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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见文库] 风之王国01[毛利志生子][台/简](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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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6 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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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轻之国度-轻小说论坛http://www.light-kingdo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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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之王国01
  KAZENO OHKOKU
  毛利志生子
  SHIUKO MORI
  插画/增田惠



  时值西元七世纪。虽然是唐朝皇帝李世民的侄女,却以商人之女的身分被扶养长大的翠兰,有一天突然被皇帝召兄,并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你愿意成为朕的女儿,并嫁到吐蕃国去吗?」必须前往边陲之地吐蕃(现今的西藏)接受政略婚姻的翠兰,只身跨上马背迈向旅程。然而在前方等待着她的,竟是意想不到的事件、令人心动而不安的邂逅以及……穿梭历史中的女主角翠兰,即将展开一场史诗般的冒险故事!



  作者介绍 Author introduction
  ————————————————————
  毛利志生子 SHIUKO MORI
  1 1月7日生,天蝎座,O型。居住于广岛县。于龙谷大学文学部毕业后,陆续进入专门学校学习日本传统花艺与宠物美容。以『カナリア-ファイル~金蚕虫~』獾得1997年罗曼大赏。于集英社Co』alt文库推出的作品有『深き水の眠り』系列、『外法师』系列、『风之王国』系列、『遗产』。目前与四只猫、三只狗同居,每天为了它们的健康、对食物的喜好和个性而过着一喜一忧的日子。当完全被这群宝贝们整得团团转时,偶尔会怀疑其实自己才是被它们饲养的宠物。

  登场人物介绍
  ————————————————————
  李翠兰
  隐藏了唐朝皇帝李世民侄女的身分,在商人家中被抚养长大。骑马、射箭与使剑的本领都相当了得,是个威风凛凛的16岁少女。对恋爱不太在行
  刘朱璎
  翠兰的侍女。三年前在酒楼担任占卜师时被翠兰赎回。是翠兰真心信赖的好朋友。
  利吉姆
  吐蕃的家臣,20岁。与反对翠兰和亲的势力似乎有所牵连……?相当神秘的男子。
  崔芙蓉
  在吐谷浑负责侍奉翠兰的侍女。虽然出身唐朝,却对翠兰相当冷淡……
  尉迟慧
  唐朝武将,20岁。与翠兰从小便是共同习武的好伙伴。征战多处后,成为翠兰的护卫官。
  桑布扎
  吐蕃的大臣,35岁。奉命暗中调查翠兰的身世。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8-1-26 15:59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认为至少比我的脸有趣多了。」
  面对翠兰落落大方的回答,手拄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脸的李世民笑了。
  「不,朕觉得你比较有趣喔。虽然会让人联想到你身穿胡服、骑马拉弓的英姿,不过你也很适合这身华丽的女装。」
  「您过奖了。」
  「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言。」
  剎那间,李世民的笑容消失在双眼深处,进而换上了观察者的表情。
  「听说我的侄女无论使剑或射箭的技巧都很卓越,就算整列士兵也不是对手。近来有很多女子喜欢装扮成男人的模样,但却无人能做得如你一般。」
  这是在责备我吗?翠兰心想。但李世民的表情毫无愠色。
  「你父亲淑鹏,想必非常以你为傲吧?」
  「这个嘛……」
  「有什么原因让你无法回答吗?」
  「着实难以启齿。」
  翠兰以坚定的态度拒答,李世民见状便用鼻子闷哼了一声。即使翠兰佯装不知情,然而实际上李世民明白翠兰不语的原因。
  「……是关于元吉的事吧?」
  在一阵沉默之后,李世民爽快地说了出来。
  翠兰的亲生父亲,名叫李元吉。
  元吉乃唐朝建国者李渊的正室——皇后宝氏所生的三个儿子之一。
  拥有广大领土的大唐帝国在距今二十年前建国。
  太原留守李渊,在前代皇帝隋炀帝执政失当,导致国家动荡之际趁机崛起。他逮住了留滞长安的隋炀帝之孙——代王炀侑,最后命令炀侑将帝位传给他。
  唐朝建国当时,元吉十六岁。
  和现在的翠兰同年。
  当时在太原留守的父亲十分宠爱他。举兵之后,他即被任命为太原太守,封为齐王。元吉自然愈发傲慢之心,忠心谏言的臣子全遭处死,身边充斥的尽是巧言令色的佞臣。
  距今十二年前……
  元吉与长兄建成一同在玄武门遭到杀害。
  讨伐皇兄建成的,正是现任皇帝李世民。
  单从结果来看,这是不折不扣的谋反之罪;然而,若综观李世民对唐朝开国的贡献以及将周遭人们的反应考虑在内,会造成如此情势,绝不能全怪罪于李世民一人。
  皇太子建成惨遭杀害之际,么弟元吉也一同送命了。过去元吉曾集结了建成的臣子并使其口径一致,不断要求兄长前去讨伐李世民。
  元吉恐怕是很厌恶二哥世民吧?他不直接针对李世民本人,而是数次恶意攻击深受李世民信赖的臣子。
  其中一则事件发生在十七年前。
  那时翠兰之父李淑鹏跟随着李世民远赴虎牢县。
  待在长安无所事事的元吉,将与淑鹏有婚约在身的翠兰之母强行带入自己的宅邸。
  无法得知这是出自于对侍奉世民的异母兄弟的嫌恶,还是纯粹觊觎拥有佳人美名的翠兰之母。
  趁着元吉外出之际被救出来的翠兰之母,立即就与淑鹏成婚了。
  隔年翠兰出生后,周遭的人们都皱起了眉头。
  究竟哪一位才是翠兰的亲生父亲呢?
  这个谁都无法断言的疑问,只有翠兰的双亲知道答案。
  翠兰的亲生父亲,是李元吉……
  那个身上流有大唐帝国建国者李渊的血脉,受极万民怨恨的男人。
  当提起玄武门事变时,人们为皇太子建成的不幸遭遇落泪。
  提到元吉时却正好相反。
  因为他而遍尝苦难的晋阳人民不说,曾被其嚣张行径所践踏的长安人民也无不松一口气。绝对没有人会哀悼他的早逝。
  「在口无遮拦的人们之间有许多流言,但你是李淑鹏的女儿。」
  李世民以冷静的口气作结。他浑身散发着身为支配者的威严压迫感,仿佛意味着已不需要其它多余的解释或话语。
  接着,李世民改以轻松的语气问道:
  「怎么样?你愿意成为朕的女儿嫁给吐蕃王吗?」
  「吐蕃王…………」
  翠兰反射性地重复了一次。当她再次错愕自己的用词的同时,也在头脑的一隅思考着这样也算不敬吧?然而现在这种情形,早巳超出翠兰临时恶补来的礼仪所能反应的范畴了,会如此地对李世民发问,全是因为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冲击。
  吐蕃是位于大唐帝国西方的新兴王国。
  在早先的汉朝与其后在乱世中争夺霸权的武将们,没有人会提到此地。这里只有一些小国瓜分着尚未开发的土地,再加上拥有三边皆被高山所包围的地理环境,此处更称不上是交通要塞。
  在古地图里,现今的吐蕃王国所在地仍是一片荒芜。
  只有寻求稀世珍宝的商人才会前往那里。
  在汉人们为了扩大势力版图而相互争战之际,吐蕃也默默地成就了自己的霸权。两国定为王都的国家中心点,各距千里之遥,而在吐蕃与大唐帝国之间也散布着零星小国,使得两国直接相连的国境并不多。
  尽管如此……
  「你知道前阵子吐蕃军队攻进我国的领土吗?」
  「是的。听说在松州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
  「我军败了。」
  李世民再度干脆地回应。另一方面,靠在椅子扶把上的手则更倾斜了,就像是陷入了深思一般。
  「胜负底定后,吐蕃马上就撤兵了。他们不需要像松州那样的山村,但是希望能迎娶一位公主(皇帝之女)作为王妃。也就是说,他们无意以国与国的对等关系争夺领土,而是希望可以成为我的女婿,并且被认定为我唐朝的臣属国。」
  「可是我并非公主。」
  「我们是近亲的事实是不变的。」
  面对翠兰的否决,李世民同样以否决回应。
  「你知道现今人心的倾向吗?没有人想破坏终于到来的太平盛世。由高官乃至贫民,都认为婚姻理当重视门当户对。」
  「陛下。我没有考虑过结婚这件事。」
  翠兰半带恳求地诉说着。
  因为遭到凌辱才生下翠兰,所以母亲极度憎恨她。
  虽然有着父亲的庇护,翠兰母亲的憎恶逐渐发展为杀意。为恐危及生命,因此翠兰被送到以和西域交易为业的母亲娘家。
  现在的翠兰,是商人世家的孩子。
  而且还是个粗鲁而特立独行的女孩。
  除了身穿男装从商,也会骑马、拉弓使剑,甚至出外打猎。而且她比一般男性坚强,更向堪称当代第一的武师学习武术。
  不曾有男性喜欢上翠兰,而翠兰本身更没有对谁有过倾慕之情。
  在她脑海中,只充满着家族事业、家人与习武之事而已。
  「总之,希望能让我重新考虑一下……」
  「这可是攸关外交的问题。」
  无视于翠兰的话,李世民继续说下去。
  「尽管吐蕃希望的人选是公主,只可惜我那些多少还有些风骨的女儿们都已嫁人了。」
  「但是陛下,我并不是公主。」
  翠兰又强调了一次。
  就算对方是敌人,翠兰也不想成为欺骗吐蕃的帮凶。
  更何况,如果结婚对象是像自己这样的女孩,对吐蕃王也过意不去……翠兰是真心这么认为。
  只见李世民用拳头重击扶手,面红耳赤地怒道:
  「如果这个女孩让吐蕃王扫兴的话就不行!最好是会骑马、熟悉武艺、身体强壮而且意志坚强的女孩。吐蕃位于山上,三不五时都刮着强风。这女孩一定不能败给经年累月的强风,而且必须能承担搭起两国间友谊桥梁的重责大任才行!」
  李世民停了下来,凝视着翠兰。
  「我之前也说过,以前曾经听过你的传闻,所以前些日子我命敬德邀你到狩猎场。妳的身手当真相当了得啊!」
  原来如此。翠兰恍然大悟。
  前几天与父亲交情很深的武将尉迟敬德带翠兰去参加由皇帝主办的狩猎活动时,翠兰就已经起疑了。虽然敬德算是指导她武术的导师,但是翠兰其实很讨厌在人前挥刀舞剑,她的父亲对这点也持相同看法。
  尽管如此,那天两人却急急忙忙地将翠兰送出门。
  不对——还记得父亲那天一直喋喋不休地嘱咐她,别做会引人注意的事。不过,父亲平时就是如此,所以她将其当成耳边风。
  「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陛下。」
  「尽管问吧。」
  「如果拒绝,我的父亲会因此而受罚吗?」
  「我并没有考虑这种结果。」
  李世民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已经没有退路,翠兰在心中也有所觉悟了。
  无论提出多少问题,李世民都可以不由分说地直接下令。
  要我以公主的身分嫁到吐蕃……
  而且,这无疑已经是最后通牒了。
  正因如此,反而会希望能感觉到是由自己做主的实感。
  倘若是自己决定的事,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能忍耐得住吧。
  「你愿意嫁到吐蕃吗,翠兰?」
  她再一次被询问,这次翠兰选择回答:「是」。
  「请问是立刻过去吗?」
  「两年后。」
  「为何还要两年呢?」
  「吐蕃是游牧民族的国度,为了公主的前往,他们想要建城。在那之前,妳可以住在掖庭宫(注:掖庭宫为嫔妃们的住处)。」
  「请问是否可以回家呢?」
  「你是朕的女儿了,想要见家人的话随时都可以让你见到;有需要的东西就尽管开口。没错……就算是没必要的东西,只要你想要的都可以,明白了吗?」
  翠兰稍微想了一下。
  要在异国生活,绝对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吐蕃人会说汉语吗?」
  李世民带着笑意松了一口气。
  「立即为她安排吐蕃语的老师!」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会派出身分如此崇高的杰出官员们,想必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尽管想要探寻这个理由,翠兰却对吐蕃一点也不了解。
  翠兰所知道的,就只有用来与人交谈的吐蕃语、那个群山环绕的国家被形容为神仙所居住之地、拥有长安完全无法比拟的高地,以及李世民曾提及那里经年累月吹着强风的这些事而已。
  「慧,吐蕃是个怎样的地方啊?」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虽然慧在询问翠兰怎么了,但他的语气却相当冷淡。
  不过他回答的终究是事实,翠兰的嘴角自然地浮现了笑容。
  「说的也是。从现在起,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去了解的。」
  她用轻松的语气下了结论,并将视线游移到了位于行进队伍前方的轿子。
  说不会不安是骗人的。
  但是,只要有慧与朱璎在身边的话,翠兰就认为一定会有办法的。
  乘坐在公主专用轿里的是翠兰的朋友,同时也是祖父母的养女朱璎。当她一得知翠兰将前往吐蕃,立刻很干脆地要求同行。
  朱璎三年前遗在一家名为「泉玉堂」的酒楼里担任占卜师。
  虽然极受客人喜爱,但是实际上的生活却相当悲惨。她并非店家雇来的占卜师,而是酒楼的老板娘从人口贩子那里买来,被迫在店里为人占卜的女孩。
  记得当初陪妹妹造访朱璎的占卜房时,翠兰着实被那华丽衣裳下的消瘦身躯吓到了。
  她那被众人们评为可爱的娇小个子让人感觉到饥瘦;而被认为充满神秘感的苍白脸孔也毫无生气可言。
  尽管如此,朱璎那对直视前方的黑色眼眸,却深深地吸引翠兰。
  其后,翠兰来到酒馆确认她真正的想法,并拜托祖父母为其赎身。
  祖父母为了能确实保护朱璎,便将她收为养女。
  从那一天起,朱璎就成了翠兰最重要的朋友和家人。
  可是用钱将朱璎买下一事,让翠兰至今仍心存歉意。当她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吐蕃时,翠兰的心情其实是难过大于喜悦。
  她觉得自己只是取代了「泉玉堂」的老板娘,用金钱支配了朱璎的人生。
  然而,等到实际踏上了前往吐蕃和亲的旅程之后,翠兰对于朱璎的存在只有无限感激。
  朱璎有着外表看不出来的惊人行动力,以及比翠兰清晰好几百倍的头脑,同时又富有幽默感。
  她也具备了敏锐的观察力,甚至可说是能言善道。
  「如果觉得不安的话,叫朱璎帮你占卜不就得了?」
  慧以不悦的口吻说道。
  他对在长安出发前才刚认识的朱璎,似乎不大有好感的样子。
  「朱璎说她不为自己身边的人占卜,我对占卜也不太……」
  正当翠兰这么说的同时——
  从前方发出了木头相互碰撞的巨大声响。
  轿子从后方开始依序像骨牌般碰撞并往前倒下,扬起了漫天白色的烟尘。
  女人们尖锐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朱璎!!」
  意识到意外发生的瞬间,翠兰策马奔向轿子。
  坐在最前方轿子里的朱璎,她的双脚无法自由行动。虽然能站起来,不过若没有东西供她搀扶,就无法走路和跑步。
  就在翠兰还没前进几步时,一名骑着栗色马匹的老人抄到翠兰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名老人是率领大唐帝国队伍的负责人——江夏王道宗。
  道宗的白色胡须飘动,细瘦的手腕巧妙地操控着马匹阻碍翠兰继续往前。
  「请让开!道宗大人!」
  「不行,翠兰公主。首先由我们来确认现场状况。」
  「少说废话,让开!!」
  「文成公主殿下!」
  道宗逼近翠兰的马,抓住了马辔。



  翠兰以燃着怒火的眼神瞪视着道宗。
  这场短暂的争执,翠兰最后还是让步了。
  又不能就这样将道宗踹下马,而且只要翠兰不接受他的作法,想必道宗绝对不会从她身边离开吧。当然,负责前去处理意外的士兵们,依然处在没有指挥官的状态下。
  「我知道了啦,你赶快过去!」
  道宗以坚决的眼神投向咬紧双唇、用力拉着缰绳的翠兰。
  「请您谅解,我们必须以公主您的安全为优先。」
  「好了好了,赶快去救朱璎吧!!」
  正当最后一台轿子以不自然的态势倒向前方之际……
  与最前方的轿子并肩而行的桑布扎,立刻将手伸入轿子中,将坐在里头的少女——刘朱璎拉了出来。
  正当朱璎那不良于行的双脚离开轿子的瞬间,她所乘的轿子也和抬轿的脚夫一同应声倒地。撞击地面的轿子,伴随着飞散的细木片分裂瓦解。
  桑布扎抱着朱璎,暂时离开了意外现场。
  现场充斥着宫女的哭叫声与脚夫的声音,加上在现场忙乱走动的士兵们,让受到惊吓的马儿无法安静下来。
  朱璎抓紧了桑布扎的手腕,她的小手依然不住地颤抖。如果此时让马儿发狂的话,恐怕立刻就会摔下马去。桑布扎虽然身为游牧民族,但实际上并不擅长骑马,不过为了保护朱璎,他也只好这么做出刚刚那种危险的行为。
  「有没有受伤?」
  被这么问及时,在桑布扎臂中的朱璎将脸抬了起来。
  原先就比雪还白净的肌肤,如今蒙上了青灰死白的阴影;粉红色的小巧双唇也尽失血气。当被这么问到的瞬间,朱璎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不要紧。谢谢您。」
  尽管受到惊吓,朱璎依然好好地道了谢。
  完全看不出来是十五岁的稚嫩容颜,在轻柔卷发的妆点下,唯有那向上看着桑布扎的黑色双眸带有成熟的色彩。
  事实上,朱璎拥有不输给成人的判断力与冷静。
  桑布扎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四个月前。
  那是在为了迎接公主而进入长安城的时候。
  那时的朱璎端坐在椅子上,与盛装打扮并以落落大方的态度迎接吐蕃家臣团到来的公主正好相反。事后他向同为吐蕃臣子的堤-涩鲁次官问起,堤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接着再询问公主身边的侍女,所得到的答案是「雇来的占卜师」,还额外加了一句「真是个不起眼的女孩」。
  为何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朱璎的存在呢?桑布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桑布扎身负要在迎接公主之际,确认其身分是否属实的密令。
  仿佛木柴般没有肌肉的身躯、四角型的脸以及如丝线般的细长眼睛,还有那修剪整齐与年龄不符的苍白短发等等,光从外貌来看,桑布扎实在一点也不像密探。实际上,无论与对方的距离是近是远,他都很擅长仔细地观察对方。
  而吐蕃王很了解这一点。
  就算公主是冒充的,吐蕃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之所以会这么做,应该只是想提前拟订对策而已。吐蕃原先便打算透过公主当仲介者,再渐渐将大唐帝国的文化传入吐蕃。
  为此他们攻打松州,进而得以与公主和亲。
  桑布扎很反对这种作法。
  因此对于额外费心确认公主的真伪这件事,他并不怎么热衷。
  原先他还打算先让朱璎成为他的人,不过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个计划。
  朱璎拥有能看穿他人意图的能力,而桑布扎也不想因此招致她的嫌恶。
  ——那么,公主在哪里呢?
  环视四周,他马上发现了正在队伍后方与道宗争论的公主。
  吐蕃人的视力比一般汉人好,更何况公主本来就是个很显眼的人物。
  她比一般女性高,有着秾纤合度的体态。今天一早她换上了胡服之后,又更加地引人注目了。
  乌溜溜的黑色长发在后脑稍高处绑成马尾,恣意地任其摆荡。坚毅的眼神与紧闭的双唇,与她充满英气的脸庞非常搭配。
  虽然欠缺了一点贵气,也还称得上是位美女。
  有趣的是,她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丽。桑布扎未曾见过像这样贵为公主,却对自己的美貌毫无自觉的女孩。
  公主在与道宗争执了一番后,离开原本的地方到手持旗帜的武将附近,然后很配合地下了马。
  附近的士兵接过缰绳后,她很自然地道谢。
  当其他士兵们开始准备铺床与架设帐篷时,接着她又匆匆忙忙地回到事故现场,一路上出声询问被载运前来的伤者,并确认他们的状况。
  若是放任她不管,她可能会在找到朱璎之后加入照料伤者的行列吧?
  不过道宗应该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
  留着白色山羊胡的唐朝高官,似乎对公主特立独行的惊人之举感到棘手。是因为担心伤害唐朝的威信?还是因为这位公主是假的?
  虽然对于执行密令没有太大的热忱,但是桑布扎对此感到有趣,因此依然想知道真相。
  「公主殿下!!」
  桑布扎骑在马上叫住匆忙迈着脚步的公主。
  「朱璎小姐在我这里!」
  一听到这句话,公主立刻冲了过来。
  桑布扎下了马,并让她看怀中的朱璎。公主一边放心地嘟嚷着「啊~~太好了」,一边用颤抖的指尖拭去朱璎脸颊上的尘埃。
  「看来她并没有受伤呢。」
  桑布扎以流利的汉语说着,并将朱璎载到铺有软布的地方。
  年轻僧人发现了公主的身影。就为朱璎在软布上铺好了被褥。
  「虽然时间还早,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我立刻去准备帐篷,请您稍待片刻。」
  将朱璎放到床上后,桑布扎向公主行了一个礼。
  已和道宗协商完的堤-涩鲁次官下了扎营的命令,桑布扎也加入架设帐篷的行列。
  从吐蕃派遣到长安的使者只有十个人。
  因此理所当然地全员都要参与架设帐篷的工作,特别是现在又只剩七个人。
  这是因为奉命前往迎接公主的宰相喀鲁-通杰-由尔逊被挽留在长安当作是等待道宗平安归来的交换人质。
  将宰相派遣至大唐帝国的举动,除了表示吐蕃对于迎娶公主这件事的重视之外,也代表了他们对唐朝皇帝的敬意,没想到却产生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李世民相当欣赏喀鲁的博学与人品,因此强行将他慰留在宫廷之中。
  尽管如此,站在吐蕃的立场,他们也不能就这样让出重要的宰相,因此李世民提议,在道宗平安归来之前,暂时将喀鲁当成是人质留在唐朝的地盘。
  姑且不论届时李世民是否会信守诺言放他回去,桑布扎相信这位小他三岁的宰相的政治手腕,不管李世民说什么,这位聪明的宰相一定都有办法排除万难,在自己希望的时候平安归国。
  ——问题出在他们这边……
  桑布札斜眼窥视公主的身形。
  她此时正用僧人所准备的布,细心地擦拭朱璎脸上的脏污。
  初次拜见公主的时候,就不曾感受到她身上有任何统治者的威严。虽然看得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充其量只是一般良家子女罢了。
  在世间流传着对大唐帝国公主们极尽恶毒的批判。诸如财富是靠着皇帝的威信与受封而来、诱拐中意的男女当成奴隶、更甚者则是未婚却拥有众多爱人……等等。
  当然,桑布扎并没有时间去确认这些流言的真伪。
  只不过,他实际见过的那几位公主,无一不用像是瞧见珍禽异兽似的眼神看着他们。
  尽管圆滑的喀鲁宰相试图讨好她们,桑布扎也只能以苦笑的眼神回应而已。
  可是那种轻视的眼神,并没有出现在文成公主——李翠兰身上。
  此外,还有一件令桑布扎在意的事。
  要离开长安的那天早上,身穿新娘服的公主前去向皇帝请安。
  周围聚集了唐朝的重臣们,而造访长安的吐蕃大臣们也一同列席。
  皇帝带着轻浮的微笑从龙椅上俯视公主。面对他这样的举止,公主露出了不悦的表情。接着李世民又大剌剌地歪着头,含着呵欠问道:
  「嫁到吐蕃去令你恐惧吗?」
  「是的。」
  公主也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时李世民拍膝而笑,总算把脸稍微转向前方。
  「不用多作他想。就算你的态度强硬得像是不会向人屈服的野马,反正吐蕃王正好是游牧民族,驯服野马的技巧多得是,相信这个过程一定很有趣吧!」
  李世民的话引来在场的群臣讪笑。
  在那瞬间,公主的脸色发青且僵硬得令人同情。
  究竟有哪位亲生父亲在女儿即将远嫁他国时,还能说出这种无情的风凉话呢?
  一想到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事,桑布扎总会不自禁地叹气。
  对他而言吐蕃是故乡,然而他心知肚明汉人是怎么看待吐蕃的。
  被高山环绕的野蛮国度……
  基本上,在汉人土地上的游牧民族都不受欢迎。
  因为他们不时越过边境侵犯他国领土、伤害居民和掠夺财物。
  吐蕃不曾侵犯过大唐帝国的领土,和一年之中都过着游牧生活的草原民族不同。他们在冬季会定居下来,因此也很擅长食物的储藏与保管,和其他游牧民族相比之下,他们可以过着不易被天候影响的生活。
  但是从汉人的眼光看来,游牧民族全都是一个样。
  问题就在于公主已经完全接受嫁到吐蕃一事,而且她过分积极地对吐蕃的臣子们展开连番发问,几乎令他们无法招架。
  桑布扎还是头一次看到喀鲁宰相被女性问到几乎说不出话的窘样。
  虽然有点轻率,不过他实在很想在心中拍手叫好,
  他了解要一位十六岁的公主满怀希望地嫁到异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搭建帐篷的工作结束后,桑布扎将目光移回到公主身上,发现她正在和一位提着热水的僧人说话。
  一副青涩模样的年轻光头僧人拥有不输给朱璎的苍白脸色,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僧人们以与公主谈话对象的身分加入和亲队伍,而他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这位僧人从长安出发之后,已经和公主讲过好几次话了。
  ——记得他好像叫阳善吧。
  桑布扎翻着头脑中的名册,同时接近阳善。
  「请问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被问到的阳善吓了一跳,肩膀震了一下。
  坐在软布上的朱璎代他回答:
  「阳善他说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呢。」
  看到朱璎的脸色回复了红润,感到安心的桑布扎脸上浮现了微笑。
  「不可思议的事是指什么?」
  「有人抓住了脚夫的脚……」
  「不!这是不能向吐蕃人士说的事情!」
  阳善强行打断了朱璎的话。
  看来他相当惊慌,否则怎么会用如此尖锐的语调说话。
  待朱璎吓得不再说话后,阳善便匆匆离去。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桑布扎苦笑着歪头问道,这次轮到公主回答:
  「您不觉得僧人说了不应该说的话吗?」
  「是指怪力乱神之事吗?」
  「嗯。阳善告诉我们,负责抬最后一顶轿子的脚夫说有人抓住了他的脚。」
  「喔?那还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事呢。」
  桑布扎虽然像是同意似地笑了出来,内心却在想着会是哪一位脚夫所说。这件事也有可能是阳善自己捏造的,还是去确认一下比较好。
  事实上,在吐蕃确实有着被称为魔术师的人物,他们拥有驱动精灵与魔物的能力。
  假如是魔术师的话,的确有可能从草原中央抓住脚夫的脚吧。
  然而桑布扎并没有再向公主她们多问什么。
  说到施展魔术这件事,必须有与其相对应的时间与天气,不然就必须另作准备让条件符合,否则将会受到愤怒的精灵与魔物反击。
  桑布扎并非一味相信传说的迷信之人,却也不是那种会全盘否定神秘现象的顽固派。
  事实上在吐蕃王的身边,就有位能隔空移动物体的魔术师。
  ——难不成是他吗……?
