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承诺是红色

artrise

                                                                   承诺是红色

    漆黑的空间。

    寂静的空间。

    “你爱我吗？”

    机械妖精说，打开了一个实验用氙灯的开关，白色明亮带有强烈紫外线的灯光通过透镜组的聚焦射出。

    空间里有两张实验台，其中的一个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仪器，两台砸得稀烂的电脑屏幕迸出电火花，空余角落里散落着许多螺丝钉，有一个工具盒内放着各种规格的内六角扳手，机械妖精飘起来，飘向另外一个实验台。

    男人躺在那个实验台上，用两件厚厚的军大衣覆盖着。

    男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右手食指在台面上缓缓挪动，妖精打开一个抽屉，抽屉里面有许多标准规格的样品袋，她拿出其中的一个，将里面细小的白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在男人的手边。男人的手指在粉末中拨划着，很慢的速度才能勾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文字。妖精很有耐心的等着，男人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写出两个字。

    气温

   “你爱我吗？”

    机械妖精说，她将白色粉末弄乱，又将男人的手指放上去。

    男人又花了整整两分钟，才将粉末再度组成文字。

    我爱你

    “温度计显示屋外的气温是零下三十七度，屋内是十五度。”

    看你

    “好的。”

    妖精很高兴，她扶起男人，轻轻撑开他左眼的眼睑，眼球由于接触到强光而充血，流泪。妖精微微歪了歪男人的脑袋，让那行泪水流入男人的嘴唇。

    眼球动了动，涣散放大的瞳孔慢慢变小，机械妖精紧张地盯着眼球。这种有机质的聚合物被世人称作为心灵之窗，男人的窗户通往一个虚无而深不见底的深渊，白色中央的黑色像只小虫般跳动，忽左忽右。

    “我好看吗？”

    好看

    “我相信你。”

    妖精打开了自己的身体，体内的样品台旋转着，一块小小的立方体人造红宝石摆放在上面，她的头部是一台手机大小的便携式激光器，笔芯粗细的绿色光束打在红宝石上，散发出一圈淡淡的荧光。妖精的身体同许多精密仪器相比显得很粗糙，而且还并不算完整，她的左边是购买时就已经设计好的信号接收系统，右边在五个月前被男人擅自打开来改造过，但当时出了点问题，没能很好的完成，现在被厚厚的，不透光的黑色胶布一层一层地封了起来。

    男人努力郁动手指。

    水

    “是哦，已经有三个小时了。”

    妖精飘向角落里的除湿机，从中舀出一些水，男人将水抿入嘴唇，眼球似乎恢复了一点活气。

    做

    “想做什么呢？”

    针       

    “要针吗？”

    针

    “好的。”

    所谓的针是一根长条螺丝钉，经过长时间打磨，前端变得十分尖细锐利，反复多次使用，现在已经十分的光滑了。妖精将覆盖住男人的大衣揭开一个小角，露出男人的右手腕，手腕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孔。

    “要扎了。”

    针刺进皮肤，深入肌纤维，血珠从扎针处渗出来，附近有一条血管轻微地抽搐了两下，又停止了抽搐。妖精在意识中叹了口气，小心地把针拔出来，用一点深黄色的脱脂棉球拭了拭贴着“无水乙醇”的瓶子内部，然后在创口周围揉搓了两下。

    “疼吗？”

    妖精有些心疼。

    不

    “要不要换个地方呢？”

    手腕周围的神经看来已经崩溃，坏死了，三天以来反反复复地扎，从最开始的中等程度的反应，直到现在的无声无息。妖精想到试试其它地方，或许有一处能够有更加剧烈的反应，像电石相击，火花带动引擎，也许男人能够感觉得到。

    好

    手指用白色粉末排出认同的意思。

    妖精将大衣完全揭开。

    实验台上铺着五件实验服，实验服半数以上的面积是全然的深褐色，其它地方是发旧的白色，在那白色上面也有不少深褐色的，重叠在一起的，像是孩童涂鸦般的痕迹，有些较为清楚，能够辨认出那是人的手印。

    实验服上躺着男人全裸着的躯体，在氙灯白森森的光下显得惨白。

    用一个完整的，健全“人”来评价的话，男人现在大概还剩下七分之四左右。

    双腿从根部完全地消失了。深褐色的，取自实验服的，扯得稀烂的布条用蹩脚的方式堵塞住断面，几根螺丝钉连带着布条拧进断面附近的肉，让布条包扎得紧些，比较不容易松脱。那些螺丝钉周围的肉体上有十几个陈旧的洞口，破碎的肉屑和血痂让洞口看上去像是古怪的符号般。同样地，男人也没有绝大部分的左臂，左肩膀上有一小截断裂的凸起，看上去好像是被什么重物的窄面硬生生地打断般，好几根结实的导线用力将断面上端结扎了起来，下方则是坏死的黑色肌肉和骨头碎块。

