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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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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二校][高野和][七姬物语][第1卷][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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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5 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09-6-14 14:45 编辑

  ─────────────────────────────────────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kingdom.com/
  作者:高野 和
  插图:尾谷おさむ
  译者:未知
  扫图:james_163
  录入:肥王
  校对:MayLog、传说的英雄
  转载请先申请 不可修改TXT档或去除转载标示
  ─────────────────────────────────────

话说这本书错字都是高难度的
乍看之下没问题,但是仔细一看就发现问题了
间和问还是常常搞错
然后就是有几个地方玉米写成了王米
找和我、乎和平
等等啦
主要还是标点及段落错误
附上错误对照DOC
有爱的看看
——————————无辜的分割线——————————
2008.1.31日更新了部分错字
并和02.03统一了格式
——————————无辜的分割线——————————
2008.4.25日更新了二次校对版

[ 本帖最后由 淡竹葉 于 2008-8-11 23: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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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24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姬物语 第一章

  ─────────────────────────────────────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kingdom.com/
  作者:高野 和
  插图:尾谷おさむ
  译者:未知
  扫图:james_163
  录入:肥王
  校对:MayLog、传说的英雄
  转载请先申请 不可修改TXT档或去除转载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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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命月 一月

  “就选她吧!”
  突然听到这句话,让我睁开眼睛。
  眼前出现一个高个子。
  “你看!她的背杆很直,只要打扮一下,看起来就像是出身良好的大小姐了!”
  高个子利落地低下身来。
  一边端详我的脸,嘴角一边露出笑容,以开朗的声音对我说:
  “嗨,你叫什么名字啊?”
  抬起头来,看到他充满男人味的笑容。
  年轻的成熟脸庞。轮廓很深,颊骨看起来很显眼。
  在那头披散在肩上的亮丽黑发下,是别具特色的笑容。
  害怕那种男性气息,我不禁躲进旁边的窗帘后头。
  满是灰尘的窗帘布,几乎遮住我整个人。
  “哎啊?竟然跑了?看看我嘛!”
  高个子提高音量,似乎连周遭的空气也为之震动。
  由于实在太大声了,我忍不住抓住衣摆,闭上眼睛缩成一团。
  背后紧闭的窗框质感和穿透木窗的寒意,慢慢溜过我的脖子。
  冬日的冷空气让我缩了缩头。
  好久没出门了。不知道牢靠的木窗外头,是不是快下雪了?
  高个子穿着一身厚实松软的外衣,可是我和收容所里其他的孩子一样,连件像样的单衣(注:单独一件式的和服)也没有。
  这就是我和今天来的这个人的不同之处。
  “还是选个亮眼一点的小鬼吧?这么一来还可以期待之后的成长。”
  高个子的声音让我觉得好可怕,更是蜷缩成一团。
  当我紧抱着自己时,在高个子的后方传来其他人的说话声:
  “这孩子很聪明啊!我才不相信接近你的女人。”
  “杜艾,不要不受女人欢迎就闹别扭嘛!我会介绍个美女给你的。”
  高个子转过头,用非常轻松的口吻说着。
  从高个子背后传来名叫杜艾的人,皮靴踏着地板的脚步声。
  因为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是声音听起来好温柔,让我不禁放松了。
  “免了,我敢保证,你一定会死于醇酒与美人之下。”
  “咦?我不是应该死于刀剑与谋略之下的吗?”
  “那些我还能帮你消灾解祸。不过我可没办法管到你的健康。”
  高个子和杜艾的对话又持续了一会,不过听起来好吵。
  而且也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稍微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边。
  我光着脚,而他们穿着过冬的皮靴。如果被踩到一定很痛吧。
  过没多久——
  “你要跟我们一起来吗?”
  耳边传来杜艾的声音。
  听见声音的我悄悄从帘间探出头来。
  抬头一望,眼前站着一个长相相当平凡的普通人。
   有着一头黑色短发和沉稳表情,站在年纪相近的高个子背后。他略微弯下腰,看着我说:
  “我们需要一个女孩子。你只要在必要的时候站出来就行了。”
  我发现他的个子在成人里算矮的。
  “比起待在这里,或许会幸福一点、也可能会变得更不幸,说不定可以欣赏这个有趣的世界,也许还是会被送回来。要不要选择一条特别的路呢?我会努力不让你吃亏的。”
  我怯生生地凝视他的眼睛。
  单眼皮的眼睛流露出柔和的目光。只是眼神怎么看都有点像是那些喜爱恶作剧的男生。
  他的双眼认真地注视着我。
  不一会,这个人就移开目光:
  “抱歉,我不是什么好人,实在不擅长这样对望。”
  说完之后,有点夸张地大口叹气:“展,还是找别的小孩吧!交给你了。”
  这些话让高个子笑了起来:
  “哈!要骗个小鬼来当自己未来的新娘,你还不够格啦!”
  “找个健康一点的孩子吧!毕竟我们没办法给她什么保障。”
  他们两人不再看我。
  扔下躲在一边的我,那两个男人要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概会带走这里的其他孩子,带走除了我以外的小孩。
  这里有许多孩子。
  还有许多跟我一样的小孩。
  “抱歉吓到你了。好好保重。”
  这句话虽然是对我说的,但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搜寻其他人了。
  屈膝的杜艾也站了起来,然后慢慢转身背对我。
  在他前头,高个子已经加快脚步准备要离开了。
  我突然害怕起来。
  这一刻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人被留在漆黑的房间里、
  或不小心弄丢自己的玩具。
  “……啊……”
  就当眼前瘦小的身影即将远去之际,我发出微弱的声音。
  快走开的背影,又慢慢回过头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他用柔和的声音反问我。
  “……啊……”
  我又害怕起来。
  该说什么,我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好低下头。
  觉得胸口好沉重,说不出话来。
  “吓到你了吗?对不起啰。”
  他回头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发不出声音,只觉得想哭。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男人感到困扰的笑容。
  我连该怎么哭泣也不懂,只是怔怔地站着。
  本来就这样。
  回过神来,发现身后的风吹动布帘,拍打在我的脸颊和背上。
  窗外的风带来一阵寒意。
  外头大概已经是一片雪景了吧。
  掌中有种粗糙的触感。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抓着眼前这个人的袖子不放。
  厚重外套上不起眼的宽袖子。
  我盯着自己抓住袖口的手指。
  看不到那张回过头、俯望着我的脸。
  害怕和他四目相对。
  “……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不出来。
  “我是杜艾尔·陶。那家伙叫做展·凤。”
  而我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一角。
  “那就由我来帮你取个名字好了。反正接下来你会需要个新名字。”
  我好像点头同意了。
  “空澄。要跟我们走的话,你就用这个名字吧。”
  这个词好像在哪听过。
  “没错,东和的七月就叫空澄。”
  “哦!找到人了啊!”
  头顶上又传来说话的声音,那是展的声音。
  虽然走得不慌不忙,不过因为腿长,动作也很快。
  这个人去得快,来得也快。
  还来不及害怕,他大大的手就用力拍了我的肩膀。
  宽大的手掌,坚硬而温暖。
  “好!就让你当公主吧!”
  我还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开心。
  高个子自顾自地继续说:
  “听好了!我是将军、这家伙是军师、你是公主!我们三个人一起夺取天下吧!”
  高个子站在感情不错的同伴旁边,朝着上方放声大笑。
  我想自己大概合不拢嘴呆呆站着吧?
  就连“天下”这个词也不懂。
  脑海一片混乱,这些人到底是谁?我刚刚听到什么?
  只有高个子开怀大笑的模样,成了记忆中鲜明的光景。
  心中充满不知道的事与想知道的事。
  我的视线转向另一个知道些什么,却又若有所思的人。
  他的表情显得很为难,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很开心。
  我只觉得脑海一片混乱,胸口喘不过气来。
  我记得那年是九岁吧。
  这是一年初始的一月,又称为命月。
  这就是人称空澄的我,遇见骗子杜艾大人的经过。
  在那天也遇见了高个子的展大人。
  那时候的经过,我就只记得这么多了。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了三个人的日子。
  三年前的那一天——
  是我们梦想的发端。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一节 空澄 七月

