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936|回复: 2
收起左侧

[已校] [二校][高野和][七姬物语][第2卷][世界的模样][简繁]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8-1-25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七姬物语 第二章 世界的模样

  ─────────────────────────────────────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kingdom.com/
  作者:高野 和
  插图:尾谷おさむ
  译者:未知
  录入:qqaqqa kugou 鬼眼の狂(终节以后部分)
  编辑整理:swordgrave
  校对:MayLog、传说的英雄
  转载请先申请 不可修改TXT档或去除转载标示
  ─────────────────────────────────────

话说这本书制作人员真是很多啊
太多了
大家来看看吧
少了那个人或者写错了那个人就请告诉下我吧
真的不是故意漏掉您的

其他都是些小问题啦
这个版本不保证没有错字
附上错误对照
有爱的就再看看吧
以上

——————————无辜的分割线——————————
2008.1.31日更新了部分错字
并和01.03统一了格式

[ 本帖最后由 淡竹葉 于 2008-8-11 23:40 编辑 ]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0 收起 理由
天才cynosure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08-2-24 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姬物语 第二章 世界的模样

─────────────────────────────────────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kingdom.com/
作者:高野 和
插图:尾谷おさむ
译者:未知
录入:qqaqqa kugou 鬼眼の狂(终节以后部分)
编辑整理:swordgrave
校对:MayLog、传说的英雄
转载请先申请 不可修改TXT档或去除转载标示
─────────────────────────────────────

序节 远景

伫立的深绿色背影。
鲜艳的深色,仿佛在世界上众多色彩中永葆年轻。
这道身影在冬季静谧的空气中伫立良久。
突然右肩动了起来。
背影随着力量的注入而上半身鼓起,深绿色身影以间不容发的动作滑向左下,蜷缩成一团。
凝神一看,可以看见右肩上方闪到左下方的银光。一道划过天际的力量曲线停在地面。
虚心有节的植物,发出锐器一闪即逝的轻微声响。
富含水分的植物让声音听起来有点钝重。
几天积下来的薄雪落下。深绿色的背影在枝干沙沙作响、雪花落地时依旧保持沉默,一动也不动。
和单膝跪着的背影一样的枝叶在另一头摇晃。细长笔直的筒状植物失去重心正要倒下。
深绿色背影的主人,静静注视竹叶引起一阵骚动,缓缓倒地。
修长的植物被劈成两半,和周围的同伴碰撞几次之后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深吸几口气,仿佛在等待雪尘落地。
“公主殿下,好身手!”
对这道背影说话的是侍立在一段距离之外的随从。
“奉承话就免了。”
深绿色身影的回应不带任何感情,从铺着薄雪的地上单膝跪着,系在左腰的空剑鞘前端轻轻划过雪地,让下方的地面若隐若现挺直站立的身躯,右手握着出鞘的长刀,凝视眼前一分为二的青竹。
由右上斜斜划向左下的切口,摸起来不会感觉刺痛,断层看起来也不错。
“是刀的威力——只凭我的双手是不可能劈得这么漂亮。”

年轻的声音虽然语调平淡无奇,可还是比一刀两断的青竹、环绕两人的广阔竹林来得生气蓬勃。
“好刀也会挑选主人。”
“哈哈哈!人也一样吧?”
声音夹杂着戏谑,薄薄的雪花从她的肩头落下,无声消失在白色地表。
随从没答话,只是注视身为君主的少女的背影。
“你是要报告琥珀下野的事吧?”
背对着对方,这番单刀直入的话并非询问,而是确认。
少女还不等及答话,便以平淡中带有几分惊愕的语气说:
“没想到七宫里年纪最小的公主——东和七姬空之姬竟然带头挑起战乱。”
“是四宫殿下的部队先出兵。”
“我不怎么认同‘这样我们也是受害者,一样有罪’这番话。这是宫都是夏目城一致的决定吧?”
“是,正如同公主殿下的谕示,我们已在东和全土发出的布告中,列举七宫的挑衅行为以及众多发动战争的举动。”
如同开玩笑般的对话有半数是在进行口头确认,这是过去一点一滴积累的成果。
“这位排行在我和琥珀之后的妹妹几岁了?”
“听说东和七宫过完年就十三岁了。”
“比我们小四岁吗?”
“是。”
片刻沉默之后,以缓慢的动作仰望天空。
随从也仿效她。
细长柔韧的竹林朝空中伸展,前端柔和的融入彼方的白色空间。
划过一成不变的苍白天空,流露出白纸般的静寂。
整片天空都是白色的,看不出云彩厚薄,也无法分辨云层的形状。
不带任何轮廓,苍白遥远的景色。
“吾刃无力,彼锋精锐,故不能守琥珀之盟——仅仅如此而已,并非年幼的公主实力在我们之上。”
“正是。”
“春天一到,那个叫东征的就会出兵吧……来得及重整部队吗?”
“古城一役的失败反而会激励我军奋发向上。同时东和各个都市也会表现出声援我方的态度。”
“是吗?”
深绿色的背影动了。
象征永恒的绿色——人称之为常磐。
这个颜色的羽织在夹杂粉雪的风中飞舞,羽织的主人低声说:
“今晚……也会起风吧。”
大风吹动衣袖群摆。
“夏目城今年也会被大雪淹没吗?”
这是三宫的纹饰。
“天空任性、脆弱又冷酷——以常磐为名者决不能落在这种人之后。”
“众臣都到了吗?”
她一面寻问,一面将视线移向脚边。
眼前是双脚践踏过的浅雪混着泥土的脏乱模样。
忠于职守之人,对着出神注视刀痕的背影说:
“是。现在正陆续前往宅邸准备朝觐。”
“那么我去更衣了。东和三宫常磐还得在他们面前尽量摆出公主殿下的样子。”
她慢慢收刀入鞘。

——————————

一片风景中,有两抹鲜艳的颜色。
“琥珀色的公主似乎大意输给了空色的公主?”
“华姬似乎凋落得特别快呢?”
她们一边交谈,一边把手伸向自己的红茶。
浅黄色的衣袖拿起散发出山葡萄香气的红茶。
拿起柑橘香的红茶啜了一口的衣袖是明葱色(注:黄绿色)。
相对而望的少女年龄相仿,只有衣着颜色不同。
浅黄色与明葱色的少女,隔着小圆桌对坐。
这座庭院非常、非常宽阔。
放眼望去,都是管理完善、深受重视的绿色丘陵。
丘陵上规律的种植着四季的树木与冬季绽放的花木,丘陵正中搭了一座藤架。
两名少女正安坐在唯一的小圆桌前。
“接着就轮到常磐色的公主了吗?”
“这点确令人担忧。要是空色旗帜继续扩张,东和的局势就要崩溃了。”
“因此保持中立的我们必须成为调音师。”
“必须支持永姬·常磐公主。”
“不能将鼓城的一切让给贺川。”
“只是,事态为何会演变成这样?”
“如同您所感叹,东和陷入纷争没任何好处。”
“我们七人身为姐妹,理应和睦相处,让东和各个都市继续成长即可。”
“要是我们在纷争中疲弊,群聚在山脉彼端的中原大国,一定会因为有机可乘而欣喜不已。”
彼此的对话有如在编织诗句,连声音和语气都一模一样。
浅黄色和明葱色的公主服饰也仅止于染色不同,设计极为相似。
只有印染在交缠的藤蔓花纹上“五”与“六”的纹饰有些许差异。
“一般平民似乎大肆张扬,称呼这是一场东和战争。”
“还有人夸大其词称之为七姬战争、七都动乱。”
“其他五位公主或许喜好战争。”
“我们两姐妹不会随之起舞。”
“五宫与六宫,仓濑和牧濑是双子城。”
“至少,我们两本来就是亲姐妹。”
“不会让来历不明的五位宫姬为所欲为。”
五宫浅黄姬与六宫明葱姬,在五宫仓濑和六宫牧濑两座都市中间,一座历史悠久,人称“四季庭园”的王室保护区里,一起度过安稳的午茶时间。
远远望去,这一幕也开始飘起点点白雪。

——————————

翡翠色的宝石在同样颜色的衣袖上闪烁。澄澈的颜色不为外物所动。
“可悲的不是只有四宫,傻到动用武力的三宫常磐同样愚劣无比。五宫和六宫期待的是暧昧的统合与怠情的和平……这些分家的黄毛丫头真是悲惨至极!还有践踏我们祈求的和平,发动疯狂暴行的七宫小女孩更是不堪。”
声音高亢而清晰,闪耀的眼神中有无限的狂热。
身穿一袭翡翠色的法衣,恳切的在讲坛上演说:
“扰乱东和的偏执公主,应当象可悲的华姬一样退位。”
开始轻舞飘零的淡雪,像是为了祝福这身衣着的花瓣,融入景色之中。
纤细修长的身影,点缀着银线和金色饰边,仿佛是五彩缤纷的花朵。
这里是人口与势力排名东和第二的锡马城中央的扇形祭祀场。
有两层楼高的巨大圆锥形讲坛,是前年建成的。
将近八千人挤在围绕着讲坛的扇形石阶上,聆听翡翠色少女的演讲。
“正如诸位所知,东和是孕育和谐的世界、是人们携手合作,共创诚意的世界,也是由绝对和谐精神所统治的世界。真实的样貌就是连接和统合。”
听众们仿佛收到鼓舞,四处传出“喔——!”的喧闹声。
穿着翡翠色法衣的少女,时常像这样在群众前演说,内容也大同小异。
即使少女的声音无法传得太远,祭祀场上的拥挤人群也相当熟悉她谈话的内容,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他们要的是同样的情景、同样的话语带来的确定感。
“为了导正谬误、迈向东和真实的统合、开创正当的世界。本人东和真姬翡翠,将和诸位共同朝未来迈进。”
这一刻,似乎淡雪也比不上人群的热情和欢呼,一片片消逝在风中。
鲜明的翡翠色法衣向人们低头行礼,伫立良久。

——————————

那袭黑衣是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来得艳丽的黑色。
极品的黑色是由最优秀的染匠,以最卓越的染色技术。花了许多时间、费尽功夫、一次次不断漂染而成。
只有一位东和公主能够使用真正的“黑绫”。除了她使用的公主衣饰,不会用在别的地方。
一袭宽松鲜艳的黑色公主装扮,黑曜石打造的胸饰在静谧中闪烁。
装饰着黑色丝线编织的大朵花饰帽子,遮住她的黑发和白皙面容;披在肩上,有如双翼的羽衣形成优美的线条;修长的宽袖远超过主人的身高,由后方随侍的两位巫女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不让它碰触地面。
道路左右两侧是焚烧昂贵香木的篝火,黑衣人在其间无声无息前进。
数十位垂头屈膝的大臣远远围绕四周。
其中一位重臣小声说:
“是本人吗?”
“应该是吧。假的公主没这般威严。”
旁边的臣子维持低头的姿势。喃喃的说:
“这是隔了几个月之后出现在我们面前?”
“如果朝拜先帝御灵是最后一次,就隔半年了吧?”
“不、从水面月的流血肃清之后就没现身了。”
重臣间的切切私语夹杂着几分畏惧。
又有人轻声细语:
“她要是展开行动,下的不会是雪,而是血雨。”
“惹人厌的是那些黑鬼吧!”
一群人跟着黑衣公主,出现在毕恭毕敬的重臣面前。
五十人左右的黑衣部队,穿着仪式用的黑色甲胄和军服,坚硬的军靴发出规律的声响,行进的步伐安静得出奇。
染上“一”字的黑旗飘扬在部队前头。上面写着“一宫亲卫队黑骑士团。”
在众人眼前行进的部队为代表,其余五千人在重臣身后包围整个场地。
他们是人称东和最强骑士团的部队。
“竟然带这些人参加先王陵寝的祭祀……”
“不、二宫自称是真姬,局势逐渐升高了。此外还有七宫引起的骚动。”
“是打算威吓各方势力?还是……”
“为了恫吓我们呢?”
没有重臣敢说更露骨的发言。
他们只是跪拜在地,目送黑衣公主与护卫一声不响的前进队伍。
名为东和的世界,说来不算大,也不算小。
这个时代还不明白被称为“大陆”的土地到底有多宽广,东和只是东边突出的一块区域。
周围有山脉和大海环绕,和巨大的“中原”文化圈保持适当的距离。
将地图的北方朝上,东和的平原地带正中央,是人称一宫神川城的都市。
这座大都市是号称有百万人口的古都,长久以来都是东和的中枢。
旁边略偏东方的是二宫锡马城。
它是东和屈居第二的都市。这座以工商为主的都市自认是天下的副都。
在南边和中心地区隔了一点距离的地方有两座都市。
邻近由北向南分割东和中央的大河,东侧是五宫仓濑城和六宫牧濑城这两座姐妹都市。
而大河西侧是水运兴盛、座落在河边的都市四宫鼓城。
由鼓楼往西,在东和中心西北方的位置,还有两座都市。
偏南的是位于山中、具有独特气息的三宫夏目城。
偏西的是被分隔东和与中原的山脉群峰所包围的地方都市。
那就是东和排行第七的都市七宫贺川。
这是东和七宫的时代,众人熟知的世界模样。
半个月前,局势开始有所变化。
那是季节正要从雪祭变成终月的时期。
来自七宫贺川城,自称第七宫姬的宫姬军队,击溃四宫鼓城并加以占领,流放四宫的姐姐,展开俗称的七姬战争。
不过当时的人并不喜欢七姬战争这个称呼。
并非七位公主都那么好战。居住在东和的人们带着怠惰又死不承认的心情,一直不想为这场战事命名。
在东和历史中,这个时代还没有名字。
那是个让人不想深呼吸,不安定又混乱的时代。
这就是众人熟知的世界模样。

——————————

朝着交握的指尖吐出白色的气息,让僵硬的指尖稍微温暖一点。
终月已经过了一半,周遭的空气还是冬天一样,手指、脚趾不停传来痛楚。
“大姐姐,你很怕冷吧?”
被小孩子取笑了。
“才没这么回事呢!是你占住火边,害我好冷。”
稍微嘟起嘴,这个动作让我的脸颊轻轻抽痛起来——是被东风吹僵了吗?
视线从嘴边的指尖移向火光。
身旁是孩子蜷缩的背影,再后面是熊熊燃烧的火堆。
火焰大概只有我一半高吧。
茫然的仰头看着不断摇曳往上延伸到空中的灰色轻烟。
“你看、差不多快好啰!”
“啊、等一下!”
“拿去!”
“啊、好烫、好烫啊!”
飞来一个焦黑的烤地瓜。
虽然用了粗糙的东西包着,可是还是拿不住,只好在两手之间不停的抛来抛去。
听到小孩尖锐的笑声——我有那么好笑吗?
也用不着取笑我吧?明明就是我带来的地瓜……
张望一下四周,该不会有人看到我出丑吧?幸好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别的人影。
只有我的同伴和一头大狗,规规矩矩的并肩站在不远处的岩地。
两个都非常沉默,比平时还要安静。
冬季的河岸有大路那么宽,我们围着火边取暖。
“不给奈津代吃吗?”
我终于习惯手中的热度。听到我的问题,她马上回答:
“狗不能吃热的,等凉一点再说。”
她又相当不满的问:
“那家伙也要吃?”
那个人就像树木一般寂静,一点反应也没有。
“嗯,求求你罗。别看他那样,他很喜欢吃甜食喔!”
这么一说,奈津代的饲主只好无奈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个孩子面前就是抬不起头。
是因为平常很少接触她这种人?还是我天生就不擅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或许两者都是吧!
“喔!看来里头烤得刚刚好喔!”
化为焦炭的外皮纷纷剥落,从正中间一分为二,现出比黄色还深一点的颜色。
“分你一半。”
沉默寡言的人,一言不发的接过去。
我“呼呼呼”的不停吹气,剥削焦黑的外皮。
“开动~~”
“总觉得火太强了……不过算了!”
看到我咬了一大口,生火的人也停下她的工作。
“很好吃呢!”
“啊、真的。”
三个人一起吃地瓜,虽然有点焦炭的苦味,可是味道比看起来还要甜、还要来得扎实。
“好幸福啊!”
“大姐姐的幸福还真单纯。”
“才、才不是这样呢!”
没什么重点,单纯只是闲聊。
在冬季的天空下、草木枯萎的河边度过午后悠闲的时光。
“我问你哦!这个真的是要给我吗?”
小孩的手腕上,有个用绳饰系住的玻璃珠闪闪发光。
“嗯!好像是护身符吧?我想没什么用就是了。”
“嘿嘿、好看就行了!多谢!”
天真无邪的笑容,开心的啃了一口地瓜。
在吃饱之后,她问了我一个天真的问题,让我心头怦怦一跳。
“我问你哦!公主殿下现在正在做什么?”
大概没别的意思吧?
“这个嘛……我想她正在吃点心吧!”
我没说谎。
“跟大姐姐一样?”
“嗯!就算城里的大人物跟她说会变胖、不要吃,可是她还是喜欢躲起来偷吃。”
这也是真的。
“真意外……空姬还挺平凡的嘛!”
“嗯、只有身体健康,其他都很普通。”
就在我们继续聊天的时候,我注意到奈津代竖起耳朵,转头面向连接河岸和街道的堤防。
饲主也跟着面对堤防上头的小路发问:
“奈津代,谁来了?”
总觉得路上已经好一会儿没什么人影经过了。
不久听到远处传来钝重的声音,还有细碎的金属声。
小路的另一头传来规律的旋律。
微弱的北风中带着笛声——原来是游行的人。
“原来是在演奏辞岁曲的乐师啊!”
“嗯,是终月的。”
还有断断续续的沉重大鼓声和较高的铜管音调。
带头的横笛持续吹出悠扬的旋律。
这是东和都市在岁暮时会吹奏的乐曲。
大家不约而同抬起头,看着走过堤防的一群人。
五个乐师都穿着蓝染衣服,高举青黄色的旗帜。
各自演奏手上的乐器,曲子听起来有些悲哀,又有点温馨。
他们的工作,就是在终月时于都市各地的大马路上巡回吹奏季节的曲调,告诉大家年关将近,该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目送乐师缓缓走远,突然有东西从眼前飘过。
“啊!”
“又下雪了……”
回过神来。看到细小的白色碎片不断散落。
我喃喃自语:
“下雪了……看起来会积雪吧,我该走了。”
火堆旁边的孩子,用有点不舍的眼神看着我。
“休息时间结束了了?”
我对小声发问的她点头。
“嗯、要开始工作了。”
“你不觉得太短吗?我还想多玩一会儿……”
这个问题让人有点难受。
“没这回事喔。我的休息时间已经算很长了。虽然觉得有点短,其实已经休息很久了。”
回答的声音有几分笑意。
“是公主那边的工作吗?”
“嗯、我在城里做事嘛!”
“很辛苦吗?”
这就有点难以回答。
“也许是喜欢的关系,所以不觉得吧!”
乐师已经走远,只剩下淡淡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
不过雪的颗粒变大了,越下越多。
抬头看着冬天的天空,云层又深又广,要一直到雪终过后,这片白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吧?
和不久前仰头看到的天空颜色相差好多——不过这也是天空的色彩之一。
“开始喽!接下来就是冬色的季节了。”
视线转向那位沉默寡言的重要同伴。
“走吧!还得去见一个人,不去准备不行了。”
背后有人问我:“你的工作……一开始要干嘛?”
我叹了一口白色的气。
“或许是从离别开始吧!”
眼睛望着消逝在风中的白色气息发怔。
对方不可思议的反问:“离别?”
我轻点一下头。
“嗯!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不过见面就是为了离别喔!”
“因为时候到了。”

一节 冬天的色彩

飘散的淡雪下方有条非常、非常广阔的河流。
河流潺潺不断,流淌在有六条大骊路宽的河面上。
几天前还在这条河流的支流度过假日。那时候它只不过是一条小河,想不到竟然汇入这么宽广的河川。
冰冷的水面深邃沉重,水流反射冬季天空的色泽,让人觉得有点寂寥。
我们眺望浮动的水面,吞没一重又一重的白雪。
我对身边的人说:
“这就是流过岐城的大河?”
“你是在嘲笑称之为大河太夸张了吗?”
长度微过肩膀的茂密头发不停摇拽。
她似乎笑了——
声音快被水声掩盖,听起来像在苦笑。
“不、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壮观的水流。”
“其实东和根本没有什么大河。”
横越河面的风吹动与白皙肌肤相称的琥珀色头发。
我们没有面对面,只是一直远望水面流动的光影。
“听说在中原,真正的大河有这两倍大。”
“两倍?”
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眼前的深和宽对我来说,就像是切开群山的深谷,无法想像在这之上的景象。
“把这种程度的水流称为大河,实在太渺小了。”
“是谁开始这么称呼的呢?”
“东和这个词,又是谁发明的呢?”
“你是指谁也不知道吗?”
“真实亦不过尔尔。”
笑声听起来有点自嘲,手腕跟着响起锁链的细微金属声。
纤细的手腕上有一道无情枷锁。
从见到她的那天起,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就是不肯松开这道枷锁。
我看着脚边除过雪的地面,低声说:
“船差不多到了。”
我们站在久经使用的褪色木栈桥上。
水从上游的鼓城向南流,迟来的船终于抵达位于下游的停船处。
这艘般要载着她远行。
“南方应该很暖和吧?”
“我倒听说那里有蛮族和瘟疫。”
两个人伫立在原地,聆听河流的水声,度过寂静的时光。
两个人都没说话,护卫也不出声,远远站在后头。
漫长的沉默——直到积雪在两人的肩上化成一层薄膜,她终于开口:
“没想到可以和你单独在一起。”
“悲哀的是,我们只能以这种形式会面。”
“是啊!这么一想,真是不自由。”
“工作本来就有种种限制。”
“工作吗……我身为第四宫姬的工作也结束了吧?”
她轻声叹气。
“不知道,我也不明白第七公主未来该扮演什么角色?”
“真担心。东征将军和杜艾尔·陶或许比你想像的还要危险,他们会让我平安抵达南主吗?”
“这、这!?”
她对慌乱的我淡淡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对我流露出这种表情。
“空澄姬殿下,你发现了吗?”
以前似乎也曾经这么问过我。
她把铐在一起的双手举到胸前:
“为什么我不想解开这副枷锁?”
我不太懂她话中之意,只能偏偏头。
“用它套在你的头上,把你拖进河里会怎么样?”
凝视我的眼睛,又是轻轻微笑。
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她的视线又回到雪花纷飞的河上。
“小心一点,除了我以外的公主的确有可能会这么做。我已经累了,不会有这种念头。”
“你指的是三宫殿下常磐姬吗?”
她是七姬之中个性最严苛的人。对曾经身为东和四宫的琥珀姬来说,也是最亲近的人。
“我没见过她。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接下来应该会和排行第三的公主有所接触,所以我想问个清楚。
过去人称东和四宫的少女望着我,露出只能称为苦笑的表情。
“她就是这样的人啊!我的妹妹。”
“什么?”
我不懂。
她兴味盎然的看着茫然的我。
“我一直在模仿常磐讲话的语气和表情喔!”
第一次听到她发出这么沉稳的声音。
还有以前从未见过的柔和、温柔又脆弱的眼神。
风更强了,吹起我俩的头发,也吹乱了飘散的雪花。
“琥珀敌不过你,快被年幼的你弄哭了,所以从未让你看到真正的我。”
她露出非常不明显的笑容。
非常适合在薄雪下的微笑,平静无力的微笑。
我想起她的称号:华姬。
远方急促的钟声,告诉我们上游的船只已经到了。
终于明白——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东和四宫琥珀姬。

——————————

远行的船只相当巨大,近看会让人以为是一栋房子。
据说原本是有钱人的水上别墅。
东征将军在攻陷鼓城时,强力镇压强硬派,将他们解散之后,接收他们的资产。
“送行结束了吗?”
我伫立在下着淡雪的栈桥中央,有人为我撑起一把朱伞。
我没回头。
与侍从们一起走近的梳妆师说:
“可别让玉体受寒了。”
梳妆师道了声失礼,伸手拍落我发梢上的雪片,再脱掉积雪的披肩,换上一条干的。
东和冬天几乎不太打伞,严寒的季节里积雪几乎不会融化,也不会打湿头发和衣服。
一旦开始下雪,积雪不融,从雪终到息吹月初,每个人都忙着铲雪,或是躲在温暖的家里。
冬天是草木和人们休生养息的季节,每个人都抱紧粮食和暖意不放,静静的度过这段时间,等待春天的脚步来临。
在这之前,还有几件事要尽快完成。
我低声说:
“船上应该很冷吧?”
梳妆师回答:
“我想比现在的公主殿下暖和多了。”
“南方很少下雪吧?”
“听说如此。”
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慎重的声音:
“请回城吧。”
别离的工作结束了。
无论是城里或是府中,还有其他工作等着我。
所以我轻轻点头。

