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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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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 12: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无钱饮食列传

在放学后的楼梯口埋伏,吸一口气准备出声的那个瞬间,晶穗才突然想到这是她和伊里野的第一次对话。她吓得两脚发抖。
“伊里野。”
伊里野在一击之下化成了石头。颤巍巍地弯着身子,维持着将球鞋从下面数来第二格鞋柜抽出的姿势动也不动。最后才斜斜扭过脖子,流泻的发丝,掩住了白皙的面庞鼻子以下的部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瞧,比火灾警报器的红灯还要空洞。
晶穗心里想着不能害怕。
暗暗调整呼吸,绕到伊里野前面挡住她的去路,对弯身不动的伊里野射出强悍的视线。猫咪打架的时候位于高处就是比较有利。
“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伊里野没有回答。
不过视线却连半秒钟也没从晶穗身上移开。伊里野把球鞋从鞋柜里抽出来摆在地上,缓缓站直了身子。在和晶穗眼睛同样的高度,用无言的视线和她相对。
晶穗叹了口气——
“——喂,人家找你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多少有点反应?”
伊里野发出反击——
“你有什么事?”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
绝对不可以害怕。
不能有任何让步。
于是晶穗突然浮现一抹笑意。
多么灿烂的笑容。
若是生嫩的一年级菜鸟见到这笑容,说不定会就此坠入情网。
“我正要去采访,你要不要一起来?”
伊里野的表情见不到一丝一毫变化。
逞能也是有极限的。要是再继续面对伊里野的面无表情,晶穗想必要疯狂怒吼,逃出这个地方。于是她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说了出来。
“我负责在社上的报纸写美味店家的连载报导,像是拉面店、蛋糕店、便当店、立食面店,什么种类都有,实际到店里去吃吃看,觉得好吃的话就写报导介绍。我正要去取材,想说伊里野你要不要一起来。”
休息片刻——
“像是取材、写报导之类的你不是到还没做过?我刚开始也会紧张,不过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习惯,有我作陪应该就不要紧吧?毕竟你也是新闻社员,要是不能够早日独当一面那也很伤脑筋。”
虽然自己都觉得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社长的台词,不过因为害怕伊里野的面无表情,晶穗反而说得更加起劲。再度说完之后,晶穗拉开自己鞋柜的门,心里想着之后的事就豁出去了。一边把室内鞋换成球鞋,一边用冷汗直冒的背脊等候伊里野的回答。
该说的全都说了。
关上鞋柜的门,脚尖踢地让脚跟滑进球鞋,悄悄拾起书包,背对着伊里野。
“你要不要一起来?”
还是没有回答。
不战而胜。片面的胜利。
晶穗脑中浮现这样的字眼。
心里有这种感觉。
晶穗没有回头,直接走出楼梯口。
目不斜视地快步疾走,直到觉得这里已经安全了,这才筋疲力尽地停下脚步,颤抖地吐一口气仰望天空。运输机飞过天空,阳光照着因为紧张而失去血色的脸庞,感觉很舒适。
举目一看,只有宽阔是唯一优点的操场,依旧堆满校庆的残骸。
一堆校庆用过的广告牌及纸糊作品。
这些垃圾应该在第二天十八点四十五分的营火晚会上一举烧尽,化作美丽的回忆——不过这只是官方小册子上面的说法,事实上垃圾只要能烧掉三分之一就算了不起,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像这样,始终曝尸在校园各处无人处理。想想也是正常,校庆用到的广告牌及纸糊作品等东西数量惊人,要把它们全聚集到一处相当费工,要是真的点火,火势也会太大造成危险。若是坚持所有东西要一次化成灰烬,那就只好把火烧了校舍,或是动员数十名人手以及两吨卡车花上几天的时间加以处理。
校庆过去了,剩下的只有日常生活。
为了避免对提不起干劲的跑步以及掷标枪造成干扰,大小颜色各异的垃圾被挤到了操场角落,胡乱堆起的样子更添一份凄凉。海市蜃楼的遥远彼岸,有旭日会会员穿着看起来就很热的工作服以及防尘面罩,继续和营火晚会的残骸搏斗。偶尔会想起来似的彼此呼应一声“毅力——!!”不过自暴自弃的呐喊声马上被空气给吞没。
晶穗就呆站在操场旁边,一个人远眺着那份光景。
运输机的声音渐去渐远。
晶穗低语着:
“——不战而胜啊。”
肩膀的力气化作叹息,晶穗转身离开那个地方。正门旁边的巴士站有一年级的小鬼正大声喧闹着在等车,晶穗和那喧闹声保持某种距离,对照着脑中的时刻表以及手上的手表。
她微微伸个懒腰。
在开始西斜的夕阳底下眯起眼睛。
右手绕到背后,捏着沾满汗水,贴附在背脊的上衣。
今年的夏天简直看不到终点。校庆明明已经结束,时间也来到了十月初,天气预报还是没日没夜地播放着“史上最高温”的廉价新闻。白天的热气慢慢不再那么尖锐,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逐渐增加它的厚度。
晶穗认为这也是社长害的。
她半当真地这么认为。什么叫做水前寺的主题随着季节一起改变,其实那是天大的误会,真相应该是季节被水前寺的主题所主宰才对。那个人是用倍于常人的密度在生活,要是他有意,就连时光的脚步都能因此而慢下来。这个夏天,在六月二十四日由那个人所展开的夏天,叫人想忘都忘不掉。漫长的暑假、堆积如山的作业、白天仍旧阴暗的后山吞不掉的夏天,叫人既是欣喜又是害臊的营火晚会烧不尽的夏天。
UFO的夏天。
蝉叫了。
“我去打电话。”
晶穗在一击之下化成了石头。夕阳照在右边脸颊的热度,以及脖子上传来的汗水寒意全都退到了远方,背脊传来的,只有面无表情的感觉以及那抹视线。叫人胃部紧缩的那份紧张感瞬间又回来了。
晶穗凭着一股毅力转过身去。
伊里野就站在那里,用眼珠往上翻的眼神定定回望着晶穗。
晶穗按下自己的不安,脸上浮现逞强的笑意。
“今天要去的是蛋糕店,搭巴士十分钟左右会到。费用两人分摊。”
之前完全没作任何表示的伊里野,点头表示认同。
或许是察觉到空气之间的不寻常,等巴士的一年级小鬼从刚才就侧眼偷瞧着两人的模样。巴士出现在道路另一端的交叉路口,徐徐往这边靠近。
败部复活战开始了。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绝对不可以害怕。不能有任何让步。

无知也算是一种福气,浅羽直之这时正和班上男学生一起打扫没水的游泳池。
其实这实在是一件衰事。游泳池确实总得有人来扫,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二年四班的男生?只能说第六节上体育课的人运气不好,在大太阳底下跑马拉松跑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体育老师深泽丢下“你们最近很懒散”这种理由,于是可悲的二年四班男生只好奉命打扫游泳池。虽然深泽答应要请所有人喝果汁,不过在夕阳蒸烤之下,放学之后还要留下来打扫游泳池,小小一瓶果汁的奖励根本就不划算。于是二年四班的男生变成了干劲全无的集团,用水管互相泼水、用刷子进行格斗。打扫从一开始就毫无进展。
“没必要才十月就把水放掉嘛!现在每天热得要死,要是十二月、一月的时候还能一热就跳进游泳池的话该有多好。”
花村跪在池边,肩上扛着刷子,对学校墨守成规的官方做法大声批评。西久保则是跪在隔壁,肩上扛着刷子,不置可否地加以同意。
“是啊,不过总比热得半死还叫人跑马拉松要来得好。”
“还有,为什么扫游泳池的一定得是男生?要是碰到女生,深泽一定没办法开口叫她去扫游泳池,真不公平。”
花村着回谈到的是男女平权的现实面。
“是啊,女生有力气的人也是很多。”
浅羽跪在两人旁边、肩上扛着刷子,呆呆望着没水的游泳池。
阳光底下的游泳池风景,是怎么看怎么无趣。
处处长满青苔,杂草从池边的角落探出头来,少了池水以后变得赤裸裸的泳池底部四处掉漆。班上同学穿着短袖短裤懒洋洋地移动刷子的模样十分平常,毫无想像空间。
没有名牌的学校泳装。
戴得超级正经的泳帽。
暑假的最后一夜,自己在这里和伊里野相遇。
应该是这样子没错。
可是伊里野待过的那座游泳池和位于自己眼前的这座游泳池,怎么想都不像是同一个地点。和眼前这座极度寻常的游泳池看似相近其实相异,像是唯有暑假最后那个夜晚,才能通过密道到达的异次元空间。因为难以想像是同一个地点,所以就算同班同学在那里互相泼水格斗,也只会想到“已经十月了”。浅羽跪在酷热的池边,肩上扛着刷子,仰望蝉鸣不已的天空。山上那仿佛触手可及、质感密实的云朵已经染上夕阳的色泽。
左手的手表,现在还是停在十八点四十七分三十二秒的位置。
“对了,叫游泳社的人去扫不就得了?他们除了上课之外还有社团活动,最常用到游泳池。”
花村还在继续抱怨。隔壁的西久保突然说道:
“啊——!”
“怎样?我说的有道理吧?”
“惨了——!喂,现在几点了!?”
看到西久保突然开始慌张,花村皱着眉头——
“干嘛,是怎样啦?”
“我忘了预约录像!NHK的‘择捉动乱’是不是今天要播!?”
“那种节目谁晓得啊?”
“确实是今天没错!”
西久保一边念着时间到了时间到了,一边焦虑不安地环视周遭,眼睛定在浅羽的手表上面。浅羽下意识地将左手藏到背后,西久保央求似的抓着他的手臂——
“喂,干嘛啊,借看一下啦!”
浅羽连忙辩解:
“这……这只手表坏掉了!”
只要将手表秀给他看,证明真的是坏的,西久保就会死心放弃,不过浅羽却不想让其他人的眼睛瞄到这只手表。总觉得若是如此,那天那个傍晚,发生在大炮山山顶的那件事就会被人窥见。
“应该超过四点了吧?刚刚有钟响。”
听到花村若无其事的这句话,正和浅羽扭打的西久保沮丧地垂下肩膀。浅羽觉得他有点可怜——
“那个节目几点开始?”
西久保声音微弱地回答:
“四点……”
“——那就打个电话回家。”
“对啊,叫你老妈帮你录一下。”
“我老妈不会用录像机。啊——可恶——完蛋了啦——!”
西久保沮丧地搔着头皮。隔壁花村缓缓环视周遭,从泳池边的凹槽里头捏出了某种东西——
“来吧。这个给你,打起精神来。”
是头发。
长度有40公分以上。
也就是说,明显是女学生的头发。
西久保单手捏着那根头发,拿到眼前仔细端详,深深叹了口气。浅羽在隔壁看到这一幕,胸口涌现微微的骚动。哎呀,不可能,可能性还不到万分之一。可是,可是万一,万一真的是——
“啊,还有这种东西。”
花村又用指尖捏起其他毛发,好像在说“你看”似的递了过来。西久保和浅羽被吸引过来注视他的指尖。
是阴 毛。
“呜哇!”
“脏……脏死了,你这白痴!”
花村傻乎乎地笑了。咻地探出身子,把阴 毛凑到逃跑的两人面前——
“什么嘛!说不定主人是超可爱的女生咧?”
西久保和浅羽都拼命摇头。那根卷曲的可怕阴 毛长度接近8公分,连前端也雄赳赳气昂昂的,简直可以称之为“刚 毛”。这种东西不可能长在女生身上。西久保和浅羽全都真的真的这么想。无知也是一种福气。
“呜啊——!给你吃——!!”
“呜哇——!别闹了,笨蛋——!!”
“快点把那种东西丢掉!!要过来——!!”
“你看你看,阴 毛 阴 毛!!阴 毛————!!”

这回的连载报导叫《街道漫游》,是晶穗进到新闻社之后首度执笔的报导,同时也是晶穗进行新闻改革的第一步。内容极其简单,就是到位于园原市内的各种餐饮店进行取材,然后介绍什么好吃、什么便宜、哪家店很漂亮、哪个老板很有趣之类的。
学校报纸的这种报导大抵都是出自女学生手中,取材的店也全是“既可爱又漂亮的店”,不过《街道漫游》所介绍的店家却包含了拉面店、蛋糕店、便当店与立食面店,没有类型上的限制。这在晶穗订定企划的时候就是不可撼动的原则,不论是挤满业务员的立食面店,还是自卫队来来去去的定食屋,她都毫不介意亲自取材,算是勇气十足的成果。
要是想得坏心一点,这种取材方针可以说是水前寺与晶穗对立之下的衍生产物。也就是说,虽然晶穗一天到晚抨击水前寺写的是“只有异常现象狂热分子才看的报导”,不过晶穗同样写不出“只有女学生才看的报导”。反正世事总是不如人意,晶穗能不能写得出人人叫好的报导确实有点可疑,因为晶穗是和水前寺相比也毫不逊色的大胃王,去店家取材的时候虽然不至于轻视“质量”,不过毕竟还是对“份量”方面评价较高。所以《街道漫游》的读者群是男学生比女学生还多,在运动社团饥肠辘辘的社员之间更是受到好评。

就在西久保和浅羽被恐怖的阴 毛四处追赶的时候,晶穗和伊里野在“招福寺入口”站下了巴士。晶穗走在前面,伊里野像个被骂的孩子一样,保持某种距离跟在后面。巨大的行道树落下树荫,两人沿着右弯的老旧坡道往下走。
“草莓园”就位在坡道下方前面,与国道交叉十字路口的转角。晶穗“蛋糕店”的说法并没有错,不过店除了蛋糕之外,还有整篮堆积如山的法国面包,以及镜饼一般大小的圆面包,内侧是柜台十人、包厢五个的空间,整体来讲算是蛋糕店+面包店+咖啡店的感觉。
说这家店草莓圣代好吃的,是岛村清美。
晶穗啪的一声把取材笔记合上。
“就是这边。”
晶穗知道就算多说也不会得到回答,于是微微耸了耸肩走进店内。厚重的玻璃门有夕阳的反光,映照着伊里野面无表情的脸。晶穗率先走到店内,找到包厢的位置,把取材笔记和原子笔摆在桌上,然后侧眼仰望就呆站在一旁的伊里野——
“坐下吧?”
伊里野在对面位子上坐下。还是一样面无表情,纤细的肩膀绷得死紧,像在提防有什么不测。
晶穗细细地叹息。
视线从伊里野面无表情的脸上逃开,拿起桌面的菜单,焦虑的眼神在手写文字上面游走。草莓圣代——¥700。
好贵。
虽然拼命假装平静,不过脑子里却是一团混乱。正因为一团混乱,于是沉在最底部的东西反而浮现到意识表层。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声。
——我正要去取材,你要不要一起来?
压根儿没想到伊里野她真的会来。
——毕竟你也是新闻社员,要是不能够早日独当一面那也很伤脑筋。
伊里野本来就对这种事不熟悉,自己也并不想让她熟悉。
原本的打算就是赢了之后落跑。丢出对方不可能办到的要求,用冰冷的嘲笑损伤她的自尊,然后再借用社长的话,来证明这个人对新闻没半点用处,顺利的话应该是如此——
没想到——
“要点什么?”
晶穗吓到差点惊叫出声。女服务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旁,笑盈盈地用职业笑容俯看着晶穗。
“啊,呃……橘子贝果和草莓圣代。”
就在女服务生的视线转向伊里野那个瞬间,叫人看了忍不住要觉得可怜的紧张感就压在伊里野肩上,她用仿佛为了这一刻已经想到肠枯思竭的语气说道:
“跟晶穗一样。”
晶穗不自觉挺直了腰,女服务生在诡异的气氛底下逃也似的离开现场。伊里野直直盯着坐在沙发里头,身子僵硬的晶穗。
怎样——那抹挑衅的眼神仿佛这么说着。
那是晶穗第一次看到伊里野有类似表情的表情。
“——你……你干嘛啦!”
伊里野低下头去,类似表情的表情倏地消失。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态度在突然之间,叫人莫名其妙地感到生气。
有话就直说啊!
你的扑克脸只是一种任性,一种对对手的卑劣威胁、一种自私的行为,总而言之你还只是个小鬼,要是认为这招可以用来对付所有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就在晶穗想这么大叫的时候。
颤抖的气息勉强吐出这样的句子。
“——我去厕所。”
晶穗粗暴地起身大步往前,敲也不敲地就打开门,站在狭窄的厕所里头。反手锁门把背抵在门上,望着散布点点黑色霉菌的天花板大力吐气,像是要一吐满腹的怒气。
自己嘲笑自己。
——居然逃到厕所,简直跟浅羽没两样。
集中活力。
再怎么说,把她找来取材的可是自己。事到如今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想办法突破。
走出厕所。
大步往前,咚地在沙发上坐下。
深呼吸。
“这个——”
努力迎向伊里野的视线——
“这部分的取材大抵上是不做设定。刚开始不是这样,我会打电话约好星期六早点到。这样不但店里比较少人,店长会在店里,而且还可以拍照。”
晶穗认为自己笑得还挺自然——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平日放学后以一般客人身份前往时表现如何’,你说对吧?放学后店里可能很挤,说要取材店家又多少会有点作假。我们毕竟只是一份学校报纸,有时我想不用太过于刻意,不需要特地去讲。免得对方周到叫人恶心,栗子塔上面摆了五颗栗子……”
这是女服务生来了。点好的东西一摆上去,原本就狭小的桌面整个挤得满满的。
“好了。”
晶穗把冲茶器的手把往下面压,伊里野看了也跟着模仿。晶穗在杯里注入红茶,伊里野跟着照做。晶穗把汤匙拿在手里,猛然一看,发现伊里野也同样拿着汤匙,直直盯着晶穗看她接下来要怎么做。
“——吃……吃吃看吧?”
伊里野还是没有动作。
无可奈何。
被人直直盯着瞧的晶穗实在难以下咽,于是用汤匙舀起切成对半的草莓和鲜奶油,示意要她放进嘴巴。
——嗯。
晶穗心想还不坏。草莓有新鲜的感觉,巧克力酱和鲜奶油的口感也很柔滑。一边不时将汤匙放进口中,一边将想到的事记在取材笔记上面。就在她想要伸手拿红茶杯的时候,突然听到有种节奏类似机械的声音不断响起。
视线往上挪移。
伊里野正像机械一般吃着圣代。
晶穗忍不住嘴巴半开地盯着。伊里野把堆积如山的圣代一点一点挖开,用叫人惊愕的速度不停不停不停地吃着。脸上表情完全看不出“好吃”还是“难吃”,汤匙的前端碰到容器,发出规律到叫人发毛的“喀锵”“喀锵”“喀锵”的声音。或许是高雅的细汤匙不好拿,嘴巴周遭及拿汤匙的手全都弄得黏糊糊的,不过伊里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草莓和鲜奶油已经完全消失,伊里野的汤匙瞬间突破玉米片,一点一点地朝着带有草莓果肉的冰淇淋进攻。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
绝对不可以害怕。
不能有任何让步。
在不明所以的抗争心翻弄之下,晶穗也开始消灭圣代。在焦虑的催赶之下疯狂移动着汤匙。只是起头毕竟慢了一步,伊里野在察觉晶穗的追赶之后更是加快速度,在冰淇淋还剩5公分的位置猛然进行最后冲刺。只见她拿起容器,像在喝水或是吃光茶泡饭似的,将剩下的东西一口气倒进嘴里。
喀。
就在周遭客人全都跟着愣住观望的当下,伊里野将空空如也的圣代容器摆在桌上,然后直直盯着晶穗。脸上黏满鲜奶油,嘴巴两边到鼻子上方沾了和容器开口同样大小的巧克力色圈圈。
晶穗有种严重的挫败感。
刚刚已经扔弃在厕所里的黑色情绪,再度一点一点地开始侵蚀着理性。
不行,要冷静。
是我约她的,这是为了取材。
晶穗用纸巾擦着嘴角,脸上浮现带点痉挛,不过毕竟还算“笑意”的表情。微微颤抖的声音这么问道:
“——味……味道怎样?”
伊里野这么回答:
“很甜。”

说到橄榄球的渊源,据说是由从前足球选手抱着球跃入敌方球门而来。
一开始是浅羽在池边逃窜的时候,脚去绊到水管。水龙头的水管掉了,水就喷出来,把在一旁练剑的那群人溅到连内裤都湿答答。“搞什么鬼啊!?”就在练剑军团怒目而视的瞬间,花村正好飞身而来——
“阴毛——!!”
接下来有数不清的骨牌在短时间之内连续倒塌。要对其中的来龙去脉逐一正确说明实在困难。总而言之,这场骚动就像滚雪球一样扩大,将在场的所有人陆续卷入,最后发展成为二年四班二十六名男学生划分成东西两边、额头顶着额头互瞪的大型抗争。以最低限度的义气作为底线的规则在瞬间自然产生,赢的一方接受输的一方的果汁,则在沉没之中达成协议。
“去死吧————!!”
浅羽用左腕两层浮板做成的盾牌挡住了刷子从天而降的一击。借由滑溜的游泳池地板扑到敌人怀中,脚踝朝着敌人脚踝一勾让他摔倒在地。紧跟在浅羽后方的伙伴发出怪声袭向倒地的敌人,让浅羽争取时间站起身子。浅羽冲向敌阵,左手低举着盾牌,右手紧紧抱着水球。不能让敌人抢走这颗球。浅羽朝着池边侧眼一瞄,数字显示着“9—8”的计分表旁边,CPR练习用的人偶正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距离下次钟响已经剩下没多少时间,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就在这么想的瞬间盾牌突然传来冲击的感觉,一击之下跟着分心露出些微破绽。脚底被刷子一绊,整个视野就颠倒过来。
“浅羽!!”
是西久保的声音。在颠倒的视野当中西久保率先一跃,挡住了浅羽胡乱闯出的空隙,我方马上固守在西久保的周围。用浮板和刷子组成密集阵形,掩护着西久保手上的球一寸寸往前推进。
“认命吧——!!”
敌人成群杀了过来。
“有本事就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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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 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花村高喊一声,为了阻止战力集中而跃向敌群的正中央。花村甩动的是双节棍。把扫厕所用的两个吸盘用绳子绑起来,真是有够肮脏的武器。敌人边喊着“呜哇——脏死了——快拿开——”边四处逃窜。西久保的密集阵形已经深深嵌入敌阵,只要把球丢进跳台上的塑料桶就算达阵,不过密集阵形缺乏机动性,敌方战术由使用武器的近距离战斗,切换成使用桶子里的水的远距离攻击,于是池边水管的集中放水变得十分猛烈。西久保他们虽然使尽全力用浮板盾牌加以对抗,不过阵形崩塌已经是迟早的问题。
必须击溃他们。
浅羽探身到池边,捞起扔在那边的桶子。
长25公尺的游泳池中央深度最深,里面积了约到脚踝高度的水。浅羽边跑边拖着桶子汲水。敌方被密集阵形吸引了注意力,浅羽在没受到任何阻挠的情况下一口气来到敌阵的最深处。附近的敌人察觉了浅羽的企图大声发出警告。
来不及了。
浅羽用全身的气力挥着桶子。在池边用水管接水的敌人下巴喷到水花,回头一看。
“西久保,冲啊!!”
西久保露出狰狞的笑容,自毁阵形,像风一般朝着目标逼近。虽然我方有半数以上陷入与敌方的交战,数半则踩着丢掷在目标前方、滑溜溜的浮板地雷而摔倒,不过西久保仍然跨越了尸体继续突击、跳跃,终于——
“喂————!!你们在搞什么————!!”
是体育来势深泽。他把成箱买来的罐装咖啡扔在一旁,挥着拳头跑了过来。
你这秃头真罗嗦,果汁已经不重要了,少来干涉——在这样的气氛当中,每个人全都无可奈何地回去扫地。虽然一个个都是声音沙哑、全身湿答答又伤痕累累,不过乡下地方的游戏大抵上就是这样。
“你们真是不像话。给我听清楚了,来是停留在校庆的节日气氛,接下来可是会后悔的。还是赶快收心,趁别人在玩的时候努力读书、好好运动,将来才会——”
深泽坐在成箱的罐装咖啡上头抱着胳臂,然后不停不停地说教。浅羽扛着刷子,用指尖轻抚肘上面的擦伤——
“啊——对了。”
隔壁的花村脸上表情像是突然间想到什么——
“喂,浅羽。”
“什么事?”
“一直忘可问你,之前校庆第二天的时候,你不是被校内广播叫到办公室?”
刷子一滑,浅羽跌了个屁股着地。
西久保“什么什么?”地插嘴问道。
“哎呀,我也没听清楚,只是想说是不是有广播叫到浅羽的名字。”
“什么时候?”西久保皱起眉头问道。
“噢——在营火晚会快要开始的时候。我刚好去丢路边摊的厨余垃圾。你没听到?”
“没听到。”西久保摇头。
“后来营火晚会的时候浅羽人不在。”
“人不在?”西久保侧着头。
“不在啦。须藤来找过他。浅羽,那时你跑到哪去了?去哈管烟的时候被人逮到叫去说教?”
“啊……嗯。这个……家里有但事。”
浅羽想也不想地顺口胡诌。
“亲戚有个奶奶突然生病。家里打电话来学校,后来我就直接回家。”
西久保和花村全都露出什么嘛、真无趣的表情。浅羽暗暗拍着胸口。之前始终没想到,不过在接近营火晚会的一片混乱当中,或许谁也不会特别留意校内广播。
浅羽突然回神——
“这个——”
花村回头——
“啊?”
“——晶穗有来找我?”
“是啊!”
“——来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她只问了我一句‘有没有看到浅羽’。你是不是和她有什么约定?”
约定?
浅羽歪着头想,不过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开始的时候是晶穗喝醉了,自己把她带到社团教室睡觉——
啊!
在那之前的事。晶穗把自己硬拉到什么都有的茶店,然后说了这样的话。
——为了没有女朋友的悲惨青少年,我就委屈一下。当作为昨晚的事情道歉,我陪你参加营火晚会。
不过——浅羽心里想着。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不过晶穗提议的口气感觉有一半像在开玩笑,而且自己确实有加以拒绝。
感觉上是拒绝了。
至少绝对没说什么“请务必让我奉陪”之类的话。虽然没有和晶穗争辩的印象,不过对于这件事晶穗应该也是了解的。
浅羽自己这么同意。
没问题。没有任何疑点。晶穗来找自己一定只是为了说正“刚才我喝醉了,抱歉”之类的话。要是和晶穗约定之后爽约,自己一定会被狠狠地扒皮,然后约好请吃一碗拉面之类的。
浅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低声嘀咕着。
“——应该没问题吧。”
然而胸口一股莫名的不安还是没有消失。
觉得难以想像的恐怖事情就要发生。
不,甚至觉得已经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发生了。
浅羽独自从游泳池底部仰望天空,几乎没改变过形状的云堆现在看起来像是不祥的地震云之类。蝉鸣如雨声般降下,夕阳西斜,池底的温度有点微寒。


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于是胡乱加点。
“拳头泡芙和浮水咖啡。还有美乃滋酱油意大利面。”
“和晶穗一样。”
理性正在挣扎。
有种不论做什么一律被人拿来较量的感觉。
点来的三样东西,份量比晶穗所想的要多。泡芙比晶穗的拳头大上许多,咖啡用没有握把的奇怪杯子装着,两人份的意大利面则盛在盆子般的大盘子里面。
接着伊里野又像机器人一般开始进食,两手撕下泡芙送进口中。晶穗也不认输地拿起泡芙。两人的盘子都在瞬间为只一空——
“等……等等!用小盘子装来吃啊!”
伊里野眼珠往上翻地瞪着晶穗。从大盘子直接取来塞进嘴巴的大量意大利面,像瀑布一般垂了下来。伊里野正稀里呼噜地把意大利面吸进嘴里,想必是没有细嚼就整个吞了下去。就在晶穗感到畏怯的时候,伊里野两手持着叉子往大盘子上的意大利面进攻,一口气拿了明显超过半份的量放进自己的小盘子里头。还来不及说她“好诈”,伊里野小盘子上的山丘已经越变越矮。晶穗赶忙将留在大盘子里的所有面条盛到小盘子上面。份量已经明显落败,现在就得比伊里野提早吃完。什么取材、什么味道都不管了。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塞进嘴里,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
喀锵。
伊里野把叉子摆在空空如也的小盘子上。
直直盯着晶穗。
——是我赢了。
伊里野的眼睛这么说道。至少晶穗看起来是这个意思。
理性的血管发出破裂的声音。
“——这个……”
脑海中的混乱到达顶点,那位于最深处,一切的源头终于浮上表面。嘴巴自行动了起来。连自己都止不住。
“校庆你没来吧?为什么?感冒了吗?”
晶穗的话首度突破了有如铜墙铁壁一般面无表情的脸。伊里野的表情突然像淋了桶冷水似的。
“要是你也能来校庆该有多好。实在太——快乐了。”
伊里野低下了头。全身如同握拳般紧绷。晶穗当然没察觉自己的话,正在掀起伊里野最深的伤口。
“我呢?我啊,我在新闻社的企划要出号外,为了取材,我和浅羽一起四处乱跑。号外你懂不懂?应该不懂吧。反正就是和浅羽一起吃炒面,和浅羽一起吃烤番薯,和浅羽一起看电影,和浅羽一起去鬼屋,和浅羽一起在营火晚会跳舞——”
“骗人。”
紧握的拳头开口了。
“最后那一顶是骗人的。”
晶穗颤抖地吐气。
——我想应该是你,结果还真的是你。
这样也就够了。
晶穗心想不适合再追问下去。换做自己站在对方立场,不可能容许对方再继续质问。要是被人问到和浅羽去了哪边做了什么,自己就会反咬对方说,为什么我得把这种事告诉你。
于是,晶穗唐突地露出微笑。
了不起的笑容。
这个笑容要是被浅羽看到,恐怕会因为惊吓过度而小便失禁。
晶穗轻盈地起身,取走摆在桌上的账单。
“好了,取材取材。我们再去另一家看看——啊,没关系没关系不要介意,这里就由于我来请。你还行吧?再多都吃得下吧?”
伊里野抬眼瞪着晶穗,缓缓起身点头。
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柜台。付完账,拿着随身物品走出店外。
从草莓园顺着黄昏的国道往西步行三百公尺,出现了和“园原银座商店街”这几个字颇为不符的广告牌。商店街里头有许多购物客人来回交错,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是无数落伍的卡通人物气球。那家店就在往前一百公尺左右的右边,花店与药店中间。
那是一家油腻的中华料理店。
人潮川流不息,生意似乎还蛮好的。门前停了一辆写着“热闹第一”的白色小厢形车,一看就有那个味道的店员正用水管冲洗着宽度足供一人环抱的皮蛋瓮。
木纹明显、感觉有点夸张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这样的字。
“铁人屋”。
晶穗头也不回地直直走到这里。
仰望着广告牌低声说道:
“就是这家。”
然后用肩膀抵着门走进店里。伊里野跟在她后面。
“欢迎光临————!!”
店员异口同声、热闹不已地出声招呼。客人大约坐满了一半,处处看得到自卫队与美国大兵的影子。晶穗往店里面走,选了一张四人用的圆桌。伊里野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还来不及互瞪,店员就来点餐。
“欢迎光临,要点什么?”
晶穗对菜单看也不看。
伊里野的视线还是没有离开晶穗。
“铁人定食一份。”
“和晶穗一样。”
店员的表情一僵。
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晶穗和伊里野,口气突然一变——
“——噢,两位客人。我先说明一下,我们店里的铁定——”
“铁人定食一份!”
“和晶穗一样!”
店员似乎终于察觉到晶穗和伊里野之间那般不寻常的气氛。明显的喉结咕嘟一声。汗水从脸颊上面滑落。
晶穗和伊里野的声音同时传到了店内大多数客人耳中。之前的喧哗声如潮水一般退去,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晶穗和伊里野身上。随后不久,夹杂了失笑与嘲笑的喧哗声就在墙壁与墙壁之间回荡。
店员留下“出了问题我可不管”的最后一瞥,撂话似的高声说道:
“铁定两份————!!”