  桑布扎的脑中沉重地浮现某种想法。
  注意到了他表情转变的朱璎问着:
  「您怎么了?桑布扎大人。」
  「不,没什么。请让我引领两位至帐篷内。」
  桑布扎抱起朱璎,并用眼神催促着公主。
  尽管这是非常失礼的态度,公主还是乖乖地跟了上来。
  在由桑布扎引导进入帐篷之前,翠兰尽可能不去看横躺在软布上的伤者们。如果可能的话,她很想上前去帮忙确认宫女和脚夫的状况并照料他们。
  然而这是会引来道宗震怒的行为。
  身为礼部尚书的他非常在意这种尊卑关系,翠兰既不想被他额露青筋地教训,更不希望被道宗的训话所波及的宫女因此而怨恨她。
  吐蕃的帐篷扎得非常牢固,里头很温暖。
  箱型睡床并排而置,上头铺了许多羊毛织品与毛皮。
  一将朱璎放到床上后,桑布扎便退了出去。
  等到桑布扎的身影消失在帐篷中之后,翠兰便立即脱下皮制长靴,坐在箱型睡床上伸展手脚。
  如此一来,循环不良的血液总算再次流通了全身。翠兰摸着柔软羊毛制的床铺,无法言喻的幸福感顿时传遍全身。
  「很舒服对吧!」
  对着微笑的朱璎,翠兰由衷地点头。
  「不过……」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翠兰立即起身。
  「阳善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啊,脚夫被抓住脚的事吗?虽然也有可能是脚夫自己编的故事,不过还是很奇妙,那也说不定是我之前不小心听到的吐蕃魔术呢!」
  「吐蕃魔术?」
  「对啊。我之前在宫中的庭院里听到堤-涩鲁大人对皇上这么说:『宰相喀鲁会施展魔术,可以帮得上忙』。」
  「喀鲁大人会用魔术?」
  翠兰歪着头,脑中浮现出那位吐蕃年轻宰相的容貌。
  喀鲁-通杰-由尔逊是一个被评为美男子的人物,他拥有端正的容貌与深具气质的言行,且与桑布扎一样会说流利的汉语。虽然有点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倾向,却具备了教师应有的素质。
  就连原先一开始抱着犯人上刑场的心情与他对谈的翠兰,也马上对他温柔稳重的气质抱有好感。只是在实际与他接触之后,又陷入了某种好像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唯有这个感觉让翠兰无论如何也无法真心喜欢他这个人。
  「堤-涩鲁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是不是因为他想把喀鲁大人留在长安?」
  「把宰相留在其它国家?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是为了自己的仕途?」
  不断一问一答的翠兰与朱璎相视而笑。
  她们每次聊到吐蕃的时候总是会这样。
  「该不会是因为堤-涩鲁大人的话,喀鲁宰相才会被慰留在长安的吧?」
  「我也不清楚,那个时候堤-涩鲁大人身边有长安的翻译人员喔!」
  「对喔,堤-涩鲁大人不会说汉语嘛。」
  「你不觉得这样有一点奇怪吗?」
  朱璎可爱地歪着她的小脑袋。说着理所当然的事。
  「还有啊,『魔术』到底是什么呢?和方术或道术是一样的东西吗?身为一国宰相的喀鲁大人居然会使用它?」
  「真的很奇怪耶。皇上应该会问得更详细,但是因为他们前往其它地方了,所以关于『魔术』的内容……」
  「失礼了。」
  帐篷口的布帘外传来声音,朱璎连忙停止说话。
  翠兰也将脱掉的靴子拉过来,并用裙襬藏住裸足。
  不一会儿,堤-涩鲁跟随桑布扎一起进来,他端着两份装有热水的皿器,恭敬地向公主问道:
  「您还好吗?公主殿下。」
  「谢谢,我很好,毋需担心。」
  翠兰挤出笑容,尽可能以淑女般的声音回答。
  堤-涩鲁是吐蕃家臣团中最矮的,圆圆的脸很像狸猫,眼睛下方总是有黑眼圈,因此给人一种城府很深的感觉。
  实际上他是一位与外表相反、相当正经的人。那对让他看起来好像很阴险的黑眼圈,正是他认真做事的性格所造成的。
  「稍早我与道宗大人确认过了,脚夫与宫女的伤势并无大碍。今夜我们就在这里过夜休息,以期明日能一早出发。」
  堤-涩鲁以吐蕃语进行报告。
  「在前方有一座名为日月山的山岭,跨越它之后,就真正离开大唐帝国的领土了。我们的国王就在距离日月山十数天日程、一个名为河源的地方等候公主大驾光临。」
  「河源是吐蕃的王都吗?」
  「不是的,我国的王都是位在翻越日月山之后,比起回到长安的距离还要远一倍以上的地方。要到达那里的路程非常艰辛,山岭也很多,因此我们会先带您到拥有美丽湖泊的河源。」
  「婚礼也是在那个地方举行吗?」
  对于翠兰有点犹疑的提问,堤-涩鲁的语气缓和不少。
  「公主殿下如果希望在王都举行婚礼的话,相信我王一定会答应的,但是当他见到公主之后,或许会希望当天立即举行婚礼。若是这样的话,希望您务必体谅我王的心情,我们将会感到非常荣幸与感激。」
  「……我明白了。」
  翠兰明白此事已成定局。
  堤-涩鲁解释完毕。不过,只是个伪装成公主的翠兰,本来就没有拒绝吐蕃王的权利。
  尽管如此,翠兰依然很感谢堤-涩鲁凡事都向她禀报的细心。
  自长安出发以来,道宗什么事都没有对她报告。出身商家的翠兰,尽管比一般的女孩更了解各地的地名与其它国家的事,但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也无法体会实际身处其中的感觉。
  不了解自己目前到底身在何处。对长途旅行者来说是件痛苦的事。
  「多亏堤-涩鲁大人总是详细地报告,帮了我大忙。」
  翠兰由衷地对堤-涩鲁道谢。
  「这本来就是微臣的义务。」
  堤-涩鲁惶恐地低下头。
  「其实我应该要向公主殿下致歉。尽管奉命迎接您,却不会说汉语,实在是失礼至极。而公主却愿意学习我国的语言,着实令我们感到无上光荣。」
  「虽然如此,我还有很多不了解的事。」
  「只要在我可以解答的范围内,请您尽管提问。」
  「那么,请告诉我关于吐蕃魔术的事情。」
  翠兰才刚说完,堤-涩鲁的嘴立刻张得大大的。
  他与桑布扎四目相视,并将手放在地铺上深深地磕头。
  「真的非常抱歉,虽然臣不知道您是打哪儿听来的,但是现在的时间不适合向您说明这件事,臣唯恐公主殿下会有危险。今晚就请您饶过我们,臣必定择日再对您好好说明。」
  堤-涩鲁用恳求般的声音说道。拾起头的他,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翠兰明白了,只好请堤-涩鲁他们退下。
  堤-涩鲁慌张的样子让翠兰她们吃了一惊,虽然他暂时为帐篷内的两人带来了话题,最后也仅能以似乎有什么禁忌这个结论来作结。
  「你肚子会饿吗?朱璎。」
  无法再忍受继续思索那些细琐之事的翠兰问道。
  从两年前开始,她发现自己尽是在思考那些想了也没用的事。
  「有点饿了耶,翠兰小姐。」
  朱璎露出了微笑。
  她的笑容不可思议地缓和了翠兰的心。
  「我去拿一些吃的东西。」
  这么说的同时,翠兰站了起来。
  一走出帐篷,她的身体马上被冷冽的风所包围。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沉入西边的山峰,色彩鲜艳的残光渲染着暮色已薄的天空。午间毫不留情的酷热已经消逝,宣告夜晚来临的风吹过草原。
  风轻拂着翠兰的头发,轻柔地吹动她的身体。
  随着冷空气逐渐夺走手脚的热度,也舒爽地将白天的疲劳带走了。
  呼——忍不住发出声音来作个深呼吸的翠兰,暂时将眼睛闭上。
  真希望能就此融化在风中,越过草原……
  但是……
  沉浸在感叹里的时间很短暂。
  翠兰听到有人在呼喊着公主殿下,她睁开眼睛。
  一回头,只见提着锅子的慧和一脸愠色的道宗站在帐篷旁边。
  「请问我能进去吗?」
  道宗以不悦的口气问道。
  看他无视站在一旁的慧,可以想见现在他似乎不是很高兴。
  回应他之后,翠兰请两人进入帐篷。原本以为又要被教训而感到忧郁的翠兰,在另一方面也想知道宫女与脚夫的状况。
  帐篷里,朱璎在地铺上排起水晶,似乎在占卜什么事。
  「唉呀!道宗大人。」
  对拾起头的朱璎,道宗以充满轻视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虽然慧大人好像在等您用餐,但是在那之前我有话要对您说。可以的话,不希望有其他人在场……」
  「这样的话我们就出去吧。」
  「请等一下!翠兰殿下。」
  道宗气急败坏地阻止想再度离开帐篷的翠兰。
  「贵为公主的翠兰殿下不需要离开,希望您可以请他们离开帐篷。」
  「但是这……」翠兰将反对的话吞了回去。
  无论怎么想,与其要行动不便的朱璎离开,还不如由翠兰和道宗到别处比较快,但是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对道宗而言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吧。
  或许是感受到僵化的气氛,慧带着朱璎离开了帐篷。
  和翠兰独处之后,道宗叹了个大气。
  「请问为何这里没有除了刘朱璎以外的侍女?」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她们在这里也无事可做嘛!」
  「无事可做?可以说『无事可做』吗?」
  面对道宗咄咄逼人的质问,翠兰闭口低下头去。
  她明白他想说什么,没有随侍在公主身边乃侍女失职,他认为她们会如此怠慢正是翠兰造成的。
  宫女们都是奉了照顾翠兰之名才会与队伍同行的。
  然而从被命令共同前往吐蕃开始,她们就完全放弃了这项工作。
  只要想到自己被赠送给吐蕃王,再也无法回到长安,那感觉就好比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蛮不在乎的态度里隐藏的是对游牧民族的恐惧。在从长安出发至此的途中,还有宫女向翠兰抱怨,甚至哭诉着希望能够回家。
  就这样,宫女们只顾着怨叹自身的不幸,拒绝主动服侍翠兰,而翠兰也没有自信能应付她们。
  她无法完全接受他人的照料。当肚子饿的时候,翠兰会觉得自己去拿食物还比较快;如果没现成的食物就自己煮。静静地坐在那里等谁送来,对翠兰而言是件痛苦的事。
  「关于那件事,道宗大人,难道不能让那些宫女回长安去吗?」
  「您说什么……」
  道宗到刚才为止脸色还一片苍白,如今却脸红脖子粗地怒斥:
  「她们可是负责照料公主的人哪!」
  「我知道啊。但是到了吐蕃之后,应该会有吐蕃的侍女吧。没有必要强迫大唐帝国的宫女一起去不是吗?今天的意外也有造成伤者出现,就让我来拟文请求皇上同意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15:50 | 显示全部楼层


  即便翠兰想问慧,他也骑着马退了下去。
  为何大家都走了?翠兰正觉得可疑的时候,由前方而来的道宗将马骑到她身边。
  道宗向翠兰致歉。他白色的胡须正随风摇动着。
  「今早由于臣的监督不周,让大量的叛徒溜走了。前去追捕他们的命令下得太晚,导致连一个叛徒或是任何被盗走的物品都没能取回来……」
  「这不是道宗大人的责任啦。」
  翠兰以不介意的口气回答。
  他应该道歉的对象是吐蕃王。
  以及唐朝皇帝——李世民。
  也就是掌握了这支队伍最前端与最后方的两位领导者。
  「昨天发生的事,堤-涩鲁大人也已经知道了,道宗大人不用担心会被吐蕃王责备;就算是皇上,应该也不会把自己挑错人这件事怪罪到道宗大人身上。」
  「诚恐地为臣的失误……」
  道宗没有对翠兰的挖苦感到生气,而是神情萎靡地将头低下。
  这一刻,翠兰对这位踏入老年的武将感到相当过意不去。
  虽然他的话总是尖酸刻薄,却不是坏人。对于专司祭祀、礼法等的礼部省长官来说,他只是对礼仪举止方面抱持着强烈的坚持。这个职位也可说是他的天职。
  此外,他也拥有武将的一面。身为公主和亲队伍的随行者,想必背负了很大的责任吧。所以会这么爱面子也是无可厚非。
  「昨天我问过堤-涩鲁大人了,那座山是日月山吗?」
  用这个问题代替饶恕的话语,翠兰指向耸立在前方的山峰。
  道宗有气无力地笑着并眯上双眼。
  「日月山……吐蕃的人们好像都是这么叫的,不过,唐人们称它为赤岭。我在五年前,曾奉皇上之令越过那座山。」
  「是为了……战争吗?」
  对于翠兰有点顾忌的问法,道宗扬起了下巴。
  「没错。不过对手并非吐蕃,我们是前去讨伐吐谷浑。」
  「吐谷浑……」
  『河原并非吐蕃,而是吐谷浑的领地。』
  昨夜道宗拼命强调的话,再度在翠兰耳边响起。
  「吐谷浑是怎样的国家呢?」
  翠兰不直接问为何在河源举行婚礼对大唐帝国是屈辱,只是希望道宗能告诉她事情的梗概。唐周边的小国多如繁星,想要详细了解唐与每一国的关系是很困难的,但是她仍希望避免听到道宗身为唐朝武将所说的片面之词。
  「吐谷浑是游牧民族的国家。」
  胡须随着微风摇晃的道宗开始讲述。
  「百年前,听闻它是支配了从这一带到赤岭那端被称为青海的地区的大国,甚至连通往西域的玄关口——阳关都在其势力范围内。但是后来逐渐衰退,如今已退化成一个小国。会演变成如此,全因三代前的国王杀了与隋朝同盟的兄长并夺取王位,甚至还将兄长之妻的隋公主据为已有。」
  「与兄长的妻子再婚吗?」
  「是的。身为弟弟。无论兄长的生死,本来就应该对兄嫂心存敬意才是,然而他却将其纳为已有,因此听说公主的父亲隋文帝非常震怒。」
  接下来道宗停了下来,看得出他稍有犹豫。
  翠兰明白道宗踌躇的理由。
  正如他所说,在汉人的观念里,嫁过来的女子就是家族的一分子,所以就算是与丈夫死别,也不应该与流有该家族血脉的人再婚,这等同于近亲相好,是被视为违背人伦的行为。
  但是游牧民族却有着这样的习惯,当继承父兄的财产之际,会将除了生母之外其余的女子全部接收,成为自己的妃子和小妾。
  这也是汉人讨厌游牧民族的理由之一。
  然而在十四年前,这种禽兽不如且被众人所鄙弃的行为,现任唐朝皇帝李世民也曾做过。他将弟弟元吉的正室——杨氏变成自己的爱妾。
  「惹火隋文帝的吐谷浑王后来怎么了?」
  翠兰催促他继续讲下去,道宗似乎松了一口气地继续说道:
  「五年前,他被向唐朝表示臣服之意的儿子——顺殿下杀了。」
  「也就是说,那位顺殿下取下父亲的首级自立为王啰?」
  「这个嘛……吐谷浑内部分为亲唐派与反唐派,即位后的顺殿下,不久后也被杀害了。现在的国王是顺殿下之子诺曷钵殿下。」
  「那位诺曷钵殿下是与唐朝敌对的吗?」
  翠兰问完,道宗以不悦的表情摇摇头。
  「诺曷钵殿下是唐的同盟者。他的父王顺殿下也曾长期待在汉人的土地,还曾经受封辅佐皇帝,因此身为他儿子的诺曷钵殿下不可能与唐朝敌对。」
  「但是,吐谷浑内部还是有反唐派存在对吧?」
  「对,问题就出在这里。」
  道宗的声音转为强硬。
  「吐谷浑先王顺殿下宣告即位当时,对于他与大唐帝国结盟不满的弟弟尊王,也自封为吐谷浑王。」
  「意思是指,有两个吐谷浑啰?」
  「正是如此。待尊王过世后,其子马札多哥可汗也继承了其父的脚步。」
  「而『河源』是马札多哥可汗所统治的土地对吧?」
  总算讲到重点了。翠兰点了好几次头,在心中玩味着这个终于引导出来的答案。
  恐怕这个由马札多哥可汗所统治的吐谷浑,是将吐蕃作为后盾吧。
  然而唐朝却只认同由诺曷钵统领的吐谷浑,并不承认马札多哥可汗。
  大唐帝国绝对不能承认马札多哥可汗。说它是大国也好,小国也罢,吐谷浑的领土所在之处只要稍微再向外延伸一点,就会抵达西域了。
  倘若吐谷浑的领土全部归马札多哥可汗所有,日后大唐帝国恐怕就无法与吐蕃争夺西域的利益了。
  没错……在松州被吐蕃击溃时也是如此。李世民在觊觎攻下西域的机会。
  那时正好是镇压住隋末时期的内乱,国力达到鼎盛之时,李世民冀望能将从大食与天竺得来的利益,全部存进国库内。
  为此,他想要攻打高昌国。那是距离大唐帝国前进西域的玄关口——玉门关非常近、并且对唐朝采取反抗态度的绿洲王国。
  两年前的李世民为了完成这个目的亟欲出兵。
  吐蕃侵略松州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件芝麻小事。
  然而,又无法就这样舍弃松州。
  杀了皇兄篡位的李世民,最害怕的莫过于被盖上没有资格当皇帝的烙印。大唐帝国的人民会认可他为皇帝,是因为他乃平定内乱的英雄,也是回复了唐朝国力的政治家。
  李世民唯有在战争中不断获胜,才能显示自己的正当性。
  为了出兵西域还是夺回松州而烦恼不已的李世民,吐蕃此时提出与公主和亲的要求,对他而言正是场及时雨,更何况对方还愿意称臣。
  于是,翠兰被选中了。
  这是基于唐朝的社会规范——「结婚最重要的是门当户对」。
  ……既然觉得吐蕃是臣下,那直接说因为我也是臣下之女不就好了?
  翠兰没好气地想着。
  另一方面,她也能理解为何李世民不愿惹恼吐蕃的原因。
  那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翠兰本身也是因为不想惹李世民生气才愿意伪装成公主,因为李世民拥有将翠兰全家冠上莫须有之罪的权力。
  「倘若在河源举行婚礼的话,就代表我大唐帝国承认了马札多哥可汗所统治的吐谷浑,对吗?」
  翠兰认真地询问道宗。
  留着山羊胡的老将陷入了思索,在短暂的沉默后,摇了摇头。
  「其实并没有这么严重。」
  「那您昨天说的并不对啰?」
  「是的。后来臣思考了一下,听说马札多哥可汗的母亲是吐蕃王的姊姊。利用这层关系的话,或许就可以把吐谷浑的国名问题从这件事里剔除了,毕竟对丈夫的姊姊尽到应有的礼数,对汉人而言也是种美德。」
  这种虚假的美德有用吗?想反问的翠兰,努力地不将这句话说出口。
  微风吹动的发丝轻拂着翠兰的脸颊。
  被风吹到冷得回过神的翠兰一抬头,瞬时有一道朱红色的光如箭矢般射入眼睛。
  不知从何时开始,道路变得非常倾斜,原本应该还很远的山峰已经离他们很近。尽管陷入相连山峰间的太阳已失去了上午的热度,却依旧散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翠兰身边的风景正变换成深沉的色彩。
  日正当中的溽暑如今隐藏到影子里,傍晚时分的寒气静静地从马蹄下窜起。
  待翠兰发现时,背着佛鑫的阳善正在取下她的马辔。
  翠兰对她在马上打起盹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立即开口道歉:
  「抱歉让您费心了。」
  阳善摇摇头,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没这回事。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是公主殿下看起来真的很累的样子,其实我也累了,昨晚为了照顾伤者们到处奔走,结果天亮时一看,大家居然都逃走了!」
  「就是说啊!你的心力全都白费了。」
  翠兰也以苦笑回应阳善充满笑意的牢骚。
  她最初并没有考虑让僧人同行,是吐蕃的宰相喀鲁向她提出建议的。吐蕃并没有佛教,然而他建议如果想要有心灵的支柱,最好向皇上拜托,让僧侣加入和亲的队伍之中。
  虽然他讲得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翠兰与大多数的唐人一样,同样会去庙里拜拜,对僧人也抱持着尊敬之意。如果佛教就此由自己的人生中消失就太可悲了,因此翠兰考虑向李世民提出让僧人同行的要求。
  但是另一方面,她认为同行者少一点比较好。
  因为被命令一同前往吐蕃的人们,想必会表现出相同的激烈不满,而且,她总觉得喀鲁只是在哄她罢了。
  「我不需要僧人同行。」
  听到翠兰这样回答,喀鲁问她为什么?
  翠兰稍微想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挤出毫无破绽的回答。
  「吐蕃应该也有各位尊信的神明吧?我决定信那位神。」
  听到这个答案,喀鲁退让了,他在口头上表示同意。
  过了几天,当翠兰得知依然会有僧人一同前往吐蕃时,不知为何感到有点挫败。
  不过现在她却觉得有阳善等人同行实在太好了。
  这个队伍中并没有医生。
  僧人虽然并非医生,却比一般人拥有更广泛的知识。
  尽管大部分的人都逃走了,但是受伤的宫女与脚夫有获得妥善的治疗,让翠兰感到十分放心。
  「脚夫他们的伤势如何?」
  「很幸运地,并没有人骨折,也没有人受到内伤,大家都算平安,还有力气将供应的食物通通吃个精光。」
  「这样吗?太好了。」
  翠兰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感到不可思议的阳善眯起了眼睛。
  「说到这儿,那位脚夫究竟讲了些什么?」
  「啊,您是指脚被抓住的事吗?」
  昨天听到阳善说的话时,翠兰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是横躺着或是在水中就算了,走在草原正中央居然也会被谁抓住脚……就算真的有人被抓住脚,应该也不会被其他人注意到,而这个被抓住脚的人,恐怕会因此被后面走来的人或马踩扁吧。
  面对陷入沉思的翠兰,阳善开始发表高见。
  「……我觉得是幻术,因为我听说吐蕃有被称为魔术师的人……」
  「嗯,我也有听说魔术师这件事。」
  「虽然不太了解详情,不过我想应该是像道士或方士一样,能操弄鬼神或使用妖术的人吧。如果是这种人的话,要抓住脚夫的脚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抓住脚夫的脚要做什么?为了让宫女和脚夫他们受伤吗?」
  「这我也……」
  阳善一时语塞。
  翠兰也对自己居然想从他身上得到答案一举感到不好意思。
  魔术这个罕见的名词是属于吐蕃人的,不过他们并不想提这件事。就算假定吐蕃王身边的人对与公主和亲一事抱持不同意见,对阳善而言,也只不过是在某个未知国度所发生的事情罢了。
  阳善退下之后,这次换慧的马与翠兰并行了。
  「你和那个白和尚在讲啥?」
  面对慧唐突的提问,翠兰投以严厉的视线。
  「他不叫白和尚,要叫他阳善大人。」
  「真烦哪,我最讨厌和尚了,总是说些自以为是的话,什么忙也帮不上。」
  「阳善大人可是帮了很多昨天意外受伤的人喔!」
  「然后那些人夹着尾巴跑了,根本不算帮到忙。」
  慧啐了一声,将眼光移向前方的山峰棱线。
  「话说回来,前面好像开始扎营了,今天似乎是要在山腰架帐篷。」
  「如果能跨过这座山就好了。」
  「那样的话,应该就会在下坡路的山腰上扎营吧。」
  言外之意就是反正结果都一样。听到这句话的翠兰的双颊涨红了。
  突然,她感到有道如剌般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她,因而抬起头来。
  视线是从正面山坡上的棱线中射来。
  翠兰抬起手遮住夕阳,寻找视线的主人。
  但是夕阳依旧令人目眩,她无法直视那个方向。因强光而渗出的眼泪,让眼前的山脊和走在前头的马儿尾巴都变得模糊了。
  「怎么了?翠兰。」
  翠兰没有回答一脸担心的慧,反而挥鞭策马前进。
  昨天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这件事,算是当作自己多心。
  但是这次的视线并不是自己想太多。
  虽然不清楚这个视线下隐藏了什么样的意图,不过确实有活生生的人在注视着她。
  随着马鞭挥下,马匹重重地迈开脚步向前狂奔。
  伴随着马蹄声,一阵烟尘扬起。
  「等一下,翠兰!」
  不顾慧的阻止,她骑着马冲向棱线那端,队伍里的人无一不对翠兰投以讶异的眼神,而久未体验的疾风吹抚着她的颈项。
  转瞬之间,翠兰忘却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她想要就这样一直奔驰下去。
  而此时,神秘的视线也消失了。
  如今在山峰棱线之间的,只有火红的巨大夕阳。追过来的慧与停下马的翠兰并排,小声地嘀咕着。
  太阳比预期中还早下山,一行人就按照预定在山腰度过夜晚。
  虽然人数比前一天少了许多,但是和昨夜相比,显得格外安稳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吐蕃的仆役们开始架起帐篷,唐朝的士兵们各自准备铺设地铺;有空的人则帮忙生火,在大锅里烧水煮汤。
  「桑布扎大人真是一位奇妙的人呢。」
  阳善递给翠兰一碗盛了汤的碗,并小心翼翼地说道。
  「哪里让您觉得奇妙?」
  接过碗的翠兰回问阳善。
  今晚他们选择围在炉火边,喊着腰痛的朱璎则在帐篷里休息,虽然翠兰想要照顾她,不过朱璎表示想一个人静一下。
  再者,总是很啰唆的道宗建议翠兰今晚与大家同席。
  说不定是因为他被傍晚突然骑马狂奔的翠兰吓到了吧。
  而道宗现在正与吐蕃的大臣们在同一个帐篷里讨论事情。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人盯在一旁监督。
  或许是因此而放松的关系,所以阳善的口吻也轻松了起来。
  「桑布扎大人问了我各式各样的问题,看来他好像很在意脚夫所说的话,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魔术这类的事。」
  「不过,地方不同,住的人也不一样喔。」
  往翠兰身边靠的慧,一边站着喝汤一边插嘴。
  「住在汉土的人们所不知道的幻术或鬼神也是存在的吧?」
  慧挂在腰间的长剑前端轻轻顶到了阳善的肩膀,拥有端正容貌的青年僧侣皱了一下眉头,稍微往旁边移动。
  「啊,抱歉。」
  明明就是故意做出这种讨厌的行为,慧却装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道歉。
  阳善则以微笑接受了他的道歉。
  「说到这里,公主殿下傍晚时分是打算要往哪儿去呢?」
  「那时候有人在山顶上。」
  翠兰压低声音回答。
  听到答案的阳善,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恕我直言,那时离山顶遗很远,在那种距离下不可能看得到人。难不成公主殿下也会使用某种幻术吗?」
  「不,我什么都不会,可是我有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您是说气息吗?但是在距离很远的条件下,位在山顶的人也一样吧。也就是说有可能他并没有看到公主殿下和队伍,只是单纯站在那里而已吧?也有可能是被风吹动的夏草或是野兽之类的在那里。」
  「说得也是。」
  「可是,游牧民族的视力很好。」
  相对于表示同意的翠兰,慧在一旁提出反驳。
  「他们没有文字,所以不看书籍。相反的,他们必须保护广阔草地上的家畜不受野兽侵害,因此他们拥有能看清远方事物的优越视力。」
  「这样的话,可能是吐谷浑的人民吧。」
  听到翠兰小声地说,阳善露出了笑容。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毋需担心了,因为吐谷浑是臣服于大唐帝国的国家。」
  一说完,阳善便神色匆匆地离开了营火。
  目送阳善的背影,慧在批评之中混着叹息声。
  「白和尚果真是个怪人啊。」
  翠兰一边露出苦笑,一边盯着熊熊燃烧的柴火。
  被红色火焰所包围的薪柴,不时飘散出细长的白烟,如同红玉般闪闪发光。翠兰在不知不觉中被晶莹剔透的红色、以及点亮周围的金色吸引住。
  就在此时——
  火焰中心有什么东西在动。
  在有生命的物体绝对无法生存的灼热空间里,「那个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一开始看起来像是个不太自然的黑色小树枝。
  但是,渐渐地可以看出那是个人的形状。
  可以站在手掌上大小的迷你人影——「那个」的四肢激烈地摆动着,像在跳舞。
  除了翠兰之外,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异象。
  「慧……!」
  翠兰用近乎哭喊似的声音呼喊着慧。
  然而她却没有发现,她无意识遮住嘴巴的双手盖住了自己的声音。
  翠兰想站起来逃离发生在眼前的怪异现象,可是她的双脚就像是被钉在地面上一样,动弹不得。
  在火焰中心跳舞的人影,急速地变大。
  「快过来!」
  慧抓住翠兰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量拉走她。
  紧接着——
  舞动的人影增大到仿佛要冲破天际。
  里头装着汤的大锅不断往上冒,最后被往上窜起的双手弹开飞向空中;烧得火红的薪柴也四处飞散,掉落在营火周围的人们头上。
  大家惊慌失措地不断叫喊,争先恐后地想逃离这个突发意外。
  「朱璎在帐篷里……!」
  「不行!!别抬头!」
  慧用斗篷紧紧包住翠兰的头以及她脑海中的疑问,下一瞬间,他几乎是用扛的将翠兰扛离那个现场。
  这段时间让人感觉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当翠兰被放到岩石后面,重新将视线投向发生异变的地点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离营地很远的地方。
  黑影舞者已经消失。
  散落在地上的薪火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纷乱走动的士兵们声音此起彼落;从帐篷中冲出来的武将不知道异变发生的原因,慌张地要求了解状况;而藉由其它的营火,也映照出在混乱中茫然伫立的宫女身影。
  「回去吧,慧。不去救朱璎的话……」
  「等一下,翠兰!」
  慧拦腰抓住摇晃着身体想站起来的翠兰,并粗暴地将她拉了回来。
  就在翠兰心中燃起反抗之心的瞬间……
  忽然有好几座帐篷着火了,士兵们的口中再度发出惊叫声。
  但是士兵们并没有前去灭火,反而像在驱赶什么东西似地挥舞着手脚,其中也有人拔出剑在空中乱砍。
  可是士兵们的周围并没有任何东西。
  尽管如此,却有边抓着胸口边惨叫倒下的士兵出现。
  也有试图骑马逃离营区的人,却在还来不及跑远,就从未装马鞍的马背上跌落,一动也不动了。
  「怎么回事…………」
  「把头低下!!」
  慧怒斥着压下翠兰的头。
  她反抗着那股力量,从岩石后方探出身子。
  这回是真的有人在棱线那方。
  这么想的瞬间,有一群骑马的人伴随着撼动大地的轰隆声,从斜坡上冲了下来。
  这群人既无旗帜,也没有排成任何队形,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阻碍到相互的前进动作,全速冲入营区。
  这场突如其来的奇袭,让原本就处于慌乱状态的士兵们更加无法应付。
  大家乱成一团左闪右逃,完全没有尽到护卫的责任,几乎全都作鸟兽散了。
  而骑马的那群人则在慌乱的士兵们之间纵横穿梭。
  薪柴的余火在马蹄的踩踏下,余灰四处飞散。他们不时让马匹巨大的臀部互相碰撞,而原来应该生性胆小的马匹们,立即安静地听从鞍上主人的指示。
  他们每个人都很熟练驯马的技巧。
  「看来他们并非盗贼之流啊。」
  慧自言自语着。
  头被压低的翠兰,以嘶哑的声音问慧:
  「不是盗贼是什么……」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用躲在这种地方了。」
  慧立刻反驳翠兰急昏头的发问。
  紧接着,夜晚的平原上响起了如丝绸撕裂般的细微惨叫声。
  「不是我……」断断续续的声音穿过了喧闹声传到翠兰这边。
  「朱璎!」
  翠兰挥开慧的手,从岩石后方跳了出去。
  即使翠兰感觉到慧想从后面抓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她并不予理会。
  那群人离开了营区,直奔山顶。
  翠兰看到了在他们之中……
  不对,不是看到,而是她感觉到。
  朱璎被抓上马带走了……
  在这种地方如果被不知名的人掳走,恐怕再也无法见到活蹦乱跳的朱璎了。
  总之得去把朱璎抢回来!翠兰焦急地想着。
  她跑回营区,抓住身边一匹马的缰绳,一口气跃上马背。
  虽然没有安上马鞍,不过只要有缰绳的话就有办法骑。
  以掌代鞭给予马肩一击后,受到惊吓的马儿立即顺从翠兰的指示,开始追赶抓走朱璎的那群人。
  想要追上早已跑远的马群并非难事,因为落单的马为了追上同伴会拼命地跑。
  问题在于任凭马儿追赶的翠兰,究竟该如何应付这无法预料的状况呢?