——————————

隔天,雪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下。
只是现在我人在温暖的大厅。
身上穿着称为“古式”的古老服饰。我静静站在原地,服饰的设计给人辉煌灿烂、却又清爽简单的感觉。
袖口装饰着铃铛,在染色和刺绣方面所花费的工夫让人惊讶。
“信?”
我在行宫玉水府本殿,与执务长面对面。
红色的椅子,要称之为“宝座”有点太小了。
四周是彩色灯笼的闪烁光辉,我把原本轻靠座椅扶手上的双手合握胸前:
“是谁寄来的呢?左府阁下。”
“二宫殿下寄了封公开信,质疑您为何不接纳和谈的提议。”
位居七宫左大臣的人个子不高,身边跟着两个携带文书的部下。
五体投地的两位文官是新来的,还不知道为人如何。基本上要等到他们能够处理重要工作,或担任要职时才可以正式自报姓名。
他们大概也不了解我吧?用字遣词要更加慎重才行——得好好扮演公主殿下的角色。
古式的黑色长发、蓝白两色的公主服饰,还有圆形的水晶和玻璃,都是大家为了公主认真准备的,我一定要更加振作。
这是正式场合的工作,和为琥珀姬送行的非正式行程不同。
这个地方也是极为正式的表演舞台。
为了打造庄严的气氛,封闭内殿里设有蓝紫两色玻璃灯笼,墙上也有看似宝石的玻璃工艺。
其他几位公主一定也采用这种融合华丽与节约的装潢吧。
“公开信……这种作法真是少见。”
以委婉的说法告知左大臣,这不属于我知道的范围。
“对方已经透过二宫底下的组织,将公开信上的问题流传到各个都市。现在就连一般市井庶民也都知道了。”
“答复的内容也要对外公开吗?”
“正是如此。这是二宫殿下常用的计谋,若是答复有所瑕疵,他们就会藉机大肆宣扬,打击对方的威信。除此之外,要是不回复,就会被说成是胆小鬼。”
啊、原来如此。
想起之前打仗时,他看到二宫的协调提议之后露出苦笑,然后毫不犹豫把它给撕了。
“左府阁下早已预料事态会有如此发展,当时才会撕毁二宫公主的来信吧?”
就如同二宫他们有他们的一套剧本,我们也有自己的剧本。
我和左大臣已经大致练习过这些对话。
不过预先排练的不是很完整。要是套招的地方太多,反而显得不太自然。
必须藉由左大臣身边的文官,不经意的对外流传我们之间自然的主从关系。
“已经准备好记载道理顺序的草稿,说明我方处理这件事的经过。整件事非常清楚,公主殿下并非自愿引生争端,东征将军也掌握对方先开战的证据,我方并没有任何出其不意或是不正当之处,吾等七宫首席执务室的工作,就是要让东和七都市、诸族以及隔着高山、大海的异国都能了解这一点。”
其实不只是草稿,就连定案的版本也准备好了。
多半也是东征将军让对方不得不先动手,或是刻意将三宫的攻击误认成四宫的行为。
不过他说的话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正当性。不过,二宫公主的书信也称得上是堂堂正正。
真相并非只有一个。
一定有好几种真相,我们在其中摸索前进。
我问了事先说好的问题:
“其他四位公主又是如何?”
“三宫已断绝与本都市的实质交流。夏目城比七宫城更接近山地,也比贺川城更容易受到积雪牵制,今冬之内应该不会有任何动作。”
“常磐姬很好战吧?可以在回复信时附带一笔吗?”
“撰写草稿时,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一宫、五宫、六宫尚未有明显动作,看来应该在观望我方的回应。”似乎没有超出事先演练范围的消息。
“这封信是寄给我的,所以先来讨论二宫公主的信,研究研究诸位执务官的草稿吧!”
“遵命。”
“还有,也请大家调查一下回到七宫城的准备工作。”
左大臣身后的文官们露出惊讶的表情。
“您不打算在这里过冬吗?”
又回到之前说好的问题。
“七宫宫姬要是从贺川城回到偏僻之地,二宫和三宫公主也会安心吧?要是对方觉得我有从这里进驻鼓城的野心,对我们有所警戒也不太好。毕竟我是贺川地方的守护姬。”
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至少可以在春天到来前减少引发战争的事端。
话虽如此,其实是不想再给其他都市施压的籍口。
这番话也是让鼓城与贺川的平民安心。
也预定要让这些对话透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传进各地诸侯和平民耳中。
听到我说出如同预定的话,左大臣等人皆五体投的趴在地上。在昏暗的灯光中,这副情景好像水中的倒影般不可思议。
“真相不是捏造出来的喔!而是准备好的东西。”
真是随便啊!
“虽然真相可以含糊蒙混过去,但是准备好的事实却是货真价实的喔。至于真相是不是比较有价值,那又另当别论了。”
他讲的话总让我似懂非懂。
也许要多过几年,我才能够理解他话中的一半内容吧。
听真起来好像明白,可是又觉得被骗了。
这就是在我眼中,我和他的关系。
说不定我一辈子都听不懂他话中的真意?
有时候会觉得,这样也好。说不定这个人说的话并非只有一种解释?
在众人退下的本殿深处其中一间很少使用的等候室,我忍不住惊讶的说:
“担任左大臣的杜艾大人看来一本正经,变回杜艾大人时简直就是个骗子。”
这个担任左大臣的人,装出一副蛮不在乎的表情和口气。这也是我最熟悉的模样。
所以我也回到原本的遣词用字。
“说我是骗子太过分啦!诚实经商是身为大人的证据,我最喜欢正正当当的交易了!”
常常露出孩子气神情的人,一脸意外的模样,耸耸穿着正式文官礼服的肩膀。
“第七位公主难道不是骗人的吗?”
“我认为所谓的偶像,血统和才能并非必要条件喔。能够顺应时代潮流的人都有资格。”
“七位宫姬里的每个人都有资格吗?”
“或多或少吧。”
“什么是偶像呢?”
“应该是时代的附属品吧?”
“附属品?”
那是什么
“没有的话会寂寞,有的话会让人心灵富足。”
不、话是这么说没错……
“你啊……”
杜艾大人笑了,从打开的窗边远望七宫贺川的街景。
我也跟着一起眺望,只能在建有高台的本殿才可一览无遗的都市远景。
天气从昨天开始变冷,雪已经停了。
我们的都市妆点着些许白色淡雪,积雪的屋檐层层叠叠,看来有些杂乱而朴素。
午间的阳光在冰凉大气中显得十分刺眼,不过透过薄薄的云层之后,又不见踪影。
从这里看不太清楚,不过在大广场上有许多人正合力把铲除的积雪聚在一起,然后压平。
这就是人称雪舞台的冬祭中心之一。
“或许有一天,你会比现在的我更能理解这些事。也可能是你、或是你们,早在不知不觉中理解了什么也说不定。”
一面听着他的话,我一面凝望市区远景和头上辽阔的世界。
降雪的云淡淡朝远方延伸,一直延伸到视野不能及的遥远群山和地平线另一头。雪虽然暂时停了,从这个冬景看来,好像随时都会继续。
“或是……”
杜艾大人停了一下,不过我觉得是出于好玩的演技吧!
“东和的人们,在四季常世编织出的文化与长久以来的生活中,可能已在在无意识之间培养出这样的感性了。”
“听不太懂。”
“七位公主是和东和非常相称的宝石喔!但东和应该不希望有七位群雄割据吧?这么做的确太过恶劣。”
他不会说清楚这到底是好是坏。
我想,也许答案是两者皆是吧!
“恶劣的公主殿下,中午过后要批阅堆积如山的公文吗?”
无聊的工作我都在晚上化身为阿空的时候处理。现在批阅的公文,都是为了让公主殿下处理政务的情况广为世人所知而安排的。
大部分都是在装饰薄绢和彩色灯笼的大厅里,一群不认识的人在我身后列队,看我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
老实说,我看不懂那种满是数字的文件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不过似乎也没人期待我理解。
和琥珀姬道别之后,每天都是重复这样的工作。
杜艾大人用他特有的口吻和表情说:
“是这个世间太恶劣了。四宫鼓城罢黜琥珀姬,让都市免于战火。要是有个万一,七宫贺川也会抛弃我们吧?”
“真可怕耶。”
“算了,反正有危险我就会马上逃跑。”
总觉得他似乎说出很随便的话。
这个人就是喜欢以很有趣的模样,从旁观察我的表情。
“要是随随便便因为一时意气用事而开战,只会扩大战火,让都市间留下更深的遗恨而已。所以琥珀也有自己的想法,乖乖的让他们流放。”
我多少也明白,要是她战死的话,现在四宫和七宫之间的对立大概会更加严重吧?
我认为这位公主心地如此善良,发动战争一定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其他公主又是如何?我只能藉由一些片段的传闻得知她们的状况。
我只知道一个黑色身影,可是那一幕比眼前的风景还要遥远。
“东和的纷争本来就是因为古老的结构老化出现漏洞,让内部的权力斗争形于外罢了。”
口中一面说着,视线一面在景色中搜寻某处。
“再过两天啊。”
这句话让我明白他想找什么,于是跟着张望。
人们忙碌的四处穿梭,总算认出远处马路上输送粮食的人群,还有铲除积雪的成列货车。
“今年就好好的热闹一下!加上鼓城来的人和货物,应该会比预期的还要热闹。”
“是祭典吗?”
我轻声问。
在东和咏名之中,十二月别称是终月,这座城市会在年底最后三天举行名为“冬祭”的年末祭祀,在岁终庆贺今年的收获与都市平安。
“与其把钱财用来争执,还不如花在祭典上才能让人心富足。在富裕的环境中才有吟诗、舞蹈、作画的人。或许出现七位宫姬的目的不是为了彼此争执,而是为了满足这样的需求。”
“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如果只是想要争执,我们两个人就够啦!”
他拨了拨刘海,随性的说道。这是他任意穿梭在真实和谎言之间常有的举动。
“尽情的享受吧!今天可以先更衣了。”
看来今天公主殿下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没关系吗?杜艾大人还要工作吧?”
“展回来了。他似乎蛮想见那位见习贴身侍女一面呢。”
展大人在指挥大军之后还是四处奔波,一直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只有一次回七宫城的时候,他前来向我报告打赢了。那时候,压根没想到他会带着公主装扮的我骑马兜风。
那是季节变换时的回忆,记忆中,两个人讲完话之后就一起抬头仰望雪花落下。
“目前对外的说法是:公主殿下不允许强行用兵的东征将军晋见。就让阿空陪陪他吧!”
我偏着头,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不想让外人有赋予东征将军过多权力的感觉。无论如何,先前的纷争都是出于非自愿的正当防卫,所以才用这样的说法来牵制其他都市。将军和我都因为引发争端惹得公主生气——这么一来做事会比较方便。”
简单来说,就是展大人不但没见到空澄姬,似乎还被她赶了出来。公主应该是扮演深居简出、被有力人士操纵的角色。
原来在我没注意到的地方已悄悄上演过这出戏了。
要是这出戏码能让七宫贺川与东和的局势,或多或少往好的方向发展就好了。毕竟我认为演戏重要的不是得失,而是彼此觉得好不好玩。
不晓得他明白我的心情吗?
“目前应该不会再有纷争,公主殿下也严惩专断独行的将军。这样正好。”
脸上露出几分出于演技的苦笑,也是我非常熟悉的表情。
远处某个地方传来大鼓和铃铛的乐音。
应该是乐师在巡回演奏吧?
乐声慢慢从我们身边走远。在东和的冬日渐长,快要领悟春天还很遥远时,祭典是大家解闷的发泄管道。
静静聆听了一会儿,用全身肌肤感受一切。
听到不远庭院里的树木,传来积雪弹落枝头的声音。

半个月前,我们七宫贺川和四宫鼓城之间有一场大战。
虽然足以称为战争的时间不到一个月,可是两座都市从以前就有大大小小的状况,在众多考量中产生对立,最后的结果便是交战。
东征将军展·凤在战争中非常活跃。
据说是东和首屈一指的骁将以及好战分子的他,瞬间召集兵力,在四宫鼓城还来不及准备的时候就迅速发动攻势。
从口耳相传的传言听来,鼓城一直以为会演变成长期抗战,大量囤积冬季的食粮。
他们似乎计划在晚秋开战,冬季对峙,利用春夏两季逐步超越经济基础薄弱的贺川,取得优势后一决胜负。
“怎么可能这样麻烦?”
依照东征将军的说法,总归一句就是消耗战。
“战争打了几个月,军队和平民也太可怜了吧?一口气决定胜负,用剩下的时间整顿都市产业和经济基础,不是比较合理吗?”
依照杜艾大人的说法,他是将享乐主义和合理主义合而为一的人。
他趁鼓城内部尚未准备好防御作战,发动大军速战速决。听说等鼓城当权都掌握战况时,整体局势就已大势底定了。
“唉、就算有几万大军也不一定要决战,有一半是靠数量吓吓他们的啦!只有直属的数千兵力才会认真打仗。既然对方防御,我就稍微动一下而已。”
啊、有股好香的味道。
“盘子、小空、快拿盘子来!”
“好、好的!”
连忙把展大人要的三人份大盘子,摆在他身边的折叠桌上。
接着再拿出三个装汤的碗,还要记得准备水。
当初和展大人骑马兜风时,曾经来过这栋效外隐密小木屋。
展大人在院子里忙着烤野味,还有使唤穿着侍女服的我。
现在的我不是空澄姬,而是名为阿空的见习侍女。虽然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可是为什么两边落差会这么大呢?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冬天傍晚又短又快,一回过神,白天就已远离,不远的街上点亮不少灯火。
头顶上的天空比深蓝色还暗,在冬天淡淡的晚霞映照下,可以远远望见冬季山脉河川的棱线。在这样的风景里,我们在小山丘上围着炉火准备晚饭。
火边传来柴火噼啪噼啪的爆裂声,听来觉得好舒服、好暖和。就算我们三个人都穿着厚重的冬衣,这么晚了,离开火堆还是觉得有点冷。
这顿晚餐的主人当然是这个人。
“冬天就是要吃鸭子啊!”
他有时候会外出打猎,自己宰杀猎物,然后烤来吃。
东和的人吃肉,习惯上都是吃鸡肉。
不过只有都市地区这样,其实山上的人什么都吃。
尤其这个人更是什么都吃,自己抓到的猎物非得要自己料理才行。似乎是只要为了食物,再辛苦的事也不觉得累。
“好烫!”
把烤得恰到好处、不停滴下油来的串烤鸭肉移到铁砧板,利落的用菜刀切成薄片。
“好了。”
接着用预先准备的香草包住鸭肉。
“喂!日影!”
一听到他的声音,在旁边揉年糕的日影就抱着装着椭圆扁平年糕的盘子过来。
“不错、不错。”
香草包着薄切鸭肉,裹上手掌大小的年糕,再利落洒上没看过的黑色调味料。
然后再串起来稍微烤一下。
“哇!”
烟雾中弥漫着一股好香的味道。
我捧着加入野菜的汤锅,深吸一口香气。
“好啦!”
他满意的说完之后,就在三个盘子各放了四分之一的香草熏鸭年糕。
配菜是腌渍冬季蔬菜和野菜汤。
“吃吧!我煮的菜可是天下第一的喔!”
又是像平常一样,没有任何根据便一口咬定,不过肚子饿得咕咕叫,就不管那么多了。
“我开动了。”
乖乖的双手合掌,端坐在折叠桌前。
两手抓住对折的年糕,大口一咬。
浓烈的芳香和热气在口中扩散。
尝到香草柔和的苦味和黑色调味料明显的刺激感。
这是什么?这种硬质的口感类似岩盐,可是又比盐来得粗犷,又有种干燥的感觉。觉得像是某种药草,但又是棱角分明的调味料。是种没尝过的刺激滋味。
“嗯……真好吃。”
一口吞下,未知的味道让我吃了一惊。
非常随意的味觉受到极端的刺激,让我一口接一口吃个不停。
“好吃吧?重点就是这个。”
展大人把装有调味料的小木筒硬塞给我。
我还是吃个不停,等他继续说下去。
真的太好吃了,让人觉得与其反问他,还是多吃一点比较重要。
“这叫黑胡椒。是用远地栽培的贵重树木果实,捣碎而成的香料。”
不但没看过,连听也没听过。第一次尝到这种既不是辣也不是苦,让人上瘾的奇特滋味。
“一直以来都被鼓城的富豪所独占。拿下鼓城之后就能确保流路畅通。接下来这种新口味会在贺川市民间慢慢流行起来吧!”
展大人一面洋洋得意的说,一面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哈、真好吃!我不管做什么都很行嘛!”
这倒是真的,可是却不想点头同意。
我正想笑着把话题转到日影身上——
“咦?”
不知道为什么日影早就把水喝完,不停的喝汤。
看来是不习惯没吃过的刺激物吧。
“这样不行啊!挑食的话,可是没办法长得像我这么高喔!”
展大人好像很得意的样子。一看日影的盘子,发现他只咬了一两口,就放着不吃了。
“全部吃完!这可是我充满爱心的料理呢!”
听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却有种不容抵抗的压迫感。
这是我的错觉吗?
总觉得日影的表情有点难看,很少看他这样。
“啊、我还很饿……”
有困难就是要彼此帮助。
“我拿一个来吃罗!”
从日影的盘子里拿了一个,笑嘻嘻的张口一咬。
“啊!”
为什么是展大人发出叫声呢?
我马上就明白了。
“啊……呜呜!?”
好、好辣!!
展大人看到僵住的我,捧腹哈哈大笑。
大概多加了三倍的黑胡椒。
我发现这是展大人的恶作剧,连忙找水喝,一旁的展大人竟然笑到眼角冒出泪水。

——————————

真是愉快的晚餐,虽然也吃到一点苦头。
我们在贺川街头悠闲漫步。
如果是在夏天,现在大概是快天黑的黄昏时分,不过现在是冬天,周围早就一片漆黑。
来往行人稀稀落落,还没融化的白色残雪反射着十字路口的灯火,反而看得更加清楚。
顾虑到街上的行人,展大人也下马步行,我跟在他斜后方快步往前。
跟着杜艾大人,就要一直跟他到处跑;可是跟着这个高个子,有时不加快脚步就会跟不上。
展大人愉快的牵着马:
“哎呀!好久没放假出来玩了!”
这是我的错觉吗?他应该是没放假的时间比较少吧?
这时候杜艾大人应该还在忙吧?总觉得有点遗憾,大家好久没聚聚了。
刚刚还在我们身边的日影,来到街上就不消失在何方。
看来他的工作说不定是离我们远一点比较轻松。
我想一定是这样。
一定不是讨厌被展大人取笑才丢下我不管。
回程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在积雪半融的泥泞道路上。
坐骑溅起的泥巴弄脏展大人的脚边,可是这个爱马人一点也不介意。
“展大人明天要开始工作了吗?”
对靠着巨大马匹,身材高大的背影问道。
“嗯、不为那个好好工作一下可不行呢!”
高个子用下巴示意。
夕阳西下,路上还有薄薄的积雪,街上四处都在十字路口定点挂上红色灯笼。
垂挂的灯笼微微闪耀,上头有着淡蓝色的“七”字。
只有现在才看得到,在雪还不大时,每天傍晚都会更换灯笼。正式进入雪季之后,要是灯笼结冰就麻烦了。
“冬祭吗?“
“是啊!就快要办祭典了。”
夜路越来越冷,两人和发出低鸣的马儿不知不觉也吐出白色气息。
我们一边远望人们工作的模样,一边随意漫步。
我低声喃喃自语:
“公主殿下明天要回到七宫城了。”
之前只有在琥珀姬流放前,曾回去七宫城几天。
回去慰劳侍从长等驻守城池的人,也主持了庆祝战胜的仪式。
让世人知道城池和七宫公主都还健在之后,又回到贺川行宫,处理琥珀姬和其它的公事。
“目前公主殿下的工作就是乖乖呆着吧。”
“因为发生过大规模战争,会暂时为不幸丧生的人服丧。”
其实每年公主殿下在冬祭开始和结束都会举行祝贺祭礼。城里也会传来仪式顺利结束的消息,告知祭典的前后经过。
我没有回贺川,也不清楚到底办了什么祭典。
像这样在夜晚的街头漫步,才能看到祭典的准备工作,也第一次看到伸出援手的人主动聚集在一起。
我试着轻声问他:
“鼓城今年就不办祭典了吗?”
“自动取消了吧!不过还是允许他们用七宫公主的名义举办小型祭典。”
“是吗?”
“不过……你会留下来参加祭典吧,阿空?”
展大人轻松的回头笑道。这不是征询,而是确认。
我在冬日灯火摇曳,把街上照得一片白的积雪大路上低头想了一会,小声的说:
“是的,我也希望这样。”
走在前头的展大人还是一样高兴、和平常一样笑容满面。
一模一样的开心表情,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

早上降霜了。
雪靴下传来霜柱脆弱的触感以及清脆的玻璃的破碎声,告诉我今天早上只有我们站在这里。
虽然身体觉得冷,可是早晨澄净的空气让我感到很舒服。
虽然太阳隔了好几天才现身,可是结冰的大气依旧冰冷,我们身穿棉里冬衣,面对面站着。
“那么,在下就以公主殿下随员的身分返回七宫城。”
仰望没有展大人那么高,不过,已经是比杜艾大人还高的身影。
在祭祀中庭一角已经准备好朱红马车,而我们正在话别。
某个人现在理应静坐在马车里,准备要静静度过这个冬天。
接下来只剩下新年贺岁的祭祀活动,在春天来临前没有其他重要行程。
“非常抱歉让您担心了。”
我低下头,梳妆师有些失望:
“祭典结束之后您就会回城吗?”
“还不清楚,我想不是为了祭典才留下来的。”
老老实实的回答。
梳妆师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早已想到我的答案了吧?
在晨光中,她的叹息化成一阵白雾,迅速散去。
她若有所思的转动眼珠,平静的俯望我:
“在我小时候,冬祭是一宫、二宫,或是像鼓城之类的富裕城市才有的特权。”
梳妆师非常稀罕的说起过去的事。
“直到最近十年,冬天粮食产量充裕、都市地区的货币流通也变得稳定,虽说不景气,还是和饥饿无缘。也因为这样,像贺川这种地方都市才能举办冬祭。”
我专心聆听她的话。
“七座宫都市为了寻求更好的局势,形成这种构造。在这样的潮流之中,七宫公主和其他公主殿下都有许多的作为。然而,潮流并非一成不变。”
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还请您多加留心。杜艾尔·陶或展·凤虽然看来强而有力,但也因此特别危险。请不要忘记先前的纷争,一开始就是袭击左大臣所经营的客栈。”
这番话令人感激,我点点头:
“感谢您费心,待在积雪颇深的城里也很辛苦,请诸位多多保重身体。”
梳妆师露出搜寻词句的表情。过了一会,偏过头对我说:
“对于想要明了的事,不要过于热衷。世上诸多行为几乎都是微小事物的累积。即使七宫公主或其他殿下曾扮演决定性角色,也不代表其中一方是绝对正确或错误。”
说不定她比我……不、她大概一定比我更了解杜艾大人、展大人或者其他人的行为吧。
或许待在城里的侍从长也一样。
梳妆师又继续说:
“人世的一切都是人们的双手所为,理应会有各种制约和阻碍,让人感到无可奈何。大部分的情况,谁也不能为这些事负责,要是过于勉强,就会像琥珀姬一样迷失自己。”
“对于您的话我深有同感。”
对她这番担心我的话颔首同意。
“我们为您准备了一套冬季衣物。我们收到的指示是以旧衣为主,所以没什么新衣,但是都很干净。”
那不是公主要穿的服饰,而是城市女孩的服饰、是要给叫做小空或阿空的女孩穿的。
“给您添麻烦了,祝您有个温暖健康的冬天。”
“愿彼此四季常世,无灾无恙。”
在互道珍重时,梳妆师的表情看起来好认真。
这个人无论何时都是非常慎重,要是没有她,也就没有空澄姬了。
所以,我也暂向空澄姬告别。
应该只是暂时而已

——————————

壮观的行列环绕着朱红马车,前往城池的一行人出发之后,我为了搬进新的房间,打算整理一下行李。
公主殿下的东西都由车队带走,衣物间变得空空荡荡。
淡淡的阳光从天窗照进室内。
我在空无一物、只剩一个衣箱的空间里发呆。
有点寂寞、好像少了点什么,这段时间只想静静的发呆。
什么也没做,呆站在原地,终于觉得差不多了,打开旧衣箱,确认里面装了什么。
里面有我常穿的旧衣服、新买来的二手衣物,和几件看起来更新一些的外出冬衣。
其中有一件带着几分深炭色的羽织,让我感到有点在意。
轻轻滑过衣袖,披在侍女服上。
长长的袖子稍大了些,不过有种温暖的感觉。伸展双手,用指尖抓住超出长度的袖口。
衣服有点厚,不过穿起来的感觉还不赖。
寻找梳妆镜的时候,发现位于衣物间深处反射阳光的镜面。
正想照照镜子时,视线忽然注意到衣物间的高处——
我的宝物一直搁在墙上的小型置物架上。
想起某个秋天时分的事。
它在我和日影四处逃命时,是由府中的失物管理所保管,等到我变回公主殿下之后就领了回来,静静放在那里。
挺直腰杆,我伸手拿起它,走到梳妆镜前。
镜中的我不是公主殿下,穿着不起眼的黑色上衣。
这副模样没什么特别的,朴素的上衣一点也不起眼,穿着它不管到哪里都没问题。
然后,我把宝物戴在头上。
宽大的帽缘划出一道锐利的缺口。
色调浓重的黑色不像墨染那么暗沉,就像漆制工艺品,或是打磨过的宝石。
一本正经的对着镜子,暂时摒住呼吸——只有一下子。
“……哈哈……”
忍不住笑出来了。
只有几秒钟是认真盯着镜子,黑帽子遮住视线,我什么都看不见,眼睛望着脚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不适合我……”
帽子的颜色太深了,对我来说太过沉重。
“你好吗?黑叶小姐。”
什么时候才能够和帽子的主人再会呢?
有一天可以把这顶帽子还给她吗?
那时候,她的名字还会是黑叶吗?
而大家还是叫我小空吗?
或是各自穿着黑衣公主服饰和空色公主服饰?
又会是什么季节呢?
那一天真令人期盼,也真令人害怕,我只能一直怔怔的站在镜子前面。

二节 两人的构图

“我不喜欢冬天。开暖气根本是浪费资源啊!”
“可是,杜艾大人又会感叹夏天浪费水呢!”
他对我的回答露出苦笑,眺望窗外飘落的雪花。
这里是杜艾大人的客栈——有着颇为厚实的白墙及坚固的三层木造建筑。
从高处往下观望窗外景物,这三天里的雪已经积到我膝盖那么高。
朝南的窗户下是条大马路,放眼望去,忙着铲雪的人们又出现了。
不止这样,我们头上也有客栈的人在屋顶除雪。所以有时会隔着屋顶,传来威风凛凛的呼喝声和屋顶摇晃的声响。
我在火盆边喝茶,每次有什么声响,就会抬头朝描绘群山的天花板看去,担心屋顶会不会出现一个大洞,有人从上面掉下来。
“还是在城里比较安心吗?”
杜艾大人望着窗处,一手拿着茶碗,对胆小的我发问。
“不,那边离山区更近,比这边还冷。”
而且扮演公主殿下实在太拘束了。尤其一到冬季只能躲在室内,比其他季节更累。
七宫城地处偏远,周围什么都没有,要是被积雪埋没,就只能关在屋子里。
降雪量大的时候,积雪高度有一个大人那么高。要是疏于准备就打算往返贺川市区,简直就是冒着生命危险。
“空澄姬殿下,现在是在城里服丧吧?”
的确是这样。
由于许多人在先前的战争丧命,参与纷争的第七公主便从人们眼前消失。
从动员的兵力来看,伤亡人数不算多。
我听到的消息是如此,街上的人们也是如此低声流传。
虽然希望实情如此,但说不定是个谎话?就算它不是谎话,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总而言之,第七公主是巫女姬,有义务哀悼流血伤亡。因此空澄姬在之前祝贺战胜时也没露脸,只有在少数公众场合现身。
凝视着澄亮的红茶,试着说出心中想法:
“在这里,好像又回到以前的生活。”
“你是说夏末秋初的时候吗?这间客栈的格局也一样呢!”
他有好几家一模一样的客栈。
经营旅馆似乎是赚钱的副业之一。
而且,现在他的手边也堆满另一个副业的样品。
“这些是准备在祭典时推出的商品。正好遇上打胜仗,来了不少订单。”
有之前看过的公主殿下护身符和公主殿下绘卷的新产品,还有上头有“七”字浮雕或刺绣的公主殿下铃铛以及公主殿下手套之类的。
“这个公主殿下石版是什么?”
红色石版切割成手掌大小的四角形薄片,上头好像刻着什么文字。
拿来一看,原来是草书字体的“空澄姬”。
“那是从中原订来的赤石啊!在那边偏僻的地方到处都是,可是我们这边却没有。既然那么稀奇,一到手就拿来卖钱了。”
“中原?是经由鼓城输入的吗?”
拥有运河的鼓城从东和各地及中原搜集众多货品,再大量卖给贺川或夏目,及其他卫星都市与各个部族。以往鼓城和贺川的关系不太好,所以只能取得部分商品,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就算不是直接的占领,前四宫鼓城还是归七宫贺川管理。
“不、鼓城也受到其他都市所施加的压力,在输入上一直受到限制。”
那是翻山越岭的交易商吗?总觉得为了这种偶尔才有的交易,要扛着石版的原料过来也太辛苦了,我想应该没办法供应大量的货源吗?
“是海路喔!”
“什么?”
“从中原的南洋用船运送到东和西南的小港口,然后用货车运送到山区,让居民当作冬季的家庭手工,进行加工作业。”
“啊、这样就比翻山越岭轻松多了呢!”
“海路有海路的困难啊!其实也很少用到。中原的人们只关心陆地的纷争和开发,对大海不太理会。因此部分贸易商便趁机载出把商品运来这里的赚钱办法。”
原来如此,我一点头同意,杜艾大人有点好笑的耸耸肩:
“说不定‘通往东和的海路非常危险’就是个谎言。”
“咦?”
“只要不断宣扬海路难以通行、还有海盗横行,自然就没有新来的人想要开发海路交易。这么一来,轻松掌握航路的商人说不定可以再赚个十年、二十年呢!”
为什么世界上每个人都这么狡猾?
“不过这样一来也有好处。只要放出大海难以通行的谣言,导致开发迟缓,那我们这段时间就不用担心经由海路出兵的事了,反而可以把力量和人力用在比较落后的陆地开发和势力相争上。”
他特别喜欢理解事物的动向再加以运用。比起军师,大概更适合当个商人吧?
还是说,军师这个工作本来就是靠军队来做生意的人呢?
不过还是觉得他比较不喜欢教我,常常自己说自己的,确认我们的所在位置。
就算直接问他比较轻松,偶尔还是会有被骗得团团转的感觉。
他虽然诚实,却还是让人感觉他最喜欢撒谎了。
“其他还有不少七宫商标的新产品喔!今年冬天强力推荐的是这套公主殿下披肩、还有围巾。都是殿下日常爱用的喔!”
这么说来,杜艾大人手上的长披肩,的确和最近梳妆师为公主殿下所准备的东西非常接近。
用的染料和材质当然不一样,可是从远处看起来却差不多。
该不会……该不会七宫公主的主要工作不是政治也不是祭典,而是为了这一类的生意吧!?
每次看到杜艾大人打从心高兴的模样,还有哈哈大笑的展大人……有时候我真的感到非常担心呢!