在激烈战斗了三十分钟之后,中华料理店的“铁人屋”店长如月十郎低头走出门口太低的厕所。
关上门,脖子关节喀啦一声。在有如猛兽的低喊声中拉长筋肉结实的背脊,两手就抵到了极其狭窄的走道天花板。弯下庞大的身躯仔细洗手,正常尺寸的洗手台看起来就小得不可思议。
三十九岁。
身高在有的地方四舍五入就是两公尺。体重在五年前是一百四十公斤,不过一次得用两太体重计太过麻烦,所以最近都没量。去年在园原银座商店街纳凉祭,和十名喝得烂醉的美国兵大打出手的时候,曾经把身旁的125CC摩托车举到头顶往前扔。
要是穿个皮夹克,骑上哈雷机车,怎么看都是一条豪爽的硬汉。可惜他的兴趣不在这里,如月十郎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华男儿。据说曾让不少前来邀约的名店吃过闭门羹,不过详情也只有店员才会知道。营业时间是十一点到二十四点,铁人屋的最高目标是“好吃、快速、便宜且量多”,是一间彻头彻尾的大众化中华料理店。
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双手,用肩膀推开自动门,如月十郎回到了怒吼点菜声四处交迸的厨房。旁边的杂工扬起脸来,咚地一声放下装满高丽菜的纸箱嘿嘿笑道:
“怎么样啊,老板,生出来的贝比健不健康?”
如月十郎对着杂工用力一瞪——
“混帐!!”
最开始的那个音是鼻音。
平地一声雷,厨房里的所有人全都跳了起来。如月十朗对着杂工的脑袋瓜赏了一巴掌——
“不要大声开这种肮脏的玩笑!被客人听到该怎么办!”
老板的声音可是大上十倍啊,不过厨房里没人敢说这句话。杂工狼狈不堪地逃回仓库。如月十郎在无数锅子的噪音声中盘起双臂,心想差不多快到尖峰时间了。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
这时时钟的时针,指着五点三十六分。
这时由客人座位传来的喧嚷波纹就像大地震的P波一样,温和而包含着混沌的预感。
如月十郎敏锐地察觉了客人座位的变化。就在略微扬眉、侧眼朝通往客人座位的自动门方向一瞧的时候,那声呼喊已经传进耳中。
“铁定两份————!!”
厨房瞬间停止了动作。
在场所有人全都面面相觑。如月十郎跟着怒斥——
“——在发什么呆!铁定两份!”
所有人全都应可一声“是”,狼狈地开始动作。如月十郎快步横越突然变得慌乱的厨房,逮到负责点餐的新见。


janruce 2007-05-28 10:13
“点铁定的是哪个客人?”
“啊,老板。有点不妙,那个——”
“怎样?”
新见有点语塞,随即认命似的叹气——
“是七号桌。”
如月十郎弓着庞大的身躯,将自动门拉开细缝朝着客人座位偷瞄。
就这样瞄了一会。
“这下子不妙——我看还是先跟安井医院打个电话。”
新见神色不安地嘟哝着——
“不用。”
如月十郎慢吞吞地回头。
仿佛在说她们办不到似的用鼻尖嗤笑。脖子关节喀啦一声。
然后低声说道:
“把咱们给瞧扁啦!”
“铁人屋”入口处的正面墙壁,也就是伊里野这时所背对的墙壁,上面贴了一张被油烟熏地焦黑的大型布告。上面写着——

——无钱饮食列传——
铁人定食……¥4000
(铁人拉面+铁人饺子+铁人中华盖饭)
全部吃完免费。限定时间六十分钟。
半途离席、把四周弄得脏兮兮的人
丧失资格。

下面是“铁人定食挑战成功者名单”,铁胃主人的姓名年龄职业,还附上拍立得照片。人数共有三十八位。其中十八位的名字是横写,也就是像野兽般的美国兵。剩下二十位有半数以上是粗野的自卫官,有点气质的挑战成功者寥寥可数。其实铁人定食在这一区,尤其是园原基地名声很响,美军相关人士恐惧地将它称之为“TRIATHLONSET”,据说曾经有个以大胃王自豪的军官挑战铁人定食,然后气若游丝地回到基地,还喃喃自语着——
“格……格列佛游记……”
接着他就倒地,直接被送往医务室,这个故事在自卫队士兵之间十分有名。除此之外,目前最年长的挑战成功者是“泽口健吾·自卫官”三十七岁,最年少则是“水前寺邦博·学生”十五岁。
等了十分钟。
第一道菜铁人拉面,送到了正在彼此互瞪的晶穗和伊里野面前。卷曲的面条,配料是鱼板、笋干和炒豆芽菜,叉烧肉虽然薄,不过片数很多。是最正统的酱油拉面。
如果除掉份量这点不谈的话。
首先是热呼呼的超海碗。在可怕的容积里头装上满满的面还有汤,上面堆积如山的是几乎等量的配料,从侧面看来原本半球状的碗接近圆形。坦白讲,实在难以想像这种东西是要如何放进人肚子,店面墙壁那些挑战成功者的名字简直不像真的。
“我是负责铁人定食的新见。现在为本桌客人计时。”
新见微微鞠躬,脖子上面挂着平常摆在厨房神桌上的电子秒表。
“没在六十分钟之内吃完、中途离席、弄赃桌面的时候,就直接结束,收四千圆的费用。这样可以吗?”
晶穗和伊里野都没有动作。有个美国兵尖声吹着口哨站起身来,柜台边的大叔发出“她们行吗?只能吃个一半吧”的奚落声。
“要水要茶或是有其他需求请不要客气,尽量找我。现在双手离开桌面——”
新见用汗涔涔的右手按下秒表——
静静宣布战斗开始。
“请开始。”
晶穗动了。快速拿起免洗筷向超海碗猛然突刺,用力把堆积如山的豆芽菜扒进嘴里。配料的份量实在太多,必须先将配料吃出一个洞,不然根本看不到面还有汤的影子。感觉就像变成了牛还是马,晶穗打一开始就抛下了“吃得美味”之类的温吞考虑。终于把面挖了出来,一口气吸入叫人瞠目结舌的量。不过堆积如山的配料随着地盘下沉掀起土石流,将好不容易挖出的洞又埋了起来,于是晶穗再度卡滋卡滋地吃着配料。这样的步骤再三重复,然而晶穗并不胆怯。完全不像女生的豪迈吃相,让围观群众鼓掌大声叫好。
另一旁的伊里野态度冷静,还是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吃法”。笨拙地拿着免洗筷把豆芽菜扒进嘴里,用涨地鼓鼓的脸颊卡沙卡沙地咀嚼,咕嘟一声吞下之后再度移动筷子。或许是单吃配料比较轻松,她的方式纯粹就是“由上而下”,不像晶穗那样把面给挖出来。堆积如山的配料很快就消失踪影,筷子前端这回抵到了面条。伊里野仍是不疾不徐的模样,看她把满嘴的面条陆续吸进嘴里,感觉就像看到车辆沿着中线往前行进一样。然后,就在新见手里的秒表刚刚走完十五分钟的时候,发出粗鄙叫好声的围观群众开始察觉事情非同小可。
“喂、喂,吃光了咧……”
有人这么低声说道。
首先是晶穗两手端着碗把汤喝光,伊里野在迟了大约十秒之后跟着照做。


会点铁人定食的客人共有三种类型。能够吃完的客人、半途而废的客人以及纯属好玩的客人。
如月十郎心里想着,要是能吃得完那是最好。要是半途而废,不过却是在有所觉悟之下挑战失败的结果,那还无所谓。有些客人是在开玩笑或喝醉酒的状况下点餐,哇啦哇啦大吵大闹地随便吃过一轮,然后把原先准备好的四千圆理所当然地往桌上一放就打道回府,像这种人,如月十郎实在很受不了。他当然不会当着客人的面抱怨。只要有人点餐,店家就会好好出菜,这样端出来的料理要是连一半都没吃完就这么剩下,感觉真是凄惨。这点不论是铁人定食还是其他料理全都一样。
——来抽根烟吧!
盯着整间厨房进行作业的如月十郎松开紧抱的胳臂,摸了摸白袍口袋。不想看到送出去的料理像是苹果被虫咬了一口似的端回厨房。就在指尖摸到Hope烟盒和打火机的时候,一旁的自动门蹦地打开,偷偷观察客桌的某个打杂工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厨房。
“老……老板!!厉害、厉害,那些家伙太厉害了!!”
“混帐!!”
如月十郎在飞跑进来的打杂工人脸上迎面送上一个巴掌。
“居然用‘那些家伙’来称呼客人,这算什么态度!!”
打杂工人像青蛙似的翻身,按着鼻子拼命大叫——
“快……快出饺子!拉面已经吃完了!”
“什么?”
接着在客席之间掀起一阵海浪般的欢呼。
如月十郎的表情跟着静止。
厨房里挥舞锅子菜刀的八只手臂在那声欢呼之中瞬间止住了动作。八只眼睛彼此交换着视线,在几乎同一时间仰望墙上的时钟,四张嘴巴异口同声地说出类似“嘿嘿,真的假的……”这种意思的嘀咕。铁人拉面端出厨房才十五分钟。对照过去记录,这样的速度是属于最快一组。四颗脑袋这么想着,看来七号桌的客人是两只怪兽。手上拿着锅铲的这四个人从一开始就在厨房里忙个没完,没有时间去客席偷看两人的真正模样。喂,老板,七号桌的客人是谁?该不会是摔角选手吧,还是相扑力士?对了,可以去买签名板,让他签名摆在店里当作装饰——
“闭嘴!不要发呆!赶快去把碗收进来!鹤卷!”
如月十郎大声吆喝。负责饺子的鹤卷条了起来——
“是……是!好了,铁人饺子两份已经好了!”
如月十郎用肩膀推开自动门,再度往客席偷瞧。
七号桌的两位客人。
鼻头哼地一声。
铁人定食已经有段时间没人点了,看来自己的眼光多少有点错误。
原来如此。仔细一瞧,两人的表情都十分认真。
背后传来吆喝声——
“老板,要出饺子了!”
如月十郎抱紧胳臂盯着客席,低声这么回答:
“先等餐具回来。”


也对。要等之前的餐具先回到厨房,才能出去一道菜。
这是铁人定食的钢铁定律。
对挑战者而言这可绝对不是小事。上菜、收拾餐具所需时间最短三十秒,最长不到一分钟,这段时间可以停止计时。然而这么一丁点“迫不得已的中场休息”,对于大胃王、快食王却有严重而不好的影响。休息时间的血糖指数会持续上升、满腹中枢会开始发出悲鸣,最要紧的是集中力会被打断。而事实上,过去挑战铁人定食失败的人大多不是轮在吃到一半的时候,而是在这种“休息时间”过后决定放弃。吃完一道料理之后气力出现缺口、受到无计可施的饱腹感折磨,结果下一道用“来吧,接下来是这个”的气势出现在眼前,于是心情就整个挫败下来。
晶穗深深地坐进椅子,盯着桌面某一点,静静地持续着深呼吸。桌面上的碗已经消失,只有掉出来的豆芽菜和喷出来的点点汤汁。
围观群众大为骚动。所有的人全都起立,在七号桌旁边围成一道厚厚的人墙。有新的客人陆续进来,不过这些人先被人墙给吓一跳,在经过旁边的人解说之后瞪大眼睛,然后还没点餐就先挤进了人墙。有人开始下注,墙上黑板的“本日推荐”这几个字被人自行擦掉,胡乱写上赌率。晶穗稍微有利一些。柜台边有个身穿野战服的美国兵紧紧抓着粉红色电话不放。不是盖的,连海豹部队那伙人都吃不完,他妈的超大碗拉面有两个女学生吃完了,你赶快来看——美国兵对着话筒这么大声嚷嚷。
晶穗微微闭上眼睛。
毕竟在来到这家店之前,就已经在草莓园干掉了圣代、红茶、泡芙、咖啡还有意大利面。
——放心,还吃得下。
晶穗自己鼓励着自己。
目的并不是吃完铁人定食。
而是赢过伊里野。
只要吃到伊里野开始呕吐并低头求饶就行。不用吃完,而是持续的吃。
难受的汗水浸湿了全身。桌子对面的伊里野想必还是一脸凉凉地直直盯着自己。
不可以示弱。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后退、绝对不可以害怕、不能有任何让步。
左手边的自动门发出响亮的轧轧声,四周围观群众响起类似悲鸣的惊叫声。铁人饺子终于出现了。
晶穗并没有打开眼睛。
桌面响起超大盘子被放下的声音。
晶穗还是没有打开眼睛。
可以听到新见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这是铁人饺子。现在双手离开桌面——”
周围的嘈杂声开始陷入沉默。
“开始!”
晶穗睁开眼睛。
然后像僵尸一般起身,用食人鱼的气势袭向食物。


说到大胃王的菜单,种类如果是饺子,那数量不是五十就是一百,不过铁人定食的饺子数量却是少少的五个。这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饺子大到连筷子都夹不起来。
那个大小一口绝对吃不下,两口也不可能,三口吃得完的人想必学过把拳头塞进嘴里的密技。不是五十、一百堆积如山的数目,“盘子上面只有五个饺子”的画面容易在视觉上引起错觉,不过要是把烟盒摆在旁边比一比,那可就好笑了。
这么一来,“用筷子夹到小盘子里面沾酱”的这种该死动作可就不管用了,过去挑战者几乎都是采用“将酱油瓶里的酱汁直接淋上饺子,像吃蛋包饭一样用汤匙挖来吃”的战术。
不过晶穗和伊里野选择了第三种方法。
就在新见宣布战斗重新开始的瞬间,晶穗和伊里野随即丢掉了筷子。
两手抓着油滋滋的巨大饺子大口咬下去。
围观群众在意想不到的发展当中身子后仰发出惊叫,延伸茫然地盯着瞬间开始消失的巨大饺子。晶穗已经干掉了第一个饺子,把手伸向第二个。时间还不到三十秒。就像伊里野急起直追的相同模式再度上演。
然后,就在晶穗咬开第二个饺子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悲剧发生了。封在厚厚饺子皮内部的汤汁,噗咻一声喷了出来,直接喷向站在一旁的德田平八郎(五十四岁·自营商)的脸部。
德田平八郎被烫到滚倒在地,自卫官和美国兵发挥惊人的危机处理能力,在救出德田的同时呐喊:“让开!让开——!”拉开双臂将一般市民挡在身后。人墙露出一道缺口,惊异的目光往飘散着大蒜气味的七号桌上集中。
——她……她们难道不觉得烫?
当然会烫。
晶穗将右手剩下的饺子碎屑塞进嘴里,左手伸向第三个饺子。掌心刺痛、嘴里已经有一般以上失去感觉,不过还是继续在吃。用牙齿把滑溜的饺子皮给咬破,尚未冷却的肉汁热度让人意识变得模糊。持续动作的手已经不像自己的,感觉像是有人硬把饺子往自己嘴里塞。就在第三个饺子把嘴里塞得满满,伸手要拿第四个饺子的时候——
肚子“咕噜”一声开始痉挛,喉咙出现“呕吐”的反应。
有什么正在逆流,身体弯成了ㄑ字形,虽然反射性地闭起嘴巴,不过塞了满嘴的东西还是瞬间浸润胃液,无处可去的呼吸随着韭菜绞肉的飞沫一起从鼻子喷了出来。
围观群众发出惨叫。
全身冷汗直冒,脸色开始发白。泪眼盈眶,横隔膜的痉挛无法止住。在扭曲、淡化、朦胧的视野当中,可以见到桌子对面伊里野的手还是持续在动。不能输——
死也不能输。
晶穗用鼻子吸气。集中所有意志力,克制喉咙的动作,握紧拳头敲打桌面。借着敲打的力道,将满嘴黏糊糊的东西一点一点咽了下去。一口、两口、三口、四口、五口、六口、七口——
晶穗仰起脸来,吠叫似的吐气。
嘴里已经没剩下任何东西。
咽着口水等候在旁的围观群众大声叫好。晶穗用肩膀喘气,瞪着对面的伊里野,伊里野的手和嘴巴在片刻之间止住了动作。脸颊鼓地像松鼠一般,面无表情地承受着晶穗的凝视。


在晶穗扭曲、淡化、朦胧的视野当中,伊里野看起来或许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
不过看在如月十郎透过自动门缝隙窥看的眼中,同样是伊里野面无表情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两另一面。虽然“机器人吃法”还是没变,不过嘴巴的动作已经变得迟钝,步调也明显跟着变慢,而且满脸通红。
因为晶穗的动作太过夸张,乍看之下会觉得“晶穗不利,伊里野有利”。不过如月十郎已经看出这是一场完全无法预测的决斗,一场意志与意志的壮烈激战。
——有意思。
如月十郎把头从自动门缝隙缩了回来,回到厨房。持着锅铲菜刀的四人视线直往身上集中。
“真壁,换手。”
如月十郎爽快地这么宣布。
“最后一道由我来。”
四人在震惊、慌乱中为那庞大的身躯开路。如月十郎往厨房正中央一站,在事先准备好的材料上面环视一遍。然后视线定住,毫不迟疑地飞出铁拳。
“混帐!!这白煮蛋的份量是怎么回事!!别把铁人定食跟那写乱七八糟的大胃王菜单相提并论!!”


饺子空盘回到了厨房。
围观群众还继续增殖。客席已经毫无站立空间,就连大刺刺敞开的店门也都挤满了从路上跑来参观的人。所有人都在高声争执,过往行人在听到店里传出的喧嚣声之后,也陆续停脚步加入围观群众的行列。
到这个时候,围观群众已经明显分成支持晶穗以及支持伊里野的两派人马。奇怪的是自卫官大多支持晶穗,美国兵则大多支持伊里野。
——喂,这是一场不错的比赛。
——是啊,正是精彩的决战。
——你看着吧,最后一定会是短发的赢。她的长相看起来就很有毅力,长发的绝对撑不下去。
——HA。那个女生刚刚差点要吐,你看到没有?跟她比起来长发的一直保持固定步调。她才是真的厉害。
——你好好看仔细,那个长发的全身都是冷汗,怎么看就是不行。毅力有差,是这边的会赢。
——Hey you,你敢挑剔我们的公主?是不是想看我用拳头塞爆你这张烂嘴?
——你这家伙要是再嚣张,你那阿拉巴马州的奶奶就会接到不幸的消息。如果还想要命就别在神国日本耍大牌,你这耶稣的信徒。
四处有人互殴干架,旁边的人拼命将他们劝住。七号桌周围由日美双方阵营选出六名健壮男子担任任性栅栏,将围观群众紧紧压在身后,在那六角形中心所展开的光景只能用凄惨两个字来形容。伊里野筋疲力竭地低垂着头动也不动。身旁有两名市民裁判,一名在背后帮她揉肩,一名由下往上对着她频频叫唤,不过还是无法从伊里野垂落的长发间窥见她的表情。另一旁的晶穗则像尸体般拉长四肢、身体抵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这边也有两名市民裁判,一名在晶穗的眼睛上敷冷毛巾,另外一名则用菜单在帮她扇风。
恐怖的叫声传来。
“来了!——中华盖饭来了!呜哇——!!”
最后的料理端上来了。
难以想像的东西逐渐靠近。
每个目击到的人脸部都在恐怖与惊愕之中变得扭曲,然后退避似的让路。如地狱般冒着热气的两个巨大容器各自在两名杂工的搬运之下运了过来。厨房的师傅们则跟在后面。亮度减低的照明惊悚地映照着默默无言,正朝着七号桌前进的恶魔行列。已经完了——每个人心理都这么想。笃信上帝的军医目送着叫人难以置信的行列,在两个巨大容器以及两名女国中生的模样之间来回端详,然后不由自主地画着十字。
两个容器咚地一声被摆在桌上。
那是铁人中华盖饭。
实在反常。
太古怪了。有问题。一般而言中华盖饭里面摆的是鹌鹑蛋,不可能密密麻麻地摆着鸡蛋。容器简直像脸盆一样,坐镇在上方的白饭不像食物,比较像一座火山,配料在滚烫如岩浆的肉馅里头翻滚,让人感受到某种不明的恶意。这番光景让人思索起为什么人要争斗、为什么人要相互憎恨之类的问题。
走在行列最后面的白衣壮汉从新见手里接过码表,走到七号桌前面行个见面礼。
“我老换手,我是本店的老板姓如月名十郎。不论是笑是哭都到了最后一盘,希望两位不要剩下。现在两手离开桌面。现在两手离开桌面——”
如月十郎对眼前秒表的时间加以确认。
剩下的时间是二十八分十七秒。
晶穗脸上盖着毛巾动也不动。
伊里野下巴抵着胸口动也不动。
“开始!!”
如月十郎大喝一声,欢声雷动、长发翻飞、毛巾弹起。
然后,从拉面、饺子一路延续下来的战斗模式就在这里初次崩解。
率先展开行动的是伊里野。
伊里野像孩子一样反手抓着巨大的汤匙,在中华盖饭上面用力一挖,舀起满满一匙,把头凑过去大口地吃。暴食行动再度展开,她的“机器人吃法”彻底复活,刚刚筋疲力竭低头不动的样子简直像在做梦。
另一旁的晶穗则是拿着汤匙无法动弹。
晶穗一脸绝望地盯着眼前的中华盖饭,还有像机器人一般吃个不停的伊里野。美国兵的高声欢呼和自卫官的悲痛加油声,让店内的空气热到沸腾。虽然晶穗立即追了上去,不过动作看起来十分笨重。
然后,在察觉到晶穗开始追赶之后,伊里野更是加快了速度。
不停地吃。视线完全没有从晶穗身上移开。头只是一动长发就会垂到容器里面,黏糊糊的发丝又随着汤匙送进口中。伊里野再用空下来的另一只手从嘴里,把整撮头发嘶~~~~~噜地拉出来。看到叫人眩晕的这一幕,围观群众发出了尖叫声。
不想输。
不想输给这个像外星人的家伙。
晶穗拼命追赶。她已经快要哭了,搞不懂自己正在吃些什么。满嘴都是烫伤,有种嘴唇已经肿到从脸部突出来的感觉。不过还是要继续吃,把汤匙里面的东西塞进嘴里,拒绝之后吞下。脑部已经没办法把嘴里的东西当成食物,那不过是一团烂糊糊的固状物体,现在感受到的已经不是地狱般的饱腹感,而是无香无味,嘴里的凝重感和齿缝间难以忍受的呕吐感。白菜纤维被卡滋卡滋咬断的感触、米粒被磨碾碎裂开来的感触、猪的尸体碎片化成碎屑混入唾液的感触,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恶心程度加剧。觉得自己只是消化器官,不过是一个粪袋。这张嘴就这样塞进食物,然后再笔直地通向肛门。边想还是边吃,感觉好像已经连续吃了好几个小时,不过这碗中华盖饭却还吃不到一半。要是生前糟蹋食物的人死后会有地狱,那么地狱就是眼前自己所坐的这张桌子。晶穗眼珠往上瞄着伊里野的模样——
伊里野还是像个机器人似的继续在吃。
要是赢不了她,那该怎么办?
不想输。虽然不想输,万一免不了还是败北,那该怎么办?战败也有各种可能。要是这时蔓延全身周遭的强烈紧张感稍微缓解,嘴巴就会像消防车一样喷洒出来溅满整个地面,这是战败的一种方式。或者停下来不吃,低头静静等待限制时间过去,那也是战败的一种方式。可以说声“我放弃”,也可以马上起身跑进厕所。这些全是战败的方式。晶穗眼珠往上瞄着伊里野的模样——
伊里野还是像个机器人似的继续在吃。
不想输。
虽然不想输,不过如果要输,最不难看的是哪种方式?怎么会变得这么吵闹?要是没有人围观多好,要是没有人围观,用哪种方式战败都无所谓,就是这样才讨厌“加油队”。每次去运动社员取材都会看到,我们学校也有。穿着特攻队服,像在宣传奏乐似的大肆吵嚷、用强迫语气高喊加油加油的一群人。晶穗认为那根本就是要挟,很想要他们为输的一方想一想。况且那些人的目的只是自我满足,再怎么倒霉也轮不到他们。赢了就像共同成就了什么似的欣喜若狂,输了就陷入自哀自怜的情绪。现在大肆喧闹的这群人也是一样。既然要输,直接吐在这些人身上也是不错。按照自己目前的情况,要把在场所有人吐个满头满脸应该都没问题。这种蠢事究竟是如何开始的?想不起来。无所谓了,反正输就是赢。只要塞进最后一口呕吐的材料,之后就不要在忍耐了。
最后一次,晶穗眼珠往上瞄着伊里野的模样——
伊里野还是像个机器人似的继续在吃。