  如果马匹不幸被石头绊倒的话,她就会有从马背上被抛到前方的危险。
  如果和马一起摔倒的话,也会被马匹直接压在下方。
  不过翠兰并没有一边确认路况一边前进的时间。前方的马群宛若飞行般地快速前进,感觉好像只要稍一松懈,他们就会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们一口气街上斜坡、越过山背的马群,离开了道路,奔入左手边的岩石地带。
  翠兰也驾马跟在后面。
  左右耸立着高大岩壁的捷径被巨大的岩石遮蔽,因此月光照不进来。想要穿过这片漆黑之地着实需要异于常人的勇气,不过现在可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了。翠兰奋力抛开恐惧感,穿过捷径。
  翠兰不知道自己究竟骑了多久。
  当身上开始冒汗之际,耳边传来了伴随着夜风、如同漩涡般的水流声。
  抓走朱璎的马群,穿过岩石地带的捷径在河边停了下来。从水声听来,那是一条相当湍急的河流。
  而在岩石地带的左右,则是茂密的灌木林。
  在不远处下马的翠兰,解开自己的腰带将马的两只前脚绑在一起。这么做不会让马无法站立,也不用担心它会随意跑掉,虽然这会令马感到难受,但总不能让它跑到敌人那边去。
  处理好马匹的翠兰,藏身在树丛后方窥视敌人。
  身穿异国服装的六、七名男子熟练地下马。
  「替公主殿下升火!」
  其中一名男子以冷静的口吻命令其他人。
  凭着这一句话,翠兰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了。
  男子刚才说的是吐蕃话。
  「坦凯鲁,把所有的毛皮都盖上去,为公主准备座位!」
  「不知道她要不要来点酒呢?唐朝的服装看起来好像很冷。」
  在迅速准备升火的男子旁边,那名叫做坦凯鲁的男性一边铺着毛皮一边问道。
  「这样啊……」抱着朱璎的男子,自言自语地说着。
  没多久,小小的营火升了起来,映照出朱璎苍白发抖的身影。
  「朱璎……」
  翠兰咬着唇,目光如炬地盯着那群男子。
  他们穿着宽松袖子的衬衣与皮制上衣,以及到小腿肚的皮制长靴,其中也有人披着毛皮。从他们的服装来看,果然是吐蕃人。
  翠兰其实并不清楚吐蕃人的装扮。
  但是他们的打扮与桑布札所展示的传统服装非常类似。
  不过就算知道他们是吐蕃人也没什么用,现在最需要的是剑,翠兰对于自己居然空手追着他们而来感到无比懊悔。
  可能的话,真希望立刻冲出去把朱璎救回来。
  可是手上连把剑都没有,她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同时打倒这么多人。
  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武功高强的样子。虽然体型各不相同,却没有一个人有多余的赘肉。整体而言,他们都很高大,而且动作灵敏。
  虽说如此,也不能一直这样从容不迫地观察对方。
  翠兰看不出他们的目的何在。
  等到朱璎发生什么事的话就太迟了。
  翠兰挺直焦躁不安的身躯。
  就在这时,从身后有只手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巴。
  「完了。」翠兰全身冒出冷汗。
  「嘘,安静。翠兰,是我。」
  耳边传来慧压低的声音。
  又惊又喜的翠兰安心地瘫坐下来。重新打起精神,转过身去的她,看到的是慧充满愤怒的睑。
  「为什么要这么乱来……」
  「我只是来救朱璎而已!!」
  「妳打算一个人对付七个人吗?」
  「有慧在的话就不是一个人啦。」
  翠兰用歪理强辩着,并再次将视线投向男子们那边。
  河边的营火与地铺已经整顿好了,站在中央的男子正在与朱璎说话。
  「大唐帝国的公主殿下,首先为我们的冒犯向您致歉。」
  男子以怪腔怪调的汉语对他抱在怀里的朱璎说道。
  「请您毋需担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看来他们并不打算伤害她喔。」
  慧拉起翠兰的手腕,要她回去。
  但是翠兰挥开他的手,否定慧乐观的想法。
  吐蕃男子向朱璎提出「希望您不要逃走」的忠告,并将她的脚放到地上。
  此时,无力的朱璎瘫软在地上。
  「朱璎!」
  翠兰一边叫喊着一边由岩石后方冲出去。
  「笨蛋!!」
  慧气急败坏地喊着,也跟着冲了出去。
  想当然尔,男子们的视线全都投向了翠兰与慧,不对,大部分的视线都集中在慧身上。大概是因为他配着剑,一副武将装扮的关系吧。
  位于中央的男子再度抱起朱璎,丝毫无半点不安地问道:
  「你们是公主殿下的臣子吧?」
  「你又是谁……」
  翠兰怒火中烧地反问回去,眼光急忙地扫过聚在一起的男子们。
  这群人之中个子最小的是谁?
  年纪最轻、无法在战场上自立的人是哪一个?
  他们每个人都缠着皮制的腰带,上头配了大小两把剑。现在的翠兰需要武器。
  慧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向前踏了半步。
  「利吉姆殿下,这两个家伙是胡人吧?」
  另一个男人以半身掩护住抱着朱璎的男子——利吉姆并开口说话,他手中握着弯曲的短剑,接着另一位男子也站到前面来了。
  「没错。唐朝的军队里并没有女性武将。」
  听到了这名男子的迅速报告,利吉姆露出了不轨的笑容。
  在营火的照耀下,他那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发亮。
  「她是公主殿下的侍女。」
  利吉姆从容不迫地下了判断,并询问怀中的朱璎:
  「没错吧?公主殿下。」
  「……是的。」
  朱璎以非常细小的声音回答抱着自己的男人。
  「有什么事的话就请找我,请不要对他们出手……」
  「能否请您命令他们两人不要轻举妄动呢?」
  「……好的。别、别忤逆他们……」
  朱璎现在看起来好像快要昏倒了。尽管她比翠兰见过更多世面,但是刚才一直被挟制在疾驰的马上,想必为她的身体累积了不少负担吧。
  翠兰胸中再度燃起了怒火。
  而且这群吐蕃男子,现在居然想将她与慧的双手绑起来。
  正当男子碰到翠兰手腕的瞬间,翠兰反过来揪住他的手腕,并随即将其拧转过来,然后用手肘重击吓了一跳的男子腹部,紧接着再一扫腿,这名太过大意的男子就摔倒在地。
  但是,跌倒的男子马上拔出了剑,让翠兰无法靠近并站了起来。
  其他人见状也迅速拔出了剑,慢慢逼近翠兰与慧。
  慧叹了一口气,拔出剑来。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为之色变。
  「总之,让我们先谈谈吧。」
  慧毫无情感的要求声,与营火的声响重迭在一起。
  吐蕃男子们静默以对。
  「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慧问了抱着朱璎的男人。
  他没有回答,但是从表情看来,可以得知他是听得懂汉语的。
  翠兰认为对方并不想谈。他们运用了奇怪的幻术让唐朝士兵们陷入混乱,还侵入营区将朱璎抢走,即使翠兰为了救她而来,他们也没有交还朱璎的打算。
  其他人似乎听不懂汉语,因此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气。
  就在此时,离翠兰最近的男子伸出手来偷袭。
  翠兰闪过攻击,并以拳头击中他的膝盖。虽然还不至于一拳定胜负,但是男子随即跌坐在地呻吟着。翠兰趁胜追击,用脚尖朝他的下颚一记上踢,紧接着踩住他的手腕使其无法反抗,并将剑夺了过来。
  男子们一阵骚动。
  「别这样,翠兰!!」
  比慧的制止声还要早一步,翠兰已与另一个男人刀剑相向。她知道正面交锋是赢不了的,因此当对方往前踏了一步挥刀后,翠兰一边承接住对方攻击的重量,一边往对方的胯下奋力一踢。
  这个有点卑鄙的攻击,让男子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不算道谢,这只是宣告你要道谢而已。」
  「……多杰却(注:「多杰却」为吐蕃话的「谢谢」)。」
  「不客气。唐人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利吉姆小声地说着,并脱掉了上衣。
  眼前忽然出现的褐色皮肤,让翠兰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利吉姆却悠悠哉哉地拿了晒干的衬衣穿上。
  在全身充满有机可乘的状态下完成着装的他,注意到了翠兰的视线并挑了一下眉。
  「吐蕃人的身体很稀奇吗?」
  「咦……不,并没有……」
  无法回答「没错」的翠兰一时语塞。
  虽然被对方没什么防备的态度吓了一跳,但是利吉姆那高大且结实的体魄,健美得几乎让翠兰忘了现在的状况。
  看来他应该很适合近来皇帝与武将们相当感兴趣的华丽军装。
  尽管这么想着,在这种地方想做生意的事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里是哪里啊?」
  「青海的某处吧。」
  利吉姆给的回答一点都不可靠,与他大器的态度正好相反。
  「因为当初我们抓着浮木漂流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已经离开日月山有一段距离了,我想应该还是在吐谷浑的领地内。」
  与其说这些,利吉姆拔出了腰间的小刀。
  「先来吃饭吧,侍女殿下你喜欢吃兔肉吗?」
  「嗯,我喜欢。」
  翠兰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问题,一边盯着小刀银色的光芒。
  她想要利吉姆手上的那把小刀,不单只是为了得到武器,翠兰希望能更正确地掌握利吉姆的性格与自己目前所身处的立场。
  看来利吉姆似乎不打算伤害她。
  昨天他救了翠兰的这件事便是他没有恶意的证明,而且即使像现在这样与利吉姆面对面,也不再强烈感受到像昨晚的那种紧张感了。
  但是,翠兰也没办法轻易地相信他。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掳走朱璎的人,在询问他抓人的本意之前,翠兰想要确认他是不是个可以信赖的对象。剑太重了不作考虑,现在就看他是否愿意交出小刀这个大小适中的武器,便可测出彼此的信赖度。
  「就当作是你救了我的谢礼,由我来料理兔肉吧。」
  翠兰提出这个意见,而利吉姆一边把玩小刀一边神色担忧地看着她。
  「把武器交给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的侍女殿下好吗?我有点担心耶。」
  「吐蕃人都不让别人报恩的吗……」
  翠兰语带凶狠地一个劲儿游说着,利吉姆皱着眉头交出小刀。
  「可别袭击我唷!一般女孩就算了,如果你又用昨晚那种态度攻过来的话,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还有,你也别自杀,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回来,如果在我面前死掉的话,就太令人沮丧了。」
  「你放心吧,我还有必须活着去完成的事。」
  接过小刀的瞬间,翠兰脑海里闪过了朱璎的容貌。
  剎那间,她有股冲动想要挥刀打倒利吉姆,却又立即摒弃了这种卑鄙的想法,毕竟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再糟糕不过的状态,都是翠兰昨天太冲动的关系。
  「你究竟是谁?」
  翠兰一边切着兔肉一边问道。
  在一旁看她作菜的利吉姆回答了。
  「……我是吐蕃的家臣。」
  「少骗人了!要求与公主和亲的不就是吐蕃吗?他们的家臣才不可能用那种方式把公主掳走呢!」
  尽管气急败坏地表明自己的看法,翠兰作菜的手依然没有停歇,反而像感觉到怒气一样,小刀也变得顺手,切肉也切得更顺畅。翠兰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
  她真想站起来,把兔肉丢到利吉姆身上。
  但是,她想吃兔肉的欲望也与这个想法一样强烈。
  「话先说在前头,我们可不是掳走公主殿下喔。」
  「你想说,你们只是来带走她吗?」
  「嗯,对啊。」
  利吉姆用力地点了头,并将一个小皮囊放在兔肉旁边。
  他打开束口,里头装的是淡褐色的盐。
  翠兰暂时停止询问,继续专注于料理之上。
  用餐完毕的翠兰,隔着小小的营火与利吉姆面对面。
  洞窟内依旧飘散着兔肉的香味,闻到这个味道,连胃都开始恶心了起来。明明饿了这么久,翠兰却只吃了几口而已。
  「身体不舒服吗?侍女殿下。」
  这次轮到利吉姆发问,翠兰用严肃的眼神注视着他。
  「没有,我是想继续刚才的问题。你刚才说你们不是掳走公主,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把公主殿下救出来。」
  「救出来…………」
  翠兰吃惊地问,并将身子往前倾。
  「你们破坏营火,还烧了帐篷耶!!而且还操弄幻术控制了士兵,成群结队闯入夜晚的营区。看到这种状况,谁会相信你们是来救人的!」
  「但是这是事实。」
  利吉姆没有抬起头,只是将视线往上移,盯着往前倾的翠兰,然后用冷静的语气继续讲下去:
  「如果我们只是要掳走公主,只要趁白天骑马冲入队伍不就好了。虽然唐士兵们都在场,却没有排出迎战阵势,纵长的队形是完全无法防备横向攻击的。」
  「攻击……?」
  「啊,没有,我只是举例。虽然实际上我们骑马冲了进去,可是那是因为事态紧急,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绝不会做出会破坏与大唐帝国关系的行为。」
  「营火遭到破坏、帐篷也被烧掉是事实不是吗?」
  「或许吧。应该是营区里面某个人所耍的把戏。虽然也有魔术师可以展开远距离攻击,不过想要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一定需要有人在现场协助。」
  又是魔术?翠兰一边嘀咕着,一边坐了下来。
  「那魔术师指的是……」
  「嘘,别说话,不能在这里提到魔术师。」
  利吉姆把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翠兰保持沉默。
  「洞窟是种空气凝聚的场所。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解释。」
  「那也要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翠兰以充满疑惑的声音回答,利吉姆忍不住笑了。
  「不用担心,我不擅长说谎的。」
  「……然后呢?」
  「前天,轿子倒了对吧?」
  翠兰点头,但旋即变了脸色。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场意外?」
  「因为我看到了。」
  「但是那个时候,平原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我在距离很远的地方,趴在地上看着公主殿下的队伍。」
  「为何这么做……?」
  翠兰固执地追问,利吉姆在一瞬间露出了心虚的样子。
  「……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答不上来。一定要说的话……是因为好奇。」
  「好……好奇?」
  「没错。对汉人而言吐蕃是野蛮人的国家对吧?我想知道要嫁到这种国家的公主殿下的长相。虽然轿子的意外让人吓了一跳,可是多亏如此,也让我看清了公主的容貌,因此当我们晚上闯入营区时,就不会找不到人。」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抓到的公主?」
  翠兰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听到利吉姆的话,让她无法不担心朱璎的现况。
  只要意识稍微集中,脑海中就会浮现朱璎瘫坐在地上的模样与那虚弱的声音,对朱璎安危的这份挂念,从翠兰清醒过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存在于她的心中。
  相对的,利吉姆那大方坦荡的态度却依然没有改变。
  「我也说过,我们只是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罢了。就算我不在,我的同伴们应该会和堤-涩鲁与桑布扎联络,只要公主平安无事的话,大唐帝国的武将也无话可说了吧。」
  说到这里,利吉姆开怀地笑了出来。
  「侍女殿下在轿子翻覆的意外发生之后,和留山羊胡的武将吵了起来对吧。」
  「那位是负责队伍的道宗大人。」
  「嗯。他算是在混乱中比较冷静的人。有这种指挥官的话,接下来的应变应该也会很迅速才对。」
  「既然你觉得有危险,为何只带走公主?」
  「因为不知道队伍里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如果对方用卑劣的手段杀了公主,然后嫁祸给吐蕃的话就麻烦了。这样千里跋涉而来的公主殿下也未免太可怜了。」
  「可怜?」
  翠兰用鼻子闷哼一声,然后站了起来。
  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轻视下嫁到吐蕃的翠兰,让她不禁觉得生气。
  更何况,就算他说的话能信,翠兰还是想赶紧回到赤岭。
  被误认为公主的朱璎,现在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你要去哪儿?侍女殿下。」
  「当然是回赤岭去啊。既然是被河流冲下来的,那只要回溯原路而上,应该就可以回到原处了吧。」
  「现在马上出发吗?」
  利吉姆一边问一边跟着站了起来。
  「你也要去吗…………」
  「当然。别露出这么厌恶的表情,会造成这种状况,我方的处理不慎也有关系,而且我也有责任要把公主殿下交还回去。更何况,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来得安心,对吧?」
  「这是指如果对方值得信赖的话。」
  「你是说像那个金发武将一样吗?」
  利吉姆轻轻地笑了,并开始走向洞窟外。
  对了,不知慧是否平安?就算翠兰再怎么无情,此时也开始想起慧的安危。
  一走出洞窟,眼前是一大片森林。
  和赤岭周围的景色相较之下,这里尽是层层绿荫。
  落水时湍急地流过岩石地带的溪流,到了这里也变成宽阔且水流缓慢的平稳河流。虽然河岸旁灌木丛生,但是在他们溯溪而上之时,还是能清楚地知道前进的路线及方向。
  正当准备出发之际,翠兰用草须把长袍以及披散在脸颊两旁的头发束起来。将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在眼里的利吉姆忍不住小声念道:
  「汉人的女子不是都会将头发盘上去吗?」
  「我没有盘头发的工具,而且胡服和那种发型不搭。」
  「为何你要穿胡人的男装?」
  「这样骑马比较方便。」
  往河边迈开脚步的翠兰这样回答。
  和利吉姆交谈当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前进的方向没有道路,小树枝与树叶不断打到翠兰的脸,要说话变得有些困难。
  利吉姆让翠兰站到自己身后,开始用剑劈断树枝开道。
  趁着这个机会,翠兰又变成了发问者。
  「利吉姆是吐蕃的武将吗?」
  「……算是类似的吧。」
  「吐蕃的男性都像你一样头发这么长吗?」
  「不,吐蕃也有短发的氏族,但是大部分的男性都会蓄发。」
  「那魔术师是怎样的呢?」
  翠兰才刚问完,利吉姆停下了脚步,低头前进的翠兰因而撞上了他的背。
  「很痛耶。别不出声就停下来行不行!」
  「侍女殿下为何想知道关于魔术师的事呢?」
  在利吉姆深邃的眼神注视下,翠兰不禁也努力对望回去。
  「不好意思一直追问你这种莫名奇妙的问题,但是比起我穿胡服的理由,我觉得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我想也是。追求能够避开危险的知识也算是一种正确的做法,但是不要谈论太多关于魔术师的传闻比较好,除了可能会让喜欢精灵更胜于人类的魔术师不高兴,精灵们也会发现自己被注意到而靠过来。」
  「靠过来的话会有危险吗?」
  「魔术师是这么说的,而且要谈这个话题还需要好时机。」
  「和时间有关系?」
  「没错。最好是在白天,而且是大晴天的白天。」
  「还真是麻烦,那么魔术究竟是什么?」
  「魔术就是驱动精灵的力量。」
  一边挥剑开路,利吉姆一边说着。
  「群山包围的高原地带中存在着无数的精灵,其中拥有邪恶之心的被称为魔物,不过根据魔术师的说法,魔物并非邪恶的存在。」
  「我听不太懂耶……」
  抓住突出的树枝,好让自己前进的翠兰低声问道。
  「既然称邪恶的精灵为魔物,为何又说它不是邪恶的存在?」
  「嗯,那是靠数量来决定的。精灵与魔物通常数量相等,因此魔物之所以会变成魔物,有时也非自己的选择,可是由于魔物会对人类、家畜与农作物造成损害,因此必须请魔术师来驱离它们。」
  「在河边把我撞飞就是魔物搞的鬼吗?」
  「不是,撞飞侍女殿下的是精灵。你还记得那位叫曲札利的男子吗?他是魔术师。那个时候他应该只是想帮助我而已,但是想不到竟然让侍女殿下身陷危险,现在他和精灵应该都很后悔吧。」
  「精灵或魔物,应该都是肉眼看不见的吧。」
  翠兰压抑着喘息问道。不过才走了一点点路,可是由于必须一直拨开树枝或夏草的关系,让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但是她并不想让利吉姆听到她的喘气声。尽管昨晚利吉姆救了不省人事的她,至少到返回赤岭为止,这一路上她都不希望再造成他的麻烦。
  「至少,我从没看到过。」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晓得是不是精灵搞的鬼啰!」
  「不会有人做了坏事还推说是精灵或魔物的错喔!因为遭到报复的话,可是很恐怖的。而且当精灵或魔物与人类接触时,周围会留下『印』,魔术师会去读取其中的意义,然后举行祭祀,祈求不会有新的灾害出现。」
  「喀鲁-通杰-由尔逊大人是魔术师吗?」
  「喀鲁是魔术师?为何会这么认为?」
  「不,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慌张的翠兰一时语塞。
  如果讲得太多,可能会让堤-涩鲁在吐蕃难做人。虽然总算问到了重点,翠兰可不打算在这种场合告别人的密。
  「这么说来,没有在队伍里看到喀鲁耶!」
  「……喀鲁大人被留在长安了。」
  翠兰有点不情愿地说道。
  「他好像被当成是负责公主和亲队伍之事的大唐帝国臣子——道宗大人平安返回长安为止的人质。」
  「喀鲁变成人质了吗……」
  利吉姆的声音里带着阴沉的感觉,让翠兰感到了些许不安。
  「虽说是人质,可是没有被关在牢里喔。皇上在长安的一隅为他准备了豪华的房舍,还赠与他妻子和官位,不过他好像拒绝娶妻。」
  「那当然,因为喀鲁已经……有妻子了。」
  「但是,那是指在吐蕃吧?」
  「无论在哪里,妻子就是妻子,丈夫就是丈夫,还是说汉人会视地方不同而更换对象?」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无妨。很抱歉与侍女殿下期待的相反,喀鲁并非魔术师。在吐蕃,有人可以藉由鸟鸣声以及云的流向来判断天候变化,他正是拥有那种血统的人。」
  喔……翠兰已经有好几次像这样不知该怎么回答的状况。
  当话题触及到喀鲁这部分时,可以感觉到利吉姆的态度变得有点强硬,可是又不便问他理由,最大的原因在于翠兰认为这只是自己多虑而已。
  而且,也边走边聊得差不多了。
  翠兰心想还好对话中途停止了,并将视线往河川上游移动。不用说,发出潺潺流水声的河流彼端,连座看起来像是赤岭的山影也没有。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安静地前进。
  利吉姆沉默地挥剑开道。
  而在他后方的翠兰,继续拨开其余没这么硬的树枝与杂草。
  虽然茂密的绿叶多少有点帮助,但是从头上照射下来的阳光,却着实地扼杀了翠兰所剩无几的体力。
  潺湲的河水声,时而高低变化。
  大颗的汗珠从脸颊旁流下,滴答滴答地落到地面。
  走在原本并非步道的路上,路面自然不可能平坦。下意识地想要确认自己的脚步是否安全,还有那缓斜的坡道,都让翠兰不得不将身体往前倾。向前踏出的步伐变得沉重,关节也发出微微的声响。
  到底走了多久了呢?