“沙沙沙”加快脚步,雪靴传来相当舒服的感触。
我刻意不走除过雪的马路中央,选择踩着路边前进。脚下脆弱的积雪和踏上泥土的感觉不太一样,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很舒畅。正午过后,我穿着外出用的侍女服和冬季羽织,走在贺川城街上。
杜艾大人简短问:
“雪舞台呢?”
部下也迅速答话:
“进度已达七城,今天之内完成。”
“可以在明天内装饰完毕吧?”
“当然。看来雪堆还可以维持个四、五天。”
“虽然这是天文团的报告,但还是希望你们多加留意。”
杜艾大人一边走在一步一步前进的我前头,一边和祭典承办人员对话。
终月的午后,冬季苍白的天空,阳光从云层间隙照耀进来。
因为还有日照,虽然寒风冷飕飕,呼吸的气息还没变白。
杜艾大人在客栈确认了样品资料之后,就被叫去视察祭典的准备工作。负责拿皮包的我也跟在他后头。
承办祭典的年轻人看了我一眼,问杜艾大人:
“那个小女孩是谁?”
“她是公主殿下的贴身见习侍女喔!”
杜艾大人的回答带着苦笑:
“先前在与四宫的战事里太过任意妄为,空澄姬对我和东征将军的行为感到不满,所以派了一个眼线来盯着我。”
“这样啊。”
“这样一来就不能再有所轻忽了。毕竟公主殿下不喜欢战争啊。”
杜艾大人穿着层层冬衣,背影看起来圆了许多,不过讲话依旧滔滔不绝。
同样的谎言已经重复过很多次,说起来就跟真的一样。
连我也渐渐觉得谎话才是真的。
我追赶的背影全身裹在厚重的冬季外套里,就像要在严冬里出远门。
杜艾大人很怕冷,冬天更是穿得很多。因为身材不高,看起来就是圆滚滚的。
冬天他不太出门,但是又喜欢工作,有必要的话哪里都去,可是不擅长应付马匹之类的大型生物,所以多半都是像这样,靠自己两只脚走过去。
一边追赶忙着谈论公事的大人,一边看着白色的街景。
街景的雪色看来比之前来的稍微重了些。
为了应付冬季降雪,贺川当地的屋檐角度都会设计得斜一点,四周平滑的斜面上都积满手掌厚的积雪。成列的房屋并排在道路两侧,就像枝叶上积满雪的大树。阳光从空中云层的缝隙洒下,反射白雪之后显得有点刺眼。要是不眯起眼来,眼睛真的会觉得有点酸痛。
路上行人比其他季节少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人趁着天色放晴,努力清扫积雪;也有人出门购物,还有一群人拖着木橇,上头堆放祭典要用的装饰品。
有时会发现有壮汉站在十字路口,应该是杜艾大人的护卫吧?他们虽然不想引人注意,但也不会刻意躲藏。相较之下,日影就比较擅长隐匿,我根本看不出他人在哪里。

“还有,听说早上展跑掉了?”
哇啊!杜艾大人的声音充满怒气。
“是、上午确实和部下一起认真工作,不过……”
“已经腻了吗?”
“应该是吧。”
话说完之后,杜艾大人便加快脚步。
他一生气,步伐就特别快。
我也跟着加速,不过要是没脚踏实地,有时候也会冻住的,还是得步步小心。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比原订时间还要早来到祭典中心的大广场。

“哇啊!”
抬头一看,忍不住发出惊讶的感叹声。
市区正中心是季节祭典使用的大广场,周围有四条大马路。宽广而开阔的平地,让人无法联想这里是市中心。
南北狭长的空地,可以容纳几十户人家。
里面有好几座用雪堆积而成的底座。
这是市区各处扫雪的成果。将积雪踩得密密实实,有如冰块般坚硬平坦,再一层层堆上来。
上面用白雪堆成高塔,好像大树一样耸立。
壮观的图维塔就像是树上雾淞(注:天气寒冷时、水蒸气凝结在树上的白色冰晶)一样高,下面比较粗,尖端指向冰冻的天空。
两层楼高的六座高塔,及小它一圈,数目大概有三倍之多的冰柱到处耸立在广场上。
在这片雪景与泥泞斑斑的广场中,忙着准备祭典的人们和刚搭建的摊位,都依照祭典的规定围着冰柱。
我们面前就是人称雪舞台的地方。
“你看!用雪堆成的花耶!”
即使我指着那边露出笑容,这个人依然面无表情。
在我们面前是用雪堆城的底座,造型师傅正用铁槌和刮刀把坚硬的雪块塑造成各种形状。
两手抱不住的大型花卉是向日葵。
虽然这些花只是台座上的装饰品,不过在冬天做夏天的花的确让人觉得挺开心的。
听说准备了十座左右的雪雕,各由不同的造型师傅负责,依照区域承办人的个别意见展示了不同的东西。
“日影先生,我们接下来去那里瞧瞧好不好?”
“日影。”
他嘀咕了一声。
“是,是日影没错。”
我们走在积雪散乱的路上,穿梭在忙着准备祭典的人潮之中。
杜艾大人为了协商工人必须四处打转,我把皮包交给他之后就没事了。
展大人大概在某个地方玩乐吧?虽然杜艾大人要我把他找出来,不过他说可以在路上一边参观一边找。
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才发现前方有一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子,于是就变成我们两个人一起逛。
东和的冬天虽然冷,不过终月里放晴的日子也不少。
等到办完祭典准备过新年时,积雪云就会一直盘踞在上空。
所以贺川的民众更是期待这个岁暮前的祭典。要是错过的话,从积雪开始融化的雪终到息吹月,就只能躲在家里过冬。
远望正在赶工的雪雕和装饰着绳结的冰柱,沙沙作响的往前走。
即使是日影在这种被踩乱的积雪路上也没办法完全隐藏脚步声。最近我觉得他真正的特技应该不是不出声,而是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虽然没有问过他,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没看到展大人呢。”
他只有点点头。
在广场上放眼望去,有些忙着准备的人是志愿帮忙的,还有许多是展大人的部下。
冬天军人的工作不多,因为他们是为了大规模战斗而特别征召的,所以展大人积极的找那些没事做的人来筹备祭典或修缮道路。
展大人并不是个喜爱工作的人,看来是顾虑到冬季军人躲着不动,体力和行动力都会大幅下滑,所以才会给他们点事做吧。
上书给空澄姬时写了许多军民交流、有益和平之类的理由,可是看来就像是自己跳出来筹备祭典,但半途觉得太麻烦而中途而废的样子。
把工作交给部下就失去行踪,变成要请杜艾大人出面。
接替他的副官能力不错又守规矩,而且负责除雪的士兵也很合作,可是在文书作业及联络却不太行,所以才要找杜艾大人。
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他个性这么随便却会受到部下仰慕,而且打仗也不输人呢?
“不赶紧找到他,杜艾大人又要发飙……咦?”
视野里有一幅很温和的景象。不少人聚在一起,还排了队。
摊位后面冒出炊烟,八成是卖吃的吧!应该是可以边走边吃的暖热料理。
正当我看着他,心想“我们去吃吧!”时,他很快的说:
“会变胖。”
“啊、不过、不过身体一定会暖和起来吧?”
“你刚刚吃过午饭了。”
“是、是没错啦。”
“变胖之后,回去原来的工作,衣服会穿不下。”
难得他会说出这么长的句子,而且还很有说服力。
所以我们只能从大排长龙的摊位前走过。
走着走着,来到祭典会场一角的巨大建筑物。
从竖立的看板看来,这里是“七宫工艺彩画馆”。
一整排平房建筑,像城墙般围绕在广场南侧一带。
蓝色屋顶比天深,白色墙面比雪淡,高度比平房高,从大胆的玻璃大窗,可以看到内部有几条狭长走廊。
“这里没事啊。”
先前纷争的第一步,就是预定做为七宫公主新居的舞蹈所遭人用火药引爆起火,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设施跟着遭殃。不过这栋是今年冬天刚落成的建筑物,看来并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多亏它刚盖好,里面什么也没有吗?
这里的用途和名字一样,是用来展示七宫贺川文化资产的地方。
我刚成为公主时,还曾经在破土前举行祝福仪式。不过这还是完工后我第一次亲眼看到。
我身上穿着服侍七宫殿下的制服,所以只要和站在建筑物边负责管理的老爷爷稍微打个招呼就可以进去了。日影则是若无其事的跟在我后头。
高个子将军人在里面吗?询问聚集在篝火边的老爷爷展大人在不在,他们也只是一脸困惑。
听说正午时分,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自称是工作人员走进馆内。
不管再怎么有名,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东征将军的长相。虽然有画像之类的可供辨认,不过他的长相会随着表情不同而有很大的变化。
可是最夸张的还是空澄姬。我想除了城内的贴身侍女或侍从,没有人近距离见过七宫公主。
远远看着公主身穿漂亮的公主服饰以及化妆的模样,无论谁都会觉得她很美丽,其实谁也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
连我也不太清楚空澄姬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总之,先找找看那个高个子在不在吧!
弄掉雪靴上的雪,穿过门上刻有东和姬空澄名号和设立经过的正门。
看来,这是为了宣传她是一位很有艺术造诣的宫姬。
不知不觉间,这位公主好像变成样样精通的大人物。我虽然不太懂,还是很喜欢这个角色。不过能不能演得好是另外一回事。
坚固的橡木大门,在我们身后发出好听的声响关上。
天花板很高、以暖色系和柔和白色统一的墙面在工艺馆里头迎接我们。
四处都镶着玻璃窗,这种格局只有在非常有钱的神川城、或是中原的外国豪宅才看得到。
说不定,建筑物本身就是打算设计成一项工艺品。
或许建筑家以及出资者对于这份工作,都抱有更大的野心吧!
虽然房子盖得非常好,可是却看不到什么人影。也许是贺川居民生性谨慎,觉得大胆采用玻璃的房子太脆弱、不想靠近。
否则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建筑物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呢?
嘎叽!
“咦?”
有种让人不安的摩擦声。
是天花板?还是横壁的交接处?
“我听错了吗?”
又从某处传来“嘎叽嘎叽”的怪声,不知从哪里发出摩擦声。
“祭典结束之后,这里就会拆掉。”
日影嘟喃说道。
“为什么?”
“设计失败,一开始就撑不住积雪。设计师跑了,跑到大河对岸的仓濑了吧。”
啊~~我还满感动的说。
一边觉得可惜,重新打量建筑物内部。
一进门眼前就看到墙壁。
走道通往左右两侧,左手边有个类似柜台的东西,右手边则是走道。眼前的墙壁一直沿着走廊蜿蜒延伸到建筑物深处。
房子的结构看起来很奇怪。
看不出开阔的空间和房间的用途。
感觉上建筑的中心是墙壁和走廊。
面前的白色墙面上绘有壁画。
画里面是辽阔的绿色丘陵和并排的樱花树。
歌颂樱花飞舞的落樱季节。
轻吸口气。
并排的樱花树和我一样高,满开的枝叶向外延伸,比我张开双手还要宽。
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画。
用柔嫩的粉红色绘出春天的鲜艳光景,细部渲染,刻意绘出暧昧的轮廓。
简直就像是梦中景色般的华丽印象。
我想正因为这个季节绝对看不到这种风景,所以才会这么认为吧。
“好棒。”
我喃喃说,眼角看到日影也点点头。
春之典礼。
壁画前头一步之遥的地方,坚着一块写着这几个大字的牌子。
“原来是为了展示品而建造的房子啊!”
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要理解内部构造得花上一点时间。
“真的很可惜啊!直接画在墙壁上的画,不就跟着房子一起拆掉了吗?”
日影没作声。
此时的沉默应该算是同意吧?最近开始习惯他的各种沉默。
我看着遥远的季节景色,开始慢慢走在没有其他人影的走廊。
一边看着壁画,一边慢慢往前走。
沿路墙上画着各式各样的画。
有画出新叶嫩枝的细腻描绘,也有鸟群在蓝天展翅的模样,还有山中涌出泉水,跟风吹过草原与芒草的样子。
几乎都是风景画或动植物画,没看到人物画。
窗口照进来的冬日阳光和四处摆设的玻璃烛台,照耀着色彩缤纷的画。
边走边看,忽然出现一个转角,转过去就是墙的另外一面。这里的走廊上也有新的壁画。
看着看着,注意到一件事。
这些图画画得非常随性。
看起来主题是贺川和周边地区的风土,可是画风极为抽象,不规则的画出精密的画。唯一的基调是以淡色系为主,相同的技法让人强烈感觉到色彩浓淡的效果。
我想应该有好几位画家同时作画吧?
可是从颜色的涂法看来,每幅画都是同一个人画的。
还是由擅长特定画法的工坊画师合力完成的呢?
“展大人不在啊。”
心里胡思乱想,不过口中还是说本来的目的,强调自己没有只顾着玩。
馆内没看到任何人,走廊上只有我们的身影,也没有暖气,两个人在冰冷的走廊上赏画。听得到外头人群工作的喧闹声。
突然从墙壁另一头传来声音:
“……所以啦,所谓的祭典就是……”
音调有点尖,年纪应该比我们大吧?紧绷的音质听起来像是个年轻男子。
有人在墙壁另一侧,不过不是在跟我们说话,而是另有其他对象。
日影察觉动静,低声说道:
“两个男的。”
总之,我们通过水鸟壁画朝下个转角前进,确定一下是什么人。声音听起来很轻快,所以也不担心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转个弯,又是壁画。
还有两道人影。
有个人坐在木梯子上,脸朝壁画。
“就是大玩特玩,然后说再见!”
自说自话的人,坐着的高度和成人差不多,侧面看来相当年轻。
身上穿着沾有许多颜料脏污的工作服,年纪大约是十五、二十岁左右。左手抱着调色盘,右手握着沾上白色颜料的画笔。用完的颜料和干掉的调色盘散落在梯子旁。
“从他们手里骗到钱,然后溜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
我站在转角不动,男子没注意到我们,画笔忙着在墙面上画画。不知道为何,他的年纪让我想到琥珀姬。
“哪里才算安全?”
站在画师背后的高个子发问了。
这个人似乎已经注意到我和日影,兴味盎然的把视线转向这边。
他的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年纪看起来比展大人或杜艾大人都大。
深色的过膝外套,颜色令人联想起冬天的雾淞。细长的脸孔相当老实,意志坚强、有些锐利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
老爷爷说的高个子应该是他,不是展大人。
“嗯……鼓城和三宫夏目不行。要是跑到乖乖听展指示的鼓城和接下来要受苦的夏目城又会被征调。我可不想再打仗了!”
稍微点个头,我发出脚步声往他们那里走去。日影无声无息跟着我。
“还有仓濑和牧濑也不太对劲。听说他们担心这边崛起,还提供夏目城资金。看样子那边也很危险。”
看来年轻的画师没有注意到我们走近,不但没停笔,更没有闭嘴的意思。
人高马大的男子视线又从我们身上移回画师:
“一宫神川或二宫锡马如何?”
“唉呀!那更惨了!”
画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苦笑。
“你真坏啊!一宫可是不承认其他公主的喔!也就是说,她会乘人不备,就以维持治安为由出兵。神川的黑姬可是很恐怖的!”
这句话让我心头怦怦一跳,心里浮现黑衣的身影。
“二宫也是一样。他们连一宫公主都不承认。明明离神川最近,还故意和神川对峙,看样子战争也是一触即发吧?”
“是吗?打起仗来比较大的一宫一定会赢,所以二宫不会直接开战的。”
“真麻烦哪!”
画师笑着说:
“还是跟琥珀姬一样流放到南方比较幸福吗?咦、有客人?”
终于注意到我们了。
“今天还是准备时间喔!后天的祭典才会开放参观。”
画师虽然是对我们说话,可是视线还是对着壁画。
“啊、对不起。我们有入馆的许可,是进来找人的。”
我慌慌张张的答应,看到画师的侧脸微微点头。
“啊、我听过你的声音喔!我记得是在陶·杜艾那边……”
出乎意料的话让我瞪大眼睛。
“是他给我钱叫我画的。你是在客栈做事的人吧?叫什么阿空的。”
没错,这样说也是说的过去,可是他的说法总令人有点在意。
正在犹豫要不要老实回答时——
“不好意思啊!这阵子我都住在这里,没人可以讲话,讲错什么的话麻烦你听过就算了。”
画师的笑容带有几分后悔,终于转头看向我们。
“咦?”
他对我身后的灰衣少年露出意外表情,可能是听脚步声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吧?
画师一脸不可思议,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他。好像也是进出宅邸的人之一。
要是被人记住长相就糟了,所以我很少和外人面对面。记不太清楚,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
俯望我们的男子很年轻,身材瘦小,看起来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嘴角带点神经质,这正是他的特征。
年纪果然和琥珀姬差不多。
“阿空?”
站在画师背后的高个子一脸疑惑。
“啊、我的名字是他们模仿公主殿下取的。在城里做事的人,要是本名太常见或是太通俗的话,就会再取一个名字。”
没等他开口,我就自己先说了。
我没说谎。
要是问我这是不是真的,虽然有点不同,不过的确是有这种事。
“是啊!有!的确是有这种人。”
画师用力点头,一边在调色盘上调色。
“还有就是很多人学公主殿下的打扮。有很多年轻女孩都会配戴玻璃饰品呢!”
“嗯、没错没错。”
他的回答正中下怀,我高兴得连连点头。日影好像瞪了我一眼,是错觉吗?
不、他平常的眼神就是这样……但愿如此。
“琥珀姬在鼓城又叫华姬,它们还有卖琥珀绳扣和琥珀发饰。就连衣带也是琥珀色居多。”
画师开心的为我们说明:
“一宫的黑姬在典礼上戴了一顶超大的黑帽子,所以到处都有年轻女性跟随着戴起大黑帽。”
“真的吗?”
听到我根本不知道的事,忍不住瞪大眼睛。
“是啊!一宫对其他都市的影响力很强,年轻女孩又爱打扮,就会模仿有名的公主穿着。还有人梳起萌葱姬的发型,或是披着常磐姬的披肩喔。”
高个子轻轻一笑:
“女人家就可以允许这种不正经的行为吗?”
成年男子就不能跟随其他都市的流行。毕竟每个都市都有各自所属的旗帜。
说不定还会自然形成禁忌的颜色呢。
我忽然想到——
要是我是黑姬、爱戴黑帽子的话,杜艾大人也会开心的拿来做生意吗?应该会吧。
“对了,你们在找人?”
画师好像想起来什么事,我也记起原本的目的。
“我在找一个高个子。体格很不错,在我工作的地方很有地位。”
我烦恼着要不要说出展大人的名字,还是东征将军之类的称呼。总而言之先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好了。
那个人挺麻烦的,随便说出他的名号可能会惹上麻烦。毕竟他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毫不犹豫的战将,有几个仇家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
“像这样子?”
画师拿着调色盘,朝那个高个子比去。
“不一样,个子再高一点!还有手脚特别长。感觉很随便,头发长度也很随性。”
不知不觉跟眼前的人做比较。
在画师背后默不作声的人没有展大人高。不过体格结实,没有一丝赘肉,给人一种堂堂正正男子汉的感觉。长发也整齐的在脑后扎成一束。
表情很严肃,比展大人更有大人的样子。
画师露出厌恶的表情,用道人是非的口吻说道:
“哇啊、有种不祥的预感!陶·杜艾要找高个子、打扮随便的人,不就只有那家伙吗?”
高个子朝着画师低声说:
“是人称东征将军的展·凤吗?”
“是的。”
我才刚点头同意,画师就把画笔搁在膝上,缩成一团:
“他早上来过。中午说要去镇压暴徒就走了,之后就不清楚了。”
表情有点复杂的笑容,好像希望别人继续追问。
“暴徒?”
先问问看这两个危险的字代表什么意思。
“战争是赢了没错,还是会有群众或组织挺身反抗啊!”
画师看着刚画好的壁面,有点嫌麻烦的继续说:
“虽然嘴巴是说带部下来准备祭典,真正的目的还是镇压这一类的集会啦!他就是这种人。”
“是啊……有人受伤吗?”
心中有一点担忧,试着再问下去。
“嗯,对方应该是以二宫派为中心,只是嘴巴吵一吵而已吧。”
“二宫自己不会主动出击。”
高个子替画师补充说明。
即使这里是七宫的城市,不过支持其他公主的居民也会在此生活。特别是在和一宫或二宫等传统古都做生意的人之中,支持她们的人很多。
就连晚秋时分虽然和鼓城发生纷争,可是城里也有许多和鼓城交情不错,或是有亲戚住在鼓城的人。
攻陷鼓城后没有加以占领,只是吸收对方势力,似乎就是顾虑到这一点。
大概是许多原因的累积,七座都市才会一直对立。我想并非只是某个主要原因而敌对。
七位公主只不过是记号罢了。
“对了,那家伙很过分喔!”
思绪被画师的话给打断。
“那家伙看到我的画之后,还给我开了个条件!要我在这里画一大幅他本人在四宫战争中活跃的样子。要我画他和敌方将军单挑——根本没这回事嘛!”
哇!的确像他会做的事。
只是快完成的壁画上,画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上面画着城壁燃烧崩塌的景象。
大河对岸是干枯的秋草、将远方染成一片红褐。上面的天空还没涂上颜色。
画里一个人也没有。
“四宫鼓城?”
背后传来沉静的声音,坐在梯子上的画师挺起腰杆,轻轻点头:
“是战后的鼓城!那边的城壁倒得差不多了,只能当装饰品,就像个遗迹似的!”
“您也从军了吗?”
这么一问,他面带讽刺的笑了。
“没钱吃饭就混进去啦!有人跟我说,随便打个杂就可以拿到过冬的钱,没想到拜东将军阵营遭到夜袭,还没搞清楚状况,部队就东奔西逃整个溃散。”
他的话让我非常在意。
展大人生性随性,杜艾大人位在后方。要说我什么都不懂,的确也是没错。
“我已经不想看到那种血淋淋的场面了。背后被砍成重伤,所以升格成从军画师。虽然之后逃到安全的地方,还是吃了很大的苦头啊!”
“不过现在倒蛮有精神的。”
高大的男子好像在笑。
“受伤之后就一边疗伤一边画地图,接下来几乎与战斗绝缘。”
“背后受伤是军人之耻。”
有点挖苦的语气。
“我是画画的啊!以后再也不会跑去从军了。所以才没理会东征的要求,眼前画的是曾经美丽的邻国,现在落得什么凄惨的模样。”
他像是有所抗拒,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眼睛看着画,我喃喃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第一次知道鼓城是这样的地方。”
最后,在七个都市里只认识贺川。
琥珀姬也只知道鼓城的事吗?
即使相互了解,还是会你争我夺吗?
八成还是会吧!不过也有许多值得思索的事。
“是啊,画得蛮漂亮的啦!我不太想画战争场面,所以就画这个。”
画师放松身体扭动脖子,仿佛是在休息。
“这里的画都是您画的吗?”
“嗯、大部分啦!陶·杜艾只肯为这种马上要拆掉的东西出一点点钱,其他人都跑掉了。”
啊、这也像杜艾大人会做的事。
正要继续开口,我后面的日影低声对我说:
“外头有吵闹声。”
“咦?”
这么说来,远处的确传来吵闹声。
像是市场附近的喧闹。不像是暴动,也没有危险的动静。
“我们去看看吧!展大人经常出现在发生骚动的地方。”
和日影对望一眼,我对画师低头行礼:
“打扰了,也请您多多加油。”
画师轻轻举起手打个招呼。
“路上小心。有空再来看看吧!反正这些画要画到明天晚上。”
高个子微微点头,目送我们。
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入口挂着一张说明——
绘津·杨都展览会。
原来画师的名字叫绘津。
他身旁的人有点让人在意。
这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他和展大人一样,带有一种军人气息。

——————————

“你很讨厌我吗?对吧?很讨厌我吧?果然没错!?”
“放开我!好啦、好啦!是我不对!”
走出去便是雪中广场。
穿着冬装的人们围着一幅我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景。
从工艺馆正门的石阶上,可以清楚看见杜艾大人硬是拉住展大人的脖子。
位置就在进馆前看到那个大排长龙的摊位前面。展大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身露天摊贩的打扮,比我们更早发现他的杜艾大人正在质问他。
“我只是想推广这个新口味让大家知道而已。现在正在努力促销呢!”
展大人大吼大叫,手上拿着我们吃过的年糕卷。
不知是否加以改良,看起来里面包着好几种冬季蔬菜。
“所以就占用我的休息时间?牺牲我你觉得很开心吗?”
“是啊!很开心呢!我最喜欢看到你痛苦的模样了!”
哇啊!越来越纠缠不清了。
在广场上忙着准备祭典的人们,不知道为何围在四周,愉快的旁观这幅无可奈何的场景。
“对了,日影先生?”
“日影。”
“嗯。”
我们垂头丧气并肩远望这幅早已熟悉的景色。
“那两个人是将军和军师吧?”
“好像是。”
“应该蛮了不起的吧?”
“应该。”
“之前吃过那个吧?”
“很好吃。”
“原来是找我们去试吃吗?”
“……”
看到日影闭上嘴、杜艾大人大吼大叫、展大人开始辩解,我用沙哑的声音笑了。
抬头一望冬季的天空,灰暗云层缝隙中透出遥远蓝天,在冰冷的空气中看起来分外眩目。

三节 夜祭 迷途

“我只是希望你体会我让祭典平安无事办到前夜祭的辛劳。”
强力的棋子前进三步。
“辛苦的不是你!是你的副官、四处协调的都市营运部、还有我!”
吃掉斜前方的棋子,取而代之。
“好啦、好啦!至少我的英勇制住了四宫的不满分子和其他都市的奸细,你多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别的棋子又从后面移过来,将刚才的棋子吃掉。
“所以你今天也要努力促销?”
哇!拼着一时的意气之争,硬是要换子。
“祭典时我会专注在军务上的。今天只是事前考察。”
动了其他的棋子,将军!
“你在意的是四宫军的残党?还是三宫?”
王溜走了。
“是那些趁机作乱,破坏市民心情的人。”
进攻的棋子向前进。
“边境倒是没发现什么危险的动静。”
防守的棋子固守阵地。
“若是已经有人渗透,就让混进来的奸细见识一下我和部下们的俐落动作。”
进攻的棋子再度前进。
“听说到昨天为止,已经逮到五个人了?”
又加强守备。
“晚上又抓了一个,不过都是些小角色。就是无法继续和四宫做生意,心生不满的反对派里头的小角色。”
啊!又是一波攻势。
“一扯上利益还真可怕呢!今天就有一场伤脑筋的会谈。”
王都附近守得固若金汤。
“要我替你去吗?”
展大人下到这里就停手了。
“与其拜托你,还不如熬夜自己来。”
杜艾大人也站起来,来到我身旁的火盆取暖。
这盘棋好像在不知不觉之中结束了。
棋子散落在细线交错的棋盘上,两边都还没将死对方,看来还有许多可以动的子。
这两个人下棋,多半会停在奇怪的地方。
我从小就常一边喝茶,一边看他们下棋。两人在二十次里只有一次会认真一决胜负。
单方面进攻的展大人和醉心防守的杜艾大人,两人胜负各半。
他们老是拼命讲话,顺便下棋,几乎没多加考虑就动子。
有时一个不留意,胜负就已底定。他们好像都能预先推算到几十步之后,这时候两个人看来都很无趣。
我也不是很懂。总觉得他们是想要营造出浑沌不明的局势,两个人才故意接二连三用奇怪的棋风下棋。
“小空,画师如何啊?”
展大人长长的双手交叉在脑后,像是想起了什么。
“啊、聊得很开心呀!画师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是个有点少见的长舌男,虽然有点怪怪的,不过给人的印象还不错。
“你是说绘津吗?那个展捡来的幻想画师?”
杜艾大人的手伸到火盆边,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词。
“幻想画师?”
“又叫不切实际的画家,称不上是艺术家。这种画师的作品都有特定方向。你看过那些描绘七姬的夸张锦绘吧?带着玩心画出这种画作的人,就叫幻想画师。”
展大人这么一说,那个画师所描绘的风景画,的确有点类似玩心的感觉。尤其是运笔时柔和感触特别引人注目。
“工艺馆预定要拆除,他又没钱吃饭,所以最后的展览就交给他罗。听说他净是画些奇奇怪怪的画呢!”
我虽然不太懂怎么赏画,不过也觉得他是随着自己高兴作画。
“干脆通通都画我们的公主殿下不就行了?这样民众的接受度也比较高。”
杜艾大人对展大人漫不经心的玩笑话,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不行,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他画了很多非常漂亮的风景画喔!真的!”
试着修正话题的方向。
“他有画画的才能吗?”
杜艾大人对着展大人这么问。看来顺利岔开话题了。
不知道为何,展大人在艺术及美术等方面见多识广,眼力也不错。
这方面杜艾大人就弱了一些。可能是注意力太过偏重于工作上了。
“这个嘛……在年轻一辈里算是值得期待啦。称不上是天才。不过却能把幻想里的东西画得活灵活现。该怎么说……那叫做大傻瓜吧?”
“啊、我懂、我懂,的确是个大傻瓜。”
两个人彼此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觉得他们口中的画师好可怜。
再一次尝试岔开话题。
我问他们:
“今天的工作要怎么办呢?”
“是啊,我也一起去吧。”
“吵死了,你如果想要跟来,至少得帮我提皮包。”
“小杜艾啊,你最近对我很冷淡耶?”
“大家都觉得我对你太好了。”
“哇啊!世人真是没眼光啊。”
这两个人感情真好。
我啜饮着不是那么热的红茶,看着他们互相大吼大叫。
这是早晨在杜艾大人的客栈中所举行的茶会。

——————————

反射白雪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后头照进来,显得非常耀眼。
杜艾大人在客栈一楼最豪华的接待室里,和都市代表会谈。
七宫的公主殿下当然是代表都市的象征。
然而,实际负责城市运作的,是长久以来以本地为根据地的居民和他们的家属。主要成员正好和七叶中的一派重叠。
椅子上的壮硕中年人看来颇为干练,身后跟着一个秘书和两个护卫,和杜艾大人面对面。
两人中间是一张高度较低,用坚硬橡木制成的红色矮桌。
我在桌边准备茶水。
“哦、真可爱的小姑娘。是您的千金吗?”
杜艾大人别过视线,确认暖炉的火光,嘴角微微一笑:
“在下年纪可没那么大,她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之一。公主怕我会做出什么坏事,特地派来一个眼线。”
“还真是辛苦啊!”
“公主殿下没什么野心,所以不能再任意妄为了。”
彼此都应该有所准备了吧?两人用缓慢温和的口气交谈。
我沏完茶之后站在附近的角落。杜艾大人身后也有两个警卫待命。
“您差不多也该结婚了吧?我的侄女年纪正好差不多。”
“公主殿下是巫女,宫姬在位时是不能结婚的。希望殿下继续在位子上待个十年,身为属下的人自然不能随便成家啊!”
其实只有未婚的年轻公主才能当上宫姬。
这个称号仅限一代,无法由下一代继承。
这个制度原本是为了在没有合适王位继承人,或发生继位纷争时,能有暂时领导祭祀的人。
一般过个五年、十年就会自动退位。这段时间若是王室支系有年龄合适的后继者长大成人,这个地位就会转移给她。
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发生过宫姬和下一任王位继承人结婚的事。被选上的宫姬习惯上会与王族或具有继承地位的贵族保持距离,维持互不侵犯的关系。
事实上,听说东和各地为了十年后的王位继承权,已经发生许多交易和利益冲突。不过我还没有亲眼目睹过。或许是贺川和七宫城都太过偏远了吧?
王族本身没有多大力量,只有几个祭祀权以及相关土地、森林的产权。他们的身分和宫姬差不多,正好适合拿来做为权威的依据。
“今天想确认一下祭典分配的工作。”
杜艾大人马上进入正题。
“由于是以公主殿下之名所主办的祭典,我方也准备了大量灯油等着供应使用。希望左府阁下能够理解我方的心意。”
“在下明白。不过还是得先过问:油的输送管道一直被二宫控制,为什么以七宫贺川为中心的商家,能够准备如此大量的灯油呢?”
两方都面带笑容。
“七宫公主用不到的东西依然会在贺川周边流通。收购这些东西可是费尽千辛万苦呢!”
“这是二宫锡马打算从七宫榨取更多资金的伎俩吗?”
“我们彼此的工作都得养活许多人。如果能够保持一定距离做生意,还是可以有所往来。”
“我方从鼓城接收的利益和财产,若是被二宫取得,既可以用来当作怀柔一宫、五宫或六宫的资金,还能填补借钱给三宫的资金缺口。在东和各个都市里,到底是谁获利最多呢?”
“我方不会有任何损失。只是从鼓城富裕的库房中吐出一点东西而已。”
“四宫已经灭亡了,鼓城往后就是贺川的卫星都市,最终还是会变成我们重要的一部分。请您留意,千万不能让二宫有利用我方财产的机会。”
“您说得很有道理。他们利用这样的伎俩,意图染指各种流通管道也有好几年了,根基扎得相当稳固。想要回避他们就不能做生意了。”
“二宫会垮台的。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希望您能帮我们预先协调一下。”
“您说的是东和第二古都、自称天下副都的二宫锡马吗?”
对方的笑容像是在暗示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可是连一宫神川也无法打倒的大都市喔。”
杜艾大人耸耸肩:
“等待我方茁壮,就能与五宫、六宫,或者一宫结盟。虽然不至于统一东和,但是利用巨大的同盟施加压力,削弱二宫应该不难。”
“对我们来说,一宫神川才是可恨的榨取国。”
这次换杜艾大人笑了。
“就算打倒神川,我方有能力经营整个东和吗?东和的未来能够托付给二宫吗?即使真的打倒神川,它也会成为比鼓城更难吸收的对象。”
“您不考虑和二宫锡马同盟吗?他们现在正在和一宫神川对峙,如果和他们一起夹击,应该很有效果吧?”
“到时候……”
杜艾大人抓抓刘海,露出极为符合个性的表情。
“位居东和第二的锡马,会利用地理上的优势经及相称的荣耀与实力,取代它成为东和实际上的首都,我们依然只是从属于它的地方都市吧?”
杜艾大人稍微压低视线,慢慢啜了一口茶。
“这是本地今年秋天刚采收的新茶,请尝尝看。”
“是啊?”
对方也慢条斯理喝着红茶。
“是年轻人喜欢的香味啊。”
支撑人称“七叶”的七大财阀其中一个的人,露出品评商品的表情。
“七宫是最年轻的宫都市,公主的年纪也最小。加上二宫不承认妹姬的正当性与权威,长远看来,他们是不会让步的。”

