当早餐吃的。还有一个提灯,统统给你。」
  在秀丽开口道谢前,叔牙略显害臊的继续抢着说:
  「……那个,我们啊,是不是很努力?是不是派上用场了?」
  那腼腆又带着一丝自豪的笑容,不知为何让秀丽胸中一阵激动。
  『就算活着也顶多只有一天。无法活得更久。』
  秀丽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的扭曲起来。
  ——这一定就是最后了。
  秀丽搂住叔牙的脖子,点头说:
  「对啊,你们好棒,让我刮目相看了。谢谢你们来救我,要帮我跟大家多说几次谢谢喔。」
  一个紧紧拥抱后,很快的放开手,秀丽转身离开,只留下道别的话语。

  一边解开将马匹系在树上的缰绳,秀丽一边抬头仰望星空,确认方位。
  天空的一角,鲜红的妖星依然高挂天际。但秀丽却皱眉了。
  (……妖星的样子……好像和之前有点不同……)
  比起秋天结束时看见的,似乎如燃烧般的更加鲜红了。
  「……拜托你了,要加紧脚步跑喔。我剩下的时间有一半都得靠你了!」
  轻柔地摸摸马颈,秀丽抿住双唇。

  用力一拉缰绳,驰骋于深夜中的贵阳。
  孤身一人。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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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紫暗王座

  美丽的橙色夕阳染上了山际,开始散发令人炫目的金黄光辉。刘辉一边照料着夕影,一边眯起眼睛望着那夕阳。听见脚步声,刘辉转头一看。
  「睡饱了吗?楸瑛。」
  「……完全不行……明明在羽林军中,不管周围有人打呼得多大声都能睡着的啊。」
  楸瑛穿着一身英挺的战袍,脸上却是明显的睡眠不足。
  「担心的事情太多,只稍稍打了个盹……唉,我真的还太嫩了。」
  「……能在孤面前大打呵欠,孤倒是觉得你气定神闲啊。」
  「唔,抱歉。陛下呢?有没有睡好。」
  「完全没阖眼。」
  楸瑛一惊,闭嘴不敢再说什么。刘辉倒是笑了,为夕影装上马鞍。
  「看来孤也还太嫩呢。」
  刘辉还是一样,绝口不提那封怪信的期限,更不提起秀丽。
  「差不多该出发了,否则将赶不上正午时分。都准备好了吗?」
  「是。随时可出发。」
  刘辉点点头,唇边绽放一个如夕阳般柔和的微笑。和光耀夺目的朝阳不同,夕阳般的微笑令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心慌意乱,凄然欲泣。
  ——最后的一天。
  楸瑛也想报以笑容,但却笑得有点失败。
  即使如此,他仍将双手交握,对刘辉深深一鞠躬。
  「我蓝楸瑛,誓言追随我君直到最后一刻。」
  那并非自负之词,而是自然而然,最适合在这时刻说出的一句话。
  然而刘辉却没有马上回答。直到最后一刻。楸瑛平静的话中,真正乞求的并非只有这次的五丞原之行。而是想表达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愿意追随刘辉的意思。
  这时自己做出的回答,直到许久之后,刘辉依然反覆思量。
  是否因为当时楸瑛若无其事的态度中暗藏的决心,不知不觉中,牵动刘辉做出了那样的回答。
  停顿了一拍后,刘辉才叹口气,在脑袋思考前先吐出了那句话。
  「孤答应你。」
  不只是忠诚,更表明愿意献出生命且获得国王紫刘辉同意的,历史上就只有这么一次。而能让国王做出这样回答的,在紫刘辉一生之中,也只有蓝楸瑛一人。

  ●  ●  ●

  「好美的朝阳啊,旺季。」
  正遥望朝阳的旺季身边,孙陵王并肩站着。呼出的气息染白了空气,是个冷飕飕的寒冷早晨。
  「……看见这种晨光,不禁使人想起和戬华王对峙的那场贵阳攻防战。」
  旺季一身紫藤色的战袍,孙陵王也换上了好久没穿的战袍。夜色般漆黑的战袍上绣着金银色的镶边。这是只有从黑家夺走「剑圣」称号者才有资格穿的黑暗战袍。
  像这样穿起战袍与铠甲,越发回想起数十年前的那场战役。
  「立场和当时正好相反呢。」
  「没错。」
  璃樱身为中立的仙洞令君,为了先行准备会谈相关事宜已经先出发了,所以不在身边。
  「迅说今天的气温应该不会太高,或许会下雪。」
  「春雪吗。」
  「不错啊,我挺喜欢的。要死最好死在花下,其次就是雪中了。因为很像纷飞的樱花嘛。」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了。朝廷的动向如何?」
  「六部尚书毫无动静。他们是打算默默等候今天会谈的结果吧。就连那个管飞翔也一样。你和璃樱离开朝廷后,统理朝廷的工作就暂时落到葵皇毅身上。相信霄老头和皇毅应该能控制得住朝廷的。」
  这么说来,陵王这才想起,将地位较低的御史大夫升到比尚书还高官位的,正是年轻时的旺季。他就像堆着一颗一颗的石头似的,度过了这些年。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是啊,交给皇毅就没问题了。晏树倒是较令人担心……剩下的只能将命运交给上天了吧。」
  赢了最好,输了就只有一死。就这么简单。春之樱花,夏之明月,秋之银杏,冬之瑞雪。
  在季节更迭中度过岁月。现在的对手是自己未能胜过的戬华王留下的最后一位太子。没什么好遗憾了。
  不,应该说好不容易才走到没有遗憾的今天。
  很快就能知道,耐心等待到这最后一刻是否真的值得。
  「我方有我和你和迅三个人。对方就是小少爷和蓝楸瑛?可是李绛攸不在啊……」
  「第三人应该是红邵可或刘志美吧……如果是我会选择谁呢。」
  「咦?我想应该是邵可吧。」
  「去了就知道了。还有啊,陵王。」
  天空渐亮,云层也变薄了,太阳光从云后透出耀眼光芒。美丽的早晨,美丽的彩云。
  最适合迎接破晓的景象。一日的破晓时分,总有什么结束,又有什么开始了。旺季有这样的预感。
  究竟是哪一方,等一切结束就知晓了。不过——旺季像个年轻人似的咧嘴一笑。
  「我会赢的,陪我到最后吧。」
  陵王发出磊落的笑声。
  「那是当然的吧,因为有我跟着你啊。」
  陵王朝旺季丢来什么东西,接住时发现是个小土杯。仔细一看,他手上还握着一个瓶子。
  旺季并没责怪陵王「这个时候还喝什么酒」。在那场最后的贵阳攻防战时,两人也曾像这样互敬了对方一杯。
  咕嘟咕嘟的朝杯里注入了酒,两人互举齐眉。
  来吧,朋友。珍惜与你共度的这最后时刻。
  ——为离别的你,献上这永远的一杯酒。
  过去陵王也曾吟过这句离别之诗。本以为两人将面临死别,却都在最后活了下来。
  ——花之季节,风雪之夜。战乱不休之庭,鸟声已止,只愿随你千里远征。
  有限的生命,漫长的旅程。在许多别离与哀伤之中,只有你一直陪伴身旁。
  陵王欣喜的眯着眼,像个热爱生存与所有生命的男人。
  「不错耶。我曾梦想着这一天再次来临。一直,一直都这么想。」
  ——花之季节,风雪之夜。离别的你,将有何言。
  尾声将至,共同经历的旅途也将结束。最后的夜晚,花与风雪都将散尽。尾声将至。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旺季口中低吟着那最后的一节诗句。走吧,朋友,朝向道路前方,直到再也无路可走。

  「——在尾声之后等你,再次交杯,共同作梦。」

  因为不想开口道别,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敬你这杯酒。
  将酒一饮而尽后,两人彼此相望,笑得像两个年轻人,将酒杯往身后抛去。
  就像许久以前,两人即将携手共赴死战时的那天一样。
  土杯掉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再次回归为尘土。两人都没有再回头。
  跳上各自的马背,抓紧缰绳,马儿朝着破晓的天空昂首发出嘶啼。
  「刘辉太子,时间到了。过去请你暂时保管的剑,是该取回的时候——走吧。」

  ●  ●  ●

  璃樱和珠翠选择了一处干燥且散发出泥土气息的地方,作为会谈场所。
  两人默默的摊开红地毯,摆上事先准备的简单而坚固的长形桌子。
  放上水壶和少许食物。也准备了一套文具,当然还有公文书信专用的纸与墨,以及朱泥。无论何种形式的书简或用印,都能使用。
  最后,再从双方阵营都能清楚看见的对角处,插上两支大旗。
  那是绘有缥家直系家徽的「月下彩云」旗。月纹是象征大巫女的月蚀金环。
  月下彩云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一直有两派说法争论不休。一派主张这代表连太阳所象征的王家都能辽蔽之意,另一派则主张这是以月环守护太阳的意义。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主张这是当年苍遥姬的选择,希望当人们抬头看见月蚀时,战争就能平息。
  ——中立与非武装,济世救人与缓冲地带的证明,这就是缥家的家徽。
  当这两支旗帜被推倒时,就表示要开战了。
  远远地可以望见贵阳城墙拉出一条粗线。都城的城墙高大绵长,从这里望见的城墙只剩下一条线的宽度,可见距离贵阳有多远。一如孙陵王和司马迅所言。相反的,对从红州出发的刘辉来说,这就是一趟远征了,就算想返回红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加上附近就是旺季大人的领地了……怎么看都对刘辉非常不利……)
  璃樱来到这里之后,开始抱持着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国王会选择这里作为会谈之地呢?
  「珠翠,这附近有我们缥家的社寺吗?」
  「附近村里和山上加起来约有十处……只要能逃到那里,我也事先做好保护国王的准备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经过,太阳也从东方天空渐渐升起,即将攀升到天顶。
  ……不久,宣告午时的战鼓声,也隐约从贵阳的方位传来。
  不是庙寺里的钟声,而是战鼓。「碰!碰!」的击鼓声渐渐逼近。
  璃樱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紧张的心跳声。
  伴随着一阵扬起的烟尘与马蹄声。从贵阳方向传来的振动沿着地面传递到脚底。
  飞扬的旗帜,是朝廷的紫云旗。也是现在统领朝廷的旺季才可使用的禁军旗。
  队伍中央的两人,和后方精锐部队保持一定距离,疾驰在最前方。即使只是远远看依然醒目,美丽的紫藤色战袍与白马,以及黑炭般的黑暗战袍与黑马。
  旺季与孙陵王。
  如影随形的跟在他们两人后方的,则是骑着栗色马,独眼戴着眼罩的司马迅。
  视力最好的孙陵王,已经发现璃樱的「月下彩云」旗,伸手朝身后一挥。
  接收了陵王的暗号,旗手一齐挥动旗帜,全军整齐划一的呈扇形排开,陆陆续续摆好阵式,停下马蹄。慑人的气势震得地动山摇,璃樱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大阵仗,只在画卷里见过。在井然有序的统率之下,军容威武夺目。
  全军人数,约是五万。
  目测人数后,璃樱不禁惊讶地睁大双眼。这人数是…:
  贵阳约有五十万大军。旺季也已经从国王手中取得兵马权,具有足以动员全军的统帅资格。而他刻意只带了五万精兵前来的意思是——
  (……难道,是为了配合东坡郡驻守的五万兵数吗?)
  与其说是为了公平,不如说是为了彰显「这样就充分足够」的自傲。最后一匹马也站定位了。
  队伍中央的旺季往前一步,身后两侧分别是孙陵王与司马迅。
  距离正午时分还差两刻。
  ——首先抵达的是旺季军。

  「那少爷连个影儿都还没看见呢。」
  连一批马都没见着,陵王望见前方璃樱摆设的会谈席以及珠翠的身影,喜孜孜的说:
  「喔,那就是新任的大巫女吗?果然比超过八十岁的阿婆要好多了!你说是不是啊,迅。」
  「瑠花好歹也是个绝世美少女啊,离魂的时候。」
  「笨蛋。那种坏心眼的老阿婆,光是外表装年轻是没用的!女人啊,不但人美心也要美才行!」
  陵王蛮不在乎的发表可能会让自己成为全世界女性公敌的言论。
  「……你就是这样,才会一天到晚被女人拿着刀追杀啊,陵王……」
  旺季低语。迅在一旁心想,和陵王比起来,楸瑛算是好多了。那家伙至少不分美丑个性,对女性都是一视同仁。旺季双手环抱胸前说:
  「等着看,他们究竟会带多少人来吧……」
  然而即使距时限只剩不到一刻,却还未看见前方有任何尘土飞扬的迹象,也听不见军马声。
  陵王和迅已经感到不对劲。远远看见会谈席上的璃樱也不安的朝红州方向眺望了好几次。陵王眯着一只眼,抚摸胡须说:
  「……那少爷该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睡过头了吧?或是受不了而逃跑啦?喂,迅,你已经派人戒备周遭了吧?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向?」
  「不,只有今天早晨分出一支队伍前往山麓地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异状……」
  唯有旺季依然骑在马上,维持双手抱胸的姿势,默默望着前方。
  时间只剩下半刻不到了。
  一直安静不动的旺季,突然扯动手中的缰绳。白马踩着马蹄开始往前走。
  已经半打起瞌睡的陵王,这才突然回神,望向前方——凝神细看。
  「……嗯?嗯嗯嗯?喂,迅!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不……我也没看到其他军队,只看到两匹马的身影……」
  确实也扬起了一点尘土,不过很快就被强风吹散了。定睛一看,朝这边前进的只有两匹马。
  旺季抓着手中的缰绳,凝望着马上的两人,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哼,没想到那年轻人……」

  璃樱瞠目结舌,就连珠翠也睁圆了双眼。
  从红州方向疾驰而来的,就只有两匹马。
  阳光照射之下,佩着闪闪发光的「莫邪」,和旺季一样穿着简式战袍,骑在一匹漂亮青毛马上的是紫刘辉:而佩着宝石般的青釭剑,穿着一身羽林军将军战袍的,则是骑着赤兔马的蓝楸瑛。
  楸瑛望着前方的会谈席,确认过太阳的位置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总算是赶上了,陛下。」
  「是啊……楸瑛你果然很适合穿羽林军的将军铠甲耶,多亏皇将军愿意借给你。」
  「其实要是能穿蓝战袍更好!蓝染的颜色和珍珠佩饰最搭了,穿起来超帅气的。」
  「……楸瑛第一优先考虑的总是穿起来帅不帅喔……既然如此,何不穿邵可提供的红战袍呢?孤觉得那套也很适合你啊。」
  「那是邵可大人在恶整我啊!唉,早知道被踢出家门前,就该先留一套蓝战袍才对……」
  楸瑛嘀咕着,一眼望见前方的旺季,不禁发出绝望的低喃。
  「那不是让人作梦都想得到的紫战袍和『剑圣』的黑暗战袍吗!完蛋了啦,一开始就被比下去了嘛……」
  「丧气话说得太快了吧!楸瑛,人不可貌相呀!再说,至少我们的马赢过对方吧?这可是夕影和赤兔马唷。」
  「……可是话说回来,夕影原本是迅那臭家伙的马呀……啊,迅那家伙看起来真是厚脸皮!」
  「再抱怨下去,你不如回去算了啦!」
  刘辉再也忍不住,终于发了脾气。
  听觉灵敏的璃樱和珠翠多少听见了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由得垂头丧气。
  尤其是珠翠,瞪着楸瑛看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想杀了他。本以为可以对他另眼相看了,没想到真是大错特错。
  「不如现在让我杀了他吧,那男人是白痴吗……」
  璃樱也有点了解珠翠的心情,所以什么都没说。
  刘辉望着设好的会谈席与珠翠、璃樱,再望向后方正策马前进的旺季,便轻轻拉住夕影的缰绳。和旺季一样,将前进的速度放慢。
  此起彼落的马蹄声,渐渐向双方靠近,很快的重叠了。
  从记忆的水面下,传来优美的琴音与对话的声音。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会的。只要你别再逃避做自己……
  ——虽然那对你我来说,未必会是件好事。
  ——不过要是无法避免的话,也只能正面接受了。总有一天,让我们再相见吧。
  总有一天,和你再次相见。
  下雪的夜晚。琴音,虫蚀的记忆。
  『——刘辉太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
  有如擦亮的莫邪剑般的男人,曾对刘辉留下这句话。
  『到时候再让我问你一次吧。是否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最后的马蹄声也静止了。与马停下的同时。
  刘辉从正面直视着那与璃樱非常相像,有如黑夜般的双眸。
  ——苍之君。
  旺季笑了。和当年同样的双眼,冷硬而坚强,与「莫邪」相似的微笑。

  ●  ●  ●

  旺季的视线扫过刘辉与楸瑛后,先开了口。
  「……我记得回信之中,写明的是各带三人吧?」
  听见旺季省略了敬语的口吻,刘辉感觉得到背后的楸瑛有所反应。
  「距离正午,还有一点时间。请再等一下,最后一人马上就要到了。」
  陵王歪着头,凝神细看,但前方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距离正午,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刻了。就算正在路上,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此时,从后方——也就是旺季带来的军队中,传来困惑的交头接耳声。
  陵王和迅惊讶地回头一看,只见原本井然有序的阵式正从某个角落开始崩散。就像为来人打开一条路似的,军马一分为二。
  一匹马冲出这条道路,正朝此处奔驰而来。迅见状不禁愣住了。
  「……喂喂,那难道是……」
  别说身着铠甲了,马上的人一身公主服饰,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无视于身旁的军马,不断加快速度向前奔驰,就像她的人生。
  璃樱和珠翠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盯着马上的人。不会吧——
  迅也无话可说的扶着额头,只能苦笑了。
  「……不会吧,小丫头何时学会这一身马术?」
  陵王眯着眼,望着疾驰的骑影。陵王一生不知看过多少带着那种表情的武将。那是赴死之人的表情,谁也拦不住他们。陵王想起从前曾对想进入兵部尚书室的红秀丽说过「不该死在这种地方」的事。
  「小丫头,你的那一刻也到了,是吗?」
  战斗者的眼神。守护者的眼神。凭借着无法动摇的意志奔驰,她来到国王身边。
  楸瑛好像在身后说了什么,但刘辉根本听不见。
  他只是不断凝望着马上的少女。
  秀丽连看都不看陵王和迅,只有经过旺季身边时,瞥了他一眼。
  旺季应该也直视了秀丽吧。那眼中未见丝毫惊讶的神色。
  和旺季瞬间交换了眼神,秀丽身手矫健地飞越设好的会谈席。
  来到刘辉身边。
  当秀丽着地的那一刻,宣告正午时分的战鼓声也正好轰然响起。
  秀丽抬头望向太阳,擦干额头上的汗水,看着刘辉,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不起,来迟了,我的国王。红秀丽参见陛下。」
  刘辉笑了,轻声的说「好」。
  秀丽生命剩下的最后一天。如果要唤醒她,如果要用掉这一天。
  除了这一天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从凌晏树手中逃脱,花上半天连夜赶路,只为了在正午时分来到五丞原。一如刘辉的期待。在刘辉还能是她的国王时。
  没错,无论何时,秀丽都不会辜负刘辉的期待。连一次都未曾有过。
  刘辉成为国王之后,只有一个人是从最初到最后都只为他存在的「王之官员」。
  为她留下的这第三人名额。除了她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等你好久了。」
  ——红秀丽。
  刺骨强风吹过五丞原,连天上的云都被吹得快速飞过。