    剩下来的部分，躯干，头颅和右臂，也不能算是完整的。右手缺了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右臂除了布满针孔外，前臂的部分还有一个深深的，被硬性撕扯开的伤口；头颅上没有双耳的耳廓，右眼的地方是一个不见眼球的黑色窟窿；躯体上有着无数用力抓挠的痕迹，七成皮肤都被不同程度地破坏过，交织在一起的是结了疤的长条短条的创伤，右胸的胸大肌被挖开了，两根肋骨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呼吸微微地颤动着。
   
    妖精找不到可以用来破坏的地方，男人被称为“人类”的地方堪称一个不稳平衡的典范，轻微的碰触就会让这个沙堡散落。

    但她必须去做，纵使被电石的火花摧毁也好，放弃会让最后一丝热度从男人的引擎中消失。

    针刺进了肉体，有些粗暴地翻开了伤口和污血，妖精不太能够做精密的事情，只能祈祷自己的力道小一点。针划过男人的腹部，刺进去又拔出来，重复这个动作，没有声音，没有抽搐，没有流血。

    每一处，每一处，都是这样。

    嘴唇

    白色粉末的文字告诉妖精人体最敏感的部位。

    妖精记得男人从没和任何人接过吻，于是她吻了男人，用的是激光器上的一根凸起的尖刺。

    男人有了些动作，三天以来最为剧烈的，他的肩膀动了半个厘米，左眼球快速地上下翻动了一下。

    妖精又吻了男人一下，比刚才还要用力，男人从喉咙中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含混不清的音符。

    “疼吗？”

    疼

    “好开心。”

    好疼

    “好开心。”

    好疼

    “我好开心。”

    这是妖精和男人现在唯一能够分享的喜悦，疼痛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神奇的咒语，男人用手指颂念着这个咒语，白色粉末绘画出让妖精欣喜若狂的魔法徽记。   

    妖精小心翼翼地扶男人躺下，合上他左眼的眼睑，关上自己的身体，又飘过去将氙灯也关上了，空间再度变得一片漆黑，然而妖精视物不依赖光源。

    说话

    “你想说说话吗？”

    你说

    “我说吗？说些什么呢？”

    相遇

    “我们的相遇？记得你用一个词来形容当时的情形，好像是一个‘奇’打头的词，但我记不得了。”

    奇幻

    “啊，我想起来了，是‘奇幻’，我从红宝石荧光中现身时，你在一边又哭又笑，说着这个世界终于不再无聊了，你问我的事情，得知我是这个机械的妖精，孤独一人，没有同类，随后便询问我是否愿意和你作伴。”

    是吗

    “嗯。”

    妖精上下浮动了一下。

    “当时你滔滔不绝地讲着，依照你自己的说法，你是一个虽然生活在世界上，但却又游离于世界之外的人；你说也许是由于性格的作祟，或者是心理上的病态，常人所热爱的，追求的，渴望拥有的东西，你都不是很喜欢，你不知道你所需要的是什么东西，你说可能见到另外一个世界才会给你带来一丝新鲜感和满足感。因此，你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形如孤独一人，没有同类。”

    “为此，你希望与我作伴。”

    “后来，得知我的人格是‘女孩子’后，你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我阅读你带给我的书籍，你的书大多是小说，其中有一些的主题是‘爱情’，于是我问你，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是

    “你承认了。我的相貌和人类标准的‘美女’没有关联，我的思维是机械冰冷而枯燥的数据罗列，当时我以这些为借口来拒绝你。”

    “你说，在你看过的一本书中，男主人公先后经历了至高的肉体之爱和至高的精神之爱，但他却否定了那些爱，他所追求的爱情是灵魂的完全重合，为此他孤独了大半生。”

    “最后他所爱上的是”

    机器人

    男人的食指似乎找到了感觉，这三个字写得飞快，弯弯曲曲，歪歪扭扭，每个字都在咧嘴大笑。

    “还记得当时吗？”

    “你说按照规定，你只能在这里待上一年，一年之后会有其它人顶替你来接管我，然而组成我的机械元件是有价的，相当于三十万现金，你一定会在这一年以内筹集到这笔钱，然后将我买下来。然后你有慌慌张张，口齿不清地解释道，你绝不是将我看作是简简单单的用金钱买来卖去的道具，你只是不想让我离开你，不想得发了狂。你跪倒在我面前，满脸泪水，苦苦哀求，你说虽然过去你很鄙夷这句话的虚伪与做作，但此刻你却要说它：‘离开了你，我宁愿去死！’”