  不用特别仔细听,早晨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
  看吧。
  “展!展·凤在哪里!?”
  又来了。
  杜艾大人和平常一样大吵大叫,让我觉得真有趣。
  为什么三年来,这两个人老是吵吵闹闹的呢?
  在我正对的大镜中,还没装扮好的自己已经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公主。”
  “啊、好。”
  从后方传来认真的劝诫声,让我坐直身子。
  铜制台座上贴着锡镜面,镜中映照出我端正坐姿的身影。
  坐在朱红的圆椅上,身后有双柔韧的手臂正在梳理我的头发。
  就算我在镜中的双眸注视着声音与手臂的主人,她也没回望我一眼,只是专心工作。
  她是我的侍女,负责梳妆、打扮这类贴身工作的人。
  面无表情的梳妆师不停地梳理着头发,看来就和平常一样。
  镜子里十二岁的我一脸严肃,就像平常那样,迅速被装扮成公主。
  每天早上,睡眼惺忪的我都要用半个小时在镜子里变身。
  化身为人称“东和七宫”的公主殿下。
  “天色还早,左大臣阁下是怎么了呢?将军也是一样,不改轻率的态度。”
  对着镜子,我流露出公主殿下正经的表情,每天早上梳妆结束之后,我就会随着这句话,变身为七宫公主。
  “您要规谏他们吗?”
  这只是形式上的询问,是否要叫身旁随侍的侍女过来。
  “不了,随他们去吧。”
  他们两个人就是因为本性难移才有趣呢。
  “两位大人虽然不断争吵,其实也挺开心的吧。”
  梳妆师随即回话:
  “公主殿下看来也一样。”
  被看穿了。肩膀放松下来,地开始在我耳边接上长长的鬓发。
  那是柔滑直顺的假发。
  假发披散在我的胸前,依循古代发式,用精细的银线系着发梢。
  颜色搭配我本来的头发,明亮而乌黑。
  再戴上固定头发的饰品。
  本来不及肩膀的头发,接上假发之后立刻变成及腰的长度。
  用梳子梳理整齐之后,梳妆师把化妆道具放回梳妆台上。
  “完成了。”
  严肃的脸闭上眼睛,后退一步。
  “手艺真好。”
  向镜中的梳妆师道谢,看到她在我背后行礼的身影。
  我再次正面审视自己。
  镜中的我,和真正的我完全不同。
  镜中是个身上穿着颜色鲜艳的长袖公主服饰,优雅的公主殿下。
  肩膀上披着精致刺绣的轻薄羽衣,里面是淡蓝色的丝绢单衣,让人联想起凉爽的雪山。
  青绿色的夏用衣带,是用白绢所染成的。
  在耳畔及身后盘结而成的古代发型和扑上淡淡白粉的肌肤,都包裹在衣服的薰香中,增添精致清爽的美感。
  公主殿下的装扮看起来轻松而凉爽。
  试着微微侧过头。
  装饰在脑后的彩色玻璃,随着摇曳发出“叮咚”一声。
  大概是拜梳妆师高超的手艺之赐吧。
  本来是个和高贵气质无缘的乡下女孩,现在却变成没人会起疑的东和公主。
  今天我也同样扮演这个角色。
  静静地呼吸。
  侧耳细听,又听到室外传来杜艾大人的声音。
  他还在大喊大叫。
  “辛苦了。”
  我轻盈地从朱红座椅上起身。
  “我要去左府阁下那里。不用通报了。”
  说出左大臣的略称,我回头看了梳妆师和她身后的两个侍女一眼。
  看着她们一如往常的侧脸,我走出梳妆室。
  左右延伸的回廊上只有我一个人。
  往出声的方向张望,立即看到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板廊的另一瑞。
  我加快脚步,走向不断前进的背影。
  听到背后玻璃发饰发出叮咚声。
  我走到束带(注:日本百官的传统礼服)官服后方。那是线条稳重、易于走动的文官服饰。
  官服把全身包得紧紧的。杜艾大人自己也说过,这是廉价版的礼服。
  公主服饰的衣摆太长了,要赶上他还花了一点工夫。
  我一直想要有件行动方便的实用单衣。
  不过大概还是会缝上许多轻飘飘的装饰吧?这些装饰害我走起路来好辛苦。
  我靠近杜艾大人身后说:
  “他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出门啦!”
  这里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遣词用字也就恢复本来的习惯。
  “看样子今天不会回来了。现在应该和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在一起吧。”
  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告诉他:
  “昨天是和黑发的女人哦!”
  杜艾大人没有回头,越走越快。
  他的腿不长,短距离移动的速度却很快。
  “对啊!用中原人的说法,就像每天变换舞伴的舞曲吧。 ”
  我的语调也和脚步一起加快。
  抬头仰见的身材并不高。
  这个人和十二岁的我相比,只高了两个头而已。
  瘦小的身体迅速穿过走廊。
  “哼!那家伙是无根的野草。”
  杜艾大人又想出新的形容词。
  记得昨天形容展大人是会走路的空头支票、季节草之类的。
  所谓的季节草,似乎是指当今时节一过,就怎么都找不到踪影的那种杂草。
  不管展大人在不在场,他一向讲话毫无忌惮。
  回廊里回荡着杜艾大人匆忙的脚步声。
  因为是木质地板,音量还真不小。
  这里是平城(注:建筑在平地的城池)的二楼,走廊虽然有一定的长度,可是我们两人马上就从城内的一头走到另外一头。
  “可恶!人在外头吗?”
  杜艾大人啧舌说完之后,就在敞开的窗边停下脚步,眺望城外。
  我跟着有样学样。
  城外是夏季明亮的阳光。
  现在已经是七月底了,这个季节又称为“空澄”。
  我的名字就是来自外面的景色,透过四方形的窗框,可以看见夏季草原茂盛的模样。
  虽然人在第二层,但位于坚固石造地基上的城池,还是有着极佳的视野。
  放眼望去,大地是一片和缓的丘陵和荒芜的草原,而西边看不清楚的山则是西方山脉。
  阳光普照在这片位于大陆东方,人称“东和”的土地。
  此地是西北都市地区的守护城“七宫城”。
  为了抵御火攻和弓矢,石头城壁上的木造城楼,还涂上一层厚厚的泥土。
  我们正在二楼外围的环廊上漫步。
  这是座圆形的简单城池。
  杜艾大人曾经说过:“与其说是座城池,还比较接近补给基地。”
  在群雄并起的乱世里,位处东部平原的东和,是个远离征战的地方。
  这里被由西向东延伸的西方山脉围绕,和被称为“中原”的首都隔绝,几乎是独立于中央政权之外的地方都市。
  人口众多的都市国家“东和”,有许多从中央地区逃来的难民,变成战乱之世的避难所。
  “贺川”正是东和第七座宫都市。
  七宫城位于广阔平原的一角,据说是用于警戒边境的城池。
  杜艾大人和展大人在原来的石造建筑上,增建木造的城楼。
  似乎是城主展大人利用这里和战祸无缘的优点,照着自己的意思为所欲为。不过事实究竟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我们两个人扶着内宽外窄的坚硬木质窗框。
  这是为了在遭到攻击时,方便城内窥伺外面,同时也让敌军不易进攻的设计。而我们的视野也被局限在狭隘的角落上。
  “有看到吗?”
  站在左边的杜艾大人,朝右边张望了一下:
  “没看到人呢。”
  我站在右边,可以看到左边的景色。
  长有等身高草的草原丛,恰如初夏晨光中的悠闲景色。
  草丛间还夹杂着鹿角和壕沟。
  不远处还能看到林地和丘陵。不过展大人大概是在这片风景之外的遥远彼端吧。
  也许在某位贵妇或千金小姐的身旁吧。
  从这边只能看到一片和缓的广阔原野。
  城里的空地只有一座小型牧场这么大。住在这座由朴素城壁和壕沟围绕的城池已经两年半,还没经历过战争的洗礼。
  虽然曾经以展大人为中心,发动各种军事行动或是前往讨伐山贼,但是平时待命的士兵不到三百人,大部分的人都觉得,这种规模和稍具规模的都市警备队差不多。
  听他们两人说过,最多应该可以征调到五千人左右,可是也未曾亲眼看过。
  杜艾大人又开始大吼大叫:
  “真是的!全部交给我就好了!这家伙应该由我来指挥!”
  我镇定地安抚他:
  “不过,您是展大人的军师哪。”
  “就算我想献计,他本人也不在啊?明明事先就交代过,今天要开军事会议……”
  就和平常一样,我们一边寻找展大人,一边交换危险的对话。
  我抬头望着身旁那张脸。
  虽然外表很年轻,但随着表情不同,看起来年龄也不一样。
  沉默不语时很沉稳,吵闹时就非常孩子气。
  看起来人很温和,但有时也会露出一脸讽刺的模样。
  抬头仰望的脸和我遇到他时几乎没什么改变,只是我长高了些,我俩距离近了点。
  已经是个大人了,还是有些孩子气。
  几年前他曾对我说过,他再过没多久就要满三十岁了。
  可是对外却宣称自己已是三十几岁的人。
  我想,大概没人知道他的年纪吧?可能只有那个高个子搭档才知道。
  回廊上,一群侍从走到我和杜艾大人身边。
  年事已高的侍从长站在前头,后面跟着服侍我的侍从。
  “向公主殿下及左大臣阁下请安。”
  侍从长恭敬地行礼,其他侍从也跟着照做。
  “侍从长大人,今天一样那么早。”
  杜艾大人换上公务用的语调。
  端正姿势,退到走廊的一角。
  为了让路给我,直立不动。
  “一早就出声喧哗,因此承蒙殿下训诫。臣下必须更加谨慎。”
  煞有介事地说着一眼就会被识穿的台词。
  杜艾大人的反应还是那么快。
  我也已经习惯了。
  我想其他人多少也是一样吧。
  绝不会在他人面前展露粗暴的一面,可是谁都知道他的个性。
  “殿下,今日可好。”
  侍从长恭敬地向我请安。
  “恩。”
  我也简略回礼。
  侍从长再次深深行礼,身后的侍从也再次一起动作。
  侍从长抬起头:
  “敢问今日有何预定?”
  是来确认我的行程。
  他是个尽忠职守的人。分明最近这一年来,每天的行程都是一成不变。
  “和平常一样。先是例会,接下来……”
  我看着杜艾大人。
  低着头的杜艾大人什么也没说,不过他的意思是怎么样都行吧?
  “早上就和杜艾尔·陶一起散步,顺便讨论之后的问题吧?下午就和平时一样,多学习点东西。”
  “是!愿殿下玉体无恙。”
  侍从长又低头行礼。
  我突然觉得他的白发又比以前多了。
  这么说来,我记起他最近似乎感冒了。
  “感冒好了吗?即使只是行宫,也需仰赖尽忠职守的臣子们才得以维持。请务必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说完之后,眼角看到杜艾大人稍微动了嘴角。
  “让您担忧了。公主殿下的关爱,臣真是感到万分惶恐。”
  真的很感动吗?老人家和众人一起跪倒在地。
  又行了一下礼,他说:
  “恕臣僭越,方才听到殿下正在寻找凤将军。”
  侍从长的这句话,让我们对望一眼。
  “您知道他人在何处吗?”
  “是!”
  杜艾大人一问,侍从长的部下指着外面。
  “方才还在那里……”
  侍从长接着说道。
  我和杜艾大人两个人一起凑近窗框,眺望城外。
  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除了石造的城壁外,就只有一片辽阔的荒野。
  夏季的风吹拂茂密的野草,突然动向有点怪,摇曳得很诡异。
  照理来说狸猫、野狗和野狼等动物,应该只会出现在远方的山脉周围才对。
  “那个白痴!”
  “咦?”
  杜艾大人一咋舌,视野瞬间闪耀着红光。
  一点红光上下摇曳地出现在草原一角。
  失火了!
  火焰熊熊地向左右延烧。
  往固定的方向蔓延……大概有人洒油吧?
  饱含水分的夏草烧了起来,火势迅速扩张。
  才没一会儿,城池旁的草原就出现一片火光。
  “嗨——喔——!”
  奇怪的叫声。
  辽阔草原中,跳出一个披着羽织(注:被在日本和服上的外衣)、穿着零乱军服的人。
  阳光和火焰照耀着那个高个子男人:
  从这里看来,虽然人影显得很小,不过开心的笑脸却看得一清二楚。
  瘦长高挑、眉目鲜明,看起来很有精神。
  深邃的轮廓端正而有男子气概,表情变化很快,笑逐颜开的脸庞很容易亲近。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很开心。
  因为大笑而上下起伏的肩膀上,扛着一柄收起枪尖的长枪。
  在高个子后面走出几十名属下。
  “将军!您太早点火啦!”
  “洒太多油了吗!?”
  后面跟出来的轻装土兵,异口同声地逼问他。
  这场大火果然是出自他的指令。
  “哈哈哈!抱歉!抱歉!”
  在这里都能听到高个子的笑声。
  毕竟是草原上的孤城,附近什么都没有。就算人在城壁的另一头,声音也传得一清二楚。
  他还足没变,和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这、这!?将军又在……”
  侍从长惊愕地提高音量。
  他大概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吧。
  大家都不明白高个子到底在搞什么。
  “将军好像说是要在草原上练兵的样子……”
  侍从长的声音显得相当错愕。
  “以乎如此……这算实地演练火攻吗……?”
  杜艾的口气依旧很客气,可是声音却在发抖。
  他生气了。
  我悄悄地和他拉开距离,侍从长他们也意识到了吧?没有人敢出声。
  “怎么回事?”城内各处开始传来这样的喊叫声。
  幸亏没什么风,浓烟没有吹到这里,但是燃烧的气味还是飘了进来。
  勉强焚烧水分充足的夏季野草,有股燃烧不完全的味道。
  不过糟糕的是,风向突然改往这里吹,视野逐渐罩上一片白雾。
  我们开始咳嗽,除了肩膀颤抖的杜艾大人。
  没多久浓烟就四处蔓延。高个子不断放声大笑,成了事情的导火线。
  “展·凤!!你在搞什么鬼!!”
  杜艾大人的怒吼就和平常一样。响彻整座城。
  就这样……
  “不是啦!那是在练习火攻……”
  “给我滚远一点练!”
  “可是在我们的领地里,没有大小刚好的地方啊。”
  “应该去烧枯掉的野草才对吧!?”
  “反正有备无患嘛……”
  展大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听好了!你这家伙……”
  ……
  ……
  在这一整天里,无论是谁都能听见杜艾大人愤怒的谴责。
  夜色已深的夜晚。
  在学习比我们说的东和语更加洗练的首都用语——中原语之后,我爬上七宫城的天守阁(注:日本城池中央最高处的阁楼)。
  “公主殿下!您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在篝火照耀下,配挂弓箭和长枪的年轻卫兵慌慌张张地说道。
  “东征将军在上头吧?就算不是正式场合,我还是得要好好骂他一顿。”
  我制止阻挡我的卫兵,扶住橡木梯子,来到天守阁内部。这是要进入圆形外墙所保护的天守阁上层唯一通道。
  展大人的职位是东征将军,虽然是我赐予的称号,其实什么根据和后盾也没有。
  本来他的地位应该是右将军,或是称为右府。可是只称将军的话没办法和其他人区别,因此一定阶级的武将都会加上响亮的名号。
  据说每个地方都一样,因为正统政权未明,所以大家便随性地任命或是为武将命名。
  听侍女们说,这个时间的展大人大多待在天守阁,尤其是在杜艾大人发火的夜晚。
  不过那一定是骗人的。
  我在一片昏暗中扶好梯子。
  不习惯的梯子让我花了点工夫,来到展大人所在之处。
  也因为如此,我不是穿着白天的长摆礼服和装饰品,而是一身轻便的打扮。
  这是散步的轻装。用银线将有弹性的细长裤裙绑在脚踝,活动起来接近打绑腿的男孩子。
  还是要请他们快点帮我做套行动方便的实用工作服才行。
  抬头一望,上头透露出光芒。
  “好!继续加油!”
  这座号称天守阁的展望台,其实只是把靠近城中央的望楼(注:为了观察敌情与指挥射击而构筑的楼塔)外层加上适度的装饰而已。
  七宫公主同时身兼巫女的身分,不适合与军事设施为伍,所以只有用阶梯、石材和石灰涂料简单地构筑而已。
  不过,从这里不但能远远瞭望四周,在实际警备工作上也能派上用场。就建筑本身来看也挺气派的。
  展大人称呼它天守阁,杜艾大人只称为楼阁,附近的居民好像叫它“七宫塔”。
  既然我是七宫殿下,这就是我的塔啰?
  话虽如此,这两年来我只上来五次左右吧。
  实际状况就是这样。
  就算穿着丝绢衣裳、用华美的宝玉装饰、用功念书,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而已。
  这就是七宫的空澄姬吗?
  我百感交集地爬上阶梯。
  梯子发出细微的吱嘎声,但小孩子的体重还不至于撼动它,爬了一层的高度来到塔楼。
  狭小的空间只有篝火投射出些许光影,我正要探出头——
  “干得好。”
  耳边传来杜艾大人的声音。
  不是对我,是对塔楼内的某个同伴说的。
  这里的警戒并不森严,下头的卫兵也不知道他们偷偷在上面聚会吧?
  “多亏你烧掉那些杂草。”
  又是杜艾大人的声音。
  平稳的语调和白天完全不一样。
  “敌方的斥候大概快来了吧?烧掉一些附近的草丛比较好。”
  展大人对答的语气也相当自然,不再装模作样了。
  “三宫或四宫之一就要有所动作了吧。巧妙伪装成训练时失火,显示我们漫不经心的态度,也能减弱敌人的攻势呢。”
  我就知道结果一定是如此。
  这两个人老是这样。
  十次里头有九次,都是这样面不改色地撒谎。
  我早就明白了。
  尽量不发出声响,我继续偷听。
  “没什么,碰巧女人跑了,我一肚子气,刚好有个自暴自弃的理由啊!”
  话毕,展大人马上放声大笑。
  “那要感谢那位夫人眼光不差。”
  杜艾大人的声音听起来挺开心的。
  “不要胡说八道!不过,听说她娘家的靠山是镐木调和党。”
  镐木是四宫公主的后援。四宫鼓城是靠着运河运输和工业技术发达起来的,城市经营者的代表就是镐木调和党,据说对政冶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毕竟贺川只有农业和林业比较发达。连个像样的城镇也没有,害我们更像乡下土包子。”
  “其他人都有大都市和城邑(注:指日本古代以城池为中心发展的市镇),我们是后起新秀,只有这里有个稍微像样的城堡。”
  两个人又继续谈笑。
  我身为七位公主中的最后一名,和其他人比起来,大概只是个小角色吧?
  传说别的公王殿下住在豪华的宫殿里,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
  虽然我不想过得比现在更好,但要是太弱小还是有点不安。
  我担心地竖起耳朵听着,展大人说话的语气开始有所不同:
  “看出其他人的动向了吗?”
  已经没有什么笑意了。
  “四宫鼓城的兵力有四千,再加上花钱请来的部族及佣兵,最多八千;三宫夏目城常备兵力就有八千,加上佣兵就是一万,两方联手的话就是一万八,我们还真辛苦啊!。
  这两宫位于堪称邻国的距离,我们的贺川城被夹在微妙的势力范围当中。
  “已经把盗贼赶跑了。我们尽了全力也只有五千人,只能勉强守住城池。”
  “没错,这里是警备西方山脉的城池。虽说是保护贺川后方免受中原的威胁,可是从东和都市的观点来说就是边境地带。他们距离贺川城只有半天,的确有攻击市区的可能性。”
  “今天的行动能够牵制攻城时的火攻战术。接下来就看三宫和四宫要先占领贺川,还是要攻击城池了。”
  听起来好深奥。我不太明白战争的动向,只知道听起来有点不利。
  “要是可以让她们和一宫自相残杀就好了,不过那位公主不太一样。”
  “是啊。所以应该会先找上后方的我们吧?”
  一宫公主是最有实力的公主。在七宫里也和我们不同,大概是货真价实的东和姬吧。
  我正想着其他势力的事——
  “空澄姬,您有何贵干啊?”
  “啊!恩、将军……”
  慌张抬起头来,只看到展大人的笑脸。
  就在楼梯顶端。
  “哇啊!”
  我正打算往后退,却差点没从梯子上跌下来。
  长长的手臂往我腋下一伸。
  轻轻地,若无其事地接住我。
  宽大的手掌,比外表还要结实。
  “抓到你了!小空。”
  就像抱小孩一样,不,是像婴儿似的把我抱起。
  强壮的臂力,超出我的想像。
  好像逃不开他长长的手腕。
  “哦!你又长大了!”
  “展、展大人!”
  我被抱进城楼里。里面的空间能让五、六个大人同时坐在一起,四周则是是和我一样高的坚固城壁。
  从这里望出去,就连远方的景色都能一览无遗。
  越过展大人的肩膀,可以看到地平线那端透出贺川的灯火,杜艾大人身后则是山岳棱线。
  “空澄!你也明白这是重要会议吧?”
  杜艾大人如此告诫我。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哦?都要怎么处罚你才好呢?”
  展大人仰头看着被高高抱起的我,这句话让我快哭了。
  突然被他的手腕抱住,我根本没有办法抵抗。
  他的腰间插着小刀,身旁还有弓箭。
  情况越来越不妙了。
  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展大人突然破颜微笑。
  “小空真可爱!”
  哇!
  他突然抱紧我,像玩偶般团团转。
  怎、怎么了?好难受……
  “我们怎么会生公主的气呢?不过,你可以生我们的气喔!”
  耳边听到展大人愉快的声音。
  公主殿下,过来吧。
  杜艾大人也沉稳告诉我,我乖乖坐下。
  “三个人来开作战会议吧!像以前一样。”
  三个人,像以前一样。
  这句温柔的话再次让我想掉泪。
  “你愿意陪我们吗?夜还长得很呢!”
  好不容易放开我的展大人,又一把抱住我。
  无忧无虑的表情,好像在哄小孩子似的,看来像个好好先生。
  让人突然忘了他是个坏人。
  就和我刚遇到他们的时候。
  好怀念的感觉,就和当时一样。
  就像我们三个人刚认识的时候。
  所以,我毫不扰豫地大声说:
  “好!”

  二节 雪终 二月 息吹月 三月

  “好啦,你会一个人穿衣服吗?”
  “这是绢布哦!和以前穿的麻布不一样,很贵的!不可以弄脏弄破唷。”
  “还是找个女人帮忙?我先去骗个保姆来。”
  “不行!我们两个不先花点工夫,马上就会被拆穿。”
  “你应该九岁了吧?”
  “好啦!不教你中央政府的标准话也不行,还得熟悉礼仪呢!不过比王子轻松多了,女孩子就算胡闹也不会太乱来。”
  “还好,从雪终到息吹月正式发表还有点时间。多给她吃点好东西吧?看她瘦巴巴的。”
  “你不要教她暴饮暴食啦!”
  “你听好啦!吃、吃、吃!拼命吃!这世上会吃的人就赢了!学学我,多吃一点。”
  “闭嘴!你的伙食费太夸张了。”
  “可是上个月已经找到五姬了,再不快点,她就变成十姬啦!”
  “空澄,你会穿披衣(注:日本上流社会女子外出时的外衣)吗?衣服的胸纽(注:和服绑在胸前的结)要这样绑喔!你是第一次穿古典振袖(注:长袖的正式和服)?应该会绑下带(注:和服衬衣的东带)吧?”
  “嗯?小空,怎么啦?”
  “你该不会不喜欢空澄这个名字吧?空是天空,澄的意思就是澄澈安详,就像夏季天空一样,没有乌云、充满希望喔!”
  “对啊!毕竟这可是东和公主的名字,是用象形文字取的贵族名号喔!”
  “当然不能输给那些黑曜姬或是琥珀姬啊!”
  的确,从遇到他们之后,真的有这种感觉。
  展大人双手抱起换好衣服的我:
  “公主殿下,在下是您的臣下,武将展·凤。”
  “在下是文宫杜艾尔·陶,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偷看他们两人的表情——
  “喂!至少说句‘不用多礼’吧?”
  听到展大人这么说,我正想答话之际——
  “不行,要说‘我知道了’!”
  杜艾大人又插了一句,我正要学他——
  “不对,是‘不用多礼’!一般平民就是喜欢这种王室的调调。”
  “太夸张了,还是不要过于强调王室血统,太高雅的话反而得不到武将的支持。”
  两个人就这样吵起来了。
  把我丢在一边不管,然后又跑过来问:
  “你说哪个好?”
  看到我一脸困惑地勉强露出笑脸,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那时候,有许多事情要重新摸索。吵闹到最后,结果就是三个人笑个不停。
  “喂!公主殿下走路要直!头上的书别掉下来了。”
  “仔细看我示范……咦……!?”
  “听好啦?你老爸是先王王英……什么?你问这是真的吗!?我怎么知道?反正他那么好色,有一堆私生子也是很正常的!”
  “要不是年纪和性别差太多,我和展还想自己当王子哩!”
  “在中原这个世界的中心,战事已经越演越烈。十年内就会逼近东和盆地了吧?所以必须重新整合混乱的都市,赋予国家的机能。虚有其表的王室最适合这种社会。就让我们一统东和吧!”
  “喂喂——牧濑城已经找到六姬啦!”