  刘辉与旺季各自从马背上跃下,面对面。
  旺季将剑拔出剑鞘,竖立于大地上,双手握着剑柄。
  悠然而近乎面无表情,冷静沉着,有如透明的湖面。一如平时的他。
  「好久不见了,刘辉陛下。」
  刘辉也学着旺季将莫邪从剑鞘中拔出,用双手握着。
  旺季并没特别询问刘辉只佩着「莫邪」而不带「干将」的理由。
  这让刘辉稍微安心。他并不想被人怀疑是因为不想让出王位而藏起「干将」。尤其不希望旺季如此认为。
  刘辉凝视着旺季。气温并未因正午而提升,反而越来越低了。上方风起云涌,遮蔽了天空,不久后更飘起了小雪。
  那是在尚未落地前就已融化,难以捉摸的春雪。
  和好久以前,那个雪夜里的一场大雪并不相同。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想必暂时无法再相见。』
  记忆之中,琴音伴随着飞舞的雪花响起。
  『暂时?要数一百多天吗?』
  『不。会比那更久。要数更多、更多天。』
  分开了整整十年。再次见面时,刘辉已经因为时间太长、太长而遗忘了。
  「是啊,让你久等了,旺季。」
  两人之间的对话看似稀松平常,但对他们而言却包含着许多意义。
  旺季一挑眉,似乎感到惊讶,又像留着些许疑问。
  一拍之后,他才低声说道:
  「我早就放弃等待了。从好多年前起。」
  ——让我们面对面再相见吧。总有一天。我和你。
  过去的约定,深深刺进刘辉的心。难以排遗的痛楚,凄苦的在胸中扩散。
  「……抱歉。」
  这句话,让旺季明白刘辉是真的想起来了。
  「不,我无所谓。」
  不知道这表示事到如今已不需要道歉,还是表示瞧不起这样的刘辉,抑或是发怒,还是有其他的情感参杂其中?从那不动声色的平静口吻中,什么都读不出来。也或许他早已不抱任何感情,与过去切割的一干二净也说不定。对于向来只活在现在与未来中的旺季而言,过去只不过是一个曾经拥有的箱子,虽然不是毫无意义,但也不需回头再次打开。
  「怎么不见东坡军呢?还以为能见到他们穿上不祥的红家战袍前来呢。」
  「孤拒绝了。并请邵可和皇将军率领全军退到红州边境。」
  刘辉告诉他们,当自己和旺季见面时,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必须遵守刘辉的命令。
  而昨天,刘辉率军退至红州边境,命令他们绝不可出手。
  旺季眯起眼睛,并没询问为什么。因为理由早已心知肚明。
  为了保障收留自己的红家与红州安然无恙,刘辉才会决定只与楸瑛双骑赴会。若带红家宗主邵可或州牧刘志美前来,就等于是红州对旺季提出战书的证明。
  旺季也曾想过这个可能性,却没想到刘辉真的会这么做。
  这场早就能预见胜负的战争,旺季一样不希望造成多余的牺牲,可是……
  「……至少你该带着跟随你从贵阳到红州的皇将军和羽林军吧。他们的国王只有你,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任何人。他们一定也很想跟随你到最后一刻。」
  刘辉垂下眼,静静地微笑了。这表情使旺季有些惊讶,那是只有成熟大人才会显露的微笑。
  「是啊,他们是这么说了。说到最后都要当孤的盾、孤的剑。可是对孤而言,他们都很重要,孤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人。为了守护他们,孤愿意放下重要的盾和剑,将他们留下。就像孤过去对唯一的尚书令,郑悠舜所做的一样。」
  郑悠舜其实是旺季的人,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知道悠舜背叛了国王。就连国王自己也明白。然而他现在宣告的是,明知如此,先放开悠舜的其实是自己。
  璃樱反射地望向外公的脸。总觉得国王刚才说的话,指的不只是郑悠舜,而是比这更重要的什么。而那什么,正深深打动璃樱的心。想必外公一定知道那是什么吧,想知道答案的璃樱望着旺季。
  旺季谨慎地眯起眼睛,看着国王。和所有人都不同,旺季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不对。
  璃樱看看秀丽,秀丽的神情也一样毫不意外,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国王说的话。她也已经明白了。璃樱懂了,国王话中那自己还解读不出的什么,秀丽和外公都已经明白的。
  「你把所有想守护你的人都放开,选择来到这里。」
  刘辉将手边仅存的剑与盾都放开。从自己的手中。
  这不是为了守护自己,而是为了守护他们。
  「没错,这就是孤的做法。」
  旺季眯起眼睛,脸上浮现贵族的微笑。那是一种充满自信与挑战,同时却又饶富兴味的笑容。人只有毫不犹豫走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时,才能拥有这种霸者的风范。
  「然后呢。你难道认为这样就能胜过我吗?刘辉太子。」
  「……」
  「姑且认同你不带一兵一卒,单身前来的气魄吧。看来你是没有开战的打算。那也很好,那么这次轮到我问你了。这应该表示你认输,愿意将王位禅让给我的意思吧?没错,就像过去我们在雪中约定的那样。」
  小雪的另一端。传来仿佛来自过去的声音。
  『——刘辉太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
  他的侧脸,有如闪闪发光的「莫邪」。苍之君。不管是刘辉或清苑,都不是他的王,只有他自己才是。一定会回来,总有一天,回来取走被夺去的剑,和王位——还有这个国家。
  因为还爱着,还无法舍弃,所以总有一天绝对会回来的。直到那一天来临,
  『在那之前,就请你收好它吧。』
  刘辉太子。旺季正面迎向这位比当时更高大,更凛然的太子。
  那天,在下了一场激烈大雪的夜晚,朝廷里唯一不舍旺季性命的小太子。
  牵绊住旺季,使他回头并选择了逃离王都的这位太子。
  『就算有一天我要你「毁灭」也一样吗?』
  当时的他,想必不懂什么是毁灭吧。然而旺季却选择了活在他当时回答的「是的」之下。他的回答听在旺季耳中,就像是「即使如此,依然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持续向前走,总有一天必定再度回来。不管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多么艰险的路。
  无法舍弃自己的部分,到别的地方去。还无法,无法舍弃,那些重要的事物。
  有个梦想。如徙蝶一般,想前往那未知的世界。
  于是旺季才会在那天,那个夜晚,独自离开王都。
  然而那位小太子,却在旺季回到王都后,表现出厌恶、恐惧,还不停逃避。
  还以为不会有这天的到来,也曾想过即使这样也无所谓。
  旺季脸上挂着冷硬、美丽,有如「莫邪」般闪闪发光的微笑。就在这时。
  ——时候到了。
  「当时,你主动要将『莫邪』交给我,那么这次又如何呢?」
  刘辉轻笑了,如此回答:
  「当时,你不是曾斥责过孤,还告诉孤不能轻易将重要的东西放手,否则就是辜负了其中的心意,不是吗?你说那不是一件好事。」
  「从前我好像太多嘴了,连不该教你的事都告诉你了啊。早就该二话不说的将『莫邪』收下。」
  「已经太迟了。孤现在就告诉你这次的答案——孤拒绝。孤才是国王,莫邪不能给你。」
  璃樱和珠翠瞠目结舌的看着刘辉,璃樱心跳快得心脏都要掉出来了。
  陵王和迅也眯着眼睛望向刘辉。
  只有秀丽和楸瑛像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的站着,静静地听刘辉说话。
  「旺季,孤今天到这里来,不是来将王位让给你,而是来取回王位的。不过,不要战争。绝对不要。旺季,你愿意再次做孤的臣下吗?」
  「说什么蠢话,我凭甚么这么做?我方有五万大军,你却无一兵一卒,这局棋我是赢定了。有哪个白痴会在这里退让?我也没有理由区居于你之下。」
  「那么,你打算用蛮力从我手中夺回『莫邪』?将这个国家变成你想看见的模样?」
  旺季脸颊一阵抽搐。这是旺季第一次因刘辉所说的话而内心有所动摇。
  在旺季府邸道别的那最后一夜,他亲口对刘辉说过。
  为了减少讨厌的东西而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些讨厌的东西,也包括战争与戬华王。眼前的年轻人知道这一点,所以对自己提出质问。质问自己难道在最后的最后,也要选择和讨厌的戬华一样的做法,走上相同的道路吗?理想与世界是可以为了眼前的现实而轻易扭曲的吗?
  旺季现在想做的,和父亲戬华在大业年间所做的没什么不同。刘辉想告诉他的,就是这个。
  旺季掀动嘴唇,口中低语的那句「你这个年轻人真是……」也在风中被吹散听不见了。
  「正因如此,才想出这种手段逼你主动禅让啊……」
  「不会让给你的。就算只剩下孤一个人。好了,你打算怎么做,旺季。使用蛮力很简单,只有我和楸瑛、秀丽三人,绝对敌不过你的五万大军。只要一下子就结束了。只要孤的人头落地。」
  不带一兵一卒,将盾与剑都放下,除了自己以外,手中什么都没有。旺季只需哼的一声便能踢开他。不管嘴上怎么说,在如此不利的状况下,紫刘辉绝对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率领大军的旺季,在各方面都拥有压倒性的胜利。然而……
  (别说冠冕堂皇的话,是吗?)
  旺季不自觉地嗤之以鼻。年轻时的旺季,不知道被这么说过几次。愚蠢。你得用更卑劣的手段。你的理想在现实里是行不通的,要在乱世里出人头地就得动脑筋。要像戬华太子那样狡猾而运用压倒性的力量支配,才能证明足以称王。弱者只能注定死在别人脚底下。你那愚蠢的理想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战争。战争。战争。旺季和陵王不知征战过多少地方,不知看过多少堆成小山的尸体。
  当自己受命成为贵阳完全攻防战的统帅时,曾想过就那么死了也不坏。
  如此一来,可以不用再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这叫人无数次绝望、绝望、再绝望的世界。不用勉强自己活下去,也不需要再哭着向前走了。在这里结束,趁自己还能做自己时。
  然而紫戬华却让旺季活下去了。那个不惜蹂躏一切,以绝对威权与力量接连支配全国各州,攻进贵阳,将包括女人小孩在内的所有王位继承者杀光的噬血霸王,竟然让旺季活下去了。
  那如雕刻般俊美的脸,危险而吸引人心的冰冷微笑,笑着放过了旺季。
  『我想看看你跟我哪里不一样,是不是真的不一样。所以你得活着,表现给我看。』
  同样的话,只是换了一种说法,再次对旺季正面提出质疑。
  改变了外在形状,依然挡住旺季前方的去路。旺季在这一生,从最初到最后都摆脱不了那个国王。
  ——继承了霸王戬华血统的最后一位太子。旺季举起双手握住的剑。
  「……那个雪夜里,我也说过了吧。等时候到了,再让我问你一次,是否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刘辉也举起手中的「莫邪」。
  「……孤也想起来了。就在刚才,终于想起来了。当我问你,如果我不愿意的话该怎么办,你的回答是……到时候——」
  「到时候,让我们一对一决斗,分出胜负。」

  闻言,在场所有人是一阵骚动。
  —一对一决斗。
  「秀丽大人,请你站到『月下彩云』旗的后方。璃樱和珠翠,请将『月蚀金环』旗降下一半。如此便表示一对一决斗即将开始。所有人都不可以进入旗内范围。」
  「……蓝将军……一对一决斗会……」
  「很难说。陛下年轻有体力,虽然很强,但实战经验却不足。加上他几乎不曾使用『莫邪』进行模拟战。相对的,旺季大人那边——」
  楸瑛一直很介意旺季手中的那把无名剑。
  看起来是一把经年累月使用,几乎和旺季的手合而为一的剑,就像是他的第三只手。虽然不是显赫的名剑,却连收在剑鞘之中,都能令人想见剑身青色的纹路,具有压倒性的存在感。
  (那把剑虽然无名,来头肯定不小……)
  另一边,迅也正询问着陵王相同的事。
  「陵王大人,那把剑真的是无名剑吗?虽然剑鞘看来确实毫无特殊之处……」
  陵王咧嘴一笑。
  「你说那把剑?那可是天下无双的绝品。恐怕穷你一生都无法获得的最高级无名剑。」
  「……什么?不,最高级无名剑——该不会是那位『无名的大铸造师』打造的吧?」
  「正是。他最讨厌被当成名人行家,所以要找到他铸的剑可不简单。但他也是当代最出色的铸造师。在现存的铸造师中,唯一能打造出名剑的铸造匠。他本人是个没正经的老头,开个刀具舖,若无其事的打造菜刀,一旁箱笼里却蛮不在乎的插着名剑。曾有一个时期,刀具铺连菜刀都消失了。」
  「……记得没错的话,几十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宣告不再铸造任何兵器……」
  「没错。旺季是唯一的例外。为了旺季而打破规矩,替他重新铸造了一把剑。条件是当一切结束后,得把剑折断,再也不能让第二个人使用。就某种意义而言,那把剑就是铸造师最后的作品了。我不知道拜托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把我赶出去……」
  「可是陵王大人,我曾听说大铸造师早已死去的传言……」
  陵王沉默一会儿之后,伸出小指掏掏耳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是啊,是死了。已经不在了。」
  迅没有再继续追问,因为他感觉到陵王并不希望再被问下去。
  「旺季有我经常陪他过招训练,功力并不差。虽然年纪较长……但两人可说不相上下。」
  「咦?是这样的吗?我还以为国王占优势。」
  「嗯……如果只看年龄与体力,确实是如此。但你别忘了,茈静兰也杀不了旺季吧。偶尔会有这种『明明我比较强,但怎么会胜不了对方?』的事。尤其是器量的大小,在对决时影响很大。年轻有时能补足技巧的不足,但也有相反的情形。就像我也放过紫刘辉一样。」
  迅惊讶的望向陵王。
  「所谓的不相上下,就是这个意思。比的是谁先认可对方的存在。只要心中一出现『我杀不了这家伙』的念头,那就输了……不过迅,在这个定义上,旺季可说是世上最强的男人。毕竟就连戬华王都没能杀了他。这也是我打从心底佩服他的原因。我虽不知道那少爷在这段时间有什么成长——但他绝对无法超越旺季。」
  还有……陵王转头望向身后的五万大军。
  「……万一旺季真的输了,他们也不会沉默以对。」
  「……是啊。」
  迅也低声回应。正因为这样所以才带他们来的。
  「——只要今天不禅让王位,国王就输了。」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明明一切都在预期之中。
  看着不带一兵一卒前来赴约的紫刘辉,陵王不由得有种挫败感,舌根底部一阵苦涩,像在提醒着自己有多么卑劣。

  秀丽在意地瞥了一眼左边的群山。不只一眼,而是许多次。
  很快就知道秀丽在意的是什么了。那座始终无法找到入口进入,整天飘出烟的不可思议山中,从几天前就不再飘烟了。今天一样毫无动静。
  「没问题的,秀丽大人。已经派出一小队监视那座山了,有什么动静一定会接获报告。」
  秀丽一听见这个,猛然抬头望向楸瑛。
  「……蓝将军……那是谁的指示?是刘辉还是蓝将军呢?」
  「是啊。应该说,是那组小队自愿的,我们只是答应而已。」
  「……是……这样啊……」
  秀丽低喃,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小雪下下停停。过了正午,气温好像总算有些许上升,这雪应该也快停了。
  或许是看见象征缥家缓冲地带的旗帜后退,旺季的军队里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不知谁的一声「一对一决斗」,随风传进秀丽耳中。
  旺季与刘辉,各自计算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开架式。
  就在璃樱与珠翠将旗帜降下一半时。

  ——两人同时从剑鞘中拔出了剑。

  ●  ●  ●

  从决斗过了第四十回合起,周遭的声音、景色,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只看得见旺季一人。其他人变得一点也不重要。汗水化作蒸气从体内蒸发。
  旺季非常强悍。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刘辉使着用不惯的「莫邪」,但就算排除这点,两人还是不相上下。旺季以刘辉缺乏的经验和技巧不断出招。有时刘辉虽然可凭体力与蛮力进攻,但旺季却也能快速移动脚步接招,有时甚至还击。
  (……可没有手下留情的……余地!)
  察觉即将一对一决斗时,刘辉本来还暗自窃喜。老实说,当时他小看了对手。旺季年过五十,又是个文官,相对于自己手中的「莫邪」,他持有的只是一把无名剑。



  然而——双剑交锋的瞬间,一切都变得不同。旺季就像想起过去的无数征战,一鼓作气爆发出坚强的实力。若纯粹以剑士的力量来看,恐怕——
  (怎、怎么可能。他竟然比兄长还强……)
  和旺季的决斗令刘辉想起宋太傅训练自己使剑时的感觉。只有经历过真正战争的人才有的那种直觉与经验,现在正表露无遗。刘辉必须绷紧全身神经才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旺季身上。而这令他十分懊悔。
  ——想起过去曾在旺季府邸哭丧着脸,希望他认同自己。难道孤就不行吗?
  然而现在,却在愤怒与懊悔中咬紧牙根。不愿意输,自己办得到,承认吧,臣服于孤吧!刘辉想这样大声呐喊。要他正视紫刘辉的存在。
  在刘辉对旺季视若无睹的数年之间,旺季一定也怀抱着同样的心情吧。
  第四十回合上,双剑交错,旺季咧嘴一笑。
  「你似乎瞧不起五十来岁的老头是吧?所以我说你太天真了!我怎么可能提出让自己落败的决斗建议!」
  「罗罗罗罗罗唆!你还是趁早放弃吧!重新臣服于孤!拜托了!」
  「开什么玩笑!你才该、早点认输、臣服……乖乖的把王位让给我,小鬼!」
  「不可能!」
  双剑相抵,迸出火花,两人虽同时飞身向后,马上又同时上前。
  越来越不清楚,上前是为了比剑过招,还是为了对话。
  「你这臭老头,真这么想要王位,在孤说不想当王的时候,你就将王位抢了去不是很好吗?事到如今,竟然抱怨孤不愿意让给你?你看清楚了,不是每个年轻人都甘于受你摆布!不说别的,光是跟霄太师那奸诈老头联手的这件事,就令人非常不满了!算我看走眼!你人格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罗唆!也不想想完全落入霄太师陷阱的不成熟小鬼是谁喔!为政者就该懂得适时和那种奸诈家伙联手,这有什么好被批评的!再说,如果不是我先采取行动,你还不是个废物国王而已!事到如今才慌慌张张说要当个好国王,真令人火大!每次哭哭啼啼的说着讨厌当王而逃跑的人到底是谁啊!早就跟你说过,没有下次了——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让给你!」
  电光石火般的过招令人目眩,似乎看得见两人之间迸出的火花。
  陵王愣愣地看着这出乎意料的发展。
  「……有你的……」
  这句话是对旺季还是对刘辉说的,陵王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对双方说的吧。
  「……怎么办,陵王大人?是否该敲击战鼓,暂且鸣金休兵?」
  一对一决斗时,当双方都陷入危险,可由其中一方或两方同时敲击战鼓表示暂时停战,稍事歇息后重新再战。国王那边没有战鼓,要敲的话,就得由旺季这边来敲。
  「是啊……不,还是不要。」
  最初两人还在互相试探对方实力,但现在彼此都已开始掌握、理解对方,当双方剑戟交错时,与其说是决斗,更像是一场激烈的双人剑舞。
  「……继续下去。只有这次机会了。像这样交手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一拍之后,迅也默默点头认同。没错,像这样对等而专心的交手,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过了五十回合后,旺季终于察觉。想必紫刘辉也已经发现。
  ——察觉彼此都毫无退让之意。
  当看见刘辉身后没有军队,只带了蓝楸瑛一人前来时,旺季本以为无论表面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结果刘辉都还是打算投降的。无论在言语上如何质问旺季,刘辉一定充分了解双方军力的优劣,只是为了守护红家与红州,为了避免战争,为了不让更多人牺牲,但是今天在这里,他必将选择禅让,旺季一直这么认定的。没想到。
  (——他是当真不愿让位?)
  对方用尽全力奋战了五十回合,再笨的人也该明白了。
  紫刘辉要是有丝毫愿意禅让的意思,早该在决斗中趁隙退居下风。
  但他却是穷追猛打,毫不退缩。年轻与经验不足,让他好几次露出破绽,但都在旺季还来不及下手前重新站稳脚步——真心的,全力以赴。
  (是真心的吗?)
  既然如此,就表示他完全没有禅让的意思。
  那又是为什么不带一兵一卒来到这里?
  (开什么玩笑。)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紫刘辉那种年轻小伙子不可能有这种度量。
  『孤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人。为了守护他们,孤愿意放下重要的盾和剑,将他们留下。』
  他是真心的——无论言语还是行动——一切都是认真的,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眼前的国王,正在拼命。从没见过他这副下了必死决心的模样,连一步也不退让,绝不放弃。过去国王从未露出这种神情。一次都未曾为国为民赌上全身心灵,赌上生命。过去的他即使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也都是为了他个人,而这样的态度也影响了他的为政之道。
  然而,今天的国王所说的话,采取的行动,无一不是发自真心。若真如此……
  逃离王都时,他也不曾提出镇压命令,只选择了自己逃离。当时国王和羽林军全体都未对任何人出手,带着干净不见血的剑逃离贵阳。
  和今天率领五万大军前来的旺季不同,刘辉不带一兵一卒,选择独自面对旺季。主动放开守护自身的剑与盾,为的是守护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同时,显示决不向旺季屈服的决心。
  有生以来,这是紫刘辉第一次赌上自己的意志、决心和生命去守护。
  守护这国家,人民,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来自旺季军队的伤害。
  (——不对!)
  有这份胸襟的人不该是紫刘辉,是自己才对。
  没有战争的世界。不让任何人无谓牺牲的世界。那本该是自己的——
  此时,楸瑛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旺季大人,开始处于下风了……」
  刘辉不断找寻破绽朝旺季劈斩,毫不留情,也决不手软。汗水滴进眼里也不擦拭,全身蒸气腾腾。即使如此,他还是将注意力集中的如一根针,即使以一对五万军力,仍是一步都不退缩。
  旺季采取防守架式,炯炯有神的目光,睥睨着紫刘辉——戬华王的儿子。
  『那么,你打算用蛮力从我手中夺回「莫邪」?将这个国家变成你想看见的模样?』
  蛮横的动用五万军力,像过去戬华王做的那样?
  旺季只能一味的防守,找不出空隙进攻——被刘辉逼得落入下风。
  不是输在力量,而是紫刘辉的意志。这令旺季愤怒得红了双眼。
  (开什么玩笑。)
  自己花了多久时间才走到这一步。一路上捡起一颗一颗石头,逐渐堆高。这样的意志力,怎么可能会输给他。
  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号令大军行动。一切也能就此解决。旺季的心愿将会实现,也能继续向前走。
  不能在这里结束,输给这样的小鬼。
  旺季不是为了输给紫刘辉才来到这里的——
  正当旺季打算开口时。
  『我想看看你跟我有哪里不一样,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戬华王冷冷的声音和微笑,如雷灌顶地落下。
  旺季的剑折成了两半,飞了出去。
  被对方绊住脚而摔倒在地,眼前的世界慢慢倒转。
  一个翻滚,抬起头时,只见「莫邪」的白刃已抵在自己喉头。
  ——那把过去曾属于旺季的剑。有着闪闪发光的坚强和柔韧的意志。
  风中,只觉得世上所有声音都静止了。

  背对着灿烂的太阳,看见紫刘辉轻轻笑了。

  ●  ●  ●

  就在此时。
  ——从左边那座山里,传来猛烈的爆炸声。山上爆发出火苗。
  「这、这是怎么回事?」
  陵王看着火势开始蔓延的山头,大惊失色。接着望向那座山,更是脸色大变。
  「……等等。那火燃烧的方向,是那座隐村啊!怎么会烧起来了!难道村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办,从那个盆地不可能逃出来的!」
  「陵王大人,后方军队突然杀气腾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一匹快马来到陵王身边。一见到马上的人,陵王惊讶得合不拢嘴。
  「啧,晏树!你怎么会在这里!」
  「啧什么啧啊。我早料到事情有可能变成这样,才赶来帮你们的啊。真是的,只懂打仗的蠢材,都是一群没用的家伙!」
  总是如猫般优雅,带着谜样氛围与胸有成竹笑容的晏树,现在脸上却没了笑容,只剩下焦躁。仔细一看,他更是披头散发,汗水淋漓,骑来的马也近乎筋疲力竭——看来是只花了半天时间从贵阳全力奔驰而来。
  一眼望见刘辉剑下的旺季,晏树深褐色的眼瞳蒙上一层怒意。
  (这应该是第二次看见晏树这家伙如此拼命的样子吧。)
  陵王想起十年前,当雪夜之后,发现旺季下落不明时,晏树也曾如此慌乱。
  迅一方面感觉到后方军队传来腾腾杀气,一方面赶紧追问晏树:
  「……晏树大人,为何前来?」
  「我来告诉大家,国王的一队人马用诡计欺骗山里的隐村村民,还放火烧了全村啊。」
  晏树说的话令刘辉猛然抬起头。另一边的楸瑛则是勃然大怒。
  「那是不可能的!」
  无视楸瑛的呐喊,晏树只是耸耸肩。
  「是真的啊。迅,你今早是否接获报告,指出国王麾下有一队人马接近了那座山?」
  「……的、的确是有这回事,可是……」
  「就是他们干的唷。竟然烧掉整个村子,真是心狠手辣啊。」

  楸瑛看看那座山,又望向秀丽。
  「秀丽大人,不是那样的……我们连入山的方法都还没找到啊——」
  「嗯,我知道。」
  秀丽入神地望着山上熊熊燃烧的火焰,语气平静。
  「……蓝将军,我的棺材消失,以及刘辉回信所提到的期限,你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楸瑛用混乱的脑袋拼命思考秀丽话中的含意。奇怪之处?国王的回信与秀丽消失的棺材,留下的那封怪信里的期限,这里头有什么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应该是没有——除了造成国王只能在两个期限之间选择一方这件事之外。」
  「你的意思是那封信所指定的期限太过巧合了对吧?在那样的指定之下,国王只能从会谈和救我之间选择一边。可是,国王的回信和我的棺材消失,中间只差了几天时间,回信的内容按理说不可能泄漏出去。能在那个时间点推敲出回信中的时间并留下指定期限的那封怪信,办得到的只有身在红州且位于国王身边的人……蓝将军,你刚才说,那组小队是自愿提出前往监视那座山的,是吗?」
  楸瑛脸色登时刷白。总算明白秀丽想说的是什么了。
  「——没错,那组自愿前往监视的小队,恐怕是——」