——————————

杜艾大人从玄关送客回来,一个人留在接待室打瞌睡的我连忙跳起来。
在漫长的会谈中轮流帮他们俩倒茶,谈话内容光是前半部就让我晕头转向。
两个人话说到一半,就开始瞪大眼睛检视好几本帐簿,反复比较让人搞不懂的数字,我真是快要受不了了。
刚开始有点诡异的对话,有些地方和我跟他们两人谈过的内容类似,自认为多少听得懂,只是还没理解内容在说什么话题又马上换了。
早上开始的会谈,结束时已经过了正午。
杜艾大人吃了一点烘焙糕点,喝掉剩下的冷茶:
“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还有其他的工作得出门。”
“刚刚应该是很重要的工作吧?”
面对我“我也参与了部分工作”的表情,杜艾大人不禁苦笑:
“两边各怀鬼胎啊!只是确认之前没解决的问题而已,没有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内容。真正要紧的事都是在没有护卫的密室里进行。”
我吓了一跳,这是真的吗?杜艾大人遥望远方的景色,眯起眼睛:
“不、真正的大事会在不需要会谈的地方定案,等到向对方报告之后再进行细部调整。”
“不管做生意还是政治都很麻烦呢!”
“他……不、他们身为财阀中的一分子,只要能在东和确保自身的地位和繁荣就足够了。即使不能打倒一宫或二宫,只要能维持一定实力就行了。”
我想对展大人和他来说,很难认同这种事。
他们的计划比这大得多。
像是统一东和或是征服东和之类,这种一般人想像不到的事。
其实比较伤脑筋的是,他们对具体的统一或征服都没有多大兴趣——该怎么说呢?感觉比较像是能爬多高就爬多高,试试看能不能爬到天上去吧?
“他们的优势是长久以来建立的人脉、累积的技术,经及庞大的家庭成员。这些我们都没有,不好好操纵利用不行。”
这个口气与其说是在指点我,不如说是自我确认。
“相反的,我们的长处就是没什么负担,也不用照顾特定族群的特权,可以把财富广泛分配给合作的人。有必要的话还能进行投资,也没什么一定要特别保护的对象,所以他们做不到的事,我们可以轻松去做。”
“像是一有危险就自己先逃走吗?”
杜艾大人毫不介意的笑了:
“是啊。我和展都会努力遵守和你的契约。”
“契约?”
从天上照下来的阳光很刺眼,照出来的倒影也不不长,玻璃因为暖气和屋外的温差而朦胧,杜艾大人一直凝视着玻璃那头的景色——
“我们答应过尽量不会让你吃亏的啊。”

——————————

“哇哈!”
杜艾大人准我下午休假,让我到祭典前夕的街上玩。
除过雪的街上一片泥泞,雪靴踏过便发出沙沙声。
身边有个走路只有我一半声响的人,细微的动静让人很难察觉他的存在。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冬日晴朗的天空又高又蓝,云层在山的另一头。
冻结的空气依旧刺痛脸颊。在大家眼中,我的脸颊大概是红彤彤的吧。
不知为何,走在我身边的人不论春夏秋冬,都是若无其事的表情。
到了祭典的前一天,来来往往的人潮果然变多了,只要走上大马路,很快就会混在人群之中,搞不清楚自己的所在位置。闪躲穿着各色冬衣的人们,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迷失方向。
即使这样,一回过神来,日影依然若无其事的跟在我旁边。
终月的人潮,似乎是利用冬季家闲来参加祭典的农村民众。
大马路和广场挤满了推销过冬用品的露天摊贩,贩卖冬季民族服装、过年用品、年初节庆装饰、明年的历书、冬季可以久放的食品等。
还有许多其他都市的商人四处穿梭,陈列罕见的冬衣与工艺品。他们带来的山珍海味和节庆点心发出诱人的香味。
“感觉好像祭典已经开始了呢!”
各处摊贩传来熏烤珍奇干货的香气。
“大概是因为今年少了鼓城的威胁。”
从日影的答案看来,这样的人潮似乎就是人们比起往常更加享受祭典的证据。
我站在摊贩与摊贩间的小空地,远望这幅热闹的景象。
“现在就这么热闹,明天的正式活动没问题吗?”
日影很稀奇的主动问话。这么说来,别人问他一百次,他才会主动发问一次。
他偶尔问我什么,我就会觉得很开心。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露出笑脸:
“没关系,我不会参加祭典的。”
“……”
日影静静望着我。
“你看!有时候还是会看到守丧的人家。”
过来的路上看到一、两户房子贴着“守丧”纸条,用墨黑的系绳围着大门。已经看过好多次这幅景色。
其中也有从秋末冬初的雪祭到终月这段期间,在鼓城失去亲人的家庭吧?
“公主殿下也在服丧,贴身侍女在祭典时也得乖乖的。”
“我也会这么做。”
日影倒是不以为意,或许因为他杀过人,觉得守丧不算什么。不过有个愿意这么说的同伴,我觉得有点高兴。
“不过,好像光是前夜祭就觉得很开心了呢!”
今晚的街头到处都燃起篝火,乐师在街头巡回演奏,据说后面还有好几台山车(注:日本祭典或节庆时四处巡回,装饰华丽的神轿)。
白天就是这副盛况,让我觉得很值得期待。
“你要去哪?”
“去画师先生那里啊!”
想去看看昨天的画完成之后是什么模样?
我心里的想法是:既然不参加祭典,说不定还没看到画,工艺馆就要拆掉了。不过日影没有追问太多。
我踏着雪靴前进,握在一起的双手缩在冬季羽织宽宽的袖子里。
脚掌稳稳的踏着地面。
横越广场往工艺馆前进,看到许多人聚集在雪舞台旁,年幼的孩子绕着冰柱四周追逐。

——————————

眼前的鼓城远景已经完成大半。
画师有气无力的躺在地上,靠着另一面的墙壁,用挑剔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作品。
“唷!”
和日影两个人站在他身旁打招呼,他单手一挥,懒洋洋的回礼。
今天只有孤单的画师躲在工艺馆。入口有五、六个人忙着装饰和清扫,为明天正式开馆做准备。偶尔可以听到他们工作时的吆喝声。
“总觉得……这幅画怎么看都行。”
画师睡眼惺忪,语气像在自言自语:
“啊、告诉过你名字了没?我叫绘津。”
画师绘津先生告诉我们,他今年十七岁,自称是天才画家。
今天早上展大人讲过的话让我胸口微微一痛。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名字的穷困村落,七岁被称为神童,带到鼓城的工坊拜师。年纪像你们这么大时,每天都在帮锦绘着色,或是做些润饰的工作。”
他的视线很少对着我们。一边看着壁壁,一边比手划脚的闲谈:
“我十五岁出师回到老家,才发现根本没有画图的工作——每天都在种田。和工坊也因为吵架闹翻了,根本没有往来。好惨、好惨哪!”
不知道他是个性开朗,还是喜欢讲自己当年的辛苦,语气听起来比起内容愉快多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很爱讲话,听的人也觉得很愉快。
“所以就来贺川工作吗?”
“不是,一开始是去更热闹的鼓城啦!工作多、多少也还有点人脉。只是他们和隔壁的夏目不和,我才跑到这里来。”
画师的话中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也有很多地方让我感到在意。
“那时候觉得火药味很浓,还以为七宫贺川是个乡下地方,比较安全呢!”
他一脸失算的表情苦笑。
“我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七宫会屈服在四宫鼓城的压力下啊!说不定琥珀姬身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事实上,战前四宫的舆论大半也偏向这种意见。
“没想到东征是那么性急的好战派啊!而且我被花言巧语给骗了,以为战争就是大军吓吓他们,逼迫鼓城让步的程度而已。还听说只要趁乱拿到钱,就可以开溜——结果被整得惨兮兮。”
也许是留下不愉快的回忆,虽然语气在笑,可是表情看起来还有许多事不吐不快。
不过画师就此闭嘴,继续盯着墙面。
“这幅画画了多久?”
壁画的宽度有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那么宽,高度比展大人还高。
“三天左右吧。照一定的顺序作业,虽然是以入口的画优先,不过还是要等颜料渗进去,没办法一口气画完。”
他在终月中旬受伤,四宫战争还没结束就回来了。似乎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工作。
“天气一冷伤口就会痛啊!要用暖气这栋房子也太大了,一用又会伤到画,真是麻烦!反正我一开始用的就是无法长久保存的颜料。“
不晓得是看哪个部分不顺眼,绘津先生用画笔尾端搔着头。
我和日影望着墙面。
远景是静静流淌的大河,高高的城壁崩塌,烟雾消失在云层里。
天空又薄又蓝,混杂一点冬天的灰色,多少有点干冷的感觉。
整体的色彩相当淡薄,我想应该快完成了吧。
这个人的画作色彩组合都很淡,带来柔和的感触。
“这就是我最后回头时看到的景象喔。”
我们还没讲感想,绘津先生又接着说:
“画得太漂亮了吗?还是应该像东征讲的那样,画些他带领军队打败四宫、和敌方的大胡子佣兵将军战斗的场面,才比较写实呢?”
似乎明白画师烦恼的是什么了。
“那么画比较写实吗?”
我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或许吧。”
“不过,这时候就是想画这个呀。”
“也对。”
“我想这样就可以了。画出当时想画的东西就行了。”
画师对着壁画沉默了片刻,眼神像是在看着远方某处的风景。
日影依旧没说什么,我也望着描绘陌生风景的壁画,三个人一直看着它。
“是啊。”
过了好一阵子,画师终于露出有点满意的表情。

——————————

在黑白分明的眼珠上头点上一滴滴白点,再帮只有轮廓的藤花上色。
“怎么样?”
“很棒啊!小姐要是被炒鱿鱼的话,要不要来干我们这一行?”
“日影呢?”
“……”
三个人坐在壁画前面,帮锦绘的画卷上色。
面前的画板上,有幅鲜艳的锦绘。
萌葱姬和浅黄姬站在盛开的藤花棚前。
翡翠姬坐在庭院硕大的翡翠上。
伫立在青绿竹林里的常磐姬。
还有蓝天下身穿巫女服饰的空澄姬,与胸前闪耀着黑曜石的黑曜姬。
锦绘东和七姬绘卷。
这些是祭典时要卖的彩色版画——绘津先生的副业就是手工细部上色。
听说只要完成个二十张,就能拿到晚餐可以打打牙祭的钱。他好像瞒着展大人和杜艾大人偷偷的做,一天可以画个五十张。
我想说多少可以帮他画个五张贴补家用,所以就请他教我该如何下笔。
绘津先生负责的是我和日影做不来的困难步骤,他边画边问:
“小空小姐的名字是从空澄姬来的,这么说来,你是在她身边服侍的人吗?”
“对呀!这就是我的工作。不过她本人可没有这么漂亮。”
一面回答,一面帮在空澄姬四周飞舞,不知道是什么花的花瓣涂色。
“她为人如何?”
“嗯——身体很健康,这三年来从没感冒过。”
“哇!身体的确不错。”
我们绘制的锦绘是七位公主的想像图,绝大部分是根据传闻所捏造的假象,不知为何每个人都画得十分美丽,画风也特别抽象。
空澄姬看来很柔弱,不过,她用诚心诚意的表情凝望着看画的我们。
黑曜姬戴着好大一顶黑帽子,黑色装束的衣摆非常非常长。
服饰清爽整洁但完全不实用,看起来像是祭祀用的服装,设计得艳丽而优美。
“啊、这身打扮好像是真的喔!”
画师评论黑曜姬非常特殊的公主服饰:
“据说她走路时随身会有巫女帮她拉住衣摆。一宫黑姬的嗜好真是与众不同。”
是这样吗——这么说来,她的确给人喜欢打扮的感觉。
画中的黑帽子帽缘宽度是我拥有的那顶的两倍,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画中的长相还算蛮像的。服饰很豪华,只是太夸张了,相形之下其他部分就不太起眼。
“又不是丧服,怎么穿成这样……倒是有不少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跟着有样学样。就连在七宫也看得到。”
“咦?说的也是。我遇过这种打扮的人,只是穿得更朴素、更普通一点。”
尽量别说谎,老实的回答他。
“其他公主大概也跟本人一点也不像吧?”
要是他继续追问空澄姬或黑曜姬的事就不妙了,我赶快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公主身上。
“我们本来就是幻想画师。”
画师很有自信的说:
“幻想画师的工作不是真实把眼前的事物照样画下来,而是依随自己的内心运笔,画出多彩多姿的风情才是我们的抱负。”
他像是快要笑出来,正因如此,表情看起来特别开心。
这张脸让人好羡慕,感觉画师先生的确在享受自己的人生。
我认识几个有这种表情的大人,他们大概永远是我憧憬的对象吧?
“没有琥珀姬的画吗?”
现在的对话和气氛让人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又转换话题。
“啊……呃——”
绘津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苦恼。
我发现应该有什么理由。
“是因为和四宫的战争吗?”
令人有些害怕的问题。
“不是。”
绘津先生看着自己画的图,低声回答:
“琥珀姬的画也很卖钱啊。毕竟她是最美的公主,很多人在搜集不幸华姬的画像。陶·杜艾和东征对于娱乐方面也很宽容,不会为了自己方便就妨碍出版。”
他有点为难,说话断断续续:
“我见过琥珀姬本人一次。所以身为幻想画师,现在很难下笔啊。”

做完贴补家用的零工,夕阳已经西斜了,告诉我们冬日的脚步很快。
还有些空档,泛红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玩得真开心。”
“……”
日影、画师和我三个人来到工艺馆的大门前。
“我画得最用心的,是那幅画的樱花。”
年轻的画师刻意站在入口正面的樱花壁画前。
画中是一片春色,樱花开始飘散,显得十分鲜艳。
“待在鼓城的短暂期间,曾遇上春天的祭典。四宫公主在百年树龄的樱树前跳舞献祭。虽然我只有远远看过一眼,真是个漂亮的公主。”
隐约领悟到,他画的是当时的樱花。
我觉得,这个人或许把人物和其他对象全部抽离,只是珍惜的画出自己看到的东西。
“人生真是波折不断啊。那年春天根本想像不到今年冬天会变成这样。”
在夕阳与阴影的色泽中,画师的表情里混杂着郁闷和寂寥。
“新年马上要到了。过了雪终,冒出春日新芽,就到了樱归的季节。”
茫然想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我说出心中的话:
“鼓城的樱树被烧掉了吗?”
“要是还留着,春天时一定会有人举行祭典。”
贺川对于春祭很节制,空澄姬也不会出席。不过,随着两地逐渐统合,空澄姬在鼓城进行祭祀的机会也会跟着增加。
别的都市里,其他的公主也会有所行动。
冬天的脚步好慢,春天还很遥远。只是冬天终究会结束,换另一个季节。
樱归之春、新绿遍渡、水面摇曳,来到天空澄亮的高夏。
“祭典结束之后,年关一过就是新年了。”
画师耸耸肩,思绪飘向永恒的漫长岁月。

——————————

冬季的云彩飘浮在暗红的天边,带着一股独特的沉重色泽,占据大部分的天空。总觉得天空离地面越来越近,正在接近我们。是冬天云层太厚了吗?外头的风很冷,我一发愣,日影就站出来帮我挡风。
“谢谢。”
对方没作声,我还是很感激。
画师绘津先生根本没管我们,不停朝广场前进。
“哇啊!好棒!”
听到他的声音,我们也往广场一看——四处都是点起灯火的露天摊贩,众多人潮挤在形形色色的店家前面。
乐师的笛声、金属打击乐、用木槌高声敲打木板的流动小贩,还有孩子们的欢声和大人的谈笑混杂在一起。
聚集的人数有数千人,远超过昨天或早上的规模。
人群彼此交错穿梭,口中呼出白色的气息。从身上层层叠叠的绵衣和冬帽露出的耳朵,还是感受得到寒意。
在暗红天空下,每个人都吐出白气,朝冰柱上点着冬灯的雪舞台前进。
冬季的前夜祭和夏季的活动不同,在正午过后开始,人群一到日落就散去。不这样的话,冬季的冷空气会让身体受寒,要是路上积雪,归途也会相当难走。
短短的一瞬间,午后的阳光暂时泛红倾斜,冻结在冰冷云彩上的暗红色彩也逐渐消褪,染上淡蓝或浅紫色。这是冬天特有的风光。
我们帮了画师的忙,所以他说要请客,可是一回过神,只剩下我和日影在人群中推挤,漫无目的的走着。
“好冷啊!”
“你看。”
日影指着广场一角的摊贩,大锅冒出温暖的蒸汽,摊贩用勺子把热食分装在陶器中贩售。
“请给我两碗。”
拿出零钱买了两碗葛汤(注:用热水冲泡葛粉与砂糖的热甜汤)。
用汤匙搅拌碗里加了砂糖的葛粉,热气扑面而来。
脸上冻僵的表情,稍微软化一点。
两个人一起小口小口的吃。
又甜又暖。
“好暖和哦。”
我们和参加前夜祭的人们一起取暖。
正想一口喝光,才发现碗底还有一小撮没溶化的砂糖,连忙搅一搅,伸出舌头去舔。
吃完才想到,这副模样可不能被梳妆师或侍从长看到。
“明天人会更多,今天能逛多少就逛多少吧!”
把碗和汤匙拿去还时,小贩对我们这么说,我笑着点点头。
明天就不能出来逛了,今天还是尽量多看一点吧。
“咦、那是展大人吧?”
两个人四处参观,刚好看见似乎正在巡视的展大人,带了十名左右的部下到处露脸。
他好像没注意到我们,和不同职务的人打招呼。这才好现他和某个似曾相识的人在一起。
那位身材高大结实,穿着冬季长外套的人站在展大人身旁。
昨天在工艺馆遇见,和画师在一起的人。
“你认识吗?”
试着问日影,他的回答只是稍微摇头。
对方果然是展大人认识的人。从精悍的面貌和体格看来,他们应该都是军人吧!

心里有点在意,可是他们好像很忙,而且被他抓住不知道会被带去什么地方,所以我们在被发现前,就往别的方向移动。
这时候——
“唉呀!大爷,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
声音非常有精神。
仔细一看,展大人身边多了一位见过的大哥。
“喔、壁画完成了吗?”
听到展大人响亮的声音。
“嘿嘿、都是托大爷您的福啊。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哈哈哈!这家伙真有趣。”
他胡乱伸手摸摸画师的头,又把他细瘦的身体一把推开。
“下次记得带酒过来,我会好好关照你的!”
“嘿嘿,谢谢罗。”
的确是那位画师没错,他对这群路过的人亲切的行最敬礼,直到展大人他们消失在人群中,一直保持笑容。
他的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我们,转头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僵硬,笑容带着微妙的感觉。

“嗯……你们听过推销生意这个词吗?”
总算说话了,笑容看起来不太舒服。
总而言之,我们两个人也对他点点头。
三个人大口吃着名叫“七宫烧”的红豆饼。
这是用面粉煎成大判(注:日本江户时代的椭圆形金币)形状,再包进红豆馅的点心。
名为“七宫烧”的原因是,上头有“七”的烙印。
“大人是很辛苦的。就算我这种天才,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也是事实啊。”
我们两个人姑且跟着点头附和。点头是因为点心很好吃,让人觉得好幸福。
“刚刚和展大人一起的是昨天那位先生吧?他是谁呢?”
不太在意的我换了个话题。
“不清楚。”
回答得非常快。
“我昨天以为他是工作人员,跟他谈了很久。实际上好像只是来参观的普通人。”
看来应该是实话,就连刚才面对面时,也是彼此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他要是东征将军的朋友就不得了啦!那种人带兵很厉害的。”
虽然当兵期间很短,因为有实战经验,他的语气相当有自信。
吃完点心,三个人一起逛街。
信步走走看看,画师又开始闲聊,我快被人潮给吞没了,日影急忙伸手拉住我。
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光真快乐,时间就这么过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猛的停住脚步。
在人群的笑声和闲谈中,我感到有点害怕。
这是怎么一回事?心头才这么一想,马上又放弃。
日影与画师都轻快的往前走,停下来发呆又会挡住别人走路。而且愉快的时光终将要结束。
所以我继续走,寻找下一个表演。
看到雪舞台一角有几道挡风的板墙七个间隔相等的空间,间距和民宅差不多,高度和长宽都一样。
特别在这个区块点起篝火。
一个个以木板搭成的台座,后面用不同颜色板子区隔。
仔细一看,发现那是用木板围成背景和看板的舞台。
舞台前有许多观众,附近传来听惯的弦乐器演奏和铃铛乐声。
有个黑衣人站在那里。
黑衣女性沉静伫立,黑帽子遮住了她的脸。
背后窜过一股寒意。

四节 寒风的去处

弦乐器结束合奏,接着是压抑沉重的冬之夜想曲。
黑衣人轻轻抬起头来,藏在黑帽子底下的视线转向群众。
涂满白粉的纯白容颜,嘴唇画上鲜艳的寒红(注:严寒季节制成的口红,为上级品)。
红唇初动,唱起季节歌谣,高声唱出忧伤的景色:
冬季冻土、树梢颤抖的小鸟、沉睡的松鼠梦见春天,在积雪原野上漂泊的旅人。
过了许久,我还是一直凝视这一幕。
身体没活动,雪靴里的脚尖冻得发痛,可是我一点也不在意。
不认识黑帽子底下的脸,陌生的歌声,对于歌词也一无所知,可是她模仿的姿态是属于我认识的人。
画师告诉我:
“那是巡回艺人喔。装扮成古代的伟人或是民间故事的角色,表演各国的乐曲或说唱剧。今年演的好像是七姬的样子。”
听了一会儿,乐曲在不知不觉中结束。
黑帽子的帽缘只有我看过那顶的一半宽,舞台上的歌手用温柔的双手扶住它,行了个礼,消失在涂黑背景后头。
观众都往隔壁舞台移动,我还是呆呆站在原地。
“照顺序,接下来是二宫公主罗?”
画师也走了过去,我继续凝视空无一人的舞台。
周围人潮也都丢下我走开。
“那个——”
我对身旁披着冬季羽织,一言不发的人说:
“我好怕,还以为那个人突然出现了。”
他没回答,我继续说:
“我问你,七姬到底是什么?”
听到另一名歌手扮成二宫,高声咏唱恋曲,我吐出一口白气:
“我希望可以永远、永远维持这样,可是又不想和表演一样,只能在台下仰望、想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很狡猾吧?”
“你喜欢她吗?”
“嗯。”
两个人一直站着不动,结果画师又回头过来叫我们。