  从洞窟出发时还很潮湿的皮靴,现在已呈现半干的合脚状态了;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刺痛,濡湿衣服的汗水也让身体感到有点凉。
  无论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色依然没有改变。
  浓郁的植物气味让翠兰感到有点反胃。
  她很想喝水,口渴与饥饿和疲劳等感觉混杂在一起,让翠兰的内脏感到相当不适。虽然觉得现在喝水可能会吐出来,但是她实在忍不下去了。
  正当翠兰要从利吉姆背后出声叫住他之际……
  利吉姆停下脚步表示要稍微休息一下。
  翠兰连回答的时间也没有,立刻跪在河边拼命捧水来喝。
  似乎有点被吓到的利吉姆,拍着她的肩给予忠告。
  「别再喝了,喝太多的话身体会变冷的。下次会早一点休息,到时再喝吧。」
  翠兰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河边。
  一看见她嘟着嘴往地上坐,正在检查剑身状况的利吉姆笑了出来。
  「你很像小孩耶,侍女殿下。」
  「不要管我啦!」
  「来,把鞋子脱掉休息吧。」
  利吉姆一边说着,一边把翠兰的皮靴脱掉。
  「你干什么!!」
  吓一跳的翠兰发出怒吼,利吉姆吃惊地抖了一下。
  「脱掉鞋子休息不是比较舒服吗?」
  「关系不亲近的男子把女生的鞋子脱掉可是最差劲的行为!」
  「是这样的吗?但是吐蕃又没有这样的规定。」
  利吉姆露出有点恼怒的表情回答。
  听到他拿吐蕃当理由,翠兰并没有想再次回嘴的怒意,反而开始考虑暂且放弃汉土的道德观。
  而且,膝盖下方逐渐扩散开来的解放感也确实很舒服。
  「反正这里是吐谷浑,就把一切抛到脑后吧!」
  翠兰就这样以坐姿往前进,将脚泡进了浅水中,结果脚趾的关节处传来一阵疼痛。她急忙检查脚底,发现起了一个跟大拇趾指甲差不多大小的白色圆形物。
  「起水泡了吗?是因为走太快了吧。」
  从后方察看翠兰的利吉姆,伸手触摸她的水泡,他的手漂亮得不像是终日舞剑之人。
  「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翠兰被利吉姆的提议吓了一跳。
  虽然今天的确已经走了相当长的距离,肚子也饿了,最重要的是翠兰的脚已经走到极限了,但是,现在就停下来也未免太早了。
  「我还走得动!!」
  「就算今天能走,如果明天走不动的话,结果也一样。」
  用这个正确的理由反驳翠兰的固执的利吉姆低下头。
  「是我走得太快了,明天起我会注意的。在夕阳西下前,得先找到过夜的地方才行,而且还必须要找食物。」
  「……我知道了。」
  翠兰咬住嘴唇,用长袍的衣襬擦干脚穿上鞋。
  这么做的同时,她的心底涌上了懊悔的感觉。
  小时候曾有好几次因为修习剑艺而弄破了手掌上的水泡。弄破好几次之后,皮肤就会变得粗糙而更耐得住强烈的摩擦。但是现在如果弄破脚上的水泡,会更加不利于行走。
  再者……
  虽然只有短暂的时间,翠兰确实有这种感觉。
  如果没有和利吉姆在一起的话,只凭她一个人,恐怕是不可能回到赤岭的……
  在深山中的旅程是如此艰困,想到自己无法与之抗衡就更加令人懊恼。
  「你在生气吗?侍女殿下。」
  利吉姆瞄了一下翠兰,问道。
  翠兰脸一沉转向旁边,不想被看到自己绷着脸。
  「只是觉得不甘心而已,不用管我。」
  「……难不成,你觉得自己输给了我吗?」
  利吉姆又再次提出这种粗线条的问题。
  哪有这回事!虽然很想回嘴,但是他的问题确实正中红心。
  翠兰希望自己至少能和利吉姆以同样的速度前进。
  她觉得如果力量不同,就无法保持对等的关系。
  如果是一般的生活,每个人只要活用自己的专长和特色就行了,但是这里可是远离人烟的异乡,而且目前又是在某方面不得不去依靠陌生男子的状况之下。
  「我只是不想绊手绊脚罢了。」
  「你还没到会绊手绊脚的程度啦。如果真要说的话,我认为……」
  利吉姆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转换了语气又继续说。
  「侍女殿下还满有体力的。」
  「你是想说在女生之中吧?」
  「不,就算和男性比也是,你相当了不起。」
  利吉姆一脸认真地回答,并交迭着双手上下打量着翠兰。
  「明明看起来这么纤细窈窕,却这么有体力。」
  利吉姆意味深远的评论,让翠兰的脸颊发烫。
  「和体格没关系吧!!你很没礼貌耶!」
  「没礼貌?就连稍微隔一点距离看,汉人也觉得没礼貌吗?这样的话,我以后都躲在树后面偷看好了。」
  讲完无聊的笑话后,利吉姆转过身去。
  「总之,我们先找可以夜宿的地点可以吗?」
  翠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两人再度踏进了丛林。
  走了一会儿,河岸旁的乔木变得稀疏,脚下的岩石也变多了。深黑色的土壤取代了沙土,带刺的灌木盘据在岩石之上。
  「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可以夜宿的地方。」
  利吉姆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河边。
  待他的身影消失之后,翠兰开始收集小树枝并将前端削尖,然后站在河畔边的小水漥里。河边的水面映照着黄昏的天空与云朵。
  摇晃尾鳍的鱼正在水底悠游着。
  翠兰锁定目标,拿起小树枝刺进水底。
  贯穿鱼身的触感传回手中,一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将小树枝举起来,上头捕到了一条小鱼。被放在河边岩石上的鱼,用泥巴色的身体拍打  着岩石,弹跳了好几次。
  利吉姆回来时,翠兰已经抓到了好几条鱼了。他所发现的洞窟比昨天的小,高度也比较  低,但是深度足以完全遮蔽风雨。
  早早在夜宿地点就定位的两人把火生起来。
  利吉姆盘腿坐在地上,开始保养他的剑。
  翠兰则抱着膝盖注视他。
  发出燃烧声的营火照亮了利吉姆低着头的侧脸。
  褐色的肌肤在火光的照耀下,颜色显得更为深沉,阴影落在他英挺的鼻梁与意志坚定的下巴线条上,他的容颜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思虑深远,从粗犷的颈子、厚实的肩膀,一直到拿  着剑的手,看得出利吉姆拥有相当匀称的骨架。
  而他那抚摸着银色刀刃的手指细长而优雅。
  「利吉姆是山猫的意思,对吧?」
  翠兰自言自语似地问道,利吉姆头也不抬地回答她。
  「没错。不过我也有别的名字。不过那就是像是去其它地方所穿的衣服,平常不太去用。」
  「那个名字叫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侍女殿下。」
  利吉姆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什么嘛。翠兰不满地嘀咕着,将下巴靠到膝盖上。
  不知道是否因为靠在营火旁,翠兰的喉咙感到有点疼痛,虽然利吉姆收集苔藓为她做了临时的床铺,可是她的下半身却觉得有点冷,肩膀和背也酸痛不已。
  虽然想要起身,身体却不受控制,手脚变得相当沉重。
  ——我究竟是怎么了……?
  翠兰脑中模糊地闪过这个想法,接着便如同昏倒一般倒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
  少年的问题破坏了朱璎的集中力。
  朱璎焦躁地甩动波浪长发拾起头来,坐在一旁的少年将头垂了下去。
  「抱歉,我好像打扰到你了。」
  少年以客气的语气道歉,他的双手被装饰着垂缨的红色绳子绑住,旁边放着已经冷掉的两人份羹汤,还有从未见过的水果。
  「没关系啦,曲札利。」
  朱璎将怒意隐藏起来露出微笑,同时把排列在铺垫上的水晶片收起来。
  她已经两天没睡了。
  在这种情形下,想要集中精神是不可能的。
  尽管告诉自己至少要睡一下,可是由于精神处在太过紧绷的状态,怎样也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就会浮现翠兰掉进河里那一瞬间的惊慌表情,她朝着朱璎伸出的手徒然地抓向空中,然后被吸入河面黑暗的漩涡中。
  昨晚……
  翠兰和那名男子落河之后……
  骑着马的桑布扎赶来了河岸。
  桑布扎看到聚集在河岸的男子们时,露出相当不悦的表情。名叫曲札利的少年。口中低声念着兄长,然后偷偷地躲到同伴身后。
  朱璎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毫无疑问的,桑布扎的介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如果他没有出现的话,慧势必会挥剑砍向这些吐蕃男子。这些男人也并非无法抵抗,但是现在慧的气势完全将他们压了下去。
  『快给我解释,桑布扎!』
  慧怒吼着将剑抵在桑布扎的喉前。
  吐蕃男子们对此情形似乎颇有愠色,桑布扎只是抬起手来,就阻止了他们接下来的行动。
  接着,他与男子们远离了朱璎,并与慧两个人消失在岩石后方。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回到朱璎等人身边的只剩下桑布扎一人而已。他从吐蕃男子手中抱过忍不住伸出双手的朱璎。
  『桑布扎大人!!求求您!!请去救翠兰小姐!』
  朱璎摇晃着桑布扎的肩膀恳求他。
  就理性面而言,她了解只能听从他的指示。在那个场合,拥有决定权的无疑只有桑布扎一人而已,他不可能会照着朱璎的要求去做。
  对朱璎本身来说,掌握住确实的情势并交由时间去决定乃是她的信念。
  但是那个时候,要朱璎沉默地等待他人下命令是不可能的。
  『现在追上去的话还来得及!』
  『不,恐怕没办法。』
  桑布扎以清晰的语调断定。
  他的音调绝非冷酷无情,而是潜藏了深切的烦恼。
  『请听我说,朱璎小姐,就算现在去追也来不及了。天色这么暗,不晓得那两位会从什么地方上岸,况且河岸边也不太平坦,想要沿着河去追他们是非常危险的行为,而且附近也没有船可以使用。』
  『但是……』朱璎小声地说,眼泪立即流了出来。
  尽管她不认为翠兰会死掉,但是一想到在黑暗中被激流卷走的翠兰会有多么害怕,她的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流个不停。
  桑布扎重新抱好朱璎,让她的脸可以靠在自己的肩上,接着以锐利的声音呼喊少年。
  『曲札利!!』
  『是、是的。兄长,真的很对不起。』
  桑布扎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询问恭敬道歉的少年。
  『利吉姆殿下还活着吗?』
  『是的,这点可以确定。』
  在听到拘谨却充满自信的发言瞬间,朱璎不顾自身的状况,朝着少年大声喊叫:
  『为什么你会知道……』
  『因……因为有护身符……缝在利吉姆殿下上衣的内侧……』
  『他在哪里……翠兰小姐也在一起吗……还有,翠兰小姐也平安无事吧……』
  『……位置并不清楚,而且为何对侍女殿下的事情……』
  『她才不是侍女呢!!那位小姐是公主殿下!』
  朱璎一边哭喊,一边靠着桑布扎的肩膀哭了起来。
  桑布札轻拍朱璎的背,并向男子们宣布着:
  『我先将你们交给宣王。没有反驳的余地。』
  『啊……兄长,那利吉姆殿下的搜救工作呢……?』
  『闭嘴,曲札利!』
  桑布扎以凶狠的语气吼了少年一声。
接着对朱璎说话时,又回复了原本的沉稳口气。不,其实可以感受到他努力让自己回复沉稳。
  『我接下来要前往宣王的所在地。宣王是配属在打着反吐蕃旗帜的吐谷浑王——诺曷钵之下,主张与吐蕃同盟的一个小王。我想拜托他亲自去向诺曷钵王提出希望能确实保护公主安全的进言。』
  『道宗大人的现况如何?』
  『一直到我离开营区为止,他都还算有精神。待他整治好队伍的混乱情形,进而发现公主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经失去对小孩子的兴趣了。
  景物从翠兰眼前消失了。
  漆黑又再度包围了她的身体。
  而在这之中,翠兰听到了小鸟的鸣唱声。
  翠兰循着可怜又充满着哀伤的音色走进屋子里,看见了在窗边鸟笼里的鸟儿。鸟笼外也聚集了几只小鸟,但是一注意到翠兰的气息后便纷纷飞走了。
  单独被留在鸟笼里的鸟儿,发出了非常悲惨的鸣叫声。
  翠兰忍不住将手搭到鸟笼的门上。
  旁边伸出一只白晰的手,阻止了翠兰的行动。
  『不能把这只鸟放走。』
  翠兰回头,站在那儿的是李世民的宠妃——杨氏。
  绝世美女苍白的容颜下隐藏着忧愁,她以寂寞的眼神向翠兰说道:
  『在鸟笼里出生的鸟儿,唯有待在鸟笼里才能生存下去。』
  『贵妃殿下……』
  翠兰以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
  杨氏同样也是一位被玩弄在李世民与元吉之间的坎坷女性。年轻时是元吉的正室,在他死后则变成了李世民的宠妃。
  即使在这个年代,再婚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然而世人仍对变成大伯宠妃的杨氏投以鄙视的眼光。
  『你喜欢小鸟吗?』
  『喜欢。』翠兰小声地回答。
  杨氏却以不悦的表情瞪着鸟笼,轻轻叹着气说:
  『我不喜欢。像小鸟这种不依靠主人就无法生存的……』
  『可是,贵妃殿下……』
  小鸟也是很努力地在活着。翠兰很想这么说。
  她希望这位忧郁的美人,多少可以微笑一下。
  剎那间,杨氏与小鸟都消失了。
  翠兰独自在黑暗中抱着膝盖。
  虽然不觉得饥饿,她的体内却感到异常口渴。
  正当脑中想着好想喝水的时候——
  有一道温水注入了她的喉咙。
  当翠兰正觉得这水比天上的甘露还要美味时,水滑入了食道。
  她的脸颊因此纡缓下来,再度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模糊视线的正中央有火焰正在燃烧。
  这是梦境的延续吗?有点胆怯的翠兰被强而有力的手抱起,一个状似碗的东西凑近到她的嘴边。
  「喝吧。」一道低沉的声音呢喃着。
  翠兰没有抵抗,喝了碗里头的东西。
  粘稠无味但很温暖的液体一口气流进了肚子里,让翠兰的身体中心燃起了一小团无色的火炎,而这团火炎慢慢地将温热的线伸展到四肢前端。
  那声音嘱咐她再睡一下,翠兰轻轻地点了点头,就算不命令她,她也无法做除了睡觉以外的事。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好几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翠兰徘徊在梦境与现实的狭缝中,分不清昼夜,有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就这样在痛苦与平稳之间来回的波浪里摇晃着。
  而不时注入喉咙的水则美味异常。
  这浓稠的液体,有时也带给如同沉入冰冷水中的翠兰一股热力。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身体中的恶心感又卷起了漩涡,将好不容易才在肚子里平静下来的水与热,一股脑地挤出体外。
  梦境中不时会有旧识来访,一会儿安慰翠兰,一会儿又令她痛苦;另一方面,素未谋面的吐蕃人也陆续出现,有的款待翠兰,有的谖骂着她。
  但是,翠兰大致上都保持着平稳的心态。
  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个濒死之女。不管父亲究竟是谁,或者自己是不是假公主,在名为死亡的力量面前,所有的事情都毫无意义。
  当恶心的漩涡卷起时,她会觉得或许死了还比较轻松。
  但是,当饮下了可口的水之后,她又想继续活下去了。
  接下来,后者的意识逐渐开始占上风,不久后,翠兰已经回复到能够掌握住自己所处的状况了。
  现在她所在的地方,是森林里的洞窟。
  在身旁则是那个叫作利吉姆的男子。
  「……利吉姆……」
  正当利吉姆撑着她的背,要把和之前一样的浓稠液体倒入翠兰口中时……翠兰出声呼唤了他。
  「你清醒了吗?侍女殿下。」
  利吉姆回应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
  他的声音温暖了翠兰的耳朵。
  「……我怎么了?……」
  「你先把这个药喝下去,身体里的毒素会和汗水一起排出体外。」
  「毒……?我中毒了吗……?」
  难不成是那天晚上吃的鱼有问题?这么怀疑的同时,利吉姆又将液体倒入她的口中。温热的液体比起昏睡时更加美味可口。隐隐约约的甘甜滋味抚慰了舌头,而柔和的香气缓和了心灵。
  翠兰此时感到饥肠辘辘,一心一意贪婪地喝着这液体。
  利吉姆发出了笑声,摇了几下翠兰无力的肩膀。
  「看来你肚子饿了,这是好事。说到毒,其实就是指身体所累积的疲劳和热度……远征作战的时候,如果淋到雨,也有年轻士兵会出现和你一样的病征,有时候连药都医不好……」
  利吉姆说到这里,摇了几下头并露出苦笑。
  「看来侍女殿下没事了。」
  「这样啊!」翠兰无力地呢喃道。现在还无法完全放心。大概是担忧如此体弱的翠兰,利吉姆再度轻轻扶着她躺下,只要一动身体,她就会头晕目眩。
  为了压抑这样的感觉,翠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
  洞窟内还很昏暗,不过有白色的光线从入口处照射进来。
  翠兰想要从苔藓铺成的床铺起身,但是手腕与背部都没有力气,光是抬起上半身就用尽了全力,连想挺起腰坐直也办不到,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往前倾。
  手拿果实回到洞窟的利吉姆,急忙跑到翠兰身后扶住她的背。
  「不要勉强,侍女殿下。」
  「可是……我倒下之后已经过几天了?」
  「四天。侍女殿下几乎有三天都处于昏迷的状态。」
  跨坐在翠兰背后的利吉姆,两只手伸到前方开始剥刚刚采回来的水果。被他整个搂抱住的翠兰,在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因为无法抑制的紧张而变得全身僵硬。
  虽然知道对方不会对自己怎样,但是背后被人撑住,总让她感觉处于对方的控制之下。与他人来往的时候,果然还是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为宜。
  和原先健康的情形相较之下,现在身体的反应很迟钝。利吉姆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精疲力尽地靠在他胸前的翠兰有多不安,只是专心地切着手中的水果。
  「来,这种果实很甜,对喉咙也很好喔。」
  利吉姆将切成一口大小的淡红色水果递到翠兰嘴前。
  翠兰被清新的香气所吸引,微微地张开嘴巴,多汁的果肉立刻滑进她的口腔。翠兰吮着滴落的果汁,却不小心咬到利吉姆的指尖。
  「还好我们被冲走的时候是夏天。」
  利吉姆露出微笑,越过翠兰的肩膀把一片水果塞到自己口中。
  「如果是冬天的话找食物可就麻烦了。不对,应该是落河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吧。也有可能河面结冰了,所以根本不会被冲走。」
  「……我又给你额外添麻烦了。」
  又被喂了一片水果之后,翠兰低声说着。听到此话的利吉姆歪着头。
  「麻烦?回到同伴身边不算是额外的麻烦吧?」
  「但是,我变成了这样的累赘……」
  「你觉得造成我的困扰了吗?如果是的话用不着在意,打从在平原上看到你开始,我就想和侍女殿下单独聊聊了。」
  「和我聊聊?」
  翠兰无法理解利吉姆所说的话。
  他想知道的应该是公主的容貌不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找翠兰是对的,但是他现在是将翠兰当成侍女,因此翠兰无法明白他的用意。
  「你想问关于公主的事情吗?」
  「并不是。」
  「那是想和我聊什么?」
  面对翠兰咄咄逼人的质问,利吉姆把水果塞到她口中,并用大拇指轻轻为她擦拭嘴唇。
  「我想知道你为何穿着男性胡服的理由。」
  「这我不是回答过了吗?」
  「还有关于和你在一起的武将。」
  「道宗大人?」
  「不对,另外还有一个胡人男子不是吗?」
  「慧是我的青梅竹马,与他也算是兄妹。」
  回答的瞬间,翠兰心想不妙。
  本来她应该回答慧是公主的护卫官才对。
  如果利吉姆真的是吐蕃的臣子,翠兰应该要极力避免会暴露出真实身分的回答才对。
  但是现在翠兰的头脑还很混乱,并没有余力去仔细思考,再加上习惯了利吉姆传到自己背上的体温,令她现在昏昏欲睡。
  然而,利吉姆的下一句话将她的睡意赶跑了。
  「我们在河岸边初次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侍女殿下的丈夫或恋人,因为比起公主,他好像更担心你。」
  「公主所有的侍女都是未婚的,因为可能会被选为吐蕃王的侧室,当然,这是指吐蕃王希望的话。」
  「……侍女殿下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不喜欢。」
  「这样吗……」
  利吉姆轻轻地离开了一口否定的翠兰。
  「坐起身的话应该会很疲倦吧?再稍微休息一下吧。」
  注意到了沾在利吉姆手掌上的果汁,翠兰对着离开她身边的利吉姆点点头,以类似昏倒的姿势再次横躺了下来。苔藓铺成的床与利吉姆的上衣虽然也都很温暖,却仍不及刚才从她背后传来的温度。
  虽然并没有特别想睡,但翠兰一躺下来就再度进入了梦乡。
  当她被柴火燃烧的声音吵醒而睁开双眼时,洞窟中充满了昏暗的朱红色。
  堆积得很漂亮的薪柴染上炭黑色,燃着红色的火焰。
  火焰的另一边是利吉姆的身影。他立起单边膝盖坐着,朝翠兰的方向看,他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下,令人想起在某处准备狙击猎物的猛兽。
  「……利吉姆?」
  他果然还是想杀了自己吗?翠兰一边想着,一边呼唤他的名字。
  「你醒了吗?侍女殿下。」
  利吉姆回复的声音依然平稳,也变回了原本温柔的眼神。
  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或许是因为他在沉思,所以眼神才变得如此锐利吧。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在想我妻子的事。」
  「喔?利吉姆结婚了啊?那你应该很想赶快回去吧?」
  看到翠兰抬起头这么说,利吉姆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的妻子在三年前过世了。」
  「啊……对不起。」
  翠兰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歉。
  听到这句话的利吉姆睁大双眼,嘴角稍稍上扬。
  「用不着道歉,这和侍女殿下无关。」
  「是这样没错啦……」
  翠兰一说完,利吉姆开始轻松地自嘲起来。
  「这样说或许不大妥当,但是我的妻子一直很讨厌我……」
  利吉姆说到这里时,咬紧了后方的牙齿。
  翠兰想不出可以接的话,于是眼神离开利吉姆。
  还这么年轻就……翠兰为他感到遗憾。一想到自己的双亲与祖父母的生活,更让她这么觉得。虽然她不是很了解夫妻之间的爱情,但失去亲友或同伴,无疑是相当难过的一件事。
  然而,翠兰的脑海里浮出了别的疑问。
  为何利吉姆会看着她而想起自己因病过世的妻子呢?
  是不是因为翠兰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很差呢?虽然翠兰迷迷糊糊地接受了他的照顾,可是身体状况终究还是渐渐恢复了不是吗?
  如果翠兰就这样病死了,也不用担心位于大唐帝国的家人会被惩罚。
  但是,负责和亲队伍的道宗以及身为护卫官的慧却一定会受到严惩。假设慧以罪犯的身分被遣送回长安,就没有人可以保护朱璎了。
  打从一开始,慧根本就不在乎朱璎的事。
  会有这么好心的人愿意帮忙把行动不便的朱璎送回遥远的长安吗?吐蕃的臣子桑布扎虽然对朱璎很好,可是那恐怕是基于朱璎是公主的媵人之故吧。
  更何况,现在也还不知道当初破坏营火的究竟是什么力量。
  总之先接受利吉姆的提议,以回到赤岭为优先,但是如果翠兰回不去的话,朱璎会变成怎么样呢?
  各式各样的假想状况浮现后又再度消失。
  翠兰偷偷瞄向营火另一头的利吉姆。
  「利吉姆,可以问你一下吗?」
  她才一开口,就听到自己嘴唇的干裂声。
  「嗯。」利吉姆低声回应。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那是因为……我觉得让公主的侍女死掉有点过意不去。」
  「理由就只有这样吗?这是真心话吗?」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其它的理由吗?」
  「如果你是真心的,那我有事想拜托你。」
  「拜托?」
  「嗯。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希望你们能帮忙将你们误认为是公主而『救助』的朱璎,平安送回长安的刘家。」
  营火那头的利吉姆定住了。
  这种时候还呈横躺姿势似乎有点不礼貌,因此翠兰撑起了上半身,但是和白天起身时相比,她的身体变得更沉重了。
  利吉姆站起来靠到她身旁,翠兰就躺了下去并小声道歉。
  「不好意思我用这种姿势……」
  「你刚才说什么?」
  利吉姆以单膝跪姿靠在翠兰跟前,并且用僵硬的声音问道。
  翠兰喘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朱璎她不是公主。」
  「那真正的公主在哪里!?」
  「……就在,你的眼前。」
  喉咙里产生了一股好像要吐出石头一样的不适感。
  利吉姆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虽然我也不算是真正的公主啦……
  翠兰突然有一种想要将一切开诚布公的冲动。自己其实是中书侍郎的女儿,还有是在商人家被扶养长大这些事,都想一字不留地告诉利吉姆。
  这么做的话,一定会比现在感到更轻松。
  但是,翠兰拼命地想赶走这股冲动。
  绝不能对身为吐蕃臣子的利吉姆说这些话。此时好不容易才浮现出来的自制力,感觉就像是翠兰想继续活下去的证据一般。
  「妳真的是……公主吗?」
  翠兰用力地点了头。
  「为何要说谎……」
  「一开始是你们弄错的,而朱璎是为了想让我逃走才会假扮下去,那时我也认为让朱璎被误认为是公主,对她而言比较安全。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为什么你突然想坦白呢?」
  「听到关于利吉姆夫人的事……我觉得自己可能也会死掉……虽然这也许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唯有朱璎的事我放心不下……」
  不知道利吉姆究竟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抓住翠兰的肩膀,把她的上半身拉了起来。
  他的动作非常粗暴,手指的力道也很强。
  翠兰疼痛地皱起了眉头。
  利吉姆在她的面前紧盯着她。
  「妳是公主……?」
  「没错。」
  翠兰回答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利吉姆的眼神,又变回了当初翠兰隔着营火偷看他时的模样。
  那是野兽追捕猎物时的眼神。在生死交关之际,目不转睛的认真眼神。
  翠兰怀疑他会不会一口咬住她。
  此时利吉姆周遭的气息,与其说像山猫,还不如说感觉像老虎。
  「……放开我,利吉姆……我的肩膀好痛……」
  在漫长的静默之后,翠兰忍不住出声抱怨。
  紧接着,利吉姆沉默地压着翠兰的肩膀,将她的背压回到苔藓铺成的床上。
  难不成他想捏碎我的肩骨吗?