然后像个机器人似的走到极限。
在伊里野脸上的正中央,鲜血迸裂开来。
那个瞬间,是发生在如月十郎瞪着秒表宣布“还剩十三分钟”之后。“我还以为有恐怖分子闯进店里,朝着那名长发女生的后脑勺开枪射击”——拥有实战经验的自卫官在事后回想时这么说道。一般而言子弹射入时的伤口只有一个小洞,出血量也不多,是子弹窜出后的伤口才会造成比较严重的破坏。也就是说子弹从伊里野后脑勺射入,再伴随大量血液从脸部喷出,他的想法正是如此。事实上他还马上趴到地面,大声喊着“趴下!所有人都趴下!”这可以说是园原基地住民的正常反应,有其他士兵也采取了类似行动。
真是前所未有,壮烈至极的鼻血。
铁人中华盖饭染上了鲜血。伊里野确实就像后脑勺遭到狙击似的头往后仰,那股反作用力让头部撞上了桌面。围观群众“哇啊——!!”“我的天!!”地纷纷大叫着直往后仰,沉没在猛然之间降临。
伊里野徐徐站了起来。
全身不停颤抖,鼻血滴滴答答地滴在桌面。
最先有所行动的,是之前负责计时的新见。接下来所有店员全都准备跑向七号桌。
“混帐!!不要插手!!”
如月十郎厉声一喝,两手摊开将店员挡在背后。
“可……可是老板!应该要喊停叫医生吧!?”
新见发出抗议。像这种情况,新见认为只能用“把四周弄得脏兮兮的人丧失资格”这条规则,让比赛彻底结束。但是——
“不要胡说八道!!”
伊里野的手动了,反手握住的汤匙往中华盖饭底部一挖,陶器与陶器相扣的声音响起,然后抬起脸来——
“……我不会输。”
伊里野缓缓抬起脸来,脸上糊满了沾有米粒的鼻血。颤抖不已的肩膀剧烈起伏,用力大口吸气,稀里呼噜地把塞在鼻孔上面有血的米粒还有鼻水的混合物给吸进去,咕嘟一声囫囵吞下。围观群众已经脸上变色说不出话。
然后伊里野瞪着晶穗,低声这么说道:
“我绝对不会输给晶穗。”
晶穗从椅子上面抬起半个身子,茫然地盯着伊里野。彻底忘了“起身便失去资格”的规则。
只顾盯着伊里野那沾满鼻血的脸。
晶穗原本认为她既像机器人,又像外星人。这时却像着魔似的,直直盯着她那原本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所浮现的表情。
——你也会有这种表情?
想必是一直一直在勉强自己。
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胃王。
直到这时,晶穗才终于见到伊里野在重重盔甲保护之下的“面孔”。
伊里野大叫:
“我绝对不输!”
晶穗跟着大叫:
“很好!!”
如月十郎的嘴笑到都合不拢。
战斗再度展开,两人把脸埋进中华盖饭里面大吃,围观群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高声欢呼。晶穗和伊里野彼此互不对看,像和中华盖饭有仇似的吃个不停。晶穗左手伸向摆在桌上的自制辣油罐,把整个罐全都撒在中华盖饭上面。这已经不是“在味觉上面营造变化”的简单层次,简直可以说是提神药剂。伊里野同样在吃,用汤匙把染了鼻血,变得像麻婆盖饭的容器内容物搅得烂糊糊的,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继续吃。
事到如今,绝对不可以让步——


后来晶穗有好几次失去意识。
——喂,起来了!少丢脸,才这么一点都吃不完啊!
——醒醒!起来了!只剩一点点了!
每次都在周围的加油声中恢复意识。
继续吃。
再接下来的事,晶穗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有漫长战斗的最后那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是以无声的方式清楚留下记忆。在那记忆之中,晶穗比伊里野提早吃完。那时伊里野的容器里只剩下饭团大小的饭,不过伊里野却从片刻之前,就筋疲力竭地低着头动也不动。晶穗把椅子一踢站起来,踢着伊里野的椅脚,碰碰地敲着桌面拼命呐喊些什么。围观群众涌来涌去,伊里野的身躯软倒瘫在桌面。那个姿势,脸就正好埋在容器的正中间,头发把容器整个盖住。就在如月十郎大力甩动秒表,按下按扭算准六十分钟的那个时候,伊里野的身躯滑向地面。
面朝上方的白色喉咙咕嘟一声。
然后伊里野的长发这才慢了半拍跟着滑落,下面露出空空如也的容器。
现场欢声雷动。晶穗似乎也嚷嚷了什么,不过内容却没有记忆。
记得的是在一旁边哭边跳的大叔额头上粘着鱼板,黑人士兵跳上桌面的时候脑袋撞到了灯具,两名厨师挽着胳臂把整瓶绍兴酒往对方嘴里塞。
没有声音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


眼前所看到的是木纹重复的天花板,以及被烟熏得昏黄的灯具。
自己正躺在垫被上面。
循着声音与气味,可以判断自己还留在铁人屋里面。
一阵轻微的呕吐感觉涌上来,晶穗扁起了脸。在毛巾被里头撑起身子,微微扭动脖子环视周遭。
伊里野就睡在隔壁床上。
房间有六个榻榻米大。颜色老旧的衣柜、开着没关的拉门、15寸口径的天体望远镜、每天换页的日历和某人的签名球。枕边是装水的玻璃杯以及放了某种药包的托盘。旁边则是两个迭起的脸盆。小猪造型的蚊香容器正飘散出蚊香的白烟,纱门外面是黑夜,秋天的虫儿正在鸣叫。
“噢,你醒啦?”
正要咚沙咚沙经过走廊的如月十郎停下脚步,从开着没关的拉门探头近来。相较于他的突然出现,让晶穗比较吃惊的反而是那颗头的位置高到难以想像。
“是……是啊!”
“先把那年的胃药吃了。有点苦,我去喝酒吃多了的时候都吃这个。你几岁?”
“啊……呃,十四岁。”
“那就吃半包。那是药粉,你跟那边那个各分一半。想吐的话就用脸盆。”
以为他说完了要把头缩回去,结果又冒了出来——
“噢,还有——”
“什……什么事!?”
“你十四岁是吧?”
晶穗点头。躺在床上对着脚边的人又是说话有是点头,怎么看就怎么奇怪。
“那边那个也一样?”
“是的。”
如月十郎咧嘴一笑。
“那就破记录了。”
破什么记录?——晶穗还来不及问,如月十郎的脸就已经咧嘴笑着缩了回去。脚步声在走廊渐行渐远。
脖子酸了。
晶穗把头搁在床上,盯着被烟熏黄的灯具那团圆圆的光。
肚子涨鼓鼓的,不用摸也知道臌了起来,就连喘口气都累。脑子还有点模糊,心里想着该吃药了——不过起身却有点艰难。虽然托盘就在枕头附近,却实在不想用爬的。
然而痛苦却伴随着一份不可思议的安心。
夜风从纱门吹了进来。可以听得到厨房锅子铛铛作响的声音。
“——伊里野,你醒了吗?”
晶穗盯着日光灯的光,不自觉地这么问道。
“醒了。”
!!
没想到她真的醒了。晶穗努力拼凑着接下来的句子——
“——我跟你说喔。”
晶穗的身体一僵。无法往伊里野的方向回头,只好继续盯着日光灯。
“我很怕你。”
意想不到的句子。
这可是我要说的台词,晶穗很想这么说。想告诉她,要约她一起取材究竟需要多少勇气,每次被她面无表情的视线一盯,自己又是多么想逃开。
“你说要一起取材的时候,我怕到脚在发抖,想说会被带去某个没有人的地方殴打,想说什么取材都是假的。搭上巴士之后还是这么觉得。到了第一家店,想说取材并不是假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晶穗侧眼一瞄。
伊里野就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
“可是逃走的话就算我输,我心里想着绝对不能输。虽然怕你,但是绝对不能输给你,我一直一直这么想,从第一次在社团教室碰到你之后一直到刚才,我都很怕你。”
——那现在咧?
结果那个问句就在似有若无的叹息中消失了。
“喂——”
晶穗使力撒开双腿,借着那个力道勉强撑起了身子。然后用手臂撑着身躯,抚摩着腹部——
“你看你看,肚子涨鼓鼓的。你也一样吧?”
伊里野慢吞吞地把脸藏到毛巾被里面,害臊似的拱起身子。晶穗伸手戳她,伊里野就在垫被上面一边蠕动一边逃跑——
“真不舒服。”
总觉得有点古怪,于是她啊哈哈地笑了开来。
蚊香飘散着气味。
纱门外面是黑夜,秋天的虫儿正在鸣叫。


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有某种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
“起立——!”
第六节结束的钟声响起,在中辻的口令声中,除浅羽以外的所有人全都起立。
“敬礼!”
除浅羽以外的所有人全都敬礼,除浅羽以外的所有人全都下课了。浅羽独自在沉思的泥沼中爬行,西久保用原子笔戳戳他的背——
“喂——”
浅羽这才回神。西久保大刺刺地仰靠在椅子上,双腿交迭——
“你又怎么了?我听你说,来,讲给哥哥听。你本来就古怪,不过今天特别古怪。是不是有什么事?”
浅羽支支吾吾地说:
“——不……那个,古怪的并不是我,从昨天开始就有某种恐怖的事——”
这时教室后面响起晶穗的声音。
“伊里野——”
才这么一叫,就把整间教室的喧哗声全都驱逐出境。
除了在防空洞事件当中一起落难的浅羽,伊里野算是班上同学排挤的对象,要是谁敢公然出声叫她,在这间教室里头可是足以称之为第一次空袭警报的异常事态。特别是女学生之间,那句“滚开”的后续效应依旧十分强烈。晶穗虽然原本就有特立独行的一面,不过像这样蛮横无理倒还是头一遭。
在连黑纸都要起火燃烧的注视当中,晶穗丝毫没有畏怯的样子。伊里野起身,提着书包在晶穗桌前站定。晶穗做好回家的准备,仰望伊里野,用近乎寻常的语气说道:
“那我们走吧!”
伊里野点头。
喧哗声又回到了教室。西久保和花村面向浅羽在几乎同一时间说道:“喂,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带出去痛扁?终于要带出去痛扁了是吧?”“哎哟——你是怎么搞的?之前有在电视上看过,就是那个,把人带到校舍后面或是厕所然后拿出剃刀——”
浅羽心想就是这个。
恐怖的预感实现了。虽然认为剃刀的事情太扯,不过浅羽还是奔出窃窃私语的教室追在两人后面。好不容易在一楼走廊追上她们两个,却为了该出声叫住谁而瞬间感到迷惑——
“晶……晶穗!”
并肩走着的晶穗及伊里野在同时间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浅羽。
“干嘛?”
“——你……你们两个要去哪里?”
晶穗眼神锐利地在浅羽万分无奈的脸上瞪了一下——
“浅羽,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告诉你——”
这时又改变心意——
“——算了。你跟社长说一下,说我和伊里野的社团活动今天请假。”
然后预先制住浅羽——
“够了,你不用跟来啦!到时又有奇怪的谣言。”
晶穗用“你说是不是?”的眼神朝伊里野送上一瞥,回身继续往前。
然后惊人的事发生了。
伊里野对着浅羽扮鬼脸。
那是完全没施展开来,十分害臊,非常细微的一个鬼脸。看在浅羽以外的人眼里,或许只是舌头稍微吐出来、脸有点扭曲而已。
不论如何,事情就在一瞬之间发生。
伊里野的脸涨得通红,逃跑似的追在晶穗后面。
“等等——!喂,等等我啊,晶穗——!”
慢了半拍的岛村清美从教室飞奔出来,从浅羽身边穿过走廊。
浅羽一个人被丢在走廊,抱着满脑子的疑问茫然站在那里。负责打扫走廊的一年级嫌他挡路似的望着他的背影,走过时故意用扫把前端在浅羽的室内鞋脚跟撞了一下。
扮鬼脸?
“喂,现在是什么情形?事情怎么样了?”
清美在晶穗步出楼梯口的时候抓住她的左臂,伊里野害怕地逃到晶穗的右边。晶穗在未曾减弱的阳光底下皱起眉头——
“我们现在要去给人家拍照。哎呀,昨天搞得太惨了。”
清美搞不懂状况——
“拍什么照?”
“中华料理店(铁人屋)你知不知道?”
“你是说铁人定食那家?那跟拍照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要去铁人屋拍照,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
“你……你白痴啊!?肚子有没有怎样!?今天居然还有办法来学校!?”
“这个嘛……你说呢,伊里野?”
伊里野在晶穗一瞄之下点头。清美瞪大了眼睛——
“——慢……慢着,难不成——”
晶穗自己一个人倒是还好,难不成——
“对,伊里野也去了。”
清美不自觉停下脚步。望着两人持续前行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随着震惊之情逐渐淡去,清美脸上也摆出一副茫然的苦笑。
实在是搞不清楚状况。
不过晚点再把它一五一十地问出来也就得了。
在两人并肩而行的右侧,伊里野的背影上面,重叠着自己曾经为了十兵卫之死而崩溃的身影。那时将自己从孤独之中解救出来的人也是晶穗。
“等等——!我也要去——!”
清美跑了起来。追过两人之后回头,一边倒是退走一边朝伊里野的脸偷瞄。
“喂喂,你怎么变成晶穗的跟班了?”
“伊里野,不要跟这种用词低俗的人说话。”
伊里野困惑地挪开视线。清美兴味十足地望着她的模样——
“这个嘛,我想不用急,你可以先跟我或是晶穗当朋友,然后再一点一点慢慢来。其实有很多人都想跟你讲话。”
伊里野没有回答,不过清美并不气馁。清美在这种时候很坚强。
“啊!对了,我有个好主意!来帮伊里野取绰号!”
这下子连晶穗都不自觉停下脚步。伊里野对晶穗投出疑惑的视线,看来是对事情的发展不太能够理解。清美继续说个不停——
“绰号啦,绰号。喂,绰号你懂不懂?”
伊里野没有回答。
“喂,我记得你是跟哥哥两个人一起生活,对吧?你哥哥都怎么叫你?”
伊里野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
“——伊里野。”
既然是兄妹,为什么不直接叫名字?晶穗和清美脑中同时闪过这个疑问。或许有些复杂的家庭原因,这样的解释自动形成,清美再略微修正方向——
“那基地的人呢?不是有很多阿兵哥?在伊里野出门的时候会说‘路上小心’,回家的时候说声‘你回来了’,应该有这种人吧?”
这样的人是有,伊里野微微点头——
“像ATC(注:Air—Traffic Control,飞航管制)的人。还有LSO(注:Landing Signal Officer,航空母舰上的飞机降落指挥官)的人。”
“那些人怎么叫你?”
“Bandit(注:有‘敌机’之意,为战斗机飞行员所使用的密语)1—3。”
“啥?”
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清美决定重头开过——
“算……算了,我来帮你想。呃……伊里野加奈是吧,伊里野……伊里野的话,不好意思,加奈、加奈——”
清美想半天还是想不出来。晶穗开口说了——
“不要想了啦,这种东西没办法硬挤出来吧?”
“KANABUN!”
“BUN什么BUN?又不是小虫。”
清美好像也觉得普通,于是一边加奈加奈地嘟哝一边继续思考。就在晶穗对伊里野示意“不要理她,咱们走”的时候。
“加奈噗——!!!‘噗’是喷鼻血的‘噗’——!!”
清美夸耀自己所想出来的名词,然后瞄着伊里野的脸——
“怎样怎样?很不错吧?好,从今天开始就叫加奈噗——!”
伊里野露出像是吃了一记耳光的神情。
那是终于理解“绰号”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因此受到冲击的表情。
那张脸旋即就因为害臊而变得通红——
啪嗒!
“哇啊!”
“啊——真是的——都是清美你乱讲话啦!”
晶穗十分慌张地拿出面纸擦着伊里野的鼻血,伊里野像幼儿一样闭着眼睛任由她擦。鼻血的量并不多,不过为了审慎起见,晶穗还是把面纸撕碎搓成圆形,塞进伊里野的鼻孔。
这样就OK了。
晶穗凝神观赏自己的杰作,啊哈一声笑了出来。清美“你果然是加奈噗——!加奈噗——加奈噗!”地连声欢呼。伊里野害臊地低下头,近半天才诚惶诚恐地扬起视线——


右边鼻孔塞着面纸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janruce 2007-05-28 10:14
第二章 水前寺请回答 上集



在晚餐桌上像只牛蛙似的打嗝,用牙签刷着肮脏的牙齿,最后还放了一个屁股都快浮到半空中屁,夕子被爸爸这些粗野行为激怒,无言地站起身来,踏着凌乱的脚步声离开餐厅。跟她错身而过的妈妈一边将热水瓶里面的水注入茶壶,一边露出“你又哪里惹到她了”的眼神,爸爸接过茶杯低声辩解。
“它要出来我也没办法啊!”
“少年东西要出来?”
“屁。”
浅羽在一旁回答。妈妈露出“你又来了”的表情——
“之前不是才跟你讲过,在吃饭的时候放屁,夕子会生气。直之要不要喝茶?”
“要。爸爸的屁好厉害,有时半夜在二楼都还会听到。”
“是怎样,连在家里都不能够好好放屁?而且又不是在吃饭的时候,我是一直忍耐到吃完饭才放的咧!”
妈妈和浅羽的联合政权将爸爸的申诉迅速驳回。“刚吃完饭还不是一样?如果实在忍不住,那就去厕所嘛!夕子是女生,所以会在意这种事。”“还有啊,爸爸不是每次吃完饭都会用茶漱口,然后再吞下去?夕子说这点也很讨厌。她问过朋友,只有爸爸会做这种肮脏的事。”“不会讲英文的爸爸最讨厌了!!”就连开着没关的电视广告都在斥责爸爸。
“我会讲英文!!”爸爸怅然若失地对着广告提出唯一的反击,然后气冲冲地拿起遥控器开始不断转台。挂钟指着八点十七分,寿命所剩不多的日光灯发出唧唧声,点风扇在纱门前面爱困似的摇头。浅羽把手肘胡乱撑在餐桌上面开始读起摊开的晚报,妈妈一边把茶壶加满水一边突然问道:
“欸,直之——”
浅羽没有从晚报上面抬头——
“嗯?”
“是夕子这么跟你说的?”
浅羽还是没有抬头——
“说什么?”
“讨厌爸爸用茶漱口再吞下去,这是夕子当面跟你说的?”
“嗯。”
“什么时候说的?”
 楼主| 发表于 2007-6-2 1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昨天。”
妈妈露出意外的神情。就她所知,夕子已经很久都不跟哥哥讲话了。当哥哥的似乎没什么感觉,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妈妈的视线,只顾盯着晚报版面,用宛如显微镜的目光,注视着刊载在杂志广告页上面,身穿泳装的彩页模特儿。
被晾在一旁的爸爸用遥控器指着电视——
“喂,来看来看,破世界记录耶!”
“电视机前面的各位,你在一小时能干掉几个樱桃派?赌上美国陆军的威信,现在要向快食王世界记录进行挑战!”
浅羽总算把视线从泳装模特儿的身上移向四格漫画,妈妈心想还是别问了吧。
虽然不确定发生什么事,不过想也知道是妹妹的心情上面有些变化,只是带点迷糊的哥哥并没有发现,于是不曾掀起多余的波澜。妈妈确实很想问出事情的经过,可是这么一来,生性迷糊的哥哥就会察觉妹妹的变化,等于是在得来不易的和解上头浇下一盆冷水。
“这就叫观测题吧?”
听到妈妈口中吐出出其不意的字眼,浅羽抬起头来——
“啥?”
“电视正在播啊!不过妈妈反对把猫放进有毒瓦斯的箱子。太可怜了。”
浅羽心想别开些不像妈妈的玩笑,不过这纯粹是个误会。妈妈只是不太了解而已。被晾在一旁的爸爸对着电视“嗯嗯”点头——
“了不起。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像可以吃到一头牛。”
那是新闻节目的常见主题,画面映出的是某处庆典热闹的光景。根据新闻主播的解说,某个基地举办了与该区居民彼此交流的活动,其中的重头戏之一,就是采用当地名产的樱桃来作成樱桃派,挑战一小时之内能吃几个,有个以大胃王自豪的美国兵缔造了世界新记录,似乎就是这样的话题。
“请看看这副吃相!创下世界新记录的是隶属与美国陆军宣传部的安东尼·高德堡!据他的同僚表示,樱桃派是安东尼的最爱,他本人也自信满满,这次挑战在则是由基地司令官直接给予激励,要他赌上美国陆军的尊严好好加油。”
妈妈在自己的茶杯徐徐注入胚芽米茶——
“对了,直之,那个新闻社的女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视线再度回到晚报的浅羽背脊突然间出现反应,妈妈像在思索名字似的眉心打结。
“唔——晶……晶子?还是晶世?”
浅羽的背脊跟着放松,原来在说晶穗啊,浅羽暗暗感到放心——
“是晶穗啦,须藤晶穗。”
“啊,对对。”
这时浅羽猛然出现疑问——
“——你怎么会认识须藤晶穗?”
“校庆的时候有见过啊!”
“咦?妈有来参加校庆!?”
妈妈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所以呢?你跟晶穗是不是很要好?”
“什……什么啊!”
妈妈偶尔会出其不意地提出类似这样的问题。譬如“有女朋友了吗?”“班上哪个女生最可爱?”之类的。这可能是一个母亲对傻儿子的担心,也可能只是拿思春期少年的共同要害来开玩笑。被晾在一旁的爸爸说道:
“了不起。这么大的派,一般人能不能吃完一个都是问题。”
“安东尼从一开始就步调飞快,轻轻松松吃完了世界记录的三十二个,然后还继续在吃。安东尼实在太会吃了,让活动主办者开始担心准备的量会不会不够。随着限制时间结束,盛大的鼓掌与欢呼迎接了伟大记录的诞生。”
嗯,嗯,接下来咧?爸爸把身子再往前伸——
“那么,在广告后为您播报气象。”
“喂!!”
画面切换成汽车广告。爸爸抓着电视喀哒喀哒地摇晃。
“慢着,喂!新记录到底是几个!?那个大块头吃了几个派啊!?”
这时挂钟指针指着八点二十二分。
“爸爸,你不要那么大声!”
“爸爸,你不要这样,电视会坏掉啦!”
一阵摇晃。
是地震?——妈妈和浅羽马上这么联想。
爸爸还是神情激动地喀哒喀哒摇晃着电视,完全没有察觉。既然都看到这里,总是会想知道,一般那种美国大兵究竟能吃几个派啊?就在爸爸提高音量这么说的时候,餐厅的日光灯瞬间闪了一下,爸爸闭上嘴巴,餐厅里的三个人一齐往头顶上看,看起来适合洋房的灯具略微晃动了一下——
接着爆炸声就传了过来。
在茫然失措的一秒过后,由浅羽最先展开行动。他用爬也似的动作穿过餐厅打开纱门,准备到外面看看情况。看看是瓦斯爆炸,还是司机打瞌睡的大型车撞进了附近哪户人家。把赤脚伸进满是沙子的拖鞋,穿过以庭院称之实在太小的庭院来到家门前面。有几个附近住户已经来到路上,男男女女全都盯在同一个方向。浅羽也学着他们,望向将夏夜空中染得火红,非比寻常的景象。
抓不准距离。
浅羽看到的是树立在大规模火光中的巨大白烟。白烟这时还在缓缓增加它的高度,在风吹之下逐渐散去形状,不过浅羽看到的时候,依然保有向外扩张的香菇状轮廓。
这是什么啊?
“——这下可惨了。”
听到近在耳边的这声低语,脑子里有三分之一左右回魂。凝神一看,像鹤一样削瘦,穿着紧身毛衣的老头正环抱胳臂望着远方。那是附近杂货店的老板,小学时候曾经带自己去钓鱼,不过名字想不起来。
“那不就是园原基地的方向?”
听到这句话,脑中掠过的是伊里野的身影。
好不容易回魂三分之一的脑袋再度开始暴走。
从这里望去只看得到白烟。毕竟是晚上,又有周围房子挡住,究竟是什么爆炸了,什么正在燃烧,完全掌握不到重要细节。浅羽回过身,和终于来到外头的爸妈擦身而过跑进家里。他穿着鞋子踩上餐厅的榻榻米,察觉不对之后又把凉鞋踢也似的扔到庭院,三步并做两步的爬上通往二楼的陡峭阶梯。夕子一听到嘈杂的脚步声马上跑出房间,用手指着自己房间后面大声叫嚷。
“欸,哥!那是什么?那是什么烟!?”
浅羽默不作声地跑进夕子房间,朝位在大门对侧的窗口极尽所能地探出身子。从前的夕子就算有再多理由,绝对不可能允许哥哥进入自己的房间,现在却贴在哥哥背上,越过他的肩膀往窗外看。
和路上看到的相比多少有清楚一点。
不过二楼窗口还是被周遭建筑给挡住,勉强辨识出巨大白烟的来源是距离园原基地不远的某座山腰。虽然看不到中心点,不过周遭一带似乎发生了规模相当大的森林火灾。夕子压在背上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看窗外有光,正在想那是什么,结果咚锵一声,像之前在学校电影看到的那种蕈状云就涌上来了。欸,哥,那是不是原子弹爆炸?战争要开始了吗?”
浅羽心想哪可能是原子弹爆炸,嘴里差点吐出“你白痴啊”这几个字。原子云的体积不可能只有这样,再说要是核子弹头在这么近的距离爆炸,咱们这些人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只是在这个瞬间,之前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再也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此时的浅羽对任何转枝微末节的小事都无法断言,从骨髓到脑髓全都泛滥着无力感。于是他非常不安,很想清楚知道真相——
“——对了——”
浅羽把夕子弹开,奔出房间。
“等……等等!哥你要去哪里等等我啦!!”
夕子正想拼命在后面追赶,浅羽却已经从自己房间壁橱挖出望远镜,半晌不到就跑了回来。
再度从窗口采出身子,朝黑夜的另一端举起望远镜。
转换倍率,缩小视野一看,深切感受到夜空中往上冒的烟柱之巨大。究竟是什么爆炸了?周边领空有些什么在飞。可以看得到灯影明灭的闪光,或许是园原基地的侦察直升机。从那熟悉的棱线弧形,可以找到中心点究竟是在哪座山上。
“欸,有没有看到什么?真的是原子弹爆炸?”
那是暑假和社长一起待过的后山山腰。
比自己搭帐篷的位置更靠近山顶。那附近完全没有住家,却铺设了无数条林荫道路,要是——
就在这个时候——
“啊!”
夕子高声惊呼。浅羽也看到了。
有什么正在二度爆炸。
爆炸声不像刚才那么大声,不过可以清楚看到重新涌现的火焰以及白烟。咚沙的爆炸声此时还在耳边回响,路上的附近居民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夕子摇着浅羽的肩膀——
“哥,我也要看,喂,哥——”
肩膀被这么一摇,透过望远镜的视线就远远偏离了烟柱。浅羽厌烦地甩开夕子的手,正想用望远镜重新对准二度爆炸的那个区域,却在纯粹的偶然中见到了那决定性的瞬间。
“!!”
他心想自己或许是看错了,于是又看到一次那个瞬间。
连结成行的光点正用意想不到的慢速度对着地表发射。
“直升机开火了!”
那是曳光弹的闪光。
武装直升机正用火神炮,对位于爆炸中心点的某物展开攻击。
“狗哥好奸诈!只顾自己一个人看,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怎么样?有没有看到什么?”
那是妈妈的声音。浅羽不自觉地放下望远镜回头,妈妈正从房间门口探头进来。
“——爸爸人呢?”
浅羽一露出破绽,夕子就从他手里抢走望远镜。
“在下面打电话。”
对啊,只要打电话到基地——
就在想到这里的之后一秒,浅羽这才忆起自己并不晓得伊里野的电话号码。伊里野的电话号码联络表上面也没有记载。就算遭到像现在这样的紧急状况,浅羽认为园原基地还是不会理会自己的请求,再说一般电话又不是军用线路,在这种状况之下能不能接得上基地还是个问题。
这时候社长会怎么做?
要不要给社长打个电话——
不,社长现在想必早已采取具体行动。打到家里铁定也没人接,社长对于防谍工作比一般人要罗嗦好几百倍,碰到这种重大事件,绝对不可能采用电话这类草率的工具。就算人在家里,结果也只会胡乱说些“浅羽特派员,唱歌真不错啊”之类的话然后把电话挂断。
妈妈并不了解浅羽的懊恼,一走进房间就挤到夕子身边往窗外看。乡下小镇的夜空响着许多种急救车辆的警笛声,和镇上远处的狗叫声相互呼应。附近住户在路边大声交换意见,片片段段传来的是北方爆炸攻击、间谍恐怖行动、飞机坠落等字眼。
这时有阵突兀的小提琴声划过。
“这里是……山上草町内会。”
是镇上的广播。为了避开回声的混淆,略显苍老的男声一个字一个字分开来讲,用极端缓慢的速度在广播。“哎呀……那是山平的声音,这么晚了真是辛苦。”妈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关于、刚刚的爆炸、我们已经、向基地那边、提出询问,只要、知道详情、就会、通知大家,请各位住户、不要外出、冷静地行动,重复,这里是、山上草町内会——”
广播时间拉得很长,兴奋的狗儿一齐热情地在远方吠叫。浅羽把视线转向夜空的另一端。烟柱被风逐渐吹散,看起来就像后山山腰染上了一抹不祥的色彩。
“——想必有什么事。”
会是什么事呢?妈妈低声嘟囔着。
“对了,哥,搞不好明天学校不用上课。”正盯着望远镜的夕子回头,用开朗的声音这么说道。看来已经从当初的震惊状态逐渐回复正常。浅羽突然瞄到架上的电视——
“新闻也许会播。”
浅羽顾不得找遥控器,直接走向电视按下电源。这时爸爸在门口出现——
“喂——我知道了。”
所有视线全向爸爸身上集中。浅羽、夕子和妈妈都在等着爸爸接话。
爸爸沉没了一会,脸上带着老爹的威严这么说道:
“吃派大胃王的世界新记录是四十三个。“
“——什么是吃派大胃王?“只有夕子一个人听不懂,依序仰望着妈妈和浅羽的脸这么问道。妈妈和浅羽都没有答话,爸爸谨慎地再加上这句批注。
“我打电话到电视台问过了。