  陵王眯起眼睛瞪着晏树。
  「……等一下,晏树。你怎么会知道发生了那种事情?你人明明在贵阳啊。」
  「那当然是因为,我早就在冬天里安排了一组奸细潜入红州,并指示他们一旦有个什么万一,就要立刻组成小队伪装成国王的人马,去把那个隐村烧掉。」
  和平常晏树脸上的嘻皮笑脸不同,现在的他是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
  「所以,这笔帐还是算在国王头上罗。为了预防万一,不事先安排这种对策怎么行呢?」
  后方五万大军的腾腾杀气,已经扩散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迅用力咽下一口唾沫。不择手段的晏树,恶魔般的头脑令人畏惧。
  陵王无奈的搔搔头。记得以前霄瑶璇也曾用过类似的手段。这不能说是什么卑鄙行为,毕竟在战争中,偶尔采用伏兵奸计打智能战也是致胜的要因。可是……
  「……晏树,那里是旺季的领地,隐村里的村民都是被旺季捡回来的人,他们协助旺季,对旺季誓言忠诚,是受到旺季守护的人民,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伙伴啊!」
  「那又如何?反正合金的铸造作业已经全部结束了吧?既然如此,留着他们也没用了。那个村庄本来就是旺季大人以不合法的手段偷偷藏匿起来的,万一日后被国王或御史发现,只会对旺季大人造成不利。就当作湮灭证据,也是为了帮助现在的旺季大人,只好请他们牺牲罗。没有人能保护旺季大人,就连旺季大人自己也不能。说什么会用尽各种方法帮助他,所有的人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可是,我就不一样。」
  晏树的双眼清澈透亮,冷得像冰。
  「不管要用什么肮脏的手段,只要能帮助旺季大人获胜,我都愿意去做。这就是我的做法。也是我实现诺言的方式。既然明知我是这种人选将我留在身边,旺季大人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当陵王揪住晏树衣领的同时,背后的大军也开始沸沸汤汤的骚动起来。
  「——竟敢趁着会谈时放火烧了旺季将军领地内的村落……」
  「真是太卑鄙了。不带一兵一卒前来,果然是为了让我军掉以轻心的陷阱。」
  「糟了,得快点救出旺季大人。不能让他们杀害旺季大人!我们快去救出大人!杀了国王!」
  「——杀了他!」
  低沉的怒吼从四面八方涌来。马蹄声交织着怒骂声,武器鸣动的声响撼动大地。
  五万大军正如即将溃堤的洪水,蓄势待发。
  「——糟了!迅!快阻止他们!」
  「怎么阻止——可能办不到了啊,陵王大人!」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就算是杀了他们也得阻止!国王只有一个人,要是在五万大军围攻之下被杀死,旺季大人将无可卸责。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旺季大人被当成卑劣的人!」
  陵王丢下晏树,飞身跃上自己那匹夜色马。
  「我去阻止,要是他们不愿停下,就算要我大开杀戒也得阻止!」
  率领自己的军马掉转方向,陵王发出一声大喝。迅也拉紧缰绳跟在他身旁。
  「璃樱!快举旗!快举!」
  珠翠的叫声,使几乎被大军震慑而失神的璃樱回过神来。用尽全力快速拉起手中的「月下彩云」旗。代表中立与非战地带的缥家旗帜。
  ——然而。
  一度决堤的大军洪水,已经无法就此停住。

  涌向自己的杀意与噪动如狂奔的急流,刘辉也都感受到了。
  那是为了旺季而发的怒气与焦躁。为了拯救旺季而采取行动的五万大军。还有凌晏树。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旺季活,要旺季胜。这样的意志,如狂风暴雨席卷大地。
  绝对不让任何人杀了他。
  ……刘辉背后并没有这样的一群人。至少没有这么多。为了旺季,他们正奔上前来。这就是刘辉与旺季的差异。一如瑠花过去所说的,只有培育、帮助了许多人的旺季才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收回手中剑刃,刘辉仰望天空。天上厚重的云层正以惊人的气势翻涌。
  「——旺季。」
  对着阴暗的天色,刘辉露出放弃的微笑,笑容中夹杂着领悟与些许遗憾。
  「那就是你真正的实力。」
  军马奔腾撼动大地,就在迫近的大军正中央。
  孙陵王和迅,璃樱和珠翠,各自为了守护刘辉而拦在大军前方。
  只有旺季一人呆然凝望着眼前的光景。刹那之间,曾在脑中描绘的一切将成为现实。不能输。只要旺季一声令下,五万大军将会应声而起。
  如此一来一切就结束了。来自地狱底层的轰然巨响,像是呼应着旺季的心愿般渐渐靠近。
  就差那么一点了。只要再静心等待一会,胜利就将到来。无论那是以何种方式获得的胜利。
  无论何种方式。
  忽然之间,感觉到刘辉的视线正默默停留在旺季侧脸上。这是旺季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正视他人的目光。一阵晕眩,全身冷汗直流。现在国王是以什么样的想法看着自己,旺季不想知道。
  马蹄的声音,即将越过再也无人能阻挡的一线。
  国王的声音伴随着沉静的叹息,从头顶落下。
  「……结束了,旺季。孤的项上人头,你拿去吧。」
  旺季失措的抬头望向国王,像一个被他的声音所操纵的傀儡人偶。
  「……你说什么?」
  「你应该明白。凭孤的力量,绝对无法阻止那五万大军——不过,孤的人头或许可以。」
  越来越近了。那令人怀念的,不祥的,一旦开始就只会导致终结的,死神的脚步声,
  ——战争即将展开的声音。
  不是由紫刘辉,而是由旺季率领的军队所发出的声音。
  「老实说,旺季。如果你刚才出手阻止军队前进的话,孤认为将王位禅让给你也无妨。」
  旺季瞠目结舌,近乎愤怒的羞耻令双眼发红。没错,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旺季能阻止大军前进。只要旺季立刻飞奔上马,朝五万大军急驰而去,就能在他们越过一线之前阻止他们。不,那不是办得到或办不到的问题,就连孙陵王和迅都不加思索地立刻转身与逼近的大军对峙。旺季却做不到。
  「……王位,果然还是不能让给你。」
  刘辉本已决定,只要旺季一采取行动,就将王位禅让给他。并承认自己的失败。然而……
  「孤再说一次。王位不能让给你。但孤也不愿让他们送死。孤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开战,而是为了结束一切,为了保护更多人的生命,就算他们是你带来的军队也一样。孤是这个国家的王,他们也是孤必须守护的臣民,这一点毋庸置疑。王位不能让给你。这条命也不能给你。但若是为了保护他们,那么又另当别论。现在,孤愿意让你取走这条命,你动手吧。」
  「————」
  就算他们是你带来的军队也一样。
  一样是自己必须守护的臣民。
  紫刘辉宣告着决不禅让。但若是为了守护他们,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
  刘辉深呼吸,微微苦笑。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自己果然杀不了旺季。
  怎么可能杀得死。那双眼中闪烁着如「莫邪」般耀眼光芒的男人。还有他温柔的琴声。
  和刘辉不同,他一路上捡起大大小小的石头,点点滴滴累积,不逃不躲的走到今天这一步。
  在他手中握着太多东西。他也是毫不客气打醒刘辉的人。
  背负着美丽王者之星的男人。
  「孤的项上人头,拿去吧……是你赢了,旺季。」
  「莫邪」落在旺季手中。
  旺季看着「莫邪」,就像胜利也同时落在自己手中。到手的胜利。
  但那却不是旺季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的,完全不是。按下旺季自己最忌讳的开关,偏偏就是旺季自己,现在之所以会获得胜利,完全是因为刘辉想阻止那恶果发生所做出的决定。正因为旺季破坏了其他的路,刘辉才只好做出这个决定。
  落在手中的,其实是旺季的失败。
  大军正如浪潮席卷而来。没有多少时间了。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这是彼此都再明白不过的事。想要在战争开始前结束它,只能用最小的牺牲来阻止。刘辉所做出的决定并不是因为他失败,而是身为一国之王,为了守护更多臣民所能采取的最后一个办法。
  旺季平静地舍起落在眼前的「莫邪」,那因失败而赢得的胜利。
  正当旺季站起身时,一把如宝石般绚丽的剑,划破两人之间的空气飞来,深深插在地上。
  「——要杀他,就先杀我吧。」
  动如疾风的身形一闪,蓝楸瑛已挡在刘辉面前与旺季对峙。旺季望着他的脸。
  眼前的蓝楸瑛,已不再是过去那天真愚昧,不知忠诚为何物的轻浮青年了。
  孙陵王年轻时也有着这样的眼神。展露同样的坚强,同样的意志。追随到最后一刻的决心。
  「臣不能死于君后。要杀就先杀我吧。」
  突然,另一人也走上前来。一头乌黑长发在风中飘动。
  那姑娘的侧脸,竟使旺季在一瞬间想起已逝的女儿,心中一惊。
  站在蓝楸瑛身边,用身体护住紫刘辉,一身风尘仆仆的公主服饰,红秀丽也正面与旺季对峙。
  无论多少次,她都背对着国王庇护他。这次也一样。
  「——等一下。」
  秀丽开口。漆黑的双眸之中没有放弃。
  「请等一下。只要再一下就行了。」
  旺季挑了挑眉。那既不是乞求也不是不舍,而是真的在等待着什么的,官员的语气。
  秀丽笃定地看着旺季的眼睛,跨开步子站得直挺挺,斩钉截铁的说:
  「——就快来了!」
  从秀丽的声音里,刘辉和楸瑛都感觉出了什么,就在此时。
  「喂!你们等一下啊啊啊啊啊啊——」
  从大军与刘辉等人侧面——也就是从燃烧的那座山的方向猛冲下来。
  另外一支人马,浩浩荡荡的冲进双方阵营之中。
  带着大量缥家的中立旗帜「月下彩云」以及数不清的白旗。
  这么大量又具有攻击性的白旗,在场所有人都是前所未见,前所未闻。就连那五万大军,都在震撼之余停止前进。眼前的光景,令人想起当时在红州的红秀丽。不——
  旺季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望向秀丽。
  「浪燕青和缥家的人,是学了你上次的做法呢。」
  就算秀丽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也懂得该怎么做了。
  这姑娘开创的路,确实铺在眼前,而且是谁都能走上的路。
  秀丽大喘了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  ●  ●

  「虽然被放火烧山了,但全体村民都安然无恙。看!我们连证据都带来了!」
  「至于是不是真有必要大挥白旗和兜档布就另当别论了啦,真丢脸……」
  「静兰因为连自己的兜档布都被拿来用,正在闹别扭呢。我是茶州的代理州牧杜影月。在这里的,只有茶州来的医疗团及缥家人和村民而已!现场还有数名御史。你们若再继续前进,也会对旺季将军造成影响——快冷静下来!」
  秀丽听着影月令人怀念的一喝,终于放心的笑了。
  旺季凝神细看,隐村里的所有村民确实一人骑着一匹马,全体都在。
  燕青环顾四周,一发现秀丽便露出安心的表情策马靠近。
  「……小姐,完全被你说中了。他们果然想假借国王之命放火烧村,被我一个个揍晕了。也幸好在那之前先和影月他们会合了,否则光凭我和静兰两人一定不够。」
  不知道从哪里入山也没关系,秀丽是这么交待燕青和静兰的:一定会有一小队人马准备入山放火,只要跟在他们后面并阻止他们就对了。果然如秀丽所说,当燕青和静兰抵达时,正好发现一组小队毫不费力的穿过密道、回避机关顺利入山。只不过当看见他们身穿东坡军服时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燕青,受灾情况如何?」
  「全体村民都救出来了。没有带到这里来的其他人,都安置在附近的缥家社寺里。那时顺手摸了缥家旗帜……结果和尚跟巫女们就嚷着要来帮大巫女和璃樱少爷度过危机!也都跟过来了。」
  「为什么连村民都带过来呢?还有村子又是为何烧起来的?」
  秀丽严峻的表情,让燕青搔着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此时,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燕青身后跃下马背。
  「别生气,小姑娘。这两件事都是我们村民自己提出的要求,你就别怪这位小哥了。」
  刘辉望着老人,惊讶得不可自抑。秀丽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您是——那位不可思议的山家仙人!」
  「仙人?别说傻话了。俺只是一个普通的村民罢了。呵呵,不过倒真是别来无恙啊,小伙子,小姑娘。」
  残缺的单眼,半截断臂,即使如此,仍以双脚站稳得如一株古木。
  明明个子矮小的像是可以放在手掌上,但那嘴边的一抹微笑,却令楸瑛为之震慑——充满压倒性的威严。
  「……若因我们的村子被烧而引起战争,这将会是所有村民最不乐见的事。所以只要能派上用场,能骑马的人都骑上马一起赶来了。毕竟我们应该是放眼全国最痛恨战争的一群人了吧。死也不能让战争发生。」
  老人瞥了晏树一眼,再看看秀丽。村里所有的仓库都堆满油壶,里面装满了油,加上一旦起火就难以逃脱的地势。也不乏容易起火的柴薪与火硝。只消几个人散播火种,火势瞬间就扩散开了。那正是晏树为了最后的灭口而布下的计谋,老人早就察觉了,却也不说破……和红秀丽不同。
  『如果是刘辉,铁定不会那么做。也不会让他们那么做的。绝对。』
  「……其实啊,我原本觉得就那么乖乖被烧死也没关系唷。我们这群人本来就不容于世间。对人们而言,我们只是碍手碍脚的存在。一旦出了什么差错,马上就会背黑锅,进牢狱。而不惜违法也要帮助我们的是旺季大人,所以若因此能让他当上国王,死也没有关系。」
  「——别说那种傻话!」
  旺季因愤怒而颤抖,老人却淡定地继续说下去。
  「呵呵,旺季,你姑且先听完嘛。不过后来呢,我先是遇见了这小姑娘,后来又遇到像从前迷途的你一样,前来山屋的那个小伙子,这让我改变了主意。」
  老人温柔地眯上那只独眼,抬头看着站在前面的刘辉。
  『老爷爷!请过来吧——跟我一起。』
  那个时候,红秀丽朝老人伸出手,希望他做出选择。但老人没有握住她的手。在那个时候。
  「旺季,遇见你时,我确实认为你是个好男儿,值得期待。然而我现在更中意这个小伙子。因为他比你还笨哪,竟然干干脆脆的把这个留在我这里,说是作为收留他的谢礼,啊哈哈。」
  老人抽出一直摆在身后的那只手,展示手中的剑。
  ——「干将」。
  旺季睁大了双眼。
  「旺季,当年你离开时,也曾将身上所有东西留下作为谢礼,除了那把剑和那身紫战袍。你穿戴上它们回去了。因为你说还需要它们,所以不能留下。」
  「…………!」
  「但这小伙子却与你相反。他说因为不需要它所以留下。对自己来说不需要。」
  ——把剑、盾和卫兵都留下,只身前来。一如老人所言。
  老人只剩下一只的独眼,很高兴似的眯起来望着刘辉。
  「你带了五万大军前来,小伙子却只带了一个人。过了一个冬天,他依然没有改变。如果今天他也带着大军前来的话,旺季,我们就会站在你这边。然而,他却仅仅带着一个人来……所以我决定选择他。不再为你而死,而是为了自己和你,以及这小伙子还有所有人而生。再多活久一点。」
  不要战争。不要杀人而选择守护。用智慧,用头脑,即使眼前无路可走也要披荆斩棘。
  就算国王一个人无法守护全部,也还有红秀丽和其他人的辅佐,在国王的意志之下。
  红秀丽说,一定会得救。她说得没错。所有人都获救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最喜欢你喔,旺季。因为除了你,没有别人需要我们。就连这小伙子也办不到。所以为了帮你湮灭证据,我们决定把整座村子烧了。火势很快就要平息了。抱歉哪,小姑娘,因此让大军动了起来……」
  老人单手轻轻松松的将重量级的「干将」突刺在大地上。
  「我呢,一直相信会出现一个国王,能将剑哪、盾哪,所有的力量都从手中放开。那才是具有勇气的真正国王。我想用这只剩下的眼睛见识见识那样的王。真不错,没想到真能亲眼目睹这幅景象。旺季——我为你打的那把剑,折断了呢。」
  那把被国王从中劈断,有着青色刃纹的剑。迅跳起来,回头望向陵王。难道……
  「……没错,那位老人家,就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刀匠,『无名的大铸造师』本人。」
  老人眯着眼睛,看着过去自己特地为旺季铸造,现已断成两截的那把剑。
  当一切结束之后,必须折断不能再用。在这个条件之下所铸造的剑。
  「……你的剑也在告诉你,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呵呵,我打造的剑哪,是把好剑。只要剑折断,战争就将结束。你也可以不用死了。真是把为主人着想的好剑。因为你总是悉心照料它,将它带在身边,所以剑也懂得回报你,为你生也为你死啊。」
  吹过一阵强风。老人怜爱地望着旺季,想起那遥远过去的某个雪夜。
  「……旺季,你是个好男人,气宇恢宏。可是最后你还是认为如果避免不了也只好开战,并为战争做了万全的准备。无法放开手中的力量——你该明白了吧?你的做法,确实『至少比大业年间好』,但也不过如此。」
  旺季没有回答。
  「可是这小伙子不同。他虽然还不够成熟,却能走在你前面,前往比大业年间更远的未来。我呢,我想见识那样的未来,这小伙子创造的未来。所以,小伙子,这个还你。」
  老人拔起插在大地上的「干将」,朝刘辉抛去——王者之剑。
  「这是属于你的剑。一直吵着要回你身边,罗唆得要命,连我家那女人都要我快点还你了。」
  随着老人这句话,「干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落在刘辉手中。

  「旺季大人!」
  晏树用力抓住旺季的肩膀。
  「您该不会被这老得不中用的铸造师所说的话给迷惑了吧?我们人多势众,这一点毫无改变。只要拿下国王的人头,王位马上就是您的了。目标就要达成了,很快——」
  「老得不中用还真是抱歉喔。晏树,你这男人真是无可救药!」
  老人边掏着耳朵边朝晏树怒吼。
  「你怎么还不明白?不,你根本就明白吧?时候到了。十年前,旺季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若不是因为对手是旺季,这位年轻的国王也不会单枪匹马的与他决斗,早就弃甲投降了。可是若自己和对手已经改变得差不多时,那就又另当别论。一切都改变时,就是这种时候。」
  「罗唆!」
  「时候到了——你以为悠舜那小子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悠舜。这个名字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正当刘辉开口想再次确认这个名字时。
  完全来自另一批人马的马蹄声踏动地面,轰然巨响正由远方渐渐靠近。
  「……这声音……这数量……」
  楸瑛睁大双眼。迅和陵王也一样,张大眼睛环顾四面八方。
  先是从通往红州的方位出现了旗帜——那是红家直系的「桐竹凤麟」。
  疾驰在阵头最前方的有三人。穿着一身鲜艳红战袍,骑着赤兔马的红邵可与红家三男红玖琅,以及红州州牧刘志美。
  接着,楸瑛转头望向通往蓝州的方位。
  从蓝州快马加鞭赶来的是,全体骑着美丽白马的一支军队。风中飘摇的旗帜上是蓝家的直系家徽「双龙莲泉」。
  疾驰于最前方的,是本该遭到软禁的蓝州州牧姜文仲。而与他并骑的则是——
  「看,小姐。是呆呆和皋韩升。太好了,他们都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是很好……可是燕青……你看呆呆怎么一脸铁青,还带着一群超像流氓的人啊——不,我就直说了,那是黑道集团吧?」
  明显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一群人,混在蓝家的队伍之中暴走前进。
  「啊,我想起来了。姜文仲以前救了不少次,曾在白州逞凶斗狠过一阵子的工部尚书管飞翔,所以呆呆说这次要去商请管尚书协助。」
  「这、这样啊……往日的恩情……不过被救出来的姜大人一定也很惊讶吧……」
  秀丽想起管飞翔的家世。他确实是系出纵横黑白两州,称霸天下的黑道家族……看得出来,带着这批黑道军团的呆呆脸色发白,显然是在内心呐喊「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人生也太不走运了吧?」
  司马迅和楸瑛看见前来的其他人,更是惊讶地跳了起来。
  「唔!是龙爷!糟了,要是被他逮住一定会海扁我一顿——不,这不是真的吧?」
  「还有龙莲也在!原来那家伙会动了啊?是他带动蓝门司马家的吗?」
  从茶州方位,则看得见绘有茶家直系家徽的「孔雀缭乱」旗帜,随着马蹄声飘扬于风中。
  策马奔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茶家宗主茶克洵,身边跟着已过八十高龄却依然保持平时那一脸凶样的茶州州牧櫂瑜。影月一看见他就仰天大叹:
  「啊啊啊啊,都警告过他血压一定会上升,绝对不可以来的,怎么还是不守约定呢!真是的!」
  ——接着。
  从贵阳方位,旺季带来的五万大军身后,正扬起一阵军马奔驰而掀起的尘土。
  那是从北方三州三个方位齐聚而来的轰然蹄响。
  刘辉用力抿紧了双唇,心里凉了半截。果然还是失败了吗——
  如果绛攸和闾官员游说成功了就不该出现的旗帜,正纷纷在眼前林立。
  「——来、了。」
  漫天尘埃中,随风飘荡的旗帜,绘着分属黑家、自家与黄家的直系家徽。
  军事力最强的北方三家,终究来袭。
  突然,刘辉定睛一看,其他军马都在五万大军后方停步待命,只有两匹马未曾停下,反而以飞一般的速度从后方冲进五万大军之中,朝这边奔驰而来。侧耳倾听,马上好像正大喊着什么。
  「走开啊,别挡路!笨蛋国王!你要是没有好好活着,到你死我都不理你了啦!」
  刘辉愣得双眼圆睁。楸瑛听见那声音则是反射性地向后一仰。
  穿过大军让出的一条细窄通道,手中不由分说地挥舞着长枪破阵而出的人。
  「白大将军!还有黑大将军也来了!」
  身旁的黑大将军似乎不时低声嘀咕着什么,虽然只听得见白大将军不断「少罗唆啦,白痴!」、「不是那种问题好不好,你这冷血动物!」、「早就离开的人别不懂装懂啦!」……似乎不难推断两人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嗯嗯?这么说来,自家和黑家的那批大军是……不会吧——」
  此时,那双骑终于毫发无伤地从五万大军之间通过。
  穿过五万大军,白雷炎差点一头撞进缥家与茶州医疗团及隐村村民之中,惊讶之余,疑惑地望着这群人,终于看到人群之后的刘辉,发出打从心底的呐喊。
  「陛下!太好了!」
  「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黑耀世也轻声这么说着,露出微笑——接着,还有另一人的声音。
  「……哎呀哎呀,看来是刚好赶上了呢。」
  从白雷炎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
  轻轻柔柔,有如春雨般的声音,同时又带着一股掩不住的促狭,微笑着。
  在白雷炎的搀扶下从马上落地,手杖无声地敲在地面。
  手中还握着一把白羽扇,手柄处系着象征宰相的八色彩绳。
  拄着手杖缓步向前。令人感觉周遭的声音和风,在此刻一切仿佛都已静止。
  「抱歉,臣来迟了——郑悠舜参见陛下。我的国王。」
  正面直视刘辉的脸,悠舜脸上浮起和平时一样的温柔笑容,优雅地屈膝跪下。
  「臣已经取得并带来北方三家宣誓效忠我王紫刘辉的声明文了。」