  然而翠兰却无法将视线从利吉姆身上移开。不能和危险的野兽四目交接是保命法则,因为一旦眼神对上了,就得一直战到对手完全失败为止。
  就这样,他们四目相望了一会儿。
  翠兰注意到了突如其来的变化。
  利吉姆从正上方投射下来的眼神,正在闪烁摇晃着。
  翠兰举起沉重的手,触碰他的脸颊。
  本以为他的脸被泪水弄湿了,她的指尖却依然是干的。
  「……利吉姆?」
  利吉姆忽然起身离开,翠兰无力地抬起头来。
  「刚才那件事你的回答是什么?利吉姆?」
  「……让我想想。」
  听到利吉姆沉重的声音,翠兰的疲惫感一口气从身体涌出。
  她已经没办法再说话了。
  翠兰将所有意识抛诸脑后,闭上了眼睛。
  和预期的正好相反,日正当中之际,翠兰在神清气爽的状态下醒来。
  虽然身体还很疲倦,但是头与关节的疼痛已经消失,也不再感到反胃了,身体里有的只是一般的饥饿感而已。
  当翠兰醒过来的时候,利吉姆并不在洞窟内。
  正当她以为自己该不会是被丢下时,利吉姆提着山鸟与大量的藤蔓回来了。
  料理完鸟肉,结束用餐之后,利吉姆开始编起藤蔓。他的动作就如同燃烧的薪柴一样毫不停歇,专心地进行着编织作业。
  翠兰就这样横躺着,看着专注于工作的他。
  当她看着利吉姆的时候,觉得他就像是初次见面的人一样;另一方面也觉得像是令人相当怀念的旧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翠兰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离不开利吉姆了。
  那天晚上在河岸边也是如此,利吉姆的存在打乱了翠兰原有的方寸。
  「昨天晚上听了你的话之后,我考虑过了……」
  赶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工作的利吉姆开口说道:
  「总而言之,只要公主殿下平安地回到日月山,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所以我想背着公主殿下前进。」
  「但……但是,你说背我……」
  从「侍女殿下」升格为「公主殿下」的翠兰忍不住问。
  如果是小孩子就算了,背着一个人真有可能顺利前进吗?
  「如果公主殿下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妥当的话,就由我一个人先返回日月山,然后把大唐帝国队伍里的某个人找来。虽然我会充分准备好这段期间的粮食与柴火,但是这里毕竟是吐谷浑的领土,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一起回去比较好。」
  「你觉得如何?」利吉姆一边问,一边拿起几根小树枝丢进营火中。
  翠兰微微张开嘴巴,凝视着大方提出建议的利吉姆。
  「……这样好吗,利吉姆?……我很重喔。」
  「应该比小牦牛来得轻吧。」
  利吉姆举了个有趣的例子。
  也打断翠兰想继续讨论下去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利吉姆用编得有点乱七八糟的藤蔓固定住他背上的翠兰,并将两侧当作背带挂到肩膀上,这样一来不但可以支撑住虚弱的翠兰,其中一只手也依然可以自由活动。
  就在离开洞窟之后,翠兰立刻发现到了。
  森林里依然布满了灌木,想要继续前进的话,非得像之前一样不断挥剑才行。
  翠兰对没有经过深思就轻率地接受了提案的自己感到羞耻。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也说不出要他放弃的话。利吉姆沉默地挥着剑开路,豆大的汗滴不断冒出。翠兰希望尽可能帮助他,然而,若是为了不想增加利吉姆腰部的负担,而在扶着他肩膀的手用力的话,就会妨碍到他正在挥剑的那只手。
  「我还是用走的比较好。」
  但是利吉姆支撑着翠兰腰部的手更加用力,拒绝了她有勇无谋的提议。
  「忍耐点,等你恢复了,多的是会让你走到脚起水泡的路,如果在这里逞强过度而晕倒的话,就算是我也无计可施。即使公主殿下比幼牦牛还轻,我也没办法将晕倒的你背到日月山去。」
  「但是……」
  「我知道被人背着很难受,尤其是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也尝过在出征受重伤时,被放在板子上搬运那种痛苦的感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到翠兰这个问题,利吉姆犹豫了一下继续回答:
  「……是在两年前攻打松州的时候。我太过深入唐军的阵营,背部遭到砍伤,虽然伤不致死,却没办法用自己的脚走路。」
  「嗯……」翠兰自言自语。
  虽然那只是小时候的事,但是翠兰也曾因为刀伤而发过高烧。
  在与敬德的私人兵团以钝剑进行模拟战的时候,有一把未经磨钝的利剑夹杂在其中,而且很不幸的,翠兰因此受了伤。
  原本翠兰的伤势就无法与在战争中受的伤相提并论,而且医师也表示比起身体的伤势,不如说是意料之外的受伤而造成精神上的受创比较严重。
  然而,翠兰却陷入了无法从床上起身的状态。
  那个时候,她一直担心着那个与她对战的士兵,虽然会选到利剑确实是他不小心,可是她认为自己也一样大意。
  尽管想要为他辩解,翠兰却陷于高烧之中,连话都说不清楚。
  后来她听说那位士兵遭到了非常严厉的惩罚。
  而后,当她得知那位士兵是收了自称翠兰母亲的代理人所付的钱,要他杀了翠兰并佯装成意外时,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母亲原本就不只一次想要杀了亲生女儿翠兰。
  不过她也不是一整年都想要这么做。每到初夏,空气中开始混杂着高温与湿气时,她就会为了跟翠兰有关的事而失去理智。
  「公主殿下?你不舒服吗?」
  利吉姆温柔地询问着,将翠兰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不要紧。」
  翠兰回答,并告诉自己,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不管是那对悲哀的双眼,宛若厉鬼的模样、或者是充满了悔恨的身影,都不曾再出现在翠兰眼前。恐怕她们两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面了吧。
  「比起我的事,你这样背着我,伤口不会痛吗?」
  「就算被树枝刺到也不会痛了。」
  「你这是在自傲自己很迟钝吗?」
  翠兰吃惊的声音,让利吉姆的耳朵整个发红。
  「我常被大家这么说。我很迟钝吗?」
  「我不知道耶……毕竟我还不是很了解你……」
  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之后,最后利吉姆在河畔旁一处平坦的岩地停下脚步。河川变成了浅滩,阳光与阴影分布得恰到好处。
  利吉姆让翠兰坐在岩地上,自己则脱下衣服跑到河里游泳。
  翠兰也很想下去游,但是河里没有地方可以遮掩身体。
  因此翠兰认为至少让身体休息一下也好,所以在岩地上横躺下来。
  银白色的水花四处飞溅,利吉姆充分地享受了河水的清凉,在他褐色的肌肤上,有一道近乎垂直地由左肩划下来的巨大伤口。
  虽然伤口已经完全恢复了,但是由那道痕迹可以想见当时受伤的惨状。
  在他们落水的隔天早上,虽然利吉姆在洞窟内也曾脱掉衣服,可是那时候的翠兰并没有注意到这道伤痕。
  或许这代表了翠兰很粗心,却也表示他并没有背对自己。虽然样子看起来是有机可乘,不过那时利吉姆应该也多少对翠兰有所警戒吧。
  这么一想,尽管他现在的状态不够小心谨慎,她不禁觉得有些安慰。
  「你看起来很无聊耶,公主殿下。」
  游完泳回到岸上的利吉姆,笑着对翠兰这么说。他拿用力拧过的上衣擦拭身体,然后再铺到岩石上晒干。
  当利吉姆靠近她的时候,翠兰微微地感到紧张。
  真奇怪……她一边想一边起身。
  是因为两天前他紧抓住自己肩膀的关系吗?但是现在那份痛楚已经消失了。
  尽管如此,翠兰心跳的速度却加快了。
  必须找出理由才行。这么想的翠兰将两手往前伸。一直穿在身上的胡服早已被汗水溽湿了;垂到肩膀的长发,也因为沾满了尘埃而失去光泽。
  再一次仔细看看自己的样子,尴尬的感觉渐渐地涌上来。
  「怎么了?」
  「我也想去游一下。」
  「别这样,不然身体状况又会变糟的喔。」
  「但是……我满身大汗,头发也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会吗?」
  在翠兰抱怨的同时,利吉姆用指尖挑起了她一撮头发。
  她难为情地缩了一下脖子。
  「利吉姆,放下啦……」
  抢在翠兰要求之前,利吉姆的嘴唇就凑上了她的头发。
  发稍明明就没有神经,但是却有一股奇妙的感觉流过了翠兰的身体。
  她不禁拍掉了利吉姆的手。
  「别这样!不要做这种像狗一样的行为!!」
  突然之间,利吉姆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在说出话之后,翠兰马上感到相当后悔。
  就算自己再怎样被吓到,说对方像狗实在是严重的侮辱。
  由于太过后悔了,反而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道歉。嘴唇微微地颤动、转身背对翠兰的利吉姆,全身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让翠兰更加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地消失在森林里,不一会儿回来时,已经穿好上衣。
  看来他并不打算抛下翠兰,而是再度将她背起。
  「利吉姆……」
  「暂时不要说话!」
  翠兰满怀歉意地出声呼唤,他却以强硬的语气制止,然后一剑砍向了一颗树木,细木在利吉姆收剑之后应声倒地。
  光是这样就足以令翠兰感到惊恐莫名了。
  她发不出声音,内心感受到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痛楚,但是现在也只能继续紧贴着利吉姆的背。
  如果现在命令她讲话,她大概也没办法顺利发出声音来吧?
  幸好,利吉姆要的是沉默。



  堤-涩鲁将左手放在心口上,捧着胸口蹲了下来。
  ——胃好痛……
  他反复说着这句从他出生以来的四十二年之间,曾在心中低语过好几次的话。
  虽然没有实际的痛楚,只是胃感觉不适,但是若还是要将其认定为痛楚的话,这句话对堤-涩鲁而言就像是药物一样,能有效地让他的情绪冷静下来。
  几天前在日月山的山腰发生意外事件之后,堤-涩鲁必须扮演的角色就改变了。
  从迎接公主变成要与吐谷浑交涉。
  这个预期之外的改变让堤-涩鲁感到不知所措。
  而这件事的开端,始于意外事件后第二天。
  不知从何处骑着马回来的桑布扎向他报告。
  『公主殿下与利吉姆殿下一同掉进河里了。』
  听到这个报告的一剎那,堤-涩鲁受到了宛如天旋地转般的重大打击。
  桑布扎提到的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名。
  『该……该怎么处理呢?』
  『先向道宗大人报告,之后大概只能仰赖统治此地的诺曷钵王的协助了吧?』
  年纪比自己小七岁的白发大臣,以冷静的口气回答。
  听着他的提案,堤-涩鲁也认为只能这么做了。
  诺曷钵王所统治的吐谷浑与吐蕃是敌对关系。
  之所以会默许和亲队伍在境内移动,乃是为了保持与大唐帝国的关系。
  也曾听说过大唐帝国曾派使者至吐谷浑,要求他们在公主和亲之际给予协助。
  所以相对的,当和亲队伍要采取与原本目的不同的行动时,必须要得到诺曷钵王的许可,不能擅自停留在某一处。
  再者,因为之前脚夫们的叛逃,导致现在队伍里全部都是士兵。
  这样一来,情况就更加糟糕了。
  即使辩称之所以会造成这种情况,都是因为队伍受到不知名对手的攻击也好,或者是推说大半的士兵都已经负伤也罢,这情形不可能不被诺曷钵王得知。
  『请不要说出公主殿下跌落河中的这件事。』
  桑布扎提醒他。
  『还有,利吉姆殿下和她在一起的事也别说。』
  『我知道了。』
  一边在心中喊着这种事我也知道的堤-涩鲁,一边老实地点了头。
  他对桑布扎并没有不满,甚至可以说很信赖他,而且也打算积极地按照桑布扎明确的指示去做。
  只不过,在心中吶喊这件事,从以前开始就是堤-涩鲁用来保持精神平静的方法。
  『诺曷钵王会为了寻找公主殿下而出兵吗?』
  他向桑布扎寻求意见。
  虽然找不到公主会是麻烦事一桩,尽管如此,他并不觉得吐谷浑会为吐蕃做事。如果往坏处想,他们有可能会杀了公主,然后把责任推到吐蕃身上,以阻挠他们与大唐帝国的同盟关系。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利吉姆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看来他已经不排斥与翠兰说话了。利吉姆将料理好的鱼排在营火周围,并递给翠兰金色与绿色的小颗果实,叫她吃一点。
  翠兰拿了一颗,然后看着手中的果实。
  它的形状与枣子很相似,轻轻按下去的触感却很像柑橘类。
  「连皮一起咬下去。觉得很硬的话,把皮吐出来就行了。」
  利吉姆抓了果实放到嘴边,白色的牙齿咬上果皮,发出了饱含水分的声音,果汁的细微飞沫在他的嘴边飞散。
  翠兰也咬了一口果实。
  然后立刻有一股酸甜感在口中扩散开来。
  「好吃……」
  翠兰小声地说完后,听到利吉姆讲了些什么。虽然好像是在说这种果实的名字,但是因为发音很难又太长,让翠兰没听清楚。
  「稍微等一下,我先烤鱼。」
  对着一脸疑惑的翠兰,利吉姆起劲地说着。
  这种友善的态度是宣告两人的吵架结束了吗?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要吵架?
  翠兰感到疑惑,最后还是停止了打结的思考。
  总之,要道歉的话只能趁现在了。
  如果又把话题扯回那里,或许会破坏现在这得来不易的气氛,可是她不觉得这是个可以放着不管的问题。
  「利吉姆……」
  「公主殿下讨厌吐蕃吗?」
  利吉姆打断翠兰的话,问了她这个问题。
  对话走向了与预期不同的方向,再次让翠兰感到疑惑。
  「咦……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讨厌吐蕃;还是说你只是不喜欢我?」
  「两、两边都不是……」
  翠兰勉强挤出了这句话。
  「而且这里应该是吐谷浑吧?我还没有去过吐蕃,无论怎样,我不觉得我会去讨厌未知的土地。」
  「但是,吐蕃和汉土还是不一样吧?」
  「因为吐蕃本来就不是汉土嘛。」
  翠兰像鹦鹉般复诵着这个毋须特别说明的事实,并决定放弃争辩。
  虽然吐蕃话的老师曾夸奖翠兰只学了两年就能与人对话,可是语言天分与表达能力看来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为什么利吉姆会觉得我讨厌吐蕃呢?」
  「因为公主殿下时常以一副忧郁的样子叹气。」
  「那是因为……我在担心朱璎,身体也很疲倦……又有很多烦恼。」
  「是怎样的烦恼?」
  「像是……」翠兰说不出话了。
  关于假公主这件事,她早就想开了。还有吐蕃对公主和亲一事的企图也是,就算知道了也无法应付吧!虽然尚有其它很多的问题,但是第三种令她不安的原因,却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说得出口的事。
  「我不会笑你的,说说看吧。」
  嘴角已经挂上笑容的利吉姆催促着翠兰。
  用门牙咬着嘴唇内侧的翠兰,在心里犹豫着该怎么办。
  其实就算不去问任何人,再过不久答案就会出现。
  但是,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翠兰还是败给了想发问的欲望。
  「落河之后,你救了我对吧?」
  「对啊。」
  「那个时候,你觉得我的身体怎么样?」
  才一说完,翠兰就后悔了。
  利吉姆呆呆地张着嘴,眉头也皱了起来。
  「……什么意思?」
  「我满身是伤,所以像是很……很脏啦、很讨厌啦,你没有这样觉得吗?」
  话已经收不回来了,翠兰说着说着,血液全都集中到了脸上。
  翠兰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低头看着地面。
  会开始有这种烦恼,是因为两年前掖庭宫内侍女的反应所造成的。
  孩提时代姑且不论,翠兰一直是亲手打理自己的事情,从来就不曾仰赖过他人的服侍。
  但是,自从住进掖庭宫之后,便有专门负责更衣的侍女在侧。
  侍女一看到翠兰的身体,居然啊的叫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翠兰身上有好几处因练剑或练习骑马而造成的伤痕。
  那时她才初次了解到,那样的伤痕竟然会让别人说不出话来。
  「难不成,你在意和吐蕃王的婚礼吗?」
  被利吉姆这样问到,翠兰看着地上轻点了头。
  「和国王的婚礼结束之后……就得脱掉衣服对吧?虽然我不太清楚细节……可是我想他看到我的身体会很失望吧。」
  「因为身体上有伤的关系吗?」
  利吉姆的语气中充满讶异。
  但是这对翠兰而言,却是个很实际的问题。
  「每个男生都喜欢漂亮的女生吧?」
  「公主殿下长得很漂亮喔。」
  「我并没有希望你安慰我。就算是以盟友的身分结婚,吐蕃王毕竟也是人,我想他的好恶也会表现在态度上吧……」
  「你觉得他会因为公主殿下身上的伤痕而生气,进而施暴吗?」
  她又再度将视线朝下点了头。
  翠兰并没有指望对方会因此而对她特别温柔,毕竟生产是女性的事,她也没有特别抗拒,甚至期望能拥有孩子,但是,她不愿被暴力相向。翠兰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被元吉以暴行所伤的母亲身影。
  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将人打击到那种地步呢?每当这么思考的时候,翠兰就一定会被不知名的战栗感所包围。
  之所以会造成这种恐惧感,恐怕是无知所致,而就连翠兰也不想再更深入地去研究这个问题。
  「就算别人怎么说,现在想让伤痕消失也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知道他会多失望而已。」
  『这种事情不可以去问男人喔』
  这时,从小祖母叮嘱她的话,模糊地在耳边响了起来。
  翠兰也同意祖母的意见。
  将裸体示人是羞耻的,而且她也不想谈论这种事。
  但是,当她想询问关于身上伤痕的事情时,侍女却恳请翠兰饶了她。对方既然都这么说了,也就没办法再追问下去;就算问了,对方大概也只会讲些安慰的话吧。只要想到这里,翠兰就会觉得女性的意见几乎都无法相信。
  之所以会问利吉姆,是因为他曾在偶然的状况下看过翠兰的裸体,再加上他们之间并没有利害关系,或许可以听到客观的意见。
  「如何,利吉姆?」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公主殿下的问题。」
  「为什么?」
  「那时候很暗,我看不清楚。」
  照约定好的,利吉姆回答时并没有笑,可是他的答案令翠兰泄气。
  「……唉……这样啊……」
  集中在翠兰脸上的血液消退了,产生了轻微的晕眩。
  利吉姆以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着垂头丧气的翠兰。
  「公主殿下看到我背上的伤之后,有什么感觉?」
  「感觉好像很疼。虽然利吉姆说不痛,可是我能想象你被砍到时的样子,一想象到那个画面,自己的背好像也开始痒起来了,大概就是类似这样的感觉吧。」
  「你觉得我的伤痕很脏吗?」
  「完全不会!」
  「既然如此,公主殿下也用不着介意。所谓伤痕,就是那个人所度过的时光以有形的方式留了下来。尊敬之人身上的伤会令人肃然起敬;所爱之人身上的伤则会让人更加爱惜对方。」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你的疑心病还真重啊,公主殿下。」
  利吉姆微笑着,双手捧住了翠兰的两颊。
  原本以为会很冰冷的手掌,竟然比翠兰的双颊还温热。
  「如果用讲的你不相信,要不要我换其它方法来教你呢?」
  「其它方法……?」
  喃喃自语后,翠兰再度震了一下。
  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她忆起了自己在利吉姆亲吻她头发时的惊讶。
  那种奇妙的感觉她不想再体会一遍了。
  翠兰慌乱地摇头,想要甩开利吉姆捧着她脸颊的双手,但是因为摇得太用力了,反而把自己先摇到头昏眼花。
  看着这样的她,利吉姆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开玩笑的。吃点鱼后就休息吧,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到原本的状态。」
  「最后再问你一件事,吐蕃王的想法会和你一样吗?」
  「这个嘛……等见面后就知道了。」
  利吉姆低声回答,将手伸向了烤鱼。
  第二天早上,翠兰依然由利吉姆背着离开了夜宿地点。
  在中午稍事休息之后,翠兰便改为自己走路,充分享受着适宜的疲劳感与解放感。
  到了傍晚,又改由利吉姆背她。
  这一天的夜宿地点,是河岸边的洞窟。
  隔天也依然维持着类似的行程。
  翠兰的康复情形愈来愈显着,需要背她的时间也变短了。利吉姆的行进速度也因而得以加快,两人走了过去从未走到的距离。
  当利吉姆背着翠兰前进的时候,
  或者是两人二刚一后走着的时候,
  利吉姆对她说了许多与吐蕃的风俗习惯有关的事情。
  大家喜欢吃的料理;
  围捕牦牛的情形;
  在夏初与冬始之际,国家所举办的盛大祭典。
  吐蕃也有奴隶存在,
  少女们会以侍女的身分到别人家工作,
  罪犯会受到的刑罚。
  高山与高原之美。
  女子们纺纱的情形,还有竟相歌唱的样子,
  对男子而言,勇敢比任何事都重要,
  从战场上逃亡的战士,脖子会被围上狐狸尾巴。
  那里绝对不是乐园,却有着充满生气的人们在那儿生活着。
  有时交织着歌声,有时夹杂着玩笑,利吉姆滔滔不绝地说着。
  听着他的声音,翠兰突然有种感觉……
  他具备着如此与汉人截然不同的气质。
  汉人男性完全无法与利吉姆健谈的程度相比,虽然他这种不怕生的态度,屡次令翠兰感到困扰,却不会感到不快,反而还蛮喜欢这样的。
  当他们在夜营地停下脚步,隔着营火对坐之际,翠兰也曾感受到一丝呼吸困难,然而她并没有进一步思考原因。
  无论是早晨的阴冷、中午的酷热还是傍晚的凉风,对翠兰而言都是值得热爱的东西。因此她认为只要试着去适应些许的水土不服就行了,她希望能在旅行中挖掘出乐趣。
  又过了一天,因为河边的道路被悬崖阻断,无法继续前进,他们一大早就离开了河边跨进草原之中。
  利吉姆用毛皮外套盖住翠兰的头,大致说明了绕路的距离。
  虽然夏天已经进入尾声,高原的日照仍比想象中更难耐。利吉姆提议若是太过疲劳就停下来休息直到傍晚,可以在晚上赶路。
  不过,这也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早上还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没过多久后就被灰色乌云所包围,虽然有下雨之虞,气温却变得比较舒适,而且草原上的缓坡比起之前在森林里的路好走多了。
  到了黄昏时分,被黑色乌云所占据的天空响起了雷声。
  仿佛要劈裂天空的闪电,伴随着雷声撼动着大地。
  「得在下雨之前找到避雨处!」利吉姆边催促着,边和翠兰躲进了岩山。几乎没有半颗树木、尽是岩石的山里,有着如同蜂窝般的无数洞窟,利吉姆举着火把带领她进入洞窟深处,没想到宽阔的岩地之中居然有温泉。
  「泡一泡脚可以消除疲劳。」
  在温泉旁安置好火把的利吉姆这么说。
  「但是先忍住别洗头。」
  「什么!」翠兰忍不住发出抗议之声,面对这样的翠兰,利吉姆只能苦笑。
  「因为没有梳子,这样洗完头之后,头发真的会乱七八糟喔。」
  其实他本来想说的应该是这样会让体力流失吧?尽管表现出非常不服的态度,翠兰自己也心知肚明。
  洗头发这个行为比想象中还要耗费体力。
  「我会在太阳下山之前收集好木柴。」
  「那我也和你一起……」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会在外头生好火,你慢慢来吧。」
  「……泡温泉真的不要紧吗?」
  想确认温泉的深度与热度的翠兰问道。
  然而利吉姆似乎把它误会成翠兰在问自己的身体状况了。
  「我觉得应该不要紧,等一下身体冷却之后……」
  利吉姆话说到一半,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原本以为他要先泡泡看,他却将上衣递给了翠兰,然后裸着上半身披上外套。
  「洗一洗拿去用吧,用力拧干之后拿来擦身体。」
  此举令翠兰一阵茫然。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算是再怎么忠心的随从,也不可能会做到这种地步。啊,当然我没有把你当成随从的意思啦。」
  「你难道就不能偶尔老实地道谢吗?」
  利吉姆也以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把上衣往翠兰手里塞。
  「如果你想要真正的随从的话,再忍耐两、三天吧。还剩一点路就可以回到日月山了,骑马的话大概只剩一天的距离,或许路上会遇到来接我们的人也说不定。」
  这个出乎意料的发言,让翠兰的视线忍不住缓缓落下。
  利吉姆用指尖抬起了她的下巴。
  「要和我分离了会觉得很寂寞吗?」
  「嗯,多少有一点。」
  尽管用手挥开了利吉姆的手指,但是翠兰真心地回答他。
  一想到能被他用这种粗鲁态度对待的时间也所剩不多了,不禁感到有些惋惜。
  没想到此时利吉姆的双颊也染上了一片红晕。为了隐藏这个事实,他转身背对翠兰,以异常匆忙的脚步离开了洞窟。
  温泉很暖和,而且水不深,如果挺直背坐在泉水中,水就正好到胸部以下,虽然是这样,如果倾斜身体将肩膀也泡入水中,累积在身上的疲劳就会瞬间消散开来。
  因为实在太舒服了,想洗头的诱惑开始动摇她的心。
  然而翠兰拼命地击退了这个诱惑,绝不能在这里又把身体搞坏,再给利吉姆添更多麻烦。虽然她为了自身的事也已经焦头烂额了,翠兰仍希望在回到赤岭与朱璎和道宗顺利会合之后,能够答谢利吉姆。
  她对利吉姆有着难以言语的感谢之情。
  尽管翠兰偶尔会有一种自己好像完全被他掌握在手中的错觉,不过并没有让她感到不愉快。或许是因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的弱点全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的这个事实,让翠兰有了这种感觉吧。
  但是,想要感谢利吉姆的心情如此地强烈,让翠兰深觉不可思议。
  利吉姆的夫人,究竟是讨厌他哪一点呢?