“现在为您插播一则新闻。在不久之前,大约晚间八点半左右,作为自卫军和美军双方据点的国内最高等级基地——园原基地发生大规模爆炸,情报显示火势目前还在延烧。呃——园原基地发生大规模爆炸,火势目前还在延烧——咦?是,是——
不好意思,有不确定情报显示,园原基地的爆炸事件是来自与北军势力的炸弹攻击。重复,情报显示园原基地的爆炸事件,是来自于北军势力的炸弹攻击,不过目前还无法确认。现在我们的情报也是非常混乱——”


“我是大宫,现在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您可以看到夜空被染成一片火红,现在我所站的位置……是的,应该距离五公里以上,不过还是可以清楚看见涌现的白烟,已经火灾的红光。爆炸发生地点似乎不在园原基地的范围,而是基地附近的森林,这是我们所得到的情报,镇上出动了许多自卫军车辆,透过扩音器呼吁民众在行动方面要保持冷静——”


“关于发生在园原基地附近森林的爆炸已经随着而来的火灾,在凌晨三点十七分的此刻,火势终于开始熄灭,不过原因以及是否有人死伤的详细情报还是没有进来。自卫军方面的记者会预定在凌晨四点召开,美军方面则是完全没有释出任何情报。华盛顿分部的水木特派员表示,园原基地的相关情报已经传到美国,几乎所有电视台都暂停节目来播报这则新闻——什么?华盛顿?啥?
噢——目前收到最新情报,自卫军的记者会似乎已经开始,之前预定是凌晨四点,不过预定好像提前,自卫军的记者会已经开始,我们正在进行连线——”


“早安。现在是上午七点零三分。昨晚可能有不少人看电视看到很晚而睡眠不足。这个时候要变更预定,继续为您播特别报导。”
关于昨天晚间八点二十分左右,在园原基地附近森林所发生的谜样爆炸,在天亮的此刻,依据国土防卫新法的第二级情报管制尚未解除,详情无从判断。在凌晨三点过后所举行的记者会中自卫军发表声明,表示“有美国空军运输机发生坠落事故的情报”,不过最重要的美军方面目前还是全然保持沉默。
这真的是运输机坠落事故吗?如果是,那么是机械事故、人为事故还是某人的杰作?如果不是运输机坠落事故,那么真相究竟又是如何?这桩事件和“北方”有哪种形式的关联?北军势力在九月底的三十八度线海域封锁行动,又和这次事件有什么关联?这些疑问目前依然无法得到回答,各家电视台与报社等媒体针对炸弹恐怖攻击以及炸弹攻击说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推测。除此之外,园原基地及附近一带长久以来就有许多UFO目击事件,今早发售的运动报纸各刊头版用的也是《UFO坠落!?》这样的头条,让谜样的程度更是加深一倍。
“接下来把事件经过汇整成VTR,让我们一起来看看。”


隔天学校并没有休假。
浅羽的家距离学校有五公里左右的距离。五公里对乡下人而言并不算是太长的距离,这段距离对每天早上踩着自行车通学的浅羽来说不过只是“短短的五公里”。
在这“短短的五公里”路途,浅羽见到了数十台基地车号的军用车辆以及数不清的自卫官。道路处处遭到封锁,正在指挥交通的自卫官不断指示你走其他的路,好不容易来到了校门前,嗜血的电视记者和粗鲁的体育教师们正再为了拒绝采访的事情唇枪舌剑,鞋柜里面除了自己的室内鞋之外空空如也,不过教室里头的伊里野身影,就和平常一样完全没变。
在看到伊里野身影的瞬间,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唐突地涌了上来。
那股安心感是如此强烈,就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更意外的是伊里野的座位被同学们团团围住。除了晶穗和清美,西久保和花村这些“浅羽相关人士”,还夹杂了若干平常根本没把伊里野放在眼里的人。
“咦——?可是,多少可以透露一点吧?”
伊里野俯首微微摇头,用类似蚊子般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吵死了——花村,听不见啦!所以咧?怎样怎样?”
“那时我被叫去避难。”伊里野用比刚才稍微大一些些,类似自言自语的声音说道。
“去哪里避难?”
“防空洞。”伊里野只答了这几只字。
“难不成你完全没看到爆炸?”
伊里野说也不瞧地只顾点头。就在“什么嘛”的气氛当中,西久保说道:
“嗯?那不就是运输机还没坠落,就有人叫你去避难?”
伊里野谁也不瞧地只顾点头——
“偶尔会有这种情形。像是基地的飞机故障、没办法顺利降落之类的。”
“所以基地那边早就知道那架运输机有问题。”
伊里野这回则是“嗯”地点头。
“所以咧?并不是像哪个新闻上面的大叔讲的,北方的工作人员用携带式飞弹将它击坠。如果真是那样,一下子就坠落了,哪有时间通知基地。我想应该是引擎故障之类的理由,中间还有参了我不行了不能放弃加油加油之类的对话,可惜后来还是气力耗尽跟着坠落,事情的经过八成就是这样。”
“应该是。”伊里野低声说道。“什么嘛,真无聊。果真不是UFO。”清美这么抱怨,不过西久保立刻跟着说道:
“无聊个头啦,笨蛋。有死人咧!”
“啊?可是新闻上说……”
“新闻说的是坠落现场爆炸没人遭到波及。运输机摔掉了,运输机上面总有驾驶个工作人员吧?”
清美好歹也是个好辩的人,这时竟没有反驳,实在是难为她了。只见她十分惶恐地转向伊里野——
“——呃、这个,抱歉,那些驾驶该不会是——”
伊里野首都和清美四目交接,仓皇地摇头——
“我不认识。”
晶穗耐心地继续说明——
“嗯——看来果真是运输机坠毁事件。太好了,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要不是人家叫人去避难,说不定那架运输机就掉在你房间屋顶上面。”
四周转为“是啊是啊太好了太好了”的气氛。这时花村说道:
“既然这样,那照实发表不就得了,就说是运输机坠落事件。可是新闻上说自卫军和美军全都不肯透露实情。”
“也许是因为货物的缘故。”伊里野低声说道。
“咦?”
西久保跟着开口:
“是不是载了什么秘密兵器?”
“哪有什么秘密兵器,大概又是充气娃娃吧。”
笑声响起。
之前中辻班长那群人出现的时候,浅羽逃到了厕所。要是伊里野再次陷入类似的状况,这回绝对绝对要飞奔而出,挺身相护。浅羽下定决心,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状况。
不过看来并不需要担心。
伊里野的表情始终僵硬。不过这也算是她的招牌表情,想必是感到困惑或害羞吧?除此之外,周遭的人起码看起来是接纳她的。
浅羽自己一个人苦笑。那么这回该烦恼的就是自己,要自然地融入以伊里野为中心所形成的圆圈需要相当的技巧。浅羽思前想后,把结果整个揣测过一遍,最后决定普通才是最好的选择。浅羽在嘴里反复练习早安这两个字,审慎衡量踏出脚步的时机。3、2、1——


浅羽向来很容易道搞丢东西。
前阵子才弄丢了挂在书包上面的钥匙圈,昨天又不晓得把橡皮擦丢到哪儿去,然后今天搞丢了自动铅笔。午休结束的钟声一响,浅羽从厕所回来准备上第五节课就发现平常固定使用的自动铅笔不见踪影。明明整个午休时间都和铅笔盒一起摆在桌上,心想可能是掉到哪里去了于是左右张望,结果却被坐在附近的女生,误以为是在偷窥裙底风光而被发了顿脾气。
于是也只好算了。
最近搞丢的全是身旁琐碎的,不找也无所谓的物品。昨天弄丢的橡皮擦只剩十元硬币左右的大小,今天的自动铅笔则是从国小用到现在的旧东西。不过话说回来,崭新的橡皮擦和别枝自动铅笔总觉得不太亲切,拿在手里就是没办法安心。
第五节课应该是松崎的世界史,不过上课钟都响了三十分钟,出现在教室里的却是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就在所有人心想有什么事,把目光集中过来的时候,河口用“不想讲却不得不讲的”表情这么说道:
“今天课就上到这里结束。”
没有人搞懂他的意思。
“可以不用扫地,所有人现在马上放学。”
在一秒之后,教室里欢声雷动。
河口露出“就知道这些家伙会欢天喜地”的表情——
“喂——!有什么好高兴的!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没有人在听。河口砰砰地敲着讲桌——
“给我安静!听清楚了,这样处置是考虑到你们的安全!目前园原市,甚至整个国家全都陷入了危机!放学途中不准绕到其他地方!直接回家之后尽量不要外出,在得到新的指示之前乖乖在家里待命!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
听到毫无诚意的回答,河口的太阳穴爆出青筋,然后用吐血似的口吻,传达教职员会议的决定事项。
河口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今天后只要三天到一次(再次欢声雷动,河口重新砰砰地敲着讲桌)。到校日的课程半天就会结束,同时停止社团活动。
“对了,每三天一次的上下课,要戴安全帽通学。”
一阵嘘声响起,安全帽通学——通称“安通”——意思是在类似这回的异常状态发生的时候,戴着学校指定的黄色安全帽通学。这顶安全帽虽然又重又热又可耻,被学生嫌得半死,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它可是金满园原市才有的高级品。虽然外覆布套是孩子气的黄色,不过里面可是和美军正在使用的PASGT(Personnel Armor System Ground Troops)制式防弹头盔近乎同等级。美国大兵把自己人用的头盔称为“K POD”或是“KEVLERPOD”,学生用的黄色安全帽则称为“YELLOW POD”来加以区分,看到安通的学生就用“HeY,那边的guys,要去特拉维夫考笔试吗?”来加以取笑。学生都希望至少布套不要是黄色的。要凭内在来一决胜负是没问题,不过远远看起来就像幼儿园儿童的通学帽,这点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今天就先饶了你们,不过到校日会有堆积如山的作业,你们要趁早觉悟。要是只懂得玩,到时就等着后悔。好啦,今天就到这里结束!班长,喊口令!”
河口借着安通与作业获得小小的胜利,勉强发泄他的郁闷,离开了气氛半是欣喜半是沮丧的教室。
不过说来说去,赚到假期的事还是没变。
安通和作业全是两天以后,也就是遥远未来的事。还是先想今天要跟谁去哪里玩,教室里来回交错的是讨论这些事情的声音。
“喂,浅羽,还有西久保,路上绕到哪里去玩吧!”
说着说着就来了。西久保对花村的提议“噢”地跟着点头。浅羽并没有意见,是没有意见,不过——
“啊,不过我有社团活动。”
“没有了啦——!刚才河口不是说暂时停止社团活动!?”
是校方宣布停止,那跟新闻社并不相干。水前寺之所以坚持拒绝升格为正式社团,就是因为不占预算的地下社团,没必要遵守校方的这类指示。
不过——
“社团活动没有了啦!除非浅羽你要自己一个人去。”
背后传来晶穗的声音。回头一看,晶穗的后面是清美,再后面则是伊里野的身影。浅羽对晶穗说道:
“社团活动没有了?是社长说的?”
“社长今天不可能来学校吧?现在一定忙着为‘UFO坠落事件’取材。”
“——不过,万一——”
“不用理他。他没把我跟你叫去,就是断定一个人行动比较方便。”
浅羽心想晶穗对水前寺一向严苛,不过即使如此,问也不问就撒手不是不是有点冷酷。或许是想法就写在脸上,晶穗赶忙加以补充。
“我……我的意思并不是就这样把社长丢着不管。为了确认,我在午休时间有到社长班上去看过,他果真不在,只有社团教室留下一张纸条。”
“什么纸条?”
“这个我看不懂。”
晶穗从口袋里拿出折成四折的纸张,浅羽接过来摊在桌上看,西久保兴味十足地偷瞄——
“——全是数字,这是什么啊?”
“社长的密码文字。”
西久保一愣——
“你……你们用密码记载联络事项!?”
“嗯。”
西久保大笑——
“白痴啊你们!?”
想否认却无从否认。浅羽转向晶穗——
“社长没把这个的读法教你?”
晶穗噘起嘴来。
“听过就忘了嘛!”
浅羽拿起自动铅笔,开始把密码转成普通文字。花村在一旁“厉害厉害”地赞叹着,西久保则是“白痴白痴”地碎碎念。浅羽用跳过四行的简易解读方式,掌握了大致上的内容——
“——看来真的是这样。”
晶穗说道:
“怎样?”
“他去进行爆炸事件的取材。”
“就这样?”
“还有他虽然只身行动,不过不用担心,各自进行情报搜集之类的。”
“搞什么,不就跟我讲的一模一样?就是今天社团活动停止嘛!喂,我刚刚才跟清美在讲,要不要大家一起去打保龄球?”
花村二话不说地赞成。西久保侧眼瞧着浅羽的反应,不过浅羽还是无法做出决定。社长一个人会不会有事?只要别像在车站厕所进行幽灵取材的时候那样过火,应该就还好——
“——不过,我想还是——”
就在说到一半的瞬间,晶穗在背后轻轻顶了一下,西久保则在椅子下面用脚踢他。干嘛啦,这句话还来不及说,两人就把脸凑向浅羽耳边低声说道:
“笨蛋,你说你要来,伊里野就会跟着一起来。”
“对嘛,你再罗嗦,我就用筷子插你鼻孔。”
西久保直直盯着晶穗——
“你……你的威胁方式还真奇怪。”
“正常啦!浅羽就是要这样讲才有效。”
西久保咧嘴一笑。
“可是,这样你真的觉得好吗?”
晶穗脸红。然后奋力鼓起双颊——
“因……因为她很可怜啊!伊里野从转学到现在都没跟大家去玩,而且大家今天又要四处去玩,要是把她丢在这里,不就好像只有伊里野一个人受到排挤!”
这完全是发生在头顶之上的议论。浅羽由上往下仰望着两人这么说道:
“——那……决定要怎么做?”
晶穗和西久保同时大叫:
“我还想问你咧!”
脖子被晶穗掐着,屁股又被西久保从椅子上面踢开,浅羽步履踉跄地来到了伊里野的面前站定。这时伊里野正忙着听清美对保龄球加以说明,看到浅羽突然出现在眼前吓了一跳——
“——这……这个——”
伊里野突然低下头——
“我要跟大家去打保龄球,伊里野你要不要一起来?”
伊里野还是低着头,踌躇许久。
“——啊,呃……”
背脊感受到有如剑山的视线。清美在伊里野身后嘴唇不停开阖,不过完全搞不懂她想说些什么。
浅羽当然也希望伊里野能够一起去玩。
“走吧,一定很好玩。”
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你不来就没意思了。”
伊里野还是低着头,不过整张脸涨地红通通的。她这才说道:
“我去。“
像是幼儿一般,只有单字的回答。


顺便说一下,浅羽的保龄球得分从来没有超过一百。一不小心还会低于六十分。
从园原中学沿着巴士站方向往东走个一公里左右,就会看到一条小小的,名为釜藤川的一级河川。河面倒是挺宽的,园原市在上面架了一堆无用且气派的桥梁,过桥之后就能看见被农地与旱田所包围的新兴商业区。有中等规模的百货公司购物大楼家庭餐厅小钢珠店卡拉OK,以及附近有购物车道的快餐店。
这是依附国道与支线等大型道路吸取养分而活的典型街道,处处可见大型停车场以及广告牌。这块乡下的迷你乐园,被园原中学学生称之为“河的对岸”,视为“在考完试之类的好日子放学途中绕道去玩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财政问题还是主要的考虑因素,譬如打保龄球就不去百货公司里的“日光保龄球馆”,而是国道路上的“釜藤保龄球馆”。
清美在路上对晶穗问道:
“欸,晶穗,结果你是抛下男人选择友情咯?”
地点是在釜藤川桥上。浅羽和伊里野、西久保和花村全都走在十分前面。阳光很烈,今天还是挺热的,不过比起前阵子算是好多了。
“什……什么啊,我才没那个意思……”
清美马上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有什么关系,不用装了啦!”
晶穗哑口无言。
“我是怎么想也想不透浅羽究竟是哪一点好,不过既然你喜欢,那就有可能和加奈噗—展开武力斗争。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变成夹心饼。关于这件事要请你开示一下。”
对话暂停了半晌。
尽管语气像在开玩笑,不过晶穗可以理解清美的诚实。
晶穗顾不得压好裙摆,仰望着天空,嗯地下定决心。回过身偷瞄一眼,浅羽、伊里野、西久保和花村已经消失在桥墩的另一头。距离这么远,不用担心会被听见。
晶穗心想现在,至少现在可以不用隐藏。
桥上的风很大,嘴里说出来的话仿佛马上就会被风吹散。
“——我现在在想,伊里野并不是人类。”
晶穗这么断言。
“我是这么想啦!来了学校也不跟人家说话,不主动交朋友、安慰拿权不肯妥协、绝对不弄脏自己的手——之类的,看起来就是这种感觉,会被班上的人排挤也是正常。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在这方面是伊里野不对。”
晶穗停下脚步,走往走道扶手的方向。
“我认为这个人不值得把她当人了来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浅羽就是护着她。我也火大了,筹备校庆的时候,就为了这件事和他吵过一架。”
清美嗯嗯地点头——
“就像男朋友对车子着迷,结果把我丢着不管,类似这种感觉对吧?”
突然有人举了如此浅显的例子,晶穗感到有点没力,不过当时的那种无能为力,确实就和清美所举的例子十分近似。
是啊,对手是“车子”的话也就吵不起来了。
想到自己过去的那种滑稽,就连自己都想笑。晶穗继续说道:
“既然不把伊里野当人,那她就不是对手,输赢之类的事当然也不成立。我也不想主动走进去跟她一决胜负。”
除了等待“男朋友”对“车子”感到厌烦之外别无他法,所以才会跟浅羽吵架。——快醒醒吧,伊里野是哪一点好,那种家伙先不管她可不可爱,重点是根本不值得把她当人来看,全班大概就只剩你一个还没搞懂这件事。
然而浅羽的态度还是没变,晶穗被快速地撇到一旁,最后她决心要把伊里野从新闻社给赶出去。原本打算要在明知她不行的状态下把伊里野带去取材,证明她对社里完全没有贡献,然后再对社长提出严正的抗议。
究竟是哪个地方出了什么样的问题?
经过铁人屋的生死格斗,晶穗察觉到伊里野像人的一面。
“算了啦——晶穗有时就像个大姐姐。”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加奈噗—总是活得有点危险?你啊,一旦碰上了就没办法撒手不管。嗯。”
确实是有点心软。
不过对现在的晶穗而言,伊里野可以变成朋友也可以变成情敌。
这回不是决定性的败北,就是全然的胜利。
“那你——”
“嗯,我不会放弃。”
晶穗的脸上浮现笑意。
“我才不会放弃,对不上话的对手这回总算可以吵架了。我不会输,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她叫到校舍后面海K一顿,这次我想伊里野也会认真打回来。”
这时从遥远的另一方传来——
“喂,你们在干嘛啊!!再不快点要放鸽子咯!!”
西久保正在桥墩的另一边跳跃。
“走吧!”
晶穗率先跑了起来。清美两眼概骨碌碌转然后露出苦笑,一边喊着等我等我,一边跟在晶穗的后面跑。


顺便说一下,浅羽的体育成绩并不糟。虽然老是待在水前寺旁边而显得不起眼,不过运动神经绝对不差,说到球技则是“十分活跃且扎实的类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并不讨厌,不过保龄球就是不行。篮球也打得不太好,或许是对既大又重的球感到棘手。
所以在听到要用果汁来赌输赢的时候,浅羽马上加以反对。
“那我不就输定了?”
浅羽一边心不在焉地选球,一边还嘀嘀咕咕地抱怨。在他左边选球的西久保说道:
“真是的,你有够逊耶,麻烦有点骨气行不行?这可是个好机会,可以让伊里野看看你的优点。”
“要……要是有女生在看就能赢,那不就乐得轻松?”
在右边选球的花村说道:
“有什么关系,果汁就果汁,何必那么吝啬。我之前就在想,其实你家很有钱吧?”
“——你哪来这种想法?”
西久保露出“让我想想”的表情——
“——对……对了。你不是有笔记型计算机、有数位相机,还有什么无线电和单眼相机之类的——”
“那些全是社长借给我的。”
花村露出“什么嘛,真无聊”的表情,突然问道:
“所以有钱的是社长他家?”