——————————

七位歌手分别唱出各地歌谣。
有了演出时要极力减少政治色彩的规定,她们给人的感觉只是变装的歌手。直接用公主的本名也不太好,所以稍微变更一下名号。
一点也不像我的空澄姬,被称为空姬。
黑曜姬殿下是星姬、翡翠姬殿下是时姬、常磐姬殿下是永姬、琥珀姬殿下是华姬、浅黄姬殿下是水姬、萌葱姬殿下是香姬。
七姬的俗称应该就是透过这种说唱故事,在市井小民间广为流传的吧?
我自己在街上听过空澄姬和琥珀姬的俗称。
黑曜姬殿下的俗称“黑姬”早已广为人知,改为“星姬”或许是考虑到“黑姬”对说唱故事来说不够华丽,或者是不希望被势力最大的一宫敌视?
每位公主都很闪亮动人,受欢迎的程度也大同小异。装扮虽然有些粗糙,大家还是一样对变装的歌手喝彩。
才刚打过仗,可是琥珀姬依然大受欢迎,也许是因为来自熟知的邻国吧?还是因为已经没有纷争的火种,大家可以随心所欲的崇拜她?
相反的,支持常磐姬的人最少,让人有点在意。
“是陶·杜艾。”
画师朝舞台后头一指,只见杜艾大人带着几名护卫,好像和另一群人发生争执。
怎么了?三个人靠过去躲在阴影处偷看。
一个体格结实的中年人逼问杜艾大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真姬殿下不能忍受被当成这种展示品!”
杜艾大人刻意彬彬有礼的回答:
“我们七宫对于任何一位公主都没有恶意。就算庶民的娱乐里出现类似东和公主的表演,也不能因为当局施压而屈服。”
“为了娱乐?阁下难道没有对君主该有的诚意吗?在我们真都同盟里,就不允许如此侮辱真姬殿下的行为!”
“我们公主并不排斥出现在民众的祭典里。过去领导鼓城的琥珀姬,还有五宫、六宫的公主,就连一宫公主也都默认此事。”
面对情绪亢奋的对手,杜艾自始至终都用有礼而冷漠的态度加以应对。
另一个男人激动的说:
“我们真姬才是唯一的公主殿下!唯一的皇女公主!你竟然拿来跟邪恶的黑姬等人相提并论,真是岂有此理!”
“听说二宫殿下不但批评其他的公主,而且也在锡马城嘲弄我们的公主殿下与其他诸位公主。为什么身为七宫臣下的我们,必须破格对待若无其事做出这种失礼之举的公主呢?”
“二宫一词就是在嘲弄我们殿下的正当性。既然生活在统合真都锡马城,我们的信念就是宣扬真相。”
“那么容我请教诸位:你们这些大量贩售模仿翡翠姬装扮的衣物,以高价独占贩卖翡翠宝玉的事业,恶名昭彰的真都同盟在根据地锡马里完全排斥其他都市的公主,自己独占一切娱乐,这难道不是对我们的侮辱?”
“让你们自以为是的话还得了。在真姬的价值前,其他弱小的价值也只能闪到一边去。竟然对符合自然之理的现实吹毛求疵,真令人啼笑皆非!”
“我们极力避免对民众的文化施压。而且由人群对我们或七位公主的评论,只要没有过分的行为、足以反映世间舆论,那么都是可以接纳的。这一点无论是我们的公主殿下,或是其他的东和公主都有如此觉悟,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真是狡辩。光是自己的公主还不够,连其他公主也要拿来赚钱!”
“难道要加以排斥吗?您的意思是说,不应承认其他都市和其他公主,只能崇敬七宫公主?”
“就是这样。辅佐宫都市及公主殿下之人,本该有如此想法。”
“我从来没想过,竟有人不认同他人存在的绝对价值。我们的公主殿下与盟友也是如此认为。”
“这种小事无需理会,阁下的想法本来就不值一提!总之,为了我们公主,希望您采取表现诚意的行动,只要出声警告充斥露骨欲望的锦绘与令人嫌恶的歌剧即可。”
“这些我们都做了。已经交代祭典承办单位避免政治色彩和差别待遇,同等重视每个角色。”
“这么暧昧的指示有意义吗?阁下的见解太天真了。”
“让本国的理念在别的都市获取正当性,这样的见解并不算天真。而是你们对于追求的目标和原因都过于暧昧吧?”
“请把它当成是我们让阁下有机会亲自实践具有良知的诚意。”
“只不过是配合你们的需求,算得上什么良知?”
怎么了?
看来争执得相当厉害,双方互不相让,不停陈述自己的见解。
我知道对方是属于二宫锡马在东和各地扩张,自称“真都同盟”的组织。争执的原因似乎是二宫翡翠姬殿下在民间的肖像权。
即使杜艾大人以礼相待,本人看来却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打算配合对方的说词。
“哦,二宫啊。在我们这个圈子很出名啊,要是没把翡翠姬画得漂亮一点就会罗哩八嗦。”画师露出厌恶的表情继续说:
“用得颜色太少也会大发脾气,说我们偷工减料,也很讨厌直接标出二宫名号。”
我若有所思的连连点头。
“锡马城应该是以和平主义闻名的都市吧?”
我试着不让杜艾大人注意到,悄悄询问画师。
“啊,似乎是这样,不过我没去过,不是很清楚。”
在阴影处继续观望。
吵了许久还不觉得厌烦,我们听的人都累了。
是双方不想各退一步呢?感觉好像是水火不容,相同的口舌之争已经失焦,只是不断重复。
“唉呀!又在吵了。”
背后传来开朗又熟悉的声音。
日影好像已经察觉了,至于我和画师则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跟着,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唷!”
展大人突然现身,开心的对吓了一跳的我们挥手。
身旁还有一位同伴是那位穿着冬季外套的人。
“吵了那么久,杜艾还真闲哪。”
看来他在发现我们前就注意到这场骚动了。
“陶大人应该有所考量吧。若是能够引诱对方说出明确的内容,也有助于今后的交涉。”
他的同伴站在杜艾大从那一边。
“啊,这家伙叫做雾羽,是我的战友。”
展大人伸出拿着酒瓶的左手,往同行的魁梧男子胸口一指。
“之前承蒙照顾,我是雾羽。”
“您好,我是小空。这位是日影先生。”
我连忙低头打招呼。
当我们互相行礼的同时,杜艾大人和真都同盟注意到人群渐渐围靠过来。
“这件事就等日后再说吧。”
真都同盟的人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杜艾大人耸耸肩,一边望着我们,一边问展大人:
“展,那位是?”
“也是个武人啦!今天有酒宴,下次再介绍给你认识。”
展大人肆无忌惮的大力拍着年纪看来比他大的军人肩膀。幸好从对方的反应看来,他的心情还不错。
“工作结束了?真好啊!我还有三件和府中有关的事要忙。”
杜艾大人正准备和护卫离开,表情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对我和日影说:
“两个见习的不用等我了,小孩子还是早点回家吧!”
“是!”
我精神百倍的点头答应,目送杜艾大人前往下一个工作地点。
“那我们去喝一杯罗!再见啦!”
展大人带着雾羽先生走了。
目送他们走远,转头张望才发现暮色已深,抬头可以看到云层钝重的色泽。
“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
我和日影相对点头,然后看着画师。
比杜艾大人高、身材却比较细瘦的人似乎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
该不会在思考七姬还是其他人的肖像权问题吧?对他来说,这可是攸关生计的大事呢!
“他说自己叫雾羽?”
他口中念念有词,视线望着我。
“听说是。”
“总觉得好像听过,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还在考虑要不要问个清楚,周围的人突然欢声雷动,人群喧闹声阵阵涌来。
“怎么了?”
我慌慌张张的往声音来源一看——广场一角挤满了人。他们不是群聚在一起,而是环绕着某个东西围成圆形。
庞大的黑影在人群后头上下移动,那是什么?提灯和篝火光影照出巨大的阴影,怎么看都像一座山车。
有个神轿大小的东西,安置在台车上四处移动——看起来像是装饰品。
黑色顶部的金箔一边摇拽一边发光,让我如此猜测。
“哇!”
我总算看清楚了。
大小比马或熊还大、高度和小屋差不多、上头画着眼睛和嘴巴、表情还算平静,温和的笑脸从人们头顶上往这边移动。
看起来就像是竹编支架加上纸黏土糊成的人偶。身体的部分圆滚滚,拉长衣摆做出衣服的模样。下半身没有脚,而是把人偶直接放在台座上。
人偶的身高不高。要是做得太高,风压就会很强吧?整体造型都是圆形弧线,该怎么说:……简直就是胖嘟嘟的大狸猫。
圆形的轮廓上,涂满鲜艳的颜色。
这到底是什么?其实不问我也明白,这种心情让我觉得好难受。
我身旁的日影竟然愣住了。总觉得他的脸颊不停抽动,该不会是强忍笑意吧?
“哦、空姬的大人偶如期完成了!”
正准备回家的画师,竟然用感动的表情笑了。
我胆战心惊的问:
“……大人偶?”
“真是辛苦啊!人手都被四宫战争拉走了,本来要花两个月才能做好,最后只花了一周就完成了,人海战术真是了不起!”
一脸什么都知道的画师双手抱胸,颇为满足的为我们说明:
“它会在每天早上、下午各绕行广场一周喔!”
哇啊!
虽然它应该一点也像我,但那双大眼睛却跟我有几分相似,露出难以形容的笑意。
这时候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一开始明明是说,只要站出来就行的!七姬怎么会是这种角色?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身边的日影一言不发,只是默不作声的喝着茶。
该怎么说呢……虽然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很少会把视线移到我身上。一定是因为会想起圆滚滚的人偶模样吧!
“好啦好啦,我有阻止过他们啊!可是民众还是希望空澄姬可以参加祭典,既然公主殿下不出席,他们就表示要有大型装饰,而且用的也是说唱故事里的空姬名号,所以也只能默认罗。”
“杜艾大人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可是表情却在笑!”
“咦?我明明很擅长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啊?”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副很幸福的样子。
杜艾大人结束工作回来之后,我们三个人在他的房间围着火盆取暖。
“杜艾大人,去年我也没出席,那时候做的是什么人偶呢?”
“好像是打倒黑熊的男子汉吧?似乎出自某个深山里的民间传说。之前好像是神话中远游异国的武将。”
看来今年是第一次做出那么巨大的空澄姬。
我稍微安心一点。
“其实每个地方都会替公主做那种东西。一宫是古老的城市,多的是先王和历代名人;在五宫和六宫那里,还合力制作两位公主的大人偶,摆在一起举行祭典,感觉很华丽呢!”
想像两位公主的大人偶并排在一起,的确是蛮有趣的。不过要是一口气摆上七座,会显得很壮观吗?反而有点可怕吧?
是因为黄昏时分的灯火昏暗吗?刚才那个不可思议的空姬人偶,像是一道恐怖又沉重的黑影,让人觉得不舒服。我想还是在白天展示比较恰当吧。
“展大人好慢啊。”
歇息片刻,享受红茶的芳香,望向变暗的窗外。
明天的工作应该会从早忙到晚,今天就该乖乖早点回来,可是他却说要去喝一杯,到现在都没出现。
为了举办祭典,市区挂满照亮夜路的灯笼,晚上也有月色,积雪的夜路不算昏暗。不过一到早上灯笼就会结冻,连灯油也只能维持到半夜。
走在下雪的夜路上,就算是他也很危险。
“真是的!祭典这阵子人多,激进分子也常会有所行动。”
发牢骚的杜艾大人,回客栈的时间也很晚了,快到我就寝的时间。喝完这杯茶,就得回去自己的房间。
“对了,他有跟你们介绍过那个男的吗?”
他这么一问,我点点头。
每次都是我发问,可以让杜艾大人问我不认识的人是谁,心里觉得好高兴。
“他说是名叫雾羽的战友,看起来很正经。”
“原来如此,那就是传说中的雾羽大人啊。”
只有杜艾大人一个人点头。
“您认识吗?”
画师在广场上和我们告别时,口气听起来也像是知道些什么。
“他可是知名的武将喔!在之前的四宫战争也曾率领少数兵力立下大功。”
“啊、那他们是伙伴罗?”
“展一直想找几个靠得住的武将,他应该是最主要的目标吧!”
虽然听起来很危险,但是对方要是肯加入我们,看来应该很可靠。
继续聊着这个话题,日影很稀奇的发出声响离席。
“我巡逻完就去睡。”
他只有在暗示该离开时,举动才会和普通人一样。
不晓得这个人平时住在哪里?不过,这种季节没有暖气就撑不到早上,睡觉的范围应该只限于宅邸屋檐下可以取暖的阁楼吧?
其实我也没亲眼看过他住的地方,还是不太明白他的生活方式。
“拜托你了。屋内有五个我的护卫,今天大家都去巡视市区,所以外头人手不多。稍微帮我留意一下,展是不是回来了。”
“知道了。”
“啊、大门让我来锁吧。”
负责从里头反锁的我,和他一起走向客栈的后门。回来时只要出个声,就会有轮班的人帮忙开门,而且他和展大人很少从入口回来。
走出杜艾大人关得密密实实的温暖房间,走廊显得特别冷。
“哇!呼吸变白了!”
我缩起脖子,身体也窝成一团,走在前方的灰色背影,依旧站得直挺挺。有没有锻炼过,毕竟还是不一样。
“开心吗?”
走廊前头传来快要听不到的微弱声音。看到他的嘴边稍微侧过来,呼出白色的气息。
应该是问今天的事吧。
“嗯。”
灰色少年没有回答,直接回过头。
杜艾大人的房间在三楼,爬下楼梯,经过二楼来到一楼。
客栈的特色是中原式的坚硬格子窗和厚实墙壁。在一、二楼可以看到客人和当班的店员。
大部分都是和杜艾大人有生意往来的客人,背景也相当清楚。平常似乎是一般客栈,不过在杜艾大人住宿期间就会特别留心。
要是杜艾大人来住,三楼的楼梯口就有两个壮汉把守,对一般的客人来说虽然有点太夸张,可是距离先前的纵火事件没多久,这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对我来说还是有几分拘束。
来到一楼,和客栈的人打过招呼,两个人合力打开后门。
“好冷!”
寒气从脸颊蔓延到脖子,比建筑物里还冷的空气让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穿着雪靴的两个人走出后门,遥望雪中的夜路。
除过雪的大路一片漆黑,路旁积雪染上苍白的月光。
抬头一望,冰冷的天空中雪云密布,云层缝隙透出清冷的细长月影。
“小心一点喔!”
全身发抖,还是试着挤出送别的笑脸。
沉默。
和平常一样没有回应,不过总觉得有点怪。
日影用锐利眼神盯着后门延伸出去的三叉路:
“声音。”
还来不及追问这是什么意思,灰色的背影就已奔驰在夜路上。
身体轮廓融入夜晚的空气中,两者同样是暗色,仿佛消失一般。
“回去。叫杜艾大人的部下来。”
传来他的声音,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铿!”的一响。
已经晚了,澄澈的夜晚空气中没什么人的气息,遥远的声响终于传到耳边。
那是硬物相互撞击、然后弹开的声音。
我听过这种声响,这种恐怖的音色。
“剑的互击声?”
身体继续颤抖,不是因为寒意,而是胆战心惊。
心里想跑,双脚却不听使唤。
踏在地上的雪靴差点冻住,触感和白天或黄昏完全不同。
“不太对劲!快叫人来!”
客栈的人探头出来张望究竟发生什么事,我慌慌张张地说完,连外套也忘了穿,就跑向夜晚的街头。
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在宛如冰柱的寒风中,拼命踩着雪靴往前跑。
怪的不是日影,而是胸口的感觉。
心头有种非常可怕的沉重感,让我急着穿越灰色背影消逝的街头。
再度传来钢铁交击声。
音量大了些。
我开始觉得害怕。
觉得自己越来越近,却比想像中的还要遥远。
黑夜是每个人潜声歇息的时间,所以即使距离声音遥远,还是显得清脆响亮吧?加上声音在冬天澄净的天空传得更远,让人害怕的声响特别尖锐。
间隔相等的细小足迹,踏过积雪与泥泞。
跟随踩上不久的脚步,雪地上闪过一道人影。
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子比我和日影还小的小孩子,仔细一看,原来是身穿羽织的大人。
因为他的双手双脚趴在地上,所以看起来特别小。
白雪反射的光线照出日影的足迹,穿过他的身边一直延续到前方。
靠近一看,发现正要爬起来的人身上所穿的冬衣,是我看过的配色。
细瘦的男人有点手忙脚乱,过了一会儿注意到我的存在,抬起头来。
他的身体簌簌颤抖,火热胀红的脸颊和傍晚时分判若两人。
“画师先生!?”
“什、什么?小孩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飞奔到他身边,画师绘津先生却挥手要我走开。
“怎么了?日影先生呢!?”
“在那边!!那个蠢蛋,不听我的话就跑了!”
他愤恨的回答之后,单膝撑起倒地的身子。
看来似乎没受伤。他之所以大口喘气,不是因为疲累,而是出于亢奋。白色的气息告诉我他现在喘不过气来。
语气亢奋、嗓子也哑了,他是累还是冷呢?他用结结巴巴的舌头,拉高声音大喊:
“快找陶·杜艾来!不、找军队和警卫队也行!总之、越多人越好!!”
“发生什么事了?什么声音?”
“他们打起来啦!!”
他异常亢奋的回答:
“我有点在意!所以想说到酒店看看他们再回去!没想到看到他们在路上大眼瞪小眼,一回神他们就打起来了!”
他没说在意什么?又是谁在对峙?我隐约想到什么,马上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那是雾羽·沙良啊!”
他放声大喊,脑海中浮现像冬日大树的高个子,还有屹立不摇的身影。
“他哪是什么战友?佣兵将军雾羽,这家伙在四宫战争时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我又冲了出去,背后有声音叫住我。绘津先生一时之间站不起来,跪在地上,不停呼唤我的名字。
追逐地上的足迹,没有回头,也没停下脚步。
我想我懂了。
在先前的四宫战争中,有个指挥官夜袭拜东将军和山豪将军的阵地,用少数兵力立下大功。
如果这种人没逃亡也没投降,流落民间的话会怎么样?
不管七宫贺川或是其他都市都不能放着他不管。无论是用怀柔手段找他加入,还是想要置他于死地。
展大人曾经和他为敌,如果想要招揽他,一定会展开怀柔攻势。
不过要是有个闪失——
要是身为武将的两人意见不合,拿着武器在夜路上对峙的话……
又传来两旁的民宅和商家的灯火,照亮积雪的路。
只是还没人有什么动静。
虽然还不到夜深人静的地步,可是很少会有普通人在冬季的昏暗夜路闲逛。至少在警卫队等人赶来之前,状况还是很不妙。
加快脚步,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冷风吹得皮肤好难受。看着白色的呼吸,连衣服底下的身体也在发烫,不过我没有多加理会,只是强烈意识到脚下不稳的触感。
穿过四、五条马路,终于找到那道灰色背影。
这里是条很开阔的大马路,一到白天就会挤满人潮。
这个地方通往明天举办冬祭的场所,路旁行道树和商家店头都挂着带有“七”字的提灯和灯笼,模糊的光线映照出苍白雪景。
“别再靠近了。”
正从藏在背后的刀鞘拔出“音切”的日影没有回头看我,反手紧握的白刃浮现在寒夜中。
清亮的金属声从日影面前传来。除此之外还有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我呆呆的站着不动,看着白刃你来我往。
粗犷大刀与细致长刀的斩击。
两道火花飞散的银线一分开,主人马上往后跃,雪花和土块在脚边飞溅。
刀刃从只差一步就能接触对手的地方,移到两边能够喘息的距离。
持刀的人各自摆出不同的架势。
“真头痛啊。”
喃喃自语的声音。月光下出现一张大口喘气的笑容,正是双手紧握大刀的展大人。
另一个手持长刀的人平静站在原处。
身上的衣服不是有如雾淞的外套,而是黄绿色冬服和蓝色衬衣。
右手以若无其事的下段(注:日本剑道里,武器朝下的准备姿势)姿势持刀。视线冰冷锐利,表情和冬夜非常相衬。
我怔怔低语:
“雾羽先生……”
“能打到这种地步,真是难得。”
沉默只是一瞬间的事,还是过了更漫长的时间?在可怕的沉默之后,雾羽先生的视线终于转向自手中的长刀。
“这把刀第一次在实战中悲鸣。”
他仔细察看刀身,是在叹息受伤的刀刃吗?
“我也是。”
展大人淡淡一笑,应声说道:
“这也是我第一次交手多回,还无法打断这么细的刀刃。”
嘴上开着玩笑,脚下步伐逐渐拉开距离。
手上握着一直佩在身边的大刀。
雾羽先生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的动静,再次摆出下段架势。
第一次看到这种长刀。以刀刃的长度而言,就算能够包住全身的冬季外套也无法掩饰它的存在。或许是先把武器藏在某处?还是有人拿来给他?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我只能倒吸一口气。
“真是把好刀!在战场上虽然是大刀有利,可是一对一的话,还是长刀比较好。”
说完之后,他便用力踏过积雪和冻土,踢散满地泥巴。
长刀由下往上一挥,正面迎击展大人。
“切!”
展大人一面咋舌,一面以大刀迎击。
交互一击,金属发出钝重的声响。
每次攻击两人就会拉近距离,然后又随即分开。
他们踏过的积雪发出恐怖的摩擦声。
“情况怎样了?”
没办法出声叫住他们,我只能小声发问。
“他们不想让对方近身,只是一直刀剑相向。”
灰色的背影继续回答:
“距离太远大刀就砍不到,可是距离太近长刀也使不上力。彼此只能趁隙使点小伎俩。”
他用很难懂的方式进行说明,可是我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我终于对日影面前对峙的两人大喊: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
没人回答,我不知如何是好,双脚动弹不得。不一会儿,白刃飞快闪过,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哼!”
“喝!”
双方低呼一声,刀锋交错,只是这次没再拉开距离,不断重复斩击。
两股力道交错,血光一闪。
其中一方的身体无声无息往后跃。
把刀扔在一旁,鲜血不停流出。失去平衡的身体划过泥地,鲜血溅到脚边,就在要倒地之时,勉强用单膝撑起身体。
“去。”
站在原地的人出声了。
他直直站立,按住眼睛的样子,像是沾上对方溅起的雪泥,而不是被砍伤。不晓得是在较量的时候,还是想要乘机追击时溅上的?我实在看不出激烈的对决过程到底如何。
单膝跪地,负伤流血的人开口了:
“你走吧。”
展大人捡起地上的大刀。虽然受伤,依旧露出无畏无惧的笑容。
按着眼睛的人伫立不动,站姿有如雾淞。
雾羽先生的视野好像不太清楚,他慢慢交互端详展大人和我们。
他应该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随时可能采取行动的日影,还有我们后头的增援人手——灯火开始逼近四周。
“到此为止?”
他说完之后,便以脱兔般的迅捷身形翻身一闪,根本来不及出声呼喊,人就已踏上夜路。背影慢慢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另一头,长刀的钝重光芒也逐渐远去。
“哇啊、好险!”
看到他的背影消逝在黑暗里,展大人才放心坐在地上,重重叹了口气。屁股下传来积雪的摩擦声。
“展大人!”
挣脱束缚的身体又可以动了,我飞快跑到坐在地上的展大人身边。
“伤势不要紧吧?医生来了吗!?”
流血了,暗色的鲜血从左腹部的衣服渗出来,在明亮的地方一定是可怕的鲜红色。我的声音不停颤抖。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肚子旁边挨了一刀,虽然暂时不能上战场,不过只要包起来躺个半个月就好了。”
展大人在快要哭出来的我面前,拉开胸前的衣服。
色彩华丽的衣服下面,藏着绑住身体的坚硬皮带,上面还用层层白布加以掩饰。
“虽然比不上甲胄,不过这么一下是不会造成致命伤的。”
他用带有酒味的笑容说:
“我很小心吧?”

[ 本帖最后由 maylog 于 2008-4-29 21:16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2-24 14:26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是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这和疲累沙哑的画师不同,只有汗流浃背的人才会这样。
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展大人用身旁的雪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像平常一样摸摸我的头。
比平常还要暖和的手,有点烫,还有铁和汗的味道。
“日影,有两个人躲在对面路口吗?”
展大人一边安慰我,一边询问日影。他无言的点点头,似乎发现一旁还有对方的同伙,所以才没有轻举妄动。
“你追得上他们吗?”
“现在还看得到足迹。”
“打得赢那把长刀吗?”
“只要能够拉近距离。”
结束可怕的对话,展大人露出松懈的模样。
“没必要让你冒险。人已经围过来了,把武器收好。”
客栈来了三个人,巡逻的人也到了,飞快跑到我们身边。
他们和我一样手忙脚乱,只有收起“音切”动也不动的日影,以及身为当事人的展大人依旧冷静如昔。
“东征阁下!有暴徒吗!?”
手持不同武器的人团团围住我们,展大人点点头。
“别追了!你们几个人反而会有危险。传令各队在天亮前固守岗位,不准妄动。一早就从预备队指派人选,十人为一队进行搜查。”
他像平常一样冷静下达指示,又用雪地中冰冷的手,摸摸自己发烫的脸。
亢奋的神情稍微冷静了些,仰头凝视满布冬云的夜空。
“月亮被云挡住了。”
就在他低声自语时,白色粉雪开始点点落在脸上,还有我的视线里。
和往常般下起淡雪,看来会一直下到早上。
“天亮之后,逃走的踪迹也会跟着消失——他们也算到这一点了吗?”
展大人不是在对任何人说话,只是以一脸不悦的表情仰望夜空。
“哼、被拒绝了!虽然是个男人……”
声音里带着惋惜,过了片刻:
“哼,算了!!”这句话就说得很随便,很像他的个性。

五节 冬景之后

上午的阳光很刺眼。
深达脚踝的积雪反射日光,炫目得令人眼睛刺痛。
半夜下的雪在天亮时分停了,大街上挤满人群,满是愉快的喧闹声。走在路上,行人的表情都很开心,遇到摊贩和祭典乐曲就停下脚步,然后往下一个表演摊子移动。
人潮之中,有一道身影显得特别起眼,身后还有个穿着文官官服的人紧跟不放。
醒目的原因是身高高个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人和坐骑的打扮都很华丽。
“嗨嗨~~!”
他笑得很开心,还和路上行人打招呼。
嗯……展大人可是有伤在身呢!
可是为什么要穿着显眼的礼服,骑着高大的战马在人群里闲逛呢?
“你听不懂人话吗!?已经通知你禁止外出了吧!!”
像平常一样,依旧是同一个人拉着他大嚷大叫。
“唉呀唉呀!杜艾,别在意、别在意!太常生气会秃头喔!”
“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你只要搞清楚这一点就行了!”
“咦?才不要!我最喜欢做杜艾讨厌的事了。”
“什么!!”
那个……杜艾大人毕竟是七宫的左大臣,也是领导公主殿下所属百官员,而且还是军师,这番对话真不知该作何解释?
不对,其实是展大人不好。
冬祭那天早晨,我在离客栈不远的马路边望着这一幕。

——————————

优哉游哉度过祭典第一天,我在客栈三楼昏昏沉沉打起瞌睡。
今天天气晴朗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在冬天还能看到天空中晚霞灿烂的颜色。
窗外堆着染上绯红色泽的积雪。往下头一看,整条马路整齐的一分为二,中间满是泥泞,白色的雪铲到一边。
头顶的天空慢慢染上暗蓝色。四周的云朵颜色比白色还要浓。
透过玻璃窗眺望天空,享受黄昏时光。
从窗口的高度,刚好瞧见傍晚急着回家的人们,还有露天摊贩收摊的模样。
如果是夏天,现在的天色还算早,可是没办法,冬天的日照就是比较短,祭典也过得特别快。很少有人留恋不走,白天的喧嚣也不知道消失在何处。
只剩少数人采购没办法保存太久的便宜食材。
“什么啊!你没去逛逛吗?”
听到有人对我说话,回头一看,才发现房间一角有个高大的人靠在床边,怀里抱着火盆。
他一面翻阅堆积如山的文件,一面飞快打着算盘。
展大人一副邋遢打扮,肚子上卷着绷带,全身包在暖和的棉袍里。身边叠着一堆文件,打算用一整天看完其中一半。
说是意外或许有点奇怪,其实展大人的脑筋很好,只要他肯认真工作,就会以飞快的速度处理帐簿和文件。
他很少会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因为很容易厌烦吧。
在最引人注目的大清早,展大人穿上最引人注目的服装,向市井平民展示东征将军的存在。
藉此平息将军夜里被暴徒袭击的谣言,然后杜艾大人再依原订计划大发脾气,让人们知道他任意妄为、与人争斗,以及禁止外出的处分。
当初的计划是:以他在公主殿下服丧期间交友不慎、不断外出夜游,最后还和人争斗的名义,要求他自我约束,不得参加冬祭活动。这么一来才能够专心养伤。
一大早,我就望着和事前排练完全一样的表演发呆。
“要出门的工作都交给杜艾吧!”
说完之后,他就躺在客栈里的房间休息。似乎是为了打发时间,所以才会处理各项公文。
明明懒洋洋的躺着,处理速度却比杜艾大人还快。漫不经心的工作态度,结果还是得让杜艾大人再次确认。
“伤势如何?”
我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痛死了、痛死了!我还要多休息一阵子,你们给我做到死吧!”
真的很痛吗?
或许我误会了?要是全盘相信他的话,自己一定会惹上大麻烦,我想这绝对不是错觉吧?
不管展大人嘴巴怎么说,早上出去绕了一圈回来之后就动也不动,悠哉悠哉的静养休息。看样子他似乎决定玩的时候好好玩,该休息就充分休息。
他会开始处理公文也不是出于真心。依据同伴对他的看法,只是为了转换心情,或者陶醉在自己的聪明才智之中而已。
我觉得杜艾大人的看法是对的。
“好了!剩下的交给杜艾解决。”
是藉着夕阳余晖对照数字太累了吗?展大人把算盘和文件扔到一边,再次躺回床上歇息。
不久之后,他伸伸懒腰,看着窗边的我。
“本来还想带你参加祭典呢!你在乡下长大,应该没去过吧?”
我笑着摇头:
“不了,我不太喜欢祭典。”
“嗯?为什么?”
“我觉得前夜祭——也就是祭典即将开始时最开心。等到祭典开始之后,离结束越来越近,反而会寂寞,老是有种难以释怀的感觉。”
以前稍微想过这个问题,很容易就把答案化成语言。
即使是在前夜祭也让我觉得不太对劲,越逛越害怕。
大概是切身体验到快乐时光逐渐消逝吧?
或许有点奇怪,不过我常常会这么想。我最喜欢的是那种即将开始的紧张感,这是因为我胆子小,还是容易担心东担心西呢?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有这种感觉。
“哦,原来如此。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比起战争还是战前演练战术时最开心,所以我也可以体会喔。”
“展大人也会这样吗?”
我还以为这个人最喜欢战斗时的兴奋感。
“还是会随着心情改变啦!要是不立定大志向,我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一开始着手处理眼前的目标,又会觉得无聊。”
“这叫没定性吧?”
“别在意这种小事!我自己觉得好就行了。”
话不是这么说吧。该怎么回答比较好呢?
“啊、这家伙说的话,听过就算罗。”
客栈主人拿着外套回来了,还出声帮我讲话。他似乎很怕冷,刻意多穿了好几件衣服,还戴着手套。
站在门边的杜艾大人才刚放下皮包,展大人就放声大叫:
“暖气跑出去了,快点关上门!”
“冷死你!天气这么冷,我还得在外头奔波,替你到处低声下气呢!”
“要是我,就换成他们对我低声下气了。”
“你真是装模作样的天才啊!”
走廊上的冰冷空气钻了进来,我用视线表示无言的抗议。杜艾大人一脸无可奈何,总算乖乖关上房门。
“对了,我不在的时候,部下有没有认真工作?”
“嗯,和平常一样吧。”
杜艾大人一边跟着展大人抬杠,一边拿下手套,把冰冷的手指伸到火盆边,就缩成一团不肯离开暖炉。看着他流露本性的背影,我开始帮他准备热茶。
“第一天就盛况空前哦!来来往往的不是只有人,还有好多钱。”
报告情况的杜艾大人几乎快要占据整个火盆。
“你不在,府中那群人高兴得不得了。看来是希望抢尽风头的军人闪到一边去吧。可是守卫人力不够,又开始大发脾气。”
“唉呀,真讨厌!任性妄为的大人最卑鄙了!”
“轮不到你这么说。”
“我是永远的十七岁。”
“拜托你,闭嘴。”
哇~~这两个人的交情真是好到让人讨厌。
“原来是为了炒热冬季家闲时期的经济流通,才开始扩大办理跨年祭典。就这层意义来说,今年的冬祭办得不错,经济效果比往年提升了两倍以上。”
“是吗?我刚刚算了一下,流向七叶的资金太多了。”
“已经要求他们给我们回扣了——那就是鼓城脱队的士兵。我要用来做为开垦的人力,还有要他们事先准备土地。”
“土地的所有权是谁的?”
“府中。都是公主殿下的财产。”
杜艾大人打算给予府中独立的财产,削弱财团对府中的经济影响。以前他曾经提过,府中每次预算不够就会向财团借钱,如此行为也助长了七叶的势力。
这个做法并非偏向府中,他的计划是稍微抑制财团过强的势力,让府中也欠我们一份人情。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要中饱私囊,而是顺利的话,可以藉由宣称这是空澄姬殿下的财产,贴补举办祭典的费用——他早就把利害得失算得一清二楚。
“警卫方面都照你的指示行动。副官很习惯将军不在阵头指挥,很有效率的分担工作呢!”
听到杜艾大人这么说,展大人也只能露出苦笑,转开视线。
过了不久,展大人问道:
“雾羽·沙良呢?”
“下落不明。从他趁夜离开这点看来,应该是利用雪橇逃亡了吧。在大雪之中想要拉开距离,也只有这个方法。”
入冬之后,大雪会淹没大部分的道路,几乎无法通行。不过还是有很多运输冬季物资的雪橇。主要是运送山区的薪材等等重要资源,这个季节的价钱不错,也很容易找到买主,因此很多山地村落都会来做生意。
而且今年为了举行冬祭,所以还是有部分商业道路保持畅通,可是路上设有简易的检查哨,容易吸引追兵注意,因此利用这个路径的可能性不高。
“你认为他们还躲在城里?”
这次换杜艾大人提问,展大人的表情不知不觉的变了:
“嗯,他还想认真打一场吧。”
“为什么他会拒绝我们的招揽?”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想和劲敌作战吧?在东和能够和他抗衡的年轻武将就只有我了。说不定是想跟我一较高下?”
接着展大人转向我,用轻快的语气发问:
“小空,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不过对方挥刀的样子不像非得置对方于死地不可。”
想起对决时对方极为冷静、不带任何感情的模样,虽然很可怕,却不觉得他是坏人。更奇怪的是,想到他站立时宛若雾淞的姿态,反而让人感受到某种值得信赖的成熟稳重。
“你是说他的态度很随便吗?”
“不是、该怎么说呢?应该是顺势而为、自由自在吧?”
展大人替我回答杜艾大人的问题,转身仰视天花板。
“那家伙就算不放水,也不像是想杀人,比较像是单纯的决斗。恐怕是为了名誉一战吧!”
展大人这番话让杜艾大人皱起眉头。
“为了什么?”
“你也知道吧?他在四宫战争时,就获得率领少数兵力活跃的威名。这次和我单挑,大大提升身为剑客的名声,东和其他都市一定会好好对待他和他的部下。”
“我们也给过同样的待遇吧。”
“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展大人露出有点讽刺的笑容,笑着说出可怕的预测:
“我们以暴徒打斗闹事的名义抑制谣言散播,他想求名的计划算是失败了。那家伙一定还会再行动的。”
“依你现在的伤势,可以打赢他吗?”
军师则是毫不在意的提出尖锐问题。
“不可能。就算我毫发无伤,五次也只能打赢一次吧!”
展大人老实的认输。
“那是专门用来单挑,针对没有穿戴护甲的对手所设计的长刀,有点不太好对付。虽然不适合跟战场上穿着铠甲的敌人交手,可是用普通大刀是打不过他的。”
“原来如此。对手是用轻巧的长刀,你长手长脚带来的距离优势就被抵消了,应该称得上是你最难对付的敌人吧?”
“这家伙是剑客的克星。我要是想用刀剑一决高下,就得再继续练习才行,我才不想这么麻烦呢!我从没打算要把青春花在练剑上!”
“日影打得赢吗?”
杜艾大人的声音带有几分犹豫,展大人皱起眉头:
“日影如果能躲过第一击,逼近敌手的话,应该可以应付吧?可是太浪费了,没必要这么做。这么好用的人才,得让他活久一点才行。”
他们很珍惜日影这点让我感到高兴。一想到日影可以不用参加危险的战斗,我也放心了。
可是我也不太希望这两个人参战,就连展大人也打不赢,那该如何是好呢?
“日影就当做最后一道防线,先让他处理日常工作吧。可是雾羽大人再度来袭怎么办?让士兵以量取胜加以包围或许有用,可是对方在暗地里也有部下躲在一旁准备接应吧?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的损失也很不得了。”
听到杜艾大人的话,展大人笑了。
“我用长枪对付他吧!最好是骑在马上。”
他用充满自信的表情,看着正在准备茶水的我。
“为什么要可怜到用对方擅长的兵器来比试呢?只要用比长刀更长、更顺手的武器抵消他的优势就行了。”
他很少会思考自己的行为算是卑鄙无耻还是堂堂正正,毕竟“因剑而生、因剑而死”本来就不是他的兴趣。
“或许他是剑客,但我可是军人啊!不是什么‘因剑而生’,而是靠着十八般武艺活下来的。”
这般话听起来蛮帅气的。
“最轻松的打法是,趁我跟他打的时候,你们就带兵包围他,这样不就赢定了!”
看来指挥军队也是十八般武艺之一吧?