  “很好,你会骑马了吧?要是发生什么事,就赶快逃吧!”
  “嗯?我也要骑吗?这马个头这么大,不会乱跑吧?”
  “一切都是利害关系。贺川不甘只是个边境都市,也想要独立。再这样下去会失去民心,担心人口流向附近的其他都市。”
  “有公主的都市地位也比较高,又称为宫都市。我们至少要加入这个行列。”
  “真的可以吗?我什么都不会喔?”
  在夕阳西下的高地上,我俯瞰着染成一片红的贺川。
  过去是个林业相当发达的都市,古老的市区大多是木造建筑。林业没落之后,就出现一些灰泥或石造的房子。
  据说人口将近二十万。已经傍晚了,可以看到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可以啦!才不到两个月,你已经有模有样了。剩下的只要手下像样点就成了。那些大官都是这样。”
  杜艾大人才说完,展大人又接着说:
  “几乎每个宫姬都是推举出来的装饰品。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没有她们就不行。”
  “为什么?”
  杜艾大人说:
  “可以说是某种避免公开宣战的智慧吧?这样我们才有可乘之机啊!”
  什么叫做可乘之机?我有点害怕,不知不觉错过发问的机会。
  我仰望着并肩站在我身旁的人。
  眼前是暗蓝色的天空,可以看到一块一块的云,飘向夕阳下的群山。
  虽然一整天都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不过息吹月上旬的风,吹起来还蛮冷的。
  四个大人抬着装饰精细银雕的御轿,静静地前进。
  透过遮掩的御帘缝隙,可以看到前方与左右的景象。沿路都是人,听得到声音,却听不出在喊些什么。
  因为正在吹奏乐曲。
  我的前后都是乐队,正在演奏铃和笛子。
  曲调虽然活泼,音色却很幽静。
  在迂回前进的路上,乐师们不断重复古代的曲目。
  “公主殿下,大家都对您很有好感。”
  穿透网帘,听得到展大人敬畏的声音。
  在我的周围还有一群由展大人领军的近卫队随侍在旁。
  慢慢地环绕市区一周,终于来到贺川城中央的宫殿,玉水府。
  在石造的精致台阶上有座木造平房,是座整齐巨大的建筑物。
  据说这里是先王的别馆,同时也是祭祀场所。几乎每个都市都会有一座,规模也各不相同。
  “空澄姬殿下登城!”
  司仪刻意压抑语调的抑扬顿挫,用独特的节奏宣告。
  御轿停在玉水府正面的大厅,有人拉起右侧的御帘。
  身着白绫衣裳,披挂宝玉和白金额饰的我,慢慢地走下来,站在精致的石阶下。
  朱漆的高跟木鞋微微一响,在石阶各处微微回荡。
  眼前闪过白色的细小碎片。
  雪。
  我缓缓抬起头来。
  细微的雪影飘了下来。
  头顶的天空虽然幽暗,但还不到黑的程度。加上和缓飘动的白云,就像置身异世界一般。
  雪终的二月已经过了,东和的三月天,还是只有些许春意。
  “府内一同齐心祝贺殿下平安无恙,愿祝身心安泰。”
  戴着头巾的神僧(注: 同时修行佛教与神道教的僧侣)毕恭毕敬地站在我面前。他们是在宫殿这座人造圣域中四时服侍,远离俗世的人们。
  在蓝色的礼服外面穿着白色的羽织。
  今天的仪式就由他们掌理。
  “殿下,请您以御手抚触先王玉帝的圣心圣灵。”
  我恭谨地低下头,神僧用拘谨的动作,让出一条通向后方的路。
  眼前出现一片宽广的空间。
  士兵和神僧退到广场边缘,中央只有一座祭坛。
  漆成朱黑两色的圆台上,用复杂的圆形交织成不可思议的图样。
  摇曳的曲折螺旋,封闭的阶梯图案。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要我站在这里。
  听说先王生前曾经在这里,向源于山脉的精灵行礼。
  这就是契约的仪式。
  就像在大河流域,向源于河川的精灵行礼一样。
  杜艾大人说过,民间对于大自然的信仰虽然没有根据,但就算没有强烈的宗教信仰,还是会根深蒂固留在意识深处。
  用自己的心灵和精灵的生命起源交流,就是所谓的“交感”。身为后代的我,以这座城市的守护姬身分,重新恢复以往的契约。
  在宗教仪式里,我被称为“仙姬”,如果是和大河或泉水的精灵契约,就称为“水姬”。
  他们要我往前走,而现在的状况就是要前进。
  只是,我突然回过头。
  御轿跟我一样高,后头是方才爬上来的石阶。
  精致的九十九道阶梯。
  他们告诉我的数字,和刚刚御轿摇晃时我计算的一样。
  那里挤满了人。
  由台阶到塞满下方道路的人群,从高台往下望,整座贺川城大街小巷都是人。
  大家都噤声注视着我。
  “啊……”
  我脱口而出。
  排山倒海的视线,让我畏缩了。
  停下脚步。
  放眼望去,在士兵和分隔的绳子后方,都是无言站立的人群。
  一发现到他们注目的对象都是我,就觉得自己连站都站不稳。
  心跳声越来越明显。
  此时,有人小声告诉我:
  “没关系!学我!”
  回过神来,看到旁边是单膝跪地,行武将礼的展大人。
  他伏低身子,看不见表情。
  要我学他?
  学我认识的展大人吗?
  应该不是跪在我眼前的展大人吧?我想是记忆中的他。
  他总是爱骗人又任性、夸张又爱闹事、是个大坏蛋、总是大吃大喝,个性傲慢、还有……
  我这么一想就笑了。
  啊!这就对了。
  这个人一直都是那么冷静。
  无论何时,都比任何人还要沉着。
  我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仰头望天。
  依旧飘着点点小雪。
  静静地向前走,就像这场雪一样。
  反正就算搞砸,再找一个新的女孩子就好了,我应该不用负什么责任吧?目前为止已经吃过不少好吃的东西,运气算是很不错了——我一定赚到了。
  这么想之后,心情就放松许多。
  低下视线。
  安静地眺望人群片刻,然后,走向圆台。
  步行让血液流过僵硬的双腿,听到高跟木鞋的足音。
  “喀哒喀哒”我尽量不出声地缓步前进。
  圆台是用一节大树的树干,涂上油漆和彩绘而成。
  我想,应该是这座都市刚开拓时砍下的老树吧?
  让我登上它。
  我要站在那上面。
  乐队的曲音变成思慕圣灵的哀歌,曲调变化是局势转换的信号。
  “祭灵哪!祖灵哪!”。
  有人喊道。
  听来像是宫里的祭司长。
  “祭灵哪!祖灵哪!”
  神僧也跟着发出咒语般的呐喊。
  “百姓们也跟着喊!”
  这是杜艾大人的声音。
  回过头,看到他站在阶梯上高举双手。
  全身穿着沉重的仪式礼服,表情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祭灵哪!祖灵哪!”
  阶梯下传来此起彼落的应和声。
  约略听见人群正在呐喊。
  我想起来了,杜艾大人说过要安插一些暗桩。
  我问是不是樱花(注:日文中樱花和暗桩同音),他笑着说是手下啦。
  “吾等先王御魂圣灵哪!”
  “吾等先王御魂圣灵哪!”
  “吾等先王御魂圣灵哪!”
  这三个声音,比方才更加响亮。
  “御脉风之精灵啊!”
  这次的呼喊更大声了。
  此起彼落的声音,让我意识到人真的不少。
  即使人多,我们还是喊的整齐一点。
  “请献祝词。”
  “请献祝词。”
  “请献祝词。”
  呼喊声越来越大,传得越来越广。
  声音逐渐合而为一。
  “神宫的公主呐!请献祝词。”
  这是杜艾大人的声音。
  “请献祝词吧!”
  “公主殿下!”
  群众开始喧闹了。
  随着仪式进行,大家的情绪越来越亢奋。
  逐渐扩张的喧闹声,让展大人的部下意识到危险,开始移动到台阶四周,制止人群接近。
  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视线望向跪在地上的展大人。
  他以眼神示意:快点!
  我点头表示了解。
  如果不在这里好好表现,就没有人会跟在我身边。赶快结束就可以早点回家吧。
  我的右脚踏在地上,慢慢向前拉,再往回。
  指尖轻微上下,滑步前进。
  所有动作都保持一定的优雅节奏。
  由下往上伸起右手,在胸前一挥。
  我记得接下来要张开双手。
  我照他们教我的动作,缓慢张开双臂,挺起胸膛。
  周围的众人注意到我的动作,周遭的嘈杂声逐渐变小。
  乐队也停下演奏。
  对他们下达指示。
  “与我一同……”
  我才说了一句——
  声音好小。
  糟了,和我想像的不一样,声音出不来。
  冷汗流过背后。
  我又大声复诵:
  “与我一同!”
  “四时常世纺转轮织,生即死、死即生,吾等共纺,动摇飘荡亦循吾道,谨此祝词以示神灵常理之所在。”
  一下子放松。
  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太过松懈,我连忙打起精神。
  还有重要的话没说呢。
  振作精神。
  以不太像我的声音说道:
  “降生之事,长生之事,于此契约。以东和空澄为名,践履精灵之承诺,常保祭祀不辍,在此谨守祝词为誓。”说完了。
  我把他们教我的话讲过一遍。
  突然全身无力。
  “啊!”
  “祝福公主殿下的新生!”
  神僧纷纷冲到我身边,把我高举向天。
  “啊、做什么?”
  “上天哪!众民哪!于今于此祈求认可!”
  我的声音被神僧的祈祷盖过。
  使不上力的身体,要献给白色上天。
  仰望着苍白天际,飘下白色的碎片。
  啊!原来如此。
  我茫然地想:
  我是献给天的饰品。
  意识不清的心里认为,一定是这样。
  我不太明白献祭是怎么一回事。
  只感觉到人们欢声雷动。后来才知道这种情绪演变成通宵的祭典。
  朦胧地让大家用双手挡住我的身体。
  彻底放松的身体,好久都使不上力。
  “小空!干得好!”
  交感仪式结束之后,展大人开心地抱起我来。
  在只有蜡烛灯火映照的本殿深处,显得凉爽又封闭。
  “辛苦你啦!吃完饭就赶快睡吧!民众的祭典交给其他人就好了。”
  杜艾大人也很高兴,一把从展大人那里把我抢过去。
  融雪滴落在我的发梢。
  “从今以后你就是七宫公主了。”
  “七宫?”
  杜艾大人点点头。
  “其他还有六个女孩子和你做过同样的仪式。虽然大家都怀疑她们是不是真货,但每个都市都各怀鬼胎,拥立自己的公主。”
  我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会这样呢?既然有那么多公主,那不就不需要我了啊?
  “你还不明白吗?”
  杜艾大人露出复杂的笑脸。
  我想他大概看穿我的表情了。
  他慢慢地把我放下来。
  靠着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不见了。
  要是有一阵风吹来,我可能会就此倒地不起。觉得头发也有点沉重。
  “每座城市都想拥有自己的公主哪!之前的陛下只顾着发展自己的神川城,所以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城市能够得到重视。”
  啊?原来是这样吗?
  不过又觉得理由不够充分。
  “对杜艾大人和展大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吧?”
  “当然重要啦!我们要的不是城市,而是某个地方。”
  展大人的口气像是早已预料我会这么问了。
  “我们有个无论如何都想拿下来的地方啊!对吧?杜艾。”
  杜艾大人苦笑着同意。
  “要不要我告诉你是哪里呀?”
  展大人的笑容——
  就像恶作剧的孩子一般得意。
  “ …听好了,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杜艾大人也点点头同意。
  “那就是……”

  ——————————

  “空澄?”
  “啊!嗯?”
  “怎么啦?你喝醉了?”
  我们在望楼里喝茶。
  我在恍惚中逐渐回到现实。
  大家各自举杯。展大人喝酒、杜艾大人喝中原茶、我喝的则是东方红茶。
  茶水是吩咐楼下卫兵准备的。望楼里的展大人利用绳索,像是水井汲水的吊桶—般,把为数不多的东西拉上来。
  “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我在草席上端正坐姿,笑着对互开玩笑的两个人说。
  “想起刚遇到你们的时候,还有交感仪式的那场雪。”
  我轻轻摇晃手中温暖的陶器。
  “真怀念哪!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生性随便的展大人把酒一饮而尽。
  “是三年前。”
  杜艾大人答道,又在碗里倒满中原茶。一边望着远方一边说:
  “那时候真是穷啊。七天才能喝到一次我喜欢的中原茶。”
  “我的酒也是……”
  “天天喝啊!”
  杜艾大人和我回了他一句。
  三个人一起大笑。
  “可是,我倒吃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呢。”
  “那是你以前太穷了。你可是未来的东和公主呢。”
  “不过,后来我们也很辛苦啊。”
  才说完就觉得不妙……展大人遗憾地双手握拳,微微颤抖。
  “府中的白痴!”
  所谓的府中,就是指玉水府的营运部。
  就是那些人要我们守备边境,防御中原的军队越过山来。
  原本以为我们可以住在城中的玉水府,但却被困在这个偏僻的城里。
  “之前都还很顺利的。”
  杜艾大人啜了一口茶。
  “贺川要的是名义上的宫姬,也就是打算拿来当成装饰品。”
  他又继续说明:
  “虽然不想刺激其他势力,但三宫和四宫两方却节节相逼,所以又想叫我们回去了。”
  “所以?”
  “要在过冬前回到城中。”
  杜艾大人说出预定的行程。
  “反正入冬之后,管他中原军还是什么军都过不来。所以府中从今年初春,就以舞蹈所的名义增建宅邸。”
  “还很久嘛!罢了,多训练一下士兵也好。”
  展大人每三个月左右就会将城内半数的士兵轮调。
  老练的土兵虽然不多,但一般市民和农民多少也有点军事经验。
  展大人表示,这么一来,无论是征兵或志愿,想要募集兵力都变得简单多了。
  至于杜艾大人则是说,生活在和平农村社会的家伙,只愿意尽这种程度的义务而已。
  要是只听他们其中一方的说词,事情听来就成了两回事。
  展大人老是说:实际作业就交给我了!所以每次都是照他的喜好办事,最后才由杜艾大人一面大表不满、一面调整做法。
  不知道为什么,行事莽撞又爱说谎的展大人,特别受年轻土兵的欢迎。
  年纪轻轻、实战经验应该也不多,但是特别擅长前线任务。麾下直属的一百五十名骑兵虽然不多,听说被誉为东和首屈一指的部队。
  老兵的不满就由杜艾大人负责处理,要是没办法解决,就轮到我登场了。
  只要用我的名义发布勉励的致词和劳军物资,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摆平。
  事实上那些以我名义发布的军令与指示,几乎都是辅佐的杜艾大人拟定后上奏的方案。
  我的角色就是做为他们的象征,成为守护大家,同时被大家守护的对象。
  展大人出力,杜艾大人贡献智慧、我全心全意扶持大家。三个人互助互补。
  “我们的想法也能影响中央。即使在这里也可以掌握一半左右的行政权。至于军权则是七成,剩下就要看有多少民心向着公主殿下了。”
  “就要看小空的啦!”
  两个人端详着我的表情,又让我感到退缩。
  “不、不过比起什么公主,大家还是比较想要政治家或将军吧!”
  我急忙把话题转到对方身上。
  “的确是这样没错啦,不过真相是……”
  “真相?”
  “大家都想轻松点啊!”
  我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展大人说完之后就把酒瓶丢到一边,躺了下来。
  仰望屋顶和墙壁间的星空:
  “要是找上可怕的军人还是政治家,就要为自己的判断负责。因为害怕责任太重,所以要找个柔软的枕头垫在中间做为缓冲。那个枕头就是你啦!”
  有时候展大人会把非常困难的事,用简单的方式说明。
  我正在思索要怎么回答才好——
  呼噜呼噜~~
  “咦?”
  听到鼾声。
  “展、展大人!”
  我慌慌张张地靠近一看,只见他已经沉沉入睡。
  “喝醉就睡。”
  这个人老是这样,想睡就睡、想玩就玩。
  “他就是这种人。”
  杜艾大人低声说,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声音听起来有点想睡,好像已经对展大人死心了。
  “不过这样会感冒的。”
  我摇摇他,叫着他的名字,还是没办法。从认识那时就是这样,连杜艾大人也叫不醒他。
  不可恩议的是,只要有突发状况就会马上醒来。不过当然不希望发生什么事啦。
  我也死心了,仰望着星空。
  我喃喃自语:
  “月亮好远。”
  没办法。
  回到自己的位子,品尝红茶。
  “小空。”
  “恩?”
  我回应杜艾大人。
  总觉得他叫我小空时都很温柔。
  “你不想回去吗?”
  “回哪里去?”
  “变回普通的小孩子。”
  他是认真的吗?这个话题有点难应付。
  “你不想变回单纯的小孩子吗?”
  “可以吗?”
  “可以啊!要是有个万一,你只要变成普通的小孩就行了。”
  所谓有个万一,大概是我从城里被赶出去的时候吧?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公主。
  “这样就喝不到红茶了呢。”
  已经接近圆满的月亮,在我手心的红茶中摇曳。
  这一带并不产茶,红茶很贵的。
  当上公主之后,最开心的就是每天都能吃到白饭,还可以洗澡。其次就是认识红茶的芬芳。
  “我要把这里建设成能够栽种红茶,还有中原茶的社会。”
  我想他是认真的。
  是他劝导农家以养蚕为副业,增加丝绢产量;吸引贸易商翻山越岭,带来吹制玻璃的技术;在宫都市中,贺川的造纸量也首屈一指;还有传闻指出,他和远方的矿山都市在进行火药交易。
  “这个世界是会改变的呢。”
  “是啊,我要利用你和展两个人来改造世界。”
  “可是展大人要利用我和杜艾大人来取得天下呢!”
  听到他轻轻一笑。
  “那就要一较高下咯。”
  这个人其实很有自信。我常常想,也许他和展大人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吧。
  晚风微微吹过,熟睡的展大人翻个身继续睡。我的红茶也喝完了。
  没过多久,我无可奈何地回头一望,发现杜艾大人靠着墙壁一动也不动。
  “杜艾大人?”
  我慌慌张张地靠近他的身边。
  仔细一看,杜艾大人也睡着了。
  “连杜艾大人也……明明没喝酒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概是一直和其他势力暗地里进行争斗吧?总觉得他们似乎比平时更加疲倦。
  吵醒他们又觉得不好意思。虽然现在是夏天,可是这样一直睡到早上,身体也会受不了。
  要是这两个掌管兵权和行政权的人都病倒了,我就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环顾着塔楼内部。
  角落有些简单的厨具,还有两条守夜用的毛毯。
  暂时让他们继续睡吧。
  找到毛毯之后我这么盘算着。
  先帮展大人盖上毛毯,接着是杜艾大人。我坐在中间,泡了新的红茶。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还是一直没醒来。
  怎么办?
  就这样回房去吗?
  要是他们觉得我很无情怎么办?
  我考虑叫卫兵上来。
  可是又很烦恼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
  最重要的是,明明就和身为君主的我在一起,文武双方的领导人却打起瞌睡。这让人看到怎么得了?
  空气中的寒意告诉我夜色越来越深了。
  哈啾!
  觉得有点不妙。
  这样下去,我会一个人先感冒。
  如果是杜艾大人,一定会想些别的办法吧?
  幸好塔楼很窄。
  嘿咻嘿咻~~!把一旁的杜艾大人拉过来。
  小时候我也帮忙做过粗活,虽然有自信比城里的小孩子还要有力气,但是杜艾大人却比我想像中的还要重。
  靠近展大人身旁,不知道是好是坏?他也没醒过来。
  “唉呀!展大人酒味好重。” ’
  坐在沉睡中的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之间,盖着他们两人的毛毯。
  右边是杜艾大人,左边是展大人。
  “好暖和。”
  我小声说,头和背靠着墙壁,这样就有个温暖的地方了。
  “就和小时候一样。”
  三个人一开始搭档的时候还没有钱,就曾经睡在同一张床上。
  记得那是在意料乏外的暴风雨夜晚,我吓得大哭,一直叫着睡在地板上的他们。
  总觉得只叫醒其中一人的话,剩下的那个人会被风雨吹走。
  仰望屋顶和隔墙间的星星。
  轻轻地叹了口气。
  “喂……杜艾大人、展大人……”
  我轻声地问道:
  “我们三个人会走向什么样的地方呢?”
  没有人回答我,我抬头仰望星空,一边思考。
  照耀我的众多星群,看起来就像那时候的雪。
  那时到现在也过了三年。
  夏天的星座,遥远的世界,永远都是那么高高在上。
  看着天空,我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在想,在下雪的那一天,觉得全身无力之际,要是真的昏倒又会怎么样呢?
  喀哒!
  一个声响让我从浅眠中惊醒。
  突然发现有个温暖的身体不见了。
  “展大人?”
  应该在我身边的高个子不知去向。
  “怎么?醒啦?”
  和平常一样,从高处传来他的声音。
  抬起头一看,修长的身体靠着栏杆,正在遥望远方。
  “你和杜艾继续睡吧,我会保护你们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在笑。
  “我吵醒你了?”
  “我和杜艾不一样,不会发起床气。”
  竟然还撒这种谎。
  “不过杜艾一睡着就跟狸描没什么两样,毫无防备。狸猫~~狸猫~~”
  大概是在取笑他吧?肩膀愉快地上下起伏,大概是觉得很有意思,开心地哈哈大笑,不断喊着狸描。
  在他面前一定不可以出丑,不然大概会被嘲笑好几年吧。
  “你在看什么呢?”
  “看地形啊!要是晚上进攻这里,该怎么布阵。”
  我小心不要惊醒睡着的杜艾大人,从毛毯里爬起来。
  展大人是什么时候把毛毯披在我身上的?
  “真的会开战吗?”
  靠近修长的背影,注意到墙壁上的箭孔。
  应该可以看到和展大人一样的景物吧?可是在月光下什么也看不清。
  夜晚的空气告诉我,夜色更深了。
  “嗯……至少隔着山的中原军一定会来。东和和平肥沃的土地,可以滋润长年纷乱的中原。”
  不过,展大人眼前看的不是西方山脉,而是东方的平原。
  那是贺川城和四宫鼓城,以及三宫夏目城所在的方位。
  我抬起视线,仰望高个子。
  月亮高挂在他脑后的天空。
  意识到我的视线,在月晕中,我仰望的侧脸微微一笑。
  “火是外力点燃的。这个世界是在火焰中诞生,火焰创造世界,所以胜负的关键就是如何操纵火焰。”
  这是一时兴起吗?他很少那么多话。
  平时的他,是个更随性的人。
  在我记忆中,从没有和他两个人独处,认真地讲过话。
  虽然常跟杜艾大人三个人在一起,不过我想这些人的对话内容,有一半都是逗着我玩吧。
  修长的身体弯下来。
  和平常一样,长长的双手将我抱起。
  展大人背靠着楼阁的栏杆,一脸轻松地仰头看我。
  我的发梢在晚风中飞舞。
  晚风吹来展大人的味道。今天只有一股酒味,有时候还可以闻到血腥味。
  高举我的双臂上,到处是大小伤痕。
  他的确是个军人。
  “你要记好了。”
  虽然满脸笑容,声音却有些认真。
  这里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人哪!所谓的人,都是背负火焰诞生。灵魂中没有火花的话,就一无是处啰!只有小聪明、小伎俩的人,只要会吃喝拉撒就够了。热气会往高处走,只有灵魂中有一把火焰的人,才有熊熊燃烧的高尚价值。”
  “火焰的价值……?”
  “没错。”
  他非常高兴地点头:
  “高高地向上冲!操纵我这道烟火的人,是美丽的公主殿下吧?还是可疑的狸猫军师呢?”
  越过他悠哉的表情,在他的背后,是一片阴暗的地表。
  可以看到月光照耀着白天烧出来的火灾痕迹。
  凹陷的黑色坑洞,谁也看不清。
  明亮的火光虽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谁也无法触摸。
  剩下的只有焦炭和灰烬而已。
  “小空,你想要得到天下吗?”
  即使有点唐突,他还是毫不介意地问我。
  “不,我一点也不想要。”
  我很自然地回答。
  我才没有什么火焰呢!至少没有像这个人的火焰。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随性又坦率的问题。
  “我想看看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大概是这样吧。
  也许其实不是为了世界,而是想认识眼前的这两个人,还有了解自己吧?
  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却什么也不懂。
  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呢?我还不太明白。
  我从小一直思考到现在。
  这么说来,他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身旁的人又会怎么说?
  还有,以后长大成人的我又会怎么回答自己?
  我觉得,部分的,自己想要问个清楚——一半是就算没问也多少知道答案、剩下的则是还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要选我?”
  我问的是另一件事。
  好几次错过机会没能问出口的话。
  “乍看之下我以为你是真的。”
  “骗人。”
  “因为你一副疑心重重的表情。”
  “我才没这样。”
  “你好奇心还真重。”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满足。
  “我喜欢有欲望的人。对于无欲无求的家伙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想,我那天的欲望大概是憧憬吧。
  展大人兴高采烈地继续说:
  “变化的时代就是黑夜,不接近火焰就无法照亮去路。我就是火,你只要找个最棒的位置,看清楚世界就行了。”
  “真可怕……会被烧伤啦!”
  对我来说,他就是火焰和力量的化身,杜艾大人则是智慧的象征。
  “啊、那你要小心哪!不过好吃的饭菜也要靠火候啊,你多吃点好料吧!”
  他和平常一样微笑,表情显得和蔼而亲昵。
  “小空,听好了。要是我们输得一干二净,快完蛋了,你就抛弃我和杜艾赶快逃吧!”
  他笑着这么说。
  “我吗?”
  “对啊!要是有个万一我也会逃走,所以你也得跑啊!好好活下去吧!火焰向高处烧,总有一天人会爬到月亮去。要是能活个一百年,也许可以亲眼看到这种时代来临哦!”
  他口中说着不可思议的话题,和我一起仰望天上的月亮。
  明亮的月色距离满月还有一段距离,不知道为何看起来离我们非常近。
  总觉得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有点想伸出自己的手。
  “你想要的东西太遥远了。”
  “人本来就会追寻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根本没醉吧?”
  视线停在月亮上,低声说:
  “还好啦。”
  轻轻一笑。
  不过,这是目前为止,最真诚的对话。
  这个人就算喝酒也不会醉,有时候虽然会睡着,却不会为了喝酒而失去意识。
  当众人皆醉时,只有他是比谁都清醒。
  即使是在眺望远方的时候,这个人还是不停地思考。
  觉得有点累了,我低下头,对上他的视线。
  展大人眯起眼睛,似乎是看透我的瞬间动作和心里念头。
  “高的地方真不错。”
  这大概也是真心话吧。
  当下仰望高处的时候,眼神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不过,展大人……”
  “嗯?”
  “高的地方也会冷。”
  晚风吹得我好冷,刚刚好不容易才温暖起来……
  “哈哈哈!不好意思。”
  看起来他真的笑得很开心。
  然后,他一脚踢醒熟睡的杜艾大人,我们又开始名为作战会议的酒会。