janruce 2007-05-28 10:15
“嗯。”
浅羽干脆地点头。花村又问:
“社长老家在做什么?是不是开了很多家公司?”
“桃子和葡萄。”
“啥?”
“农业。果园。社长他家在村上天神再上去的地方,那一带的桃子园啦、葡萄园啦统统都是他家的,还有山也是。他家是很老的家族,好像从古早时代就是那个地方的地主。不过在北海道战争的时候,果园被国家征收了一半。”
花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非常嫌恶——
“啧,原来是地主家的执袴子弟。”
西久保也用发现不堪事实的表情说道:
“——难怪,‘水前寺’这个姓感觉就很跩。”
“社长他家我也只去过三次,不过房子非常豪华。既古老又气派,像去毕业旅行一样。”
西久保和花村全都陷入了沉默。
“还有,他姐姐是个大美女。”
突然之间——
“浅羽,快退社!马上退出新闻社!”
“没错!不要在那种社长底下做事!”
两个人的脸上全都刻着“羡慕”。
“不过有钱人就因为有钱,同样有他辛苦的地方。”
连这种事都讲出来真的好吗?——浅羽心里并不是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
然而假期从天而降的解放感,却让浅羽的嘴失去约束力。
“社长虽然不太提到家里的事,不过似乎和父亲处得不理想,曾经说过很想赶快毕业赶快离开家。还有一般只要讲‘我家’就行了,社长却偶尔会用‘村上老家’这样的字眼——只是很少听到。”
“感觉好像旧式推理小说里的家庭。”西久保这么评论。“少扯了,穷人也有穷人的辛苦!那我宁可有个美女姐姐!”花村则是强力提出这样的主张。
“难以想像社长会向父母开口,看他的性格也是这样,所以我总觉得社团活动用的那些器材并不是求他父母帮他买的——”
“——也许在做什么古怪的打工。”西久保说道。
“我知道了,在园原基地洗尸体。”花村说道。
“喂,你们选球是要选到什么时候?”晶穗说道。
如果要输最多的人请所有人喝果汁,那就等于是在惩罚浅羽,所以就决定用猜拳分成两组比赛得分,输的队伍再请赢的队伍喝果汁。这么一来马上就得对伊里野说明猜拳方式,“结果由我来判断,你什么都不用想,就看你想出石头还是出布。”原本西久保这么一句就能搞定,这句话却为了浅羽多嘴说了“石头是这样,布是这样,其实应该是布赢,不过现在跟那个无关。”而让伊里野陷入混乱,所有人一起讲话又让状况更加恶化,最后演变成对剪刀加以解释的剪刀派及手枪派争论,好不容易听完解说的伊里野只说了一句——
“——浅羽要出什么?”
西久保不断按着太阳穴——
“好,我懂了,就这么办。男女对抗赛。我、花村加浅羽;岛村、须藤加伊里野。没问题吧?”
男子组的投球顺序由猜拳决定为浅羽、西久保、花村。女子组的顺序则是晶穗、清美、伊里野。
浅羽从第一球就不负众望,发挥了他的废物本事连来两次漂亮的洗沟。西久保击倒了六个球瓶,哭着留下突如其来的技术球,花村可靠地来了个补倒。就在浅羽再度持球,准备起身的时候——
“喂,伊里野要投球了。”
花村顶了浅羽的肩。往隔壁球道一看,伊里野正抱着水蓝色的球,吃了一记闷棍似的杵在那里。她背脊所散发的紧张感非同小可,清美正在旁边一步一步地教她,只是不晓得她究竟听懂几分——
“——糟糕,连我这个看的人都跟着紧张。”
花村自个儿叨念。西久保把身子探到隔壁球道低声说道:
“喂,须藤,我这才想到,伊里野对这个拿不拿手?”
晶穗同样低声说道:
“哎呀,虽然是第一次打保龄球,不过总知道她的球技厉不厉害,运动神经好不好吧!”
“我不知道啦!”
“不知道?那体育课都在干嘛?”
“就是不知道嘛,伊里野体育课都在休息。”
花村感染了伊里野的紧张,变得有点胆怯——
“喂,一开始就不该选保龄球吧?”
“提议的又不是我,是清美啦!现在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去卡拉OK绝对要好得多!哎!够了,我看不下去了。”
晶穗起身照看伊里野。伊里野被清美和晶穗夹在中间一一接受指导,对着位在身后的浅羽偷偷一瞄,投出凝结成块的紧张视线。
唯有浅羽相对之下比较镇定。
“没问题没问题,放心放心。”
浅羽笑着这么说道。
在想忘也忘不掉的暑假最后一夜,初次相遇的那座泳池里面,原本是旱鸭子的伊里野在浅羽稍加指导之后马上学会游泳。浅羽知道伊里野的运动神经绝对不差。
伊里野一定没问题。
不知道浅羽的这个念头有没有顺利达传给伊里野。
伊里野突然转向球道。举起十分沉重的球,将晶穗和清美的鼓励声抛到背后,在容易滑倒的地板上困惑地开始助跑。
晶穗和清美忍不住手拉着手祈祷。
对了厕所厕所在哪里——被紧张感击溃的花村盘算着落跑的招数。
尽人事听天命吧——西久保一边这么想一边看着伊里野的屁股。
伊里野把球掷了出去。
在那个瞬间,浅羽发出小小的声音。
“——啊……”
想起来了。
昨晚在家门前的路上看着谜样的爆炸以及扬起的白烟的时候,有个身穿紧身毛衣的大叔低声说这那是园原基地的方向。那时记不得名字。
是中野。
中野大叔,名叫宗助。
大叔带自己到附近水门去钓鱼,记得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的事。不过那天花了一整天时间却连一尾都没钓到。中野大叔还特地给自己买了冰和果汁,对浅羽来说就算没钓到鱼,整体还是快乐的一天。然而自信满满推荐了水门的位置,却让直之连一尾鱼都没钓到,中野似乎对没用的自己感到愤怒。中野大叔在回家的时候把钓具给扔了,还从脚边抱起尺寸约有西瓜大小的石头,说声给我记住然后丢进河里。浅羽呆呆地看着,小小的心灵想的是“不要这么幼稚”。
浅羽之所以突然想到这件事,是因为从背后看伊里野的投球姿势,就跟儿时朝着河里丢石头的中野大叔的背影一模一样。
感觉就像在说“给我记住”。
其实应该是失误。伊里野脚步没算好,在球道前面的横线多踩了两三步。放手的时机也太慢,从伊里野手中抛出的球画着弧度飞了出去,咚地掉在球道上面弹了几回,虽然还在转动不过球速看起来越来越慢,让人不禁认为会不会在球瓶的前面力竭停住。
不过球并没有停下来。
然后球瓶不可思议地啪嗒啪嗒跟着倒下。
球瓶并不是像高手在投的时候那样撞开来,而是“隔壁的侧了,那我也跟着倒吧”的那种实在毫无气力的倒法。不论是侥幸还是怎样,当水蓝色的球掉进洞里失去踪影的时候,扫球门边直立的就只剩六号和十号两支球瓶。
“呀呼——!!”
西久保拍着双腿大叫。正想偷偷溜进厕所的花村在叫声中回头,看到自动重新摆好的六号与十号瓶之后嘴巴张得老大。晶穗和清美欢呼着跑向伊里野。伊里野察觉到自己的投球姿势十分古怪,当场红着脸低下头来。在被晶穗和清美交相赞美之后头垂得更低,不过脸上总算浮起一抹害羞似的笑意。伊里野忸忸怩怩地回头,战战兢兢地观望浅羽的模样。
——这下可惨了。
然而在这个时候,浅羽却陷在白烟的回忆里头。
——那不就是园原基地的方向?
除了战争之外没有其他可能。那不是战争又是什么?在后山山腰晃动的红色火焰,在映着火光的夜空中出现的覃状云。三步并做两步地爬上家里的阶梯,夕子的身躯在颤抖,二次爆炸的振动晃动着窗棂。
直升机用火神炮对位于爆炸中心点的某物展开反击。
自己确确实实看到了曳光弹的闪光。
浅羽认为自己有看到。
感觉应该是有看到。
那会不会是看错了?电视完全没报导任何相关新闻,今天早上伊里野也说那只是单纯的运输机坠落事故。运输机坠落事故和火神炮完全搭不起来,如果——
西久保这个笨蛋,什么时候不挑,偏偏挑个重要时候踩到浅羽的脚。
浅羽跳了起来,正要向西久保发出抗议,这才发现周围的情况。伊里野正盯着自己瞧,周围的视线也跟着往自己身上集中。浅羽重新往隔壁球道的扫球门一看,剩下的球瓶只有两支。
他好高兴。当然高兴。
不过在这之前,浅羽对比伊里野还了解伊里野的自己,更是感到自豪。
浅羽带着满脸笑容先对伊里野说道:
“我不是说过了?你没问题的。”
伊里野再度脸红。浅羽接着十分从容地迎向周遭的视线,脸上写着少夸张了是你们太没眼光伊里野只要出手就是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然后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
“——喂、喂。这也太神了吧!”
难怪西久保会这么说。虽然伊里野的第二球漏掉了六号和十号,后来还洗了五次沟流了一次鼻血,不过从第四局开始,不是全倒就是补全倒。姿势多少还有点古怪,不过球路确实十分沉稳。这堆人当中保龄球打得最好的清美用教练般的神情紧跟在伊里野身旁——
“你看,像刚刚那样正面击中一号球瓶就会形成技术球。用勾球瞄准定点,让球从一号和三号之间斜斜通过。“
“加奈噗—你投球的时候是不是看着球瓶?不是这样,要看着圈点。因为球瓶比较远,圈点比较近。“
花村目瞪口呆地说道:
“居然对今天第一次打保龄球的人提出那种建议?“
在第八局的时候女子队总分已经遥遥领先了男子队,男子队就算想拼命挽回,还是碍于阿基利斯腱的存在而回天乏术,浅羽就从这时开始被人称之为“鼻屎地藏”。在每次浅羽洗沟的时候给他黏上鼻屎,就能让全家平安消灾得到保佑。得分在第十格的时候拉开差距,伊里野用全倒结束了最后一球,带着班上谁也没见过的满面笑容和清美与晶穗相互击掌。
结束后一看,女子队得到压倒性的胜利。
于是浅羽、西久保和花村来到了鞋子出租柜台隔壁,三台并列的自动贩卖机前面,三人各自买了两瓶果汁。感觉像是三个傻瓜。
“没办法啦。岛村她爸爸原本不就是职业级的?”
“还不是你害的!!”
左右的人同时抓狂。浅羽把脖子一缩,西久保动作迅速地喝着自己的七喜,然后露出苦笑——
“——不过结果算是OK。原本还担心会变怎样。”
花村用手臂环着浅羽的肩咧嘴笑道:
“安啦,最后会把你们两个单独留下来。”
浅羽猛然张大了嘴,“哎呀哎呀我知道啦不会告诉别人的”西久保和花村推着浅羽的背一口气说道。三个人回到座位,把三瓶果汁咚地摆在桌面。西久保神气地抱着胳臂——
“喂,讲好的东西。”
很好,清美点头。晶穗在隔壁说道: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
好问题。照这个状况来看,接着去卡拉OK还是太过冒险。去咖啡店闲聊也很无趣。除了财政问题之外,要是伊里野可以顺利参加那就更难抉择。所有人全都“嗯”地陷入了思考——
“——这个……”
伊里野说话了。
这个意外的发展让所有视线全都跟着集中。伊里野胆怯起来——
低垂着头——
眼珠朝上地抬起视线这么说道:
“我想再来一次。”
沉默跟着降临。
伊里野再次低垂着头。
沉默并不是因为反对伊里野的提议,而是讶异于伊里野居然会自己提出意见。
突然之间,西久保带着无敌的笑容接受了伊里野的挑战。接着就是花村。
“噢——好得很!你这家伙,别因为一点好运就跩起来啊!”
“这回可要杀它个落花流水!不过这回改用猜拳决定!”
两人的话都毫不留情。
因为对朋友不需要那么客气。
晶穗和清美也用力戳着伊里野的肩开着玩笑。浅羽看着西久保和花村、晶穗和清美、再来则是伊里野的笑容,感到了一丝寂寥。
能够挺身而出,为伊里野担任骑士的日子或许已经结束。
别闹了,你是哪一点像骑士啦?要是被人这么一问浅羽可就无言以对。从来没做过一件漂亮的事。不过浅羽还是一路为她担心东担心西,而且伊里野也依赖着自己。
要说不想独占她,那也是骗人的。
不过要伊里野像之前一样,除了自己之外完全不跟别人说话、没有朋友、被班上的人排挤,浅羽怎么样都觉得不好。
“那这回用冰来赌!”
浅羽自己提议。正合我意,陆陆续续响起同意的声音。西久保用侧眼朝着浅羽一瞄,露出无敌的笑容——
“你还挺猛的嘛,鼻屎地藏。好!猜拳猜拳——!我猜——”
西久保应声出了石头。旁边的浅羽出的是布,再再再旁边的晶穗出的是石头,再再再再旁边的伊里野出的是布,再再再再再旁边有人出了剪刀。
是榎本。
“——这位大叔是谁啊?”
打破沉默的是西久保宛如自言自语的嘀咕。花村露骨地扭曲着脸瞪视不请自来的闯入者,晶穗和清美同样难掩困惑。
浅羽则是惊讶到说不出话,只有茫然地盯着突然在眼前出现的榎本。
榎本的模样和记忆中差距甚大。
错不了,确实是榎本本人。那个暑假的最后一晚出现在池边,在社团教室屋顶一起吃杯面的榎本。只是感觉实在差得太多。会把人折磨到这种程度,头发蓬乱面色发黄,衬衫也脏到不行,诡异的是只有领带还绑得好好的。凹陷的双颊满是胡渣,鸭子般突出的嘴唇叼着皱巴巴的香烟。眼神像在替陌生人尸体看手相似的,直直盯着自己比出剪刀的右手。
那眼神里带着某种程度的疯狂。
像是在战役中捡回一条命的残兵的眼神。
让人感受不到重量的声音传来。
伊里野当场瘫坐在地,带着刚从白日梦当中醒来的表情仰望榎本的侧脸。侧眼都能看得出身体正在颤抖。
榎本从右手方向抬起视线,直直盯着浅羽,不过问的却是伊里野。
“为什么没打电话?”
伊里野无法回答。榎本再问一次:
“为什么下午没打电话?”
伊里野无法回答。答不出来。榎本的视线总算离开浅羽,徐徐转动脖子俯看着伊里野。伊里野屁股着地地想要后退,痉挛的喉咙发出不成声音的声音,正用笨拙的词汇想要说些什么。
“是不是玩到忘了?”
伊里野想说的应该是对不起吧。
榎本的右手在这个瞬间移动,抓着伊里野的胸口用力往上提。
“等……等等!是我硬要她来的!”
 楼主| 发表于 2007-6-2 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在这种场合比较不懂得害怕。晶穗猛然想要闯入两人之间,不过榎本的手完全没有动弹,反而加倍使力地将伊里野的胸口拉近。双方的身高差距太大,伊里野的身体有一半浮在空中,租来的鞋子只有鞋尖勉强还贴着地板。
“回去。”
榎本正要把伊里野强行拖走。
“慢着,不要使用暴力!!你到底是什么人!?”
晶穗还是不肯放弃,意图挡住榎本的去路。榎本略微放慢脚步,用空下来的左手轻松地把晶穗推开。晶穗失去平衡,似乎很痛似的屁股着地,见到这一幕,伊里野脸上回复了像是表情的表情。像要躲开榎本揪着胸口的右手似的扭动身子,用响遍整个场内的声音大声呼喊。
“我不要!!”
榎本的上半身跟着一记回转。
伊里野的身子弹飞开来,背脊在排着各色保龄球的供球桌上面猛力一撞。
榎本的动作很轻微,而且只有一瞬间。
表情也始终没变。
更不像电视剧那样传来痛快的声响。
所以虽然五个人全都当场目击,不过还是无法马上理解是榎本出拳揍了伊里野。伊里野瘫倒在地,胸口有血滴落。不是平常的鼻血,是挨了揍而流出的鼻血。手脚虽然还在无力地抖动,不过看来已经是半晕倒的状态。榎本快步走近,一把抓住伊里野的上衣及头发,将宛如断线人偶的身躯拉了起来。伊里野不再抵抗。榎本没有回头,拉着伊里野就走向出口。
其他人什么也不能做。
西久保、花村、晶穗和清美,当然还有浅羽,全都只能束手无策地目送榎本与伊里野的背影消失在自动门的另外一边。
只要想到接下来可能换到自己被揍,就吓得手脚都不能动。
从来没做过一件漂亮的事。
耳边是一阵静寂。
西久保、花村、晶穗、清美和浅羽这才发现釜藤保龄球馆场内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自己这群五个人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接下来也是园原市的相关新闻。在谜样的爆炸时间经过一天后,自卫军仍在园原市实施高度警戒,有两人一组,被视为北方工作人员的男性开枪试图逃过检查,自卫军部队加以迎击射杀了他们。
枪战地点和发生爆炸事件的后山距离相当近,是位于园原市菊谷地区军用道228号线的临时检查哨。自卫军治安部队从昨晚就在此一检查哨进行警戒活动,今天下午四点,有两人一组乘车的男性,试图通过检查而被工作人员制止。针对工作人员的质问,两人原本自称是业余天体观测家,就在工作人员心里起疑准备追问的时候,坐在助手席的男性突然开枪,有一名工作人员受到轻伤。
后来两人一边持续开枪,一边急速发动车子试图逃逸,治安部队以自动步枪加以应战,车子于检查哨西北方五十公尺左右的位置爆炸起火。虽然火势马上遭到扑灭,不过两人已经死亡。
关于死亡的两人并未发表详细情报,从爆炸车子里头发现手枪子弹数十发,以及两枚手榴弹,自卫军认为这两人极可能是北方的工作人员,正在进行更详细的调查。——那么,接下来也是园原市的相关新闻。“

“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究竟要我说几遍才甘心!不论看了什么、听了什么,你们的解释总是万年不变!完全没有从历史当中学习的意愿!给我听清楚了,这次的事件和过去全世界所发生的众多UFO坠落事件极为相似!反重力机关毁坏造成的大爆炸、异常迅速的军方介入、包含政府机关在内的当局,全部采取神秘主义以及二手三手的报导内容!经历过罗兹威尔事件的美军直到目前依然保持沉默,可见这次事件的背后状况绝对极为严重!我的朋友是定期和宇宙人进行联系的超能力者!他的名字我不方便在这里透露,不过他在几个月前就提到过这次事件——”

“早安,现在为您进行园原市的现场转播,在爆炸事件发生后市内的中小学就持续停课,今天是园原市立园原中学每三天一次的到校日,路上可以见到学生戴着黄色安全帽前往学校的身影,这顶安全帽的目的是在通学之中确保学生的安全,由园原市免费租借给中小学生,不过看到小小身躯戴着不搭调的安全帽在等红绿灯,让人不禁深刻感受到这回事态严重。
之前在菊谷地区与自卫军治安部队发生枪战,而后遭到射杀的两名男子身份依旧未明,由于过去北方工作人员曾多次遭到发现在园原市进行间谍活动,这次更加深了居民的不安,于是有业者算准了居民的不安,用非法价格兜售防毒面具、防弹背心等商品,治安部队正加强取缔这些业者,同时不停呼吁居民采取冷静行动,只是部分居民已经拜托在其他区域的亲人进行疏散,根据今后北军情势的发展,预计人数还会继续增加。以上是大宫在爆炸事件第三天的园原市菊谷地区为您所做的报导。”

通学途中的街道,看起来就像被自卫军占领一样。
不但极少见到一般车辆,就连平日这个时间早已开始营业的店面也拉下了铁门。在河滨道路骑自行车,双螺旋桨的输送直升机排着紊乱的队形从头顶呼啸而过。沿着一旁的堤防往上看,只有自卫军的无线转播车单独停在那里。腰杆弯曲的老婆婆正推着手推车代替拐杖从旁边经过,负责看管车辆的自卫官,在以晨雾天空作为背景的画面中动也不动。
说到那顶黄色安全帽,虽然抱怨个没完,不过遵照指示戴着去上学的学生还是占了多数。次多的则是把安全帽绳子绑在书包上面让它晃呀晃的,这些人会在到达学校的前一刻满脸不情愿地把帽子戴到头上,因为教师们正在校门口瞪大了双眼进行检查。一旦进入校舍安全帽就可以脱掉。看是要连着鞋子一起塞进鞋柜,还是带进教室挂在自己桌子旁边都行。
“咦——!那是伊里野的哥哥!?”
晶穗的大叫声让睡眠不足的脑袋跟着麻痹。浅羽把安全帽挂在桌边,面色凝重地点头,然后朝着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时间是第一节课开始的前五分钟。
“——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之前有听伊里野提过。”
今早的话题没有别的,当然就是那个——突然出现在保龄球馆,不分青红皂白把伊里野痛扁之后带走的那个混帐家伙究竟是谁。“真的假的?一点也不像。”西久保在听了浅羽的话之后脸孔扭曲低声说道:“正常啦,长得更不像的兄弟还多着咧!”花村指出这点,这时清美露出似乎想到什么的表情——
“啊,对了,我也有听说。明明是兄妹,那家伙叫加奈噗—的时候却是叫‘伊里野’。”
浅羽把书包扔到桌面坐进座位。花村说道:
“我知道了,他们是同父异母。”
浅羽心想有这个可能。要说那男的和伊里野是普通兄妹关系,就连浅羽也无法相信。甚至怀疑他们两个会不会是毫不相干的外人。
“他们两个人不同姓。”
浅羽含糊其辞地说道:
“他说自己是‘榎本’,名字我不知道。我有问过伊里野,明明是兄妹为什么姓氏不同,不过她没回答。”
这时西久保才恍然大悟地说道:
“慢着,你见过他好几次?”
浅羽点头。这家伙又背着我胡搞——晶穗的表情暗了下来,不过浅羽并没有发现。他有一半陷入了沉思——
“平常的打扮比较利落,实际跟他讲话感觉人也不错。他对伊里野一直很照顾,实在不像会用拳头打人的样子,为什么他会——”
浅羽心想,会不会只是装出打人的样子。
就是因为之前见过好几次面,所以榎本在那个时候真的打了伊里野的事,浅羽比任何人都还要难以理解。伊里野被带走之后,五个人发现被留在空无一人的保龄球馆,困在那份难以理解与微微的惊悚感中,连话都没好好说就各自鸟兽散了。
“天晓得。人不可貌相啊!”
真不像你会说的台词——花村在周围这样的视线当中更是奋力说道:
“哎哟,是真的啦!像虐待儿童的就是这样。之前我住在东京,附近有个以漂亮出名的大婶。每天穿着看起来很贵的和服,表情就像连虫都不敢杀的样子。可是有一天警察突然到她家里搜查。后来听人家讲,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女儿每次只要尿床,她就拿起木刀——”
清美在花村背后啪啪拍了两声。
“讨厌!这时候别讲恶心的事!”
“喂!很痛欸!没办法,就真人真事啊——啊,对了!我有个好主意。你看,大家一起出钱租间公寓,让伊里野住在那里,不要让那个暴力哥哥知道她的地址还有电话。”
花村又提出了天马行空的意见。“你真是有够白痴。”晶穗和清美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在花村回嘴之后转为争论。不过浅羽和西久保多少懂得花村的心情而沉默不语。花村过去曾经千辛万苦地多次转学,现在好不容易和伊里野成为朋友,花村想必是在转学生伊里野身上重叠了自己昔日的影子。再说虽然没有恶意,不过之前对伊里野置之不理的事,也给本身带来了罪恶感,既然伊里野现在遇到困境,那就无论如何都想帮她一把。
浅羽叹了口气。
难道是受到什么诅咒?伊里野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结果却遇到这种事。要是伊里野有来学校,至少此刻能在这里出现——回头望着伊里野空空的座位,浅羽不禁这么想着。依照之前的经验来看,伊里野要不然就完全不来,要不然就会来得很早。第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既然到了这个时间还没看到人,那就表示今天已经绝望。浅羽不舍地凝望着教室大门,梦想着伊里野推开那扇门走进教室的画面。
伊里野推开了那扇门走进教室。
“伊里野!!”
声音大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西久保、花村、晶穗和清美出现了类似背脊通电的反应。其他人也在浅羽的大叫声中疑惑地抬起头来,整间教室的视线全都跟着往伊里野身上集中。
不过见到那迥然不同的身影,有半晌时间,所有人全都无法出声。


伊里野的发丝,变成了一片雪白。


第一节课开始的钟声响了。
伊里野走向自己的座位。她面无表情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是步伐不对劲。她像得了重感冒似的举步维艰,绊到桌脚之后一个踉跄——
浅羽往桌子一踢,西久保花村晶穗清美往地面一踢,越过挡路的桌子椅子朝伊里野身边飞奔而去。
伊里野被好几双手给扶了起来,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周遭的人究竟是谁谁谁谁还有谁。平日毫无生气的白皙脸庞漾起了一抹生硬的微笑。
谁也不晓得究竟该从何问起。
事到如今,清美还是想把事情勉强往好的方向去解释,于是显得有点错乱——
“加……加奈噗—你染头发了!这……这是白金色吧!”
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虚张声势,何况染发也是违反校规。
伊里野把书包和安全帽摆在桌面然后坐定。浅羽再次盯着她的头发。等到乍看之下的冲击平息下来,就会发现全白的形容词并不正确。感觉像是整把头发有三分之二的色素彻底脱落,随着观看角度与光线方位的差异会有不同的印象。只是话说回来——
“你们还在搞什么!赶快给我坐好!”
西久保啧了一声。
浅羽咬紧牙根。
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从窗口采出头来大声叫骂。浅羽用背脊顶着叫骂声,脑袋匆忙运转。糟糕的时机来了糟糕的人,而且偏偏还是河口,第一节明明就是岸本的英文课——
河口不疾不徐地站上讲台,有人说道:
“老师——第一节是岸本老师的英文课。”
“第一节自习。”
河口两手撑着讲桌这么说道。
“因为家里有事,岸本老师全家暂时回到乡下,所以第一节自习。”
刹那间,教室里流动着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


那人落跑了——耳边传来某人的嘀咕。
说家里有事只是为了好听。那是“疏散”的委婉说法,教室里的学生全都察觉到这件事。岸本想疏散就去疏散,只是总要早点联络吧。直到第一节课钟声响了河口才来通知,可以想见学校方面也才刚刚掌握岸本不在的理由,明显表示岸本的疏散方式就跟跑路一样。
河口粗鲁地敲着桌面——
“喂!你们是要我讲几次!快点回座位——”
河口发现了。
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迟迟不肯回座的学生、还有教室里那股似有若无的气氛。自己讲话的时候学生注意力也没集中到自己身上,那些注意力全被吸进了位于教室中的某个小小洞穴。
河口终于发现了那个洞穴的所在地点。
那是教室最后一排,走廊数来第二个座位。
浅羽、西久保、花村、须藤和岛村全都待在那个座位四周。像要把什么、或是把谁藏在身后似的并肩而立。河口心想所有成员全都到齐了。也许本人认为并没有破绽,不过讲台的作用就是拿来拆穿学生这种小把戏。河口从鼻尖哼了一声,步下讲桌,缓缓走向有问题的座位。
浅羽心想已经完了。
河口逐步接近,嘴角浮现掠食者的笑容,现在讲什么他都不肯听。就算他肯听,自己也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无法清楚加以解释,伊里野更是没办法提出说明。浅羽用手肘顶了顶西久保,喂,西久保,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你比较聪明帮忙想想,这时换作社长又会怎么做——
河口停在眼前说道。
就这么一句。
“闪开。”
已经束手无策。
“老师,不是那样!我想老师看了可能会吓一跳,不过并不是那样!其实——”
是晶穗的声音。浅羽对她打心底感到尊敬。
不过河口还是用力推开晶穗,推开浅羽推开西久保,在见到伊里野的白发之后倒吸了一口气。
“这——”
伊里野定定坐在位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桌子。
河口的脾气马上跟着火暴起来。
“这是在搞什么!喂,伊里野,你说说看!居然在这种节骨眼上给我染发!”
一如所料。河口采用的果然是这种解释方式。不过在浅羽脑中负责理性的另一个自己,低声说着河口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在什么也没做的短短三天之内,人的头发要掉色掉到这种程度,一般而言并不可能。
“不要跟我说你是转学生,所以不晓得校规!喂,你会不会太混了?三天只要到校一次是不是很爽?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那种事和你无关是吧?就是在这种时期纪律才更重要,你懂不懂!啊!?”
负责理性的自己继续说着要想营救伊里野就得保持冷静。不妙,河口是那种一旦发怒就会越讲越亢奋,然后整个忘形失控的那种人。然而我方阵营也有一名性格类似的武斗派。浅羽认为现在要让河口理解什么并不容易,不过再不迅速收拾局面,到时可就要演变成为真正的战争。
“——老……老师!”
浅羽鼓起勇气说道。
河口瞪过来的样子让人只感到恐怖。
“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呃,虽然我也不知道细节,不过真的——”惨了,河口对自己兜来兜去的说法感到不耐烦,“这个……真的不是这样,这不是染的,这个是——啊,对了,伊里野平常都吃很多药,这也许是副作用,伊里野也不想变成这样。”
谁都可以开口,就是浅羽不行。
因为之前就有过类似的状况。
河口突然神情激昂,右手抓着伊里野的白发,然后真的这么说道:
“那就把它染黑啊!!”
站在一旁的晶穗脑中传来“啪滋!!”一声巨响。
“喂,站起来!到办公室去染发!”
河口的右手拉着白发想让伊里野跟着站起来。见到这不单单是言语,而是具体的暴力,浅羽负责理性的部分骤然改变的态度。放弃所有工作往下比着中指。
恶劣透顶。
面对这种状态的河口,任何期待都没有意义,浅羽和晶穗已经搭上无法停止的列车,至于西久保、花村、清美会不会出面阻止还是个疑问。事情再这样演变下去,也许得到办公室才能解决。
不过这时河口突然身子一僵,盯着自己的右手。
然后先是浅羽和晶穗,接着西久保、花村、清美也注意到了。
河口的右手抓着伊里野的一绺白发。那是为了让伊里野起立,直接用右手硬生生扯下来的。
不过是这样一个动作,河口手里那绺白发就有半数以上是被连根拔起、悬垂在那里。
所有人全都僵住了。
在僵住的所有人中,只有伊里野还可以动弹。
她缓缓扬起脸来,预知似的仰望着校内广播用的扩音器。
杂音。
校歌的旋律。
“伊里野加奈,田中来电,请到办公室。伊里野加奈,请赶快到办公室。”
广播内容很简洁。田代的广播最近已经进化到十分简略。照这个样子看来,说不定最后会只剩下“田中”、“铃木”、“佐藤”这样的单字。
伊里野站起身来。
右手拿着书包,左手提着安全帽,伊里野转身踏出一步,然后像后面头发被扯住似的停了下来。
不,真的是后面头发被扯住了。
河口僵立不动的右手,还是抓着剩下的头发。
伊里野斜斜转身,面无表情地盯着河口说道。
就这么一句。
“放开。”
河口就像接受到命令的机器人,右手啪地张开。
掉落的发丝在空中翻飞,没有掉落的发丝就随着主人的步伐跟着逃逸。
伊里野离开了教室。


不行。
不能让伊里野离开。
伊里野曾被那个广播叫出去无数次,到某个地方,然后再回来。然而只有这回,这回绝对不行。必须要阻止她。
要是就这样让她离开,这回她不会再回来。
浅羽在这样的预感驱策之下飞奔离开教室。走廊上面仍是散乱一片,木纹地板积了三天份的薄薄一层尘埃变得很滑,浅羽多次查点滑倒,最后好不容易——
“伊里野!!”
伊里野正站在阶梯通往一楼的转角。
伊里野停下脚步、背对着天窗光线往这边仰望,头发看起来真的是雪白的。
“不要走!”
浅羽停在二楼走廊,正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才第一节!这样来学校就没意义了!”
伊里野直视着浅羽,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
“有意义啊!”
伊里野的身影不自觉变得模糊,浅羽慌忙揉着眼睛。这时伊里野仰望浅羽的视线,出现不安的摇晃——
“——浅羽……”
伊里野接着垂下眼帘,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浅羽,你会疏散吗?”
伊里野人在转角低垂着眼帘,从二楼走廊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发丝的白灼烧着双眼。
自言自语似的问句再度传来。
“浅羽会去哪里吗?”
“我不会。”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答案。
“我不会。我不逃走,我哪里也不去,我会等你——”
止不住颤抖的声音实在丢脸,没有办法再继续讲。
伊里野把书包摆在脚边。
两手拿起安全帽将它翻面,手脚利落地除去黄色表布扔在地面,拿出卡其色的帽子啪一声戴在头上。
然后绳子摇来晃去地仰望二楼走廊,伊里野笑着对浅羽这么说道:
“没问题没问题,放心放心。“
接着伊里野下到一楼,从浅羽的视野当中消失。
留下的只有白发镶边,勉强到极点的那抹笑容。


janruce 2007-05-28 10:16
第三章 水前寺请回答 下集



“——变成了事实。这是来自自卫军的官方情报。重复,海上自卫军侦察机确认北军潜舰部队已经进入了一级警戒水域。北军方面在刚才透过联合国媒体发表声明,说明这次的动作只是‘寻常演习行动’,不过自卫军却以‘在这个时间点侵犯领海等同实际宣战’的说法提出强烈抗议,摆明了若不及时退出该水域就会加以击沉的态度。现在来看自卫军记者会的VTR——”