  虽然他有点易怒,不过并非无理取闹,而且就算在愤怒之中,他也依然保留着自我反省的空间。
  每个人原本就拥有很多种不同的样貌。
  身为精明生意人的祖父,在祖母面前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而祖母在家里以外的地方,也拥有着商家女主人以外的一面。
  也就是说,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对利吉姆夫人而言,她感受到的是利吉姆强悍的那一面;另一方面,以公主身分受到利吉姆照顾的翠兰,只看得到他身为吐蕃臣子的那一面。
  ——但是……
  翠兰认为,利吉姆虽然很亲切。却不殷勤。
  她没有特别受到公主般的对待。
  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对利吉姆特别有亲切感吗?翠兰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思考着利吉姆的事。比起和亲队伍和朱璎的事情、与吐蕃王的婚礼,她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在想着利吉姆。
  ——是因为他救了我的关系吧。
  翠兰为此找了个适当的理由,然后便停止这个无意义的思考。
  继续泡下去的话,可能会头昏眼花吧。
  她拿着火把走出洞窟时,利吉姆早已生好了火开始烤起捕到的鸟。
  营火的角落,煮着类似根菜类的块状物。
  「来得正好。」
  感觉到翠兰靠近的利吉姆转身:心情愉快地对她招手。
  她就这样顺势走到利吉姆身边,准备坐下。营火附近的地面是干的,眼前一大片斜缓的岩石却是湿的。
  看起来很光滑的岩石在刚升起的巨大月亮照映之下,散发出白净的光芒。
  附着在岩面上的苔藓,也同样因为缝隙中的雨滴而闪耀着。
  绵远广阔的草原带着独特的色彩,就这样横亘在月光下。
  「下过雨了啊?」
  「只有一点而已。吐蕃的夏天时常降雨,一直到现在才下反而有点不可思议。」
  利吉姆一边说着。一边用小树枝将根菜拉出来,再切成两半分给翠兰。在咖啡色外皮里头出现的是白色菜心,隐隐约约地飘散着淡淡的香味。
  「小心烫。」
  又在叮咛她了。翠兰忍不住笑了出来。
  和利吉姆在一起,让她想到了孩提时代。不用负责任、很自由、被保护着——一想到这里,又让她感到了些许呼吸困难……
  「怎么了,公主殿下?」
  「没什么……吐蕃的食物真好吃呢。」
  翠兰把根菜放入口中并微笑,利吉姆却回嘴了:
  「这个可是吐谷浑的食物。」
  结束晚餐后利吉姆将上衣晾起来,低头开始保养剑。
  而翠兰则是抱着膝盖,看着他的样子。
  像这样保持一点距离静静地看着利吉姆,翠兰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原本只比平原再高一点的月亮,已经移动到更高的地方去了。从天上洒下来的月光散发着皎洁的光芒,让降雨过后的夜晚更增添了一股寒冷的气息。
  翠兰在无意之中,已经将自己的双手交迭在一起了。
  虽然营火的热度让脸很温暖,寒意却从背后袭来。
  「会冷吗?」
  忽然拾起头来的利吉姆问着翠兰。
  「有一点。」翠兰苦笑着回答,就像是在嘲笑着自己的没用。
  一直到昨晚为止,她都是靠盖着利吉姆的上衣渡过夜晚的,就算是夏天,山林间的夜晚也比长安还要冷。
  但是因为利吉姆的上衣被翠兰弄湿了,所以今晚没办法用他的上衣来盖。
  「……会冷的话就来这边吧。」
  利吉姆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前方。
  翠兰在稍微考虑之后摇了摇头。
  利吉姆提出的建议很吸引她,但是现在不行。
  虽然不明白理由何在,可是她觉得不要靠得太近比较好。
  或许是把翠兰的犹豫误以为她在客气,利吉姆站了起来,主动抱住了翠兰。
  翠兰很想这么叫他离自己远一点。
  不知怎么地,这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虽然利吉姆的身体很温暖,但是与先前的感觉不同。翠兰的背上带着微妙的热度,这股热度传遍了全身,让翠兰完全无法冷静下来。
  与翠兰的反应相同,利吉姆也采取了与先前不一样的态度。
  他用左手抓住了翠兰的左手,并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然后就这样用指尖触摸着她手背上的小小伤痕。
  「利吉姆……」
  翠兰总算挤出了一点声音。
  在她的心中,对前几天那个问题的后悔正盘旋着。
  果然就和祖母叮嘱的一样,实在不该问那种问题的。
  就算没有人解释,答案也自然会出现。
  总之先分开吧。当翠兰这么决定之际,利吉姆突然这么说道:
  「公主殿下没洗头发耶。」
  这句话打乱了翠兰的思绪,让她有点恼怒。
  就算再怎么不注重打扮的人,也不可能不在乎身上的脏污。
  「是你叫我不要洗的吧?我可是拼了命才忍住不洗的耶。」
  「是为了回到赤岭吗?」
  「对啊,不然还会为了什么!」
  「我的妻子在过世的几天前洗了头发。」
  利吉姆突如其来的的发言让翠兰摸不着头绪。
  「那是为了让利吉姆看到自己漂亮的样子……」
  「是为了喀鲁……我的妻子是喀鲁的恋人。」
  「……骗人。」
  虽然这话的真假并非翠兰所能判定,她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否定的字句。
  她不明白利吉姆的夫人为何会背叛他,吐蕃的宰相——喀鲁-通杰-由尔逊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对别人的妻子出手的男人。
  「是真的。」利吉姆苦笑着低声说道。
  「我们是奉国王的命令成婚的,但是我的妻子对喀鲁依然无法忘怀。那个时候,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
  触摸着翠兰手背的手指滑动着,利吉姆将她的手整个握起来。
  原本已经远离的紧张感,再度回到了翠兰身上。
  「营区发生骚动那天,我在寻找公主殿下……我想把原本以为是侍女的公主殿下一起从那个地方救出来,所以,在河岸边看到你的时候我很高兴,从今以后,我也希望一直和公主殿下在一起……」
  剎那间,利吉姆的右手抚摸着翠兰的下巴。
  被他紧紧搂住的翠兰,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利吉姆。把手放开……」
  「我喜欢你。」
  利吉姆低语着的双唇堵住了欲开口的翠兰的嘴唇。
  过度惊吓的翠兰,反射性地缩起手脚。
  利吉姆在翠兰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便将嘴唇离开了她。短暂的双唇互触,在混乱中带来了一股安心。
  由于这个缘故,翠兰在要站起身前便已瘫软无力。
  这次利吉姆又比刚才加强了些许力道,再度吻了她。
  即便想拒绝也发不出声音。就算翠兰想把利吉姆推开,但是双手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利吉姆压了下去。
  嘴巴被挡住了,无法呼吸。
  「嗯……」翠兰从喉咙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让利吉姆手腕的力道稍为减轻了。
  接着他将翠兰紧闭的双唇分开,将舌尖滑进了她的口内,灵敏又具掠夺性地逮住了翠兰的舌头。
  强烈的厌恶感在翠兰心中扩散开来。
  然而,紧接着又出现了些微与厌恶感截然不同的感觉。
  翠兰绝对无法承认——那是一种轻微的愉悦。
  在一段很长——或者很短的口唇相交之中,利吉姆原本抚着翠兰下巴的手,沿着她的颈项往下滑,手掌轻轻地包覆住她的胸部。
  在下一瞬间,翠兰用力地摇头,逃离利吉姆的吻。
  「……不、不要……!」
  脱口而出的话没有制止的意思,而是无力的哀求。
  利吉姆显然听进去了。
  他在翠兰喊出声的同时,将手放开了。
  翠兰趺坐在地上脱离了利吉姆的怀抱。其实她本来想站起来逃跑,可是身体止不住微微地发抖,让她站不起来。
  她想逃走的最大理由,是对未知体验的恐惧感。
  然而第二个理由却相当矛盾,翠兰希望不要让现在的自己暴露在利吉姆眼前。
  只要与他面对面,对他刚燃起的思慕之情仿佛会被看透。
  对翠兰本身而言,她依然对他抱持着无法承认的暧昧心情。
  「公主殿下……」
  「不要过来!」
  翠兰的怒吼让利吉姆停下了脚步,他的表情充满着后悔。
  「对不起,公主殿下,我无意强迫你……」
  「这种事……!!我可是……要和你们国王结婚的!!」
  翠兰怒吼之后,利吉姆的脸上多了一层阴霾。
  「如果对方不是国王你就不从吗?」
  「我没说这种话!!我是被皇上命令的耶!!」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翠兰将这句快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
  无论她对利吉姆抱持着怎样的想法,也绝对无法对他的要求有所回应,在现实的状况之下,是不允许翠兰拥有自己的情感的。
  新娘的纯洁之身,并非为了迎合结婚对象的喜好而维持的,而是为了证明将来继承双方的血统之中没有混到任何杂质。如果在踏入结婚礼堂之前,这份纯洁被破坏的话,想当然尔是大唐帝国的过失。
  这种事,身为吐蕃臣子的利吉姆怎么可能不知道……
  「……难不成,是想让喀鲁殿下负这个责任吗……?」
  面对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的翠兰,利吉姆用好像想说些什么似的眼神看着她,但是接着他便转过身背对翠兰,走向了草原的方向。
  翠兰缓缓地站了起来。
  不是为了去追利吉姆,而是想回到洞窟里睡觉。
  到了明天他应该就会回来了吧。如果翠兰的身影消失在洞窟之中,或许他会马上赶回来。他的视力比翠兰好太多了,在这样明亮的月夜里,说不定他连翠兰的表情都看得到。
  翠兰面向草原使劲地吐舌头,顺便用力拉着眼角,再用食指将自己的鼻子往上顶,但是因为太过用力,结果痛得从眼角流出泪水。
  第二天早上,翠兰在头痛之中醒来。
  眉宇之间有一种从里面被敲打的感觉,太阳穴里头则有一种沉重的痛感。睁开眼睛时,眼皮沉重不已,眼睛周围也有刺刺的不适感。
  是因为翠兰昨晚是哭着睡着的,所以才会造成这种结果。
  当她起身之际,利吉姆的上衣从肩上滑落。
  他是在什么时候悄悄来到身边的呢?
  翠兰将他的上衣留在原地,走向了温泉。
  她想利用温泉的水面照照自己的脸,现在恐怕以眼皮为中心,她整张脸都是红肿的吧。将披散在脸上的头发用手梳上去之际,她才发现自己连手指都是肿的。
  翠兰跪在温泉边的地上,将身体凑到温泉上方,温泉表面飘散着白色的雾气,使得她照不到脸。
  「呼!」翠兰吹了一口气,想把白色雾气吹散。
  在这一瞬间,温泉里冒出了一双手。
  「……!!」
  想要躲开的翠兰,她的头被那双手抓住并拉进了水中。
  以往前倾的姿势被拉入水中的翠兰,为了支撑身体,瞬间将两手往前伸,然而一股作气伸出的双手,却无法碰到原本以为很浅的温泉底部。
  这个事实让翠兰一阵惊慌,也麻痹了冷静的判断力。
  牢牢抓住翠兰头部的手,完全没有放松十指的力道。她想要抵抗向下拉的力量,对方反而抓得更紧,而泉水也让她无法呼吸。
  再这样被压在水里的话,绝对会没命的。
  翠兰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膝盖的力量让下半身能停留在陆地上。
  ——撑不住了……!!
  当翠兰快要放弃之际……
  这回从后方伸来一双手,抱住她的腹部往后拉。
  让翠兰理解到这并非另一波攻击而是要来救她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刚才头被压在水中太过痛苦的关系吧。翠兰进一步顺着拉住自己的力量,在好不容易挣脱魔手的那一刻,一股脑儿地趺坐到岩地上。
  紧接着,她用力地呼吸着。
  现在,她最渴求的就只有空气而已……
  但是停留在喉咙里的泉水与空气一同跑到了气管,让翠兰呛咳不已。
  「呜……咳,咳咳!」
  咳嗽一直无法停下来。
  因为呛到的感觉实在太难过了,让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已经得救。
  待她意识到利吉姆在她耳边呼唤着公主殿下时,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翠兰被利吉姆紧紧地搂在怀中。她抓住他的上衣,仿佛那是自己仅剩的依靠一般,紧贴在利吉姆的胸前。
  如同昨晚的情形重演一般,现在却感受不到恐惧与厌恶。
  而现在的翠兰也无法离开利吉姆。
  「利吉姆……温泉里有手伸出来……」
  翠兰颤抖地诉说。
  这是不可能的事——虽然这么想着,事实上却发生了。
  「披着这个,不要让它离开你。」
  利吉姆吩咐完,将毛皮外衣裹住了翠兰的身体。
  「内侧缝了护身符。」
  「这样的话……」
  护身符应该由利吉姆带在身上才对。翠兰这么想着,于是想将披在肩上的外套还回去,但是利吉姆露出微笑,将外套重新裹住翠兰。
  「没关系,让公主殿下拿着吧,身体虚弱的一方比较危险。」
  一边这么说,利吉姆一边用指尖将翠兰脸颊与额头上的湿头发拨开。翠兰因难为情而低下了头,利吉姆再次紧紧抱住了她。
  这一刻,翠兰的心中又忆起了昨晚的害怕。
  注意到了翠兰的身体反射性地变得僵硬,利吉姆低声说道:
  「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翠兰没有问出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是,已经不要紧了。」
  语毕,翠兰从利吉姆松开的双手之间逃出,并站了起来。
  然而坐着的利吉姆抓住了她的手腕。
  「昨晚很抱歉。」
  「……没关系,我原谅你。」
  翠兰露出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道歉。他真挚道歉的眼神,让她想起了曾经因为本该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却引起了轩然大波而为此惊恐不已的妹妹。
  「公主殿下讨厌我吗?」
  「……嗯,很讨厌。有你在会让我一团混乱,会被自己未曾注意到的另一面吓到。」
  「我知道了。」接受了翠兰的拒绝,利吉姆也站了起来。
  「好,出发吧。今天还要再一次穿越草原!」
  利用准备早餐所生的火将衣服大致烘干后,两人再度踏入草原。
  早晨的草原满布着清爽的新鲜空气。
  微风拂过,吹得草儿沙沙作响。刚离巢不久的雏鸟们正在嬉戏,开满斜坡的紫红色花丛中,有着黄色与黑色翅膀的蝴蝶正在当中漫舞。
  走了没多久,走在前面的利吉姆停下脚步,伸出手来说道:
  「如果一转头发现你不见的话就糟了。」
  对于利吉姆半开玩笑的话,无法隐藏住紧张感的翠兰,顺从地牵起了他的手。利吉姆的大手干爽而温暖,赋予了翠兰一股安心的感觉。
  翠兰一边走着,一边小小声地哼着歌。
  那是桑布札教她的,吐蕃的鸟之歌。
  当挂在空中的太阳逐渐升到正中央,天空一片湛蓝之际,他们的右前方出现了一小片树林。横陈在前方的丘陵看起来还很遥远,由此可推断右前方的这片树林,应该还不到森林的规模。
  不过,用来遮阳休息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利吉姆提议在那里休息一下。
  于是两人将脚步移向树林。
  没想到……
  还来不及走到树林前面,就有三个骑着马的士兵从里面冲了出来。
  他们一边以粗野的声音喊着些什么,一边挡住了两人的去路。紧接着,他们举起了手中的长枪,浑身散发出明显的杀气逼近翠兰他们。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翠兰双脚发软。
  「快逃!」
  还没喊完,利吉姆便抓起了翠兰的手开始跑。
  利吉姆并没有迷糊到笔直地跑回草原里,而是斜斜地越过对手面前,带着翠兰逃向树林的方向。
  要骑着马在树林里移动并不容易。就算里面有伏兵,如果对手是徒步而非骑马的话就很好对付。比起逃回没有树木等掩蔽物的草原,躲进树林更有可能找出一条活路。
  然而,大病初愈的翠兰,移动速度之慢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才跑了没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步履维艰了。
  没过多久士兵便追上了他们,骑在马上射出了长枪。
  然而,轻敌的士兵所展开的攻击太迟钝,利吉姆仅用一点小动作便将其击退了。
  他先闪过了枪尖,然后抓住枪柄,将对方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没料到会遭到反击的士兵失去平衡,整个人倒落在利吉姆面前。
  利吉姆的剑穿过了甲冑的缝隙,刺进了敌人的脖子。
  一连串的攻击没有多余的动作,连可以插手的片刻都不留。
  利吉姆飞快地拔起剑来,他的面前溅起了血沫,他却完全不以为意。之所以会稍微别过头去,只是为了避免视线遭到阻碍。
  利吉姆理也不理落马的士兵,而是看着因受到惊吓而抬起前脚的马匹。他以充血的眼睛往上瞪视它,马儿旋即一溜烟地跑走了。
  利吉姆啐了一声,挥剑挡落了其他士兵所放的箭。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
  轻松得好像只是在赶苍蝇一样。
  但是凭着剑将天外射来的飞箭挡下,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事。利吉姆在箭射出之前,就读出了士兵举弓的气息了。
  剩下的两个人似乎不敢采取近身攻击,而是骑着马退到后头。
  看来他们是想从远一点的地方,以长枪或弓箭进行攻击。
  利吉姆也不给他们准备的机会,只是迅速抓起翠兰的手,再次往树林里跑。
  敌兵慌张地射出箭。
  利吉姆大剑一挥,便将那支箭打了下来。
  或许是被他异于常人的战斗能力吓到,也可能是对他挡下箭的行动感到恼怒,敌兵快马加鞭,保持着距离追赶翠兰与利吉姆,并朝他们背后射出了长枪。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翠兰抿紧了嘴,拾起头来将视线朝向前方。
  吐谷浑的帐篷架设在树林深处。
  他们的帐篷比吐蕃的还要大,形状稍有不同,那应该是基本的搭建法。五座帐篷围成了圆形,在中央还有一座比较起来稍微小一点的帐篷。
  在帐篷旁边,站着一名女子。
  虽然是陌生的脸孔,却看得出来是个汉人。这名女子将长发高高地盘上去,脸上扑着白粉与胭脂,身穿长裙并披着长条纱巾。
  这是在长安相当常见的女性一般穿着。
  只不过,这身打扮却以草原和帐篷为背景,让翠兰想起了阳善穿着黑色甲冑的那种非现实感。
  「欢迎,公主大人。我叫崔芙蓉。」
  这名女子——芙蓉对着已经下马的翠兰自我介绍,并迅速地伸出白晰的手。
  「请往这边,已经为您准备好更换的衣服了。」
  那双直视着翠兰的眼睛十分细长,虽然称不上艳丽却具备了知性美,她的下巴细尖,皮肤白晰,而且身材很高挑。
  她完美地具备了汉人审美观里美女应具备的全部条件。
  「芙蓉小姐是吐谷浑的……?」
  「总之,请您先更衣。」
  芙蓉没有回答问题,反而拉起了翠兰的手腕。
  翠兰感到疑惑而往慧的方向看去,可是慧正在确认马脚的状态,并没有抬起头来。
  此时阳善也忙着对士兵们下指示,他自在地说着翠兰听不懂的吐谷浑语言,不知从何时开始,在他身上有了这些转变。
  帐篷周围有为数不少的士兵。
  这个夸张的阵仗,真的只是为了寻找翠兰一个人而做的准备吗?
  「公主大人?怎么了吗?」
  芙蓉以不耐烦的语气问道。
  「没事,看来好像给吐谷浑的各位添麻烦了……」
  「唉呀,吐谷浑的这些士兵,只不过是一群能骑马跑几圈就感到很幸福的笨家伙们罢了,并非值得公主大人感谢的高贵人士。」
  芙蓉说完,再度催促翠兰。
  翠兰只好乖乖地跟着她。
  「芙蓉小姐您……」
  「请小心您的脚步。」
  翠兰还没问完,芙蓉便抢先一步说话。
  这个女人……正当这么想的瞬间,翠兰被打进地面的桩子拌到脚了。
  「真是的,公主大人,才刚说完请您小心的。」
  芙蓉以带着笑意的语气念着翠兰,音调里带有很明显的嘲讽意味。
  进入中间那座帐篷之后,里头放着一个箱型睡床;床上挂着老旧的纺织品,旁边并排放着翠兰猜想应该是要她换上的衣服;下头则铺着床单,宛如囚犯的房间一样死气沉沉。
  不过衣服却是新的,而且很漂亮,应该是队伍从长安运来的行李中剩下的吧。整套衣服包括了使用柔软的上等绢丝做成的长裙及短袖上衣,遗有长条纱巾与皮革短靴。
  「好了,公主殿下,请您更衣吧。」
  芙蓉将衣服给正在环视帐篷四周的翠兰看,然后一副理所当然似地开始为她换装。
  虽然让芙蓉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并非乐事,她又无法冷淡地拒绝由吐谷浑王派来协助的女性。再者,由于翠兰实在太疲倦了,一开始反而还对芙蓉为她更衣一事蛮感激的。
  只不过,翠兰马上就发现她感激的想法是错的。
  芙蓉的动作异常地缓慢,更助长了翠兰的疲倦。
  翠兰回头偷看芙蓉为何如此慢,却发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翠兰的肌肤,好似在一个一个检查她身上的伤痕。
  「芙蓉小姐,你很好奇我的伤痕吗?」
  翠兰以不悦的口气问道。芙蓉呆了一下,旋即露出窃笑。
  「不,我对旧伤没有兴趣。只不过,公主大人之前与吐蕃的野兽在一起对不对?我担心您如玉的肌肤上是否有留下被野兽咬伤的痕迹。」
  听到这句话的翠兰,不禁双颊发烫。
  她不确定这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由于愤怒。
  芙蓉拿起了梳子,装蒜地看着翠兰。
  「那么,公主大人,我接下来为您梳头。」
  「不用了,我自己来。」
  芙蓉以充满着轻视的眼神盯着伸出手想取梳子的翠兰。
  「唉呀,居然说出这种话,公主大人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
  「话说回来,芙蓉小姐您为何会在吐谷浑呢?」
  翠兰抓住机会反问回去。
  芙蓉凝视着翠兰的脸,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去,视线里充满了强烈的憎恶。
  「我不想回答您。」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芙蓉的表情又变得轻松起来。
  「我已经不是大唐帝国的臣民了,但是看在同乡的情谊上,还是愿意提供协助,只可惜公主大人只注意到士兵,对我似乎连一点感谢的表示都没有啊。」
  「因为芙蓉小姐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分。」
  芙蓉的嘴角往上扬,露出笑容。
  「倘若知道太多详情,恐怕无法活着回去唷!」
  「什么意思?」
  「那么,接下来该请您用膳了。」
  芙蓉笑着回避了翠兰的问题,这是相当无礼的行为。虽然从刚才就一直任由着她摆布,但是以这种态度对待公主实属不敬。
  而且芙蓉很明显地是在侮蔑翠兰。
  会有这种态度,难道是因为她知道翠兰不是李世民的亲生女儿?还是因为她对唐这个国家有所怨恨呢?
  「想知道的话,请去找慧大人谈吧。」
  语毕,芙蓉离开了帐篷。
  「等一下!!」
  翠兰想要去追她。
  当她一掀开门口的布帘,左右两旁的士兵立刻以枪柄架在翠兰面前,他们沉默地挡住了翠兰的去路,并以眼神示意她不准出去。
  「芙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翠兰的怒吼,芙蓉停下脚步回头看。
  「唉呀,他们是护卫公主大人的士兵嘛。毕竟不确定当初掳走公主大人的吐蕃野兽是否还会再出现,就请您稍为安静一下吧。为了公主大人,我们的国王可是二话不说就接受了协助搜索的工作呢,不过相信他内心一定感到相当困扰吧。」
  她用袖口遮住了嘴角,试图掩饰满怀的笑意。
  「对了,他也可以回报说,公主大人已经因意外而身亡了唷!」
  「芙蓉小姐!!」
  芙蓉不再回应翠兰的呼喊,就这么摆荡着长裙的裙摆离去。
  翠兰想要从后头追过去,却被士兵们粗暴地推了回去。表情凶恶的士兵们用枪柄敲击地面,并用下巴示意她回到帐篷中。
  在短暂的时间内,翠兰思考着打倒这些士兵的方法。
  从帐篷的阴影处现身的慧,粗鲁地用手将士兵们左右推开,并指示翠兰回到帐篷里。
  「到底是怎么了。慧?」
  听从了青梅竹马的话,回到帐篷之中的翠兰对他询问。
  慧又再次走到门口,掀起布帘偷看一下外头的状况然后开口。
  「那场骚动之后我与道宗大人谈过,然后向诺曷钵王寻求协助,虽然队伍里的士兵很幸运地没有人死亡,但是大家都受了伤,无法移动。」
  翠兰皱着眉,咬住嘴唇看着站在那里向她说明的慧。
  「那样还是说不通。你向诺曷钵王报告了什么?不但没有士兵到下游找我们,而且从树林里窜出来的士兵一开始还想杀了利吉姆耶。」
  「……那个男的称自己为利吉姆吗?」
  剎那间,慧的蓝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动作总带着一股独特的气势。
  翠兰有点被这股气势压制,吞吞吐吐地说道:
  「对……对啊。他说他是吐蕃的臣子,叫利吉姆……」
  「那个男的是吐蕃王。」
  「……咦?什么……?」
  「那个男的是吐蕃王,贡松-贡赞!」
  面对错愕的翠兰,慧又重复了一次。
  然而,他的声音无法清楚地传入翠兰的耳里,随着慧的话,在翠兰的脑海中浮起的利吉姆容颜,旋转着回到了意识的表层。
  「……骗人……」
  「是真的。我听桑布扎说的。」
  「桑布扎大人说的……?」
  「对。翠兰掉进河里那晚,桑布扎也追上了我们,然后我从他那里得知了那群贼人是吐蕃王和他的部下,所以想趁着问题闹大之前先处理好。」
  「但是……还是很奇怪。」
  翠兰用拳头压住自己的唇,有气无力地表示。
  「因为……他讲过好几次『吐蕃王』这个字,就像是在提自己以外的人一样……他还说是被国王命令的。」
  「那个『吐蕃王』恐怕是指松赞-千布王吧?那是贡松-贡赞的父亲,也是将吐蕃建设成大国的伟大国王。」
  「有两位吐蕃王吗……?」
  「不,只有一位。松赞-千布王在两年前退位,似乎是把王位让给了儿子,不过外头好像还是比较认识松赞-千布王。」
  「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面对翠兰结结巴巴的问题,慧露出了些许困惑的表情回答:
  「不晓得,我也不清楚皇上知不知道这件事,可是就算是吐蕃王,应该也不会隐瞒王位继承的事,然后要求与公主和亲吧?这样等于是在欺骗大唐帝国的皇帝。」
  「……也对。」
  李世民恐怕是知情的吧。不过他没说的是翠兰结婚对象的年龄,或是他拥有怎样的性格。大概是他觉得这些问题不是很重要吧。
  对李世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让吐蕃王娶到公主这件事。
  而且,翠兰也没问过他。
  她觉得在实际与吐蕃王见面之前,去调查别人太失礼了。不对,说不定翠兰只是想利用『失礼』这个借口,来压抑住自己的不安罢了。
  「贡松-贡赞和他父亲似乎处得不好,现在他父亲住在琼结这个地方,可是他却好像要在名为逻些的地方建城。」
  「那……」
  翠兰自言自语,不知道接下去该问些什么。利吉姆是吐蕃王的这个事实,彻底地撼动了她,让她几乎完全无法思考。
  「怎么办,慧……」
  「就这样,别再回和亲队伍里去了。」
  慧以肯定的语气说。
  等到翠兰回过神来,不知何时被慧抓住了右手。
  「……慧,放手……」
  「我偏不要。」
  慧轻佻地回答。
  但是他的表情是认真的。
  「我在五年前和翠兰的父亲有过约定。」
  慧逐渐加深了手指的力道,翠兰觉得他的力气已经穿过肌肉,抓住了自己的骨头。
  「……你们做了什么约定?是和我有关的事吗?」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事。」
  慧粗暴地将翠兰拉了过来。
  翠兰在快要被他抱入怀中之前,努力地将脚步稳住。
  慧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是如此冰冷。
  而他的手指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你们做了什么约定?」
  「他说如果我能立下战功回来,就可以向你求婚……」
  听到慧以沙哑的声音所说出的话,让翠兰张大了嘴巴。
  「父亲大人是说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不对,是允许我可以向你求婚。但是,等我打完仗回来的时候,已经决定要将你嫁给吐蕃王了。」
  「那是……」
  想不出接下来能说些什么的翠兰,哑口无言地看着慧。
  虽然对他很不好意思,不过她实在不相信慧的话。
  十三年前,慧被带回翠兰的祖父母家中,丧失了求生意志的他躲在马厩里抱着膝盖瑟缩着,是翠兰将食物用汤匙一口一口喂他吃的。
  她为他擦拭沾到嘴边的粥,而且一直耐心地与他说话。
  还会在晚上把棉被抱来马厩里,紧紧抱着他一起进入梦乡。
  那个时候翠兰还很年幼,却拼了命地在帮助慧,当时慧终于对她微笑的那份喜悦,至今仍留存在她心中,慧对翠兰而言就像是家人一样。
  「慧,我……」
  翠兰说不出话来,慧举起她的手腕,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他的手依然颤抖着。
  为了抑制住颤抖,他加上了另一只手。



  「哈……哈哈,我好像不相信桑布扎的话。」
  「桑布扎大人说了什么?」
  「他说你还活着,可是我真的无法相信他的话,我以为你绝对回不来了,所以反而可以很冷静……」
  「……慧」
  「就这样一起逃走吧,翠兰。」
  「逃去哪儿?」
  「那就……逃去西域附近如何?」
  露出浅笑的慧建议着。
  「总之请你答应,这里……」
  慧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门口的布帘无声无息地被掀起,拿着餐点的芙蓉走进了帐篷。
  「我送餐点来了。」
  芙蓉机械性地说着这句话,但是那冷淡的语调与稍微瞥了翠兰一下的眼神,多少还是带着嘲笑与轻蔑。
  恐怕她刚才躲在帐篷外头偷听到了对话的一部分吧?