  那是一个星辰和月色都非常明亮的夜晚。

  一早醒来,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睁开眼睛。
  身上穿着睡衣,这是负责梳妆的侍女帮我换的衣服吗?
  我不大记得了。
  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杜艾大人待在勤务室里,展大人指挥部下收拾昨天的火灾。
  就算遇上他们,谁也没提起在望楼里喝酒的事。
  真像是一场梦。
  真是愉快。大概昨晚太高兴,太幸福了,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么一想,一向工于心计的杜艾大人毫无防备地熟睡,总是到处找乐子的展大人,在战场以外的地方露出认真的神情,都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呼。”
  当我站在回廊一角,倚着窗边眺望天空,远远看着在下头做事的展大人时……
  哈啾!
  后头传来微弱的喷嚏声。
  回过头,在我面前的是勤务室的大门。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那里大概只有身兼我的辅佐官与展大人军师的人才会在里面。
  有点不好意思。
  “狸猫先生也会感冒啊。”
  我决定午餐时要帮他准备药,再附上杜艾大人喜欢的中原茶。
  那一瞬间——
  “什么!?”
  室内传来一声怒吼。
  砰地一声大响,杜艾大人间不容发地从勤务室冲出来。
  “呜呜,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叫你狸描先生了!”
  他看也不看缩在回廊角落的我。
  “展!展·凤在哪里!?”
  和平常一样大吼大叫。
  “这张请款单是怎么回事?”
  他抱着一叠文件大叫。
  “他、他在收拾昨天的火灾,人在外面。”
  我胆战心惊地告诉他,他口头上告辞,脚下和平常一样快步走开。
  —下子就不见踪影。
  “怎、怎么了呢?这次又是什么作战?”
  要更加信任这两个人才是。
  怦怦乱眺的心逐渐镇定下来,注意到脚下有个白色的东西。
  这大概是杜艾大人掉落的文件吧?
  薄纸是贺川的名产。在林业曾经盛极一时的贺川地区,一般民众使用的纸也很高级。
  捡起来一看,我不禁吓了一跳。
  这…什么!?
  “原来不是演戏……”
  我喃喃说道。
  “展大人,你到底在干嘛?要怎样才能花掉这么多钱!”
  “……?”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数字,不知道该怎么办……真希望有人能回答我。
  谴责他大肆超支的怒吼,乘着风传了过来。
  就和平常一样嘛!我觉得好有趣,忍不住笑了。
  打开的回廊窗户,可以看到夏季澄澈的青空,季风吹起来很舒服。
  这个季节的名字叫空澄,也是我的名字。
  十二岁初夏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

  三节 高夏 八月

  麻布的衣服真让人怀念。
  太习惯丝绢的触感,就会觉得麻布又重又硬邦邦。可是我想,这才是我应该穿的服装吧。
  东和的夏天很短,一到高夏的尾声,早晚穿着无袖上衣就觉得有些冷。
  夏季快结束了。因为天气变凉,我也换上长袖的单衣,感觉有点土。
  只是穿起来自在多了,舒适又轻松。
  不过——
  “喂!多画点雀斑,再把头发弄乱、显得粗糙一点吧!”
  这也太过分了吧!
  “呜呜~太过分了!以前都要我多打扮一下、多搽一点白粉的!”
  我们的对话让负责梳妆的侍女也为之一愣。
  这是当然的。
  日复一日把乡下姑娘妆扮成公主殿下,现在竟然要我回归原本的模样。
  啊啊……在从中原买来的昂贵大镜中,映出一个脸上有雀斑的瘦弱小孩。
  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是应该送到孤儿院的破旧衣服。
  短袖的麻衣,下面是宽松的开叉裤裙。
  衣服都蛮耐穿的,但总觉得这副模样像个小男生。
  怎么看都是原本的我,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没有雀斑。
  “肤色不能看起来更像个做惯粗活的人吗?”
  “请不要说些不可能的事!平常明明要我不要晒太阳的! ”
  “恩——我本来是想说捡到游牧民族小孩啦……算了。”
  杜艾大人偶尔会在旁边胡说八道。
  连在旁边加油添醋的展大人也马上同意,真让我受不了。
  我当然会更加爱惜自己啊!为什么落到这种下场呢?是我平日吃好穿好的代价吗?
  “好!装扮好之后就去骑驴子!我要坐马车。”
  又和平常相反。
  杜艾大人本来都会和我一起搭马车,很少骑马的啊?
  “那我到外面等。”
  杜艾大人迅速地从梳妆室消失。
  等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殿下,您怎么了?难道打算退位吗?”
  连总是沉默寡言的梳妆师也这么问我。
  只有她对我、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
  刚开始我们还在某种程度上,假装忠心耿耿的上下关系,但却瞒不了身边这位成熟的女性。
  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个小孩,而且,他们俩本来就漫不经心到让人害怕了。
  “什么退位…我本来就是个只有贺川城承认的公主。”
  只不过是口头承认,然后擅自行动罢了。事实上我这个公主根本还没正式即位,只有每季乖乖听话,主持几个祭典和仪式而已。
  不过,该不会就这样突然变回普通小女孩吧?明明离那天晚上还不到一个月。
  “这样可以吗?还清您多加保重。”
  身材瘦长的梳妆师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个非常细心的人。
  “东征将军展·凤和七宫左大臣杜艾尔·陶,两人都是很特殊的人。”
  “特殊?的确没错。”
  奇怪的两人组,说不定也是东和平原上最有趣的两个人吧?
  我在镜中的脸笑了。
  “看来您似乎一无所知呢。”
  梳妆师在镜中的表情几乎毫无变化,就连语调也是。
  这个人很少显露真正的心思。
  也不知道她是三十多岁,还是已经超过四十岁。
  “没人知道这两位大人真实的身分。”
  “咦?”
  “大约十年前,他们突然出现在东和鼓城、牧濑、仓濑还有贺川等地,谁也不晓得他们过去的经历。”
  一边梳弄我的头发,一边用说明新布料般的口吻继续说:
  “那时候……应该是二十岁左右的事吧?他们混进豪商或有力人士身旁,赚到钱之后马上把老板搞垮,然后再流浪到下个都市。最后才在贺川拥立公主殿下。”
  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两个人之前是什么样的人。
  我沉默地听着。
  “据说左大臣是大河上流贸易商的少爷,而将军则是中原来的败战佣兵。就这样而已。”
  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
  “他们是投机客。”
  她一脸平静。
  “投机客?”
  我喃喃重复了这个没听过的词。
  听起来虽然可疑,倒不像嫌恶的称呼。
  我的知识来源除了增进教养的学习,还有观察杜艾大人和展大人的言行举止,不过从没听过这个词。
  这倒像是展大人会骂杜艾大人的词,不过我却没听过。
  为什么从来没讲过呢?难道因为自己也是吗?
  我还是找个机会问问看吧。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那个——?”
  我向镜中面无表情的脸笑了笑,想打听她的名字。
  “梳妆师,这么称呼我就可以了。或者可以叫我梳头发的女人。”
  果然这样,我刻意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不告诉我她的名字呢?
  都已经认识三年了。而且接下来我们还有一阵子见不到面吧。
  想起我常常会问,但她总是回避这个问题。可是这种关系也不错,所以我也没有认真追问。
  突然觉得这段时光有点遥远,也开始有点寂寞。
  “即使不能跟随殿下,万一需要换装的话,随时都可以吩咐我。”
  “换装吗?”
  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又反问她。
  “要是万一的话。”
  她回答得很简洁。然后就不再多说什么。
  直到最后她的表情都一样。
  “请您务必小心。”
  她又说了一句。