——————————

“我可是伤患啊!你们就连我的工作一起解决吧!”
任性的展大人大吼大叫之后,一个人很快吃完晚饭去睡了。
现在是冬天,所以天色已暗,要是在夏季,外面天色还是一片淡紫和暗蓝色呢。
“展大人好像不是很在意比试输了?”
“这家伙什么都会,就算输了一种,他还是有自信用其他方式赢回来,所以很少在意输赢。”
他是个处事圆滑、又有自信的人,这一点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除了好不好玩、有不有趣,其他的事他不太在意。
“雾羽大人的谣言已经开始四处流传,明天就会传到民众耳里。”
杜艾大人吃着晚来的晚餐,一脸不悦的嚼着冬天稀有的水煮蛋。我则是吃饱了。
晚餐时间,我忙着吃冬季蔬菜煮的火锅,杜艾大人却为了明天的会谈临时得跟访客见面,忙得不得了。现在工作虽然告一段落,他还是边吃边翻阅文件。
他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一边吃点简单的东西一边工作。相反的,展大人吃饭的时候就是专心吃饭,区分得很清楚。
我站在窗边,远望因湿气而泛白的玻璃窗外,喃喃自语:
“真是警戒森严呢!”
从三楼的窗子往外一看,天气这么冷,还是有几名哨兵在街上巡逻,客栈门前还有两个手持铁杖的卫兵。
“虽然想抓到他,可是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所以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大规模搜索。而且要是因为佣兵将军打倒东征将军而天下大乱,祭典也不用办了。”
他的计划是尽可能平安度过这两天。正在休养的展大人虽然精神不错,我想也还没到可以跟强敌对决的地步。
“可以的话,希望他不要跟我们为敌,回去原本的地方。”
“是啊。在这边跟他交锋真是太可惜了。”
话虽如此,还是没能够拉拢对方,现在只能称他为敌人了。
“他身为佣兵将军时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杜艾大人喝着饭后的热茶,听到我的问题,不禁抓抓头发:
“他生在边境的军人世家,现在应该三十二岁了吧?他的手下也是大有来头的军人世家,几十年前曾经击退由中原进军东和的地方势力。”
他瞥了我一眼,反问我:
“你遇到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像是冬天耸立的大树,非常沉静、稳重。看起来是个了不起的大人。”
听到我的话,杜艾大人点点头,目光望向远处:
“长久以来东和一直处于和平状态。古老军人世家也失去工作机会,尤其是位处边境、领地贫瘠的人。像神川、锡马或是贺川各城,为了防范山脉另一头的中原挥军来袭,都会聘请他们防守边疆。于是他们便带领族人,不断变更驻地。这工作对于名门望族可是很辛苦的。我们的山豪将军家世也差不多,只不过贺川还算富裕,没那么辛劳罢了。”
驻留山区的工作一定很辛苦,不知道外国军队何时会来犯,率领的兵力也不够抵御大军,更没有丰厚报酬的保障,说不定还得处理野狼或盗贼之类的小事。
“山豪将军和拜东将军会马上召集兵力加入七宫军,就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准备,等待发挥所长的机会。在某种意义来说,他们期待这场四宫战争能够让代代相传的军人世家不再没落下去。一直流浪边境的雾羽大人也是一样吧。”
这些人是靠战争过活的。
不是为了都市间的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庞大的经济利益——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生活方式,我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他在跟随四宫时,只靠几百名部下就勇敢发动夜袭。老实说,我们的损失有一半以上都是他造成的。”
“展大人希望这样的人加入我们吗?”
“是啊,事实上雾羽大人也算东和屈指可数的军人。单身作战的战力就如你所见,这种人才要是愿意加入,东和各地的人们也会有所动作。”
对话停了一会儿,我继续发问:
“也许是我搞错了……”
我有点犹豫。
“怎么了?”
“那天晚上,展大人好像是故意让雾羽大人逃走。”
杜艾大人眯起眼睛,只有嘴角微微一笑。
“应该是吧!”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没理会我的反应,继续说:
“这家伙或许认为与其拉拢雾羽大人加入,还是让他当敌人比较有趣。不、他应该是这么想没错。不过是不是故意引他为敌就不清楚了。”
杜艾大人结束惊人的发言,对我露出亲切的微笑:
“小空,展说的话几乎都是谎话,不可以相信他哦!”

——————————

我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抱着热水袋仰望天花板。
紧紧关上房门,在朴素的房间盖着棉被,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
温被的这段时间,一点也不觉得暖和,只有用布袋包着的热水袋散发出热意。
热水袋是客栈的人在睡觉前给我的。虽然我跟他们说过,过年之前还用不到,既然已经为我准备了,不用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紧闭的窗帘缝隙照进积雪反射的淡淡光线。
走廊灯火从门缝透入这点光线我可以模糊看到天花板的轮廓。
月亮应该高挂在天空吧。
人们静静熟睡的时间,我却昏沉失眠,抱着热水袋仰望天花板,像是在孵一颗巨大的蛋。
我猜雾羽先生一定逃到别的城市去了吧?
七宫的人遵从我的命令出兵四宫,有许多人因为他而丧命,他对七宫军人来说算是敌人。可是他拥有实力,要是愿意加入我们,许多人也会试着忘记过去。
清廉的人会讨厌这种做法,但是世事就是如此。虽然为去世的人感到遗憾,不过这也是正确的做法吧!
那个人却拒绝了。
刀剑相向,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是他下次再出现在展大人面前,必定会有一方倒下。
不想再看到展大人流血,也不愿意置那个人于死地。
“这是奢侈的愿望吗?”
只动动嘴巴,几乎没出声。
想起不见踪影的画师——他也曾经是个士兵。
或许他在战场上也会杀人、也会被杀。
我不想争斗。
就算明白不可能完全消除纷争,但至少希望以最小程度解决。
我想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出现东和公主吧?
东和的人们不希望为了可怕的军人、军队或是无止尽的坚持绝对的信仰、民族的束缚等事物征战。
他们要的战争形式更为慎重,只为季节与祭灵不坠,侍奉四季常世的巫女公主。
我想一定是这样。
或许这只不过是世界的一种模式罢了?
要是去问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他们一定会这么回答我。说不定连在城里等我的梳妆师和侍从长也会这么说。
“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是以整个世界为目标,我这个空色的公主,至少得努力不要引发无益的争端吧!”
这就是东和七宫空澄姬的工作。
“每天都在追赶他们。”
闭上眼睛,不睡不行了。
“黑叶小姐,是这样吧?”
空澄姬要像展大人和雾羽先生那样,和黑曜姬一决高下吗?小空会和黑叶小姐起争执吗?
流放到南方的琥珀姬和其他公主们,睡前都在想些什么呢?我想东想西,最后还是睡不着。

——————————

冬祭第二天断断续续下着雪,走在前头的杜艾大人肩上也有薄薄的积雪。
杜艾大人依旧穿着厚重的衣服,日影和我则身穿质地稍薄的朴素冬季外套。比较稀奇的是,他只带我和日影,没看到护卫的踪影。
他要去的地方应该都有护卫吧?我们四处和冬祭工作人员打招呼,大家都很欢迎我们,平安度过大半天。
“不防备雾羽先生没关系吗?”
“有啊!前后各有四人远远保护我。”
杜艾大人一说,我才注意远远的路口,有几位轻装男子若隐若现的身影。他们没有日影那么神出鬼没,因此只要仔细观察,连我也可以发现他们的踪影。
“其实我是要防备趁着骚动图谋不轨的人。”
积雪路旁的房子和街道树都染上一层白色,杜艾大人没停下脚步,遥望着后头隐约可见的大马路。
大马路两侧都是露天商家,人群穿梭往来,白色的呼吸气息相互交错,真是热闹。
已经变成冬季市场的马路,可以通往活动表演的场地。招揽客人的声音此起彼落,乐曲也响彻云霄。
“不只旧四宫的那群人讨厌半途崛起的我们,想要依附或加入其他宫都市的人也不喜欢我们,就连七宫贺川内部也有人怨恨我和展啊!”
“他们也讨厌七宫空澄吗?”
开口询问这个问题需要勇气。
“这种人倒是不多。谣传将军和大臣才是坏蛋,所以有少数人打算赶走我和展,成为公主殿下新的拥护者。”
觉得好可怕。
要是杜艾大人或展大人失势,逃到别的地方去,我可能不会像琥珀姬一样被流放到南方,而是被其他人拥戴。仔细一想,这种情况应该很常见,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
世上还有很多厉害的人吧?像是雾羽大人、其他的公主和将军。
说不定还有许多麻烦事。就连展大人那么强,一时不察也会负伤卧床休养。
正当我担心不已,头也不回的杜艾大人语气开朗的说:
“就算雾羽大人还躲在城里,也不可能突然出现。这种锻炼过的高大体格,就算混进祭典人潮还是很显眼呀,所以他也不可能在白天藏匿逃命,而且他本来就是军人,并非什么激进分子或是革命家。像展这种武将的人头他可能还有兴趣,不会想要商人或政治家的性命啦!”
一般而言,军人世家出身的人在战场以外的地方都不太好战,会自我约束不要动武,和破坏分子或杀手不同。
要是没有军人世家的传承和身为军人的矜持,就有违东和的道义。
如同昨晚展大人所说,军人的目的若是要求名,自然不会做出让东和百姓或诸侯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行为。若是举止有损名声,他和家族的立场也会跟着不利。
因此那天晚上他没让在一旁待命的部下出手,坚持一对一单挑。
综合杜艾大人及展大人的意见,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使我觉得实情可能有所差异,这也是不可动摇的现实。
“情报贩子的消息指出,街上已有传闻,东征和佣兵将军为了先前战争的恩怨打了一场,结果两败俱伤。街上的大伙应该正在热烈讨论这个话题吧!”
杜艾大人一脸苦笑,远望大马路。
隐隐约约明白这是谎话。
“已经预先散播无伤大雅的谣言了。”
他往前走,回头露出有点苦恼的笑容。

——————————

冷冷清清的工艺馆位在雪舞台的大广场一角。
中午过后,雪舞台四处都有人潮和大排长龙的队伍,就连从早开始下个不停的细雪也跟着融化,只有这里空空荡荡。
“呜呜、不是我的错,都是他的错啦!”
“哭也没用吧?”
画师哭倒在大门边,七宫左大臣不知道如何是好。
绘津先生说,他只是刚好碰上雾羽大人、刚好目击东征将军和佣兵将军单挑,没想到当天晚上就被收押,一直侦讯到今天早上。
“没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啊——就连仅有的一点客人,看到他在门口大哭大叫也会走开,这不是完了吗?
“算了,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
杜艾大人扔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转身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喂、我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为了下一个工作着想,你就多招揽一点客人,好好接待他们吧!”
画师拉着他不放,杜艾大人轻拍他的肩膀。对方虽然比他高,但却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这个高度刚刚好。
“还是会给你能够过冬的薪水啦。祭典结束之后,要是积雪不深,在房子还没解体前,你可以睡在这里节省一点房租。”
“可、可是,之前谈的案子呢?”
先前似乎有过什么计划,画师的声音里混杂着期待与不安。
“你再修行一阵子吧!我会慢慢说服公主殿下的。”
好像和空澄姬有关,这是怎么一回事?
杜艾大人说完慰勉他的话,就急着要转身离开。正好府中的神僧路过和他打招呼,于是他们便站在路边聊了起来。
看到杜艾大人离我们有一段距离,我和日影来到好不容易站起来的画师身边。
“真是辛苦了,好不容易画出这么漂亮的画。”
我觉得这真是太可惜了。
“真是的!连房子都嘎吱嘎吱吵个不停,客人怕会倒塌,更不敢靠近了!”
画师大失所望,一脸无力。
看来拘押期间吃了不少苦。来参观的客人比预期中的还少,也让他不太好受。
他偷偷瞄了忙着讲话的杜艾大人一眼,小声的说:
“一定是怕我泄漏东征受伤的内情,所以才把我抓起来,现在还装作一脸不知情的样子!他们本来就是这种人!”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但却不敢随便乱说!两人对望一眼只能苦笑。一旁的日影则是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那家伙没事吧?”
小心确认和杜艾大人之间的距离,他偷偷摸摸的发问。
“是啊,虽然躺在床上,不过精神很不错呢!为了早点复原,现在只能乖乖的。”
养伤中的展大人不能出门,躺腻了就会起床,批阅杜艾大人和部下准备的文件。
“他就是想要拉拢那种危险人物才会受伤的。”
画师双手抱胸,自顾自的点头。
“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眼睛看着不断从大门屋檐飘落的淡淡雪片,嘴巴试着问了一下。仔细一想,或许他是接触雾羽大人机会最多的人吧?
“是个留着胡子的佣兵将军。四宫战争时虽然没和东征将军直接交锋,可是却曾带兵突袭我在的拜东将军阵地,还有山豪将军的阵地。传闻中他是个留着胡子的军人,所以剃掉胡子之后就认不出来了。”
画师和我一样远望雪花、远处走动的人群,以及四处乱跑的孩子。
“我待过的部队和山豪将军的儿子,都被那家伙指挥的夜袭害惨了!”
画师抬起肩膀,放松背部的肌肉。是当时的伤隐隐作痛吗?说是重伤似乎有点夸张,他的动作看来相当利落。
“唉、打仗本来就无可奈何啦!那时真是死了不少好人呢!”
杜艾大人继续聊天,似乎有说有笑。
我压低声音问他:
“您会怨恨那位雾羽大人、七宫的将军或军师,还是公主殿下吗?”
“是有一点啦!不过,总有一天会打起来的。”
画师大概明白我在城内做事,刻意用温柔的声音说:
“反过来,说不定就是那个雾羽带兵前来占领这里,空姬殿下搞不好就会被流放到南方去;或是三宫和二宫、五宫和六宫的同盟军跑来大闹一番;也可能是一宫恢复以往的实力,开始以武力镇压各国。”
说到这里便露出复杂的表情,抓了抓头:
“我也不是不懂啦!他们干得不错,不然我早就死了,战争也可能一直打到现在。”
“您的想法很深奥呢!这番话让我学到许多。”
我觉得画师的脸有点炫目,这番话让人想要好好向他道谢。
“没什么啦……”
画师转头瞥了我一眼,露出夹杂困扰和难为情的复杂神情:
“有一半都是四宫战争时东征说过的话。你不觉得他的口才很好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
画师好像想起原来的问题——
“他人是不错啦!就算脸上表情有点讽刺,还是认真听完我的胡说八道。现在他大概已经逃到三宫或是别的地方去了吧?”
画师认为雾羽大人已经不在城内或是附近了。
“运气好就是坐牢或是放逐,搞不好还会被斩首或是吊刑?如果是我,就会以只身砍伤东征将军的名声,投效其他势力了!”
“要是这样就好了。”
为了到下个地方寒暄,走在小巷里的杜艾大人听完画师的想法,只是笑了一笑。
两边都是行道树的寂静小路,附近没有人影,除了我们根本没有其他行人。
“刚刚还有人问我‘东征阁下要不要紧’。既然是为了成名,没有一定的成果是不行的。不过你、我和绘津都不是军人,很难明白他的心情吧?”
这么一说,我回头问走在后头的日影:
“日影先生明白吗?”
他的回答是微微摇头。
三个人一路往前走,一阵呼呼作响的强风吹过。
“好冷!”
我不禁喊出声来,杜艾大人也缩起脖子,唯独日影面不改色。
“唉、有时我也想痛快的大玩特玩呢!”
杜艾大人停下脚步,像在呼应夹杂雪片而来的寒意,望着不远处的祭典。
人群和树木后方就是被飞舞的雪花染成白色的雪舞台,弦乐声显得好遥远。
临时搭建的表演小屋涂上鲜艳色彩,华丽的背景有如宫殿一般,身穿黑衣的歌手和翠绿服饰的歌手正在对唱。
舞台一角还有两位身材娇小的歌手双手交握,异口同声演唱其他歌曲。舞台另一侧还有一组歌姬,发生争执之后便各分东西。
尖锐透明的歌声越过群众,断断续续传到我们耳里。
从这个模样来看,很明显是一出讽刺剧吧?听得出七宫左大臣在苦笑:
“明明就要他们尽量避免政治色彩,这么一来每个势力都会不高兴的。”
几股不同的势力应该在今明两天就会来抱怨了吧。不过这都在预测之中,杜艾大人的表情也没有显得困扰,八成打从一开始就默许他们这么做了吧?
三个人悠闲的观望了一会儿,杜艾大人问我们:
“我是不能去玩啦!你们要不要去参观一下呢?”
就算想要去看看,也想逛逛摊子,但还是摇头拒绝。
“我从三年前就开始参加这场祭典。”
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才会那么开心,无论好、坏都能接受。
我想一定是这样。
三个人的故事,对我来说比任何祭典都还要炫目、重要。
所以没办法到别的地方玩。一个不小心,他或是另一个他就会丢下我不管。
就如同季节不断变换,春花、夏日、秋红、冬冰,祭典的场景就像是季节不断流转变换的色彩,在我们身旁不断流逝。
我一边欣赏,一边体会,现在的距离是最自在的。
眯起眼睛看着遥远的舞台:
“而且——”
我虽然认得站在那里的那袭黑衣,她却不是我想要更加了解的那个人。
“接下来就要轮到空姬上场了,我不好意思看。”
坦白说,这也是我的心情。
更害怕撞见那个空姬大人偶出来绕场。
“这倒也是,说不定还会有爱好女色的将军和脾气火爆的政客呢!”
想着想着,自己差点笑了出来,忍不住眯起眼睛。耳朵听到杜艾大人说:
“我们自己的祭典,才到前夜祭而已吧。”
他又露出符合个性的表情。
我们继续往前走。雪一直下到夕阳西下。

——————————

季节狂风不知不觉开始肆虐。
“五宫有行动了?”
外出拜访到傍晚才告一段落,联络过外部人士并下达指示之后,回到客栈时才有信件回报这则消息。
杜艾大人舍不得浪费脱下厚重外套的时间,赶紧拿起资料躲进自己的房间。接着又有好几位情报贩子来找他,隔着房门谈得很起劲。
“六宫的萌葱姬病卧在床。”
这个消息,暗示事态恐怕会动摇两城之间的同盟。
除此之外,五宫和六宫开始对一宫及二宫提出经济合作的要求。
会向关系不善的一宫和二宫提出如此要求,等于暗地请求从属于他们。
展大人一边呼噜呼噜喝着晚餐的粥,一边向我们说明:
“二宫一直占领一宫的地方领地。”
把折叠式餐桌搬进展大人的房间,我坐在他对面的位子。
展大人随性伸出长脚,我则是正襟危坐,小心不要把东西洒在看起来很昂贵的外国地毯上。
“不高兴的一宫想要出兵,又对直接和二宫交战感到顾忌。”
“为什么?”
“被占领的土地原本就是二宫的。三十年前的政权为了一时方便才分给一宫。”
“那么久以前的事?”
我实在很难理解。
“多年来不断被压榨,好的领地也被抢走,二宫锡马一直怀恨在心。更何况对一宫来说,无论二宫或七宫都只是东和的一部分。因此他们对我们任意组成自己的国家,主张领地和权利的现状也感到不满吧?”
一宫神川才是东和的中心,是一座数百年来一直维持东和秩序,对此感到自负的大城市。然而对其他各城来说,它比较像是压榨国,一直欺负顺从的都市。
“一宫也顾忌直接攻打二宫引发的舆论批判,二宫也运用出色的手腕拉拢当地居民,跟他们结盟。一宫难以下手,没办法才会转而寻求其他都市的声援。”
收到如此要求的五宫,也因为萌葱姬的健康问题,对和六宫的同盟关系感到不安,便发表拥护一宫的声明,建议二宫撤回势力。
“他们的要求不是撤退,是撤回。换句话说不是退兵,而是请求二宫撤回派遣到当地的商家和官僚。五宫的当政者极力强调这不是战争。他们认为这是都市经营时所发生的意见冲突。”
五宫一直公开表示,由于与六宫的同盟,因此不会介入其他都市或国家的战争。如果出现必须加以干涉的状况,就要由两城达成共识后才能同意。
但对于持续和二宫接触的六宫,当然不可能拥戴或承认任何声援一宫的举动。
“这可是微妙的交易啊!若是五宫和六宫合力,财力是胜过二宫没错,但还是不及一宫。单独一座城则和鼓城或七宫贺川不相上下。要是局势偏向一宫,一宫的实力会让两座都市推动独立自主,若是偏向二宫,招致一宫不满又会承受压力。”
五宫仓濑和六宫牧濑比起具有地方色彩的夏目、鼓城和贺川等都市,更容易被两座大城市的互动牵扯。
展大人口中说着带有火药味的话题,还能津津有味吃着晚餐。大概是整天除了躺着就是文书工作,让他感到无聊极了,才会比平常还要多话。
“六宫的病情怎么了?”
我最在意的是这件事。就算只是名义上,但我们还是姐妹啊!
“不知道,杜艾正在调查,不过以前就听说身体不太好。毕竟公主都是养尊处优,所以跟你不一样,身体都不太好。”
这么说来,反而让我觉得自己不像公主。
“有人还开玩笑说,一宫的黑曜姬之所以很少现身,就是因为她是七姬之中最体弱多病的。”
连我也觉得好笑了,没有这回事吧?毕竟那个人有办法躲过日影的飞刀,还会使兵器,也能够尽情旅行,我反而觉得她是七姬之中最厉害的。
有各式各样的谣言,我想至少一半都是谎话吧。
世界上比较多的是充满恶意的谎言,还是没有恶意的谎言?
正当我在想着这些事的同时,杜艾大人的客人也走了,于是他便走进房间。
“第一个消息是六宫公主复原了。官方表示她只是因为原本的贫血和季节性感冒而感到不适,还是会在公众场合露脸。目前正为了参加年初的祭祀调整健康状况。”
杜艾大人的视线从躺回床上静养的展大人身上,转向坐在房间一角的我。
“五宫、六宫和我们的公主殿下不同,常常会在众人面前现身。要是年初两人一起出现,就不太可能是替身。”
“玉体康复的消息真是让人欣喜。”
我松了一口气,正经的如此回答。
“那就用空澄姬的名义,寄封祝贺康复的信过去吧!”
“这就是你的工作啦。应该正在拟稿了吧?”
展大人开了个小玩笑,杜艾大人端正姿势,对着我说:
“稍后还请公主殿下确认书信内容并署名。”
他露出左大臣恭谨的表情对我行礼。
只要认为有必要,就会毫不在意的扮演邪恶政治家和善良政治家的角色。这种想法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这件事二宫已经让步过一次,让一宫欠了一个人情。对外还宣称是为了避免战争而让步,勇敢放弃自己藉由正当权利获取的土地呢!”
展大人开口批评:
“什么欠人情嘛!明明是他们用陈腐的利益得失来煽动军队和人民。”
“就算周围的人觉得不高兴,对当事人来说,只是创造战略性的有利局势罢了。”
“这样一宫就欠五宫一个人情吗?”
我这么一问,杜艾大人摇摇头。
“一宫说好听点是荣耀的古都,说难听点就是破破烂烂、骄傲自满的老店。他们认为其他都市遵从一宫的要求,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让一宫记住恩情固然可喜,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利益。最重要的是对同盟的六宫来说,这次被他们抢先一步,需要耗费相当财力才能重新挽回崩溃的均衡局势。”
我默默的听杜艾大人说明,他注意到我的心情又继续解释:
“一宫内部并非团结一致。正因为它巨大,有好几个派阀和势力,面对复数问题同时存在。说明白点,就像东和剩下的五、六个都市挤在同一个地方,在同一个旗帜下相互合作,却又被彼此的利益给左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那里只有一位公主。人口这么多,无论公主是谁,她的声音和力量都很遥远。
我想起身穿黑衣女性的站姿,黑帽子底下总是一脸微笑模样。
“还是规模虽小,却团结一致的二宫比较利于行动呢?”
“鼓城虽然有经济实力,相较之下,还是在山区历经千辛万苦的夏目城比较强吧?”
杜艾大人的话似乎意有所指。还在休息的展大人视线一变:
“军师大人,你说一下吧!”
杜艾大人闭上眼睛,慢慢吧了口气,然后面对东征将军:
“今天早上,在封锁的山路上沿途发现五名可疑分子。准备要阻拦他们加以审问时,对方强行突破岗哨并强夺军马。看来他们是朝三宫夏目城的方向前进。”
就算是军马也无法在雪地长途奔跑。我猜他们是打算骑到一半就扔下马匹。
“这群人的首领是个束发的高个子,背似乎背着一柄长刀。”

——————————

展大人淡淡一笑,表示他要睡了。
离开展大人的房间之后,我还有一点工作得做,就是第一次写信给别的公主。
信里的内容是无关痛痒的问候,最后再请对方多保重玉体。
只有这样,没提到其他势力或四宫战争,也没提到彼此的正当性。
杜艾大人要我在书信最后亲笔写下:
“希望您与五宫和睦相处。”
“这样好吗?要是五宫和六宫的同盟稳固,七宫不会很辛苦吗?”
就算我不感兴趣,还是试着发问。
“或许二宫的真正目的是操弄五宫和六宫,让她们的同盟关系出现裂痕。如果是我,就会以不自量力的扩大领土作为借口,至少施加一点间接压力。”
杜艾大人的回答过于难懂,于是他又用较为简单的方式继续说明:
“要是她们现在被削弱,只会让一宫和二宫更轻松而已。到时候还是一样辛苦。依照情况变化,五宫跟六宫说不定会变成我们的同盟呢!”
“身为七宫的我,不久之前才流放姐姐琥珀姬殿下。”
只挑对自己有利的话说也不太好,而且自己也惹得对方不满。更何况我对琥珀姬也感到过意不去。
“正因如此,才会对其他公主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啊!会立刻流放琥珀,也是为了告诉世人,我们对于任何一位公主都没有过度的恶意。其实我只是讨厌七宫内部意见分歧,所以才不由分说把她送到南方去。”
原来是这样啊?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果然不够格当个公主吗?亦或只是被不同的说词左右摆布呢?
写完之后,我把书信凑近到玻璃灯笼轻柔的火光下阅读,怔怔出神。
杜艾大人似乎在想什么,等着我开口。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问:
“雾羽大人会出仕三宫夏目吗?”
“也许夏目一开始就邀请他了吧?”
杜艾大人似乎早已料想到,语气平淡的说:
“他在四宫是个走投无路的新人,始终郁郁不得志。所以才得率领少数部下前往危险的前线。他要是拥有整体兵权,我们以那种阵容应战,一定会蒙受莫大损害,最后只能铩羽而归。”
“他身为指挥官也是那么厉害?”
我惊讶的睁大眼睛。七宫明明在数量上占有压倒性优势。
“倒不是这样。我们数万大军半数以上都是最新征调的新兵,我想你也明白吧?就连绘津也可以从军,可是他连刀枪都不太会使呢!总之我们的作战策略是以数量量包围威吓对方,实际战斗几乎都交给少数精锐部队。”
我知道他指的是展大人指挥的部队。
“他看穿这一点,接二连三的攻击战力薄弱的阵地,扰乱后方,想办法让展无法上前线。要是他能够指挥大军,必定会单点突破,直接冲进展的大本营吧,总之就是想办法利用这个作战的漏洞。想要跟他作战就不能带领多余的兵力,得要步步为营才行。这么一来今年冬天就没办法分出胜负,得要等到春天再来一决高下。而且大概也要盘算另一种战术。”
我还没聪明到可以完全听懂,只是明白那位大人并没有获得和他的力量相称的地位和权限。讽刺的是,我也明白虽然情势不利,佣兵将军还是在此役中一战成名。
“把七宫公主和三宫摆在天秤上一比,他还是选择三宫。和东征将军对决的经历为每个都市带来他和七宫划清界线的信息,无论走到何处都会得到信任。只要拿出这段经历,保证能得到优待。”
杜艾大人苦笑着说:
“真是个麻烦的人。看样子明年会更辛苦。”
三宫夏目和七宫贺川事实上已经陷入互不往来的状态。为了争夺势力分布一片空白的旧四宫鼓城而彼此敌视。
快的话在初春,说不定在息吹或樱归季节就会有小规模的战事。
他的身影会出现在敌方阵营吗?
脑海中浮现深绿衣饰在风中飞舞,尚未谋面的常磐姬,经及雾羽大人身穿其他城市军服出征的身影。
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和他们两人相遇吧?
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念头,即将到来的春天也变得让人害怕。