举例来说,像便利店柜台就开始拒绝受理宅急便的包裹。收款机旁边的标志写着基于业务性质,要对不特定多数所委托的包裹确认其“安全性”实有困难,因此在各方面状况改善之前暂停服务。便利商店外的停车格停着自卫军的装甲车,神情困惑的自卫官举臂弯腰地拿着即可拍,瞄准了满脸喜色比出V字手势的女子高中双人组按下快门。

“——为了抗议自卫军这会的决定,游行队伍曾经透过扩音器举行街头示威活动。不过因为有部分民众不断对着警备据点投掷石块,于是治安部队开始使用催泪瓦斯等武器展开镇压行动,目前估计至少有二十人以上受伤。从国土防卫新法成立以来,这是自卫军首度执行的镇压行动,在残留于现场的游行队伍宣传车上,也找到了自动点火的特制汽油弹——”

不再播放气象预报。新闻节目相对增设了分享事故心得的专题报导,报纸则用无关痛痒的政府消息来填版面。就算用电话拨查询号码,话筒那边传来的,也只是这样的电话录音——依据国土防卫新法规定,目前进行情报管制,关于气象方面的情报已指定为军事机密。若是想知道居处附近地区的一周天气预报,请到距离最进的自卫军宣传部办理申请手续。

“——我是草壁,目前在东京高速水城的休息区为您进行现场联机,现场如您所见塞车塞得非常严重,要往他区疏散的车辆造成了大塞车,目前时间根据我的手表,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从哦为了进行联机而抵达的下午四点开始,车流就完全静止不动,舍弃车辆意图不行脱困的人不绝于途,自卫军治安部队车辆还是被人潮团团围住,强烈要求对塞车情况提出解决之道——”

最近全国医疗器具公司与药厂,全都陆陆续续接到了自称“自卫军野战四课”的询问电话。打电话的人口吻一律相当客气,让负责应答的职员全都有种“自卫军总算懂得向民间企业看齐”的感觉。询问内容是对医疗器具与药品的存货量加以确认。位于园原市内的某家大型制药公司被问到了目前“希普欣(注:ciprofloxacin,可用于治疗膀胱炎与发烧用的抗生素。)”和“独克士霉素(注:Doxyeyecline,与四环霉素相似,可用于如披衣菌及浆霉菌感染、淋病、对青霉素过敏之梅毒患者,及立克次体等微生物感染疾病,与慢性支气管炎急速恶化。)”的存量还有多少。对应的负责人放下话筒,回想刚才所交换的对话内容。希普欣、独克士霉素,全是用来治疗炭疽菌感染的抗生素。

“于是情报管制系统,已经在本日下午六点由二级转到一级。为了因应这个转变,国内所有报导媒体一律受到国土防卫新法限制。除此之外,隶属于民间各主要企业的新法规定之六大领域,以及情报通讯系统、电力系统、陆海空运输系统、卫星管制系统,依据特殊时期对应基准转交自卫军监督管理——”
对所有人而言,这些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一点都不值得惊讶。
虽然每次一有什么事马上摆出“现实比小说还要奇妙”的表情,不过对于现实始终艰苦磐石的这点仍是毫不怀疑。即使街道配置了无数的岗哨在细细盘查,包裹还要盖上受过检查的印章。这种程度的危机早就屡见不鲜。反正只要到了下个月的这个时候,这些就会被当成老套的笑话题材而遭到遗忘。
即使走到这个地步,所有人还是相信“会有”下个月的这一天。

“——这里是第二十六号频道的东帝都广播网。目前依据国土防卫新法进行情报管制,不正当使用电波是严重违反特殊时期对应基准的行为,自卫军治安部队正在严加取缔底下广播站。身处特殊时期不能受到流言蜚语的迷惑,必须遵照正确情报谨慎采取行动。这里是第二十六号频道的东帝都广播网——”

园原中学第二次到校日,浅羽的鞋柜里头,除了有点脏的室内鞋之外,还有干掉的蚯蚓尸体。


虽然不记得片名,不过应该是很早以前的外国电影。在电视上看过后半段。故事的舞台是战争中的某个都市,敌机每天都来轰隆轰隆地丢炸弹。主角是个失业中的没用男人,不过在战争开始前他其实是个小学老师,于是利用空袭封锁中的学校教室,开始教战争孤儿读书。不幸的是那间学校在半夜遭到空袭被炸得粉碎。隔天早上,主角和战争孤儿呆立在校舍残渣当中。主角并不气馁,更没有变成抱着消毒用酒精狂饮的废物。他从残迹之中挖出大块木板来作为黑板,手里拿着焦黑的炭块作为粉笔,向孤儿们这么说道:
“来,上课了。”
森村用同一句对白展开了第一节的日本史,浅羽盯着像是从题本里头影印出来的讲义,慢吞吞地熬着时间,意识悬浮在半空中。视线像映照着夜间海面的灯塔一般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到处都是空位。
第二次到校日,在二年四班四十二名学生当中,须藤晶穗及花村裕二等二十八名因为疏散而缺席。
真是一片惨淡的景象。其他班级的状况想必也相差不远,不过这样居然还没停课,让浅羽反而感到佩服。虽然记忆模糊,不过依照军中的说法,部队失去四成以上的队员就叫做“全灭”。
早晨的太阳从窗口斜斜映照进来,将教室一分为二。或许是之前傻傻望着靠近走廊、阴暗的那一边,这时桌上的讲义看起来像是一张白纸。平日在眼前的花村背影现在不在了,光是这点就让人有种类似置身于空旷之中的恐惧感。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就像坐的是位在操场正中央、唯一的一张桌子。想到小学时期因为不会分数计算而被留下来念书的事,脸都红了。在全世界只有自己被留下来的恐惧感催逼之下浅羽哇哇大哭,哭到连级任老师都束手无策,闹到最后母亲还来接他。这是浅羽不曾对西久保与花村提起过的秘密。
拱起肩膀小小伸个懒腰。
虽然试图要把意识再度往讲义上面集中,不过还是无法专心。
连课题的文字都没办法进入脑袋,怎么样就是提不起劲。森村会用这样打混到极点的讲义来敷衍了事,明显也是提不起劲。缺席的人这么多,进度没办法往前——虽然森村给了这样的借口,不过被撇下来的究竟是谁?浅羽再度陷入了沉思。
在校舍残迹当中,主角拿起炭块宣布再度开始上课。
感人的最后一幕。
原本是这么认为,不过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那个最后一幕讲的是“没用男人的逃避现实行为走到终点,终于前往另一个世界”,其实是个黑色结局。如果森村在园原中学的残迹当中说什么“开始上课”,自己铁定怀疑他是不是疯了。问题是自己现在又在干嘛?坐在比平日更通风好几倍的教室里头重新看着日本史的讲义。大田文调查了庄园、公领的田地面积以及庄园领主、地主的姓名,原本是作为古代管衙的地籍资料。幕府任命古代官衙在职官员制作大田文的目的是在昭示幕府对于古代官衙的支配力。
这种感觉很明显。叫人无话可说的愚蠢。
如果那部电影的最后一幕目的在于要让观者感动,那是位于安全距离之外的人才有的想法。钻研学问必须是衣食不缺,至少不用担心性命安危的人才有时间。现在自己待在这个教室,场景就像电影里面常有的“敌军已经迫在眉睫却还坐拥美女,乘船游玩的白痴贵族”,与其这样——
“——噢。伊里野,怎么两手空空的就来了?”
森村的这句话把浅羽拉回到现实。
斜斜回头往后方一看,伊里野停下脚步,在教室里来回张望的森村正往她手里瞧。伊里野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顾盯着桌面上的讲义。
手里没带任何文具用品。
“真拿你没办法。过去,老师来帮你讲解。”
森村站到伊里野桌前,对缣仓时代的租税制度一一加以解说。
自从伊里野转学过来,森村是浅羽认为唯一算得上有男子气概的老师。就因为浅羽一天到晚盯着伊里野,所以知道森村对伊里野有在用心照顾。或许是认定归国子女要半途加入日本史的课程不太容易,所以还做了特殊讲义拿给伊里野。看到森村这个样子,浅羽深深反省自己曾经模仿、取消他那老是改不掉的东北腔的事。
不愧是森村,见到伊里野变得雪白的头发既没有动口也没有动手。
“来,铅笔,铅笔拿着——喂,那边的不要讲话,看讲义。”
虽然在这种时局底下念书显得空洞,不过并不是森村的错。
镰仓时代很好。
浅羽叹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就在他正要认真看一下讲义的时候,伊里野的铅笔掉在地上。
“——你在干嘛啊,来,拿着。”
森村捡起地上的铅笔正要拿给伊里野,像是算准这个时机似的,第一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
“好了,这张讲义就当成作业,班长——班长也缺席是吧。起立!”
森村自己喊口令让学生敬礼,然后抱着结果并没用到的粉笔与教科书,抓着屁股离开了教室。
森村或许没发现。
不过浅羽却发现了。
浅羽毕竟是一天到晚盯着伊里野,不可能看漏了那个动作。那个伊里野在铅笔掉落时的奇怪动作——
那个动作简直就像——
有谁扔出纸飞机,从右到左穿越了视野。
虽然到了休息时间,教室里还是见不到平日的活力。伊里野用指尖摸着从森村手里拿到的铅笔。除了头发变白之外,整个人看起来就跟平常一样,和往日的伊里野并没有任何差别。
只要稍加确认,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
一定是自己弄错了,只是偶尔看起来这样,一旦确认不祥的念头只是杞人忧天,接下来就可以放心。就在浅羽这么想着,从椅子上面直起腰来的瞬间——
“吼——!真是没用耶,喂!!”
西久保突然从背后撞了过来。浅羽扭曲着脸说道:
“真是够了,你在干嘛啦,白痴!”
虽然浅羽并不是那么生气,不过西久保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哎呀,事到如今不就那么回事?我们来学校读书,就跟有钱有闲的贵妇人去上礼仪学校没什么两样。”
浅羽还是有点生气,没办法坦率地跟着应和——
“那你可以跟着疏散啊!”
“我才不要,麻烦死了。学校放假是不错,只是待在家里也没事做,父母老是叫我念书念书的烦都烦死了。要想出门走走,除了便利商店之外没别的地方去,治安部队又很罗嗦。”
看来西久保也是有点与众不同。特别的饶舌,讲起话来特别的满不在乎。
“不过乡下地方能搞成这样也是很神。真不愧是园原市咧!北方那些人想必对园原基地的美国空军恨之入骨。如果我是他们,我就先扔核子弹过去,让所有人全都跑光光。”
西久保哇哈哈笑着这么说道,完全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过浅羽心里想着,自己同样打心底认为这是别人的事情。直到现在还留在这里没有逃走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过,没想到班上有一半的人跑去疏散。”
“这个嘛,不见得今天缺席的人就是跑去疏散啊!”
被西久保这么指正,浅羽露出意外的表情——
“难道不是这样?”
“不是。情况看来不妙,今天还是别去学校,应该有不少人是被父母这么交代的。真的跑去疏散的人没那么多。啊,对了,浅羽,昨晚晶穗就为了这是事打电话给我。她说一开始先打到你家,不过你在洗澡。”
“——啊……”
浅羽想起来了。对,昨晚确实是有晶穗的电话,那时自己正在洗澡。加上今天晶穗又缺席,原本以为是要告知疏散消息的电话——
“然后呢?她说了什么?”
“哎呀,就是我刚刚讲的那种情况啦!她说父母要她请假,伊里野就拜托我们照顾。真是,简直像是幼儿园的保姆。”
在不经意间听到伊里野的名字,浅羽早已模糊的意识再度变得敏锐。身体自动往伊里野座位的方向回头。
不在。
伊里野不在。
视线离开才不到一分钟,那里却只剩下空荡荡的椅子以及空无一物的桌子,连书包和安全帽都不见了。
浅羽突然对着西久保的背脊猛敲一记,作为刚才的报复。
“你看啦,白痴!都是你害的!”
浅羽用力撂下这句话然后奔离座位。完全搞不懂状况的西久保被留在原地,浅羽则像屁股着火似的奔出教室。
或许是在厕所,不过这种可能性因为太过理所当然,结果反而想不起来。
奔下阶梯跑过走廊奔进楼梯口,确认了伊里野的布鞋还在鞋柜里头。
不太可能穿着室内鞋跑去别的地方。
所以伊里野还在校舍某处。
顾不得第二节课了。可能的地方并不多,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她,浅羽这么想着,在校舍里来回奔跑。开始上课的钟声响了,浅羽在想得到的地点巡了又巡,看到三楼资料室上锁进不去的时候气力也跟着耗尽。窗户紧闭的走廊非常闷热,浅羽捏着沾满汗水贴在背脊的衬衫,很想就这样全都豁出去不管。虽然今天还是有着不合时节的阳光,不过在课堂上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已经有着意想不到的凉意。要是像哪天那样,从钟塔的窗户上到屋顶,躺在灼热的瓦片上头吹风,说不定只要五秒的时间就会睡着。
钟塔——


“——原来你在这里。”
因为又跑了起来,于是又喘不过气。浅羽用喘气的空空低声叫着伊里野,不过伊里野的背影既没有响应也没有动作。钟塔的机关室就像平常一样又热又窄还充满灰尘,满是油渍的齿轮和巨大的调速器正在喀啦喀啦地转动。伊里野就在通往屋顶的窗边,背对浅羽,整个人抱着膝盖窝在置于地板的书包上面。旁边扔着除去黄色布套的安全帽。
浅羽再也出不了声,只能束手无策地望着阳光里的白色发丝。
伊里野并不是啥也不做地窝在那里,很快就发现她好像在玩游戏。那是放在伊里野书包里,曾经在防空洞中一起玩过的携带型游戏机。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被云遮住,机关室显得有点阴暗,透过伊里野肩膀可以见到由雷射光显示在空中的好几个画面。白发之中混杂了唯一一条红色的耳机线。
调整呼吸。
踏出第一步,地板嘎吱一声。虽然没那个意思,不过还是下意识地蹑手蹑脚起来。来到伸手就能碰触她那纤细肩膀的距离,就在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奋力鼓起勇气再叫一次的时候,浅羽留意到让人脚底发凉的事实。
伊里野并没有在玩游戏。
伊里野确实手里拿着游戏机,视线也直直盯着空中显示的画面,拇指还在游戏机的按键上按来按去。
然而就只有这样。
仔细看就会发现,原来拇指只是照着一定的频率,机械性地按着按键。至于盯着画面的视线,从背后看也知道其实动也不动。那个样子就像茫然望着早已game over的画面——
在不知不觉之间,浅羽用右手抓住伊里野的肩膀。
“呜啊!!”
伊里野发出无声的悲鸣。整个人吓到弹起来,想要起身躲开浅羽的手,却重心不稳而跌了一屁股。视线朝着错误的方向拼命想要倒退。游戏机被她一扔之后滚落在地,伊里野的左手正在游戏机掉落位置附近慌张地摸索。
浅羽的胃里涨满了深黑色的肯定。
果真没有看错。
森村在课堂上不断要她拿起铅笔的时候,伊里野也是用手在桌面上摸索,最后没抓住铅笔,让它掉到了地面。浅羽见到的是这一幕。
浅羽用两手抓着怯生生的伊里野大声呐喊:
“伊里野!是我啊,你认得我吗!?”
伊里野的一脸畏怯在突然间转为理解与绝望的色彩。伊里野紧紧抓着浅羽的手臂,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声说道:
“我看得见!真的看得见,我看得见!”
“我知道,我知道!”
浅羽这么说着,试图先让伊里野冷静,不过伊里野却由浅羽的口吻嗅出他的意图。只见她用盲目伸出的双手摇着浅羽的手臂,赌气似的不停叫喊想让浅羽相信自己的谎言。一声声的叫喊逐渐带着泪意,不过伊里野还是揪着浅羽衬衫重复说着“我真的看得见”。也许认为谎言只要不断重复也会成真。也许打算浅羽若不相信,那就一直呐喊下去。
在旁人看来,也许只像意见不合的吵架。
终于两个人都累了,钟塔机关室里的齿轮运转声再度出现。
猛然回神才发现,伊里野的头正依在浅羽怀里。
两人正瘫坐在地,胡乱地抱在一起。浅羽一边用身躯感受着伊里野凌乱的呼吸,一边承受着叫人茫然的无力感。
世界正在逐渐崩塌。
“——伊里野……”
“我看得见。”
无力感化成了虚无的笑意。浅羽继续说道:
“——要是说不出口,那就不要说。不说没关系的。”
伊里野的身躯在浅羽怀中一震。
“你不用忍耐。我是不知道谁跟你说了什么,不过马上就会结束。一切都得结束。”
浅羽的手臂中传来嘶噜一声,类似吸鼻水的声音。虽然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点廉价,不过至少还横遣走那份叫人茫然的无力感。浅羽的口气越来越有力。
“根本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要是有谁敢抱怨,那就换他来做。再这样下去——”
伊里野又哭了。
浅羽想说她是不是又哭了。
哪里怪怪的。就在这么想的瞬间,浅羽手臂中的伊里野喉咙“咕”地一声,纤细的肩膀整个失去了气力。在浅羽胸口,被伊里野脸部压住的附近传来一丝液体黏滑的触感。
“——伊里野?”
浅羽俯看自己胸口,不争气地“哇啊”一声叫了出来。
衬衫沾了血。
伊里野又流鼻血了。浅羽这么想着,用右手从裤子口袋拉出有点脏的手帕,左手重新把伊里野的身子抱紧。伊里野的上半身往上仰,白发流泻到膝盖上面,浅羽由下往上地看着伊里野的脸。
确实有大量的血从鼻子流出。
不过从嘴里涌出的却是更多的血。
就在浅羽什么都还来不及做的时候,伊里野又吐了第二次血。背筋成弓形弹动,喷涌而出的鲜血沾了浅羽满脸,于是情势瞬间逆转。浅羽拼命抹脸,抹过脸的手马上血迹斑斑,难以置信的红色叫人跟着恍神。吐血与痉挛毫不容情地持续,伊里野滚倒在自己所吐出来的成片血泊里面。白色的夏季制服和白发才一会儿工夫就全染上了血。
好可怕。
浅羽从机关室奔逃而出并不是为了呼救。实情是因为太害怕了,只好逃出那个地方。鲜血的红色,仿佛遭到什么附身似的痉挛,让人吓到把表面工夫和基本原则全都抛在一旁。直到在阶梯上滑倒、一口气滚落到三楼走廊,这才想到“得做点什么才行”。
不过满脸血迹的那抹红色还是充斥整个脑袋,完全没办法好好思考。连该向谁求助都没头绪,浅羽只是一个劲地跑了起来。
救命啊!
救命。


椎名真由美从小就向往刮胡子。
每天早上父亲都会站在洗手台镜子前面,用嗡嗡作响的电刮胡刀唰唰唰地刮胡子。看在小孩子眼里好像很舒服,感觉应该是很快乐。偷偷把电刮胡刀带出来,站在洗手台踏板上面对着镜子比划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问题是比划过来比划过去还是没有唰唰唰的声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才会长胡子?拿去问母亲的结果是很倒霉,直到现在过年过节回家都还被拿来作为笑谈。
不公平。
没有客人的保健室,椎名真由美趴在乱成一团的办公室上瞪着眼前的镜子这么想着。自己这张脸看起来明显就是过劳的样子,眼底浮现深深的黑影,发丝分叉嘴唇干裂,肌肤凹凸不平像月球表面。椎名真由美本身并不在意。自从那一夜以来,基地里面处处都是同样一副尊容的僵尸,罗兹威尔计划的成员更是如此。然而那些工作人员有八成足男的。虽然经历同样的辛苦,不过他们在眼底带着黑影的同时还有“剃除满脸胡渣”的乐趣,自己却没有。这不叫不公平又是什么。
闭上眼睛。
很想就这样睡着,身体已经累到筋疲力尽,扔进榨汁机说不定还会绞出泥水,然而绷得紧紧的神经却是怎么样也无法入睡。保持着趴在桌面的姿势,伸出右手拉出最下面一格抽屉。把手探到最里面捞出藏在里头的便利商塑料袋,然后伸进里头摸索。指尖碰到的全是空罐,不过椎名真由美始终没有放弃,记得还有几罐没有开封的杯装酒。其他抽屉还有葡萄糖,不过她死也不想再碰到针筒。
“痛。”
指尖传来的尖锐痛觉让背筋拱了起来。
缓缓把手伸到眼前一看,中指指尖有个指甲大小的伤痕,看来是被杯装酒的盖子给割伤了。盯着从伤口徐徐渗出的血滴,风吹进宛如星期六下午的保健室,逐页翻着绑有绳子的学生名册。透明的阳光在马克杯底部映出柔和的影子,校舍、街道和天空全都无比宁静。
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在浅羽满身是血、破门而入来到保健室的时候,并不需要一字一句的说明。椎名真由美在一秒之间就明白一切,从铁椅上面弹了起来,抓着被踢到桌子底下的克维拉纤维(注:KEVLAR,是杜邦公司发明并生产的一种高性能纤维,为目前世界最强韧的纤维之一,在同等重量下强度约为钢丝的五倍)包包奔出保健室。用几乎要将前面带路的浅羽从背后踢倒的气势奔跑在走廊上。不过就在通往三楼的阶梯半路浅羽挂了,椎名真由美抓着他的领口问道:
“她人在哪里?”
“钟……钟塔——”
浅羽盯着飞也似的登上阶梯的拖鞋底部拼命调整呼吸。就在冲进保健室,见到一如往常的白袍的那个瞬间,由焦躁与惊恐汇聚而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突然彻底消尽。拖着无法动弹的双腿踏上钟塔阶梯,仰头看见阶梯尽头机关室入口的瞬间,满脸是血的红色画面又在脑中苏醒,叫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要爬上剩余的阶梯需要数不清的勇气。
简直就是杀人现场。
鲜血早已凝固,密布在掉落的白发之间,深深渗入了机关室起毛的地板。伊里野已经动也不动。椎名真由美毫不迟疑地开始急救。听取心跳、量血压、陆续进行注射、准备打点滴,葡萄糖溶液、乳酸化林格氏液、维他命K——
伊里野弹了起来。
“压住她……”
痉挛又开始了。呈现半虚脱状态的浅羽已经快要脚软,却又被人操纵似的跳了起来拼命按着伊里野的身躯。会留意力道只有一开始的前两秒,要是不使劲按住反而会被跟着弹开。椎名真由美拉着克维拉包包像在找些什么,突然骂了一声转过身子,将伊里野扔在地面的书包整个倒过来。
散落在地的是少少几本教科书、还有叫人瞠目结舌的大量药锭以及针筒。
椎名真由美飞也似的捡起的是封了几只细长针剂的塑料包装,用力撕开塑料包装取出内容物,可以看到药液玻璃瓶前面附了类似注射针的东西。
“走开!”
椎名真由美直接以动作将浅羽推开,用把头送上断头台的姿势按住伊里野持续痉挛的身体。
透过血污的制服,将药液玻璃瓶刺入伊里野胸口。
伊里野的痉挛突然加剧。这是偶然还是药液玻璃瓶里的东西产生作用,浅羽并无法判断。椎名真由美又用左手手指夹了四根药液玻璃瓶,陆续拔掉注射针的包装打进伊里野体内。针或许是刺在事先算准的部位,不过看在浅羽眼里就跟随便乱刺没什么差别。突然间感到恐慌,这女人会不会杀了伊里野?会不会因为束手无策而抓狂,尽是做些恶搞的事?就在浅羽被这些想像折磨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仿佛甩掉附身物一般,伊里野的身体突然停止了痉挛。
时间冻结了片刻。
满是油污的齿轮和巨大的调速器,正在喀啦喀啦地运转。
“——早就叫你不要来嘛!”
浅羽耳边传来椎名真由美这样的低语声。
椎名真由美仰起上半身,从伊里野的身子上面下来。跪着翻找包包,拿出麦克笔用嘴把盖子咬开,朝着手表瞄了一眼,在伊里野右手手臂写下——AM10:42DAMAshot×5MS。伊里野的身躯瘫软无力没有动作。药液玻璃瓶就这样扎在胸口虽然让浅羽十分介意,不过想必不是忘了拔掉,应该是有必要这样放一阵子。或者就像针灸治疗的针一样,必须插入特定部位掌控神经功能。
耳边传来烟盒捏扁的声音——
“你有没有带烟?”
“咦?啊,呃……没有。”
椎名真由美什么话也不说,突然间四肢着地开始物色起地上的烟屁股。找到长度足以接受的烟屁股之后当场瘫坐在地,穿着白袍的双肩拱起似的将手插在两边的口袋。
浅羽这才留意到那张侧脸所浮现,疲惫如死的阴影。
感觉好像突然变得不知所措,浅羽的视线不安地游移着——
“——啊……”
视线的停驻纯粹只是偶然。
有个橘色小布袋掉在被血染污的地面。
想必是伊里野的东西。在椎名真由美把伊里野书包翻过来倒在地面的时候,随着教科书与笔记本一起掉出来的吧?
不知何时弄丢的自动铅笔笔头正从袋口探出头来。
“——这个,呃……”
听到这声低语似的叫声,正想在烟屁股上面点火的椎名真由美不耐烦地抬起视线,突然间——
“啊!?不行不行那个不行!!”
椎名真由美挥着两手站了起来,快步奔向浅羽想要抢走布袋。浅羽虽然搞不懂原因,不过还是反射性地护着袋子,袋子在双方肩膀碰撞之下跟着落地,掉出里面的东西。用剩的橡皮擦、果汁赠品的钥匙圈、等边三角板,每样东西他都见过。
全是浅羽误以为弄丢的东西。
“——那是浅羽袋。”
浅羽袋?
望着浅羽满是疑问的视线,椎名真由美认命似的在烟屁股上面重新点火,咬着烟嘴搔搔那头近似鸟窝的头发。浅羽拾起布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到地上。原子笔两枝、文库本书签、快要用光的透明胶带、过期的福利社折价券,记得已经扔在教室里的垃圾桶了,用到一半的白色颜料则是十二色当中用得最快的,所以还有好几条备用,根本连弄丢的事都没察觉。
“我想,她是把这些东西当作护身符。不论走到哪都贴身带着——这个……加奈当然有错,不过希望你不要生气,这和什么第二颗纽扣完全不同,护身符对加奈而言可是攸关生死——”
椎名真由美在这里低下头来,悠悠地吐着白烟。
“——也许你认为我只是在找借口。”
椎名真由美的话,浅羽完全没听进半句。
浅羽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橘色布袋,用剩的橡皮擦果汁赠品的钥匙圈等边三角板原子笔两张文库本书签要用光的透明胶带过期的福利社折价券以及用到一半的白色颜料。
腹部底层升起小小的热点。
“——这回轮到眼睛?”
听到浅羽的低语,愣愣盯着地面的椎名真由美瞪起了眼睛。
“她挨了一顿打之后被带走,一回来头发全都变白,这回是轮到眼睛?”
没有回答。灰尘漂浮的空气凝滞不动,烟屁股的白烟就像不溶于水的蛋白一样,始终不曾变形地飘在空中。椎名真由美若无其事地跨过伊里野的身躯穿越机关室,把通往屋顶的窗子打开。
“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
然后两边手肘抵着窗框,撂话似的这么说道:
“状况好的时候就跟平常一样看得见,状况不好的时候则是接近完全失明的状态,只能勉强辨识出房里是明是暗。暂时性的视觉异常并不是由现在才开始,不过这么严重倒还是第一次。”
腹部底层的热点正在逐渐变大。
“既然是这种情形,为什么还让她来学校——”
穿着白袍的肩膀一阵摇晃,或许是在苦笑。
“当然有阻止啊,今天早上所有人全都一致反对,结果却是我们累到输给她。是榎本不对,全是他的错,每到关键时刻他就心软。”
浅羽侧眼望着伊里野的身躯。横躺在沾血长发中的那个模样,看起来就像胸口钉了五根针,被钉在展翅台上的飞蛾化身。
伊里野加奈究竟是什么人?
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没有哪天不想这个问题。陷溺在奇诡的想像泥沼中不能自拔。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件,现在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已经不再去想这件事。
只要伊里野还在那里,这就够了。
不想再去探究伊里野的身份。
实在经历过太多事件。在不知不觉当中真相已经来到触手可及的距离,剩下薄薄一张皮,简简单单地躺在那里。是自己在紧要关头,下意识地掩上眼睛捣住耳朵背对着一切。
教室里的每个人都把伊里野排挤在外,保持着安全距离,净说些不负责任的闲话。
晶穗曾经说过,作为一个人如果连最低程度的社会性都没有,那这种人原本就不该踏进教室。
要是在紧要关头裹足不前,或许打一开始就不应该插手。
要是自己没有半途介入,或许伊里野就不至于这么痛苦。
真相早已经在脑中。
只是尚未化作任何言语,沉睡在无意识的黑暗里头。自己明明知道,却从来不曾试图往那份黑暗之中窥探。因为就算不这么做,伊里野还是会在那里。还以为这个夏天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直到七天前那个夜晚,所有一切全都以此为分水岭跟着改变。

“伊里野是不是Black Manta的驾驶员?”