  ●  ●  ●

  「——悠舜!」
  听见晏树愤怒的声音,悠舜撑着手杖站起身。
  「很可惜,是我赢了,晏树。是不是很后悔那时没杀了我?那时,白雷炎和不知为何得知消息的黎深突然莫名其妙的出现,我心想在生命的尾声见到的竟是这两人也未免太惨了吧,所以我就决定不死了,让他们救了我。」
  「怎么这样形容自己的救命恩人啊,宰相!」
  白雷炎愤愤不平的说。他受命于国王,为了确保悠舜平安逃离而一路跟在他后面,没想到却发生了不得了的事。结果还被迫整个冬天都得陪着他周游北方三州。
  「话说回来,红家那个前吏部尚书为什么突然也出现在那里还真是个谜,跟来就算了,他又罗唆得要命,一下说饭太硬、味道不对,一下又嫌冷,嫌看山看雪都看腻了——」
  「咦?可是黎深大人现在不在这里呀?」
  楸瑛看来看去,也没看到黑大将军的马鞍上有人。黑大将军点点头。
  「……因为他实在太烦人了……我就把他丢在北方……宰相说,带他来也是碍事……」
  ——好过分。
  悠舜对黎深简直比雪山还冷酷嘛,刘辉和楸瑛吓得魂都要从嘴里飞出来了。
  晏树瞪着悠舜。
  「悠舜,你是怎么办到的?光凭李绛攸和闾官员是不可能的。」
  「是啊,不过有宰相之职,有我,和我的头脑,以及这个。」
  悠舜将手杖的手柄部分松开,露出里面一颗包在紫色绢布里的金色硬物。
  顿时,众人陷入一片沉默。秀丽的眼珠更是差点飞出眼眶。那、那不是——
  「——玉玺!!」
  那正是如假包换的玉玺。刘辉和旺季难掩心中震撼,只觉天地错乱颠倒。
  「孤忘在城里的玉玺,怎么会在你那里——」
  「玉玺不在机关箱里,竟然是被你带走了,悠舜!」
  「咦?孤还以为玉玺在你手中啊,旺季。」
  「我才以为是你和剑一起带走的呢,这种东西竟然会忘了带,你是白痴吗?」
  「对不起……」
  「我早料到国王会忘了这件事,所以就先帮他保管起来了。这颗玉玺,我一直思考着该为了谁来用它。」
  晏树深褐色的眼中充满愤怒。悠舜玩弄着掌中的玉玺,像拨弄一颗骰子。
  「……我的国王啊,若是那最后一夜,你选择了留在城里,当场将王位禅让并以武力镇压的话,我选择的便将不会是你,而是旺季大人。因为,如果你和其他国王的做法没有太大差别,还不如让旺季大人来当国王比较好。对谁而言都一样。可是……」
  悠舜笑了。抬头看着国王,着迷似的说:
  「……你还真是个笨蛋哪。直到最后都相信我。就算有所怀疑,还是选择相信。叫我逃不是为了远离我,而是为了保护我……我这个人因为天生这种性格,所以很少有人能坚持相信我到最后。所以,当我遇见了这么一个笨蛋,便决心要发挥『我』的力量帮他完成很棒的事。一如我当初答应你的,我的国王。我会完成你所有的愿望。」
  周围林立的旗帜,彩八家的直系家徽。全都是为刘辉而来。
  「我会遵守约定。因为你一直到最后都那么相信我……真没办法。那么,身为一国宰相的我又带着玉玺,要取得北方三家的合作根本是轻而易举。」
  悠舜摇着雪白的羽扇微笑。身旁的白雷炎和黑耀世却铁青着一张脸移开目光。
  「……这家伙真的很过分啦,陛下。这个宰相喔……他不是叫我把青釭剑交给陛下吗?」
  「喔,喔喔。那不是证明忠诚的意思吗……」
  「——我根本就不知道!将青釭剑交给国王就代表誓言忠诚的这件事!」
  「……啥?——咦?那,当时是怎么回事?」
  当时,白雷炎就已经在悠舜的花言巧语之下,将自家整个卖给他了。
  「为了身为武门的名誉,就算是我老爸出面也没脸开口讨回来吧?做那种事也未免太丢脸了!呜……只好边哭边写声明书啊……完全中了他的计。」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你家老爸哭成那样啊……」
  黑耀世也在一旁如此低喃。
  「还有喔……他对黑家也超过分的啦……骗我和耀世跟黎深说有一种吃了一定会变强的药,其实里面掺了大量的泻药!还威胁我们说,如果要他调配解药就得交出声明书,还要加盖血手印喔……这家伙真是太卑鄙了!我可……我可一点都不想看见黑家的老爹整天关在厕所里泻肚子啊……呜!」
  「……我觉得……那太过分了……我都提议要……好好去说服他了……」
  黑耀世按压着眼头这么说。悠舜却冷冷推翻他。
  「没时间了。只能不择手段。一旦拿到黑白家的声明文,他们为了武门的名誉一定不会反悔背叛。话说回来,随便相信来路不明的药是你们自己笨吧,这次也算是让你们学到一个教训。」
  「——你至少要先试着用口才说服人家吧!你这个恶鬼!恶鬼宰相!」
  红门姬家性格之恶劣本来就是史上罕见,不管什么肮脏手段都能毫不在乎的使用。
  迅和楸瑛不禁发着抖。手段实在太肮脏了,竟然在军粮里下泻药!
  「……『老实就是笨』,他真是将姬家的这句格言应用得淋漓尽致啊……好可怕!」
  「红门姬家真是太卑鄙了!迅……我真庆幸蓝门首席是你们司马家……」
  楸瑛偷偷将背在身后的青釭剑抽起来,戳戳刘辉交给他。刘辉也赶紧面不改色的收下。要是让白雷炎知道刘辉轻易就将象征自家忠诚的青釭剑借给楸瑛,要不是羞愤致死,就是当场反叛吧——
  「我只是让你们知道,与宰相我为敌有多么不智而已。毕竟我们的国王这么脱线,在对北方三州方面又犯下诸多失策。光是提起陛下的名字,根本影响不了他们。而身为宰相的任务,本来就是帮国王收拾残局。」
  燕青抓抓下巴,眼神游移。在茶州和悠舜在一起十年之久的燕青,根本一点也不惊讶。说实话,就他看来,今天这样还算蛮正当的手段呢。
  「而当我取得黑州与白州的合作后,前往黄州时,正好遇到绛攸大人和闾官员在努力应付黄家。就顺手帮了点小忙。呵呵……决定最先去斡旋最难收服的黄家,不得不承认绛攸大人这次干得漂亮。他还是不要待在黎深身边比较好。」
  绛攸他们由东前进,打算以黄州、白州、黑州的顺序周游北方三州,悠舜的方向和顺序则正好相反,是由西往东。听到绛攸的名字,刘辉最先有反应。
  「那,绛攸人呢……」
  「他成功的说服黄家宗主了喔。不是我,而是他办到的。我和闾官员只从旁帮了点小忙而已……完全是绛攸大人的功劳。他为了国王,堂堂正正的收服了对方。从北方下来时,他本来有好好跟在队伍里的,但途中就不见人影,不知上哪去了?」
  一定是迷路了啦……秀丽冒出冷汗。不,在场所有人莫不这么想。
  黎深也好,绛攸也好,这对父子总是无法贯彻帅气到底呀。
  「……说真的,我的国王。直到今天我都还在考虑。如果今天你带了大军前来,那就表示你和其他国王没有两样。那么我将会把引来的北方三军和这颗玉玺以及声明文,全都交给旺季大人,然后回到山中隐居。可是……」
  悠舜看见刘辉只带着秀丽和楸瑛两个「伙伴」前来,不禁苦笑。
  仅有的一个完美答案。最细最难找到的一条路,刘辉即使一路迷惘,仍确实走上来了。
  「……我曾经告诉过你吧?我想看看只靠我一个人是无法看到的那个世界。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在未知前方的梦想。我很喜欢做得到这个的笨蛋。比起旺季大人,你实在要笨上太多了,所以我还是决定选择你。」
  悠舜这时才终于朝旺季直视,深深低下头。
  「旺季大人,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现在也是如此。可是,我必须背叛你。皇毅留在朝廷,是因为你希望他那么做。而我,选择以自己的意志……背叛你。」
  只有这一刻,悠舜的表情才出现那么一丝不平静,双眼之中有着激动。充满了人类该有的情感。
  旺季只说了一句「是吗」。打从捡到他,他就一直将自己关在草庵里,把自己的人生当成别人似的冷眼看待。他一直都畏惧着自己的存在,畏惧活在这世上。
  「要你活出属于自己人生的人是我……所以没关系。」
  悠舜的表情更扭曲了。心中有某种情感蠢动着。内心被如此搅乱,此生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次。飞翔说了,至少哭着背叛吧。一行清泪沿着脸颊滑下,觉得自己也终于像个人了。是啊,旺季一直对悠舜做的,就是要他活得更像个人。
  在旺季的爱心之下培育出的三条路。皇毅与悠舜和晏树。
  为了让每条路都能开花结果,旺季——不,是他们三人都察觉了这一点,并分道扬镳。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留在朝廷的皇毅。为了旺季能做出任何事的晏树。
  第三条路。如果在这条路上能发现旺季以外的,甚至能比旺季描绘出更美好未来的可能性。
  就会背叛旺季,转而守护、实现那份可能的,第三个后继者。
  更美好的未来。旺季总是为了这个目标奔走。无论输赢,旺季的愿望都实现了。
  不是皇毅也不是晏树,只有最后这第三个人,只有悠舜能办到。
  比谁都敬爱旺季,比谁都头脑清晰,比谁都冷静,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再回头的钢铁意志。
  也曾无数次尝试教唆国王,企图证明他只是个平庸的王。只因这样就可以不用背叛旺季。
  可是,事实却非如此。从最初到最后,刘辉始终不变地走在那条细窄却正确的道路上。
  不,悠舜望向秀丽。是因为所有人都尽了全力,所以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连悠舜那冰冻的心,都被温暖的雨声感动。

  「旺季大人,这盘棋,是您输了。」

  彩七家的旗帜随风飞舞。
  悠舜静静的如此宣告。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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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风吹回的地方

  「——还不到最后!我们还没输!」
  旺季看着晏树,那唇边总是浮现谜样笑容的他,正认真的生着气。
  在场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为旺季这么做的人。
  「旺季大人,现在逃回领地,援军还在等您。分布于全国各地的贵族派拥护者也会立刻派出军队夹击。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完成开战准备。」
  悠舜眯起眼睛。直到最后一刻,晏树都还是晏树。不愿放弃。
  「……你打算怎么逃?要舍弃这五万大军吗?」
  「那么做太可惜了,当然不是。他们也还派得上用场。」
  一直保持沉默的陵王搔搔头,环顾四方。
  从四面八方被包围了。唯一空着的,只有通往碧州的路——但总不能领着大军前往灾区吧。再说陵王有一种预感……
  (……只有一个方向空着……难道慧茄还活着?)
  这实在太可疑了。而且那被认定已经死去的碧州州牧慧茄,过去的确很常用这招。
  诱鱼入洞,一网打尽。说不定,慧茄真的生还了。他可是人称厄运慧茄啊,不是没这可能。陵王想着想着,嘴角竟微笑起来,这想像挺不赖啊。
  像个打不死的蟑螂,这是好事。陵王和旺季都是这样生存下来的。
  (不过,军力相差了十倍以上啊……)
  陵王唇边浮起了苦笑。出征时不该喝那杯酒的。
  看这情形,简直就像是那场死战,贵阳攻防战的再现。当时的对手是戬华与霄瑶璇。这次则是戬华的儿子和他的宰相。相似的令人不得不说是命运。
  (还以为这次一定会赢的啊……)
  即使如此,陵王的内心仍一如往常平静。胜败决定于运气。
  该做的都做了,所以没什么好遗憾的。剩下的……
  ——只有该如何让旺季活着逃离,就算得付出自己的生命。
  从很久以前起,这早已是陵王的任务。
  「你打算像贵阳攻防战时那样,退回贵阳城中死守吗?晏树。」
  「怎么可能。贵阳攻防战失败的原因,就是笨蛋国王在毫无援军的状况下,选择了死守王城,直到最后都无法抛下贵阳而导致战败。这次虽然有援军,但很遗憾的,不能完全相信身在贵阳内部的皇毅。六部尚书都还在城中。本想设计调开他们……但他们和黎深不一样,都是些不好对付的家伙。要是能再给我多一点时间设计,一定会有办法的啊。」
  「那当然,我早就叮嘱过飞翔和奇人,绝对不能动。」
  「……真是的,真该早点杀了你才对,悠舜,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这种话我听多了。」
  「虽然我们不退回贵阳死守,但贵阳还是有利用价值。我们一定能毫发无伤的离开这里。」
  一听晏树这么说,悠舜眯起眼睛。
  秀丽也诧异地皱起眉头。晏树到底想说什么。
  既不退回贵阳死守,又说还有利用价值。可是不抛弃贵阳是导致失败的原因。
  比起秀丽,晚到了许多的晏树。
  在延迟的那段时间里,他做了什么——不,他在贵阳留下了什么指示?刹那间灵光一闪。
  「……晏树大人……你该不会——」
  「领悟的太慢啦,小姑娘。你比悠舜可爱多了,我就告诉你吧——没错。贵阳不是不能用,如果只是用它当作盾牌的话。国王啊,你不是说不要任何人死吗?不是什么都不想舍弃吗?现在这里有玉玺,有双剑,还有纸笔,仙洞令君也在场,就请你当场将王位禅让给旺季大人吧。否则,贵阳马上就要被大火吞没罗。整个王城全部烧光光。所有的门都被我关上了。」
  刘辉和秀丽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讨厌的风声像女子凄厉的哭声,呼啸着吹过五丞原。
  「我说了,无论什么手段都会使用。你打算怎么做?国王。已经没有时间罗。没有时间求救,也没有时间联络了。午时申刻——大火即将点燃。」
  秀丽心头一紧,掌中不断冒汗。距离申刻,几乎已经没有时间了。
  晏树脸上浮现阴郁的微笑。
  「只有我燃起烽烟,放火行动才会中止。烽烟必须是我独家调配的特殊颜色才有效。如何?只要你答应禅让,我就停止行动。否则,等贵阳大火一起,我就会趁机带着旺季大人逃回领地,等各地援军抵达,马上就可做好战斗准备。无论是铁炭、资金还是盐水食粮,我们都准备的很充分,毫无问题。」
  刘辉正想踏出一步,却被悠舜的羽扇阻止。
  「……悠舜,别挡住孤。」
  「别这么冲动。如果晏树现在说的都是谎言怎么办?」
  秀丽一惊,心头发凉,冷汗直流。
  确实,按照以往晏树的行事手段,这是很有可能的。自己竟然在悠舜提醒下才发现,这更让秀丽捏了一把冷汗。晏树的花言巧语,总能把人搞得晕头转向。
  (可、可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在这件事上,晏树的计划向来都是如天罗地网般的周详。
  真有可能在最后一刻,只是个空口说白话的伎俩吗?这可是事关旺季的性命啊!
  秀丽知道自己脑袋正一片空白,双脚膝盖发抖。
  无法做任何思考。贵阳。秀丽长久以来生活的地方,有许多重要的人都在那里。街道与人,胡蝶姐和十三姬,还有百合大人也还在那里。六部尚书,叔牙他们大家都在。
  这样一个地方。
  眼角余光,正看见刘辉伸手企图拨开悠舜的羽扇。
  「贵阳是孤出生成长的地方!不能拿来做赌注!凌晏树!你的条件,孤——」
  凌晏树朝刘辉一瞥。
  「……很遗憾,好像已经太迟了。」
  一拍之后,可以看见贵阳城飘起了袅袅白烟。
  「————唔!」
  秀丽朝贵阳方向跑了几步。
  刘辉张嘴正想大喊愿意禅让了,悠舜倒转手腕还是用羽扇打掉那句话。
  「不是叫你等一下了,怎么听不懂呢。」
  「悠舜!你——」
  「我的国王,你做得全部都是正确的。今天这一天,这个时刻,你都选对了……听好了,我是你的宰相。是比晏树还要坏的坏蛋,当然也比秀丽大人更聪明。」
  风吹了起来。
  晏树的表情像是察觉到某种气息而倏然大变。炯炯有神的双眼抬头瞪着天空。
  从上午就开始吹起的强风,开始在上空激烈的打着漩涡。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
  刘辉总算听见这些声音,仰头望向满天乌云,又看看悠舜,难道——
  「……悠舜……那颗骰子……指出的真是会谈的日期和时间吗?」
  落下的视线,正好看见悠舜唇边浮现的微笑。
  「我的国王,直到最后你都做得很好。这一天,这个时间,这个场所。你好好的相信了我。所以接下来会发生好事喔……非常好的事。每年这个时候,在这一带只要过了未刻就会开始下起倾盆大雨。贵阳也会。今年虽然迟了一些,但恰好山里的火灾造成上升气流带动着雨云。燕青有时候也派得上用场嘛。」
  「上升气流是什么?和雨有什么关系?悠舜,你是仙人吗?你是在山里修道的仙人吗?」
  「我只是普通的宰相而已。只不过我很清楚晏树是个怎样的坏蛋,早就料想到他会设下这条火计。不过我比晏树准备的更为周到,因为我是更坏的坏蛋啊……总而言之,要开始罗。终结一切的暴风雨。」
  风开始吹过平原,朝天空卷动。
  秀丽未曾察觉已经降落的几滴雨滴。
  也没发现天上的乌云开始快速流动。
  望着冒出蛇般细烟的贵阳,秀丽内心不断呐喊。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啊!」
  随着秀丽这一声呐喊,倾盆大雨哗啦哗啦的下了起来。

  ●  ●  ●

  「……咦?」
  全身湿透的秀丽张着嘴发愣——下雨了?
  「雨!下雨了!下雨了,燕青!」
  在倾盆大雨中,必须使劲喊叫才听得见彼此说的话。整齐的大军慌忙四散,马蹄声和铠甲撞击的声音都被雨声盖过。燕青抹着脸上的雨水。
  「难道这场雨,也下在贵阳城里了吗?」
  「看这云的流向,想必是如此。乌云不断朝贵阳飘去,说不定那边的雨势更大。」
  「太好了!这么一来,火种一定全被浇熄了嘛!太好了,危机解除!下雨万岁!」
  「话说回来……该不会是小姐你那声『不要』,导致下了这场雨吧?恐怕不久后,你就会被称为呼风唤雨的妖女喔。噗噗噗噗。毕竟都被传过你在缥家神隐了。」
  燕青很快又收起嘻笑,正色说道:
  「真的不是你使了什么奇怪法术吧?」
  秀丽看着自己身上不断滴落的雨滴。当时只是不加思索的大喊而已。
  「嗯,我什么都没做。脑袋一片空白。」
  「不过天气的确很差,我也感到了一股寒气……看来是普通的暴风雨,那就好。」
  即使燕青最后一句话被雨声掩盖,秀丽仍得看出他脸上的安心。
  秀丽这时才总算能放心的环顾四周。
  「……晏树大人呢?」
  「……逃了。有看见他拉着旺季大人上马离开。迅和陵王也随大雨消失了。这场暴风雨再过几刻就会平息,到时候再去追他们吧。」
  秀丽抬头望着雨。远处传来闪电的光芒和轰然雷鸣。
  「小姐,你不是最讨厌打雷了吗?」
  「……嗯,不过今天却不觉得可怕。为什么呢……我好像听见母亲的声音。」
  黑暗的森林中,古代樱花树。摇曳的篝火照亮一扇门,一双柔美的手给推开了门,里面的人微微回过头。从门缝之间可以看见蔷薇般的红唇微微一笑,对秀丽说:
  『——再一下就好,秀丽。只要再一下,再努力一下就行了。』
  听见和那时相同的话,秀丽仰起头,闭起眼睛,承受雨水。

  「可是这个,绛攸说你秋天就交给他了耶?为什么在秋天你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了?」
  淋成落汤鸡的刘辉背着悠舜,一边冲进距离最近的缥家社寺,一边大喊着发出疑问。
  「严格来说这骰子,春天结束时就做好了……跟交给璃樱的智慧环一起请凛和歌梨大人做的……单纯只是觉得这样就算遇到火攻也能轻松应付而已啊。」
  「什么啊!」
  因为众人纷纷朝社寺避雨,回过神来,才发现人都走散了。楸瑛和静兰一起跟上来了,秀丽和燕青却没有。也没看见璃樱和珠翠。
  刘辉取出那紫色小布包倒一倒,一张薄薄的纸片便飘了下来。
  「而且你写这什么!根本毫无意义!为了看懂这个花了孤整个晚上耶!」
  「……欸?不就是上面写的那个意思吗?」
  静兰和楸瑛兴致勃勃的凑上前来,读着刘辉取出的那张薄纸片——然后沉默了。
  『五 三 二 马 无 山 川 牛』
  ……双眼瞪得大大的。这是什么玩意?
  静兰不想被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所以什么都没说。楸瑛则是迫不及待的提出询问。
  「不对,完全看不懂啊。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要说是那个意思……倒也真的就是那个意思啦……上治五年,三月,二日,午刻(注:午刻的午在日语中音同马)——正午!」
  「……欸?那么无、山、川指的是……场地吗?」
  「对,『无』和『山』指的是无名山,『牛』指的是方位丑(注:方位丑的丑在日语中音同牛),只有川,孤不知道指的到底是哪条河川,查了一堆地图……才找出悠舜可能会指定的场所,也就是五丞原的那个地方……」
  而这都多亏了鬼魂般现身的秀丽告诉刘辉的「你手中总好好的握着一切」。当时,刘辉望着自己的手,正好握着那张纸片。半信半疑再加上又半意气用事的花了一个晚上研究得出的结论,其实到现在,刘辉都不确定是不是正确答案。
  「陛下无法决定的事,顶多就是会谈的日期时间与场所了嘛,所以我才留下了这个。」
  「你说什么啊,悠舜!怎么可能只有这个!孤无法决定的事还有很多耶。万一在无法决定其他事情的时候,不小心打碎它了怎么办?」
  「……咦?其他很多?例如什么?」
  悠舜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转动着眼珠——天才就是这样麻烦!
  「孤有很多烦恼啊!而且你把答案藏在骰子里,更是叫人搞不懂为什么!」
  「可是,会蛮不在乎弄坏那颗骰子的人,就只有陛下你啊。就算落入晏树或旺季大人手里,我想他们也绝对不会打破它。所以藏在那里,才能确保只有陛下你会看得见。」
  「不就是颗青色骰子而已吗?就是个青瓷骰子啊!」
  「是啊。不过是颗通称『天青』的青瓷做的骰子。」
  「那种东西,任谁都能轻易捏碎吧——你们说是不是?楸瑛,静兰……咦?你们怎么了?」
  听见「天青」两字的瞬间,楸瑛和静兰的表情马上转变。
  「……等一下,你那个小布包借我看看,刘辉。」
  静兰抢过布包,将里面的骰子碎片倒出来。
  如雨过天青般的美丽蓝色,不可思议色泽的青瓷骰子碎片。
  静兰和楸瑛凝视着碎片——不约而同差点昏倒。
  「陛下……这是『天青』的青瓷耶……是人称梦幻逸品的瓷器啊!数百年前被指定为『碧宝』的名匠,在留下制法传世之前就死了,之后就再也没人做得出相同色泽的青瓷啊。你知不知道,光是这一片碎片就买得起十个贵阳城啊,就算把你卖掉一万次都凑不够钱买。而你竟然将碧幽谷做的完整青瓷骰子捏成碎片……啊啊啊。」
  悠舜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耸肩说道:
  「我怕万一被凌晏树抢走也很麻烦嘛,才想出这个办法。晏树那家伙虽然对国宝什么的没有兴趣,但只要是他喜欢的美好事物都会好好保存。而如果是落入旺季大人手中,他多半会供在神龛上,顶多是在手头紧时卖到当铺去……毕竟他可是连紫战袍都能拿去换钱供我参加国试的人啊。」
  静兰和楸瑛错乱的想着,刘辉和旺季在性格上果然有相似的地方啊。
  「因此,我分析了『天青』的调色配方,交给凛和歌梨,请她们打造了骰子将纸片放进去。只要拿『天青』的配方做交换,还能轻易收服碧家,可谓一石二鸟啊。」
  几百年来,无人能再现的梦幻配方,他竟只花了一个春天的几个月时间就重现了?
  这人真是太可怕了!静兰不由得的颤抖了。想起孩提时代,无论找他下几次棋都赢不了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郑悠舜真是越来越可恨了——
  「……那么,悠舜……你……」
  刘辉轻轻握起悠舜的手。接着开始东摸西摸。好不容易才确认了他不是透明人或鬼魂,而是活生生的人。忍不住开口问了。
  「你的身体……还好吗?」
  悠舜先是一愣,接着又笑了。
  「我健康得很。」
  「骗人!你当时筋疲力尽,憔悴的像是要死了,怎么可能有体力在大冬天里周游北方各州?」
  「因为我骗人啊。」
  「什么!嗯……什么?那是骗人的?」
  「也就是说,我装病。刚好在茶州的那段时间让我变瘦了,不好意思喔,我就是这么个大骗子。」
  「…………咦?」
  「只要运用食材调理,就能塑造出面容憔悴、骨瘦如柴的假象。说谎和演戏都是我最擅长的,可不输给女性喔。」
  「…………啥?」
  「至于血浆更是随时带在身上的道具。装病和假死都是我姬家的得意绝活。因为间谍嚣张,装病时,就算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会演个彻底。再加上我们族人生来就有『死相』,根据祖先的说法,连死神都会上当呢。」
  「欸?」
  「确实我曾有一段时间筋疲力尽的差点累死,不过离开贵阳后,经过充分休息,摄食养生,早就恢复活动力了。别看我这样,今年也才三十几岁,年轻力壮,身体恢复得也快。」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健康得很。少说还能再活个三十年没有问题吧。人家不是说吗?笨蛋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不对,是说要骗就从骗笨蛋开始……喔不,是先从骗同伙开始。」
  这家伙刚说了什么!静兰和楸瑛实在很想顶回去。而且他「笨蛋」还说了两次!
  「对不起……我说谎了。」
  「没关系。」
  刘辉又哭又笑,一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要是你身体不好还瞒着孤,这才令人难过,只要你健康平安,那就好了。孤高兴一百倍都还来不及呢。」
  悠舜略显惊讶,但很快地便垂下眼睛。
  ……其实,不管悠舜看见什么,如果对方不相信自己那就毫无意义。那张纸片,悠舜说的话,相不相信就要看国王心里怎么想。在那种状况下还能相信,真不是普通的笨蛋。
  (……难道除了凛和旺季大人之外,真的还有……)
  对悠舜来说,会受骗上当的如果不是平凡的好人,那就是单纯的笨蛋了。只有这两种选择。但还有一种绝对不会被骗的人。完全出乎悠舜预期,并且对他付出这样的感情。
  给自己真正的微笑。还有那足以融化冰冻内心的温暖。
  此时悠舜脸上的微笑,不知为何击中刘辉的心,让他心跳加速。
  「不过即使如此,晏树还是怀疑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得靠拐杖才能走路。」
  刘辉和静兰楸瑛都沉默了。看看悠舜的手杖,又看看他的脚。
  「你们觉得呢?是真实还是谎言?对了,这件事我会永远保密。」
  悠舜咧嘴一笑。三个人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闭上眼睛,悠舜仿佛在听雨何时能停。激烈的雷雨,很快就要停了。到时候。
  像是听见了悠舜的心声,刘辉执起悠舜的手,用力握紧。
  「好好说出来吧。」
  「…………陛下,旺季大人他是最后大贵族。做到这种地步,他身负的责任和接下来对自己的处置,他也比谁都清楚。所以,所以……等这场雨停了——」
  雨水沿着悠舜冰冷而无生气的双颊滑落。仿佛人偶落下了眼泪。
  这就是背叛的代价。虽然早就知道了,却没想到如此痛苦。悠舜扭曲着表情,笑了。
  「他一定已经……不在了……」