  装在器皿里的餐点没有冒出半点热气,看来是冷的。
  「请您用膳吧。」
  芙蓉依然用冷漠的语调说着。
  无可奈何的翠兰只好将手伸向餐点,慧立刻将她的手拉了回来。
  「怎么了,慧?」
  慧没有回答满脸疑惑的翠兰,而是拿起器皿闻了一下之后,就把东西朝芙蓉扔去,面对  这突如其来的粗鲁举动,就连原本冷静的芙蓉也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惨叫声跌坐在地上。
  慧对着她发出了毫不留情的怒吼:
  「把毒端给客人是吐谷浑的礼仪吗……」
  用手掩着头,趴在地上的芙蓉立刻抬起头来,眼眶含泪地瞪着慧。
  「你懂吐谷浑的礼仪吗……」
  「如果用唐的礼仪来看,就更不可饶恕了。」
  慧一边要芙蓉站起来一边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别这样,慧!!别这么凶!」
  翠兰压住慧的手努力想制止他。
  慧不仅不打算放开芙蓉,反而还用力地将她的手腕往上拉。
  芙蓉因为疼痛难耐而低声呻吟。
  「我不是叫你住手了吗……」
  「那家伙可是想杀了你耶!」
  「杀了我?为什么?」
  翠兰惊讶地喃喃自语,这时出现了第四者的声音回答了她的疑问。
  「因为你的存在对吐谷浑而言是个麻烦。」
  从布帘那端现身的,是一脸沮丧的阳善。
  在他身后还出现了一位从头到脚都包着黑色斗篷、身材娇小的人物。那位人物看起来像是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因为黑斗篷的关系,无法判别其年龄与性别。
  「可以请您放开芙蓉吗?慧大人。」
  阳善以沙哑的声音拜托着,慧小声地啐了一下,粗鲁地把芙蓉往地上推。
  他对慧点了个头,接着转向了翠兰的方向。
  「请先坐下吧,公主殿下,接下来会是一段很长的故事。」
  翠兰听话地点点头,在床上坐了下来。
  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危机感,不过对方似乎愿意解释清楚,翠兰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接下来阳善又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诚如各位所见,我只是一介僧人,父亲则是担任地方官吏。去年,我的妹妹也与公主殿下一样,被命令嫁给游牧民族的国王。」
  「阳善大人的妹妹?」
  「是的。我妹妹被假扮成公主,然后成为吐谷浑王——诺曷钵的王妃。」
  「……我不知道这件事。」
  看到翠兰惊讶的样子,阳善对她轻轻地笑着。
  「这不仅限于公主,大多数的汉人应该都不知道这件事,就连我也是在她来到吐谷浑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为何要将你妹妹假扮成公主呢?」
  虽然翠兰觉得应该静静地听完阳善的话,可是她实在没办法不问。当初之所以会选中翠兰,李世民的解释是因为她符合会骑马与坚强这两个条件,她想知道这个条件是否也适用于其他女性。
  「我的妹妹很擅长汉土的传统歌谣。」
  阳善给了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吐谷浑王向皇上要求想找一位对汉土文化造诣很深的女孩。当然,无论他所希望的是何种女孩,最后还是得由皇上亲自挑选出来才行。」
  「然后,阳善大人的妹妹就被选中了吗?」
  「是的。因为我妹妹的歌声被比喻成迦陵频伽(注:迦陵频伽为一种歌声很美妙的鸟儿),所以不幸地以皇太子选妃的名义被召去。她被命令当天就动身下嫁,不但连整理行李的时间都没有,甚至不给她与家人道别的机会。只带几个随从就被送去吐谷浑和亲了。」
  「一切都是吐蕃的错!」
  坐在地铺上的芙蓉,两手握拳敲向地面。
  「原本唐并没有要与吐蕃来往的!!就连公主和亲这件事应该也曾拒绝过,这是因为与唐同盟的吐谷浑和吐蕃之间是敌对关系!!但是没想到吐蕃居然对松州出兵,靠武力取得了和亲的权利……!」
  「若将公主献给吐蕃的话,吐谷浑也就必须承认和亲一事。」
  代替因愤怒而说不出话来的芙蓉,阳善补充。
  「而那也是因为想比吐蕃早一步,所以才会决定当天就准备下嫁。这位芙蓉是我妹妹的表姐,她以媵人的身分与我妹妹一同来到吐谷浑,虽然她因父亲过世而来我家投靠,事实上是个家世显赫的千金小姐。」
  「家世显赫的干金小姐会被拜托来杀人吗?」
  慧低声表达不满。
  瞬间,芙蓉满脸愠色。
  「住嘴!!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
  「芙蓉小姐,我也不懂。为什么你会想杀了我?」
  翠兰这么一问,芙蓉满脸愤恨地哽咽了起来。
  「若不阻挠公主下嫁到吐蕃的话,吐谷浑的存续不就会有危险了吗?对唐而言,吐谷浑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防范吐蕃的侵略,如果唐与吐蕃结盟之后,本来就时常起纠纷的吐谷浑内部,势必将会产生更大的骚动。」
  但是芙蓉却带着绝望的表情大笑了起来。
  「对我而言吐谷浑变得怎样都无所谓,可是如果国王死掉就麻烦了。」
  「为什么说这种话……?」
  「游牧民族不是会毫不在乎地将继母或兄弟之妻变成自己的妻子吗!!就算可以忍受和自己不属意的对象结婚,我却无法做出这种禽兽般的行为!」
  哇的一声,芙蓉哭了出来。
  阳善跪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
  翠兰也能理解芙蓉所说的话。
  国王死后,下一个国王会将先王的妻妾们纳为所有。这个游牧民族的风俗习惯,让翠兰本能地感到厌恶。如果是与其他人结婚或许可以忍受,但是与自己的继父或丈夫的兄弟再婚,只会令人感到嫌恶。
  「可是,就算唐与吐蕃结盟了,吐谷浑也不至于立刻陷入危机之中吧?」
  听到翠兰提出的疑问,芙蓉拾起了被眼泪沾湿的脸笑了笑。
  「在听到皇上的命令那一刻之前,无论是我还是她,也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送给蛮族国王,然而才过了没几天,就被赶着从长安出发……」
  「国王死后,不能提出希望回国的请求吗?」
  翠兰的问题引来芙蓉的叹气。
  「真是一位无知的公主大人。从以前就没有任何一位皇帝曾许可嫁给游牧民族的公主回国。首先,虽然她被赋予了弘化公主之名,但是她根本是个假公主,这种人今后的命运,皇上是不可能去挂心的。」
  接着,芙蓉的声音变得更沉了。
  「将自己亡弟的王妃夺来,而且还对之宠爱有加的皇上,是不可能会了解我们的心情的。可以想见,他会以嫁过去的人本来就该遵从对方的风俗道德作为借口,随便打发掉我们想回国的愿望。原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找来的假公主……」
  芙蓉瞬间将视线转向翠兰,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那个眼神就像在问翠兰:你也是假公主吗?
  翠兰没有将眼神移开,也没有显现出肯定的态度,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芙蓉的眼神。
  就好像她还没有感觉到芙蓉怀疑的是什么一样……
  「这件事,诺曷钵王也知道吗?」
  「当然。」
  芙蓉不知为何充满怨气地点头。
  「但是他不会干涉的。他只是静静地听完了我的话,然后再派给我不会说汉语的士兵,就算现在这个计谋被大唐帝国知道了,我想他也会装做不知情吧。」
  「这么卑鄙的……」
  「是啊,与皇上是同类嘛。」
  芙蓉以轻蔑的语气说道。
  「总而言之,我无法认同这场婚姻,我要夺走公主大人的性命,然后把一切的责任推给吐蕃。吐蕃那里也是有人想阻止这种与大唐帝国不平等的同盟关系。」
  「可是……」翠兰边说边望向掉在地铺上的器皿。
  「可是在食物里下毒,算不上是种好方法吧?」
  翠兰话才刚说完,突然听到一阵宛如物体摩擦一般的窃笑声。
  她四处张望想找出是谁发出来的声音,才发现是那个站在入口附近,披着黑色斗篷的神秘人物发出来的。
  好像是注意到了翠兰的视线一般,那名男子——应该是男的吧——停住笑声,取而代之的是嘶哑刺耳的说话声。
  「正如公主大人所说的,不能用毒杀呢。」
  「而且啊……」穿黑斗篷的人提高了声音。
  「马上就被慧大人识破的毒,是生长在这附近的毒草吧。」
  「你是……?」
  「唉呀,失礼了,我还没打招呼呢。我叫做石燕,虽然是人称的魔术师,不过我并非吐谷浑的人,我的出生地可是在西域的偏僻乡下喔。」
  「那你为何要协助吐谷浑?」
  听到翠兰的问题,穿着黑斗篷的人——石燕发出了喀喀喀的笑声。
  「为了钱嘛。这可是最重要的事情唷!」
  「是你抓住了脚夫的脚吗?」
  「没错。从长安过来的路上,阳善大人对脚夫与宫女撒了谎,让他们对于前往吐蕃之事心生恐惧,而接下来那件事便正中了他们的恐惧。有很多人因为害怕而逃走的关系,所以坏事的目击者便减少了。」
  石燕以毫不在乎态度,继续公开实情。
  「破坏营火,让帐篷烧起来的是阳善大人;至于让士兵起幻觉的人是我,我们还针对那锅汤要了一点小把戏呢,公主大人您有看到吗?」
  「……那个舞动的黑色人影吗?」
  「呵呵,很不错的花招对不对?」
  石燕一笑着继续说下去。
  「虽然最终目的是要杀了公主大人,可是若在队伍里下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必须要让这件事看起来像是吐蕃所犯下的,这才是重点所在。虽然把脚夫赶走,再让士兵失去正确的判断力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没想到却临时有人插了进来?」
  翠兰故意冷笑了一下。
  不过石燕却很高兴地回应她。
  「正如您所说的,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并不清楚他们是哪里来的。」
  接着石燕突然将眼神转向慧身上。
  「这边这位护卫官大人似乎知道。他央求公主大人希望能带着她逃跑,您不觉得这正是个意想不到的背叛吗?因为这样,芙蓉小姐才会迫不及待地在食物里下了毒。」
  翠兰正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在发问之前,她先将事情在脑子里整理了一遍。
  石燕的说词里充满了太多矛盾。
  「你们想要杀了我对吧?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把慧当成同伴?」
  「因为阳善大人表示不能杀了公主。取得公主大人的信任,再将她从队伍里带出来虽然也是阳善大人要扮演的角色,不过他似乎投入真感情了,所以就决定不如让公主大人在途中与她的爱人私奔逃走算了。」
  「可是……」翠兰低声提出反驳。
  「没有我的尸体不是会很麻烦吗?」
  「是啊,如果公主逃走的话,我们就得准备假尸体了。」
  「哪会这么刚好让你们找到一具尸体?」
  「什么啊,这很简单的。没有的话就做一具不就得了。」
  「要杀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吗……」
  「而且还得是汉人的女子呢。虽然要找到一个和公主身高差不多的女孩有点困难,不过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石燕喘了口气说。
  「原本阳善大人是反对这个计划的,说要珍惜人命、顾全大局什么的,实在是个很没志气的人啊。不过嘛,如果让他陷入进退两难的状况的话,或许他就能下定决心了,毕竟可以和曾经相爱、后来却放弃的芙蓉小姐再一次重逢嘛。」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喀的一声,士兵呻吟着跪了下去。翠兰不愿错过这片刻的机会,立即绕到他的身后,攻进铠甲些微的隙缝中,一口气勒住了他的脖子。
  当翠兰用手架住士兵粗壮的颈子之际,她心想失败了。
  士兵的脖子比她想象得还粗,原本担心使用细长的布或绳子,可能会不小心杀了对方,所以才决定徒手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让对方一声不响地失去意识实在太难了。
  士兵口中发出了野兽般的怒吼,在翠兰还紧贴着他的状况下猛然起身,然后伸出粗糙的手揪住了翠兰的头发。
  ——好痛!
  因为头发被揪住而产生的焦急,让翠兰更加用力地勒住士兵的脖子。
  这片刻的时间对翠兰而言犹如一辈子那么久,最后,士兵闷哼了一声,接着便四肢瘫软地昏倒在地。
  翠兰松开手离开了士兵的身体,大力地喘着气。
  如果可以就这样倒在地上睡一觉的话,那该有多幸福啊!
  用手撑着膝盖起身之后,翠兰的全身有如泥巴般沉重不已。
  是否有办法在不发出声响的情况下撂倒另一个士兵呢?翠兰怀着不安的情绪走出帐篷,却没看到看守的士兵。
  她慌张地四处张望,看到的是慧在帐篷阴影处,低头看着倒地的士兵。
  「另外一个人是你打倒的吗?」
  「不过我没杀他……」
  「我也没有杀了这家伙。」
  慧以不悦的语气说道,并将昏倒的年轻士兵推进帐篷之中。
  「要逃吗?」
  「嗯。不过,真的是太好了,我本来还在想要如何去找慧的。」
  翠兰发自内心松了一气,却被慧以冷淡的语气打断了。
  「用不着担心我的事。」
  「那怎么可以呢!」
  「我话先说在前头,『那件事』是骗人的。」
  慧以压抑的语调迅速地说。
  『那件事』是哪件事?翠兰心想。难不成是指一起逃去西域那件事吗?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个天大的玩笑。
  「亏我还当真了呢。」
  「不要连你也开始骗人。」
  以简单的话回应了翠兰的抗议之后,慧催促着她快走。
  「道宗大人在等着我们!」
  回到道宗所在之处,也就代表着要与吐谷浑王面对面了。
  但是,吐谷浑王应该不会杀了翠兰,他持有和阳善不同的理由,不会杀了亲自跑到他面前的翠兰——也就是公主。
  「但是,慧。道宗大人或许可以受到诺曷钵王的保护,可是堤-涩鲁大人和桑布扎大人怎么办?对吐谷浑而言吐蕃可是仇人啊。」
  「他们不会把迎送公主的使者抓起来的。」
  「这边!」跑到翠兰面前,引导她往马匹走去的慧这么说。
  「而且吐谷浑也不是笨蛋。他们也有意在以不破坏与大唐帝国的同盟关系之下为前提,与吐蕃合作。因为游牧民族也算是集合型国家,在国王之下会有几名建立了类似组织的小王,而他们各自拥有发言权。」
  就如同慧所说的。
  虽然翠兰所知道的事情也是由别人那里听来的,但是据说游牧民族的王位继承制度本来就是一种协议,也就是说,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存在着好几位与国王拥有同样地位的人士,待国王死后,无关乎血统,将会从这群人之中选出最有实力的人继位。
  在这种艰困的自然环境下,确实需要拥有真正实力的人来带领大家。
  只不过,最近就连游牧民族也开始流行以血缘为主的世袭制度。
  留在各地拥有实力的人们,他们一方面是支撑着王国的栋梁;另一方面又被视为可能推翻国家的危险要素,这一点几乎与汉土上重复着兴盛衰败的历代王朝没有差别。
  「抓走朱璎的吐蕃王部下们,也被安置在名叫宣王的小王身边。」
  慧一边带领着翠兰前往树林里,一边加以说明。
  「吐蕃王恐怕也会前往那里吧。那家伙应该听得懂吐谷浑语才对。」
  「为什么你知道他懂吐谷浑语?」
  「因为当阳善大喊不要伤害公主时,他就离开了。」
  「嗯,我倒觉得是因为有慧在的关系喔。」
  翠兰悄声地说,然后将视线移往被绑在树林角落的两匹马。
  这里虽然离帐篷很近,不过却是完美的死角。
  马背上已放置了马鞍,缰绳也已经套好了。
  慧解下绑在树枝上的缰翻交给翠兰,然后指着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如果我有什么万一的话,你就朝着那颗星骑。」
  「你在说什么啊……」
  正当翠兰对慧的话感到不安之际,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
  有一点点不太对劲的感觉。
  翠兰的右脚踝忽然感到一阵寒颤。
  她惊讶地往下看,想不到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双有着修长白皙手指的人手由地面伸了出来,抓住了她的脚踝。
  「咦……」惨叫声卡在喉咙里,翠兰发不出声音来。
  下一秒,那只手动了,将翠兰拉倒在地。
  翠兰的后脑勺结实地撞到地面,无法马上站起身来。
  在此同时,喉咙也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她立刻惊觉到,自己的喉咙也被掐住了。
  翠兰努力动着依然自由的双手与左脚,试图想要站起来。
  但是掐着她喉咙的手不动如山,而翠兰的挣扎反倒使自己的呼吸逐渐困难了起来,如果再挣扎下去的话,恐怕会像刚才的士兵一样昏倒。
  「慧!」翠兰以嘶哑的声音向慧求救。
  然而……
  慧一动也不动。
  他那往下望着翠兰的双瞳宛若冰一般冷酷。
  清澈的淡蓝色眼睛里,蕴含着凄绝之美。
  「……慧?」
  完全不回应翠兰的呼喊,慧抬头看着上方并跨站在翠兰的身体上。
  他慢慢地握住了配戴在腰上的剑柄,然后以更缓慢的动作渐渐抽出了白刀,接着,慧以两手握住剑柄,并将其举到头上。
  他对准的目标,不偏不倚的,正是翠兰的喉咙。
  「……慧!」
  翠兰盯着慧。
  啪搭一声,有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翠兰以为慧哭了。
  但是,从他身上滴落的是斗大的汗珠。
  仔细一看,慧举着剑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着,仿佛在与命他挥剑的力量对抗着。
  咬牙切齿的慧,牙齿发出了声响。
  那个声音,不可思议地清楚传人了翠兰的耳中。
  「……慧!!」
  翠兰想要扳开压着自己喉咙的手。
  但是在喉咙与那双手之间,完全没有缝隙可以让她的手指伸进去,而且那双手被翠兰碰触到之后,更加显露出杀意,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呜……!!」
  呼出了气管里仅存的最后一口气,翠兰死命地挣扎。
  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鸟笼里的鸟儿,然后眼前浮现杨氏哀戚的眼神。
  虽然听说人在将死之际,过去的回忆会陆续在脑海中浮现,翠兰却用仅剩的自我意识将这些回忆赶跑。如果真的要死的话,一直到最后为止也要紧盯着现实——翠兰这么想着。
  这时在她耳边,传来了窃笑声。
  现身在慧背后的,是拿着火把的芙蓉与石燕。
  石燕喀喀地笑着,站在稍远之处眺望着翠兰与慧,对残酷的瞬间所抱持的期待,从黑斗篷所包覆的身体中,像热气一般散发出来。
  「赶快杀了她!!」
  芙蓉低声命令。
  但是慧动也不动,石燕也只是伫立在原地。
  两人之间持续着无言的攻防战。
  等不及的芙蓉,以生疏的手法拔出了短剑。
  但是在下一瞬间,又有新的异象朝她们袭击而来。
  由四面八方射来燃着火的箭,让六座帐篷都着火了。
  碰!伴随着沉重的声音,冒出了火柱。帐篷在转眼之间被火舌包围,里头的士兵全都逃出来跑向草原,而被这阵骚动吓到的马群也一同向外冲。
  手持短剑的芙蓉胆怯地环视着周围,就在此时……
  慧的剑往下一挥。
  银白色的轨迹划破空气,贯穿了掐住翠兰喉咙的手。
  「呃啊!」石燕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拔出剑的慧一转身,刺向了一脸痛苦压住手的石燕的胸膛。
  芙蓉张大了双眼,火把与短剑掉落在地。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翠兰,看见近百名的骑兵包围了帐篷。
  应该是司令官的男子身旁,有一名举着青色旗帜的士兵,而再旁边一位则是桑布扎的脸庞——确认了这点之后,翠兰立刻站了起来,跑向大火熊熊燃烧的帐篷。
  中央的帐篷里有昏倒的士兵。
  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们会在没人发现的状况下被烧死。
  然而,看来翠兰没有必要冲入火海中了。在她还没抵达帐篷之前,便看到了那两名被熏得一脸黑的士兵,茫然地坐在地上。
  翠兰瞬间感到全身无力,自己也瘫坐在地上。
  离开了包围帐篷的骑兵团,司令官与桑布扎骑马靠了过来。
  「您没事吧,公主殿下?」
  以流畅的动作下马的桑布扎,在翠兰身旁跪了下来。
  翠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好几次头
  「……桑布扎大人也没事呢。」
  她终于说出话来了,或许是因为口干舌燥的缘故,声音相当沙哑。
  桑布扎露出笑容,扶起翠兰的手。
  「我没死喔,至少还想再活个五十年。」
  「真长寿啊。」
  「而且他预备死了之后,要化为龙在地底下生活。」
  司令官从微笑着的桑布扎身后走了过来。
  满脸胡子的司令官与翠兰视线相交之后跪了下来。
  「初次见面。我是吐谷浑的臣下,名叫宣王。很抱歉这段时间在吐谷浑的领地上,为公主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在此谨代我王向您致上最深的歉意。看来似乎出了一点差错……」
  司令官——宣王话说到一半……
  便将视线停留在慧身旁的芙蓉身上。
  从兵阵里脱身而出的阳善,跑向了芙蓉,然而芙蓉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挺挺地走向宣王,并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吐蕃的走狗!!」
  「闭嘴,狐狸精!」
  以冷静的声音回应,宣王打了芙蓉一巴掌。
  啪的一声,芙蓉的脸被打向另一边。
  「请您不要动粗!」
  翠兰以恳切的语气拜托宣王。
  而宣王也以恭敬的口气回复:
  「臣遵从公主殿下的吩咐。」
  这句话将翠兰拉回了现实,也就是她以假公主的身分嫁到吐蕃的这个现实,现在她正披  着由这个痛苦的谎言所织成的衣裳。
  「芙蓉小姐会受到什么惩罚吗?」
  翠兰询问着宣王。
  宣王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瞪了芙蓉一眼后摇了摇头。
  「身为臣下的我无法惩罚身为王妃的她,如果公主殿下希望的话……」
  「没关系,不会受罚就好。」
  「那么,请让我们带您到安全的地方。」
  宣王请翠兰移步,并将其他士兵所牵着的马转交给翠兰。
  翠兰由慧帮忙跨坐到马鞍上。
  「那么,我们出发吧。」
  桑布扎对着翠兰如此说道。
  翠兰沉默地点了点头。
  桑布扎陪伴着翠兰,跟着宣王骑了约两小时的马。
  现在他们要去拜见这块土地的领导人——诺曷钵王。他为了向公主表达敬意,离开了原本的营区,前往日月山附近扎营。
  在拜见完诺曷钵王之后,到移动至专为公主准备的帐篷之前,桑布扎一直担心着公主会就此倒下。
  看得出来她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疲倦。
  但是她一路上都坚强地撑着。
  「您一定很累了吧?公主殿下。」
  进入帐篷,待宣王离开之后,桑布扎这么对翠兰说。
  「明天我会带道宗大人与朱璎小姐来见您。」
  「等一下,桑布扎大人!」
  正当桑布扎准备低头告退之际,翠兰抓住了他的衣袖。
  因为过度疲劳而脸色发白的翠兰,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您见到利吉姆了吗?」
  「嗯,我们见过面了,他虽然受了伤,却依然很有精神喔。」
  「这样啊……」
  翠兰松了一口气后,身体突然向前倾倒。
  桑布扎连忙撑住她,扶她坐到床上。翠兰仿佛要昏倒一般弯下腰来,而后随即往上看,然后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桑布扎的脸。
  「您怎么了吗?嘴角上有伤耶。」
  「是被利吉姆殿下打的。他一直说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去把公主殿下夺回来。我们五个人想压住他,结果最弱的我就遭殃了。」
  「居然殴打文官……」
  翠兰皱起了眉头。
  桑布扎却笑了出来。
  「真是的,明明被箭射伤了,居然还能那样活动自如,真是令体弱的我难以置信。不过利吉姆殿下看到我流血之后似乎吓到了,所以我们才得以成功把他压下去。」
  桑布扎继续报告下去。
  「他现在人在宣王的营区,相信不久之后就会动身出发,然后按照之前预定的,在河源迎接公主殿下的到来。」
  「……利吉姆果然是吐蕃王。」
  「是的。利吉姆殿下没有告诉您吗?」
  面对这个问题,翠兰轻轻地摇头。
  桑布扎无法从过度疲倦的公主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开始有点烦恼是否有必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事都讲给公主听。
  利吉姆的行动,无论是哪一项都不符合身为一国之君所应有的行为,但是桑布扎可以理解这位年轻国王的不安。
  五年前,利吉姆与重臣的女儿结婚。
  虽然才过了两年新娘就去世了,但是与她在一起的生活为利吉姆带来很大的打击。最糟的是,这桩婚姻是以门当户对为首要条件,并且是被国王命令的。
  而且,对方竟是利吉姆当成兄长一般景仰的喀鲁的恋人。
  在豪华的婚宴上,年仅十五岁的新郎从头到尾都一脸怒意;而他身边的新娘,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离开喀鲁过。
  就这样,一直到她过世为止的那两年间,她一直无法忘怀原本的恋情,而持续无视着利吉姆的存在。
  桑布扎无法责怪依旧眷恋着喀鲁的新娘。
  反而应该说,他一直紧盯喀鲁的动向。
  当时才二十七岁的喀鲁身分还很低下。面对正在婚礼上紧盯着他的新娘,他微笑以对。
  那个笑容,桑布扎认为是出自内心的。
  他并不想与成为利吉姆新娘的恋人就此道别。相反的,他反而很乐见对自己倾心的女孩取得了未来王妃的地位。随着日子的经过,桑布扎发现了这件事。
  当然,喀鲁绝对不可能会露出破绽。
  然而没有人可以做到十全十美。
  桑布扎看穿了喀鲁的阴谋。
  他想要让吐蕃成为大国,然后按照自己的意思操弄它……
  这就是喀鲁内心的计划,但是他并不希望成为国王——不对,应该是说,他根本无法去希望。
  喀鲁的确是充满了魅力的人物。
  但是那份魅力却无法成为操控大多数人的力量。
  或许有一两个人愿意为喀鲁卖命,但是这样还不够,想要动摇一个国家,就算该国本身有陋习,也还得要有巨大的力量才行。
  而且,那份力量——可以动员多数人的力量,明显地由欠缺政治才能的利吉姆所拥有。喀鲁希望利吉姆坐在王位上,然后由自己掌握实权。
  不过,利吉姆也并非愚者。
  正因为如此,他赋予了喀鲁宰相的地位。如果让他回归成地方上的小王,一定会让吐蕃国内发生无意义的动乱。
  尽管如此,之所以会命令堤-涩鲁把喀鲁留在长安,是想趁着这次与公主和亲之际,争取一些时间来查查看喀鲁有没有做了什么事吧?