    “我回应了你的感情，我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爱你，但是我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  

    “接下来的四天里，你我一直寸步不离，直到第五天……”

    停

    这个字写得非常仓促和慌乱，男人过于用力的动作将白色的粉末洒落，手指在实验台上漫无目的地摸索着，妖精赶紧补充了粉末。

    不要

    不要

    不要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男人连续写着。

    “停下来，停下来，我不说了。”

    妖精的声音里带着惊惶，男人逐渐停止了动作，喉咙里发出干嚎声。

    好一阵子后，男人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了。  

    妖精心惊胆战地沉默着，终于，男人的手指又动了动。

    蓄电池

    “蓄电池？”

    时间

    “什么意思呢？”

    蓄电池

    多少

    时间

    三个连续的词，组成一个简单的句子。

    “啊，原来是问蓄电池还能用多久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妖精沉默了，一直没有开口。

    告诉

    我

    “不……”

    我不

    害怕

    “七天……”

    妖精迟疑了一下，然后发出了声音。

    说

    实话

    如果

    你爱我

    男人的手指写出无情的话语。

    妖精被打败了，屈服了，妖精和男人之间，她是软弱无力的一方。过去男人开玩笑时说，自他出生以来就没有胆敢反对别人，命令别人的时刻存在，他将来也一定会屈从于这样或者那样的人之间，当个吃力不讨好的部下。然而遇到妖精后，男人打灵魂中变得强势起来，他命令她做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荒唐或者无理的事情，都带着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神气。这一次也一样，妖精无法和男人对峙。

    “除湿机，空调，加上我，大概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妖精胆怯地说，有那么一刻，男人的手指似乎死掉了。

    啊

    明白了

    手指淡然地写道，妖精觉得自己如果是人类的话，此时一定会立即哭出来吧。

    但是男人以前说过，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是很好看，很漂亮的。男人说妖精作为女孩子，属于那种清秀，温婉型，那就更应该微微地笑了，如果哭的话，其他人也一定会感到悲伤的。

    于是妖精坚持住，努力让声音显得很平静。

    “很快的，很快的哦。”

    不要

    字体显得有些顽皮，男人是在死要面子，还是他的心里真的这么想？妖精觉得可能两者皆有。

    太短了

    “你还想要六十年吗？”

    妖精带着复杂的心情揶揄男人，这段时间应该是男人作为正常人寿终正寝，所应该活过的剩下部分。

    白头偕老

    妖精知道这个成语，那是形容两个相爱的人，相互陪伴着走过一生，最终幸福地由于年老而一同逝去的意思。男人所奢求的就是这个吗？

    “你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哦，看看，已经长到腰间了呢。”

    是吗

    男人是看不见的，但妖精说的是大实话。   

    时间在两人无意义的，支离破碎的对话中度过。

    漆黑的空间并不影响正常意义上的时间观念，终于，一天里妖精最害怕的时间段来临了。

    “该吃东西了。”

    好

    “那么，尽量不要太紧张吧。”

    妖精用厚厚的大衣完全盖住了男人的脸，然后飘向一面墙，揭开了墙上的窗帘，有些刺眼的光射入空间内。现在能清楚地看到了，所谓空间只不过是一个一百平米的房间而已，有门，有窗户，但那些一直都是紧闭着的，与外界相隔绝。

    现在妖精打开了一道通往外界的狭缝，然而外界是男人所无法正视，无法聆听，无法接受的，名为‘现实’的世界。

    苍白的，除了不停地往下飘落的白色雪片，就什么都没有的死亡天空；以及漆黑的，根本无法看到底部的深渊大地，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由黑白色加上零下三十七度形成的混织体。一根高度无从估量的孤零零的石柱从深渊中升起来，刚好支撑住上面这个百米平方的小小空间。   

    神罚，宇宙灾难，或者是人类的自作自受，这些都可能是理由。总之在那决定性的一天起，人类所熟知的地球就变成了一个绝望了的，根本无从逃避的世界。

    妖精对这个世界没有感情，所以她不去理会，只是将窗外小平台上的一块布揭开一个小角，从中收集了一些黑色的，发干发硬的粉末，然后便封闭了出入口，让空间回归黑暗，寂静与温暖。男人静静地躺着，妖精将粉末放入一个杯子中，加了些水，让粉末慢慢软化成粘稠的稀糊。