  ●  ●  ●

  倾盆大雨之中,晏树驾着马漫无目的的狂奔。在这雷电交加的倾盆大雨之中。
  甚至无法去思考现在该往哪里走,只想走得越远越好。
  一道凌厉的闪电打下,马儿畏惧地嘶啼,抬起后腿。
  「————唔!」
  晏树因此从马鞍上摔下,体力不支的他,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重重撞击地面。即使如此,他仍勉力爬起,在雨中找寻另一个人。
  找到之后,用力地抓住旺季的手臂。
  「——旺季大人,快站起来。」
  旺季不说话,抬头以宝剑般闪闪发光的眼神望着晏树。那是内心已经有所觉悟的沉静眼神,也是晏树最讨厌的。最讨厌,最讨厌他这样了。晏树瞪着旺季。
  「请你站起来。我们逃走,无论往哪里逃,可以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可以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然而,那到底是哪里?为了什么而去?……那种事,晏树一点也不在意。
  就算失去了马,像这样满身泥泞,只要还能走,就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有如徙蝶,朝着未知的世界前进。跟随自己的内心。
  曾经无数次离开旺季身边向远方飞,每次却总还是回到他身边。
  「……晏树。」
  「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告诉你,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做这种事。我向来只想为自己活。我才不想为别人活呢,那一点都不像我。可是旺季大人,谁都无法守护你。不管是皇毅还是悠舜,说什么是你所希望的,就那么背叛了你。连你自己也一样,完全不去守护自己。开什么玩笑。既然如此,只有靠我一个人努力守护你了啊!不管得用什么方法,我都只能赢,只能那么做。」
  春天的樱,夏天的藤,每当看见金黄的银杏叶时,总喃喃的说那好像是小人国的扇子啊。
  冬雪之中,手中握着血染的剑,看着雪白花瓣的那个人。
  每当他呼唤自己的名字,晏树的内心总像风吹动了竹叶,发出沙沙声摆动着。
  露出和当时一模一样的静谧眼神,旺季在雨中笑了起来。
  「……是啊,我通通都知道。从以前开始,甚至为了不让我伤害自己,一直守护我的人就只有你,晏树。」
  晏树的表情渐渐扭曲。像藏得好好的宝贝被人找出来的孩子。
  看起来像是愤怒,又像是牢骚,像是哭泣似的呜咽,又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的憎恨。
  「——为什么你不生气。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做的那些事,你可以责怪我碍事啊。恨我,大声骂我,把我一脚踢开也行。我做了那些事就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但我先说清楚,不管是将隐村连人带村整个烧掉的事,还是放火烧贵阳的事,我可都不后悔。」
  飘雪般狂舞的樱花瓣中,旺季曾告诉过他,有一种只能活一代的樱花。为了让更优良的花种诞生,无法留下后代的樱花。为了获得那令人疯狂的美,代价就是飘渺短暂的毁灭性宿命。
  如果没有人好好守护,就无法生存下去。
  就像你一样。像你一样的樱花。
  为了看那重要的樱花而出走,但无论有多少次,结果都还是回来了。而旺季每次也都知道晏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都还是默默将他留在身边。无论多少次。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拒绝我呢!」
  旺季沉默以对,听着晏树的抗议。晏树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一个愚昧的孩子。
  「旺季大人,你应该明白的。你的弱点就是我。就像紫刘辉的弱点是红秀丽一样。只要我不在就好了。你做什么都会更顺利,更如你所愿。杀了我或抛弃我都可以,把绊住你手脚的弱者,隐村,所有阻碍你前进的东西都丢了,这不是很好吗?你就是办不到这个才会输——这就是你的弱点!」
  「不。」
  不能舍弃。不能丢下不管。如果将自己的一部分舍弃抛下,人是无法前进的。
  「那不是弱点。而是因为那对我很重要,所以才不能丢下不管,只顾着自己前进。否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不能丢下不管。否则人生就没有意义了。这句话,让晏树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管出走多少次,都还是回到旺季身边。连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何在,却仍无数次的反覆着。可是。
  ——因为那对我很重要。
  旺季没有察觉到晏树表情的变化,耸耸肩。
  「……我并不是因为你为我做了什么才这么说。其实你的想法一直都和我很接近。你一定也发现了吧?我明知你想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你,连一次都没有。就是因为我内心也认为,如果用那种做法能夺取王位也不坏,我当真这么认为。」
  无论何时,旺季内心都无法挥去戬华王的阴影。他的做法,赢得胜利的方式。
  以力量制服他人,用尽各种手段,只要是想得到的东西绝对会不顾一切取得。
  尽管反抗过他,旺季却无法否定他。这令旺季感到既可恨,又懊悔。
  晏树就像是旺季的影子。两人像是天平两端一黑一白的秤盘,虽然黑的部分都由晏树承担,但旺季其实和他有着相同的思考模式。奸险的小聪明,天衣无缝的策略。
  黑与白的天平两端。旺季和紫刘辉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很清楚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天平。就像他最终带着五万大军前来,正因终究不愿取下黑色天平上的砝码。那正是旺季与戬华和晏树相同的特质。
  只不过旺季心中的愿望,由晏树化为行动去实现而已。
  「你听好,晏树。我是利用了你。但不会因为失败了,就把责任怪到你头上。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不会因为身边多了或少了一个你,就有什么不同。」
  「即使我好几次觉得杀了你也没关系?你是笨蛋吗?」
  「老虎只会将自己喜欢的动物杀来吃。讨厌的东西,它连碰都懒得碰。既然是你自愿跟上来的,那也没办法。只要我还活着,都不会拒绝你。」
  ——只要我还活着,都不会拒绝你。
  晏树知道自己就跟那纷飞的樱花花瓣一样,对这个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可是,结束了。你也玩够了吧?晏树。时间差不多了,我必须负起责任。」
  晏树的眼神倏地变得尖锐。
  「……玩够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才不会因为没玩够这种烂理由而逃跑呢。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想死,就算要逃到天涯海角——」
  旺季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并不讨厌这样。
  像安抚闹着脾气的孩子似的对晏树说:
  「晏树,我可不打算将你独自留下。我要带你一起走。」
  一时之间,晏树搞不清楚旺季这话的意思……什么?
  口干舌燥,吞了好几次口水后,好不容易发出嘶哑的声音。反正……
  「……你一定是担心留下我会有后患吧?」
  「说什么傻话。」
  旺季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干脆的说着那仿佛是百年前的事实。
  「我是担心你。」
  晏树眨了好几下眼睛。脑袋里所有东西好像都流光了,变得一片空白。
  「担……」
  接着,便是一段好长好长的沉默。
  心里又传来竹叶沙沙摆动的声音。一直想离开旺季获得自由。永远的自由。想为了自己而活,这一直是晏树心中决定好的原则。但这个原则只要遇到旺季就会逐渐崩溃,不知不觉中,把旺季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这样一点都不像自己,令晏树焦躁不已。
  难耐的焦躁迫使他不断出走,却又一次一次的回来。明明那么想获得自由,却连束缚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也曾想过,既然这么麻烦就杀了他丢掉算了,结果还是办不到。
  直到最后的最后,晏树都受到旺季牵绊,像这样满身泥泞的拼命逃离。
  这太蠢了。这根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可是,又全都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要让旺季活下去。不愿让他死。王位什么的,晏树根本一点也不在意,表面的荣耀和责任算什么。即使旺季不再是旺季,晏树也无所谓。都无所谓了。
  不会贪心的说全部都想拥有,至少请别舍弃你的命。
  「……旺季大人,如果没有你,我一定能更自由,更能活得随心所欲。可是如果没有你,我哪里都去不了。正因为有地方让我回来,我才能往前走。」
  心在震动,竹叶摆动的沙沙声。在内心深处,晏树一直都在寻找着。一个不是这里的地方
  可是,那个地方就算一个人去了也没意思。或许内心早就明白这一点。
  旺季蛮不在乎的声音,隔着变弱的雨幕传来。
  「我知道。」
  晏树不希望旺季死的愿望,旺季一直为他实现,至今。
  一直都在意着别人。却在这最后的最后。
  只为了晏树一个人,把现在拥有的全部都给了他。连一个都不留。
  旺季把时间、言语、甚至是心,全都用来安慰晏树这闹着脾气的孩子。然后……
  「可是,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所以,你和我一起来吧。」
  这就是旺季的回答。晏树笑了。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这才是他真正笑出来的样子。
  旺季手中「莫邪」的剑锷,突然发出鸣响。

  ●  ●  ●

  刘辉将静兰留下来护卫悠舜之后,便带着楸瑛离开道寺,四面八方奔走找寻。
  雷鸣渐远,雨势也越来越小了。
  「陛下,这里有马蹄足迹!足迹很深,不像是只载了一个人。或许是这个。」
  「我们追!」
  突破雨幕,驰骋于五丞原上。
  「——陛下!前方有两匹马的影子,是孙陵王大人和迅!」
  「那么,旺季一定就在更前方了!」
  孙陵王听见马蹄声而回头,一见是国王与楸瑛,更俐落地驱动手中的缰绳。
  「迅!把你的方天戟给我!这个跟你交换。那两人由我来拦住,你快到旺季大人身边去!——保护他!」
  迅握住陵王用来交换方天戟的黑夜色宝剑「黑鬼切」。用力朝马侧腹一踢,猛然加速离去。以眼角确认迅离开后,陵王才调转马头,正面等待国王与楸瑛追上。
  陵王轻轻挥动手中的方天戟,想起了往事。
  这么说来,总是这样的。不走运的旺季老是抽到下下签而面临失败逃离,陵王很喜欢在这种时候必须帮助、守护旺季的自己。就像暴风雨中的花,风中的月。自己仿佛身在美丽缤纷的花瓣下,只要待在旺季身边,总能看见极为美好的世界。这是最棒的人生了。直到最后都是如此。
  (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比自己年轻的小鬼手中保护旺季啊。)
  看着那明知对手是陵王仍不减速,全力奔驰而来的两个笨蛋。
  陵王笑了。年纪大了啊。不过这不构成输的借口。绝不认输退让。
  「——来吧。今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抱着必死的决心上吧,小鬼们!」
  陵王的气势有如狂风暴雨席卷而来。楸瑛抓紧手中的缰绳。
  「……陛下,我可以说实话吗?」
  「你想说,就算我俩一起上也赢不了他吧?这种事孤也明白。那么该怎么办呢?」
  楸瑛心跳大声的连自己耳朵都听得见。明知难以获胜——却觉得热血沸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笑了。想试着超越,用尽自己的全力。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此时,从另一个方向又如雷光闪电般的出现了一黑一白两匹马。
  「蠢蛋楸瑛!凭你,连挡陵王的路都不够格!快退下,小鬼!」
  「……说得没错……真难得……这里……就让给前上司来吧……楸瑛。」
  刘辉睁大了双眼。
  「白雷炎!黑耀世!你们来了!谢——」
  「喔喔!这不是俺连作梦都梦见的剑圣和黑暗战袍吗!终于能和你一决胜负啦!」
  「……我先上……还有……陵王大人,请您务必……回到我黑门孙家……」
  看来这两人都不是为了刘辉,而是各自怀有自己的目的才前来突击陵王。
  「对不起,陛下……我前上司他就是那个样……」
  「……不,这倒是……无妨……」
  陵王看见半路杀出的两名程咬金,不禁挑了挑眉。
  「原来是你们两个家伙,还得跟你们打,真够麻烦!快滚快滚!哪有近卫大将军朝自己的上司,而且又是一般庶民的人拔剑的道理!还有,我绝不可能回孙家!」
  「哪个庶民会穿着剑圣战袍啊,这个笨蛋上司!看我不剥下你那身铠甲!觉悟吧!」
  「……就是这样——接招。」
  两人策马向前,对陵王出招。
  ——轻巧地使着重量级的方天戟,陵王毫不费力的避开两名大将军的进击。
  那股霸气令刘辉和楸瑛甚至感到只要他手中武器一闪,就能将人拦腰砍成两半。
  将力量灌人丹田,刘辉重新握紧缰绳。夕影双腿一屈,向前一跃。
  陵王正想一刀挥来拦阻,却被白雷炎和黑耀世给挡下。
  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
  刘辉和楸瑛从陵王与两大将军身旁如风穿过。
  将过去留在身后。同时朝向未来奔驰。
  刘辉和陵王一度四目交接——孤,要向前去了。前往未来。
  仅用眼神向陵王传达了这样的讯息,刘辉便又向前疾驰。
  楸瑛好不容易才想起似的大口呼吸,全身充满了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
  要不是大将军们赶来,刚才可能瞬间就要没命了。
  身后传来干戈交错的声音。二对一。而且还是——平分秋色。
  「……真是难以置信!同时对上两大将军竟还能打成平手!」
  大将军们要是没来的话,自己和刘辉在孙陵王的阻挡之下,只怕到天黑也脱不了身。
  (可恶,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啊。)
  楸瑛擦干汗水,望着前方——深深叹气。
  「……那么陛下,接下来那个人,就由我来应付。」
  察觉追兵逼近,前方马匹上的人也掉转回头了。独眼,黑色的眼罩。
  已拔出有着夜色刀刃的「黑鬼切」,迅正望着楸瑛,看起来似乎咧嘴笑了。
  「陛下您还不是他的对手,这里交给我——请您继续前进吧。」
  就像迅是为了守护旺季。楸瑛也是为了让刘辉继续前进。刘辉只有一个回答。
  「——孤明白了,交给你了,楸瑛。」
  说这句话的同时,刘辉也将青釭剑朝楸瑛一抛。并看见楸瑛自然地接住剑后,从剑鞘中拔出剑。
  司马迅的身影越来越靠近了。他们彼此可说势均力敌,无论哪一方面。
  「楸瑛!祭出司马家日思夜念的青釭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挺机灵的嘛。」
  「当然不可能给你罗,这可是我陛下的剑,绝不会让你在一对一决斗中获胜,但你若是想要,就使出全力上吧——别以为靠你手中的剑就能赢得了我。」
  「真会说大话。那你就别后悔!」
  随着一阵沉重回荡的声响,夜色的宝剑与美丽的宝石之剑相击,激荡出火花。
  就在两人力搏之时,刘辉在马上压低身子,一口气向前奔去。
  眼前视野展开,只是细雨之中,就算凝神细看也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去,四下张望并没看见任何人。
  此时,腰间的「干将」发出鸣响。
  如铃声般美丽的音色发出共鸣声,国王的双剑,当他们分别被不同人持有时,会以共鸣呼唤彼此。
  另一把「莫邪」,还在旺季手中。
  双剑共鸣,波纹般的回音缭绕扩散。就在那里,声音的前方——找到了。
  用力一拉缰绳,往发出声音共鸣的方向直线前进,驰骋于雨中的五丞原。
  ……不久后,就看见了微小的人影。有两人。
  雨水像是仙女哭完了最后的眼泪后豁然散去,视野也豁然开阔。云散,雨止。
  远远地看见「莫邪」正从剑鞘中被拔了出来。
  (来得及吗?)
  正想再用力一扯缰绳,夕影的速度却突然慢了下来。
  刘辉一惊。夕影一直拼命狂奔,是太勉强它了。已经无法再——
  看看夕影,又望向远方旺季的身影。来不及了。
  琴音响起。刘辉儿时的摇篮曲。那空白的一年,依赖着这首曲子度过黑夜。
  ——那我们做什么好呢?要再玩手球,或是掷骰子吗?还是画画图?对了,不如我教你怎么数超过一百的数字吧……
  刘辉一直很怕他。甚至是讨厌他。就像那句话说的,明明他教导着自己各种事,自己却始终背对他,不断逃开他。这样的刘辉所说的话,现在他又怎会听得进去。
  无论是谁的请托,谁的心愿,都不听也不退让。只以自己的意志活着、活着、活着,然后死去。
  等一下。刘辉混乱了。等一下啊。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的景象颤动着。
  「莫邪」的剑刃正朝谁的脖子砍下。
  谁能来帮帮忙。
  此时,从刘辉身后,真的有谁如神风般追过。骑着红色的赤兔马。
  「交给我吧——燕青,拜托罗。」
  少女的声音,漆黑的长发与缥家的公主服饰,从身边奔驰而过。
  燕青挥舞着手中的棍。

  「莫邪」发出当的一声飞了开去。

  ●  ●  ●

  旺季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仔细一看,手中的「莫邪」不见了。
  「怎……」
  只记得和晏树缠斗了一阵,用身体与地面反弹的力道夺下「莫邪」。
  当「莫邪」就要砍在脖子上时,突然从剑身传出银铃般的响声。
  正当惊讶的瞬间,不知是谁冲进旺季怀中,劈手就将「莫邪」从掌中打落,同时有人以棍挑起「莫邪」远远抛开。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
  身边有个人大声喘息着。一个有一双黑夜般双眸的人。
  那个撞进旺季怀中,将「莫邪」打落在地的,小个子少年。
  ——眼睛感觉和父亲大人您有点像,不过还没决定他的名字。
  女儿飞燕最后一封信里,这么写着。此时,旺季却像个笨蛋似的想起这件事。
  小璃樱的黑瞳中充满激烈的情感。
  突然,他举起小小的拳头用力敲打旺季的紫战袍。不断地打,不断地打。
  「我……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帮助国王,也是为了帮助你!两边我都要帮!否则我一定会后悔。有人会死。但为了不要让任何人死,国王也好,红秀丽也好,郑悠舜、珠翠和我——还有你也是一样,大家都拼命在努力不是吗?最后的最后,你却打算让自己的任性破坏这一切吗?」
  「——闭嘴。」
  「我才不闭!如果说不出自认为正确的话,就别碍事,滚回去。这是你对我说的不是吗!你听清楚!不准你不听别人意见就自己决定一切。不准你在外孙面前自杀!也不准你自私的抛下那些跟随你的人!你得负起责任直到最后。怎么样,我这些话有说错吗?你是我外公吧!我却什么都还没对你说过,甚至没叫过你一声外公。什么都还没做,你……你怎么能自私的去死!」
  这是璃樱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激昂而语无伦次的说话。
  就在这时候,红秀丽跨下赤兔马。用熟习马术的优雅姿势。
  「……璃樱说的没错,父亲大人。」
  从秀丽口中,发出的不是秀丽的声音。
  旺季惊愕地看着她。凌晏树也在一旁瞠目结舌。那声音,难道是?
  「……飞燕……」
  听见这个名字,轮到璃樱惊讶了。那个有着秀丽外表的姑娘缓缓转身。
  黑发披在肩上,有着秀丽面容的——旺飞燕,露出困扰的表情望着父亲旺季。
  「我儿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同意,父亲大人。您还是一样那么顽固,完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啊。就是这样,晏树才会闹别扭乱来啊。是个男人,就该干脆认输,用死来逃避太卑鄙了,真叫人看不下去。你不是最讨厌逃避的吗?」
  ——儿子。璃樱死盯着那张明明是秀丽的面容,却比秀丽更稳重成熟的侧脸。
  「要活下去。这是我嫁到缥家时,父亲大人您对我说的话。所以我现在要将这句话还给您。父亲大人,您也要答应我喔。那时我遵守了和您的约定,在缥家死命的活下去了。每天和瑠花大吵,还得对年过七十的丈夫说教,天天熬夜只为了记录下有关蝗灾的情报好寄给您。肚里的孩子,我也完整的守住他十个月又十天。我遵守了约定,父亲大人您却要说话不算话吗?」
  旺季混乱不已。她真的是飞燕。
  「外孙在看着唷。您不振作点怎么行呢?我最喜欢像只打不死的蟑螂,活得坚忍不拔,从不逃避的父亲大人了……您要加油喔。好好的负起责任,将眼光放在长远的未来,亲眼看看未来会不会成为父亲大人您喜欢的那种世界,和国王陛下一起。」
  飞燕的视线前方,紫刘辉正站在那里。
  飞燕吸了一口气,然后鼓起勇气似的望向璃樱。表情先是惊讶,接着又微笑了。
  「……看,我果然说对了。他的眼睛和父亲您一模一样。」
  然后她略显犹豫地伸出手,抚摸璃樱的脸颊。轻轻微笑。
  就算自己不在了,也要为这孩子留下明天,即使必须每天熬夜书写蝗灾相关情报也不以为苦。那是痛苦又悲伤,但也是死命活下去的,幸福的十个月又十天。
  「我的幸运护身符。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你。对不起,对不起,不能抱抱你。好想在你身旁看着你长大,想给你好多好多的爱。我是个什么都没能给你的母亲,对不起。你要健健康康的喔……我会一直爱你。」
  璃樱什么都说不出口。直到最后,都无法发出声音。
  那美丽的苍蓝色魂魄,就这么从秀丽胸口散逸,如彗星般划过天际。
  眨眨眼,秀丽望着天空,呼出一口气。雨停了,云层之间透出太阳的光芒。