  ——比起喀鲁,那位皇帝也是很高明啊……
  桑布扎依旧看着眼前的公主,苦恼着是否该将这些事说出来。
  「尽管如此,你们的处理速度还真快呢。」
  好像突然想到似地,翠兰这么说。
  深陷在思绪中的桑布札苦笑着。
  「因为我们私下部署了宣王的士兵。那个平原离原先的河川很远,是朱璎小姐说公主殿下们正经过那里的。想要用占卜追查一些细微的事情似乎相当不容易,多亏了她,我们才能及时找到利吉姆殿下。」
  接着桑布札叹了一声。
  「他应该是想去寻求救援吧。利吉姆殿下的马只差一步就要虚脱了,让马儿跑到那种程度,实在不是吐蕃男儿该做的事。」
  听到这句话,翠兰小声地笑了出来。
  「公主殿下?」
  「没什么事。我原本以为利吉姆是逃走的。」
  「您那时很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那时我觉得太好了。」
  翠兰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她抬头看着桑布扎的眼神相当坚定。
  「再那样下去的话利吉姆会被杀,那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是因为慧出现在那个地方,利吉姆才离开的吧?桑布扎大人和慧有联系对吧?」
  「正如同您所察觉的,其实一开始我曾怀疑过慧大人,因为他出现过一些间谍特有的行为举止。」
  「怎么可能!」这么想的翠兰摇着头。
  桑布扎并没有再把他反复思考的事说出来。
  「当公主殿下跌入河中之后,我曾在河岸边与慧大人商量过,为了避免让诺曷钵王那方有所行动,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位深入他们内部的人,关于这个人选,慧大人正是适任者,而他实际所做的也超乎我们的期待。」
  桑布扎说到这里,露出了苦笑。
  「但是,一旦他背负了这个角色,接下来就很难与我们进行连络,而且诺曷钵王的侧妾与她雇用的魔术师,立场似乎与阳善不同而打算谋害公主的样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还要让慧加入呢?」
  「这样讲有点失礼,但是可能是他们为了让公主安心。如果光凭带着吐谷浑士兵的阳善,公主殿下应该不会愿意跟着他走吧?」
  「嗯……有可能。」
  「您原本是认为利吉姆殿下看到了慧大人,所以才离开的吗?」
  桑布扎的声音突然变低,咳了几声清一清嗓子。
  「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当初从远方窥视行进队伍的利吉姆殿下,似乎相当在意慧大人与公主殿下的关系。」
  桑布扎的这句话,让翠兰脸上浮现了如花朵般娇羞的笑容。
  只不过,他无从得知这句话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因为她那朦胧的眼神,很有可能已经游离到睡眠国度了。
  桑布扎敬了一个吐蕃式的礼,打完招呼之后便退出了帐篷。
  紧接着,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好像是有人倒在床上的声音。
  慧坐在树下,用背靠着树干。
  他的眼前就是翠兰所在的帐篷。
  帐篷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恐怕在剩下翠兰一人之后,她马上就会以惊人的速度陷入沉睡了吧。
  从孩提时代起,她入睡的速度就很快。
  可能是因为她怕失去双亲的慧感到寂寞,所以总是和他盖同一条被子入睡,不过先睡着的永远是翠兰,而且睡相奇差无比的她还会手脚乱挥,为了怕她着凉,慧反而得帮忙留心。
  ——吐蕃王也真倒楣……
  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慧不禁笑了出来。
  就算不知道她最近的睡相,不知为何还是想笑。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这种「莫名奇妙」的亲昵感让阳善误解了吧。原本慧也提起了劲一一列举他爱着公主的证据,但是阳善只听了三成左右便让慧加入他们了。
  原先芙蓉她们便打算把慧设计成为公主殉情的对象。当嫁祸给吐蕃的计划失败之后,这依然可以当作公主被杀的借口。
  ——和翠兰一起殉情吗?剧本上恐怕是写「我强迫她的」吧。尽管如此,要他下手杀了翠兰还是很难。
  想到这里,慧原本放松的嘴角又扬起了笑意。
  当翠兰落河之后,慧原本想杀了那群男人的,尽管后来桑布扎出现并对他说明原委,慧依然疑惑着是否该相信他。
  特别是他怀疑桑布扎有可能是间谍。
  因为慧本身是间谍,所以他明白。
  桑布扎频频放出飞鸟。虽然汉人不常用这一招,但是住在山林里的人时常会利用飞鸟来互相连络。
  慧心想反正他应该是在向松赞-千布王报告吧?关于这点桑布扎没说,慧也没有问他。
  两个人稍微互相观察了一小段时间,便得出了这个答案。
  接下来慧回到唐的队伍里,向道宗禀报了大致情形之后,便前去与阳善接触并加入他们,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阳善了。
  阳善在队伍快要出发之际,与其中一名预定同行者交换了身分。
  之所以会做过这种调查,是来自于他的义父敬德的命令。
  慧离开翠兰祖父母的家,成为敬德的养子。在成为士兵从军期间,还身兼了卧底的职责。虽然军队里除了慧还有其他胡人,但是可能是因为外貌看起来比较叛逆的关系,所以他常常被指派作为反叛份子。
  其实慧的内心并不想当卧底。
  但是,他依然将事情一一向上级通报,也逐渐习惯了被他人使唤。
  就连这回前往吐蕃之际,也收到了打探吐蕃国情的命令。
  然而他无意遵守这道命令。
  事实上,惟有与翠兰的父亲有过约定这件事是真的。
  慧获得了求婚的许可之后,便前去打仗了。只不过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心想与翠兰在一起。
  或许,他只是想找一个能活着回去的借口罢了。
  从小时候起,慧就时常思考着他被生下来的意义。因为双亲发生意外身亡,让他曾有过寻死的念头。
  然而,他发现对翠兰来说,尽管有太多无法去探究身世的理由,她却不曾烦恼自己为何被生下来,而是思考应该如何活着。对此慧相当佩服翠兰。
  但是,这种心情绝对不是羡慕。
  翠兰虽然很乐观,却常为一些无聊的小事烦恼。
  可是,慧却希望能守护住那个部分的翠兰。
  这份感情里并没有掺入男女的因素。
  尽管如此,那时要求翠兰和他一起逃走,与其说是要讲给阳善他们听,不如说是他想在自己的心里做个了断。
  他并不是真心诚意的,而翠兰也看穿了。
  那时的情形重新浮现脑中,让慧的笑意更深了。
  ——如果真的私奔了好像也不错。
  慧微笑眺望着回归宁静的帐篷。
  东方的天空还未翻白,冷冽的空气却已经宣告日出时分即将到来。
  隔天,翠兰在床上迎接了急忙抵达帐篷的朱璎与道宗。
  虽然身体并无不适,然而由于累积了过多疲劳,翠兰实在是爬不起来。
  翠兰原本还想着,如此一来就省得听道宗碎碎念的这一类没礼貌的事。但是,直到听见这位留着山羊胡的老将泪流满面地表达与公主重逢的喜悦时,让她不得不深刻反省自己轻率的想法。
  相对的,与道宗同行的朱璎则充满了笑容。
  她的人生里,似乎没有喜极而泣这件事。因为道宗在场的关系,她稍微忍耐了下来,但是道宗一离开,她立刻从旁紧紧地抱住了翠兰,并紧贴着她的脸颊表达喜悦之情。
  「翠兰小姐!」
  感受着朱璎柔嫩的脸颊,翠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然而,朱璎什么都没说。
  翠兰连忙看看她,才发现朱璎抱着她睡着了。
  就这样,翠兰和朱璎一起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之久。
  在睡眠与清醒之间,现实依然缠绕着翠兰,而在这当中,也出现了一点变化。
  遭宣王逮捕的阳善,被遣送回长安。
  翠兰担心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罚,不过基于他欺骗了脚夫这点,翠兰也不便多说什么,道宗在托使者带回的卷宗上也写明了是自己的责任。
  至于剩下的宫女与脚夫,吐蕃王派了使者前来表示,准许他们在婚礼结束后回国。
  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间,宫女们的职业道德好像突然复苏了过来。
  她们努力地照顾翠兰与朱璎,不只语调变得轻快,也有兴致与她们说话了。
  而在这段时间里,翠兰愈来愈觉得与利吉姆再见面是件麻烦事。
  她的心境已不同当初,偶尔还想回长安去。
  甚至还会在半夜被脸颊上泪水的灼热惊醒,她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尽管如此,在这个烦恼之下,她依然不忘细嚼慢咽和好好睡觉。
  翠兰对于这个变化,只是歪着头感到不解而已。
  经过两天的休养之后,规模变小许多的队伍朝着河源出发。
  途中,翠兰惊讶地发现她在帐篷内休息的这段期间,季节已急速转变为深秋。她愉快地欣赏着未曾见过的鸟儿,享受着小巧花卉的芬芳。
  翠兰感觉身心都回复到在赤岭附近受到袭击之前的那种最佳状态。虽然她也不是讨厌长安,但是前往吐蕃路上的气候与风景,都相当迎合翠兰的喜好。
  光是让黄昏时刻吹起的风拂过脸颊,便能感受到无可言喻的幸福感。
  就算无法与利吉姆成为一对和睦的夫妻,倘若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话,似乎也能拥有心灵丰富的生活。
  从赤岭附近的帐篷出发之后过了十天,翠兰等人终于抵达了河源。
  就如同桑布扎所说的一样,河源周边风光明媚的土地与美丽的风景让翠兰耳目一新、舒畅无比。
  只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婚礼预定地上广大的帐篷群落。
  中间搭了一个里头似乎可以容纳得下数百人的大型帐篷,在周边还围了数十个帐篷。
  覆盖在帐篷外头的纺织品上面,有以色彩鲜艳的丝线所绣上去的野兽和花朵。而帐篷上方类似屋檐的部分则有以红色点缀的装饰品,就连竖立在帐篷周围的旗帜被风吹响的声音,也成了装饰的一部分。
  『公主』的队伍一靠近帐篷附近,太鼓便迫不及待地敲打了起来,各式各样的乐器也开始鸣奏。
  盛装的人们从帐篷里现身,他们列队向翠兰的队伍投掷花束。
  昨晚前来队伍集合的使者,走在前头引领队伍来到国王的帐篷前。
  马札多哥可汗与他的三位妃子,还有他的母后也就是利吉姆的姊姊,在帐篷外头等着『公主』到来。
  与吐谷浑王不同,马札多哥可汗笑容满面。
  三位妃子与马札多哥可汗的母后,都用慎重且亲切的态度向『公主』问好。
  「我们等您很久了,公主殿下。」
  「欢迎您来到吐谷浑的土地。」
  「我们为您准备了特制餐点唷。」
  年轻的吐谷浑王——马札多哥可汗听着妃子们的话露出了苦笑,然后指向身旁的帐篷。
  「欢迎您到来的筵席已经布置妥当,但是公主殿下看起来相当疲倦的样子,我们在旁边备妥了帐篷,还请您在那儿先稍事休息,消解疲劳。」
  「等您回复精神之后,请务必告诉我们关于长安的事。」
  年纪最轻的妃子如此请托着,结果立刻被年纪最长的王妃斥责。
  微笑地看着她们的模样,翠兰带着感谢马札多哥可汗的心情进入了帐篷。
  帐篷内的布置,比之前向吐谷浑借来的帐篷素雅许多。
  当时的帐篷用了很多绢布或金线,相当符合汉人的品味,而这里的摆设更近似于吐蕃的气氛,不过,色泽鲜艳的刺绣非常精美,羊毛织品与披在床上的毛皮也都是上等货。
  帐篷外的乐器依然在鸣奏着。
  翠兰等到放下朱璎的慧离开之后,一口气扑到了床被上。
  软绵绵的被褥,无论怎么摸都很舒服。
  虽然她注意到前来迎接她的人群里,并没有利吉姆的身影,她反而因为没有碰到他而松了一口气。
  「吐蕃王好像不在呢。」
  仿佛看透了翠兰的内心,朱璎先提了出来。
  「不晓得这里的规矩是否和唐朝一样,在婚礼之前新郎不能见新娘呢?我头一遭碰到,根本不清楚吐蕃式的婚礼是怎样。」
  「不过,看了这次的婚礼之后,到时就能让朱璎当作参考啦。」
  虽然翠兰马上回嘴,朱璎仅以微笑回应。
  翠兰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迅速地进入了梦乡,但是不久后便被马札多哥可汗派来的侍女叫醒了。
  黄昏时刻的盛大宴会开始了。
  不只明天一天,就连后天,位于中央的大帐篷里都会不断地送上美酒与佳肴。
  「我们在等适合举行婚礼的吉日到来喔。」
  这是在其它帐篷里,一个全为女宾的筵席上,马札多哥可汗的其中一位王妃告诉她的。
  比起豪华的料理,翠兰更感谢她这个消息。
  自从进入马札多哥可汗的领地之后,桑布扎与堤-涩鲁就没有来向她报告过事情了,甚至连他们的身影也没瞧见。
  道宗则因为受到这样过度的款待,显得相当拘谨不安。
  「吉日是何时呢?」
  翠兰以吐蕃语问道,王妃露出了非常动人的微笑回答:
  「是赤日那天。听说贡松-贡赞王出生那年是赤年。」
  王妃的语气听起来相当理所当然,让翠兰顾忌着是否应该仔细问下去。
  她完全不知道什么「赤日」。还是「赤年」,就连「贡松-贡赞」这个吐蕃王的称号也听不习惯。
  到了深夜,终于从宴会中解放出来的翠兰,抱着朱璎返回帐篷。
  「婚礼真是酒鬼的天国啊。」
  听到翠兰的牢骚,朱璎笑了出来。
  但是她马上止住了笑声,并将视线转向帐篷外。
  「有人在外面喔。」
  「该不会是道宗大人吧?」
  翠兰站了起来,可是朱璎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腕。
  「感觉不是道宗大人耶。」
  朱璎以紧张的语气回应,稍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喊着「公主殿下」。
  当翠兰听见那压抑的声音时,她的心脏噗通地大力跳了一声。
  透过翠兰的表情变化得知来访者身分的朱璎,以惊讶的表情嘀咕着:
  「居然这么晚了还来……」
  「公主殿下,妳在吧?」
  「在婚礼之前幽会,不是好人家的女孩该做的事吧。」
  朱璎忽然转换成保母一般的语气责备着,不过她看着翠兰的双眸却满怀笑意,嘴角也微微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只是出去讲点话。」
  翠兰留下了听起来像借口的一句话,便走出帐篷。
  从各处帐篷内的筵席流泄出的灯光,渗进了外头的黑暗中。
  在微光之中,利吉姆带着两匹马站在那里。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那天一样,利吉姆将头发编了起来。
  「公主殿下。」
  利吉姆带着满面笑容走了过来。
  翠兰看到利吉姆,一方面为他的平安无事感到高兴,一方面对于他伪装身分一事的愤怒也同时涌上心头。
  翠兰忍不住向前走了半步,用僵硬的声音问道:
  「现在这种时间有什么事吗?」
  如此冷淡言语连翠兰自己听到都会感到有些心痛,利吉姆看起来并不在乎的样子。
  而且他还笑着说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提议。
  「咱们骑马去散步吧。」
  「现在是半夜耶。而且你不是受伤了吗?」
  翠兰隔着利吉姆的外衣抚摸他的肩,然后又将手伸进外衣内侧,隔着里面的上衣摸着他的肩膀,她想要透过绷带的厚度来确认他的伤势。
  「公主殿下,别再摸了。」
  「啊,抱歉。会痛吗?」
  翠兰连忙将手放开,不过利吉姆旋即笑着回答。
  「没有啦,因为治好了所以会痒。」
  「……我才不信这么快就复原了。」
  握住了仍处在惊讶状态中翠兰的手,利吉姆催促她上马。
  「与其说这些,还是去散散步吧。我有好东西想让你看,是只有在晚上才看得到的。」
  利吉姆催促着翠兰,并骑上自己的马。
  无可奈何的翠兰只好骑上了另一匹马。
  「路不好走,慢慢骑吧。」
  翠兰抓紧了马鞍的前方,利吉姆拉住缰绳开始前进。
  远离营区踏入一片黑暗之中令翠兰有点紧张,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半夜骑马的关系,还是因为和利吉姆在一起的缘故。
  哇哇哇的马蹄声重迭着,将宴会的喧闹声抛诸脑后。
  取而代之的,是鸟儿们在黑暗中交互鸣唱的歌声,那声音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竖耳倾听,草丛中还有昆虫在鸣叫。
  树叶被夜风吹动的沙沙声,让人听来舒服不已。
  骑马前进的路上,利吉姆始终不发一言。
  翠兰也一直没有开口。
  究竞走了多久呢?
  就在涌上肩头的寒气逐渐增强之际,利吉姆突然将马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请暂时闭上眼睛,像这样抓紧马鞍就好。」
  虽然拒绝的话差点说出口,翠兰依然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做。
  闭上眼睛之后,马儿又继续迈开了脚步。
  马匹的背倾斜了,翠兰觉得路应该变成上坡,她抓紧了马鞍的前方,将身体向前倾以配合马的动作。
  ——一、二、三……
  不知何时翠兰数起了马蹄声。
  哒哒哒、哒哒哒……
  规律的马蹄声让人产生轻微的晕眩。
  正当翠兰心想再不张开眼睛恐怕会落马之际,利吉姆再度将马停了下来。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未经许可将眼睛张开的翠兰,发现自己与马匹正浮在星空之中。
  脚下的漆黑之中散布着无数的星星,宛若砂金一般闪耀着光芒。
  抬头望向天空,空中也有星星闪烁着。
  「这是……」
  翠兰左右张望,直到看到树木的阴影之后才领悟过来。
  脚边的星星是映照在黑暗水面上的倒影。
  不过这个大自然的恶作剧真的是太厉害了,由于站在较高的地方,所以得以纵览倒映在水面上的星星,感觉就像真的浮在天空中一样。
  「有月亮的晚上就看不到了,所以今晚刚刚好。」
  「嗯……」
  「怎么了,公主殿下?你不喜欢星星吗?」
  「没这回事,星星很漂亮,不过如果能带朱璎来就好了……」
  才说完,翠兰就心想不妙。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避免说这种话才对,可是这是她毫无掩饰的真心话,如此稀有的美景所带来的感动,不只是利吉姆,她也希望能与朱璎分享。
  「说得也是,如果朱璎也能看到的话就太好了。」
  翠兰原本担心利吉姆的心情会受影响,但是他同意了她的话,并从马鞍上下来。
  「不过,我有事情想要询问公主殿下。」
  利吉姆伸出手来。示意翠兰下马。
  翠兰借着他的协助下了马。
  「想问什么?」
  「关于公主殿下的父亲。」
  「我的父亲?」
  「没错。桑布扎说公主殿下大概不是皇帝的女儿。」
  面对利吉姆直接的问法,翠兰把玩着手中的缰绳,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如果我不是皇帝的女儿,你觉得我是谁?」
  「上天派来的,我的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
  利吉姆率直地回答完后,瞬时红了脸。
  「说实话,我并不在乎公主殿下的身世,只要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公主殿下本人,这样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为何还要问我父亲的事?」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公主殿下你的个性意外地正直吧。」
  「我不懂你的话。」
  「如果心里头藏着秘密不觉得难受吗?」
  利吉姆那仿佛看透一切的问题,让翠兰不禁将视线往地上看。
  虽然她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利吉姆,可是毕竟自己撤了更大的谎,因此无法顺利说出口。
  所以她的口气无意中变得有点像在挖苦人。



  「这是从你自己的经验得来的结果吗?」
  利吉姆一听,微微地笑了。
  「你在气我隐藏自己的身分吗?」
  「那当然。如果知道你是吐蕃王的话……」
  「就会和我保持距离,然后毕恭毕敬地对待我,对吧?」
  「……没错。」
  翠兰以几乎快听不到的声音回答。
  如果早知道利吉姆是吐蕃王的话,就没办法这么自在地与他相处了吧?而翠兰的心境想必也会变得与现在不同。
  「我想让公主殿下认识的不是『吐蕃王』,而是真正的『我』。当初会隐藏身分,也可以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你觉得我会杀了你吗?」
  利吉姆的理由令翠兰哑口无言,但是他是认真的。
  「是的。因为那时我把公主殿下误认为是侍女,大唐帝国也不是不可能派出刺客,大家都告诉我无论如何要小心。」
  「尽管这样还是要来偷看队伍吗?真是不象话的男人。」
  翠兰抱着头叹了一口气。
  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感受到了利吉姆的责任之大。
  如果在抛开了这沉重的压力之后,会出现年轻人的好奇心也是在所难免,会想要知道翠兰的真实身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尽管如此……
  「桑布扎大人为何会说我不是公主?」
  「最主要的理由是在要离开长安的那天早上,他听到皇帝和你开了一个很过分的玩笑。虽然他没告诉我是怎样的玩笑,不过似乎不是该对即将远嫁他国的女儿所说的话。」
  这句话让翠兰的心情放松不少。
  看来李世民欠缺了身为共犯者的自觉。
  「桑布扎奉了我父王之命去调查公主殿下的身分,不过他告诉我打算回报无法得知。他说还要再去长安迎接其他的公主实在太麻烦了,而且也没有必要去触怒大唐帝国的皇帝。」
  「这的确很像是桑布扎大人的见解。」
  翠兰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无法回答你。」
  「……因为家人会受到责难吗?」
  利吉姆低声问道。
  翠兰想起了落河隔天早上所发生的事,那时她向利吉姆要小刀,是为了确认对方是否值得信赖。
  或许现在的利吉姆想得到的并非真相,而是她的信赖。
  「公主殿下?是怎样呢?」
  再度被问到时,翠兰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动作带有肯定的意味,对翠兰而言已是最大的让步了。
  「这样啊……」利吉姆露出微笑,用指尖轻触翠兰的脸颊。
  他从漆黑的另一端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翠兰。
  「公主殿下是谁都无所谓。三天以后在婚礼上,我会将箭献给公主殿下,弓与箭两者合一便成为一项武器,而这武器从古早以前便一直支持着吐蕃人的生活。以丈夫的身分将其中一项献给他的妻子,也就代表着宣示永恒的爱情与诚实。」
  「……嗯。」
  「虽然婚礼是既定的仪式,但是我是依照自己的心意将箭献给公主殿下的。」
  「利吉姆的心意……?」
  「没错。如果接下箭这个举动并非出自于公主殿下的本意,希望你能在这里告诉我;如果你说这是因为皇帝的命令,那我绝不会再碰公主殿下第二次了,虽然无法让你重回汉土,但是我会把在逻些建好的城让给你住,公主殿下只要在那里过着自己希望的生活就行了。」
  「我所希望的生活……?」
  翠兰提出质疑。
  「首先必须要有能教我吐蕃生活习惯的人。吐蕃的冬天不是很冷吗?而且,我也不懂吐蕃的礼仪习俗。」
  「会帮你准备好佣人和老师的。」
  「你不再教我了吗?」
  「……以朋友的身分恐怕是不可能的,若在你身边的话,我又会想要亲近公主殿下的,我并不打算将曾经带给亡妻的痛苦强加在公主殿下身上。」
  「你是指,不用生儿育女也没关系吗?」
  虽然翠兰只是想询问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却让利吉姆一时语塞。
  「……不用在乎小孩的事,因为已经有继承人了……」
  「也就是说,到了吐蕃可以看到你的小孩啰?」
  「公主殿下喜欢小孩吗?」
  「喜欢呀。」
 楼主| 发表于 2008-1-26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各位好。
  或者应该说,初次见面。
  这次讲的是古代西藏(一带)的故事。
  根据史实,唐朝第二任皇帝唐太宗的养女,嫁到了位在古代西藏繁盛的吐蕃王国。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曾上过与西藏有关的课。
  总是记不得别人的脸和名字的U教授,在讲述文成公主时,似乎对她抱持着微妙的同情这点令我印象深刻;而「嫁到未知国度的皇帝之女」这样的情景,也深刻地烙印在我心中。
  但是,实在是因为烙印在太深处了,其它的记忆就逐渐堆迭上去。像这次也是直到接触了与西藏相关的资料之后,我才想了起来。(比方说,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重新接触西藏史,我甚至一度对于几乎忘得精光的自己感到错愕呢。)
  而且之前我也曾学过西藏语……
  真是的,我为记忆早已不清的自己感到可悲……
  打开学生时代所用的西藏语字典,看到上面笔记的字迹,「喔喔,这不是我的字吗……」而莫名地感动了起来……
  于是后来的这段日子里,我充分感受了怀念与害羞之情。
  接下来,很不好意思的有两件事要向各位道歉。虽然书中称吐蕃国王为「吐蕃王」,但其实在汉语里,称呼吐蕃王时所用的是『赞普』这个名词,据说这是源于吐蕃语「王(Tsanpo)」的发音,而依据当时吐蕃所留下来的资料,他们称唐太宗为「狮子王(Senge Tsanpo)」。
  「东方的狮子王吗?感觉真帅!」这么想的同时,却也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以前的人喜欢狮子啊?东方明明没有狮子,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呢?」总之,这回的故事便决定统一用「吐蕃王」来表示。
  附带一提,吐谷浑之王称为「可汗」,这点书中是照实史沿用的。
  另外还有一点要致歉,那就是书中称印度为天竺一事。在西藏语中确实称印度为『Gyakaru』,可是其实故事当时还没有印度这个国家,当时印度的所在地正由两个大国所鼎立并互相竞争着。
  只不过……不过!真的很抱歉,实在是不清楚西藏是如何称呼当时的印度,基于这个理由,就容我偷偷将其混水摸鱼过去。
  至于吞弥-桑布扎这名人物,奉吐蕃国王之命前往印度,其后创造了藏文这件事也是史实。他身为西藏第四贤臣,至今仍被众人所景仰,也有传闻只要碰到桑布扎人像手里拿的书,头脑就会变好。
  真想实际去一趟西藏,碰一下桑布扎的人像啊。
  即使早已忘了大学时代的上课内容,不过从以前开始,西藏一直就是我想亲自造访一次的憧憬国度。虽然我没有头痛的毛病,要不是因为对高山症有所恐惧,恐怕早就已经飞过去了。可惜至今仍无法下定决心,还没实地去尝试就先认输了。
  尽管如此。我仍梦想着有一天能成行。
  行文至此,差不多该向各位告别了。
  最后,由衷感谢读者们一直以来支持着本人风格稍嫌不一的作品:以及忙碌之余仍愿意承接本书插画工作的增田惠老师;还有面对明明很清醒却在电话里碎碎念的我,仍不吝给予鼓励的责任编辑O女士。
  接下来天气将逐渐转热,请读者诸君务必要注意身体健康喔。
  毛利志生子
  主要参考文献
  《吐蕃王国成立史研究》山口瑞凤/岩波书店
  《古代西藏史研究》佐藤长/同朋社
  《西藏文化史》D-Snellgrove、H-Richardsons/翻译:奥山直司/春秋社
  《中国服装史》华梅/翻译:施洁民/白帝社
  《大唐帝国的女性》高世瑜/翻译:小林一美、任明/岩波书店
  《西藏语字典》Kelsang-tahuwa/Kawachen
  《西藏-全西藏文化圈完全导览》旅行人Note
发表于 2008-1-26 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萌的封面,我会跟下去的,谢谢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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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6 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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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6 16:59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下。。。。这作者名字可真那啥。。。
发表于 2008-1-26 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有彩云国的感觉。。。等待下载版。。。
发表于 2008-1-26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用中国的历史说了个怪故事,反正怪怪的。。。。。

当初的历史可能中国人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所以日本人开始写了这个。。。
发表于 2008-1-26 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過插畫後,感覺不錯,所以追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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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6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8-1-27 06:28 | 显示全部楼层
還以為不會錄入這本, 插圖相當不錯, 故事也好有趣, 希望會繼續錄入
发表于 2008-1-27 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哈, 這本等很久了...感謝有愛的大大.
发表于 2008-1-27 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本不錯看,不過好像是一個大坑,查了一下,目前日版為13卷未完,台版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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