——————————

屋子里一片寂静,空气也冷到极点,一不小心就会失温。
隔壁房间的杜艾大人在很久之前就静静睡去。隔着一条走廊的展大人也没起身,夜晚安静得让人害怕。
没人出声。
冬夜没有虫鸣,很少有鸟叫,在万物冻结的季节中,生物蜷缩成一团陷入沉睡,努力不让温暖消失。
坚硬静谧的树枝染上冰霜的色泽,上头堆着白雪。
在床上竖起耳朵,聆听冬日的寂静。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层细缝探出头来。
透过紧闭的窗户可以看到高高的月亮,属于月光的时间安静无声,静得令人害怕。
窗帘缝隙露出雾蒙蒙的窗户玻璃。我凝视隔着玻璃的淡薄月光,在床上缩成一团,紧紧抱住热水袋。
这就是冻结七座宫都市的东和严冬。
但我们却不会并肩相互取暖。
为了迎接春天而相互侵蚀,寻找温暖的场所。
就如同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有他们自己的野心和梦想,雾羽大人也有身为军人的生存之道。
这就是那晚发生的事吧!
再加上七座都市出于彼此的情势、状况和欲望相互冲突,在季风里寻找前进的道路。
东和公主的想法是什么?
六宫公主注意身体健康,好好过冬。
五宫公主期待东和更加安定。
四宫公主早已离去,沐浴在南风中。
三宫公主重整困顿的脚步,等待春天的到来。
二宫公主热心张开双手。
一宫公主沉默遥望这个世界。
“好像不对?沉默的是七宫公主吧。”
我在口中自言自语。
那位公主或许会露出毫不知情的表情,却常常私下活动。
东和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我、展大人和杜艾大人又能前进到什么程度?
我不怕作梦,唯一害怕的是脚边不断消失的风景。
一切缓缓消逝,不论我害不害怕、温柔或冷淡、强悍或柔弱。
当季风吹过,歌颂咏名的人们气息相互交错,时间一过,不知不觉就变得遥远。永无止尽。
最近我老是一个人的时候想起这种事。
答案好像近在眼前,却总是遥不可及,我感受着距离,度过无眠的时间。
我就像我所扮演的公主,没什么表现,一回过神来就沉沉睡去,每天早上都爬不起来,如此不断重复。
所以再想个几次复杂的事情我就会想睡了。渐渐觉得醒来就是明天早晨。
就在这时——
“铿”一声。
尖锐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刚开始还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只是感觉就金属相交的声响来说,声音显得坚硬而澄亮。
又是同样的声音,好像又近了一些。
接着是某种重物倒在积雪上,微微一响。
从窗外传来的。
因为冬日的寂静,加上夜晚安静得令人害怕,声音才会传到耳里。
推开被子和热水袋,在昏暗的房里起身。
好冷,紧闭房间里的空气好冷。
在睡衣外头披上一件铺棉羽织,走向离床最近的窗子。
希望这是我的错觉。
可是脑袋很清楚,并非睡昏了。肌肤确切感受到寒意,心跳加速。
白茫茫的窗子,看不到窗外的景物。
推开沉重的窗框,冷风钻进袖子里,双手掠过一阵寒意。
“呵。”
才一出声,吐气就变成白色。
将窗户打开。是因为这里有三层楼高吗?灌进室内的冷空气的确是属于寒冬。
双手抱紧自己,冰凉的身体稍微好过一些。
夜晚室外的空气让脸颊僵硬发痛,虽然后悔自己的行动,还是靠着窗户,探索外头的动静。
在白色的空间中,看到一行冬季树木扭曲的阴影。
高高的月亮又细又淡,白雪依旧反射月光和稀微的街灯,静静照出客栈内院。
没有人影。
不对,有。
冻结的林立树木之中,有一道孤伶伶的人影。
一道人影就像结冰的树木和冰冻的树林,静静的伫立,静得令人害怕。
暗色的冬季外套。在光线充足的时刻,颜色一定和雾淞一样吧?
中庭的积雪早已深过脚踝,他却像是生根在此,一言不发仰头看着我,如同在仰望月光。
在深阴的昏暗夜晚,那张脸上可以清楚看见表情的轮廓。
“雾羽大人……”
白色的呼吸和这句话一起在我的胸前飘散。
在冷彻心扉的寒夜中,我和这个人再次见面。
右手握着出鞘的长刀,某种暗黑的液体从刀刃尖端滴落。
这是一个月色既高又清澈的夜晚。

六节 冬天的模样

冰冷的空气,稍有微风吹过就让人发痛,耳朵也被冰冷的感受冻僵。
那个人独自站在堆积不久的雪中,有如雾淞一动也不动。
只是用沉静的视线对着我。
我说不出话、不知道如何是好,像冻住般动弹不得。
脑海中闪过通知展大人、杜艾大人,还有客栈守卫的念头,到底过了多久?正当我想要移动时,传来衣服摩擦身体的冰冷感触。
下面的人出乎意料先开口:
“你是?”
无色透明的声音,就像从冰雪世界吹来的冷风。
白色的呼气特别显眼,我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错失离开的机会。
“你为何时常出现在我的面前?”
虽然是问话,语气却不太期待我会回答。
“偶然真是奇妙的东西,这是什么特殊的缘份?还是你有什么重要使命?”
隔着一段距离看不太清楚,但隐约还能看出雾羽大人讽刺的抖动脸颊肌肉。他笑了吗?
我不敢回答,也无法移动身体,吞了一口气想要镇定下来。
只觉得雾羽大人右手反射月光的刀刃,还有刀尖滴落的暗色液体好可怕。
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才听说使长刀的人今早沿着往三宫的路线前进,为何面前的银色刀刃如此鲜明美丽?客栈周围都被守卫团团围住,而且冬祭期也有许多人在外巡逻守夜,为什么四周静悄悄,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他突然直截了当的问:
“展·凤在吗?”
用真挚的眼神仰望靠在窗边动弹不得的我。
雾羽大人的声音有如冻结的冬日,沉稳的态度简直像是理所当然的登门拜访,单纯只为了见主人一面。
“请、请问有何贵干?”
我用略高的声调反问。
光是出声就让我胆战心惊。除了寒意,还有别的原因让我的手脚失去暖意。
他的回答也很简洁迅速:
“来继续先前未了之事。”
若无其事的口吻,仿佛是要继续一盘下到一半的棋。
我试着不让声音颤抖,礼数周全的答复:
“展大人已经就寝了,还请您改天再来。”
好像太勉强了,声音有几分沙哑。
“这可能没办法。”
有如雾淞的男子,语气依然若无其事。
神情极为平常,吐出的白色气息也是冬天该有的模样。
“我已经被通缉了。老实说,今晚要是没离开贺川,就有生命危险。”
就算告诉我这些,也只是徒增我的困扰。
“可是半夜来拜访负伤休养的人,实在教人为难。”
坦白的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
我也明白这么说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即使这样,还是想争取一点时间。
夜深了,室外依旧寒冷。
只要多撑一阵子,多少会有点办法。
或许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会注意发生事情。
或许守卫会来巡逻。
雾羽大人应该也不想久留或是吸引人群聚集。对他来说,七宫贺川已经算是敌军的地盘了。
“真伤脑筋。”
雾羽大人的低语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伤脑筋的样子,一直仰望着我。
过了一会儿:
“你俯望我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公主殿下。”
接下来的问题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空姬也是这样俯瞰世界的吗?”
高傲的军人凝视着我,感觉好似已经洞察一切。
我段时间真是可怕,我害怕和他四目相对。
不过只要好好加以应对就能争取时间,话中听来也没有恶意,所以要以诚意相待。
“您曾侍奉的四宫公主又是如何?”
我反问他,一面思索答案。
“你用提问来回答我的问题吗?”
“小的年幼无知,还找不到您要的答案。突然询问您并无不当之处。”
“的确如此,那我就以大人的身分来回答你的问题吧!”
雾羽大人的声音夹杂着苦笑,表情变的柔和了一些。
“人称华姬的琥珀姬殿下,的确也是在高处俯视我。我从来没有随侍在那位佳人身边。这不是出于殿下的期望,而是在她的身边早已围绕许多重臣。”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要是他能在琥珀姬身边多尽点力,琥珀姬一定会变得更为强大,或许现在依然挡在我们面前。要是一开始就能抑制和三宫之间的不对等关系,说不定也能防范那种非自愿的战争。要是真的这样,现在鼓城也许依旧保有四宫称号,在东和众都市中依旧拥有充分的实力。
此刻再怎么想也没有用了。即使如此,还是会有这种感触。
接下来,我不好好回答雾羽大人是不行的。
“空之姬、空姬小姐其实什么也不懂。正因为也不懂,所以她一直在追寻答案。她的视线同时俯瞰、仰望、朝向四周,只要往外看,就会有许多关注的人物和对象。即使漫无目的,她为了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无论是高是低,都会出现在自己希望存在的地方。”
这样的答案对我来说太过言过其实。
雾淞般的男子肩膀轻轻的颤动,好像笑了。
“年幼又充满好奇心的公主真是令人爱怜。即使她的后盾不怎么讨人喜欢,在不同的状况下,我或许会到七宫任职也说不定。”
听到后盾两字,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是指东征大人和辅佐大人吗?”
“他们邀请我加入,还答应提供左将军的待遇。”
“七宫一直都需要强而有力的人才,您为何要拒绝呢?”
“地方活动和全新行动、行事慎重的空姬、刚掌握大权的年轻将军、通达事理的政客,其实一切都还不错,这个邀请的确让人跃跃欲试。”
他的口吻好像在回忆好几个月前的往事。
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一定要在这里问个清楚,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问他问题的机会了。因为我、或是说我们,所处的地位都是很不容易见到面的。
“并没有特别理由。拒绝也许是出于局势吧。”
我不明白雾羽大人这番话的意思。
“局势?”
只能想到应该继续追问。
“对小孩子来说很难懂。”
雾羽大人打住话题,重新考虑了一下。
“你的工作是空姬的贴身侍女?”
“是的,正是如此。”
“那么能记多少,就好好记住吧。就让我用答复,来偿还对主君琥珀待之以礼的恩情。”
就这样,他沉稳的继续说:
“四宫鼓城的待遇虽称不上丰厚,然而我以军人之身侍奉四宫公主获得荣誉。自古以来,侍奉宫姬本来就武人之光,到主君敌人之处任官,等于违反这个道理。”
这就是身为军人与人臣的矜持吧。
“即使四宫公主被放逐,殿下还是保住性命。”
我的将军和军师都异口同声的说,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再次结怨。他们两人都厌恶仇恨带来的纷争,更何况琥珀姬深具人望。
“鼓城大多数的人民也没对七宫的行为定罪,众多臣下原封不动加入七宫麾下。所以没有与七宫作对的理由,但也没有一定要和七宫合作的理由。”
“只是这样而已?”
“还有种种原因。我害得山豪的拜东将军一族战死,我的部属在贺川各处也会抬不起头。而且鼓城居民也不会觉得加入贺川是件好事。除此之外,其他都市也开出过几种条件,其中又以三宫夏目的条件最优厚。”
雾羽大人说到这里,眯着眼睛看着我。
“在四宫战争里,展·凤的突袭杀了我的盟友。不、或许是杜艾尔·陶的计谋也说不定。事情发生在战场上,并非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可是要我闷不吭声为那种人效命,还是有点困难。”
不是出于怨恨,他只是说“有点困难”。
“局势就是如此……不过局势怎么样都无所谓,都不是什么重要的理由。为了找出到七宫任职的理由,所以我想先见过展·凤再决定,因此才会来到贺川。”
喉咙好干。
让人感觉对话时间的间隔好漫长。
“所以我下定决心,先见他一面,彼此了解对方。”
想请他快点继续说下去。
雾羽大人平静的说:
“嗯,我很想和那个人打一场。”
这个理由单纯得令人害怕,但是从各种含意来看,其他理由已经无关紧要,只是为了一件很单纯的事。
对他来说,东和的未来、地方都市的走向、七位公主的正当性、历史背景和来自国外的压力只不过是众多现象之一。
在这么多不重要的理由当中,他找不到自己该走的路。
在各种条件之下,他遇见了展大人,衷心希望和他决战。
他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要是我和他联手!在东和大概是所向无敌了吧。这对我们来说太过于乏味了,所以更想和他决一死战。无论以武士身份单挑比试,还是以军人立场在战场对决,我都想尽全力和他对抗。”
“这、这对东和及人民来说是件好事吗?”
我的声音哑了,明知多说无益。
“对东和来说,七姬又是件好事吗?”
雾羽大人提出尖锐的质疑之后继续说:
“你觉得展·凤和杜艾尔·陶是对的,所以才会跟随他们吧。因为空姬是对的,七宫贺川才会跟随她吧。大家都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理由,只是在不同的局势中寻找自己希望的道路罢了。无论是好是坏,东和的世界就是这样,我的本意就是和他一较高下。”
喉咙好干,身体深处好烫,手脚却冰冷得发痛。
已经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也发不出声音。
雾羽大人一直仰望着我,好像完全明白我的状况。
“请你叫醒展·凤。”
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
不可能照着他的话去做。
我不觉得负伤的展大人刚从床上起身,就可以毫发无伤打赢。而且他们只要一见面,就没人挡得住他们——展大人八成也想和他对决吧?
“我不想杀进屋里。”
“当”一声,雾羽大人重新握好刀刃。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往下移到一楼附近。
动作像是在确认入侵的门窗,面对屋子静静站立。
“哦?要动手了吗?”
长刀在右下方若无其事摆出架势。
我从窗边探出身子,发现雾羽大人手握长刀,灰发在雪中特别显眼。
灰色羽织披着贴身黑衣,右手反握出鞘的小刀。
“我来挡住他,去叫大家起来。”
下头传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日影先生——”
“现在不跟小孩打上一架是不行了。”
雾羽大人与日影一起行动。
我还不及出声,深达脚踝的新雪就飞散在空中,瘦小身影和高个子手中的长刀之间,距离近得令人害怕。
刀光由下一跃而上,低回轨迹划过雪地。
两腕撑住小刀,接下长刀一击。
银刀与银刃间闪耀的光芒,加速彼此的交锋。
日影维持双手抵挡的架势往后跳开。
雾羽大人的长刀直线延伸,灰色身影轻飘飘飞过空中,撞在庭院的树上。
树枝发出沙沙声,白色的积雪落下,一瞬间觉得灰色身影被埋起来,长刀立刻刺过雪堆。
当高个子的刀上挂着灰色的战利品,我才明白雾羽大人加快脚步单手一刺,是为了间不容发的追击。
“不简单!第一次看到货真价实的变位之术。”
雾羽大人背对着我,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他拿掉刀上的灰色上衣,声音平静得让恐惧。
四周雪花迸裂。
这是某种机关?还是某种绝技?漫天飞舞的雪尘几乎盖住雾羽大人一半视线。
雪花中的黑衣人身形低得可怕,绕向高个子后头。
利用雪尘掩护高速绕到身后,活用低位优势,往脚边斩去。
长刀以间不容发的反应往他的头顶砍去。
雪花如同白烟般纷纷飞散,两股力道相互交错。
身材较矮的一方近身攻击的速度很快,但长刀也不慢。
彼此交会之后往旁边一跃,保持距离。
“哼,真是怪物。”
雾羽大人的语气中带着笑意,下巴却是一片深黑。
看到他脚边的白雪啪哒啪哒的染红,才明白这是小刀瞄准脖子所造成的伤口。
日影的脚边也多了一片血色,似乎是双脚受伤,黑衣右脚的小腿处也变色了。
双方都受了伤,可是刀刃架势却没有松懈。
他们的速度太快,才觉得正要开始,就已经激烈交手,回过神来就受伤了。
我根本出不了声。
事情发生太突然!我太迟钝,无法了解整个状况,手脚也动弹不得。
“展、展大人!”
声音颤抖,没办法好好说话。
明明很冷,额头跟背后却开始冒汗。
不管是谁,要赶紧吧人来帮忙。
而且需要一大群人。
展大人既然不拘泥于单挑,只要负伤的他带着军队过来,一定可以击退雾羽大从或是抓住他,所以我得去叫人。
可是声音却出不来。
想去叫人,却怕得不敢动。
我移动的瞬间像某种信号,他们再度交锋,脚步僵住了,开始颤抖起来。
看来下次交锋就会分出胜负,要是我离开这里,好像会破坏什么、失去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连动也不敢动。
两人置身在乱步踏过之后恢复寂静的空旷雪景,冰凉空气把对峙的时间冻成停滞的瞬间。
这段时间无法比较是长是短。
彼此的气息在黑夜中染出一片白,手脚觉得不安、脆弱而僵硬,胸口深处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骚动,所以——
“展、展大人!”
声音嘶哑,我又喊了一次:
“展大人!”
拼命挤出的声音依旧颤抖,我只能闭上眼睛竖起耳朵。
“来了!”
正当我闭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耳朵就听到轻快的回应。
“咦?”
一阵嘎吱嘎吱声从背后传来。
轻快的回应声也是从那里传来。
眼睛看着窗外,雾羽大人也听到了吗?他别了我一眼,一瞬间我明白他惊愕的绷紧肩膀。
有道声音从左耳边呼啸飞过。
不、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的确是从我的耳边飞过。
那是什么?身后传来细微的震动,雾羽大人好像被风吹倒,跌在雪地上。刹那间胸口多了一道细长的暗影,单凭这么一点情报,我还是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再来。”
背后传来非常悠闲的声音,还有重新操作器具的动静。
更轻巧的声响从我身边闪过,比我回头的速度还要快,刺在一半埋在雪中的雾羽大人身上。
上次是胸口,这次是腹部。
这次没有上次来得唐突有力,我总算明白发生什么事。
回头看到东征将军的身影,他的双手握着大得令人惊讶,弓弦粗重的大弓。这种武器应该被称为强弓。
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简便的铠甲军服。
全副武装地走到我身边:
“吵成这样,谁都会被吵醒啦!”
他露出熟悉的笑容,搭上新的弓箭站到窗边。
“雾羽大人死了吗?”
听到跟不上状况的我所问的问题,展大人眯起眼睛,凝视眼前:
“果然和我一样有备而来啊。”
话还没说完,雾羽大人就从雪中起身。
随手拔掉身上的两根箭,扔到脚边的雪上,似乎没有流血。修长的身影单手握紧长刀,神情没有任何改变。
姑且不论第二箭,第一箭是将弓弦拉到极限,非比寻常的一击。连体格那么壮硕的人都不禁倒地,威力当然足以射穿胸膛。
即使这样,他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外套底下应该有所准备。
大概是坚固的钢制甲胄。第二箭射穿外套发出坚硬声响,所以应该没错。
“嗨!雾羽!”
展大人用有如画师的轻快口吻出声招呼:
“论箭术还是我比较强吧,这是我秘藏的名弓轰火,你的长刀叫什么名字啊?和上次那把刀好像不太一样?”
他的语气好像在某间酒店不期而遇,雾羽大人讽刺的笑了:
“那把是‘慧星’,这是‘银星’。两把是设计相同的双剑。慧星不打磨不行了。”
那就是脱逃同伴携带的长刀吧?
“送去哪里了?三宫的磨刀师那里吗?”
“差不多。”
他的右手“锵”一声握紧长刀。
日影站在近处,压低姿势警戒。
“真想跟你对决,不要在战场浪费部下的性命,就在此赌上命运一战吧!”
对于这个诚挚的请求,展大人只是一笑置之。
“你的肋骨应该也断了两、三根吧?我也是有伤在身,无论是谁在此丧命都太可惜了。”
两人的视线无言交错。
雾羽大人终于发问:
“展·凤,你有什么企图?”
“改写东和的局势。”
“你到底想要什么?”
“好玩有趣的人生。”
“就算欺姬罔上、用计铺谋、血流成河,也要取得天下?”
“是男人当然想夺取天下了。”
“空姬和部下皆为你所用?”
“是我的共犯啦!”
雾羽大人手握长刀,开始慢慢后退离开中庭,穿越庭中的树木。
“我越来越想与你一战了。”
“我懂。有时候我也会想和自己这种人打仗。”
“对吧?”
就在此时——
警钟当当响起。
我们身在高处,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抬头一望,远方天际有一片绯红光影扩散。
从方位和距离看来,是在雪舞台的会场一带。
“放火调虎离山吗?”
当展大人喃喃自语时,雾羽大人已经压低身子,消失在黑暗中。
“日影,伤势怎样?”
听到展大人的问题,远眺雾羽大人背影的日影仰望我们:
“只是擦伤,还能追。”
“别追了,他和放火的部下会合之后的人数也不少,不能让受伤的人单独追击。”
日影无言的点头,捡起破烂的上衣,轻轻绑在脚上止血。
“日影去巡视一下。找一找被雾羽干掉的士兵,帮他们处理一下。快去吧!”
察觉到响彻夜晚街头的警钟和火灾,客栈的窗子纷纷亮了起来。看来屋里有不少人起身。
我们房前的走廊也点起灯火,有些人开始聚集过来。
“集合士兵组队追击雾羽、祭典工作人员快去灭火!我也会到现场坐镇!”
展大人对着从小睡中惊醒的守卫队长下完指示,便按住侧腹靠在墙边。
连秘藏的名弓也扔在一旁。
“展大人?”
等我注意到事情不太对劲时,军服已经染上血迹。
“从最初那箭我是认真射的,伤口裂开了一半。”
飞奔过去拉开上衣一看,白色的绷带早已一片鲜红。
我快昏倒了。
“去叫医生来吧。绑好就能止血了。”
“不躺下来不行啊!伤成这样怎么能救火呢?”
“我不会去追雾羽,救火也只是骑在马上指挥,不会跑来跑去。”
“可是……!”
“只是看看而已,不是认真打算灭火。现在要来也迟了,反正是预定要烧掉的地方,没什么好可惜的。”
“咦?”
“那里是工艺馆,本来就打算要拆掉。”

——————————

火势会让雪舞台的冰柱融化吗?舞台也会消失不见吗?还有冻结的雾淞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一面听着人群的骚动,一面想着这些事。
也想起那个像是雾淞的人,他的眼神和背影。
我站在窗边,凝目注视深夜的黑暗。
夜空的云间,一抹澄澈鲜明的寒月。
客栈里传来将军呼喊军师的吵闹声。
在三楼俯瞰四周,看来街上各处都有人惊醒,原本沉睡中的房子也亮起点点灯火。
夜晚的天空有许多浮云,星光稀少。
地面的火柱照亮夜晚的街头,也点亮家家户户的窗口。
月亮的位置,不知几时变得好高好高。
这天不知不觉过了,现在是终月的最后一天。
深夜里,街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月还多。
这个夜晚就在寒意及喧嚣中度过。

——————————

天一亮就是雪祭最后一天,参观的人不多。从旁观的角度来看,也觉得行人比平常还少。
雾羽大人利用雪橇逃亡,趁着夜色拉开距离,成功逃过追击。目的地果然是三宫。
追击工作是交由展大人的副官领军,并没有发生激烈的战事。在祭典时本来就很难集结大军,用少数兵力追赶又容易造成伤亡。
此外还发现似乎是雾羽大人同党的数百人也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在七宫里虽然只有少数人现身,可是他的可靠族人还是不辞辛劳的在荒野徘徊,等候跟他会合。
如果不是东征将军麾下的精锐部队,要和这种敌人作战一定很辛苦。这不是可以轻松打发的对象。
另一方面,展大人正如同自己所说的,只做了点轻松工作炫示自己依旧健在,一结束就乖乖躺下休息。对外则放出消息,说他在第二次私下对决时,是以堂堂正正的胜利收场。
他现在正在客栈深处的房间里熟睡。他似乎早已预测雾羽大人会来夜袭,所以白天就先睡饱了。这次应该打定主意要专心养伤了。
问题是在这场骚动里,一个人睡得很熟的杜艾大人。
他过了很久才起床。展大人明明有伤在身,还是赏了杜艾大人一记飞踢,吓得我合不拢嘴。
我猜一定是因为他要处理展大人卧床休息所留下的工作,所以太劳累了吧?今天一大早就忙得四处打转,仿佛是要弥补先前的失误。
另一个问题人物,就是在我面前强忍泪水的人。
“太过分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画师懊悔的握紧拳头随手乱打,又哭又叫。
我和日影一起来探望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两个人不知所措的站在工艺馆的大门遗迹旁。
工艺馆烧得干干净净、一片焦黑。
是因为泼油的关系?还是储藏画具的仓库特别容易起火?房子从深夜一直烧到早上,四周亮得跟大白天一样。
就在午后的阳光映照下,工艺馆成了一片壮观的废墟,到处冒出浓烟,林立着变成焦炭而倾倒的梁柱。
更可怜的是直到大火快要熄灭,似乎都没人肯出来救火。既然这栋建筑物孤伶伶盖在这里,大家觉得既然不会往外延烧,就让它这样烧下去。
似乎还有居民一面看着火势,一边举行酒会。对画师绘津先生来说,这一夜一定很难熬吧?
一想到再也看不到那幅樱花壁画,我也觉得好难过。
“不过,最要紧的是绘津先生平安无事。”
总之还是用笑容恭贺他平安无事吧。
住在工艺馆里保护自己的作品的绘津先生,是唯一可能被工艺馆大火吞噬的人。
“我睡觉时被人偷袭!要不是有人在背后打我的头,我一定会亲手保护自己的作品!”
画师一激动起来,说话就有点摸不着头绪。也不用多问什么,他自己就开始说个不停:
“据说雾羽大爷跑了。你知道昨晚他出现在我面前时说了什么吗?”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
“‘抱歉!’就这样而已喔!?我才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劲,这家伙的手下就从后头偷袭。等到我睁开眼睛,就发现我被绑起来躺在雪地上,眼前是我的工艺馆、我的作品在起火燃烧啊!”
大吼大叫之后,他眼角一湿,又放声大哭。
“太过分啦!”
然后用力顿脚泄愤。
哇!比起火灾现场,他的举动反而更能够吸引人群。
这么多人好像不太好,不赶快采取行动不行了。
“请、请振作振作。利用这个机会,把自己宣传成悲剧画家吧?”
我戴着手套的双手握紧拳头,努力说服他。一旁的日影虽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却觉得这时候可以说点笑话。
“悲剧?”
“没错。被战火波及,而失去众多名画、而且还是梦幻的大作什么的。只要绘津先生用这样的台词宣传,知名度一定会大幅上升、一定会有更好的工作、会有更多客人来找你!没问题的!”
啊、我的口气好像展大人和杜艾大人。
这该不会是什么不祥的预兆吧?
“小姐……你该不会是那两个人的妹妹吧?”
画师不哭了,他的问题和我的不安一样,我连忙摇头。
要是学习他们的个性,七宫的空澄姬就要变成怪人了。
我一定要好好扮演公主的角色才行,可是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啊?