化成语言不过就是短短的一句。
椎名真由美并没有回答。
披着白袍的背影动也不动。烟屁股的白烟以窗框所框出的天空作为背景,在柔和的风中卷着漩涡。
“手腕嵌着金属球,老是带着堆积如山的药,一下子就流鼻血,还有头发突然变白吐血晕倒,全是因为伊里野是Black Manta的驾驶员?她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跟敌人作战?”
椎名真由美还是没有回答。领悟到这份沉默也就等于回答的时候,在浅羽腹部底层持续焖热的热点化成了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愤怒。
全都是你们害的?
愤怒到头晕眼花。浅羽心想这份愤怒,有一半是针对比排挤伊里野的班上同学更恶质得多的自己。他抓起滚在脚边的锭剂塑料空瓶,朝着身穿白袍的背影奋力一掷。
他呐喊。
“那种事应该大人去做!”
塑料空瓶彻底落空,弹上窗框附近的墙壁。大量锭剂从头顶撒落,身穿白袍的背影还是生根似的动也不动。
“你们居然若无其事地让个国中女生承担这一切!掀起战争的可是你们!伊里野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非要把伊里野逼到这种程度!”
那个动也不动,不论说了什么全都不置可否的白色背影真是可恨。
“班上有一半的人正在教室里打瞌睡。借着疏散缺席趁机请假的另外一半不是在家打电动就是看录像带!为什么只有伊里野要在胸口插上五根针,满身是血地倒在这里——”
纤细的手指在屋顶瓦片上捻熄了烟屁股。
“——是啊。”
浅羽耳边传来的是如此无力的低语。
身穿白袍的背脊突然拉直,椎名真由美整个人往后转身,用有力的眼神盯着浅羽。
“浅羽,我告诉你——”
话声在这儿中断,椎名真由美大步踩着穿拖鞋的脚缓缓靠近浅羽。手搭上浅羽双肩,朝着鼻翼附近凝视。
愤怒很快就转成了困惑。
浅羽没办法挪开视线,现在才意识到身高的差距。那张面容带着深深的疲劳阴影,近在眼前的干裂嘴唇完全失去性感的味道。搭在双肩上的手温和使力,身体轻盈地靠了过来——
一记仿佛石头坠落般的头槌。
一击就让浅羽跟着倒地。眼前一片黑暗,嘴里像是塞了芥末般刺激到难以呼吸。
“该死的臭小鬼!混帐,不要以为我都闷声不吭地在听!”
女人的纤细手臂用难以想像的力道揪着胸口,身体直觉性地畏惧着第二记攻击,用双手护着颜面。心窝受到冲击,但是不可思议地并不感觉到痛。之后天地逆转,原以为是整个身子倒转了一圈背脊撞上墙壁,后来才发现那不是墙壁而是地板,这时椎名真由美已经跨骑在身体上面。奋力挤出的怒骂声和双拳就像陨石一般陆续落下。
“明明就什么也不懂,居然还好意思胡说八道!要是可以取代,我早就这么做了!不要一副只有你才懂得加奈的嘴脸,若无其事地让她承担这一切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浅羽被人胡乱痛扁了一顿。
椎名真由美是来真的。并肩而立时并不明显的身高差距被她阴险地加以利用,对持续奋力抵抗的浅羽尽情且不断地殴打。拳头每次命中嘴角就裂开喷出鼻血,后脑勺撞到发出喀喀的声音。
在朦胧的脑海中,浅羽开始计算数目。
中途才开始计算也是没办法的,不过为了日后加以回报,自己究竟被打了几次,有必要事先在岩石上做个记号。这和对方是女人,是保健室老师完全无关。绝对,绝对要加倍奉还。六、七——
八——
数到九的时候,拳头和眼泪一起落下。
浅羽被两手揪着胸口、拖着上半身头部离开地面。透过肿胀的眼皮缝隙,可以看到椎名真由美的脸正往这边瞧,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什么。有部分朦胧的脑袋模糊地感受到泪水滴落在脸颊上。
“你给我洗好耳朵听清楚了,这个世上任何事都有代价!这场战争就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你能够一手拿A书另一手打手枪还有看着UFO特别节目笑到吱吱叫!还有,你对加奈又了解多少?你连她其实大你一岁都不知道!用来培养基因改造虫幼虫的药你听过没有?自己吞掉自己的梦呢?什么是佛莱伍(注:Flat wood,位于美国维吉尼亚洲,1952年曾发生不明飞行物与外星人目击事件)作战!?黑色包裹!?半夜搭着学校巴士走在沙漠里面的事!?那孩子每天早上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学校,你真的了解吗!?”
十——
“无知者的善意根本就是不负责任!!明明只有喂野猫的觉悟!!被你用下半身来同情,加奈未免也太可怜了!!”
因为被打得太惨,雾茫茫的脑海其实并没有听到半句。浅羽在那片雾气之中只读得到话语的颜色,还要对那个颜色提出反击。
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被人隐瞒的事自己哪可能知道。如果真有什么让伊里野独自牺牲的正当理由,那么前提就是所有一切已经出现难以挽救的错误。看我的。
浅羽往椎名真由美抓着胸口的手用尽全力咬了下去。
十一。在十二之前出现破绽。跨骑的姿势垮了下来,浅羽成功地用弯起的左脚拐进紧密相连的身躯与身躯之间,一口气将她踢开。然后跑向滚倒在地的白袍身影,朝着用双臂护住的侧脸毫不手软地落下拳头。带着血腥气的嘴里发出野兽的声音。
“一拳!两拳!”
第三拳并没有落下。腹侧被人用膝盖撞了一下,接下来的状况变得一塌糊涂。
浅羽从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打架。
只要跨越了某一条线,接下来不论打人还是被打都奇妙地毫无知觉。既然认为不怎么痛,在打的时候也就没有必要斟酌力道,遇到对方的拳头,直接迎上去还比认真闪躲要来得轻松。对方也是个人的印象逐渐变得模糊。
这时耳边传来微弱的哭泣声。
这时正轮到浅羽被压在椎名真由美身子底下挨打,不过早该落下的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撑开肿胀的眼皮看看状况,椎名真由美正扬起拳头压在上面,视线朝着另一个方向静止不动。浅羽辛苦地仰起下颚,循着椎名真由美的视线转动眼珠子。
伊里野正抓着椎名真由美的脚踝。
长发掩住的背脊不断颤动,原本横躺的身子现在变成趴伏状的姿势。刺穿、竖立在胸口的药液玻璃瓶正用可怕的角度针尖弯曲地抵着地面。虽然怎么看都不像有办法掌握周围的状况,不过伊里野还是紧紧抓着椎名真由美的脚踝不放,还发出呜呜声。
简直就像动物用来恐吓敌人的声音。
扬起的拳头缓缓放了下来。
椎名真由美只有震颤地吐了口气,就从浅羽的身躯上面滑落下来。让伊里野身躯仰躺,把嘴凑近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在椎名真由美逐一拔去药液玻璃瓶的右手拇指虎口附近,有个快要滴血的大伤口。浅羽慢吞吞地起身,呆愣愣地盯着椎名真由美忙个不停的右手。自己有咬得那么用力?
椎名真由美确认伊里野的状态已经稳定,又加打了两支针剂之后站起身来,对着机关室的惨状环视一遍。视线移往手表——
“趁这堂课还没结束,先把加奈搬到保健室。”
正想开口,鼻腔深处的雪就沾黏住了。
“——其他人搞不懂状况。”
除了眼角的瘀青微微扭曲之外,椎名真由美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的变化。复数的情感经过了复数的转折,结果就是面无表情。浅羽率先掷开视线,猛然扔过来的克维拉包包比想像中还要沉重,发现在准备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伊里野的头发让他十分狼狈。
这种时候居然还会肚子饿,真是丢脸到叫人想死。
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正在帮椎名真由美扛起伊里野。看着她熟练地把伊里野的手越过肩膀交叉在胸前,光是这个动作,想要自己背的话也就说不出口。浅羽往前开了门,随着毫不犹豫率先往前走去的绿色拖鞋步下阶梯,一边担心会不会有人看到一边穿过走廊。直到抵达保健室,看着伊里野所躺的床在自己面前拉起帘子的时候,自己还在说服自己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椎名真由美开始为右手的咬伤进行紧急处理。伤口消毒贴上纱布施打破伤风血清,脸上找不到半点生气的样子。浅羽用迷路小孩般的心情呆站在那里,椎名真由美收尾似的对他这么说道:
“——喂,那边坐着,我来帮你处理伤口。”
实在有种被打败的感觉。
浅羽直接转身走出保健室。
除了那里,再也想不到其他藏躲地点。奔出楼梯口,穿越无人的操场冲进社团教室。或许是奔跑之后血液循环速度变快,从肿胀的脸直到身体每一寸全都刺痛不已。虽然想替自己处理伤口,不过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急救箱。第二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浅羽直之瘫坐在乱到无从着力的社团教室正中央哭了起来。

自己根本没半点能力。
社长究竟去哪里了。
为什么社长不来救我?


那份地图被遗忘在村上天神的水前寺老家,足足有七十年左右的时间。


那是距今九个月前,寒假结束时候的事。之前谣传和极左派底下组织有关的国会议员事务所因为涉及逃税遭到搜索,在娱乐节目当中大张旗鼓对骂的电影导演和女作家,在旅馆房间持刀互刺的那一天,为了借用超能力开发器材,浅羽直之拜访了水前寺的家。
那是他第二次到访。持续下到前一天,感觉潮湿的雪在阳光中融化,滴落的水声充盈在仿佛千年寺庙般的整片空地。巨大的主屋有许多宛如时代断层的场所,玄关却又簇新到不太真实,反而加深了乡下地方的印象。浅羽在贴有保全公司标签的门上按了门铃,两手推开沉重的拉门往里面瞧,才一会儿就见到了水前寺姐姐的身影。
“啊,小直。好久不见。”
浅羽忍不住想着:我才不叫什么小直咧!
她从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水前寺姐姐的气质给人一种再熟络不过,却也并不突兀的感觉。浅羽并不擅长推断人的年龄,不过心想她应该是大学生。说到这个,浅羽连人家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在雪的反光中一路走来,微暗寒凉的玄关里的合身毛衣看在浅羽眼中仿佛发出淡淡的磷光。
“——呃,我去房间那边看过,不过有上锁。”
“咦?是吗?小邦还没回来?”
水前寺的姐姐毫不迟疑地把脚伸入大到有点蠢的长靴,一边轻声说着抱歉抱歉一边走出玄关,率先迈向庭院。浅羽借着拉起拉门的机会再次往里面瞧。走廊暗到仿佛座敷童子正要穿越而过,只有立钟声音静静地回荡。除了自己白到有点滑稽的气息,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气味。在入秋之际来拜访的时候,现身招呼的就只有水前寺的姐姐一个人,从社长口中也不曾听到过关于家人的具体说法。除了社长和姐姐之外,这个家真的还有别人吗?位于这条走廊深处的密室,是不是躺满了早已死亡风干的尸体?浅羽脑中突然闪过这样天马行空的想像。
“小直——喂——”
浅羽追着水前寺的姐姐,在融雪的水声中三步并做两步地跟了上去。被人踏过的雪混入了空气有点儿脏,水前寺的姐姐却穿着大到有点蠢的长靴,十分开心地走在混杂了一堆沙砾与泥土的雪中。每踏出一步,长发就轻柔不可思议地在风中飞扬开来。浅羽当理发店老板的儿子当了十三年,虽然偶尔也会见识到奇特的发型,不过终究做的是男人和小孩的生意。头发长到这种程度的女性,浅羽只在着色画里面看过。
“啊——真的耶!小型摩托车不在。跑去哪里了呢?你们不是约好了?”
“啊。这个……时间并没有讲得很清楚。他叫我吃完早餐马上过来。还有,我今天虽然搭巴士过来,不过时间比想像中要来得久。”
“奇怪。是被冻在哪个雪堆里了?”
浅羽也觉得奇怪。社长对这种约定从来就不会搞错。
“算了,无所谓。你就上去等吧!”
水前寺姐姐从白色衣领口拿出挂在脖子上头,系有塑料绳的钥匙。那支钥匙插入的是让人联想到战场老兵的古旧洋锁。至于被洋锁牢牢锁住的,则是位在空地外围的大型仓库入口。
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社长要在仓库里头生活?
直到现在,浅羽还是找不到方便开口探询这件事的时机。用“家庭状况复杂”来加以带过虽然容易,却不能够解答任何的疑问。明明主屋那么大、可以用的房间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独幢房屋用五根手指头都还数不完。


janruce 2007-05-28 10:19
水前寺邦博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他会为了“感觉像秘密基地,很酷”之类的理由,不顾家人的阻止擅自在仓库里面筑巢,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小。水前寺不可能被禁止在主屋出入,而且作为自己的住处,水前寺看来对这座仓库也相当满意。
“喂——小邦——不可能有人在吧。门都上锁了。”
随着水前寺姐姐的脚步,浅羽踏进了时光的气息之中。
一楼是无处落脚的储藏室。这里就是名副其实的农家储藏室,完全没有那种随手翻找就会发现宝物的有钱人家仓库的味道。水前寺姐姐一按下老旧的开关,塞得密密麻麻的成堆农具就在电灯泡的光晕之中浮现。从养蚕的架子之间穿过,在挂着好像三十年前的月历的墙壁尽头右转,被无数只脚踏过的阶梯就出现了。鞋子要脱在这里。
“啊,这个阶梯很滑,要小心喔。”
二楼就是水前寺无处落脚的房间。好大。眼睛才经历过楼下的惨状,这种感觉更是明显。虽然紊乱的方式和社团教室很像,不过这里明显有着生活的气味。暖炉和式桌电视冰箱,教科书和参考书、游戏机和录音机这些国中生房间该有的统统都有,除此之外还有两种东西:堆积如山的露营用具还有堆积如山的机器。书多到溢出来的书架后面,有个类似工作室的场所,乱糟糟的机器、电子零件和工具等,循着唯有主人才知道的顺序散落各地。不知道是拿来装饰、还是之前就有的东西,开了窗户的那面墙壁摆着四块珐琅广告牌。都褪了色,全是大村昆的欧乐纳蜜C广告。
“要不要边等边玩扑克牌?还是想找A书?”
浅羽心想,这人确实是社长的姐姐。
“这……这个,你不用费心,我想只要在这里等,社长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房间猛然一看就有七台计算机。服务器不算,暖炉上的笔电液晶屏幕,屏幕保护程序还在运作。没有离开之前把它关上,代表水前寺并没打算离开太久。
“唉,小直,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突然冒出的质问让浅羽有点不知所措。
“有,有个妹妹。”
浅羽这么回答。这样无心的一句话,却在之后从姐姐嘴里传到水前寺耳中,造成浅羽夕子在那天午休遭到袭击的惨剧。
“啊——好好喔,有妹妹。能不能用我们家的小邦来跟你换?”
那可就伤脑筋了,相当伤脑筋。到时候究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看浅羽在突然间认真地烦恼起来,水前寺的姐姐发出灿烂的笑声。
“——我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有人叫他‘社长’。我跟你说,小邦其实有点懦弱。“
不会吧!?
浅羽不自觉地把想法摆在脸上。水前寺的姐姐准确读出了他的想法——
“是真的啦!”
然后水前寺姐姐用认真到不行的眼神盯着浅羽这么说道:
“说到他会把人叫来房里,你还是第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浅羽并不觉得吃惊,反而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这句话变成了线索。
浅羽明白了水前寺姐姐所说的“懦弱”是什么意思。
社长并不会随便相信他人的善意及好意。
这或许是头脑太好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会在无意识中将他人的好话与亲切用理论加以分析,看破了其中得失损益的诡计。虽然别人把他当成超自然狂热分子,而他确实也有这一面,不过浅羽倒是认为没人会像社长这样用理论来思考事情。社长想必连爱情亲情都拿来加以分析。像这样分析到最后,一切是不是全都变得赤裸裸的,没有任何矫饰,变成由冰冷的物理与数学所支配,弱肉强食的世界?
那未免也太恐怖了。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自己曾经说漏嘴。说他认识的人很多,不过就只有浅羽特派员这个朋友。他说只要是在你身边,感觉就很舒服。”
浅羽突然想到。慢着慢着,照之前的事看来,社长之所以对自己放心,会不会是因为“浅羽特派员是个有趣的傻瓜,用理论讲不通,在一旁看了心情就很放松哇哈哈哈”之类的理由?
还有,这人会不会其实不是“水前寺的姐姐”,而是“水前寺的母亲”?这是这个人的特性,还是每个年龄相差太大的姐姐都是这样?
“上次你来的时候我来不及说,今后还要请你多多照顾小邦。我想他会给你找很多麻烦,啊……不过不过,那家伙笨归笨,脑袋倒是满灵活的,在身边养一只还挺方便。你说是不是?”
水前寺姐姐这么一说,脸上的五官全都笑到眯成了一条线。
噗沙噗沙噗沙的排气管噪音往这儿靠近,是水前寺平日骑的小型摩托车的声音。连轮胎压过湿润的雪的声音都听得见,然后引擎突然停止运转。楼下传来踢开杂物的声音,接着就是大脚咚沙咚沙爬上楼来的声音。
“噢。”
水前寺两手提着涨得鼓鼓的便利商店袋子。
“噢什么噢?小直等了你好久耶!”
看到姐姐的脸,水前寺露出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的神情。然后转向浅羽——
“抱歉。原本打算要马上回来的。”
“好了,小直你们慢聊。”
水前寺的姐姐这么说完之后走下楼梯。
水前寺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摆在暖炉上头,鼻尖叹了一口气之后垂下肩膀。上次来的时候,浅羽就发现水前寺很怕他姐姐。今天似乎懂得他的理由了。浅羽忍不住扑哧一笑,连忙摆出正经的表情!
“便利商店就是那边,呃……邮局对面那间是吧?”
“嗯。”
村上天神的简便邮局位在骑摩托车片刻就能来回的距离。虽然下雪造成路面状况不佳,不过一般并不需要花到这么多时间。
“回程的路上遇到8号。为了听取报告,一不小心就弄到太晚。”
“8号?”
“实验者第8号。”
噢,浅羽新里想着,记起来了,社长目前认为最有希望的实验者,记得本名是辰宫铃子。知名幼儿园桃组,喜欢的食物是面包边。
水前寺从以前就很有孩子缘。除了外形很酷又有一堆好玩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把对方当孩子来看待。加上目前的水前寺主题是“超能力”,超能力就跟孩子有关。水前寺在引诱附近幼儿园的孩子进行超能力开发训练。用麦克笔在掌心写上实验者号码的动作,似乎在同侪之间大受好评。
只要没被当成变态通知警察倒还无所谓,不过这种危险性当然还是有的。浅羽并没有强烈建议他中止实验,因为说不定真的有人会因此而觉醒,不能舍弃这种可能。浅羽还清楚记得,当年的自己认为凡事都有可能,连天空都飞得上去,没有打不倒的怪物。要是当年有个看似大人却又不是大人的谜样哥哥出现,在自己的手心用麦克笔写上号码,不知后来会变成怎样?要是不单只有自己,看到朋友手上也有同样的数字呢?要是这些相异的齿轮全都咬合了,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浅羽确实很想看看。
“对了,关于这件事我有好消息。8号似乎作了预知梦。梦到被狗咬的隔天,在朋友家里真的被小型犬给咬了。她还秀膝盖的伤口给我看。”
这种程度的事并不会让浅羽吃惊。他把脚伸进暖炉,一边用脚尖寻找开关一边说:
“——你想想看。要是平日认为那只狗可怕,自然就会梦到那只狗。隔天真的被狗咬纯粹只是偶然——”
“对了,重点就在这里,那个朋友的家平常并没养狗。”
水前寺滔滔不绝地继续说着:
“因为时间不够,我并没有问得很仔细,不过那天朋友家里有个‘类似亲戚阿嬷’的人来访,咬了8号的就是那个阿嬷带来的狗。”
“——意思就是,她并不知道朋友家里会有狗。”
“8号是这么说的——不过重点又来了。”
水前寺说完之后跟着苦笑。
“毕竟那是朋友的家。8号确实并不知道那个阿嬷和狗的存在,不过在这一点上面还有疑问,因为说不定曾经在什么时候听过。只要这个信息还留在8号的心底某处,你最初的那种解释方式也就成立。还有,8号的梦和现实之间有几个不同点。首先,在8号梦里出现的是黑色大型犬,阿嬷所带的却是小型犬。小小的、咖啡色又动来动去,我想应该是博美之类的狗。第二点,8号在梦里被咬的是右手臂。不过实际上被咬的却是右边膝盖。”
“这个……你找了半天是在找什么?”
水前寺用屁股对着浅羽,上半身挤进墙边成堆的破烂之中,喀沙喀沙地在翻找些什么。
“哎呀,忘记是什么时候,我有在某本书上读过和这种梦相关的论文。说到梦这种狗屁理论,自然是属于心理学的范围——”
浅羽露出意外的表情。
“欸,社长也读这种东西?”
水前寺的屁股抗议似的摇了摇——
“什么意思?”
“社长你不是说过吗?心理学根本不算是科学。”
“废话。那种东西哪里是科学?不过喜不喜欢是一回事,正不正确又是另一回事。”
“——什么嘛,所以社长喜欢心理学啰?”
“超喜欢。没看过那么重视枝微末节的学问。要是由我来说,我会说它是残存在什么都要加上‘学’字的现代,一支正统魔法的后裔。”
是褒是贬完全听不出来。浅羽正想问他意思是哪边的时候,之前保持着危险平衡堆积起来的破烂终于出现壮烈的崩塌。
“呜哇!?——你……你没事吧,社长!?”
连浅羽都遭到波及。从遥远高处滑落下来的大型行李撞到他的背脊,让浅羽无法呼吸地趴伏在地。水前寺完全被淹没了。从近似小山的成堆书籍缝隙之间,可以听到浅羽特派员、浅羽特派员这样微弱的呼喊。
“呜啊……噢,抱歉,啊——吓了一跳。看来还是得稍微整理一下。”
水前寺虽然环视着崩塌的惨状对将他挖出的浅羽这么说道,不过浅羽心想,光看房间的样子就足以证明这句话绝对不会执行。
“——社长……”
“啊?”
那张地图是在成堆由文字写成的老旧文件之中,一眼就可以看见。
“这是什么?”
浅羽把它拿起来看,果真是地图。约莫电影海报的大小,看起来十分古老。想必是和其他文件一起摆在刚刚撞到背脊的行李里面。
水前寺从一旁往这里瞄。鼻尖哼地一声——
 楼主| 发表于 2007-6-2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哪里冒出来的?”
“啊,应该是从那边的箱子里面。呃,这个该不会是——”
藏宝图吧?浅羽是想这么说的。
“古早以前的测量图。”
趁浅羽沮丧的时候,水前寺顺手抢走了那张地图。
“村上坂内,这什么啊。那不就是老家的山?”
“老家的山?”
那些文字看在浅羽眼中只是涂鸦,不过水前寺却毫无困难地读了出来。然后吹口气拍去灰尘!!
“原本是啦——欸,在那种地方有挖地底壕沟?呃……我没办法算,245减169是多少?”
水前寺碎碎叨叨地念着这些,在浅羽百般央求之下才终于仰起脸开始说明。
“这应该是——”
距今七十年以前,水前寺家开始在名下的某座山上挖掘地下壕沟。
目的虽然没写在地图上,不过那是统合战争开始之前的事,想必是用来作为防空洞或是藏匿物资所需的壕沟。这张地图便是当时所做的其中一张测量图。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藏匿了物资,不过这个定义并没有和浅羽所谓的“藏宝图”相差太远。
“只是——”
这张地图上面所记载的山,已经不归水前寺家所有。
在之后北方动乱的时代,出现一股购买特殊时期国债贡献国家的爆炸性热潮,特别是在有钱人之间,提供超乎寻常的献金也就代表了某种地位。当时水前寺家放弃了手中将近一半的土地,让邻近的资产家瞠目结舌。这张地图上面所写的,包含村上轮堂在内的那一带山林,似乎就包含在这批被放弃的土地里面。
“献金当然是有目的的。正因为这样,后来时局不妙的时候,就从军方那边得到过不少方便。”
浅羽看着遍布在地图四处的文字皱起了眉头——
“——所以,这座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那我就不知道了。要跟现在的地图比对看看才知道。”
突然之间!!
“喂喂,那是什么?”
是水前寺的姐姐。她手里拿着装有热可尔必思的托盘,朝两人正头抵着头在研究的地图望了过来。呜啊吓死人了,浅羽不自觉地惊叫出声,水前寺则对姐姐这样突兀的出现方式似乎已经习惯——
“喂,老姐,天童的外公曾经在山里挖过防空洞,这事你有没有听说?”
“什么防空洞?——噢,就是‘安安,你居然逃走了~真没良心~’的那种东西?”
“什么跟什么。”
就在水前寺脸上写着“够了,你闪边去”的瞬间——
“啊!”
“干嘛啦?”
“外公之前挖过的,那不就是后山的隧道?”
水前寺和浅羽不自觉地面面相觑。说到后山,那不就是自行车便能抵达的距离?水前寺像要在地图上面钻洞似的盯着地图!!
“——这就是后山?”
“不,那张地图我不清楚。不过我记得,在很久以前有听过外公挖隧道的事。记得地点是在后山。”
“目的是什么?”
“这我不知道。不过后来半途作废,在无计可施之下打算拿来种香菇,可是都长不出来,实在太无趣,没多久就封起来了。我想应该是这样。”
“香菇?”
“是啊,香菇。”
对话暂停了半晌。
水前寺突然站起身来。喀喀喀喀地穿越房间,拉开位置颇高的窗户,把脸凑到蜂窝状的铁丝网上面,对着近似寒假结束前夕的天空大声呐喊。
“无聊死啦——————————————————!!”
就连不太喜欢香菇的浅羽都感到有点郁卒。后来水前寺的姐姐马上闪人,话题又回到了8号的预知梦。
穿越了七十年时光,终于重见天日的后山地下防空洞地图,又被扔在水前寺房间角落,整整遗忘了九个月左右的时间。
直到现在,浅羽还是完全不记得地图的事。
要不是后山在那天、那个晚上发生谜样的爆炸,说不定水前寺也把这张地图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喂,这长骚动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只要走出来一步就要检查检查,简直快烦死了。”
在小学时代就被戏称为斗牛犬,年龄四十左右的主妇从车窗探出脖子抱怨。治安部队的士兵无言地比对着本人以及许可证上面的照片,拿起墨水绝对洗不掉的笔,在还是空栏的许可条件上面写下“斗牛犬”三个字。西边的天空正在开始染上夕阳的颜色。
“快点把证件还我。我可以走了吧?”
“把后车厢打开。”
如果说全国每个地方都是这样那倒还能接受,问题是在爆炸事件之后,后山及周边的警备系统可是严苛到了极点。不但道路被无数的检查哨弄到肉肠寸断、失去它的功能,被勒令暂时离开的居民,也只能在军方所经营的避难所过着百般无奈的生活。巡逻部队不分昼夜地徘徊,只要见到一般民众,不论对方是谁一律押起来用装甲车载走,连狗都加以武装。装填在犬齿里的胶囊式无力化剂,可是短短五秒钟就能撂倒一匹马的武器,在自卫军之间还盛传着要是被它给咬了,未来三年会生不出小孩的传闻。
“可以定了吧?可以走了吧?”
“请下车,我要检查车子里面。”
这里根本就是战场。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在这附近遭到拒捕的一般民众人数有一百七十名以上,其中的一百三十五名目前还未遭到释放。后山已经成为军方黑暗统治的魔境。虽然园原市居民绝对不会靠近这个场所,附近居民不小心迷路迷到这里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面对着调查车身内部的士兵,斗牛犬还能废话连篇说些什么自己的权利,这不是人民纳税的目的之类的话,实在叫人佩服。就像是对着吃人的鲨鱼说教,问它有什么权利吃掉自己一样。她所付出的税金和她的权利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可以走了吧?可以走了吧?”
“麻烦往这边走。我想请教两、三个问题。”
从背后袭来的某种东西,并不给人说明的时间。
斗牛犬的奔驰车被治安部队给拦下来的位置,是在军用道路228号及西山街道的十字路口往南两百公尺左右。从那个地方再往南五公里,就会看到夏天水量干涸的细小河川,以及满是铁锈的桥梁。越过杂草取代栏杆的那座桥梁,再往前就是可以称之为后山山脚的区域,没什么住家。只有田陇菜园有点肮脏的小河,以及非法弃置不绝于途的防风林,光秃秃的电线杆垂挂的电线,穷酸的高尔夫球场和指导员态度恶名昭彰的汽车驾训班。穿过这些再往前进,道路就会陡然转成上坡。
桑田慎介是在从这里离开路面,穿越山林爬上五百公尺左右斜坡的时候,遭到治安部队的袭击。
在他向初次见面的女性介绍时,桑田通常称为自由记者。虽然这样子的说法也不算撒谎,不过“啥事都做”的形容可是切合实际得多。因为他常做的是不问来由,外发而来的编辑校对工作,还和自动贩卖机卖的A书里面,那些镜头前露屁股的模特儿纠缠不清。访问瘦不禁风、看似胆小的工厂老板然后自己胡写乱写,再把成书的自传及高价账单送给对方的这种缺德事他也只做过一次。胆小的老板鼓起勇气不理这笔账单,这回换成一群古怪的老头代替桑田前来,在工厂的铁门前面排成一排开始撒尿。
生存在媒体金字塔最底端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园原郊区的山中拨着野草前进,说穿了也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混不下去”。不论是输送机坠落还是恐怖爆炸统统都好,在这个时刻报上记者名号虽然没用,至少也要弄一张照片或是十秒的VTR。只要记录到爆炸中心点的模样,最近吃瘪的情形就会转为走运。
就因为专业素养太差,桑田的计划才能够进行到这种程度。不然他和两名伙伴早就连通往后山山脚的河流都无法跨越了。躲在驾训班的车库等到天亮,花了一整天时间谨慎穿越防风林,从坡道最初的转角踏进山中。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不断看到武装士兵与站车的身影。不过似乎并没发现桑田这三个人,从河流往南的警备甚至感觉有点松懈。
其实从三天前进到园原的那个时点,治安部队就已经留意到他,之后还一路尾随,只是桑田始终没有发现。
负责防守后山的治安部队大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担任一般警备的部队,主要认识是对附近区域进行威吓。如果对手是业余层级,在这个阶段就能够充分对应,同时也期望让人看到警戒森严可以造成事先阻止入侵的效果。
第二种则是袭击桑田及其伙伴的部队。
最先消失的是摄影师石川。
名副其实的消失。因为山中湿度高,桑田抹去额头的汗,从石川手里抢走运动饮料塑料罐喝了一口,正要递出去还给他的时候,原本应该伸手接住的石川人却不在。
桑田心想会不会是脚底踩空从斜坡上掉了下去。周围绿意环抱,能见度非常之差。桑田轻声斥责了脸上马上露出不安之色的小松,命令他去寻找石川。
“——对了,我有带手机,这里也还收得到讯号……”
小松用求救般的姿势拿出非法持有的手机,不过却马上被桑田K了一记。
“你白痴啊,用那种东西,马上就会被人家窃听。”
你往那边找。桑田拍了拍小松的背,开始寻找石川的身影。然而处处都是吞没了石川的夏日深浓绿意,接着又听到小松的悲鸣。无法确定,不过听来像是小松的惨叫声,至少可以确信那是在恐惧之下所发出的。
绝对错不了,那是老鼠遇到猫的惨叫声。
桑田在震耳欲聋的蝉叫声中感到无比的恐惧。
“石川?小松?”
他几乎想大声呐喊,不过却输给了恐惧。干涩的喉咙只发出连自家破烂公寓的墙壁都无法穿透的声音。
桑田抛下一切横冲直撞地跑下斜坡,吓到流出眼泪。四周已经有点暗,绿色的地狱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在踢到什么东西之后滚了十公尺左右,桑田发现自己迷路了,手机从胸前口袋掉出来滚落到脚边。那是自己仅剩的,可以和伙伴联系的唯一工具。他疯了似的把它捡起,不要紧、没摔坏、也还有讯号。要是那两人在附近,对方的手机玲声一响就能凭着声音辨识位置。
突然之间,桑田手中的手机玲声响起。
手机玲声一响,就能凭着声音辨识位置。
后面有人用异于常人的速度逐步接近。