  耳边传来脚步声。
  旺季缓缓抬起头,只见国王拾起「莫邪」,站在自己面前。
  刘辉将那把剑递给旺季。沙哑的声音这么告诉他:
  「……旺季,孤现在正式将『莫邪』让给你。拿去吧。『莫邪』是你的了。」
  旺季望着眼前那冷硬而闪闪发光的「莫邪」,也看着在那后方的刘辉。
  ——放下如剑和盾般守护自己的近卫军,不带一兵一卒只身前来。为了守护悠舜而放开他,与其选择战争宁愿选择自己逃离。因为不需要,而将「干将」留给了山里的大铸造师。
  不以战争的方式来守护什么,不使用手中的力量,而是接二连三的放手。
  然而现在,放开的一切都再度回到紫刘辉手里。明明已经放开的,却纷纷回到他身边。一切都未曾受到伤害,而且变得比以前更有力量。
  给旺季的「莫邪」,国王的双剑之一——刘辉已经不需要它了。
  从前他也曾像这样将「莫邪」送给旺季,当时旺季对这位想用赠与来献媚的太子发了怒。
  然而,现在已经不一样了。递出的剑,并不是为了讨旺季欢心。
  这次,他是为了守护旺季。「莫邪」就在那里,孤不需要「莫邪」,你更适合拥有它。
  闪闪发光的「莫邪」宝剑。过去属于苍家的双剑之一。旺季本以为只要夺回它,就能得到王位,也能取得天下——真是讽刺。
  现在收下这把剑,就等于旺季甘愿臣服于紫刘辉,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旺季不动。有如一尊雕像。刘辉也不动。
  刘辉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别死」也没有「屈服吧」。无论国王如何说服,现在的旺季都听不进去,这一点他很清楚。所以让旺季以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选择走上这条路。
  『一个人的努力成不了什么事,也改变不了什么。』
  当时的自己回答了什么?——就算现在是这样,十年后也一定不同。
  时候会到的。只要埋下种子,努力耕耘,就会栽培出什么。就算是在像朝廷那样的烂泥沟里。
  旺季说的并不是紫刘辉。或许脑中有某个角落这么想过也说不定,不过最终他只是一个,在充分储备了力量之后,能以不开战的方式,漂亮的逼其禅让王位的对象罢了。
  (培育过头了啊。)
  听见马的嘶啼声,也传来悠舜呼唤旺季的声音。求您了,旺季大人。
  同时,老战友熟悉的声音也传进耳朵,气喘吁吁的,拼了老命的样子。
  「有什么关系呢,旺季,我们最擅长的就是吃败仗不是吗?比起输给戬华的那个时候,这次要好多了啦!而且我不是说过,不准你比我先死吗!黑白两个家伙别一直跟着我啦!还有还有,我比较喜欢死在春天的花下!在这里,像只脏兮兮死老鼠的死法实在太难看了,我坚决反对!」
  拜托你了——陵王的声音里传达着悲切的请求。
  看着眼前的「莫邪」,旺季还是一动也不动。刘辉终于垂下头开口了。
  「……旺季,孤也有一个想看见的世界。而在那里面有你……求你了。」
  求什么?别开玩笑了。旺季咬紧牙根心想。
  因放开一切而获得的一切,最后的最后竟想连「莫邪」都舍弃,好完全将旺季打入惨败的境地。连钢铁般的意志都输得一败涂地。不甘心,不甘心。懊悔的情绪,令他一阵天旋地转。
  就连戬华直到最后都不曾征服的内心角落,要我交给你?开什么玩笑。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就快达成目标了。明明自己才是更强的。旺季几乎想如此大声呼喊,别管我了,最后就让我随自己高兴不行吗?
  曾几何时。
  『……您要加油喔。好好的负起责任,亲眼看看未来会不会成为父亲大人您喜欢的那种世界——』
  和国王陛下一起。迎向未来。外孙正看着你唷。父亲大人,不可以逃避。
  璃樱紧紧抓住旺季的双臂。那双黑夜森林般的双瞳望着自己。
  你错了,承认吧——承认吧。在那双跟自己相似的眼睛凝视之下,旺季仿佛听见自己这么说。
  ……终于,雕像般的旺季动了手指。
  承认失败。输给了王,也输给自己。
  国王让渡的「莫邪」,旺季主动收下了。淡漠而没好气的,一把抓过来。
  「……谢谢。」
  赌气似的,嘀咕了这么一句。
  ……云散开了,令人泫然欲泣的夕照,从云缝间探出头。

  ●  ●  ●

  ——就在此时。
  不知为何,只有秀丽发现了。明明燕青也在场,旺季和刘辉也都在,璃樱也在。然而,却只有秀丽一个人发现了。那个脸颊上有伤痕的男人。带着弓箭。
  身体的反应动得比思考还快。
  朝刘辉身边狂奔,踮起脚护住他的背。就在那一瞬间。
  一把箭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飞来,穿透秀丽柔软的身体,发出可怕的声音。
  从身后传来的力道太强劲,甚至使秀丽的脚有点腾空了。令人难以呼吸的灼热与麻痹感,令秀丽踉跄的站不稳脚步,整个人撞在刘辉背上。
  一拍之后,刘辉立刻回头。秀丽的黑发在眼前散开。
  「——秀丽!」
  差点因迟来的激烈疼痛而没了知觉,秀丽的眼角这才瞥见箭羽。箭射进肩膀了吗?还是胸口?
  模糊中,知道刘辉抱着自己,他那张不知呐喊着什么的表情,也映在眼底。
  看到他的脸,秀丽就放心了。有种已经百年不见的感觉。太好了,秀丽低语。能够保护你真是太好了。因为过去总是由刘辉保护着秀丽啊。
  秀丽想起三年前的春天。明明那么害怕黑暗,却为了被抓的秀丽而独自来到仙洞宫的刘辉。这次轮到自己了。不可思议的是,秀丽认为这再自然不过了。
  时光就像个圆环。
  接受了什么,就要再度还回去。就像秀丽从母亲身上接收的生命,而现在轮到自己了。
  「……反正……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刘辉眼中闪着激动的眼神。
  秀丽大口呼气,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忘了呼吸。
  看见刘辉平安而放心之后,全身突然失去力气。不——
  不只是力气,连生命都正从指尖渐渐流逝。秀丽自己很清楚。
  瑠花说了,醒来之后所剩下的生命,就只有一天,不过那还够完成几件工作。全身血液有如倒流般奔腾发热。秀丽笑了起来。瑠花大人为自己留下的最后时间。最后一天。等见到她时,一定要好好自豪一番,可不是只有几件呢,瑠花大人。
  全部,全部的工作都完成了。一件不留。
  眨着沉重的眼皮,望着刘辉的身影。嗯,就这样看着他直到最后吧。



  「只是被箭刺中而已,你不会有事的!」
  「嗯,我知道……」
  夕阳开始笼罩大地,一天就要结束了。可惜无法将一切都做得很完美。血和时间正一同流逝着。时候到了。结束的时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已经够了。
  跑啊,跑啊,跑到了这里。跑到再也跑不动为止——再也跑不动为止。
  视野瞬间变黑。秀丽缓缓吐气,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开始混乱不清。
  仿佛听见静兰呼唤自己的声音,秀丽轻轻笑了。
  「……你看……吧……我就说,他一定能成为好国王的……静兰……」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看得见纷飞的樱花瓣。初次和国王相遇时,就对静兰这么说了。
  全白的国王。一定会改变,成为一个好国王。我将帮助他,这是约定。
  在你身边,实现愿望。
  昏暗的视野另一端,传来某个年幼的哭声。爹,爹……
  『爹,为什么女人不能参加国试呢——』
  哇哇大哭,好想成为官员。一直以来的愿望。同时,想靠自己的力量守护别人。只要努力,就能守护所有重要的东西。想看见什么样的世界,就凭自己的力量去看。
  ——我肯定你的一切。
  听见父亲那温柔的声音。在这世上,只有父亲会对自己这么说。给了自己如彗星般的自由。
  (……爹。听我说,爹。让你操了这么多心,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最喜欢您了。
  被谁摇晃着身体。然后是另一个人怒斥的声音。暗成一片的视野,只有一瞬忽然变得光明。
  视野里,出现的是刘辉焦急扭曲的表情……请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
  想起在九彩江时,楸瑛问自己的话。问自己对国王是怎么想的。
  「……刘辉……」
  「孤不想听。」
  「你听嘛。虽然不管谁当国王我都不会改变……可是我说过。我的国王,还是由你来当最好了。我最喜欢……当你的官员……」
  沉眠于棺木中时,看见了许多景象。就像一张张闪过眼帘的画像。看见了黄尚书每天不问断的写信寄到黄家,看见了悠舜前往北方展开行脚,看见了绛攸前往会见黄家宗主,看见了呆呆请求清雅提供协助一起救出姜州牧,看见了玉华拿剑指着蓝雪那,要他派出司马家。每一幕都像瞬间的幻影闪过眼前,然后又全部像砂一般向下沉淀。都是些不全的残像,没能留在脑中。
  可是只有关于刘辉的事,不可思议的记得好清楚。他去找霄太师说了什么,他逃离王都,他遇见那山屋里的老人,他来到红州后所有发生的事,全部。秀丽都看见了。
  好担心、好担心他,担心的不得了。
  只能看他哭泣,迷惘,烦恼,秀丽却什么都帮不了。然而刘辉却还是走到这里了。即使只有他一个人。即使秀丽不在身边。那些全都是刘辉自己思考,用心决定所选择了的道路,怀抱所有被打开的箱子,一个人来到这里。而一定也会继续向前。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坚硬的壳裂开的声音。从裂缝里流出了某种温暖,令秀丽呼吸不过来,胸口涨满激动,连脑子都晕眩起来了。那一直紧闭的壳。
  就算秀丽不在了,刘辉也能一个人向前进……可是。
  ——即使如此,还是好想陪在你身边。
  和你一起活着,在你身边。
  有如徙蝶,一起去看前方未知的世界。永远、永远在一起。
  「秀丽,秀丽,拜托,求你不要离开。孤不要你走,孤讨厌这样……」
  「嗯……」
  可是秀丽的翅膀已经斑驳破碎,再也飞不动了。她缓缓眨动越来越沉重的眼皮。
  温柔又有耐性的他,不管被自己拒绝了多少次,始终一直等待。温柔的像个傻瓜。
  这个人真的会喜欢我吗?现在也还喜欢吗?有时,会突然这么怀疑。
  一想到要将他留下,胸口就像快被压扁似的痛苦。听见翅膀挣扎的声音。
  「我也讨厌这样……可是。」
  双手双脚,都已重得像是铅块。有什么不断从肩膀中箭的伤口流出。
  想摸摸刘辉,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光是呼吸就得费尽力气。
  秀丽试着笑了笑,但可能失败了。声音沙哑的说:
  「抱歉……我有点累了……」
  流过秀丽脸颊的,究竟是刘辉还是秀丽的眼泪,也都分不清了。
  如彗星般稍纵即逝的人生。跑到再也跑不动为止。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近乎不要命的。
  倒是没有后悔。不过,还是很不甘心。不甘心必须就这样将他留下。可是却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
  「再撑一下,再一下就好了,等等啊。」
  刘辉哭泣的声音近在耳边。一下是多久?秀丽轻轻笑了起来。
  不到三年的时间。可是却是如此精彩丰富而鲜明,装满了一切。
  ——因为有你。
  『邵可,我的心先交给你了,直到永远的永远之后都属于你。』
  听见说话的声音。从内心最深处响起。像说出了秀丽的心声。那是谁的声音?
  『你给我的一切是如此令人爱不释手,我很幸福。』
  没错,我也是。用力活过,尽情欢笑,尽情哭泣。可是,那些全部……
  全部都是幸福。这三年,比其他任何一段时光都还要幸福。全部都是刘辉给的。
  为了你,可是也全都是为了自己。这两者都是实话,因为是属于两个人共同拥有的宝物,一起向前走。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和秀丽的心意相通。而且不可思议的,秀丽已经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轻声细语。
  「……别哭了。要笑,要幸福啊。因为是给了我这么多幸福的你。」
  刘辉应该说了些什么吧。可是已经听不见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虽然无法继续走向那未知的前方,但你可以代替我去,和大家一起。
  一定还会再相见。时光就像一个圆环。总有一天,还会相见。重要的人,一定会再相见。
  因为你拥有我的一部分啊。我心的一部分,在你手中。所以。
  你活下去,就等于我也活下去了。
  眼皮重重垂下,因为实在太重、太重了,只要一闭上,应该就再也睁不开了吧。啊,能不能再等一下,只要一下就好。

  「听我说,刘辉。我……其实我……对你……」

  嘴唇翕动着,低声说了什么。似乎是安心了,秀丽吐出最后一口气。
  睫毛缓缓闭上。手臂滑落。有什么流干了。连最后一滴都不剩。
  刘辉呜咽,皱着一张脸。自己口中的语无伦次,听起来都是那么遥远。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像个迷路的孩子。
  「————…………」
  只是抱住秀丽,不肯放手。

  ●  ●  ●

  ……哗沙,哗沙,仿佛浪潮般的声音,似乎连灵魂都能因此动摇。
  睁开眼,那棵古代樱正耸立在眼前,花瓣纷纷如雨飘落。
  古代的夜空。古代的月。古代的篝火。在火光照映下,那扇似曾相识的门反射出光芒。
  过去在秀丽面前关上的那扇门,现在正为了迎接她入内而敞开。
  一旁,除了那散发神圣气息的黑色存在之外——另外一个白色的,也低垂着头随侍于秀丽——不,是随侍于牵着秀丽的那个人身边。
  手就这样被牵着,走向樱花树的另一端,朝着那扇门走去。
  秀丽安分的任由对方牵着自己,通过那丛篝火,继续向前走,走进了那扇曾关得紧紧的门中。眼前的光景,令秀丽把眼睛睁大得不能再大。
  七夕之夜,点缀着满天星光的夜幕之上,有一道银河。
  牵着秀丽的那人,这次依然不转过头,只是带着秀丽向前走。往下,再往下。
  树叶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响了。那悲切的声音,令人想起送葬歌,不禁差点流下眼泪。
  以前也曾听过的。这悲切的树叶摩擦声。是什么树呢?才这么一想,就听见有人回答。
  「是槐木。」
  前方道路出现一位女子。秀丽停了下来。那位女子年约二十五、六,温柔婉约的面容,黑夜森林般的黑瞳。身上飘着甜美芬芳的花香。穿着一身美丽的苍蓝色服饰,散发出大家闺秀的气质。她正是那位曾在樱花门前留住秀丽的女子。没错——
  秀丽曾一度见过活着时的她。闻过她身上的花香。
  ——青色的月光,白棺的葬送行列。在一具具的空棺之间,唯一留在棺木中的女子。
  直到最后的最后,瑠花都未使用的那具棺木。是不能使用吧。因为她是一位特别的女子。最后的女儿。
  「……您是飞燕小姐吧?」
  旺飞燕微笑了。那双黑瞳中的眼神,是旺季的眼神,也和璃樱相似。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呢,嫁入缥家之后,我和瑠花大人真的是经常激烈争吵。每天、每天的大吵,我还以为她一定恨死我了。所以……当我醒来时,真的好惊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会将我放在『棺木』中……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生下小璃樱,使飞燕几乎失去生命,此时瑠花将她放入了棺木中,勉强维系住她即将消逝的生命。
  这也就是为何旺季连骨灰都没收到的原因。飞燕始终昏昏沉睡于那具白棺之中。
  瑠花一定是这么想的吧——总有一天,说不定能找到救回飞燕的方法。
  现在已经无法证实了。再也听不见瑠花亲口说出,她为何留下飞燕的理由。
  然而随着瑠花的死,加诸于飞燕棺木的法术也因而解除,被停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
  即使醒来,等待的也唯有一死。当知道这一点之后,飞燕便决定了。在一切结束前,要再好好活一次。于是她主动向珠翠提出帮助秀丽的要求,有太多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了。多得数不清。
  飞燕所调查并寄给旺季的那批数量庞大的蝗灾资料。
  醒来时,正好看见一位少女正和儿子一起接替自己,完成了镇压蝗灾的工作。
  ……那不知让飞燕有多么高兴。
  就像瑠花让自己活下来一样,这次轮到自己帮助秀丽了。要为她守住这剩下的最后一天。
  「我跟父亲及璃樱见过面了,像作梦一样。陛下也给了我一份礼物,让我带着它安心赴黄泉。」
  飞燕一脸喜悦的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面是旺季的亲笔信。
  「正面是我父亲的亲笔信,背面是我儿子写下的话:『你好,我是璃樱』。」
  ——你好,我是璃樱。
  飞燕过去所作的事,现在都值得了。接下来,儿子一定会延续着自己的脚步走下去。
  「……你好,我是你的母亲。好想这么对他说啊。」
  飞燕像是差点哭出来似的,上前一步抱住秀丽。
  「呵呵,你在皇毅底下做事,他嘴那么坏,每天都很不好受吧?辛苦你了,也谢谢你这么努力。帮助了我的孩子,也帮助了我的父亲,谢谢你。还有瑠花大人的事也是,我一直想向你道谢。谢谢,再见……我必须先走了。」
  留下甜美的花香,随着苍蓝色的光芒,飞燕消失在秀丽脚下那条通往天际的道路彼端。
  秀丽再次被谁牵着手,继续向前走。
  哗沙、哗沙。槐木树梢摇曳时的声音,深深刻划在内心深处。
  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巨大的黄昏之门了。令人落泪的秋日黄昏之色。
  秀丽停下脚步,牵着她的人也一起停了下来。
  胸口哽塞,眼泪没来由的溢出眼眶。从互握的手中注入了什么到秀丽的手。
  春天的樱花,夏天的明月,秋天打落柿子让秀丽捡舍。冬天发烧的时候,一直握住自己的手。一直牵着自己,不只是还活着的时候,连离开身边之后也一直如此。一直是如此。
  直到最后都陪伴在自己身边。
  「……你是娘吧?」
  前面的人影缓缓回头了。一头瀑布般的丝绢黑发,呈扇形散开。
  秀丽对母亲的长相其实印象很模糊了,只是常听父亲自豪的说,她是个美得如同蔷薇般的人。
  令人联想起雷光的眼神,湿润的双唇。任谁都无法不被她的美貌吸引目光。而她正有些不知所措的笑着。
  然而秀丽的眼中却不断冒出泪水,模糊了视野,使这一切都看不清楚。
  也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扑进母亲怀抱中了。回过神时,秀丽已经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甚至连自己哭泣的理由都搞不清楚。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已经很努力了呀,秀丽。很努力、很努力了,是个好孩子喔……」
  母亲紧抱住抽泣不停的秀丽,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的这么说。
  秀丽像是回到孩提时代,成了不听话的孩子耍赖的说:
  「我、呜呜……已经……呜呜…好累了……」
  「这样啊。」
  「我好努力、好努力了……」
  「是啊,我知道。」
  「大家都说,已经结束了。所以够了吧?娘,我随您一起去也没关系了吧?带我走吧,带我走。因为我好努力了呀,趁我改变主意,想沿着那条路回去之前,也带我进入那扇门吧。」
  「秀丽……」
  「我想一直和娘在一起。」
  「……让你不好受了……秀丽……对不起……」
  秀丽猛然抬起头。母亲正露出有些沮丧的表情。
  「我……想让你活下去。无论如何。明知再也不能见到你,不能再见到邵可,也不能再见到静兰,我还是想让你活下去。」
  生死有命,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如一道圆环,不能轻言干涉。然而,如果是为了让女儿活下去,那也没办法。想让她能够活得久一点。那时的自己,就像个人类一样的放不下。
  擅自许下心愿,希望她能活得如同一颗自由的彗星,奔驰在属于自己的人生。为此不惜扭曲了自然法则。
  只不过是数十年。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紫霄问过她。不知道。即使是身为仙女的她也不知道。
  秀丽紧紧攀了上来。
  「对不起。不是那样的,我并不是不想活下去。」
  「我知道……你看,秀丽,那颗星即将面临终结。」
  「咦……」
  母亲指尖所指的是星空的彼方,一颗赤红燃烧的妖星闪烁着光芒。
  那灼热的光芒尽情燃烧,发出仿佛不能再比这更亮的光,吐出最后一口气。
  不久,星星出现裂痕,逐渐崩落,变成了无数颗流星。
  成千上万的流星雨落在如梦似幻的夜里。多得数不清。
  简直像是谁哭泣时的泪水。
  「王星动了,秀丽。在你的国王那里,有一颗新的王星闪耀着光芒。新时代即将到来。」
  妖星碎裂,王星于东方天空升起。
  秀丽笑了。新的王星——刘辉。
  「……秀丽,正如瑠花所说,奇迹已经不会再发生了。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真的都没办法了。什么都无法为你做,你天命已尽。你真的好努力了。」
  秀丽擦擦眼泪,深呼吸。然后笑着回答「是」。
  只回过一次头,去看那条银河。
  漫长的道路,看似转瞬即逝,其实或许并非如此。
  ……闭上眼睛,然后让母亲的手牵着自己,慢慢走下那条黄泉路。