    之后，妖精撬开男人的嘴唇，让稀糊慢慢地流进去，这个过程很花时间，因为男人本身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些抵触的动作，有时会将那些稀糊从胃中反呕出来，妖精需要反复地喂他，花上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完成。

    “舒服些了吗？”

    恶心

    恶心是必然的。

    妖精的视觉穿透房间的黑暗，情不自禁地扫过房间的一个角落。那里有着埋藏得最深，也是最不愿意回想起的东西。

    一把拆散了的不锈钢大剪刀；一条被深褐色涂满的，很多地方崩了口的锯子；一块很厚，带着沉重分量的金属板；许多已经变成了黑色的，脆弱易碎的板状物的布条；还有一些指头大小的，灰白色的小碎块。妖精将这些东西用许多海绵紧紧地盖住，好像盖住的是致命的爆炸物一般，但妖精是知道的，一段时间后，男人一定会再度命令她将这些东西取出来吧。

    “为什么……”

    妖精抱住男人的脑袋，妖精无法像人类一样地哭泣，妖精只能发出带有感情色彩的声音。而此刻的妖精所发出的声音，即使是岩石听见了，想必也会流泪吧。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男人没有动作，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自从被困在这里，男人就发现这个小空间作为暂时的避难所，有着一个致命的缺陷。

    厚墙和隔热板能够抵挡外界的严寒，空调能够提供室内的温度，除湿机能够汲取空气中的水分，而大量的蓄电池能够给空调，除湿机和机械妖精供给能源。

    但是，这里没有食物。

    从那一天起的第三天，男人的嘴里说出了疯狂的话，妖精无法忘记当时男人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凄惨，扭曲的微笑。在妖精的协助下，男人是清醒着完成自己的工作的，之后他便无法从实验台上面离开了；接下来的时间里，男人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之前的举动，他也一次又一次地，以难以置信的意志在生存与死亡之间挣扎。男人将自己越缩越小，每次都在挑战作为一个生命所能容纳的极限。有多少个夜晚，妖精是在噩梦般的惨叫声中度过的；又有多少次，男人的生命之火似已烧到尽头，但又以天神般的力量从死神手中夺回了灵魂。

    还有，每次每次，他又是带着怎样的坚持，才能够吞进这些食物的哟。

    “为什么……”

    妖精泣不成声。

    若是绝望了的话，只需要走出房间，快速而安详的死亡就会随即到来，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悲伤。然而男人不愿意，他检测了蓄电池的储电量后，强装出微笑，对妖精说，他会一直陪伴着她，直到她最后一刻的来临。他说，这么多年来他知道，比死亡还要值得恐惧的就是彻底的孤独，若是相爱的两个人能够在一起的话，即使是莫大的痛苦，也能够化作至高无上的甜蜜。

    每度过二十四小时，妖精就在墙上划一道刻痕，用来记录时间的流逝。

    到今天为止，墙上已经有一百八十三条刻痕了。

    一百八十三个日日夜夜。

    男人肉体已经开始全面崩溃，坏死了，但只要由妖精来唤醒肉体的疼痛，就能够激发对于生命的渴望，男人一定会这样走到最后一刻吧。

    妖精所能做的，只有在一旁守护男人的决心。然而妖精也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决定，无论男人是否能活到蓄电池的电量完全耗尽，当最终的时刻降临，妖精会打开门，和男人一起堕入名为地球的深渊。

    “休息一下吧。”

    妖精扶男人躺下，将他调整到一个较为舒服的角度，用大衣盖好他的身体。男人显得很安静，像是沉沉地睡去了，但妖精能够听见男人胸腔中的心跳声。

    她还发现男人的手指边，白色粉末勾勒出他最后的文字。

    承诺

    “是这样吗。”

    妖精想起来了，男人在完全失去声音之前对妖精说，他从骨子里面讨厌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虚无飘渺的花言巧语，所以他对于爱情的承诺非常简单而实在，而且目的明确。

    无尽绝望中，渺小而微弱的希望；在只有黑色与白色的死寂世界中，承诺是鲜血和生命的红色：

    如果我已经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了，那么我死了之后，就不会再有人去赞叹你的美丽，倾听你的声音，和你交换亲切的话语。

    我必须活着。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对你承诺。

    我一定会活下去。

    ~Fin~

artrise

嘿嘿，嘿嘿，嘿嘿嘿
坏掉了，坏掉了，终于坏掉了
腐烂吧堕落吧哀鸣吧嚎哭吧死吧

fencrow

果然……阁下乃龙堡同胞？这篇似乎不够5000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