自从那天晚上以来,爬得比桑田和他的伙伴所到达地点还要高的人总共有十四名。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带着各式各样的装备,计划出许许多多的路径。
在那十四名之中,没有人抵达爆炸核心地点。
“远山夕照”的旋律响遍了后山。
想必是从山腰的运动公园扩音器播放出去。事先录好的女子声音开始讲话,时间已经五点了请小心车辆赶快回家,回家之后要做功课帮忙家事洗澡刷牙为了明天早点睡觉。
真是管太多。
在地下防空洞的黑暗之中,水前寺这么想着。
远远传来的女子声音在防空洞墙上不断回响不断变质,听在耳里简直就像怪兽的声音。
原本在最后想打个瞌睡,结果却睡不着,只能不断地打呵欠打到快要睡着。在黑暗中微微侧身,可以感受到橡胶垫子呈现人形凹陷的触感,身躯周遭的睡袋变得皱巴巴的。眼睛牢牢盯着浮现在黑暗之中、正对着脸位置的红色电子数字。
P05:00。
黑暗太浓,浓到完全感受不到距离感,。直到红色的数字开始消失,这才确信自己遮着眼前的手是真的存在,地下防空洞的黑就是黑到这种程度。水前寺撕下缠在手腕,附有电极的魔鬼胶带。浮现在黑暗中的电子数字是闹钟的时间显示,水前寺把它改造成只要到了设定时间,电极就会取代声音发出刺激让人跟着醒来。塞进包包里的时候半是对自己开玩笑,现在倒是认为幸有带。没想到声音在防空洞里会这么清楚,要是闹钟在这里响了,说不定连外面都听得见。
广播结束了。
回音一点一点地不断变小,不过却老不消失还是听得见。耳中残存着这样的错觉。勉强转换意识,再次侧耳倾听,除了宛如地鸣来回反响的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水前寺终于起身,在枕边一带慎重找出电池式的日光露营灯将它点亮。帐篷里头亮起了青白色的灯光。在黑暗中拥有无比存在感的闹钟,这时看起来却像出现在廉价警匪连续剧里的定时炸弹。要是更廉价的警匪连续剧,用来显示所剩时间的灯光,每次闪烁还会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水前寺看着手表确认日期,日光露营灯现在在一边亮度不足,要是不亮背灯就读不到液晶题示。
潜进这座地下防空洞,整个行程有八成以上是在地底。换句话说,危险是在最初与最后的地方。首要问题就在于要如何抵达防空洞的入口。以后山为中心的偏执警戒网绝对包含了鹰座山尾端,必须思考如何掩过他们的耳目。在计划路径的时候,水前寺花最多时间的也是这个点。
胜算还是来自于那张古地图。
那张地图记载的不单单是未知地下防空洞的构造。七十年前的后山以及周边棱线、山谷、河流与道路,在那张地图上面也有详细记载。
另一方面,水前寺手里也有色彩鲜艳的最新地图。只是基于防谍战略的理由,这张地图绝对夹杂了众所皆知的错误。上面不会记载防空基地的预定建筑地点,以及搬运物资所用的林道,就连周边地形也会刻意加以篡改。
还有,就算是治安部队,人力也不是无限的。讲得再白一点,他们的目的是“不让入侵者靠近以后山为中心的山林”,而不是“对位于山林之内的重要据点严加戒备”。既然要投入有限的人力,自然会有优先顺位。
也就是说,对治安部队而言表面上不存在的棱线、山谷、河川与道路,并没有理由要分配人力去加以警备。水前寺就算准了这点。只要拿着“夹有错误的最新情报”以及“全部正确的老旧情报”来聪明地加以比对,就能判读出可预测的警备盲点。从平林的旧日木材输送道路进入鹰座山尾端,踏过濑户川源流的溪谷,穿越轮堂的防砂水坝,抵达地下防空洞入口饿路径,复杂奇怪到简直就是水前寺自己才看得懂的路线。
耳边传来人声。
不过水前寺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似乎是男人的声音,但是这座地下防空洞里面绝对没有别人。不可能是治安部队的士兵,要是这座地下防空洞被发现了,那更不会听到他们的声音。水前寺一个人在帐篷里若无其事地收着行李。
侦查地下防空洞花了两天的时间。宽阔的防空洞内部大致都和地图一样,只是四处都是崩塌以及漏水的地方,被迫只能大幅度修改路径。其中最遗憾的是26号支线出口遭到崩塌掩埋。这下子只能使用2号支线的出口,前往爆炸中心地也就绕了远路。
接下来第三天几乎都在睡觉。体力恢复以及最后的准备至少要花上一天。
又听见了。
这回感觉像是女人的哭声。
在黑暗中待了三天,这样的声音水前寺听到过无数次。几乎都是刚好在忙完什么,焦点变得模糊的瞬间才会听见,应该是由于黑暗中的孤独所形成的幻听。看来心底有着渴望与他人接触的心情,所以才会自动从周遭声音当中捡选出与人声近似的声音,和记忆碎片结合之后再度形成有意义的句子。这三天之中听到的几乎都是哭泣之类的声音,不过也有明显听得出是谁在讲话的情形,在第一天十四点左右耳边就清楚听到浅羽要他吃咖喱面包的声音,第二天半夜还听到了年轻女人低声说着“把我的婴儿车还我”,在帐篷附近徘徊了将近两个小时,不知道究竟是谁。
水前寺用力拉起背包拉链,脸上浮现无敌的笑容。
一切都是有根据的,这些声音分别都是有趣的经验。踏进这座地下防空洞的黑暗之中,或许就等同于踏进自我的意识。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了自己这名观察者而存在,观察是脑部的机能,因为脑部透过感应器处理情报,世界才会跟着显现。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的外面就是自己的脑。自己的脑比宇宙还要大。真是愉快。
“——走吧!”
水前寺离开了帐篷。
必要的物品已经统统塞进背包,帐篷以及其他的装备就直接留在这里,接下来的行程必须尽量维持轻便。回程预留采用同样的路径,或许会看情形,再度潜入防空洞等候逃脱的机会。不管了,反正该整理的已经整理,火星也已经熄灭,要是有办法回收再来回收。
水前寺开始步行。确认路径时留下的荧光棒还在路面一点一点地发光。光线已经变得微弱,大概再过个几小时就会彻底消失。水前寺折着新的荧光棒,每到适当间隔就扔出一根,朝着2号支线的出口继续前进。
这座防空洞还真是巨大。
要是变成干道,宽度足以让大型车辆轻松擦身而过,事实上在手电筒的灯光之中也曾浮现过古早以前的卡车残骸。要是纯粹作为防空洞,规模也未免太大了,这种气势简直就是在建造秘密基地。这种可能性其实也不是没有,或许当时的军方和水前寺家有所勾结。
好笑的是2号支线里头留下大量的原木。
一开始还看不出这些原木是什么东西,发现真相的瞬间水前寺忍不住放声大笑,现在再看到还是忍不住想笑。没错,这是栽培香菇所用的原木,看来天童外公想在这个防空洞里头栽培香菇的说法是真的。千辛万苦挖了这么大一座防空洞,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体会,不过却是越过被打败的感觉直接觉得想笑。最后一次去扫墓是在什么时候?那就用荧光棒来代替香,稍微多扔一些好了。
接着在前方的黑暗见到了光亮。
那光是和黄昏时分的阴影带着同样的色泽。不过在少了手电筒就寸步难行的黑暗之中,那点光亮看起来就跟阳光一样。
出口被杂草给覆盖住了。想必曾在天童外公的手中牢牢封住,只是时间、雨、风以及地盘的压力腐蚀了混凝土,造成足以攀爬穿越的巨大龟裂。水前寺并没有迟疑,爬在地面侧耳倾听,在密度有如巨大蚕茧的蜘蛛网上察看是否有人穿越的痕迹。攀过瓦砾、毫不犹豫地用头顶穿越黏稠的蜘蛛丝,然后悄然竖起镜子观察周围的情形。没有异状。
水前寺就像诞生到这世界的婴儿一般,滚到了后山山里。
没时间去慢慢体会天空、风以及空气的味道。游过杂草、穿过兽道,一边在脑中修正目前位置一边持续前进。
他身上穿着自卫军士兵的野战服。
背包和靴子手边并没有正规品,是用颜色类似的背包以及美军释出的丛林靴来代替。虽然希望在远远遭到目击的时候,这副打扮有办法掩人耳目,不过负责守备后山山区的部队可不是那种肉脚,就连水前寺本身也只是求个心安而已。证据就是在水前寺手上闪耀的“园原电波新闻”臂章。在斜坡上持续移动,周围的森林不断变换着样貌,山林火灾的爪痕在黄昏微暗的光晕之中变得越来越明显。现在还是明显闻得到火焰残存的气味,烧毁的树木横七竖八地挡在前面。
连蝉的声音都听不见。
眼里看到许多奇妙的物事。长约一公尺、粗约十公分的圆筒状物体。表面的涂装已经烧毁掉落,无法辨识原本色泽以及写在那里的文字。是空投式的探测器吗?看起来不像还有运作,不过说不定感应器还在动,正在把有可疑人物的讯号传送到某个地方,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就算真是这样也无所谓,再说既然是在山林火灾还没熄灭之前投下的东西,那就应该不是拿来探测入侵者用的。
水前寺决定这么想。
他爬了一圈。
在烧焦的斜坡上面继续移动。
之后视野在突然间开展。
出现在黄昏黑暗之中的是岩石焦黑、暴风卷走了一切。近乎房子大小的岩石用不自然的平衡方式层层交迭,中心部位则是整个斜坡全都扭曲的巨大凹陷。让人联想到在某个遥远外国、人踪未至的地点,那种神气的侵蚀作用所形成的奇景。
水前寺趴得比之前更低。
用简直是一寸寸往前挪移的慎重态度往凹陷中心靠近。烧焦的气味中夹杂了难以言喻的刺激性气味。凹陷周围设置了无数类似观测机器的对象,不过既然来到了这里也就不能后退。沾着泥巴、爬过岩石的缝隙、来到足以窥见凹陷深处的位置之后才终于扬起身躯。
然后,水前寺见到了那个东西。


被打过头了,开始发烧。
虽然并没有真的用体温计来测量,不过连自己都能清楚发觉身体正在发热。在社团教室里一个人裹着睡袋缩成一团。背脊传来的汗水冰冷,恶寒难以止住,就在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死掉的时候,整个人随着恶寒跌入深深的睡眠。感觉好像做了无数莫名其妙的梦,睡眠中断的时候,原本充满亮光的窗户已经染上了夜色,不过并不特别感到惊讶。看看墙上的时钟,现在时间是九点三十六分。视线再回到窗户。
浅羽用尸体从尸袋里爬出来的模样,不停望着窗外的黑暗。
他心想,社长是不是今天也不回来?
像这样躺入黑暗,就会想起六月二十四日发生在这个社团教室里的事。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UFO的夏天开始之日、社长打开那扇窗户叫着“好慢——!”的日子。
在那之后真的发生好多好多的事。
已经完了。
什么叫“已经”,从一开始就完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有能力负担的事。
怒气已经散去,不知是好是坏。感觉烧也退了,身体不再那么不舒服。然而椎名真由美所说的“只有喂野猫的觉悟”这几个字却始终梗在肚子里挥之不去。
只有叹气。
自己真的那么笨?真的那么无力?
竟连自暴自弃的胆量都没有?
应该是没有。
甚至被揍还觉得庆幸。虽然惊讶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可恶的想法,不过想想应该也是代表了部分的真心。只要挨打,被人用暴力胁迫,自己也就有了借口。因为挨揍是无可奈何啊,要是不乖乖听话,说不定会变得更惨之类的借口。因为打输了,所以才能撂出“不得不认输”这样的台词。要是当时椎名真由美输了,又笨又无力又没胆量的自己恐怕也只会呆呆站着。要是当时椎名真由美用温柔的笑意取代头槌——我懂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全部交给你来负责,看你要怎样处理都可以——要是对方真心诚意地这么说,又笨又无力又没胆量的自己就会失去最后一条逃生之路。
已经完了。
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为伊里野做些什么。
什么叫“已经”,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能力。
他心想至少把灯点亮。
从睡袋里滚出来、挺起身子、按下位在门边的开关。亮光一闪,浅羽被光线刺到头痛而扭曲着脸。随着眼睛慢慢适应光线,一片黑暗的心情也稍微回复正常。
这才想到今天几乎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完全没有空腹的感觉,只是整个身体都很沉重,不想动弹。心想总得勉强吃点什么,在社团教室里头来回张望,发现有个咸饼的红盒子和桌面上一堆杂物混在一起。
快点移动。
移动,靠近桌面拿起盒子,里面还剩一半。嘴里像沙砾洗过一般干涩,现在要是吃咸饼说不定会没命。心想或许有买了没喝的果汁扔在什么地方,却又觉得要是去找可能会死在半路——
桌边连续打了三根图钉。
留意到它的瞬间,浅羽全身掀起一阵爆发性的紧张。拼命在社团教室里面张望,继图钉之后看到的是搁在不锈钢书柜上面的迷你狗娃娃,脸部往下趴着。
是水前寺的暗号。
新闻社所用的暗号有两种方式。水前寺暗号“害羞君”是名副其实由文字所组成的暗号,文字全数由数字所构成,凭着末尾所附的七行数字及注记日期来加以解读。留言用的就是这种方式。
至于另一种方式则是桌边连续钉的三根图钉、脸部往下趴的娃娃、手提电视的天线角度、上下颠倒放进书架里的汉和字典。
这是水前寺暗号“散置君”。
浅羽的期待很快就宣告破灭。原以为水前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已经回来了,不过对照墙上时钟及录像机的时刻显示,发现这组暗号是在四天前所留下来的。虽然已经彻底失望,不过浅羽仍是鼓起了气力,在社团教室的四处捡拾带有意思的碎片。垃圾箱在门的正面,鼠标在键盘上面,削铅笔刀的上面还插着铅笔,铅笔碎屑收拾得很干净。
水前寺暗号“散置君”是在想要隐藏暗号存在的时候所用的方式。也就是说,虽然暗号隐密的程度很高,但相对的它也有着所含内容难以传达的宿命性缺点。
浅羽所读到的讯息也很简单。
“取材结束”“回来”以及代表时刻的数字。
在今天下午九点之前,我会把一切处理完毕然后回来。
整间社团教室用水前寺的声音这么说着。
刚刚才看过墙上的时钟。不过浅羽觉得有必要重新确认。
现在时间是下午九点四十二分。
心里觉得很奇怪。像这种约定,社长从来就没有爽约过。
——社长今天不可能来学校吧?
晶穗的声音在脑海中苏醒。想不出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所听到的对白。不过在浅羽脑中晶穗还是继续这么说道:
——现在一定是忙着UFO坠落事件的取材。
把不祥的念头甩掉。
放心,社长马上就会回来。和预定时间只慢了四十分钟,半路随便吃个东西也需要四十分钟,不要胡思乱想。
只要社长回来,所有事情都会好转。
虽然自己不行,不过社长却可以。他一定有办法帮忙伊里野。
敲门的声音。
一秒钟就把门打开。
“社长!”
鼻尖承受了门的风压,伊里野瞪大眼睛。惊讶的表情立即僵硬,紧紧握着书包把手的两手跟着变白,就这样一动也不动。浅羽叫她进来的话她就走进社团教室,若是叫她回去那可是用拖都拖不动。全身弥漫着这样的氛围。
“——伊里野,你是怎么回事?那个……已经九点,快十点了耶?”
浅羽还以为她早就回家了。
“醒来就已经八点多了。”
“先……先进来吧——啊,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灯亮着。”
在日光灯之下,浅羽发现伊里野的制服没有半点血污,是全新的。应该是椎名真由美从哪里调来帮她换上的,只是白发就没这么顺利了。虽然看起来有洗过,不过却还沾着类似结痂的血块,四处都是沾粘成一束的部分。或许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落,所以没办法仔细清洗。
脸颊上还残留淡淡的一抹血色。伊里野嘟起脸颊,眼珠向上地直直盯着浅羽。虽然只要四目相对浅羽就马上错开视线,不过伊里野还是立即眼珠向上地盯过来,像在寻找机会似的追随着浅羽一举手一投足的动作。
“这……你……有什么事?”
就像小朋友要向父母承认自己所犯下的失败,在强烈的犹豫之后,伊里野终于说道:
“对不起。”
“咦?”
再度犹豫——
“对不起。”
这份唐突让浅羽感到困惑——
“你……你干嘛道歉?”
伊里野怯生生地把藏在书包后面,刻意不让浅羽给瞧见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橘色布袋。
浅羽嘴里发出类似漏气的声音。
伊里野的脸跟着扭曲,眼泪落在依旧残留着血迹的脸颊上。这份不像伊里野的唐突让浅羽感到着慌——
“啊,没关系,没必要哭,我……我没有生气——”
伊里野还是哭个不停。浅羽没看过伊里野哭得这么突然。每次想要压低声音背脊就跟着抖动,每次只要抽噎泪水就从下巴前端滴落。
“我……从……从来!”
伊里野正在拼命说些什么。浅羽找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话,只有呆呆等着伊里野的句子。
“从……从……从来……不曾——”
——我从来不曾。
我从来不曾偷过人家的东西。浅羽认为她想说的是这个。
错了。
“从……从来……不曾……想过要……护身符——”
——我从来不曾想过要护身符。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发觉这句话代表了某种重大意义的时候,浅羽打从心底感到冰冷。
伊里野是Black Manta的驾驶员。
那么伊里野想要护身符代表什么意思?在最前线作战的士兵不可能不期待幸运。要是真的不期待,那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从前的自己,从来不曾想过要活着回来。
但是现在不一样。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伊里野……”
浅羽的话就在这里中断。自己是不行的,因为又笨又没力又没有胆量。就算自己挺身而出,没三两下就会被人击溃。自己并没有守护伊里野的能耐。
浅羽低声说道:
“——很快,社长很快就回来了。”
接着浅羽突然用两手抓住伊里野的肩膀。绳子从伊里野指尖滑落、橘色布袋掉到了地上。浅羽在极近距离对着倒吸一口气的伊里野脸部凝视。
“社长……社长一定能替你做些什么!社长什么都行!他一定会帮忙你!社长很快就回来了,只要你个他说,他一定会替你想办法!我来拜托他,只要我来拜托他一定——”
究竟是在说给伊里野听,还是说给倒映在伊里野眼中的自己听,就连浅羽自己都搞不清楚。
这时墙上的时钟指着九点四十六分。
电话响了。
伊里野瞪大了泪汪汪的眼睛停止动作。
浅羽同样两手抓着伊里野的肩,思考麻痹。
电话持续在响。
听起来像是电话铃声。
是闹钟声——浅羽想到这种可能性,两手缓缓离开伊里野的肩膀,用慢吞吞的动作开始搜寻声音来源。爬到桌子底下、推开用来当作垃圾桶的纸箱,找到藏在深处的便利商店塑料袋。可以听到声音从塑料袋里面传来,抓着提手把它拉近,感觉沉甸甸的。
把袋子给翻过来。
在地面四散滚落的是十七支手机。
十七支手机分别用麦克笔写着一到十七的号码。响着铃声的是一号,浅羽完全不晓得操作方式,只有直接按下按钮,感觉线路好像接通了。
“——喂。”
“你果然在这里。”
叫人怀念的声音这么说道。
是水前寺。
“——社长?是社长吗……你现在人在哪里!?”
水前寺在电话另一端拼命调整紊乱的呼吸。然后只说了一句——
“电话亭。”
“哪边的电话亭!?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是很头大啊!?喂喂!?”
“嗯。我也很辛苦。终于看到了。”
“看到什么!?”
接下来有短暂的片刻不论浅羽说什么水前寺都没有回答。话筒那端传来的只有紊乱的呼吸,有时则是杂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最后终于——
“终于办到了,我看到啰,浅羽特派员。”
那个声音之中有着毫不掩饰的疲倦,以及一丝拼命掩饰的痛苦气息。
“——喂,社长,你怎么了!?没事吧!?”
“那是生物。”
水前寺这么说道。
“大得不得了。不过是活的。浅羽特派员,那是生物。”
“喂喂!?喂,社长你真的没事吗!?快回答我呀!!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该不会受伤了吧。”
电话那端有什么事发生。
四周的强化玻璃一口气碎裂的声音。
有话筒被扔出的感觉。
被布所包裹的,肉与肉相撞的振动。
原本还以为他是超人。
这时传来水前寺最后的呼喊——
“园原电波新闻!园原电波新闻不怕强权!我们有报导自由——”
应该不是话筒回到了原位。
有种线路电源切断的感觉,将连结着浅羽与水前寺的线路直接切断。


讲简单点,大泽和树就跟在后山失踪,啥事都做的桑田慎介是同一挂的。
要说最大的差异,就是大泽并不像桑田那样有勇无谋,所以大泽所挖到的新闻多多少少是比桑田要多一些。虽然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水平,不过大泽至少不会以“自由记者”来自称,对女人怎样是不清楚,不过在男人面前倒是还颇受信任。
基于这个缘故,大泽不像必须找来一堆傻瓜同伴,无法单独行动的桑田,而是以某家大型出版社人员的身份来到园原市,这种事大家或多或少都在做,不过大泽所属的出版社是在情报管制解除的那天总得准备些材料,大量采用像大泽这样的人作为尖兵十分方便。虽然心里知道一旦被治安部队拘留,公司团体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份来历加以保障,其实关系到是生是死,状况一旦不妙有可能遭到被人断尾求生的命运,不过异常老实的大泽还是固定会以电话来进行联络。
终于找到电话亭。
那座电话亭就孤零零地站在鹤川街道沿路的自动贩卖机旁边。
大泽离开越野机车的座位,一边塞了足足有五十张卡片的卡片盒中寻找电话卡,一边走近电话亭。四周没有什么住家,就算有也没开灯,大泽脚上靴子踩着沙砾的声音被旁边桃子果园的黑暗吸收得无影无踪。像盖子般的云把星星都遮得不剩半颗。
一看就觉得古怪。
电话亭四边玻璃全都碎落在地。
话筒拉长了线垂挂着。
哎呀,时局就是这样,大泽心里想着。
发表于 2007-6-10 1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谢谢呢~~~
发表于 2007-6-22 16: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在找这本小说.朋友介绍才知道这里.感谢.
发表于 2007-6-24 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
发表于 2007-6-24 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就这样了啊,无下文了么?
发表于 2007-8-20 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貌似是二吧
发表于 2007-8-30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E...因本人眼睛问题......在线版的纯支持了~~~~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07-9-15 11:27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9-2-5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LZ加油[img][/img]
发表于 2009-2-5 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次見上面的回覆都是哪麼簡的,不過這文章的字數真是不多,好快看完,感覺看完不能盡興如看到50%一樣,我想應該會有下文才是的
发表于 2009-12-3 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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