  ——————————

  好痛、好痛、屁股好痛!
  “杜艾大人,我、我不行了啦!”
  我对前头没上漆的厢型马车大喊。
  透过丰窗窥视用的网帘,杜艾大人望了后头的我一眼:
  “你不是我的贴身侍女吗?到商家还有一半路程,忍着点。”
  被这么一说,我看着前方的乡间小路,远方是连绵的丘陵,到处都是绿色的森林。
  沿着这条路前进,应该就是贺川城吧。
  听说展大人常常从这条路骑马过去,但我觉得自己做不到。
  唯一的好处是夏天快过了,将近秋天的现在,气候不会说变就变。
  不过,只用山间土壤加上沙砾简单整理的乡间小路,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真的很辛苦。
  “杜艾大人,我以前根本没骑过驴子耶。”
  就算驴子是用小跑步的速度慢慢前进,从一大早到现在也算是很久了。
  路程还不到一半而已。
  “今天的经验不错,将来会派上用场的。”
  太、太过分了。
  我到昨天为止都还是个公主耶!竟然这样对待我……?
  护卫的骑兵跟着低声窃笑。
  他们是杜艾大人的护卫队。
  呜呜~这些人明明每天早上训练前都会来向我请安的。
  骑兵每天早上都会骑马绕城一周行礼,只要没有祭典,我每次都会目送他们离开,现在却好像完全没发现我是七姬空澄的样子。
  就算阅兵台有两层楼的高度,看起来有差那么多吗?还是大家本来就不曾认真看待身为装饰品的公主?
  “喂!阿空,你还好吧?”
  有个开朗的声音对我这么说。
  “将军,阿空是什么啊?”
  骑兵愉快地搭话。
  “学我们公主殿下的啊!帮野丫头取个名字。”
  “哦哦!不愧是将军大人,取得真好!”
  “那当然啦!哇哈哈哈哈!”
  可、可恶!
  说到将军,在七宫的近卫以及贺川城的守军里头,也只有一个而已。
  “奴婢乃是东征将军命名,军师贴身侍女阿空。”
  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尤其是展大人,笑得特别开心。
  希望他不要笑到肚子痛。
  “真没办法,上来吧。”
  杜艾大人一副不忍心的样子,从帘幕中探出头,要我坐上马车。
  “真、真的吗!?”
  “不过可别告诉公主殿下哦!虽然只是临时,毕竟还是公家的马车。”
  我、我就是公主殿下啊……
  终于深刻领悟到出城时,梳妆师的那番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好啦!你要努力服侍哦!”
  一位骑兵先生拉住我的驴子。
  啊!真是个好人。
  我正想下来时,发现马车根本没有停下来。
  这是要我直接跳上车吗?
  “请、请等我一下!”
  我一边难为情地如此说道,一边跑到马车旁边。
  马车里就好多了。
  日常乘坐的红漆马车,是七宫公主的官方用车,当然不能在这里登场。
  黑色马车是贵族阶层、白色马车是有钱人、高级官方使节则是淡黑色、还有素材本色的马车,此外其他的颜色都不被承认。
  这似乎是东和自古以来的风俗,剩下的就没有人教我了。
  “你们太过分了!”
  哭诉一番之后,杜艾大人困扰的表情终于露出笑容。
  “真是抱歉。你还没被正式接到贺川城,但是也该让你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城市了。这可是秘密潜入哦。”
  他继续煞有其事地说着。
  “而且,我也想把你从长久以来的公主角色中解放出来啊。”
  “你的脸在笑喔。”
  “嗯……还没有展那么夸张啦。”
  车厢里有四个座位,都对着前进的方向,我在与杜艾大人保持一点距离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松了一口气。
  肩膀觉得好轻松。
  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可以称呼他们“展大人”、“杜艾大人”。不必叫他们东征将军或左大臣也没关系。
  也不用在别人面前勉强自己。
  虽然他们要我装扮成乡下女孩,但是我根本不担心。毕竟我也演了好几年公主了,已经很习惯扮演其他角色。
  不、应该说是不用再演下去了。
  我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阅读文件的杜艾大人。
  “休息一下吧。”
  好像洞悉一切的声音,我无意识地点头。
  踏着车痕的脚步声,还有周遭的马蹄声。
  啊啊——跟外面不一样。
  我再次明白,马车里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只是长久以来都搭乘马车移动,不知不觉就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体会。
  才觉得自己好久没有活动筋骨,过没多久,马上就有睡意。
  果然还是累了吧?我就这么沉沉睡去。
  “啊哈哈哈哈!”
  “怎、怎么了?”
  响亮的大笑声把我惊醒了。
  “杜艾!我先走啦!”
  厢型马车传来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快活。
  “什么!?那谁来保护我?!”
  杜艾大人从木窗探出头,和平时一样大吼大叫。
  “我生来就喜欢自由!”
  “吵死了!你已经自由够了!”
  护卫的骑兵加快缓慢的步调,马上就走远了。
  “怎、怎么了?”
  我端正坐姿,寻问杜艾大人。他拉上帘幕和窗板,又坐回我身边。
  “展跑了。大概是想到那个地方豪族的家里吧。”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怎么办,要是我们在进贺川城之前被攻击的话怎么办?”
  虽然这一带的治安不错,但还是有些争夺地盘的犯罪组织。
  马车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车夫和杜艾大人,骑兵们都走了,几乎没人守卫。
  虽然有点没礼貌,但我从未听说杜艾大人武功高强,也从未这么想过。
  “贺川城就在眼前。他到郊外豪族那里去了。”
  听见这句话,我连忙打开木板窗,往外头一看。
  才发现马车正在整理过的坚硬马路上奔驰。
  微风吹拂,传来白天草原的味道。
  马车两侧是宽广的平地。
  后方是山峰与丘陵。然后再往去路望去——
  在平缓丘陵的彼端,可以看到白色的市区。
  午后暮色渐深,远景在阳光中微微泛红。
  黑色的屋檐,墙壁则是白色。连绵不断的民宅有数千,不、上万之多。
  这些密集的建筑,让整个大地看起来只有这里特别热闹,真是令人震撼的景观。
  一座座略有不同的房屋不断交错出人们生活的场景。
  还有几座大小如城堡一般的建筑物。在微微起伏的平地上,我们前进的道路和人们居住的土地连接在一起。
  真怀念,我好久没见到这个都市的景色了。
  贺川城并不是拥有城壁的都市,检查哨设置在通往四方的大马路上。
  只有城门的大路附近是整地过的铺装路面,因此若是针对大规模的输送和移动,只要检查这些地方就够了吧。
  后方也有监视台正在警戒四周,只是我不清楚究竟严不严格。
  听说因为和平已久,已经没什么防备了。
  经过岗哨的时候,只有杜艾大人稍微露个脸,跟警卫队打声招呼。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每个月都有将近二天的时间会侍在这里,只要交代一声我是见习侍女就行了。
  这样通过岗哨来到北门附近的客栈,停下马车。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下了马车,眺望颇具规模的三层楼客栈。
  有着山形屋顶的中原风格木造建筑,总觉得外表比我们的城池还气派。
  “这是我的副业。”
  杜艾大人一边把行李交给从客栈出来接待的人,一边如此说道。
  “这里的老板就是我。三楼是给我、展、身分高贵的外地客人、以及公主殿下专用的。”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一脸错愕,这个人要是认真当个商人的话,应该也不错吧?
  “不过公主殿下从来没住过,展也是偶尔才来。好啦!小姐请吧!”
  催促我进门的杜艾大人似乎不怀好意,好像在窥探我的反应,所以我继续低着头往前走。
  建筑物的外观是文化发达的中原风格,坚固的结构和城堡一样朴实。
  里头为了缓和这种印象,壁面有着大片显眼的木雕装饰。
  客栈的一、二楼只有稍做装潢,不过三楼却装饰得和七宫城内殿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些装潢只是乍看之下高级、做给外人看的装饰而已。实用主义的杜艾大人其实并不喜欢真正高档的风格。
  我们之中大概只有展大人能够了解美术品和饰物的价值吧?大概是因为他常常和有钱人来往,进而培养出鉴赏的眼光。
  因此,装潢的部分大多是由展大人决定,而太奢侈夸张的地方再由杜艾大人调整。
  这层楼只有杜艾大人专用的房间没有任何装饰,符合他简单朴素的喜好,和他在七宫城里的房间没什么不同。
  不过里面的书多得吓人,整面墙都是定制的书柜。
  我们两人就在杜艾大人的房间里讨论今后的打算。
  杜艾大人坐在床上,抓着头说:
  “当然不能让你住在公主殿下的房间啰。”
  “我已经在隔壁准备好副手的房间,随时都可以过来。”
  “副手?”
  我坐在他对面的圆椅上,想起城里似乎没有这个职位。
  “我想迟早会需要的。”
  我不是很懂,大概是政治上的问题吧?
  “你就趁到秋天这段时间,好好体会普通生活吧!府中旁边的行宫大约会在冬天盖好。”
  那就是七宫的新城吧?
  “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开始上街了吗?”
  新城还是以后的事,我先问他接下来的状况。
  “暂时还不行。”
  他不客气地回答。
  “今天先让你看看我工作的样子,至少让周遭的人看到你在做些杂务。”
  喔!原来如此。
  我连不用继续扮演公主都忘了,这次非得要扮演其他角色不可。
  “那之后就可以上街了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思考片刻后点点头:
  “和他一起就可以。”
  杜艾大人转过头来,不发一语,只是示意我看一下房间深处。
  那里有个男孩子。
  灰色头发和灰色眼睛,轮廓有点像外国人。
  身材比我高一点,不过年纪应该和我不相上下。稚气未脱的脸上,和梳妆师一样面无表情。
  瘦小的身体穿着一身虽然干净,却已经褪色的黑衣。
  紧身的黑衣服上加了一件随处可见的羽织。仔细一看有点像是奇异的外国服装,但乍看之下很不起眼,不会引人注意。
  在我记忆深处,好像看过他的身影。
  我认识这个人。
  “日影先生?”
  展大人一时兴起帮他取了象形文字的名字。
  就在两年前左右,我曾经见过他一次。
  那时候他站在房间一角,根本没人告诉我他的事。
  “在贺川城捡到的。应该派得上用场哦。”
  这是展大人带领这个灰发灰眼的少年觐见时所说的话。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为何,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我还以为他已经被展大人派到外面去了。
  他已经长大了,体格也越发健壮,带着褐色的皮肤站在我面前。
  “这次是为了今后的事情才找他回来的。大致上都已经说明过了。”
  杜艾大人朝看着日影的我继续说道:
  “日影非常熟悉贺川城的地形,可以帮你带路或助你一臂之力。可惜大家都认识我,没办法像你们一样光明正大地到处晃。”
  杜艾大人有点遗憾地耸耸肩。
  我和杜艾大人的年龄差距,就跟早婚地区的父女差不多。就算没有年龄差距,要在城里一起闲逛还是不容易吧?
  至于日影,和我八成就像是年龄相近的兄妹吧。
  我一边如此想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日影面前。
  站定脚步,微微偏头,手指交叉在胸前略为行礼。
  “我是七宫空澄。看到您健康无恙,真是太好了。”
  日影没有回答——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这种沉默好可怕。
  啊!是这样吗?
  “对不起,我是空澄,还请多指教。”
  大概是我不应该像平常一样摆出公主的架子吧?我以真实的一面不好意思地行礼。
  日影还是没反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怎么办?到底是哪里弄错了?
  以前和他见过面——难道是我记错了吗?毕竟有许多人拜访我,但都照个面就走了。
  我正焦急着——
  “日影——”
  看不下去的杜艾人人出声了。
  “公主殿下也需要朋友,你就以诚意回应公主殿下吧。”
  这句话让日影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向杜艾大人。
  他的动作不太一样。
  身体没有丝毫晃动,只有灰色眼睛锐利地转动。
  他缓缓开口:
  “……可以吗?”
  听到他用就像是小声地自言自语般微弱的声音向杜艾大人确认。
  不带感情这点很像梳妆师,只是声音更不加修饰。
  就像质朴的器物所发出的声音,他的声音给人一种平板的感觉。
  “我答应……不、我一开始就说过,有必要的话,无论随时都可以。”
  虽然杜艾大人的口气十分平淡,但不知是好是坏,在他的话中总是感受得到感情的变化。
  日影点了点头。终于看到像是普通人的动作了,虽然只是一点点。
  他眨了一下眼睛,转头面对我:
  “我叫日影。”
  用同样的声音报上姓名。
  “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有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叫我,我会尽量待在你身边。”
  “这样吗……?请多指教。”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先接受了。只见他从我旁边经过,往门口移动。
  “你要去哪里?”
  这里的主流是拉门,而他的背影正要推开中原风格的大门。
  “我的工作就是如影随形,却又无影无踪。”
  接着只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头的走廊上。
  我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
  我对着房门低声说:
  “这是怎么回事?真是个怪人。”
  杜艾大人又抓抓头,低声回答:
  “他会不好意思啦。”
  然后——
  “你没发现他吗?”
  他反问我。
  “对啊!他本来就在房里吗?”
  我单纯地觉得他好厉害。
  要是有这种守卫,小偷之类的罪犯就会消失了吧?
  “错了,是他没发出声音。”
  “咦?”
  转头一看杜艾大人,他把手腕放在打开的窗户上,俯瞰客栈的中庭。
  午后的阳光又暗了点。
  “经过你身旁、关上门、走到走廊,都没听到声音吧?”
  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
  “在东方尽头有个拥有无声技巧,擅长藏匿身影的组织。他们从小就开始修炼,克服许多难关才能够学会这种技巧。”
  杜艾大人像唱歌般说着,嘴角微微上扬。
  从这个角度几乎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我知道,这种时候这个人一定是面带笑容。
  “这种人已经差不多快绝迹了,他是少数残存下来的人之一。”

  ——————————

  手忙脚乱地过了好几天。
  送中原茶、抱着文件跟在杜艾大人后头团团转。
  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在勤务室里、也有社交场合,后来甚至给我一套外出用的女侍服。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还请左府阁下向公主殿下致意,吾等商会将不惜一切援助。”
  每当财界人士这么说,杜艾大人就会指着身穿侍女服的我说:
  “这是公主殿下的见习侍女。正式场合就由在下,非正式的地方就让她来转达诸位的诚意。”
  听见这么一番话,他们就会在杜艾大人离席后靠过来:
  “听好了!要跟公主和将军阁下多说些叔叔的好话喔。”
  然后把钱或贵重的宝石塞进我手里。

  有时在贵族或名门望族的宴席上——
  “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温柔的公主殿下捡到之后交给我抚养的。七宫城内和周边的村落,还有很多像她这样,想要早日为殿下效命的孩子呢!”
  说完之后就会有人回答:
  “嗯,传闻公主殿下不曾出现在社交场合,但是殿下真的会全力投入救济工作吗?”
  “不,这位夫人,东征将军以前也曾这么说过。这是千真万确的喔!”
  我被当成证人了。

  有时候则是在地方豪族的宅邸里:
  “这个女孩正在寻找在夏目城和鼓城相争中失散的家人啊!让我们制止暴政压迫、避免人们继续牺牲吧!今后也要借重各位的力量了!”
  这时候我就要说:
  “战争是不好的!我们要改变这个时代!”
  就像这样拜访武将宅邸,谈论深奥的话题。
  ……人家到底要演几种角色才够呢?

  “太过分了……”
  我倒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仰望天花板。
  上头的淡墨壁画是由神川都市的画家所绘制的某处遥远溪谷的风景。
  平静安稳的时间。
  红色的阳光从床边半开的窗户照进来。
  已经是第四天的傍晚了。
  “杜艾大人……真是个大骗子啊……”
  我一个人有感而发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一直说谎呢?”
  在从外面回来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本人。
  他笑着回答:
  “反正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充满谎言。既然如此,我就来说些有趣的谎吧!”
  这种借口简直和金光党没两样嘛!什么都被他讲得天花乱坠,简直是大师级的手法。
  虽然我不能乱说别人的坏话,但还是常常会这么觉得。
  而且其中还有一半是想让我不好意思说来寻开心的,空澄姬也被他说得越来越完美。
  “要当公主还真难啊!”
  这样一来,我觉得到时候不只是要变回原本的公主,还要演变为更完美的公主殿下,不然就跟不上了。
  除此之外,展大人也是个问题。
  我觉得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了。
  从别人那里听到他似乎说过这种话:
  “公主殿下时常泪眼朦胧地告诫在下,务必要开创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
  “殿下和侍女时常终夜为了牧濑城和仓濑城的卑劣行为流泪,但白天还是毅然地指挥部下。”
  “殿下常说,贺川城是东和的希望。打倒神川城后,要重建贺川城作为王都。”
  “能够和聪明的神川城黑曜姬、美貌的鼓城琥珀姬、深具人望的锡马城翡翠姬相提并论,公主殿下的仁慈是别人比不上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说辞哦!
  明明才三天而已。
  ……怎么办……?我好想逃走。
  总之,我在偏远城池里接受教育的时候,这两个人在这里下了比军备还要多的工夫。
  “一宫的神川黑曜姬、二宫的锡马翡翠姬、三宫的夏目常磐姬、四宫的鼓城琥珀姬,五宫的仓濑浅黄姬、六宫的牧濑萌葱姬,还有七宫的贺川空澄姬。七座都市共有七位公主吗?”
  我继续自言自浯。
  “七个公主都这么辛苦吗?”
  我开始思考这些从未见面,却有相同际遇的人们。
  其他都市还没有拥立公主的实力,否则数量继续增加下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七个人中敬陪末座的就是我。
  据说先王有许多妻妾和婚外情,有几个私生子也不足为奇。
  原本的后代因为接连染上流行病而倒下,再加上阴谋暗杀,才会演变成要从乱世中寻找后继者来维持王室。
  该不会除了我以外,其他每个人都是先王之后吧?
  这种想法虽然可笑,但我却慌张地从床上坐起。
  突然觉得很担心,毕竟这是很有可能的。
  这是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一手造成。
  如果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不但不会在意,反而会觉得找个冒牌货还比较有趣。
  仔细一想,的确很有可能。
  “请您务必小心。”
  耳边响起离开七宫城时的叮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就选她吧!”
  “找个健康一点的孩子吧!毕竟我们没办法给她什么保障。”
  从三年前的任性言行举止看来,事情越发是如此。
  虽然听说大家都是冒牌的,但如果只有我是假的怎么办?
  要是其他的公主都是认真又美丽,后盾是些正派的好人,又该怎么办?
  “还是要逃走……?。
  天气日渐转凉,背后却流过一阵冷汗。
  不行,至少得先镇定下来。
  总觉得越想越恐怖,不冷静下来不行。
  打算到窗边,呼吸窗外的空气。
  跨过自己的床,有气无力地趴在窗边。在城里等待我们回去或传唤的侍从长面前,我是不会有这种动作的。
  靠在涂漆、打磨的窗台上,我探出头。
  “呼——”
  晚夏的凉风吹拂着我发烫的脸,虽然感觉到天气要变冷了,但是风还有点热。
  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怀感激的温柔。
  泛红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来。
  快到夕阳西下的时间,太阳落下的遥远西方地平线,可以看到空气正在摇曳。
  在众多屋顶的另一头,杂草丛生的原野开始染上鲜明的颜色。
  我的视线落在喧闹的人群上。
  窗户下的行人在客栈前的大路上来来往往。
  工作结束了吗?有不少人都是一副急着赶回家的样子。要是一直关在城里,就看不到这幅悠闲的景象了吧?
  竖起耳朵,还可以分辨出喧闹声中有些谈笑和争吵。
  这就是所谓的日常吧?
  在和缓的氛围里,我有了这种体会。
  由于产油的锡马城正在打仗,灯油成了奢侈品。除了都市中央以外,夜色来得特别早,来往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
  从穿着羽织的人群身上可以感受到市民的活力,偶尔也可以看见逐渐流行的中原服饰,四处都有穿着夏季单衣,再套上秋天衣物的人。
  城堡和四周的村落,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
  这种富足的生活经不起考验。
  啊!这是杜艾大人的口头禅吧。
  想到这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和他的思考模式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越来越像。
  “结果还是太迟了吗?”
  我低声自语,觉得心情轻松多了。
  凝视着许多户人家后面的落日,感到放松下来。
  夕阳余晖中,有几户人家开始点起灯火。
  忽然发现在倾斜的屋檐缝隙中,有座高台上的公园。
  似乎是为了纪念什么,这座像是城池土台的人造丘陵上,还种了一排花木。
  东和地区祭拜时所使用的是圆锥形的丘陵,没有的话就构筑人工高台,和我订立契约仪式的玉水府也是如此。
  公园的丘陵看起来很小,应该是没有特殊名称的土台吧。
  看起来是可以轻松走路来回的距离。
  “过去看看吧!”
  我下意识地低声说完,离开窗边,披上夜用的长外套,走出自己的房间。
  来到铺设木板的走廊,发现隔壁房间的杜艾大人好像正在和客人讲话。
  应该不是官方的工作。稍微听得见客人单方面、平淡的说话声。
  大概是情报贩子吧。
  我放轻脚步,不让他们发现,往楼梯前进。
  “…鼓城的琥珀姬……压力…斥候……”
  耳朵听着断断续续的片段,走下楼梯。
  和客栈里的人们保持距离,来到门前的大路。
  为了不让杜艾大人发现,我混进人群中,由大路往西走。
  刚刚透过窗户就已经把路线记得差不多了。
  应该马上就到了。
  走过杂货店、干货铺和一排民宅前面,我似乎一直逆着人群前进。
  从某个地方的屋檐下,传来风铃的声音。
  玻璃风铃的声音清脆响亮,有点钝的声音是竹子风铃,陶风铃的声音则传得特别远。
  黄昏凉爽的街头,家家户户种着牵牛花。
  种满向日葵的庭院里,孩子们大声地玩闹。
  人群在暗红色的街上映出长长的倒影。
  我在这样的风景中漫步。
  没有什么特定目的。
  只是想看看不同的景色、呼吸不同的空气,就只有这样。
  而且在周遭可以感觉到某种让人怀念的悸动。
  不过,在这条街道上,这些房子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属于我的吧?
  终于走到高台下,站在石阶上。
  大概有三十阶左右。
  这里的位置应该没有客栈三楼的窗户那么高吧?虽然在窗边就知道这一点,不过可以欣赏和室内不一样的景色就够了。
  精神不错,我把今天最后的气力用在爬石阶上。
  爬到顶端时,孩子们正好要回家。我和最后一个小孩在最上面的楼梯擦身而过。
  像是和小孩子互换位置,我一个人站在石阶上。
  眼前是一片染上夕阳的广场。
  夏天的落叶在风中飞舞,寂静的景色。
  已经看不到人影了,只有守护的树丛围绕一小片空地。
  常绿树围着圆形的广场,可以看到土壤原本的模样——是稳定的硬土。
  用来举行小型的街坊祭典或祭祀刚好,也可以当成集会所,或是孩子玩耍的地方。
  没有人烟的时候,这里显得特别寂寞,但对于想要静一静的我却毫不在意。
  树林好像在地面上一较高低似的,在暗红色的广场上拉出长长的身影。
  在我脚下,细小的砂石也跟着投射出实体一倍以上的影子。
  我寻找西边的太阳。在宽广而平稳的原野彼端,可以看到那里有几座山头,以及上面的深红色夕阳。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几乎是无意识地开始往西,横越整片广场。
  抬起头,举目眺望开阔的景观。
  世界交织着暗红和阴影。
  染上夕阳和暗影的浮云被风吹过,慢慢飘远。近处的天空,布满交缠的云朵。
  我终于来到高台一角,在一排稍有高度的树木下,还有用来观赏景色的长椅。
  将西边广阔的街景和远方辽阔的平原一览无遗。
  稍微往下看,就能看到阴影下的屋子飘起炊烟,还有点上灯火的窗子。
  这一幕真是温暖。
  “好美啊……”
  我脱口而出。
  “就是说呢。”
  “是啊……咦?”
  正要同意之时,我不禁为主一愣。
  就在我的左侧不远处,传来这道声音。
  我慌张地转过头——
  发现那里有个娇小的身影。
  我注意到西边,在我站着的广场一角摆设着我刚刚还想坐在那里的长椅子。
  可是我完全没发现有人坐在那。
  一定是我的视线都被这片广阔的风景吸引,分不清是人影还是树丛阴影的缘故。
  这个坐在褪色木造长椅上的人一身黑衣,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的另一头。
  “请问您是对我说话吗?”
  我一本正经地反问。
  “啊!我打扰您了吗?”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请您好好休憩吧。”
  是我的反应很好笑吗?她微微一笑。
  飘逸的黑发在阳光中摇曳,头上的黑帽子微微上下。
  她穿着黑衣,留着一头黑色长发。
  有如丧服般的黑衣,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刚从葬礼回来的样子。只是上半身穿着华丽的外套,看起来又不像丧服。
  在这个季节穿着容易吸收阳光的黑衣应该很热吧?阳光还很强的时候,大概得躲在树荫下或是其他地方避暑吧?
  衣服的质地好像是薄绢,帽子也是夏季的帽子。
  “您在乘凉吗?”
  我为了掩饰刚才奇怪的回应,试着问她。
  “是啊,我最喜欢夏天的这个时候了。这个颜色穿起来很热的。”
  她微微抬起广袖(注:袖口宽度和袖子一样长的和服)下的双手,照耀在暗红光影中的脸庞露出笑容。
  “既然如此,在这个季节还是不要穿黑衣比较好吧。”
  我自己在夏天就只穿浅色衣服。
  “的确没错,不过我喜欢这个颜色。”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傻,但也特别认真。
  “原来是嗜好啊?那就没办法啰。”
  不论是展大人或杜艾大人,都会为了自己的爱好不惜成本。我实在太了解这种人的心情了,所以忍不住点头。
  这种回答听起来很怪吧。
  只是,她却转向坐着的我,露出不可恩议的表情,凝视着我,指尖轻触嘴角微笑。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呢。”
  是真的觉得很有趣吗?只见她一直低下头,忍着笑意。
  “不好意思……我笑出来了。”
  不久之后,她用沉稳的眼神注视着我。
  慢条斯理的动作,黑衣身影在长椅上坐直,肩膀上是件裹住全身的长外套。
  衣摆淡淡的刺绣,在红色的夕阳中发光。
  是一朵蝴蝶兰。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她以清晰而一本正经的声音向我发问。
  “我?嗯…”
  沉稳又优雅的姿态,让我不禁慌张起来。
  她的声音和视线都很坦然,实在是太美了。
  在我的眼前坐着一位端正,不,非常端正的少女——细长的眼睛,纤细的下巴,像是宝玉精雕细琢的端整眼睛、鼻梁和嘴唇。
  肤色比起我遇过的人都还要白,头发也更黑。
  绑在背后的黑发、不遑多让的黑色眼珠,和少女在夕阳下的白皙脸颊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我是来看夕阳的,因为……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刚好这时您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低下目光,怕被她看穿,急忙地编了个奇怪的谎话掩饰。我竟然没注意到她这件事,让我难为情到耳根发烫。
  回过神来,发现胸口怦怦直眺,为了镇定下来,我在脑里搜寻词汇。
  “一定很寂寞吧?明明人就在这里,对方却什么都没说。”
  “是啊。”
  她平静的回答声,听起来好温柔,就像是大人的表情,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也完全看穿我随口编扭的谎言。
  “不,我是说……我一定打扰您了吧?”
  我寻找着恰当的词汇,和她四目相交,只见她露出非常柔和的表情。
  仔细一看,年纪好像比我大。
  从成熟的外貌和镇定的表情看来,年纪似乎比我大上许多,不过实际上只大了二、三岁吧。
  叫她一声姐姐似乎还不错。
  既然对方年纪比我大,我稍微没有那么慌张了。
  “没关系,不用太过在意。”
  说了一串暖昧的话,她的目光转向西方。
  我也把视线移向那边。
  暗红色的半圆形。
  就在不知不觉间,落下的夕阳下半部已经躲进遥远起伏的山间。
  “真漂亮啊。”
  一袭黑衣的她看了我一眼,形状美好的嘴唇动了动:
  “是啊。”
  “那些山峰是西方山脉的尾端,真的很好笑喔!东和称呼它为西方山脉;从中原来看,它就叫做东方山脉了。”
  一阵低低的轻笑声。
  “那些山峰越往北占地越广,阻隔宽阔的陆路交易,也远离中央区域的纷争。那边的太阳不会照到我们这边来的。”
  她提起比位于东和西方的贺川还要遥远的西方。
  从不知道正确与否的地图看来,我回想那两个人,还有侍从教我的知识。
  “在山遥远的另一方有人迹稀少的荒野,尽头据说可以看见河流注入南方的大诲。大海彼方和中原南境似乎有海路相接,但却没有什么往来。对中原或东和来说算边境,为了寻找温暖的土地,双方都会朝南洋移动。”
  东和的四面,好像在东方尽头被大海包围,北边是西方山脉,南方则是邻近内海。过去杜艾大人曾经教过我,如果土地再长,再广阔一点,东和就称得上是半岛地形。
  “大海……真好。”
  我对这种只听过名字的地方多少有点憧憬,除了旅行家以外,生在内地的人只知道自己诞生的地方和生活的都市,也是理所当然的。
  旅行家也限于特定的商人、还有特权阶级的游山玩水。除此之外,大概就是像以前的展大人那样的流浪者吧。
  “大海是摇曳的原野,脚下踩不到底。”
  她似乎已经在某个地方见识过了,毫不犹豫地说。
  “是这样吗?”
  我小声地说,继续眺望落日风景。
  我们就这样沉默下来,遥望着落日逐渐西沉。
  在夕阳沉落七成时,开始听见青叶鹗的叫声。
  在视线的上方,黄昏月色的轮廓越来越鲜明,夜星开始闪烁。
  咚咚——!远处某个地方传来钟声。
  那是水力推动的计时器所发出的沉重音色。
  黄昏时光就这样平稳地度过。
  “时间差不多了吗?”
  要乘凉的话的确有点晚了,我这么问道。
  “时间到了,不过我不急。”
  黑影少女应声,黑帽子的帽缘往上一仰,抬起头,我也跟着做。
  高处的云朵一片深红,然后逐渐幽暗下来。
  看不到太阳,残留的淡淡余晖仍然在黄昏的景色中持续。
  “您是一个人吗?”
  换她问我。
  “是的,有点想一个人独处,于是从照顾我的地方溜出来。”
  “真是巧,我也一样。”
  “我打扰到您了吗?”
  “不会,正好有点看腻了。”
  有点奇妙的对话,让我心头一阵悸动。
  对方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她重新戴好黑帽子,看到她的侧脸微微一笑。
  “不过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天色就要暗了。”
  钟声停止,黑衣少女慢慢站起来。
  戴着黑帽子的她,大概比我高一个头吧。
  “是啊。”
  虽然如此,但总觉得很难告辞离开。
  “您回去的台阶是哪边?要不要一起走?”
  “我走这边。”
  两个人伸手指着东边和西边的台阶,不约而同地相视笑了起来。
  我笑起来有点孩子气,不过她却很有气质,即使想要模仿她也学不来。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好笑。
  “那么,清多保重。”
  “请多保重。”
  黑衣人和我背对背,在夕阳中道别。
  一回过头,她的身影已从视线中消失,我突然觉得好寂寞,站在东边阶梯的顶端。
  那里也看得到一袭黑衣。