  ●  ●  ●

  红色妖星粉碎四散,化作几千万颗流星落在夜空里。多得数不清。
  有着朱金色眼睛的大鸦滑空而过,恭敬地停在那站在仙洞宫顶眺望流星雨的,夜色般的男人手臂上。黑仙。他摸摸大鸦的头,嘉许自己这位随从。
  金色的风吹遍仙洞宫。很快的,金风之中,仿佛看见远在太古的湖心正泛起涟漪,反射着令人落泪的夕暮之色,团团转的红伞下,一位女子正抿着唇微笑。
  『……我不能随你去。不能去。我弄错太多事了。可是还想继续找寻正确答案。能不靠战争而守护一切的办法,不靠杀戮而保护所有人的办法。和兄长不一样的做法,不同的路……我想守护你一可是也想守护兄长。结果却是现在这样。可是我不想口中说着「只能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了」而活下去。所以,我无法随你去。』
  遥远的过去。心爱的女人从未消失的声音在脑海中复苏。不愿屈服于他,而从他眼前失去踪影的苍遥姬。
  ……在雾里,听得见正爬上山头的小小脚步声。女孩牵着弟弟的手。
  『……没办法,只好出动「暗杀傀儡」,取走双方首脑的性命……我明白,这不是解决的方法。反正一定又会像虫一样的跑出来。羽羽,那样不行。事到如今。要是我能早出生五十年,只要五十年就好……如此一来,就能——』
  如此一来,就能在战争开始之前阻止——
  不让战争发生。反战与中立,仲介与调停,用她的智慧。瑠花找到了一个答案,只可惜她诞生得太晚了……而曾几何时,连瑠花自己都忘了这个答案。
  那条荒废的道路,又被新的女孩们发现。清扫干净后,再次踏上这条路。
  无数次,无数次反覆着这样的过程,像是传承着苍遥姬的心。即使身在泥沟之中,也要继续在这世界前进的声音。
  黑仙闭上眼睛,听着那声音。流星雨落尽后,美丽而阴暗的世界发出的声音。黑仙不知道自己是欣喜还是失望。对于那直到最后都选择作一个人类的苍遥姬。她想守护的人类,真的值得她那么做吗?一方面讽刺地不希望如此,一方面却又像现在这样感到几许安心。在这美丽的流星雨夜中。
  听见脚步声。回过头,不知多少年没见的紫霄站在眼前。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
  「不打开的仙洞宫,无论破坏多少神器,苍遥姬都绝不现身,这样你满意了吗?黑的。」
  转动的红伞。无论黑仙如何祈愿,她就是不出现。那深爱着世人的苍遥姬。能逼得在世上某处的她现身的,就只有迫使仙洞宫门开启的时刻。但每当这样掷出骰子时,黑仙总是更加不明白。不知道是对打不开的仙洞宫感到放心,还是失望。就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着苍遥姬,还是恨她。
  不明白。这样的自己,简直像个愚昧的人类。
  「……同样的话我也要还给你,紫霄。你现在的表情和我差不多呢。」
  紫霄不悦地移开视线。他的愿望是看见毁灭。然而——没错,现在他脸上的表情也和黑仙一样。无论将骰子掷出几次,最后的最后,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点数。选择了非战的紫刘辉。延续了昨日的明天。这样你满意了吗?讨厌起不愿回答的自己。
  「别吵架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次你们两个,又相亲相爱的打成平手啦。」
  摇着头,这么说着降临的,是黄仙的身影,三人站的位置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
  「别吵了,真怕你们把小姑娘好不容易守住的世界又弄坏了。我可不想再看见更多死人了。光是碧州就忙死我了……咦?茶,你的银狼呢?」
  一头鬃毛般飘逸的银发里,夹杂着一缕红发的茶仙,跟在黄仙之后降临,并站在他身边。
  「……借给燕青的兄长了。我徒弟这么努力,别轻易破坏这个世界嘛。再忍耐一下,一百年就好了。」
  「真是的,你们竟然联合起来往人类那边靠拢,不觉得丢脸吗?」
  以影月之姿出现的白仙——阳月,忿忿不平的一边瞪着黄仙与茶仙,一边落在他们身旁站定。
  「白的,你哪有脸说这种话啊?也不想想,最靠人类那边站的人是谁?话说回来……这个臭龙莲,竟然推开我跑回蓝州去了,大概有一千年没发生这么令我惊讶的事了呀。」
  以龙莲之姿出现的蓝仙发着牢骚,脸上却是一副觉得有趣的样子。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将身体让给龙莲的。最后现身的是嘴角含笑,以欧阳纯之姿降临的碧仙。
  「人家说春眠不觉晓,可是蓝的你未免睡太久了吧。我看你就是睡傻了才被龙莲有机可趁。大家听我说,我这次可是有妻子家室的人呢!真有意思。我也想看看孙子的长相啊,所以至少维持个百年安宁吧。」
  唯一空下的位置冷冷清清,却又令人难以忽视。每位仙人都不由自主的望向那里。那总是散放鲜艳红光,高贵自傲的美丽公主。最讨厌人类的红仙。
  这样的她,为人类留下的细窄道路,现在正于众人眼前展开。
  黄仙搔搔头,看着脚下那风雅的,打不开的仙洞宫。
  「『只要出现值得效忠的国王,彩八仙就会群集于仙洞宫』。历代以来,不知有多少笨蛋国王相信苍周留下的这句谎话,结果现在全仙真的睽违数百年的众头了,却又没人相信。真不错啊。」
  事实并非如苍周说的那句话。而是因为出现了彩八仙觉得值得帮忙的国王,结果才造就了所谓的名君。可是这次却不是,旺季和紫刘辉根本没想过寻求彩八仙的帮助。
  被彩八仙借宿身体的人,各自有其支持的王。这是不是巧合,谁也不知道。只有一点可以确信的,就是战争最终获得回避,但并非出自他们的意志。
  全都是出于人类的意志。时代改变了。即使可能只有这个时代是这样的。
  蓝仙想起红秀丽。耳边仿佛听见红仙牵着她走下黄泉的声音。那女孩就这样做着自己,走到这里。奇迹既没有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绝不会。然而蓝仙认为正因如此,才称得上是最棒的未来。所有人只是走在自己的路上就能抵达终点的世界。正因为没有发生奇迹,所以才更有价值。以人们的双手自行守住的平静夜晚,通往明日的今天。
  眼角一瞥黑仙与紫霄,两人正摆出同一副表情。一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的表情。因为他们是比谁都喜爱,也比谁都憎恨人类的那两个。
  「……呼。这么一来,大业年间留下的帐这下也终于算清了吧。」
  蓝仙将酒杯抛给众人,酒杯还浮在半空中时,从杯底便已咕嘟咕嘟地冒出美酒。
  「这个人世间对我们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场梦境,总有一天会结束。虽然不知道是会结束在人类手中,还是我们其中一个手中……不过,就让它再持续一阵子吧。毕竟这是一场值得让我们这么做的梦。为了红的女儿。也为了那推动王星,和苍周有那么点相似的国王。」
  黄仙、茶仙和碧仙都举起了酒杯。白仙一边举杯,一边别过头去。紫仙与黑仙虽然不能接受?但最后也还是——紫霄心不甘情不愿地,黑仙默默不语地——举起了酒杯。
  七个杯子,朝流星雨夜而举。

  伫立于仙洞宫旁的古代樱木,如献上祝福般地在夜风中舞落所有花瓣。
 楼主| 发表于 2012-4-12 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负犬小说组 于 2012-4-12 03:05 编辑

  终章

  ——春天。
  朝廷里樱花满开,花瓣不断纷如雨下。
  「……不需要花啊。」
  飘落的淡红与白色樱花瓣越积越多,全新的墓碑有一半都被花瓣淹没了。
  刘辉一如往常的将花瓣打扫干净,除了草,供上新鲜的水。因为已经来过太多次,做这些事都很熟练了。除了璃樱以外,旁边没有其他人。璃樱低声说:
  「好寂寞啊……」
  之所以身边只有璃樱,是因为其他人都为了新官上任的调动,或者是交接事宜而忙得不可开交。
  回到王都之后,悠舜马上配合新的季节来临,大肆重整了地方与中央朝廷的人事。先王戢华与霄宰相时代所决定的主要大官,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异动了,此外,也多出了几个空的官位。于是便趁着春天来临的时机,将文武百官全面换新。
  原是地方大官的刘志美与姜文仲、慧茄等实力派都被召回中央政府,相对的,原本待在中央的年轻官员则全都派到地方上去。其中包括欧阳玉、杨修、李绛攸与蓝楸瑛、茈静兰等人。
  樱花散尽的时节,他们已经各自出发前往赴任地区了。不过刘辉对此事却是微笑以对。
  「是啊,有点寂寞呢。不过反正他们一定马上又会回来的。那三人必须赶快超越在上位的大官们才行。只要他们在孤身边,就不会寂寞了,只要这样就够了……」
  那三年,让他体会到这一点。别离为的是总有一天会再回来。
  一阵风吹过,将堆积的花瓣吹乱一地。
  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刘辉只在瞬间露出伤痛的表情,转瞬又笑了。
  有时觉得那已是遥远的过去,有时又觉得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刘辉也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只有时光不断流逝。像这样,同样的春天总会不断来临。

  还记得那时,夕阳西下的暗红天际,一只大鸦滑过了虚空。
  燕青和静兰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一动也不动的秀丽和不愿放开她的刘辉。
  不知是谁的手搭上刘辉的肩,但马上又被他挥开。狂乱的哭泣着,口中语无伦次的说着自己也不明白的话,被勉强拉开,最后终于被人打晕,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某处道寺中。耳边听见树叶相擦时的声音而猛然惊醒,璃樱与珠翠、邵可他们正围着一具白棺。
  刘辉踉跄着脚步靠近白棺。每个人看见他,都默默让出一条路。
  ——秀丽身上穿的不是缥家服饰,而是一身白衣。脸和手脚都被清洗干净了,双手重叠放在胸口,静静地躺在那里。从前躺在同一具棺木中时的脸上红晕已经消失,苍白的近乎发青。
  刘辉屈膝跪地,眼泪不断滑落。
  ……深夜里传来的夜半钟声,仿佛永远不会停。
  即使如此,季节依然无情的更迭,春天来临。有时刘辉觉得难以呼吸,当时感觉到的失落与伤痛,至今依然鲜明如实,反而是眼前的现实像是梦境,又像是一个遥远的幻觉。只有季节交替,樱花盛开,不断反覆。
  刘辉的眼神落在墓碑上,发自内心的感谢低语:
  「……谢谢你。」
  璃樱另外供上了四季绽放的美丽蔷薇,然后轻声问刘辉:
  「……然后呢?你打算拿红秀丽怎么办?国王。」
  「…………唔。」
  墓碑上刻的名字是——旺飞燕。一边看着母亲的名字,璃樱一边毫不留情的说:
  「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我不是一年前就这么告诉过你了吗?」
  「……罗、你这儿子怎么这么罗唆!是叛逆期到了吗?」
  「谁叛逆期到了啊!听好,你可是被整个朝廷大反对耶。榛苏芳带头的那些下级贵族所组成的派阀,每天都投书到仙洞省,彻底反对你们结婚。而中央大官们和悠舜也说了很多次。希望秀丽继续为官,这样对国家才有好处。再说秀丽现在太能干了,上司葵皇毅根本不会收下她的辞呈吧?就连珠翠都鼓吹秀丽,叫她先逃到缥家去,就算对象是国王也可以悔婚耶!最重要的是,连秀丽本人都还在犹豫,直说着还不想进后宫。你根本就是被拒绝了嘛!在朝议上,当着百官的面很干脆的被拒绝啦!」
  「哼、哼哼。你们全都来阻挡孤的恋爱之路。不过孤已经习惯了,孤的心脏可是钢铁打造的呢。」
  「你习惯,我可是会很困扰!秀丽不嫁,你就说什么好,那孤等,孤不结婚保持独身。可是国王需要子嗣,只要认璃樱当养子问题就解决了。竟然把责任都推给我!你有没有搞错啊!」
  「为了贯彻爱情,牺牲是必要的。」
  「牺牲?牺牲的是我吧!」
  「话说回来,璃樱,你上次那件事太过分罗。」
  刘辉又想起了什么,怒上心头的抱怨着。
  「孤正和秀丽流泪道别时,你竟然从后面敲晕孤,还把孤带走!」
  「又不只有我。」
  「没错!还有旺季和孙陵王,连珠翠都一起下手,把身为国王的孤揍个七荤八素!」
  「……可是,肩上中箭又不是致命伤。秀丽是因为花了半天时间从贵阳快马赶来,疲劳加上空腹和贫血才会那么虚弱。最重要的是,先帮她疗伤才对吧!」
  「这个笨蛋国王哭哭啼啼的真碍事!」,「不快点帮秀丽处理伤口怎么行!」所有人七嘴八舌的就这样决定先拉开他再说了。
  「可是,不是说她醒来之后,剩下的时间就只有一天吗?」
  刘辉恢复意识后,一边望着棺中苍白的秀丽,一边哭着屈膝跪下时。
  秀丽突然翻了个身,吓得刘辉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还以为秀丽是不是变成僵尸了呢。变成僵尸之后,还可以娶她吗?当时脑中烦恼过这个问题的事,一定要当成一辈子的秘密。
  「……话是没错,不过,那本来就是事实,最后也并非发生了奇迹。那个方法是不是真能顺利也没人知道,只是珠翠千交待万交待,就是不能让你和红秀丽知道。」
  当刘辉得知秀丽还活着时,不管怎么逼问珠翠与璃樱,就是没人告诉刘辉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害孤变成一个连秀丽肩膀中箭了都不知处置,只会哇哇大哭的笨蛋国王,还被凌晏树到处拿去说嘴……被你们害惨啦!」
  「……呃……关于那个……我道歉……可是!你还不是不告诉我那封信是要送给我母亲的,害我除了『你好,我是璃樱』之外什么都没写!你才没资格说我呢!」
  ——我是个什么都没能给你的母亲,对不起。耳边仿佛又听见飞燕这么说着。不,璃樱抬头看着满树樱花。没有你,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璃樱初次发自内心的感谢。
  就这样又吵闹了一阵,两人才慢慢走回去。

  ●  ●  ●

  『……秀丽,正如瑠花所说,奇迹已经不会再发生。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真的都没办法了。什么都无法为你做,你天命已尽。你真的好努力了。』
  笑着说完「是」,正想和母亲一起走下去时,母亲突然停下脚步,不知所措的苦笑了起来。
  「可是……真搞不懂你们人类,怎能如此顽强。真是输给你们了。」
  「欵?」
  「秀丽,你难道忘了自己对瑠花许过的愿望?最初见到她时的第一个愿望。」
  如黑夜般漆黑的发,白雪般的肌肤,血色红唇。青白色的月光下,第一次见到的瑠花。
  「缥家必须遵守槐树的誓约,那是绝对不能打破的不成文誓约。就连大巫女也不能不道守的誓约之一就是——『初次见到缥家大巫女时,口中说出的第一个愿望,缥家一定要为对方实现』。」
  想要水的就给他水,想休息的就让他休息。为众人伸出援助的手。
  而秀丽许下的愿望是——
  『……请让我再活久一点。请给我生命,请……给我……』
  想起自己的愿望,秀丽惊讶地张大嘴巴……当时是那么说的。
  拼命抓住母亲的手,最后用力的笑了,用尽全力。
  「谢谢你生下了我,谢谢你给了我生命,守护我。娘,我最爱你了。」
  母亲愣了一拍后,才又是惊讶又是安心的带着泪眼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样啊。」
  哗沙、哗沙。槐木的声音渐行渐远。
  身影,从指尖开始慢慢消失。满天星斗和银河构成的黄泉路也逐渐消失。
  被一股力量朝某处拉扯,很强劲的力道。仿佛看见大槐树旁,黄昏之门的另一端有人站在那。眼前的景象如走马灯一一转换。看见瑠花,还有羽羽。也看见了飞燕与英姬。最后还有一个人,忽然看见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一头波浪长发。
  (是谁……)
  最后,听见母亲毅然决然的声音。
  「玄冥、飞廉,辛苦你们保护女儿了。不过时候还未到,去吧,再陪秀丽走这一程。」
  玄冥、飞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名字。对了,在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的故事里。
  眼角瞥见白色与黑色的两团小球,正朝自己滚动而来。
  (那不是雨师和风伯的名字吗……)
  小白和小黑完全改变了外貌。化身为神圣而美丽得令人畏惧的姿态。
  不过,这一切秀丽没能来得及看见。

  ●  ●  ●

  「……什么?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好像是。听珠翠和璃樱是这么说的。」
  燕青抓着头,眼看静兰的脸越来越臭,知道他心情坏到极点了。
  的确第一次听见时,燕青也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
  「……等一下,那这么说来,在茶州时,被茶朔洵转移了生命,小姐的生命不就缩短了吗?而朔洵最后变成僵尸,还给小姐惹了一堆麻烦,最后才……」
  「不,那个僵尸是个空壳,真正的朔洵灵魂似乎是飘荡在其他地方。」
  「我才不管那么多。你的意思是朔洵的魂魄后来和飞燕小姐一起——也进了小姐体内吗!」
  难怪珠翠会说「那件事最好不要告诉静兰」。
  「……不,瑠花她好像一直在思考一个能让小姐接受的延命方法。别人的命小姐一定不肯要,可是若是她自己的命,那就没话说了吧。被朔洵移转的那些命,都还完整保存在朔洵的魂魄里。」
  「运气真好!不对,那原本就是小姐自己的命。」
  「是这样没错,但如果没被朔洵保存起来,一定也是被小姐自己糟蹋掉了,她就是这样啊。」
  静兰虽然气得怒发冲冠,但也无法反驳。是啊,这就是秀丽的优点,但也是她的缺点。不管做什么总是全力以赴,就连自己的生命也毫不客气的豪爽花光。
  「瑠花好像发现,可能有办法将那些生命转回给小姐。可是朔洵只是普通人,死了之后魂魄又到处飘荡,小姐当时又睡睡醒醒的。所以,就需要一个巫女先把他捉起来,进入小姐体内搭一座桥梁,好把朔洵从小姐那里夺走的命还给她。而这件事,就由飞燕小姐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秀丽离开缥家前,瑠花曾强制她睡了两天。那两天之中,由飞燕搭起和秀丽之间的桥梁,并捕获到处飞翔徘徊的朔洵魂魄,当时也曾出现在燕青面前。移到秀丽体内的黑色团块,其实就是朔洵的魂魄。而瑠花死去后,这个任务也由飞燕继续完成。
  对飞燕的恩情感激不尽。蝗灾的事也一样。不管到她坟前上几次香,都不足以还这份恩情。
  瑠花想出了办法,珠翠在白木椅上继承了「遗言」,再由飞燕继续完成。这不是奇迹,而是少了一个人都不行,也完成不了的结果。
  「……可是,就因为朔洵的魂魄进了她的身体,导致僵尸朔洵和魂魄朔洵互相拉扯,把缥家的结界全给破坏,并且掳走了小姐。这就完全在瑠花计划之外了……」
  「全都是那离经叛道的家伙不好!都是他的错!我真是个笨蛋,竟然还帮忙埋了他的骨灰,捡骨还给克洵。早知道就该全洒进海里算了!」
  「别这么激动!总而言之,这些事绝对不能让国王和小姐知道。」
  静兰一边生气的踱步,一边也只能悻悻然的点头对燕青说「我知道啦」。

  「你太夸张了!为了和迅决斗,竟然把国王和秀丽丢着不管,一直斗到天都黑了才罢手?这个笨蛋哥哥!你真的太差劲了!」
  十三姬怒上心头,不停地对楸瑛说教。楸瑛自知理亏,无以反驳。
  「……可是,十三姬。都是迅不好啊,谁叫他要在那里出现——」
  「别找借口了,笨蛋哥哥。你最好反省一下自己,为何连迅那种小角色都无法马上解决啊?」
  「…………对不起…………」
  在十三姬犀利的眼光下,身为兄长的楸瑛也只有挨骂的份。心想,这个妹妹说不定很适合当军中的指挥官呢——就在此时,戴着黑眼罩的迅探出头来。
  「怎么说『迅这种小角色』呢?好过分喔,萤……不过其实我还颇受刺激呢,本来以为马上就可以解决楸瑛的……」
  「啥?别痴人说梦了,迅。不如现在就继续做个了结好了!」
  十三姬娇小的身体,毫不留情的穿梭在楸瑛和迅之间,朝他们的肚子各捶了一拳。
  「两个人都别说梦话了。尤其是迅。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啊?什么御史,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吧?快滚啦,前未婚夫!我有叫你来吗?」
  被十三姬冷淡的丢下这句话,迅狼狈地止住脚步,却并未退却。也不管压着被十三姬揍了一拳的肚子,笑嘻嘻在一旁看好戏的楸瑛。
  「……那要我怎么做,你才不会赶我走?」
  「至少得要单挑赢过白大将军,夺回司马家挂念的青釭剑,然后我才愿意考虑考虑。」
  「唔!」
  迅和楸瑛的脸都抽搐了起来……其实关于这一点,两个人还一起发了誓。尤其当司马龙在五丞原发现青釭剑之后,楸瑛便被司马龙逼得招出一切。得知现任的青釭剑持有者是白雷炎之后,司马家更是燃烧起熊熊斗志。偏偏现在司马家有可能赢过白雷炎的人,就只有楸瑛或迅。因此司马家举行了家族会议,会议中一致通过的结论就是:只要迅或楸瑛其中之一,能够单挑白雷炎获胜并取回青釭剑,迅就能回到司马家。
  在那之后,迅和楸瑛只要一有机会就去找白大将军单挑,甚至还企图模仿悠舜,想了不少卑鄙的小手段,不过全都失败了。想要打赢白大将军,这辈子或许都难以实现了吧。
  望着轻柔的风吹散樱花瓣,十三姬露出忧郁的神情。
  ——樱花雨。对于秀丽平安活着回来的这件事,十三姬真的打从内心欢喜。但同时也必须强迫自己收拾起内心某种刚萌芽的感情,并永远上锁。因为十三姬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忽然迅伸过手,捏住十三姬两边脸颊。迅的脸上难得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知道了。等我单挑赢了白大将军一定会再来。听好了,萤,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还有楸瑛你也是,等着看我哪天给国王好看吧。」
  「……嗯……可以揍个半死就好了吗……毕竟是我可爱的妹妹……」
  「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还有迅!你要真敢把国王揍个半死,我可不原谅你!」
  听着十三姬从回廊传来的声音,百合叹了口气。
  听见百合的叹气声,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的绛攸马上跳下来。
  「……百合妈妈……」
  「没事的,绛攸。虽然那个笨蛋黎深无视我要他来接我的要求,为了追悠舜而擅自跑去北方周游斡旋,最后却被人丢在北方,和儿子一起迷路,最后一起被我派出的红家搜索队找到,这些都在我预料之中,一点也不意外。」
  绛攸边听,边捏了一把冷汗。想起原本被软禁在贵阳的百合,帅气的骑着白马前来的画面,就不禁为自己和黎深当时那副德性深感惭愧。更别说后来又听说其实那一天,早已联合了城下贵阳联队及前冗官们的百合和十三姬,同时动用红蓝两家的势力,彻底防守了整座贵阳城。就算没有下雨也不会让晏树的火攻之计得逞。听说是胡蝶暗中察觉了晏树的计划,并及早联络了百合的结果。
  然而比起这一切,更让绛攸心生畏惧的是——
  「……那个……百合妈妈……黎深大人应该有好好回到这里来吧?」
  「……………………」
  只见百合沉郁的长叹一声,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樱花,这让绛攸更害怕了。
  「绛攸。那个笨蛋黎深好像人还在贵阳,正围着悠舜和邵可大哥团团转呢。」
  「…………我是有接到联络……说好像……想重新恢复官位……」
  「是吗。既然如此,那我看我也别管那个笨蛋了,差不多该离开后宫回到红家去了。」
  「百百百百合妈妈!求求你千万别说要离婚啊——」
  「我才不管那么多。绛攸,你也一样,好好完成任务后,偶尔也该回故乡走走啊。我等你回来。」
  百合微笑着,不由分说地打断绛攸。
  就在绛攸垂头丧气,哭丧着脸离开之后。
  百合眯着双眼,脸上露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容。因为觉得捉弄绛攸很有趣,所以就没告诉他,其实黎深早就来过百合在后宫住的地方。比任何地方都先来到这里。
  (还说什么「……对不起,回来晚了」。没想到那个黎深竟然会道歉!)
  真是令人感慨,在一路走来的人生中,还真的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呢。
  「……是嘛。再不回来也不行了——该做的事还多得很,还有——」
  百合轻抚自己的肚子,虽然只是直觉,不过——
  「……十个月后,绛攸说不定就要当哥哥了。」