——————————

偶尔有几个人过来参观火灾现场,没多久就晃到其他雪舞台去了。
行人的确比昨天少了很多,戒备森严的程度也很夸张。冬祭的最后一天,在喧嚣中还是看得到人们的笑容。
展大人和雾羽大人的第二次对决,很快就传进市井小民耳中。
外面听到的传闻是:展大人用高超的箭术迎击夜半偷袭的雾羽大人和四宫残党。他们逃走时为了泄愤,便四处放火打算破坏祭典。
这个谣言多少对我们有利,我想一定是杜艾大人拼命散播的吧?
“雾羽大人现在怎样了?”
三个人聚在一起,喝着杯子里的热茶,我不禁问了个问题。
我们并排坐在入口附近的石阶——这是唯一毫发无伤的地方。身后是工艺馆焦黑的残骸,早已看不出往日的模样。
“还在雪地逃命吧?不管想去哪里,不逃个一、两天是没办法脱离七宫的势力范围的。”
画师的回答有点茫然,不过比较镇静了……不、应该是沉浸在无力感之中吧?
沉默的日影双手抱胸,手指握住茶杯,等着茶水冷却。
“日影先生,伤势不要紧吗?”
“不痛了。”
“小哥受伤啦?也是可怜啊!”
“小哥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们乡下的方言。”
三个人一起发呆,听着远处传来的祭典歌谣。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陶·杜艾很忙吗?”
发呆了好一会儿,画师才这么问。
“是的,有几个人陪着他四处跑。”
今天好像有几件困难的工作,只会拿皮包的我没有登场机会。他带着年轻文官和生意合伙人去,我瞥了一眼,还看到某些总有一天会出现在空澄姬面前的人。
“展·凤跑出去逍遥啦?”
“正在休息。好像想要快点康复,才能出去逍遥。”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画师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喝下冷掉的茶,很有精神的站起来。
“好!我要跑了!”
语气听起来像是下定决心。
“你要跑了?”
“嗯、我要跑啦!待在陶·杜艾和凤·展身边没什么好下场的。也不想再参战,才不想再倒大霉呢!总之,我要跑得远远的。”
“很远吗?”
站起来的人,头上是冬季的天空。
好冷、好高,湛蓝而澄澈,没有夏天那么炫目,但是一样遥远。
在今年的尾声、终月的最后一天,晴朗的冬季天空显得非常平静。
我眯起眼睛,这个背景和提到远方的人很相称。
“嗯、就像小姐所说的,无论哪个都市都会想留住七宫的梦幻画师、大受欢迎的绘津大师吧!我和雾羽大人与那两个人的纠纷毫无关系,要走出自己的路,踏上功成名就的大道啊!”
画师开心的讲出自己的梦想,我隐约感觉得到,他只是随口说说。
我笑了,因为我最喜欢这种场景。
“要去哪里?”
“嗯、是啊,该去哪里呢?太过自由也有烦恼啊!”
看着他一脸困惑的样子,我不禁发笑。
注意到我的表情,绘津先生不可思议的俯望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奇怪:
“你不走吗?”
“咦?”
“和他们牵扯上没什么好事喔!你不想趁现在跑到更普通、更安全的地方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笑着点点头。
“是啊!以后说不定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还没有这种念头。因为就算发生许多事,还是现在这一刻最重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该怎么追上那两个人和空澄姬这个角色。
所以我不会特别憧憬远方。
画师的气势消失无踪,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最后,我们就这么度过一整天。望着冬祭结束。终月的最后一天和今年的尾声都在冬日的空气中慢慢消逝,然后打起精神告别。
在晴朗的冬日和浮云下,季风从山脉棱线背后带来雪云,我觉得明天会下雪。

终节

命月终于到了。
我在新的一年之初回到城里,以公主身分坐在朱红椅子上。
拜梳妆师一如往常的出色手艺之赐,我又在镜中找回空澄姬。
接着是隔着帘幕接见几位来城里拜年的有力支持者。
左大臣和侍从长站在我的左右两侧。
那阵子东征将军几乎都在躺着休息。
伤势好像真的很严重,他只是在逞强而已。
在一月的冬季天空不断下雪的日子里,他也逐渐恢复健康。

——————————

身穿常磐色羽织的身影,伫立在积雪深至足踝的竹林里。
“这就是砍伤东征的刀吗?”
刀刃很长,她的背影很直,双手握着和身高相差无几的长刀:
“这是慧星?真是风雅而超脱四季常世的刀铭。”
望着刻意留在刀锋的黯淡血渍。
这是曾经让人受伤的痕迹。
刀刃曲线上还有明显的伤痕,和过于优雅的刀身形成对照。
带着缺口的钢铁,生动诉说曾经发生的激烈交锋。
男子身旁还放着一把收在鞘内的长刀。她没回过头:
“那把刀叫银星吗?”
男子身旁的长刀封得很紧,无法从刀鞘中拔刀。
男子在略微整理的雪地上正襟危坐,正对少女的背影,两旁还有数名卫兵。
“为何要和东征为敌?如果是你,活跃的程度恐怕足以危及他的地位?”
这个声音与其说是问话,比较像在自言自语。
“正因如此才拒绝对方的笼络。”
男子坐得很直,他的话让常磐姬的肩膀轻轻摇晃——似乎是笑了。
“我和四宫过于接近,所以无法并驾齐驱。疲于维持力量均衡误入歧途,虽然原因不仅于此,却留下这样的结果。你也看得很清楚吧?”
少女的手握紧名为“慧星”的长刀。
慢慢的把刀锋指向积雪的地面。
“这把刀对我来说太长了。不过就做为效忠的证物,永远留在我身边。这样可以吗,雾羽?”
“谨遵御旨。在下及吾等一族于此立誓:谨以军人之身侍奉三宫夏目正当的公主殿下。”
“那我也会授予你最大的权限。雾羽,依照表现,说不定会赐给你大将军一职。”
就连卫兵也骚动起来。
“这是唯有东和统治者才能授予的武将最高称号。”
雾淞般的男子单手握着银星的刀鞘起身。
“三宫夏目和三宫常磐,并不打算被其他都市并吞。”
深绿背影缓缓转身,十七岁的少女用高傲的眼神看着他:
“不要后悔自己走的路啊。”

——————————

年复一年,祝贺新年的人潮增加了。
年复一年,两城彼此轮流负责开场与落幕。
今年的祝贺仪式是从五宫仓濑开始,在六宫牧濑结束。
五宫府中,东和独有的圆锥形宫殿头,有座铺设大理石的舞台。
两方共有数百位大臣和有力人士围绕舞台中心,两位少女在中央点燃簧火的地方相视而望。
“您的身体还好吗?”
“托您的福。”
问话的浅黄色的公主,身着五宫纹饰;应答的是萌葱色的公主,身着六宫纹饰。
和她们称号呼应的公主服饰,比在场任何人的服装都要来得鲜艳华美。
两人并肩站着,在胸前的高度紧握彼此的双手。
其中一个人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的握力变差了。
而另一个人则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的担忧。
“紧握双手不离不弃——”
“五宫与六宫——”
“齐步向前进”
“让我们一起打造——”
同声说出最后一句话:
“东和的未来!”
双方众臣热烈拍手祝福。

——————————

身穿翡翠法衣的人,以贤者的目光凝望前方。
“没事了。”
她环视哭泣的支持者,在雪中做此宣告。
她面前大约有五十人左右,男女老幼、各种年龄都有。他们都穿着褪色的衣服,有人的四肢、头部还包着渗血的绷带。
冬天无处可去的难民挨饿受冻,连日来一直在雪地里颤抖。
一位翡翠色的少女站在他们面前。她的部下在身后守卫,有数百人之多。
这个村落距离二宫与一宫相争的边境之地不远。
在居民百人的村子里,集会广场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翡翠色的公主殿下露出慈爱的微笑。
“各位苦于一宫的横征暴敛而加入我们真都同盟,是个正确的抉择。”
伸出双手,张开鲜艳的衣袖,袖口的铃铛发出轻快音色。
“无论是什么的恶意和不当行为意图压迫各位,我们锡马城与真都同盟都会保护你们。无论三宫和七宫喜好争斗、五宫和六宫只求自己保身、神川变成腐败怠惰的怪物,不管什么邪恶想要践踏世界的局势,都不能得逞的。”
她的眼神真挚无比,眼眸中洋溢着无尽的慈爱之情。
在一身脏的人群里,她慢慢迈步前进,站在因为严寒而颤抖的幼童面前。
轻轻拥抱大约四岁的孩子,用翡翠色的衣袖包着他,将他抱起来。
人们因为她毫不顾忌弄脏高价服饰的行为而微微骚动。
“今日我在此承诺,我们的诚意决不动摇,我们的真实即使面对一切邪恶,亦受到祝福。”
哭泣的人群欢声雷动,不停呼唤翡翠色公主的名号。
形容她为东和真姬。

——————————

“公主殿下,二宫又任意妄为了!”
在比落雪的户外还要温暖的宫殿,黑衣大臣向在位者报告。
“明明是那个假公主施加压力,造成难民流离失所,却装出一副是我方失策造成的结果,还大肆向平民百姓宣扬。”
“他们并无恶意。我们神川施策不当、动作太慢也是事实。”
黑衣背影和黑色长发微微摇拽:
“对他们来说,为了达成瓦解神川的期望与理想,不断分化我方势力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救助因此产生的牺牲者,而我方并没有救济自己的人民,这都是实情。”
平淡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跪倒在地的大臣瞪大眼睛仰望她:
“您打算坐视不管吗?新兴的七宫和企图扩军的三宫都是问题。”
“我会解决的。”
很快回答。
“我以东和一宫黑曜之名,我会重整世间令人不快的潮流和世界狭隘的局势。”
玻璃壁面的另一头,是飘雪的冬季旧王都。
黑衣公主静静伫立,睥睨着深埋在白色里的世界。

——————————

雪终于到了。
这时的天气和名称相反,气温最冷,每天都在下大雪。
我一直扮演公主的角色。
东和七宫空澄姬,静静生活在被大雪掩盖的城池里。
这个时期,东和每座都市都困在雪中,世界简直像在冬眠,每天静谧得和纷争完全无缘。
这是众人等待春天的季节。
即使如此,杜艾大人还是在农闲时期的山村四处奔走,推动冬季产业发展;而伤愈复出的展大人则是在贺川街头积极活动。
各个都市的动态渐渐传进我们耳边,沉重的局势依然有所动静,大家都在为春天积蓄力量。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终于来到息吹月。
堆到我胸口高度的不融积雪,也慢慢一点一点变少。
又到了那样的时期。
“您又要动身了?”
“是的,春天一到,又得暂时回去扮演那边的角色。”
我的梳妆师像往常一样站在我身后,手艺一样细致,表情也一样认真。
“那场戏就像早开的鲜花般短暂,只维持短短不到半个月。”
她对着镜子梳整我的头发,稍微眯起眼睛。
“诸多珍重,好好爱惜每一天,不要留下任何遗憾。我会一直祈愿,当季节不断轮转,您不会迷失回到这里的路。”
这番话非常令人感激,我闭上眼睛:
“是的。”

——————————

名叫阿空的见习侍女穿上极为朴素的外套。
当我和日影走向客栈后门时,起居室里传来杜艾大人的声音:
“小空要出门啊?”
“是的,今天我放假,打算去玩雪。”
杜艾大人对并肩站在走廊一角的我们笑了。
“记得在天黑之前回来,不可以学这家伙喔!”
明年就没办法这样了吧?听得出他话中的笑意。
“烦死了,快下棋啦!”
杜艾大人轻松的闲坐,棋盘对面是个高个子的身影。
过完冬天,展大人又恢复精神,昨天也是彻夜未归,天亮才拖着酒瓶回家。
刚才还随便跑进杜艾大人的房间,占据他的床铺鼾声大作,现在已经醒了。
“将军!”
棋子“啪”一声。
“哼哼哼,杜艾尔君,你太嫩了!”
“闭嘴!现在不准这样叫我!”
下一步棋。
“啊!”
“起手无回哦!展君。”
“可恶!这只黑心的狸猫!”
就这样一边吃东西,一边下棋。
展大人的伤已经好了,每天过着随性的生活。我和杜艾大人回到这里之后,他每天都是天亮才回来,然后睡到中午。
本人自称是为了工作才出门,至于是什么工作呢?似乎连杜艾大人也不清楚,我想就算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也只会没完没了吧?
“这步棋又如何?”
“怎样才能下出这么讨人厌的棋步呢?”
“没这回事吧!我可是像疼爱亲弟弟一样照顾你呢!”
“真巧,我也是。”
他们连互不相让的时候感情也很好。
看着令我感到最愉快、最安心的一幕,不禁露出笑脸。
“我走了!”
“嗯。”
“别摔跤哦。”
若无其事的应对也让我好高兴。
我们穿着冬装,雪靴的足迹才刚踏上积雪的小巷,另一个穿着雪靴的人便站在我们面前。
“嗨!”
“哇!画师先生,您好!”
满脸笑容的画师跟我们打声招呼,手中抱着行李,一脸自嘲的笑了。
在我们离开贺川的前一天,这个人下定决心要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旅行。两个月后又回到我们面前,外表和以前一模一样。
没有旅费,应该说是连过冬的地方都没有着落。
我们还没发问,他自己就马上无奈的说,最后他逼不得已只好去打工,流落到某个工坊,每天足不出户的过冬。
他最近的口头禅是:等存够钱,身心都暖和起来,就会出门旅行。
“来找点兼差吗?”
“还有事要找陶·杜艾。不知东征会不会乱来,我才不想靠近他呢!”
“啊、他刚才起床,现正下棋陷入苦战呢!”
“唉呀!真不是好兆头!”
他和我或杜艾大人不同,一直住在贺川城里,听说常被展大人使唤,过得相当凄惨。觉得有些同情他,又庆幸自己没事。
“应该再过一会儿就有时间了。”
才说要帮他通报,他说之前已经约好时间,没问题的。
“小姐要出门办事吗?”
“不,我今天放假。准备去玩雪。”
“是吗?对啊!最后天气好多了。”
三个人面对面呼出白色的气,环顾四周。
街上成排的房子,纯白的屋顶层层重叠,只有除过雪的大路是深茶色。走在路上的行人和我们一样穿着冬季厚衣,这个季节的冰凉空气,染红我们的脸颊。
抬头一望,淡淡的灰色天空离纯白还有一段距离。
虽说是息吹月,天气还是冰冷严寒。不过下雪的日子变少了,觉得小河流动的速度也快多了,连风也吹得稍微柔和一些。
再过不久之后,雪地就会冒出小小的花草吧。画师便遥望着这个时节的贺川风景,有点冷的缩起肩膀:
“你还记得我的壁画吗?”
差点没听清楚他的低语,我一点头肯定,画师便缓缓把眼神转向我和日影:
“其实,东和华姬站在那棵樱树前面,这才是那幅画真正完成的模样。”
画师吐出白色的叹息,表情像是在心中描绘未完的图画。
“我总有一天会重新再画一幅的。”
“太好了!我最喜欢那幅画了。”
画师很开心的点点头,接着说:
“既然这样,干脆来画全部的东和七姬吧!我是认真的。”
他用充满野心的目光,凝视远方。
“我想要亲眼看看七宫公主,即使是远远的也没关系。”
这是他拜访杜艾大人的真正理由,以前就是为了这件事缠着杜艾大人不放吧?
“空澄姬殿下吗?”
我轻声低语。他一无所知,用无忧无虑的笑脸看着我:
“我问你,空色的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该怎么回答才好?我正在搜寻和以往不同的词句——
“公主殿下身后有一片天空和云彩。”
意想不到的灰色少年出声了。
“咦、你见过她吗?”
这番出人意外的话让画师提高音调,日影微微点头。
“公主像小孩一样,年纪很小。”
看到什么就讲什么,真符合他的个性。
“哇啊!没想到你人还不错嘛!”
画师的语气惊喜交加,一个人思考刚得到的情报,不断点头。
“是吗……真想亲眼看看小哥见到的那一幕。构图就像这样:第七宫姬空澄回过头来,身后是季节的天空。”
此刻在我们眼前兴高采烈作梦的人,表情真是幸福。
“可以的。”
我没多想些什么:
“虽然现在还不行,绘津先生一定可以见到她。”
总觉得、总觉得这个人有一天会出现在七宫空澄姬面前。
我有这种预感。
而且在我心中,也想要欣赏他画的七幅景象。
息吹月的午后,我们在门前碰面,稍微聊了一下。

——————————

走在街头的雪景里,眼前出现高耸的纯白圆锥形高台。
“有点怀念耶。”
两个人在晚秋的夜里东奔西逃,回过神来也过了好几个月。秋天远去,冬日渐深,岁暮过年的祭典也结束了,接着是春天的脚步慢慢靠近。
回想度过的每一天。
有些恍然,才觉得站着不动身体好冷,我又踩着雪靴前进。
开始登上眼前有一半深埋在雪中,延续不断的高高石阶。
高处的广场传来喧闹声,是孩子们在玩耍吗?
我说不定已经没地方加入了?
有点担心的爬上台阶。
不知道为什么,应该在我身边的日影,脚步比平时还慢。这里明明没结冰。
“怎么了?”
没有回应,回过头之后才明白。
这种状况下,他还是像平常一样尝试无声走动。
就算觉得不可能,还是拼命努力尝试,的确很像这个人的个性。
“我先走罗!”
我一鼓作气爬上石阶。
站在最高的一阶,看见孩子们正在打雪仗,大家绕着广场乱跑。
仔细想想我也是孩子啊!该说还是个小孩吧?
有十个人以上。
看样子是没地方了。于是我走到角落,开始滚越雪球。
“你在做什么?”
日影追上来了,对弯下腰滚雪球的我发问。
“堆雪人。”
“手会变粗。”
“我是小空,所以没关系。”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上场。”
“公主殿下暂时没机会出现啦!”
在这些白雪融化之前。
至少在不畏雪季的军队成军前,是没办法在雪地打仗的。
政权和谋略就交给那两个人。现在七宫的空澄姬身在积雪冰封的城里动弹不得。
不过,这不会持续太久。
景色一点一点泛黑,一片白的景色开始出现缺口。降雪少了许多,最后积雪将会化为泉水,流进水道和小河。
隐隐约约出现这种征兆!现在就是这样的时节。
当积雪开始融化,又要回到城内,为新的季节做准备。
冬天的时候,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不可能整天玩乐,其他的公主也不会陷入沉睡,到了下个季节,就会展开各种行动。
到时候没有小空出场的余地了,登场的一定是空澄姬吧?
“还是担心,我去买手套。”
日影说完便走下石阶。
“耶、嘿!”
剩下我继续滚着圆滚滚的雪球,绕了广场半圈,总算有双手环抱大小。
想起小时候被积雪困在城里,展大人会叫部下来打雪仗。或许他彻头彻尾是个好战分子吧?
打腻雪仗之后,他就会帮我做雪人。不过要是做烦雪人,完成的雪人就会变成练刀的靶子。
回想起来,早上一醒来就看到昨天那个可爱雪人被砍成两半、被弓箭射穿,真是伤害我幼小的心灵啊!
相反的,杜艾大人只顾着读书,绝对不会离开暖气一步,根本不理我。
为了寻找更新的、更漂亮的积雪在角落各寻寻觅觅时,依稀还记得的长椅映入眼帘。
那里有一道人影。
娇小的身躯戴着白帽子,身穿黑白长衣,像睡着般端坐不动。
手指不知不觉从雪球移开。
眨眨眼。
定睛一看,帽缘宽阔的帽子是黑色的,服饰也是全黑的。
只是对方已经坐了很久,上头盖了一层雪。
我呆呆站着。
只有呼吸是白色。
一直追寻的光景宁静而清晰的出现在那里,静谧得让人害怕。
回过神来时,我一步一步走向仿佛即将破碎的纯白景色中。
应该没有人靠近她吧?我踏过几乎不带一丝阴霾的新雪,站在长椅前面。
“小空小姐看起来很精神呢。”
帽缘低垂的黑帽子底下,白色气息在胸前扩散开来。
试着轻声询问:
“该怎么称呼您呢?”
“请您还是叫我黑叶吧!”
坦率的声音宛如澄澈的空气。
“是吗?黑叶小姐,您好。”
“您好。”
黑色帽子缓缓抬起,洁白的容颜望着我,是张似曾相识的端正笑容。
我明白自己的心情——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一直在追寻她的笑容。
“可以坐您身旁吗?”
“不怕冷的话。”
“没关系。”
拍掉黑叶小姐身旁的积雪,我坐在她身边。
在积雪中浮现的淡淡身影,好像是水仙花。
彼此沉默片刻。
“离开神川不要紧吗?”
“冬天比较空闲。小空小姐也没关系吗?”
“冬天比较空闲。”
好怀念这样的对话。
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就像是演戏,心情稍微回到从前。
不过我们还是没有彼此对望。
出神的眺望高台冬景,伸展云色枝叶的树木,稍微换个话题。
“年末在这兴办祭典。”
“听说发生了一些事,幸好您平安无事。”
她平静的回答。
“神川也是。听说和二宫殿下的关系很紧张。”
她稍微思索我的话,在黑帽子底下轻声叹息。
“是啊,常有的事。”
她的侧脸笑了。
“常有的事?”
“二宫锡马挑衅一宫神川已有半世纪之久。最近利用七座都市纷立的机会,看来的确是变强了,但却没有外表那么可怕。”
她眯起眼睛,说着令人茫然失措的话。
“对我来说,您那边的两个随从比较难应付。”
“他们都很任性,虽然对神川没有好评,但是对一宫公主的评价很高。”
即使说不出希望和他们和好的话,但只求彼此相互谅解。
“赞许一宫公主吗?”
黑叶小姐用非常柔和的表情斜视我一眼。
“这件事我只告诉小空小姐。其实一宫公主有好几位呢!”
“咦?”
“所以我才能四处游荡。对了,其中最傲慢的人是我,所以我是真的。“
她的表情和出神的语气很相称。
“是吗?”
“这是秘密喔!就和小空小姐真实的身份一样。”
“也对,这是秘密喔!”
像是小孩子之间的对话,让我非常难为情,却又觉得很开心。
想要永远、永远这样聊下去。
有好多事情想对她说。想告诉她展大人和杜艾大人的事,还有日影、梳妆师、雾羽大人和画师的事,冬天的日子、远处看到的热闹祭典,每天都在想念着她、还有和琥珀姬道别的事,想到什么就想说什么。
只是无法如愿。
我的声音不再若无其事。
“少了一个人。”
“剩下六姬了。不久的将来,还会继续淘汰吧!”
曾几何时,黑叶小姐的声音也变得一本正经。
“想和每个人见面。她们正在做什么?目标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稳定的七位宫姬继续建设宫都市,歌咏人世,的确是很鲜明美好。我想欣赏着她们的模样,梦想明日,也别有一番乐趣。”
“只是黑叶小姐一点也不相信这样的未来吧?”
“我很爱惜现在的东和。然而这并非一成不变,任何事物都会变化,不变之物不需要爱。”
“我有这种感觉:我、黑叶小姐、我重视的人、相遇的人,都活在流转的季节中,所以才让人爱不释手。”
回想遇过的人、看过的风景、听过的话,忆起种种过去。
两个人静静的、静静的凝视雪花落下,度过一段时光。
安稳到令人恐惧的沉默有种过于柔和的感触,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过了一会儿,黑叶小姐像是自言自语:
“在东和以外的世界,中原势力正在扩张。就像下雪一样,总有一天会压迫到东和吧!”
“所以要打倒其他人?”
东和统一这个目标对一宫的黑曜姬来说不足为奇。
黑衣胸前有道浓重的白烟,深深叹了一口气吗?
这样一来,比平常更能察觉她内心的动摇。
“我也想要同伴啊!”
她小声脱口而出。
“在神川城内外的贵族和权贵里,找不到足以承担东和未来的人。想过若是和我站在相同的立场就行了,却又没有满意的对象。”
雪片从低垂的帽子飘落,她又重新戴好。
从侧面看到好笔直的眼神以及轻声叹息。
“只有您不同。”
眼睛并非看着我,而是看着前方的雪景。
我加以反驳:
“比起我,琥珀姬才是好人。”
“您在深秋的演说是正确的,她是七姬当中最脆弱的。”
黑帽子底下的眼神很遥远。
“想要只身承担责任,但却无法如愿,哭也哭不出来,只能够慢慢崩溃。她就是这样的人。”我的口吻像是完全明白,其实有一半是转述别人的话。
“其次脆弱的是常磐。她若是不攻击别人,就无法确认自己的正当性。应该趁早消灭她。”
“你好像认识七姬每一个人呢!”
“是的,我全都见过。”
这是真的吗?
“都是些认真的人。但也仅止于此。”
“这样不行吗?”
“在没有王的世界,公主也要有特别的觉悟吧?”
我就没有。自己一直被高估了。
看着落在自己膝头的积雪,我小声问道:
“公主是什么?”
“就像这场雪。”
“雪?”
“一个季节的象征。只是一时的过客,在完成季节的使命后消失。”
“不是这样!”
“不对吗?”
“我们每个人都是雪啊!”
“……”
“逐渐融化的碎片,变迁的模样。”
“是啊。”
再度陷入沉默。
“不和我一起走吗?”
究竟过了多久,才以这句话来终结这段漫长的沉默呢?
想要听到这句话,却又害怕这句话。冬天转眼就要结束了。
摇摇头。
“我和别人约好了。”
“……似乎是这样呢!”
黑衣悠然站起来,雪片慢慢碎裂。
她一边舒展冰冷的身子,一边拍掉帽子上的雪。
雪尘在冬衣上飞舞。
“您要去哪里?”
“您呢?”
“朝着极限前进。”
“我也是。”
黑叶小姐仰望天空,我也一起抬起头来。
天上罩着浓重的云层,看来还会继续下雪吧?
“我喜欢雪。”
“我也是。”
“秋天那顶帽子还寄放在我这里。”
“送给您吧。说不定意外的合适?”
两人的视线注视彼此,不知道是谁先对谁微笑。
“请多保重。”
“您也是。”
和以前道别时一样,她走下另一侧的阶梯。
默默目送逐渐消失的黑帽子。
背后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就这样,我坐了好久好久。
头上开始积雪,身体却慢慢发烫。
那个人又坐了多久呢?
冰冷和寂静,不知不觉也变得舒服起来。
怔怔的祈祷她也能度过同样的时光。
“回去吧!”
回过神来,发现日影站在我身边。
他没拿手套,其实他一直陪在我身旁吧?
“雪好冰啊!”
一笑就觉得快没力了。
总觉得时间并没有经过。
“想要永远、永远都维持这样,可是我做不到。季节还是会更迭,就像画师的图,最后融雪变成激流、冰风远去、山野恢复颜色,然后是春天的花朵。”
接着是夏季的天空、秋天的气息,又回归冬日的寂静,季节就是如此流转。
不同时节的人,各自歌咏不同的色彩。
“不要哭。”
“我才没有哭呢!”
回答的声音在颤抖。
“你要扮演坚强的角色。”
“我做不到。”
想要装出笑脸,可是脸颊不听使唤。毕竟现在是冬天。
“我喜欢演戏,也喜欢对戏,可是我的高度比不上那个人。怎样也比不上。”
终于忍不住掉泪。
好羡慕展大人和杜艾大人。
羡慕可以一起分享共同高度的人。
就算什么也不说,他们还是会一起朝向遥远的高处前进。
“无论是多高的位置,那个人都不会满足,偶尔会有这种人。我憧憬她们,可是我只要能继续憧憬下去就够了。”
即使她适合寂静的白雪,还是不会停下脚步。
她是个不注视远方、不注视高处,就不会满足的人。
除了方向不同,她和我身旁的两人有点类似。
由于方向不同,他们大概必须在某个地方交战。
“那个人!当个普通人是不会幸福的。”
“是啊。”
日影低声说完之后,很稀奇的继续说:
“和你有点像呢!”
我在雪中哭个不停,他一直等我,等到灰黑两色的衣服也开始积雪。
当这样的日子结束之后,我又多成长了一点。
她和其他陌生的公主们应该也一样。
再次相遇时,我应该不会哭泣吧?因为那个人一定不会哭的。
我们只能说声“多保重”,这是彼此无言的约定。
永远当个温柔的大人吧。
无论遇见谁、向谁倾诉,也不要迷失动摇变幻的脚步。

于是,未来的季节继续流转。



后记

久等了。
把《七姬物语》第二集呈献在诸位面前,也只能说声久等了。
现在捧读本书的您,如果从第一集发售之时就一直苦等到现在,我也只能跪在地上,向您深深致歉。
让您久等了,真的非常抱歉。
也要向初次阅读本作的人打声招呼,初次见面,我是高野。
前作,也就是这个故事的第一集,有幸获得电击电玩小说大赏<金赏>,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作家才能有撰写续集的机会。
不、该说是第一集的故事没结束,才会让我出版续集吧?这么说来,或许故事真的还没完。
我想前作那样收尾,就某种意义算是很爽快吧?坦白说,故事的确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只是要轻松展开故事情节又不容易,至少对高野这个令人担心的家伙来说,是一部相当难定的作品。
可是还是想要看看他们。
毕竟还是想要看到呵呵大笑的展、说谎的杜艾,还有微笑的小空,想得不得了。
希望在别具风情的东和世界中,笨拙地编织语言,试着将这些模样化为情景描绘出来。
幸好除了高野以外,还有其他人想看《七姬物语》的续篇。
责任编辑和插画家、照顾我的前辈作家和一起得奖的成员,更重要的是各位读者,都期待小空他们的故事继续下去。
有人给我温暖的支持,也有人给我宝贵的建议。
也有读者在书店寻觅新书,或是留意新刊预告的消息。
还有好几个人写信给这位新出道的作家。
因为希望能够让各位高兴,这部作品才会公诸于世。
但求诸位的世界丰饶富足。

换个话题,在构思这篇后记时,高野正好以前一届得奖者的身份,应邀出席第10届电击电玩小说大赏的颁奖典礼。
下笔缓慢又没用的高野,为了在出席来宾里敬陪末座而搭上新干线,在车上还忙着订正故事正文的缺漏和错字。
一边烦恼后记该怎么写,一边和前辈、同期的作家及编辑部的各位打招呼,也和新的作家相遇。
大家都是充满魅力而且给予我不少刺激的人。
这本书发售的次月,第10届的得奖作品就会出现在书店里了。
新的作家一定相当活跃吧?觉得一不留神自己就会被超前,毕竟大家是在值得纪念的第10届得奖的呢!
那天我也重新感受到:有志成为作家的人,几乎都梦想得到新人奖之后出道。其中的电击电玩小说大赏更是个特别有价值的新人奖。
靠着前辈和电击文库各位的努力,才能打造出读者喜爱的电击电玩小说大赏。不肖高野身为得奖者,每天都在深思:一定要写出有趣好玩的作品来才行。

此外,或许是画蛇添足,还请阅读本系列的读者多多留意。
本作品用了许多自创词汇,其实这在前作就该好好说明。
季节的咏名、十二咏名的细节、命月、雪终、息吹、樱归、绿渡、水面、空澄、高夏、早风、名无、雪祭、终月,尤其是这些时语。
宫姬、黑绫和姬殿下之类也是。
这些都是《七姬物语》专用的表现方式,是用来点缀东和世界的小道具。
主要是把用在俳句的季语(注:在俳句里用来表现季节的字词)和古语交织在故事里,因此非常难以区别。
有时连作者也分辨不出来。
请大家注意,不要误把高野偶然想到的奇怪词汇用到别处去,尤其是以新人奖为目标的年轻作者,请千万不要误用哦。

最后要借这个地方道谢。
衷心感谢电击文库和这部作品相关的各位、耐着性子和我打交道的责任编辑、尾谷老师鲜明而温暖的插画,还有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
也要向每位苦苦等候的人再次致歉,还有非常感谢。
小空很健康。
希望小空还能以笑容与大家相会,请大家多多支持。

高野 和

[ 本帖最后由 maylog 于 2008-4-29 21:18 编辑 ]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9 20:36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