  ——————————

  是个混杂灰色的人影。
  朝下一望,在台阶中间,有个少年抱膝坐在那里。
  他的视线,从照不到太阳的阴暗阶梯仰望着我。
  “日影——”
  我完全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天色暗了,总要有人来接你。”
  他的特色就是不多话。
  “你看到那个……黑衣女子了吗?。
  我向走在我前头的背影发问。他们的打扮很像,身高也差不多。
  同样是在灰色的羽织下穿着黑衣,只是眼前这个人的衣着很随便,颜色也淡了些,感觉像是薄黑色吧。
  那个人身上的黑衣则和他不一样,除了布料让人感觉一定很昂贵外,做工也很细致,我想应该不是这一带的款式。
  黑绫这个词,应该就是用在那种夏衣上吧。
  回程一片夏季的灯火,路上行人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悠闲地在夜空中飞舞的蝙蝠。
  “她很漂亮哦!气质又好,也许是某个出门在外的名门千金小姐呢!”
  只要想起她就觉得自己心头怦怦直跳。
  如果是她,一定比我更像真正的空澄姬吧!一边这么想,一边试着委婉表达自己的感受。
  可是就和预想的一样,他什么也没说。
  他虽然没提,可是大概从我走出客栈开始,就一直跟在我后面吧。
  我想就算跟展大人或杜艾大人报告,他也只会说最低限度的话吧。
  “……晚餐的鸭子是贺川的名产。”
  看见闪烁灯火的客栈时,他的喃喃低语让我瞪大眼睛。
  日影没有进入客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旁边的某条小巷里。他的去处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飞舞的灯蛾。
  他到底在哪里吃饭、睡觉呢?!似乎连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不太清楚他的日常生活。
  目送他的背影,我茫然站了一会。
  “难道他是在担心我吗?”
  不久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件事,觉得他沉默寡言的背影变得可亲多了。
  我为了这种小事而感到高兴。
  在感受这种幸福的同时,不知道为何脑海里都是那个和我一起看夕阳的人。
  黑衣的身影伫立在暗红色的世界,总觉得一直忘不了这一幕。
  想和她多聊一些,自己却连话都讲不好,真是难为情,连耳根也跟着发烫。
  而且好后悔没问她的名字,盼望能够再遇见她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四节 早风 九月

  我们停留在贺川城的时间也快满一个月了。
  这段时间里,展大人只来过一次,在连开三天三夜的宴会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部下好像都回城了,似乎也没告诉杜艾大人他的行动。
  总觉得这两个人暗地里应该有什么秘密约定,但我却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得到府中的承认,杜艾大人忙着商议下个月要把公主殿下接来贺川城,还想组织庞大的欢迎队伍,炒热这个话题。
  这位空澄姬殿下,据说现正在七宫城内殿闭关,进行祭祀的修行。
  也就是每天斋戒净身、与世俗隔绝,只出现在侍从和梳妆师等特定人物面前。
  这些当然都是杜艾大人随口编出来的,大家似乎也不疑有他。
  宫姬的性质本来就比较接近巫女,不只是我,其他人也很少抛头露面。当有支持者进城谒见时,我也是在薄绫后头正襟危坐,很少直接和对方见面。
  另一方面,贺川城里到处流传着局势不安的流言。据说三宫和四宫,也就是夏目城和鼓城正在联手召集军队。
  “这两座距离贺川城最近的城市,真正的目标应该是丰饶的东和中央地带。因此就要先打垮位于后方的贺川。”
  杜艾大人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们的最终目标也是想支配东和中央的神川一带。这样一来,就很难避免和途中的三宫夏目、四宫鼓城、五宫仓濑还有六宫牧濑敌对。”
  杜艾大人说出我们现实的处境,就是除了远方的二宫锡马,每个都是敌人。
  从地理条件看来,我们和四宫鼓城、三宫夏目城,一开始就处于非竞争不可的位置。
  说到公主,位置最近的就是四宫鼓城的琥珀姬。此外三宫常磐姬也是我们目前的对手。
  据说琥珀姬是七位公主中最美的,常磐姬则是性格最严苛的。
  看样子马上就遇到难缠的角色了。
  加上面对她们之前还得先处理贺川内部的权力斗争,不过这就是杜艾大人的工作了。
  他开始盘算,要在贺川城的有力人士陷入纷争之前,先把我从太过偏远的七宫城移进都市里,好集中战力。
  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给予他们可乘之机。杜艾大人似乎看准了这一点。
  “所谓的战争,从长远来看可不是先下手为强哦!先让对方出手的话,他们就成了加害者,我们则是被害者。搞成正当防卫的形式,是最基本的战术。”
  “好奸诈哦!”
  我低声这么说。
  “是啊!不耍奸诈就能打赢当然是最好啦!展似乎很惋惜不能先发动战争呢!”
  杜艾大人笑了。
  “政治就是和买卖差不多的交易行为。大人的工作就是扮演狡猾、被大家批判的坏蛋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这个人多少还是显得有点开心。
  明明本来就喜欢当坏人吧?
  无论如何,某个地方发生争端,如果演变成都市之间的大型抗争,那么其他的事物也都会受到影响。
  对我来说,还是会留恋地处偏远的七宫城,而且也不想牺牲周围的村庄。既然牵涉到都市的利益问题,我想就让各个都市自己去解决就好了。
  话虽如此,都市的人口众多,要是战事扩大,造成的损害也会变大。
  即使和街上的行人没什么往来,还是想要守护他们的生活。
  而且,据说要是战火波及都市的商业公会,也会危害到农村的生活基础,如此一来将会无法获得货币收入。
  真是复杂。
  可是要是有所退缩,贺川城就会沦为遭到大都市压榨的卫星都市吧?接下来老百姓的生活也会陷入痛苦之中。
  都市一旦停止发展,除非有特殊状况,否则会对整个世代的安定与繁荣带来不良影响。
  小时候被送进孤儿院,似乎也是因为当时经济不景气。
  不过那时候年纪还小,所以自己也记不得了。
  现在的经济状况似乎也没多好,许多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能感同身受。
  不管怎样,都会有人受到伤害。
  我自己也隐约领悟到,已经没有圆满解决的办法了。
  心情虽然沉重,不过日复一日的打杂工作却越来越上轨道,已经没人会起疑了。
  我依旧抱着装了好几本帐簿的皮袋,跟在满口谎言的杜艾大人背后团团转。
  不知不觉中,感觉我们本来的关系应该就是这样才对。
  我好像也习惯了。
  一天一天地过去,对大家来说,空澄姬还好好地待在七宫城里,谁也不会对这个衣着寒酸的小女孩感兴趣。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该不会又找了其他女孩搬进七宫城里吧?
  有时候想想,这样也好。
  杜艾大人也没再提起什么,只是忙着自己的工作。
  “米麦价格有所变动……”
  杜艾大人正在思考信鸽要传送的信函内容,像是感觉到快要发生事情了。
  他不停地忙着运用资产。真是太忙了,我几乎没有离开他身边,也没办法离开。
  没见到那名黑衣少女,甚至根本连日影也碰不到面。

  今天终于有点空闲。
  利用上午爬上那座高台,稍微散散心,下午前往玉水府。
  贺川城的路面铺设得相当完善,还有让人共乘的马车。
  每天都有六班车从北门通往中央城区,真的是很方便。
  不允许非正式拜访玉水府的杜艾大人,在送我们出门时说:
  “观光结束之后就早点回来哦!”
  是为了有个监护人同行吗?我和日影一起挤上可以搭载十个人,附有屋顶的马车。
  “好久不见了呢!”
  日影一声不吭坐在我隔壁,只是看着眼前流动的街景,也没有看我一眼。
  遇见他那么多次,都是同样的打扮……难道有很多一样的衣服吗?
  灰色的头发下的表情,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每天都穿着易于活动的工作服,今天特别换上城市女孩柔美的服饰。虽然想问他看起来如何,不过他大概对这种事没兴趣吧。
  没办法,我装做被景色吸引的样子,观察陌生的街道和人群。
  缓慢的马蹄声,车轴微微响出声响,微风轻轻吹过。
  马车旁挤满走动的人群,妆点着白天热闹的街道。
  贺川城的经济基础主要来自周边村落的林业和农业,以及都市地区的纸商。
  因此城市给人的印象也比其他地方来得淳朴。
  人口约二十万,在东和地区算多的了,大部分的都市人口都在十万左右。
  不过和宣称有百万居民的最大都市神川一比之下,就显得差得远了。
  据说中原的人口要用亿来计算,不过我并不了解贺川城的人口多到什么程度。
  记忆中,只有在祭祀的高台上,回头看到的人潮让我留下震撼的印象。无论马车走到哪里都不会消失的人群,让我稍微感受到都市生活是怎么回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过着自己的生活。
  富裕的都市多样性带来各种变化。
  自己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我只是出神地思考着这些从杜艾大人听来的话。
  他们本来就是骗子。
  我又想起这件事了。
  因为见到这些生活富裕的人们,我也想起战争的事。
  觉得自己又上当了。
  一定是这样。这样也好,我习惯被骗了。
  看着街道和行人,我不停想着。
  共乘的马车因为马儿任性而停下。我把双手和下巴靠在车栏上,盯着天空。
  高夏的天空,还是夏天。白色的云朵从北向南,远远地飘走。
  风中有秋天的味道,再过几天就是早风的九月。
  “天气变得舒服多了。”
  “嗯。”
  连日影也稍微配合我,一起仰望天空。今天他第一次有了回应,我跟着高兴起来。
  在第二次换车的空闲时间,我和日影在广场上吃点心。
  和日影一起咬着在热闹的摊子上买来的玉米。
  因为会照我们喜欢的方式调味,所以更让人感到期待。
  我是盐水煮玉米,日影则是糖水煮玉米。
  “真好吃!”
  大概是今天早上现摘的玉米吧!我虽然喜欢吃玉米,不过为了扮成公主,平常是不能这样张口大嚼的。
  所以每年只要一到夏天,展大人都会故意边走边吃,在我面前炫耀。
  我要趁现在多吃点,尽情地吃个痛快。
  幸好现在陪着我的人不多话,就算我的模样难看,他也不会出声。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看到他的表情还是一样,我就安心了。
  坐在旁边一起吃的日影即使依然一样面无表情,吃相倒是蛮自然。
  我试着问他:
  “你喜欢甜食吗?”
  “没什么特别喜欢或讨厌的。”
  “咦?真了不起呢!像我就不敢吃酸的东西。”
  “……我也不太喜欢。”
  “哈哈!其实我们一样嘛!”
  虽然聊不太起来,不过习惯之后就不会介意了。
  “那、你觉得我这身装扮怎么样?”
  我张开双手的袖子,试着问他。
  “童装。”
  “啊——你好过分啊!”
  亏我还比较喜欢这种打扮呢!不过看他没有恶意,我也生气不起来。
  就这样边吃边聊时,先吃完的日影低声说:
  “叫我日影就好了。”
  “是说称呼吗?”
  “……”
  “日影先生?”
  “叫我日影就好了。”
  “这个嘛……”
  “……”
  “日影……先生?”
  “……”
  “那、日影……我们走吧?”
  畏畏缩缩地直呼他的名字,他终于点头了。我发现这种笨拙的对话也挺自在的。
  他的个性一定和爱说谎的杜艾大人与展大人相反。我觉得好新鲜,又心怀感激。
  “那是什么啊!?”
  我们在府中,也就是玉水府周边的市区下车,这里简直就是流行商家的集中地。