  樱花树下,悠舜正一面振笔疾书,一面笑着讽刺一起长大的好友。
  「……呼,你这个人真是的,一点都派不上用场耶,晏树。」
  「悠舜说得没错。别说拼命帮助旺季大人了,你根本就是在扯他的后腿吧。」
  始终留在朝廷奋斗的皇毅,也气冲冲的叨念着。
  「我和悠舜还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不会让他死的啊!」
  「对不起,可以吧!但我还是努力到最后了呀。虽然曾有瞬间闪过和旺季大人一起死的念头……能让这么爱惜生命的我这么想耶!旺季大人实在太恐怖了。唉,不过还真可惜……」
  悠舜和皇毅气得额头直冒青筋。
  「别开玩笑了。从过去到现在都活得那么随心所欲,到最后还想带着一切逃到另一个世界,你是不是把人生给想得太简单了?也不想想是谁让你过着那么悠哉的人生啊!」
  「就是啊。这是不是人家常说的,越笨的孩子越受宠啊?总之,我跟悠舜早就决定了,就算要花上一辈子,都要教会你这个笨蛋,什么叫做『忍耐与互助互让』!」
  「那我就直说好了,你们的教学对我一点效果都没有。」
  皇毅抢下盘子,不让晏树去吃那一堆小山高的草莓。
  「不准摆烂!可恶,最糟糕的是竟然抓不到你的把柄。你真的是大坏蛋,下次绝对要抓到你的把柄,把你下放到乡下地方,远离旺季大人。」
  「我才没那么笨。而且我讨厌被流放,不如直接开除我吧。反正我也该做些更有趣的事了。」
  「你白痴啊!放你在外面四处乱晃才更恐怖!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还是养在朝廷好了。至少在朝廷里,即使是你也派得上一点用场,现在人手不足,你给我好好工作!认真赚钱!」
  说得没错。反正现在多得是人可以好好看住晏树,悠舜也回来了。就算晏树在世人眼中是个糟糕的家伙,在朝廷里却能化身成能干的人材,这一点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是是是……喔,对了。我要告浪燕青和茈静兰非法闯入民宅,破坏私人器物!」
  「你还有脸说!」
  不过,生性认真的葵皇毅还是姑且收下晏树的诉状,心里想着这次就以不起诉结案吧。皇毅心中也不是没有一点歉疚,特别是当事情又与一起长大的凌晏树相关时。
  「你都不骂悠舜!还以为他在茶州这么久,性情也该变温和了,没想到仍是个大骗子嘛!」
  「你说什么。悠舜那样很好。人家可是拖着病体鞭策那个笨蛋国王,辛勤工作得差点连小命都丢了耶。」
  晏树惊讶得下巴差点脱臼……皇毅完全没发现悠舜的病是假的。外表看起来最凶狠的皇毅,其实有时还挺粗神经的。也就是因为这样,三人之中,他最常被人说像旺季。
  「因为我是完美主义者啊。『做个八分,差不多、差不多就行了』,这种话撕烂我的嘴也说不出来。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彻底。要顾全大局也要守护旺季大人的生命,那是当然的。」
  「不知道是谁冷淡的说,如果不行就放弃喔!」
  悠舜的心愿。人生千载难逢的机会。晏树边将一颗草莓放进口中,边皱眉。
  「不行、不行,你一定办不到的啦。不可能,你说是不是,皇毅?」
  「……不,就算是悠舜,只要有心一定也办得到。」
  「你骗人!『打从心底想做个好人』这种梦想,再给悠舜一百年他都不可能达成的!待在无可救药的笨蛋身边,只想好事不打坏主意的生活未免太安逸了吧!学着当好人,每天傻呼呼笑着的悠舜,反而让人起疑心,不可能、不可能,悠舜绝对办不到。」
  「好了啦,晏树!就是无法实现才叫作梦想啊。你还年轻,多努力学着点。」
  听着两人的对话,躲在羽扇后的悠舜发出一声叹息。
  「……就是这样,我才讨厌待在你们两个身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情都被搞乱了,真悲哀。不如跟笨蛋在一起要轻松多了啊,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说好话,做好事就好,还会受到感激呢,真不错。」
  悠舜露出沮丧的表情。这番话究竟是真心话还是胡说八道,两人其实也分不清,只知道悠舜确实是那个最害怕自己能力的人。也知道他以为只要待在旺季身边,自己就能成为正正当当的人。只要主子需要,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就能献上尸横遍野的计策。
  正因如此,他才几乎不自己选择主子。
  连晏树都赢不了他。这个想当善人,却是坏到骨子里的大坏蛋。皇毅耸耸肩。
  「不过,不知道是谁,连凛夫人怀了身孕都没发现就前往北方行脚喔?」
  「咦?真的吗?所以你才会被揍成猪头三啊,悠舜?啊哈哈,这也难怪她了。」
  悠舜回到朝廷后不久,有一天上朝时,头部竟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形状。这位大宰相的说词虽是「受到妻子失败的新发明波及的结果」,但那怎么看都是被揍的痕迹。还说什么失败的新发明。
  悠舜无言以对。没想到天底下,还有事能瞒过自己的眼睛,女人真可怕。
  想也知道,悠舜当然收到了来自凛的休夫状。为了求凛回心转意,悠舜不知道动了多少脑筋,想了多少计策,结果全都派不上用场。对凛这位自立自强的新女性而言,根本就不需要悠舜,当然费尽唇舌也说服不了她。悠舜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背水一战的恐怖滋味。最后挽回她的,却是一句单纯得近乎愚蠢的呐喊:「我爱你!请你回心转意!」悠舜这才明白,自己根本一点也不聪明,其实是个大笨蛋。
  「对了,悠舜……国王的那个提案,想必也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吧?」
  「是啊。这么做也可以保住旺季大人。虽然对璃樱来说是无妄之灾啦。」
  一边窃笑,悠舜一边看着尚未写完的空白部分,沉吟着说:
  「接下来,这里该如何是好……」
  此时,才听见一旁的草丛发出沙沙声,就看到黎深从中冒出头来。
  「喂!你们两个快离开悠舜,不准你们又来逼迫威胁他。」
  「黎深,悠舜在吗——咦,怎么你们又来缠着悠舜,不觉得自己可耻吗?」
  黎深和奇人介入三人之间,一副想保护悠舜的样子。悠舜则是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安抚他们。
  看到这一幕,皇毅和晏树都火大了起来……这些人又被骗了。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晏树突然眯起猫般的双眼,嘻嘻一笑,便扑向悠舜压倒他。
  「不好意思喔,比起你们,我们和悠舜在一起的时间可是长得多了呢,你说是不是啊,皇毅?」
  「对啊,真是的,你们这些少年人搞不清楚状况。悠舜的这些事跟那些事都不知道,还敢以好朋友自居咧。」
  「什、什么啊!悠舜的这些事跟那些事到底是哪些事,快说!」
  一阵风吹来,悠舜手中的宣纸被吹得飘了起来。
  「啊——」
  抬头一望,满天樱花花瓣间,是一片美丽无比的春日晴空。

  「晏树这个家伙,既然每次都想杀我,最后干嘛阻止我啊!这个背叛者!」
  「嘿嘿,我说你也应该收敛收敛了吧。」
  陪着勃然大怒的旺季,陵王在樱花树下啜饮着美酒。就是因为知道在最后的最后,只有晏树会不顾一切为你找寻任何活下去的可能,所以悠舜和皇毅和我才会一直不管晏树啊。陵王心想。
  (毕竟那家伙,比起旺季的心意,还是会以自己的心意为最优先啊……)
  如果是陵王或迅,或许都无法阻止旺季。
  「不,不过真令人意外啊,姑且不论制裁与否……」
  「不行!该依法判我罪才对啊!」
  「你很罗唆!你不过就是带了大军前往红州,迎接那个笨王回来而已!事情就让它这样结束!你都已经接受『莫邪』了,就该认了吧。」
  「话虽如此,紫刘辉收了璃樱当养子,这又是什么跟什么!他可是我外孙耶!」
  旺季一边生气,一边大口喝酒。陵王也露出微妙的表情。
  「……不过,璃樱无论在血统或王位继承权上,都是无可挑剔的啊……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如此一来,身为璃樱外公的你,也可获得不成文的赦免了。」
  「这绝对是悠舜出的主意!没半个人听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最可怜的还是璃樱了。之前的老爸是个年过八十的痴呆老头,这次的老爸竟然变成紫刘辉。我这外孙的父运实在太差了。」
  父运是什么东西啊。陵王这么想着,一片樱花花瓣翩翩落入杯中。
  「国王想必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和其他女人结婚了。比起你姐姐死后,连续娶了六名妃子,生了一堆小孩的戬华王,我还比较欣赏刘辉。既然他坚持到这个地步,不管是独身一辈子,还是收养养子,都叫人愿意支持他了啊。而且这对璃樱来说也不错……虽然他本人好像惊讶得魂飞魄散就是了。」
  旺季的姐姐,过去曾是帮助太子戬华,从战祸中逃离的上一代黑狼。
  舍弃了家族与家人,一切的一切。再次与姐姐相会时,已经成了敌人。
  旺季属于朝廷,姐姐属于戬华那一方,直到最后,两人都处于敌对的状态。
  姐姐和女儿飞燕都不在了,自己却还活着。这令旺季感到不可思议。
  然而,飞燕还留下了璃樱。一看到璃樱,旺季心中就会有股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情感萌生。和自己不同,却又确实拥有自己的一部分。就算今后旺季死了,璃樱也会带着那一部分继续活下去。旺季是这么想的。而那同时,也是飞燕的一部分。说起来理所当然,但是活到这把年纪了,旺季才终于能这么想。有如徙蝶,生命继续向下传承。
  旺季抬头望着无限散落飞舞的浅红色樱花瓣。
  只能存活一代的樱花。与那狂野的美作为交换的,便是这既飘渺,又毫不恋栈地灭绝的宿命。
  ——我最喜欢像只打不死的蟑螂,活得坚忍不拔,从不逃避的父亲大人了……
  旺季微微一笑……活得像只打不死的蟑螂般坚忍不拔,没有什么比这更飘渺而毫不恋栈的了。
  那种樱花真正的意义,或许也相同吧。

  ●  ●  ●

  ……睁开眼时,只见樱花如雨般不断落下,自己仿佛躺在一张花瓣床上。
  看着樱花花瓣,这才想起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
  醒来时,身边是望着自己哭泣的父亲,本来吵着想随母亲一起走的,见到这样的父亲时,秀丽不禁打从内心觉得回来真好。
  头上罩下一个黑影,是苏芳探头过来看着自己。
  「那个读诉状的女人请了病假,其实是在偷懒吗?葵长官送了这么一封文书来了喔。」
  「啧……该不会是减薪的通知吧!帮我烧了它吧。」
  「是新任务的命令书。你不去的话,就轮到清雅罗。」
  「哇啊啊啊!我要、我要,请给我!」
  秀丽像池塘里的青蛙似的,从床上直跳起来,抢走苏芳手中的任务命令。
  将任务命令打开来看,苏芳也从后面跟着窥看着说:
  「……很适合你的任务嘛。你打算去吗?」
  秀丽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人家常说的「眼睛会说话」。
  「——当然去。这应该是清雅之前也在做的事吧?在蓝州时,听姜州牧提过。那我怎能输给那个阴险蛾男呢!」
  「就让清雅先升格为侍御史又有什么关系,你们的年资本来就不一样。」
  「你说什么傻话?侍御史的任期只有一年,接下来就能升上中央官员飞黄腾达了,这可是每个御史最想争取的重要职位啊!所以我怎么能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呢?」
  「就像司马迅马上被提拔为兵部侍郎那样?」
  「没——错!万一那样,你想这世界会变得有多难待?绝对不要,对吧?」
  苏芳噗哧一笑。最早认识的秀丽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当初真觉得她烦死了。
  可是现在看到这样的她,自己却感到如此安心。终于,原本的秀丽回来了。
  肩上还缠着绷带,但那一直笼罩着她的黑影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前的人已经完完全全回封原本的那个秀丽。
  「有你在,我就不担心了,小姐,我走啦,改天在哪再见吧。」
  秀丽不加思索地拉住苏芳的衣袖。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苏芳和叔牙这些下级贵族,首次同心协力,组织起像是常平仓的志愿团体,回到老家,向身为地主的父执辈募集食粮与物资送往黑白州支援。茶州府和茶家也做了一样的事。当然黑白州牧努力开源节流的成果也发挥了力量,但真的是多亏了他们的努力,黑白两州的人民才不至于引发武装暴动。
  秀丽湿润的双眼凝视着苏芳,然后她说:
  「我帮你父亲垫的保险金要记得还喔。不如,把你那些越来越多的狸猫饰品典当换钱——」
  「狸猫可是我的幸运吉祥物啊啊啊啊!」
  苏芳挥开秀丽的手,朝邵可家的庭院一溜烟地逃跑了。
  (……我怎么觉得,呆呆你就是因为戴了那些狸猫的饰品,才开始变得不幸的啊……)
  不过,苏芳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信心了,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他真能获得幸运呢。
  秀丽轻轻挥着手中的任务书,忽然感到身后传来一股熟悉的气息。
  回过头,秀丽微笑了。

  刘辉来到邵可家后,漫步于庭院之中。打从王位之争后,就不曾开花的樱树,今年开满了花。虽然刘辉的樱花还很小,也称不上盛开的程度。
  漫步于后院的樱花雨中。
  感到人影晃动,刘辉一回头就笑了。秀丽一定没有发现。
  过去,总是刘辉追着秀丽不放,而秀丽一个劲儿的逃。但最近秀丽变得开始主动接近刘辉了。就像一只不理人的猫,终于愿意亲近时的那种感觉。
  (……这话要是让她知道了,一定又不愿意靠近了吧……)
  这阵子,刘辉和楸瑛特别谈得来,两人总聚在一起商讨对策。在一群老爱阻碍人谈恋爱的大官中,只有楸瑛是刘辉忠实的伙伴。
  刘辉站着不动,秀丽果然自己靠了过来。要忍着才能不让自己露出笑意。
  「——你知道这件事了吗?刘辉。」
  秀丽挥挥手中的文件,干脆直接塞进刘辉手里。
  「嗯?这什么?——任务命令,可恶,我没听说!」
  「我就知道。」
  「悠舜~~」
  你不是说,会帮孤完成所有愿望吗?这么一说,悠舜便顶着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仿佛经过沉痛领悟的对刘辉宣言道:
  「女人说起谎来是很可怕的,我现在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关于这件事,我决定不再干涉。」
  关于这件事是怎样!你想说话不算话吗?没想到关于秀丽的事,悠舜如此干脆的违背承诺。不过,还有其他事情很想向悠舜问个清楚。
  (……离开王都时,脸上那冰一般凄绝美丽的笑容,是孤的幻觉吗?)
  不管叫他再笑几次,都找不出当时那抹笑容的蛛丝马迹。悠舜露出的,永远都是温柔的笑。
  然而在那之后,即使看见悠舜温柔的微笑,不可思议的是,刘辉再也不会迷惘了。
  刘辉眯起眼睛,再次凝神细看那份任务命令书。花瓣纷纷落下,妆点着纸面。不久,连刘辉的鼻头都沾上了花瓣,他叹了一口气。
  「……孤明白了。」
  「咦?等、等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答应吗?」
  秀丽发出惊讶的声音,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非常意外。
  「怎么,看你刚才笑得那么志得意满,不是应该欣然接受吗?」
  「是、是这样没错。可是,难道你就没别的话说了吗?没别的意见了?」
  「别的意见是什么意见?不就是两三年见不到面而已,不是吗?」
  ——秀丽的新任务,是必须花上数年时间巡视全国的「巡察使」。
  这在御史台是属于长期任务,不是年轻体力好的官员是无法胜任的。包括周游列国行脚在内,是非常辛苦的任务。但只要能累积这样的全国监察经验,回到中央将会因精通全国州政,令这段时间的经验与实力产生爆炸性的成长与发挥。悠舜与葵皇毅似乎就是因为这样而决定的。
  历代许多成为国王左右手的大官,都曾经历过这条路。
  秀丽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想抱怨什么,却又没有立场抱怨。很明显的,是不满意刘辉的反应,但又不想让刘辉知道。就是这样的表情。
  (明明都写在脸上了……)
  「怎么?还是你不想周游巡察,愿意嫁给孤了吗?那孤可是乐意欣然接受唷。现在马上可以来个一零一次求婚,独身宣言也随时可以改成大丈夫主义。」
  「那可不行。」
  「怎么这个就拒绝得这么快!」
  忽然,全身沾满樱花花瓣的秀丽,演起了莫名的小短剧。
  「刘辉,我、我明白的。人生也是会有光凭爱却没办法完成的事。」
  「平常什么事都那么纠缠不清的,别就只在这件事上轻言放弃啊!」
  这时邵可正好经过,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禁愣住了。这、这对话是——
  这是过去,每天、每天、每天都要被妻子叨念的话啊。邵可不禁忆起过往而泪如雨下。刘辉陛下……结婚后,可有得你辛苦了。
  即使如此,比起当时,这话语却让邵可感到更多温暖与温柔。真是不可思议。
  邵可带着涨得满满的胸口与淡淡的微笑,静静地离开了那里。
  「说孤是全天下最不懂得放弃的人,不正是你吗?孤已经做好觉悟了。决定等你回来。孤的计划是等你拼命工作,累得要死要活时,回来对孤说:『刘辉……我累了』,到时孤的机会就来了!」
  「都告诉我本人了,这计划不是等于失败了吗?」
  「啊,对喔!」
  然而刘辉已经不会因此感到挫折了。现在处于下风的人反而是秀丽。
  耐心等待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呵呵,没关系啊。反正你就好好地去为孤工作吧,孤不会阻止你。」
  于是,秀丽露出生闷气的表情。原本期待刘辉会吵着说寂寞不想分开,而自己则帅气的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反应。
  看到秀丽有点生气的表情,刘辉的决心也不免受到动摇。
  一直以来,刘辉总希望秀丽能给他什么。什么都想要。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从她身上夺取什么的必要了。刘辉早就将全部握在手中。现在的他,比起要求,更想做的是给予。想将自己拥有的全部都给秀丽。而不可思议的,总觉得一旦这么做了,想要的东西一定就会自己靠近。就像旺季所做的那样。虽然这不是个帅气的方法,但刘辉也只懂得这么做。
  「秀丽。」
  「……干嘛。」
  「不要这样板着脸嘛……孤话先说在前面,你想逃也没关系喔。」
  秀丽讶异地抬起头,正好看见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的刘辉的脸而手足无措。
  「你想逃也没关系。反正逃不逃,都由你决定。」
  刘辉咧嘴一笑,脸近得连气都呼在秀丽脸上了。凝视着秀丽,终于停止靠近。
  留给秀丽足够的余地与时间,如果她想逃离的话。
  秀丽慌了手脚,脸越来越红。心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吧。想说什么,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明明好想当场逃开,却发现从指尖传来一阵甘美、麻痒的微颤,正沿着脊椎往上爬。全身寒毛都竖立了起来,双脚动弹不得。
  眼里瞬间充满了泪水。什么嘛,什么嘛。
  ——这太狡猾了。
  秀丽瞪了刘辉一眼。刘辉却笑了。自己可没有做任何狡猾的事,而是堂堂正正的给了秀丽退路。之所以不逃,完全是出自秀丽自己的意志。
  没错,想逃的话,绝对二话不说认输逃离,这也是秀丽的优点之一。
  「……孤当然会很寂寞。可是,之前也说过了,反正你很快就会回来了。」
  轻轻吐出这句话后,温柔的唇叠了上来。是的,就在不知第几次樱花绽放的时候。
  看吧。你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会。

  ●  ●  ●

  以郑悠舜为首,上治年间出了许多英明的宰相与有名的大官。他们的名声灿烂如星。
  以上治五年为界,受后世赞誉为「最高上治」的刘辉治世终于正式揭开序幕。
  在他一生之中,从未掀起战争,并修复了所有大业年间留下的战争伤痕,为各地带来多项蓬勃发展的文化复兴。开花结果的刘辉治世,正如父亲戬华被比喻为苍玄王再世一般,身为戬华之子的刘辉,则经常被后世喻为苍周王。
  终其一生,刘辉只娶了一位妻子的事,以及其妻之名,也被后人咏叹成诗。
  ——终于迎娶了这位妻子,是在上治十五年,刘辉三十二岁的时候。
  对象是这个国家的第一位女性官员,也是留下诸多传说,驰名后世的官员红秀丽。
  当时的她,已经与李绛攸齐名,成为国王的左右手,为国家立下许多功绩。却毫不恋栈官位,接受了刘辉的求婚。
  也就是在这一年,日后成为史上首位女性宰相,茶州出身的朱鸾,在行之有年的女人国试中及第了。这件事也被认为是促成红秀丽下嫁国王的远因之一。
  除了红秀丽之外,刘辉治世亦是历史上出现最多杰出女性的时代。致力于中立仲介的缥珠翠,提供国王非战的方针,并积极促进学问的开放与普及,成为上治年间学术研究呈现爆炸性发展的基础。红家的百合致力于经济,将无偿事业推展至全国,在大幅提升国家经济水准上有着极大贡献。政治方面除了前述朱鸾外,还有担任工部尚书的尚书令夫人柴凛都是出色的女性;军事方面则有蓝家的十三姬;艺术方面有碧家的碧歌梨,将才能流传到千年之后。其中,只有红秀丽仿佛是历史上虚构的传说,不时引起后世历史学家的争论。原因在于,她的一生实在太短暂了。
  结婚后的第二年,生下女儿的红秀丽,像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女儿般的香消玉殡了。另有一说,是她在自己的健康和生产之间,不顾周遭的反对,选择了生下女儿。
  享年三十岁。
  与紫刘辉的婚姻生活,只有短短的一年就宣告结束。传说在临终之际,她留下了「这短短的时间,就这样结束了呢」的不可思议遗言。
  一生中有一半时间都以官员身分奔走于全国各地,历任多种官位,犀利辛辣的行事作风和陆清雅不相上下,被称为国王的右眼。虽然贵为红家的女儿,留下的极少资料却都几乎散佚,为她的生涯留下许多谜团。
  紫刘辉不知为何在年轻时便收养了缥家公子璃樱为养子。然而,璃樱日后并未继任王位,而将继承权让给了红秀丽的女儿,自己则师事于郑悠舜与景柚梨两位名相,更在多年后继李绛攸成为次任宰相。这是睽违数百年后,缥家第一次出现在中央为官的男性,璃樱也和珠翠共同被尊为今日名官辈出的缥家中兴鼻祖。
  红秀丽生下的独生女,除了古代几位女王之外,继名君紫刘辉之后,即位为史上罕见的女性君主。她不但完成了父王紫刘辉留下的丰功伟业,更创造出被后世称为「三代之祖」的光辉治世。像是要接替母亲短暂的生命一般,她一直活到了七十多岁。
  传闻中,她的政治作风、坚强的意志力与生存之道,都与其母红秀丽相似。
  ……「武有蓝茈,文有李红。」这句俗谚所歌颂的四人之中,尽管英年早逝,甚至被认为是虚构的人物,却仍牵引着整个国家与人们的命运、留下无数传说、给予后世重大影响的,正是红秀丽。

  ● 完 ●
发表于 2012-4-12 02:3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庆祝完结啊,虽然早就看过巨透,可是真出了台版感觉完全不同啊。最后的各种人物的结局果然还是太简短了。。。喜欢的人物都不知道去哪了,嘛,算了
话说可以怠工了啊。。。拖
发表于 2012-4-12 17:34 | 显示全部楼层
彩云国物语完结了呢~有点不舍得,短篇可以继续写就好了。
话说怎么没看到红黎深跟悠舜挑明他已知姬家的事?还是我看走眼了?
发表于 2012-4-12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彩云国物语..原來這也有小說喔?
只接觸過動畫 就沒在詳細探索下去了
既然接觸到了 當然要看了
发表于 2012-4-12 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彩云国物语完结了,感谢录入~虽然之前看过剧透了
发表于 2012-4-12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完结了啊,恭喜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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