  “这,这就是空澄姬吗?”
  “是啊!小姐你看,是个绝世美人吧?这是请宫姬专属的画家特地画的哦!”
  纪念品店的大叔满脸笑容地把商品的样本递给我看。
  我想,绘卷上这位用色缤纷的美貌公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最重要的是我根本没有什么专属的画家啦!
  “全套三十七卷,而且预定陆续出版续集。另外告诉你个秘密,听说公主殿下要进城了,我们也开始制作大开本的画册,是公主殿下的生活百态哦!”
  听说预购的话还有赠品,让我不禁感到头痛。
  纪念品店摆满了公主殿下纪念羽织、纪念圆扇、护身符等各式商品,甚至还有小点心。
  而且生意看起来还不错。
  特别是有些年轻男性还会大量采买,显得有点可怕。
  买这种东西做什么?
  “怎么办!被美化成这样,我根本就不敢进城了!”
  我难为情地寻求日影的附和。
  他没理我,只是一脸不可恩议般的比对着我和画册上的长相。
  也不用这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吧?
  店里那位大叔也说,无论哪位公主,都有这样的周边产品。
  这么一说我就稍微安心了——可是他又说本地卖得特别好,害我又担心起来。
  至于得知这些商品的上游出资者是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是在不知不觉买下公主殿下护身符之后的事了。

  在爬玉水府台阶时,我觉得好想哭。
  这里原本是座小山吧?九十九阶也不算太高。
  日影什么也没说,在比我高两阶的地方停下脚步。
  “那些扛着御轿的大人真厉害。”
  都快三年了,直到现在我才觉得惊讶。
  那时候实在太紧张了,满脑子只有自己的事。
  可是听说其他都市的台阶更长时,我不禁愣了一下。
  不用住在府中真好。不过,现在我却预定搬到这里。
  “日影先生虽然体型瘦小,但还是有锻炼过身体吧。”
  才这么一说——
  “日影。”
  “嗯,是日影才对。”
  他面无表情地订正我。
  我从阶梯中央往下头一看,漫长的石阶,有不少参拜的人来来往往。
  听说府中祭祀的是祖灵和自然灵。
  没有明确的教义,似乎是教诲大家要感谢自然和祖先的代代累积。
  这是杜艾大人告诉我的,应该不会错。不过那个人讲话总是会省略绝大部分,全盘听信他的话也有点麻烦。
  似乎在七姬中也有和宗教团体有关的人,几乎所有的公主都跟这种来自民间传说的世界观有所关连。
  “世代累积吗……?”
  我喃喃说着。
  看着台阶下连绵不绝的房舍,以及远方街道的入口。
  市区显得更加辽阔。
  这么一来,人们也望不尽原野的尽头吧。
  “所以这个地方的人才那么喜欢建造台阶啊!”
  我站在下面不远处,抬头看着日影。
  “……”
  就算他没回答,那张面无表情转过来的脸。总觉得带有几分好意。
  我努力爬上顶端,终于来到正对着神僧奉祀的玉水府本殿广场。
  玉水府本殿并非很庞大的建筑物。
  建筑物本身比起实用性,更重视装饰性,神僧也是由各地前来的,并没有住在这里。
  府中指的便是这座高台的周围。那里有神僧的修炼场所,日常生活的地方。据说会在其中二角搭建我们要住的宅邸。
  来到本殿时,一开始我用细致的古代礼节参拜,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用的是正式的朝拜方式,而一般人只要用略礼就可以了。
  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所以跟日影说:“还是当个普通女孩子比较好。”
  “使用古代礼节是宫姬的义务。”
  他对我这么说。
  接着倚靠高台四周的围栏,欣赏周围的远景与近景。
  从这里勉强可以看见整座城市的全貌,不过远方就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
  然后——
  “那是?”
  在高台的坡地上,我们发现一栋建设到一半的房子。
  宅邸是淡红色,没有贺川一般建筑的山形屋檐。俯瞰下去,可以看到古典的台状屋顶。
  大小和杜艾大人的客栈差不多。
  这不是城堡,比较像是注重居住机能的宅邸。四周也点缀着祭祀风格的风雅装饰,却没有华丽的感觉。
  “里面已经盖好了吗?”
  外观看来几乎已经完工,如果还没盖好就得搬进去就糟了。
  杜艾大人大概不会在意吧?至于展大人应该会搬到市郊驻军营地去吧?
  日影没有回答我,只是守在我身边警戒。
  仔细一听,可以清楚听见木槌敲打、铁器磨擦等工匠正在工作的声音。
  地上的人们吵吵闹闹,头顶上的鸟儿也在树梢婉转不休,好悠闲的情景啊。
  我好一阵子都只是远望着这一幕。日影陪在我身边,什么也没说。
  “日影先生……日影也会陪我搬进那里去吗?”
  我像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两年前杜艾大人就吩咐我做你的保镖。只要没被解雇,不管到哪我都会保护你的。”
  “啊哈哈!”
  我干笑着。
  “不可能解雇你的啦!如果不是很中意你,杜艾大人不会叫你跟着我的。”
  要是这么老实的他都会被解雇,那我应该早就被炒鱿鱼了吧?
  “那么这两年你都在锻炼自己吗?我一直没看到你。”
  所以他不但可靠,还有些特殊才能吧?展大人说不定还教了他一些武术呢!虽然不可能教我武功,不过别看展大人那样,他也算是知名的武将啊!
  日影没有回答我,只是环视整座广场。
  我也回过身,视线又回到广场上。
  一般的参拜者零星散布在广场上,地上还有讨着饲料的鸟群。
  这些鸟儿动作慢条斯理,胸口看来也鼓鼓的,它们不是生活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而是栖息于人们的活动里。
  我三年前在这里进行仪式时,广场中央也有鸟群。只要别太靠近它们,它们是不会从人们身边飞走的。
  真是和平的景象。
  才这么一想,眼前出现一道奇异的身影。
  一身宽松而舒缓的黑色长衣,站在广场正中央。
  “那个人是?”
  我记得黑帽子底下的那张脸。正午的阳光,正闪亮地照耀着她。
  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背后,她面对本殿的方向站定。
  右脚轻快地往前伸出,滑步之后收回,缓慢地维持一定节奏动作。
  她的双手舞动着黑色的衣摆向前伸。
  残留在印象里的动作,让我忍不住瞪大眼睛。
  那是九岁的我,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完成的动作。
  形式虽然有点不同,但那是契约的仪式没错。
  “日影?那是什么?”
  日影的沉默和平时不同,他看着我,不太明白这句活的意思。
  也许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了吧。
  这段时间我一直没移开视线。
  优雅而自然的动作,比起我、比起指导我的神僧都还要正确。
  美丽的嘴角微微动了。
  从嘴唇的动作看来,我想应该是契约的祭词吧。
  正要进入最后阶段,长长的黑发突然被风吹乱,她移开视线,双眼看着我。
  瞬间的沉默之后,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头发,朝我这边走来。
  微笑着,稍稍偏着头。
  我认识这个端正典雅的容貌——她就是那天黄昏时遇见的黑衣少女。
  “刚刚是?”
  我们在树荫底下休息,日影则在不远处看风景。
  “是空澄姬。”
  她高雅地微笑着。
  黑发轻轻地摇曳,从黑帽的另一边,可以看见初秋风中的城市远景。
  她的黑衣比夏季服饰厚了点,有和布料同样颜色的刺绣,绣的是龙胆花。
  “几年前她在这里进行过仪式,我想模仿她有如舞蹈般的动作。您见过这位殿下吗?”
  “和大家差不多……”
  我刻意暖昧地回答。
  她的动作很短暂,或许神僧和一般人不会注意到,但我却不可能装作若无其事。
  “很漂亮呢!”
  我选择坦率而无害的词句。
  “那就好,看到你瞪着我,我还担心是不是太过不敬了呢!”
  她静静地笑着。
  落叶飘落在黑帽的帽缘,我帮她拿走的同时,她也把我肩膀上的落叶拿掉。
  我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碰触到对方的指尖。
  交错的举动让她笑了,也影响到我,我们两个人又像回到了那天黄昏一般,相视而笑。
  纤细而笔直的手指,握着我的手。
  “认识您真好。”
  “我也是。”
  她的话让我深深地点头、
  “在下名叫黑叶,您是?”  
  这么一问,我还真困扰,在这里大家都用职务名叫我,像是公主贴身待女,见习侍女之类的,说到假名的话,我只想到那一个。
  “……我叫阿空。”
  这时候才觉得这个名字真糟糕。脑海中展大人的笑脸比平常更讨厌了。
  “请叫我小空吧。”
  这样至少好一点。
  “真是一个可爱的名字呢。”
  她细心的体贴,让我胸口一痛。
  “黑叶小姐是本地人吗?”
  我试着换个话题。
  “不,我是个旅人。”
  果然如此。她的服装明显和大家不同,讲话也没有这里的口音。
  “嗯,我也是呢!要是家里的情况允许,我也许会搬来这边吧。”
  我不想说谎,尽量实话实说。
  “贺川城很不错呢!是宫都市当中最淳朴的。”
  听起来像是宫都市中最接近乡村的都市……但是对其他周边城市来说,也称得上是大都市,而且大家对这里也很有亲近感。
  “是啊,还有在卖这种东西哦!”
  我从怀里拿出精致的纸盒,在左手手掌上打开。
  层层折叠的厚纸当中,包着一个透明的珠子。
  玻璃珠里还有螺旋状的蓝色纹路。
  “空澄是水玻璃的别名吧?”
  她还解释在某些地区,透明玻璃又称为水玻璃。
  杜艾大人八成是为了让玻璃工艺在这里更普及,才借用我的名字吧?黑叶小姐凝视着公主殿下的护身符,露出微笑的神情。
  “听说四宫鼓城的公主喜欢琥珀饰品。不过我认为这种容易取得的玻璃珠比较好喔。”
  “总觉得它很容易破……而且也有点廉价感吧。”
  “相对的也很容易加工,有多彩多姿的面貌呀。”
  听她这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跟着高兴起来。
  “您是从鼓城过来的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
  “来到这里是半个月前的事。那是座位于河边,热闹有活力的繁荣都市。”
  贺川没有什么便利的水路交通,因此这点格外让人感到羡慕。
  “那里的公主殿下也受到大家景仰吗?”
  “是啊,和空澄姬一样。”
  这——我觉得没有什么人会仰慕空澄姬吧?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黑叶小姐轻声微笑。
  被她的态度影响,我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面对话,一面聆听远方传来的计时钟声。
  听着悦耳的钟声,我们把视线移向高台望去的景色。
  “话说回来,听说那座宅邸是空澄姬的新居呢!”
  从这片树荫底下,也可以看见建造中的行宫。大概是到了吃中饭的时间吧?随着钟声一响,施工的声音也跟着消失。
  “嗯……恩!是有人这么说,看起来很气派呢。”
  我正要应声同意,突然想起这消息还没正式宣布,赶紧连忙掩饰。
  “不过,空澄姬还是别踏出七宫城比较好吧!”
  那张俯望着宫殿屋檐的侧脸,看得出来神情十分认真。
  “为什么呢?”
  该不会有什么可怕的谣言吧?我压抑着心中的不安反问。
  “正因为……殿下是七宫中最为远离世俗的人,所以她不懂。”
  “不懂什么?”
  “不明白成为权力的象征,是件多么残酷的事。您看,时候到了!”
  她示意我俯望行宫的方向。
  怎么了?正当我瞧向台形的屋顶——
  从行宫里传来爆炸声。
  大气不停震动,还听见背后鸟群拍动翅膀四处飞散,不停呜叫。
  从裂开的窗框传来震动的声响,眼前的台形屋顶跟着塌陷,建好的屋顶一半歪斜龟裂,里面飘出一道黑烟。
  屏住呼吸。
  怎么了?失火了?
  “这是火药。”
  回答的声音很近,在我的耳边。
  “快跑!”
  我第一次听到的尖锐声音,盖过人们大惊失色的喧闹声与建筑物倒塌的声响。
  一把小刀射在黑叶小姐方才所站的位置上。
  刀子反射阳光,一闪而逝。
  灰色人影扬起沙尘将我们分开。
  日影的速度快得让我不敢置信,黑衣人影闪避的动作也快,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宽边的黑帽帽缘被锐利地划了一刀,在空中飞舞——和落叶一起,飘落在我无力跌坐在地的膝上。
  黑叶小姐原本的位置多了一位黑衣人,灰色的背影紧握背后刀鞘里的小刀。
  而在树丛后面,出现了半个身穿黑衣的身影,秋风吹乱她的黑发。
  阴影密布的场景。
  阴影的尽头,是冒出黑烟的行宫。
  可是在我的眼中,只看到她不变的微笑。
  “黑叶小姐?”
  我呼唤她的声音明显地在发抖。
  她若无其事地偏着头微笑,一头没束起的黑发披散肩上,隐没在她背后的阳光里。
  “小空小姐,您发现了吗?我是您的敌人。”
  依然不变的温柔声音。
  可是她的笑容逐渐消失。
  “骗人……”
  “那里大概已经有人伤亡了吧?”
  一边和日影拉开距离,她的脸转向下方,平静地告诉我。
  我颤抖着呼吸黑烟的气味,再次往行宫方向看去。
  黑烟中可以看见火势,还有四散逃命的木工和工匠。
  惨叫和怒吼。
  有伤患从里头逃出来。可是我也明白有些人根本来不及逃命。
  感受到这一切的人们,都因为意外而骚动起来。
  人群都往那个方向冲过去,正在对峙的我们就像是被大家抛弃一般。
  冷汗流过背后和脖子。
  “……这是您做的吗?”
  我畏惧地把视线移向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凝视着我。
  “不只这里。现在三宫夏目手下的五千人应该正在攻击七宫城吧?常磐姬是不会吝惜派出战力的。和她合作的四宫也同时出兵入侵贺川城。一个目标是这里,另一目标则是杜艾尔·陶。”
  我深吸一口气。
  杜艾大人的客栈。
  那里并没有严密的警备,别提军队了,连要应付盗贼都有点勉强。要是被爆炸物或火箭攻击的活——
  “杀了她。”
  日影行动了。
  双脚移动的瞬间。
  咚!
  传来细微的声音,动作停了下来。
  我脚边的玻璃珠旁,有一把小型凶器。
  刀刃又细又长,还附有握柄。
  刀刃是黑色的。
  那是黑叶小姐射出的短剑。
  贴近胸前的手上,还有三柄同样的凶器。
  “这有毒喔。”
  黑色的身影微笑表示:“你应该明白吧?”
  灰色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也许日影可以闪避她的动作,可是只要他一避开,背后动弹不得的我就毫无防备了。
  “虽然事先练习过了,但还不是很在行。还不知道射不射的中哦?”
  隔着少年的肩膀,看见她毫不在意的笑脸。
  她眯起眼睛,望着动弹不得的我们……不,只有我。
  “快逃吧!我遇见两位只是偶然,非常幸运的偶然。”
  她用冷静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说。
  “您是七宫公主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以常磐姬为首的那些人,大多以为您人在城内。就算会不知道未来的方向,不过两个人一起,应该活得下去吧。”
  沉默了一会儿——
  “小空小姐,您要过普通人的日子才会幸福。”
  虽然面无表情,语调还是很温柔。黑衣的身影从树丛间移开。
  “等等!您、您该不会是?”
  黑衣少女已经走进骚乱的人群之中。
  她在消失前转过头来,嘴角对我们动了动。
  “再会了。”她这么说。
  回过头,黑发消失在阶梯下。
  我目送着她,跌坐的双脚却使不上力,站也站不稳。
  在怔怔呆住的我面前,日影把小刀收进背后的刀鞘。
  面无表情的他,看来比平常更严峻。
  “要回去吗?”
  他这么问道,我却没办法马上回答。
  “入侵贺川城的是四宫的手下……难道她是七姬中最美的四宫……鼓城的琥珀姬?”
  我小声地自言自语,双手抱紧帽缘被划了一刀的黑帽。
  想起还在不久前,手指互相缠绕的触感。我想要紧紧抓住,不要忘记这份温暖,力量渐渐从指间消失。
  体内深处,多了种奇怪的感觉。
  
  五节 名无月 十月

  杜艾大人的客栈还不至于遭到爆裂物攻击。
  可是被伪装成平民的武装集团放火,烧了一天一夜。
  引发事件的四宫属下并没有表明身分,反而自称是激进分子,要打击推举假公主的恶人。
  炸掉行宫的也是他们。
  不过,各个政府都严格管制火药的流通,不太可能简单得手。只要稍加思索,就不难发现是某个都市下手的。
  形形色色的流言到处流传。连我也看得出,有部分是加害者刻意散播的假消息。
  也有几个听来像是真的。
  其中大部分还是认为是常磐姬一派采取迂回路线,绕道袭击七宫城。
  她是所有公主中最具攻击性的,因此才会攻击最弱小的七宫,或是对充满野心的展·凤将军抢先发动攻击。
  其次可信的谣言,则是认为四宫鼓城在暗地之中煽风点火。从距离看来,鼓城离这里最近,贺川要是失去七宫,很有可能会变成隶属于四宫的都市。
  四宫配合常磐姬的行动,或是利用她们。
  据我所知,这是最接近真实的。
  无论有没有确切证据的谣言越演越烈,在各地都引起一片骚动。
  其中最过分的就是杜艾大人和展大人翻脸的说法。行踪不明的展大人为了争夺主控权,计划打倒杜艾大人……这种传闻还有许多类似的版本,甚至还有人说是为了我争风吃醋……
  我才只有十二岁啊……!
  更加夸张的是,贵夫人之间还有“杜艾大人和展大人,有某种纠缠不清的关系”的传言。
  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找不到杜艾大人和展大人。
  咏名是随着历法出现的特别称呼,使用时也格外注意到季节转换。
  因此,虽然月历上还是八月,当秋风转强,夏天接近尾声时,人们就会开始改称早风。
  九月已经是秋天了。东和是靠北的地方,并没有类似南方的秋老虎。
  在昏昏欲睡的傍晚,只能感觉到一点高夏的气息。
  秋夜冷到让人受不了,因此我不禁祈求,现在舒适的夏夜可以持续久一点。
  站在黄昏的高台上,俯望火灾的废墟。
  社艾大人的客栈,只剩下几根没烧完的柱子。
  由于这是风格特殊的独栋房屋,距离附近的民宅有段距离,被波及的受害者也不多。
  现在回想,决定火攻的人应该也顾虑到这一点吧。
  我和身穿黑衣的身影坐在长椅上,远望暗红与幽影交织的风景。
  不过这次的黑衣人是个带有灰色的少年,而且他面对的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已经过了两天。
  在火灾后的废墟中,并没找到遗体。
  也许是烧得一点也不剩了。
  包围客栈的那群人允许一般人逃生,听说只独留三楼的杜艾大人。
  至于展大人从前阵子开始就下落不明。
  说不定他还死守在被五千兵力围攻的七宫城里……只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情报。
  过去曾经听说,动员征兵的话,我方也有五千兵力,只是负责召集的两个人都下落不明,很多事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虽然城内有为了戒备而临时征召的五百名士兵,但却得面对敌方十倍的兵力。
  我听过攻城需要三倍兵力等基础知识,因此要是哪天传来城失守的消息也不足为奇吧!

  “被他们骗了。”
  身边的日影,静静倾听我有气无力的低语:
  “说不定你也从展大人那里听说过了吧?我的血统根本就是个谜。”
  我想,告诉日影也没关系吧?
  也许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事实。
  好担心啊!
  “我和他们约定,扮演公主这个角色,三个人一起努力向上爬。”
  总觉得三年前的事,就像在一个月前发生。
  “我一直在扮演公主的角色。”
  闭上眼睛,回想在七宫城度过的每一天。
  每天追逐着仰望的背影。
  “不过,那个人的演技更厉害,会演更可怕的公主。”
  我想起黑衣人的面貌……黑叶小姐。
  她能够分别饰演温柔的大姐姐和冷酷的公主殿下。是个面貌典雅、心思敏锐的人。
  “我根本……赢不了这种人。”
  已经变成哭诉了,我想不出其他的话来说。
  根本无计可施,说不定其他六个公主也是那个模样吧?
  “还有我。必要时我会暗杀她。”
  他简短地回答。
  也许他做得到吧……只是我一点也不想杀她。
  我并不讨厌她,甚至喜欢她。
  我想就算看到展大人或杜艾大人的遗体,还是没有办法憎恨她。
  即使这些事都是那个人指挥,就连一般市民也受害,我还是比较憎恨出兵的常磐姬。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无言地沉默。
  “杜艾大人很擅长逃跑。”
  我们背对着夕阳,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日影也知道我有点气馁了吧?
  所以他比平常更多话。
  也许是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本来就很多话,他也不用说什么吧?
  “快吃!”
  “嗯。”
  日影拿出玉米,不知道是哪来的。
  一想到他在为我着想,我不得不振作……用力点头,大口一咬。
  “啊!好甜!?”
  甜得吓人。太甜了,觉得好像连玉米的味道都不见了。
  “这是什么!?”
  “玉米……我煮的。”
  难道……?
  “那个、该不会是用糖水煮的吧……而且还加了很多很多砂糖?”
  日影点头,也咬了一口。
  他只咬了一下,也没咀嚼就停下动作。
  我看着他会怎么反应,可是他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有点太甜了。”
  不是有点吧?
  他知不知道这是给小孩子吃的?
  不过,玉米还是温热的。
  “是啊。”
  我也开始吃。
  两个人一直吃着甜的不得了的玉米,直到夕阳落下。
  一边聊着下次是要烤玉米还是要用盐水煮。

  第三天的早晨降临。
  我们两人前往北门附近的早市。
  过了三天突然发生的混乱生活,贺川的骚动终于镇静下来。
  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混进人群之中。
  来往的人群似乎比平时更多。
  表面上市井小民还是过着一样的生活。
  就算不知道三宫或四宫什么时候打过来,人们依旧要吃饭、生活。
  市场上还是和每天一样,混合各种食物的味道。
  我们混在人群中,在露天摊贩采买今天的食物。
  “你看!四个苹果只要这个价!多买一些吧!这个价钱很便宜哦!”
  发福的蔬果摊老板娘把苹果递给我。
  旁边的日影接过苹果装进袋子里。
  正要付钱的时候,市场的老板娘亲切地指点我:
  “小姐!可以保存的食物还是趁现在多买一点吧!接下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喔?”
  “可能会没东西吃吗?”
  所谓的战争就是这回事吗?我不安地问她。
  “我可没那么说喔!”
  她哈哈大笑。
  “因为陶·杜艾不见了,物价说不定会飙高。”
  陶·杜艾是杜艾尔·陶的蔑称。
  看来市井小民似乎不太喜欢杜艾大人,才会这样称呼他。
  这三天里第一次听到。
  听到身边的人被如此轻蔑称呼虽然不太愉快,但叫他杜艾大人却变成我和日影的特权,还真的有点高兴。
  而且展大人本来就会任意省略别人的名字。
  “他也是个怪人哪!不过没有他又不行……总之只要他在,大家也比较好赚钱啦!”
  我的首席文官,好像是市场里大家的好伙伴。
  “左府大人——我是说陶左大臣,真的是个怪人吗?”
  我虽然觉得他很奇怪,但还是有点在意别人会不会这么想。
  “那家伙,就是利用什么都不懂的七宫公主来为所欲为啊!”
  老板娘口中的七宫公主听起来比较亲切,但也有点看不起人的意思。
  “真的吗?我还以为展大人比较任性呢!”
  “展大人?”
  “ 啊!不是,我是说东征将军……他有很多不好的传闻吧?”
  她好奇地盯着我,我只好含糊蒙混过去。
  “小姐,你听好了!”
  老板娘壮观的胸口用力一挺,开始抬头挺胸地向我说教:
  “千万不要因为那家伙长得帅,就接近那种花花公子喔!我看过他好几次,每次经过这里都带着不同的女人啊!”
  她好像会错意了,不过我也因此逃过一劫。
  看来会以娇柔的声音,呼唤展大人的女人还真的不少喔?
  我实在不明白她们的心情。
  待在这种人身边,根本猜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事吧?不过他一定会对漂亮大姐姐很温柔吧?
  “对啦!讲到陶·杜艾的缺点……听说他想要拿下宫都市背后的七叶喔!”
  七叶就是七个都市所有商业工会的俗称。人称七叶的巨大组织,掌控了由八条交易路线所形成的金融圈。
  背后支持琥珀姬的镐木调和党也是七叶之一。
  “宫都市”这个称呼指的是小都城。因为彼此想要升格成大都城、甚至是王都,所以据说在七叶之间的竞争相当激烈。
  “他以公主殿下来当靠山,取得这里一叶的信任。要是有个万一,也还有展·凤的武力支持,加上他本身也是个狠角色,两三下就把这里的财政问题解决。”
  “所以便宜的物价又要上涨了?”
  看起来不像在推行暴政的样子,让我松了一口气。
  “是啊!接下来进货就困难了……那家伙对我们这些生意人太好了。”
  老板娘环顾着热闹的市场。
  “可是哪,景气越好,那种人越会加深有钱人和穷人间的差距。就连这次的战争,搞不好是我们跟陶·杜艾赚太多钱了,害隔壁鼓城周转不灵的生意人不高兴才发生的呢!?”
  她灰心地叹了口气。
  “是这样吗?”
  我一直认为战争都是为了争夺权力,这番话对我来说太震撼了。
  “唉!什么事情都要有所节制啊!战争如果没有影响到生意前就结束,大家就都完蛋啦!”
  “是啊!大家都很辛苦呢!”
  我低下头,如是同意。
  “唉!空姬小姐不要这么多灾多难就好啦!苦命公主不但少了那两个人辅助,要是丢掉城池的话就太惨了!”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了解,原来空姬小姐就是指空澄姬。
  “我、啊!你是指公主殿下吗?”
  没想到会聊到这来。
  大概是因为老板娘太多话了,或者是她担心我不懂世事吧?
  或是两者都有,也可能是拉拢顾客的技巧吧?
  “下雪那天,我也看到公主殿下啰!”
  她稍微压低声量,让我吓了一跳。
  “虽然只有远远看到她从御轿下来,不过公主长得可真漂亮!她好像小小声讲了些什么……小小的公主,就要一个人背负整座宫都的命运,看到她的模样,我们在场的人全都哭了出来!小姐,你要是看到那个漂亮的公主也会感动的!还是你年纪太小,没看到?”
  “我……我虽然也在那里,可是只记得下着雪,还有人很多。”
  老板娘一脸得意地说:那就太可惜了。
  不知不觉市场上其他人也跑来,我茫然地看着其他人吵着表示,自己也看过空澄殿下。
  灰发灰眼的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陪在我身边。
  在市场中四处徘徊,得到一点情报,却没有值得高兴的消息。
  虽然有人说一起火杜艾大人就跑了,但是大部分的人还是认为他和财产共存亡;所有谣言都指出展大人正在逃亡,寄居在某个豪族家中,还有人说,空澄姬或许已经在睡梦中被杀了;也有说法表示她太温柔了,不忍心让属下平白送命,因此在还没开打就投择了。
  只是好像谁也没发现,我人在这里,漫无目的流浪。
  这是唯一可以安心的地方。
  “情报贩子?”
  “恩!你认识杜艾大人联络的情报贩子吗?不知能不能从那边打听到一点消息。”
  我的提议让日影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杜艾大人他们正在等待时机复出,那我们继续躲起来逃命的行为就是正确的。
  可是,要是七宫城在这段时间被攻陷了怎么办?总觉得我们非得采取行动不可。
  毕竟梳妆师、侍女、侍从长还有卫兵大哥还在七宫城里,这些人都对我那么好,我想要力他们做点什么。
  这样一来,也不用一直想像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我认识一个。”
  日影示意我跟在他背后:
  “他住的地方很乱,别跟丢了。”
  就这样,我们来到闹区隔壁的古老住宅区。
  木造房子的颜色褪得很厉害,地震一来大概就会全垮了吧?在大火或战乱中也撑不了多久吧?
  路上有许多积水的窟窿,到处都有杂草和石块。
  有时也可以看见隐藏在杂草中的荒废房屋。
  这里和我之前看过的都市房子相比,好像有十年左右的差距。
  “现在还有很多像这样的地方吗?”
  “展大人说过,世上有一半是这样的。”
  太阳高照,可是大人们还是像没有工作一样,游手好闲地在家门前闲晃、晒太阳……还有乱跑的小孩,以及在屋檐下打瞌睡的老人。
  大家看到我们,表情变得有点下一样。
  眼神有些可怕。
  我们一定被当成跑错地方的外地人吧?
  我穿着自以为是很不起眼、已经穿过好几次的旧衣服。
  “只要一直走在大路上,白天他们很少会下手的。”
  意思是说晚上就危险了吗?
  走在前头的日影,步调和语气都和平常没两样,但我还是觉得心惊胆跳。
  “他们跟过来了!”
  我注意到有五个年轻人,一直在我们后面躲躲藏藏。
  “再往前走,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就会离开了。”
  “为什么?”
  “地盘不同。有规模的情报贩子都会有后台或是手下。”
  就如同他所说,在我们一直往前走的时候,那些人就砸舌退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们一脚踏进更不安全、更荒废的地区。
  摇摇欲坠的房子像是鬼屋一样,有的屋顶长出草木,有些还有青苔。
  大白天的,就已经有不少蚁虫。
  看到有人影忽隐忽现,瞬间出现,转眼又消失。
  不过,总觉得附近有人看着我。
  日影突然停下脚步。
  他在任意铺着沙砾的路上停下来,看看另一头,发现没有路了。

[ 本帖最后由 maylog 于 2008-4-25 23:14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2-24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左右两边有相形之下较高的围墙,里头只有一栋比较像样的建筑。
  这里只有那间看起来像是有人居住的有老木造平房,只是我门面对房屋内侧。
  建筑物的内侧那边,有一根贯穿屋顶的短烟囱冒出白烟,靠外头的墙壁上,有扇位置较高的采光小窗,微微飘出一些蒸汽。
  看起来好像是浴室,这个人竟然在大白天悠哉悠哉地泡澡。
  “只能透过这里的窗子和那家伙讲活。房子的门也只能从里面打开,从未招呼客人进去。”
  日影的视线转向我:
  “你尽量不要出声,在那家伙面前不能暴露弱点。”
  他说完之后,就盯着我们走来的小路。
  听见低沉的咆哮,还有快速逼近的脚步声。
  在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之前,日影行动了。
  在我背后迅速地拔刀出鞘。
  “汪!汪!”的动物叫声——
  “你后退。”
  灰色的野拘,踏步移到我背后:
  我像是为了追赶他的身影转过头,说不出话来,双脚动弹不得。
  后面有狗——十几只狗不停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堵住我们方才走来的小路。
  一群恶犬凶暴地瞪着我们,蹲低前脚、露出獠牙。
  其中一只被日影打中咽喉,痛苦地滚倒在我们旁边,可是其他狗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
  只能透过围墙包围来跟窗户交涉——我终于明白这种不自然的地形所代表的涵义了。
  包围乘客后方的房子,是为了驱离不适当的客人才盖成这样吧?
  “繁林!”
  日影没回头,只是提高声音:
  他朝背对自己的窗户呼唤:
  “我要买你的情报。”
  没有回音。
  正在烧水,还是在洗澡?亦或不想交谈?仰望着窗头的我难以猜测对方的心思。
  “我会杀了你们喔。”
  这句可怕的话,把我的视线从窗边拉回日影身上。
  日影从外套的背后,慢慢地拔出他的小刀:
  翠色的刀鞘,还有单面开锋的刀刃。
  “不行,不要杀它们!”
  脱口而出之后,才想到自己是被保护的人,连忙闭上嘴。
  他的回答意外迅速。
  “知道了。”
  少年的背影收起即将出鞘的刀刃,空手站着。
  他的身子无声向前迈进。
  面前的狗群,被他出其不意的动作牵制。
  快速的回旋踢,一下子就踹倒其中两只,只听到狗儿的惨叫声。
  这是信号。
  剩下的恶犬一起同声吠叫、围着日影。
  “噫——!”
  我害怕地低下眼睑。
  呜呜——!
  听到动物的惨叫声。
  “日影先生!?”
  我赶紧舍弃胆怯的心情,睁开眼睛一看——
  “什么!?”
  一头凶猛的恶犬在我的脚边翻滚,大声惨叫,全身不断挣扎、掀起阵阵沙尘。
  “再退后一点。”
  我无条件地听从他,后退几步到堵住去路的房屋窗边。
  抬起视线一看,半数以上的狗儿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不停在地上打滚。
  日影什么也没说,把另一只昏迷的狗丢进剩下的狗群里。
  我虽然不大明白,不过面对整群野狗的灰色背影,却连一丝脏污也没有。
  相对的,即使狗群以威吓的姿态包围他,也开始一步步往后退。
  “繁林!你还要继续吗?”
  他没回头,又再问了一次。
  只是,人就靠在窗下的我,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反应。
  在我们的前方,取而代之的是——
  “早萝、津具浪、铃风!”
  尖锐的呼喊。
  有个瘦小的身子从狗群后面的围墙上眺下来。
  小孩全身穿着一套破破烂烂、尺寸不合的帷子(注:夏季用棉、麻制成的单衣)。
  “你竟敢做出这种事!”
  她比狗儿还生气,瞪着日影不放。
  这个孩子大概是负责管理这些狗的吧。
  “奈津代,上!”
  孩子吹了声的口哨。
  有一道花斑身影,从小孩身后窜出。
  是头大型犬。
  体型有这个孩子的两倍,也比日影大。红色毛皮上有茶色的斑纹。
  其他狗儿看起来都和野狗差不多,只有这只狗不一样。
  露出獠牙,口水从嘴角滴落的凶猛模样和野狗一样,可是它却显得更慎重、更有力。
  踏住地面的脚,也有其他狗的三倍粗。
  很明显的是狗群的首领。
  大狗步步进逼,逐渐缩短距离。
  可是却没有发出叫声——猎犬只会在飞扑的瞬间吠叫。
  “繁林!”
  这是第三次呼唤-
  “没有第四次啰。”
  毫不扰豫的平淡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却给人一种压迫感。
  屏息瞪着对方,就连我和操纵狗群的孩子也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等待。
  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大狗和日影一触即发之际——
  “退下。”
  出现其他人的声音。
  在我背后的头顶上。
  从高高的窗户后面。
  热水发出咕哪声。
  反而是那个孩子瞪大眼睛拼命摇头,一头松散的乱发晃动:
  “爷爷!这种人,只要交给奈津代就能摆平了啊!”
  越过日影的肩膀,看到小孩子瞪着窗户大声嘶喊。
  “无声无息的小鬼……是东征将军的部下吧!有什么事啊?”
  这个声音无视孩子的抗议,径自在室里回荡,听起来像个老人。
  “爷爷!”
  孩子忍不住跳了起来;
  “不要让这家伙拔刀!”
  窗户的位置很高,身子泡在浴桶里却能够知道我们的情形,大概只有靠声音吧?可是这个老人却亲眼瞧见般下达指示:
  “要是跟他一起的小姑娘没阻挡,现在除了奈津代,其他的狗已经变成浑身是血的尸体啦!快跟姑娘道谢。”
  “呜、呜呜!”
  小孩摇摇头,悔恨地看看我。
  “被称为‘音切’的东方名刀,就算是奈津代也顶多只能打平——明白了就退下。”
  “奈津代,我们走!”
  老人才刚说完,孩子就以沙哑的声音呐喊,往小路的另一头走了。
  名为奈津代的大狗和其他狗群,都跟在她后面。
  其中还没办法行动的狗儿,也慢慢地跟在其他同伴后面离开。
  这段时间,谁也投说话。
  战斗扬起的沙尘终于平静落下——日影对着窗户说:
  “我要情报。”
  “钱呢?”
  对方回答得也很快:
  “没钱吧?咱们只信得过现金,还是用音切来抵押?那就可以考虑考虑。”
  “音切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依靠,不可能给你。”
  热水发出咕哪声。
  “滚吧!就算对方是陶·杜艾。咱们的做法还是不变!”
  听不到声音。
  日影也沉默下来。
  “对不起,繁林先生!”
  他们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轻声插嘴。
  “请问,对情报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没有回应,日影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应该是情报吧!交换情报也是您的工作吧?可以把我们的消息卖给您,然后用这样的方式来交换吗?”
  等了一会他的反应。
  过了片刻,我觉得没希望了。
  正打算要跟我身旁的少年说:要不死心吧?
  热水又咕嘟一声:
  “恩,你就是跟在陶·杜艾身边的小姑娘吧?
  “你到底是谁?虽然有好几种说法,可是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我和杜艾尔·陶失散了,可以交换他的情报吗?”
  “我不知道他的下落,不过从持续搜索这点看来,他应该是在逃亡吧?那家伙准备了几个藏身的地方。”
  这番话让我稍微安心一点,而且我也明白交易成立了。
  “我是见习贴身侍女。是陶辅佐指派我在公主殿下入居新宫之前,先来探查贺川和府中。”
  我没说谎。
  现在的职务是见习贴身侍女,工作内容也是侍女。
  只是为了让我的地位看起来更加低微,就连社艾大人的职位也降了许多。
  “身世呢?有人说你是陶·杜艾的私生女喔?”
  “那是骗人的。他是在孤儿院里收养我,然后给找工作的。”
  “为什么关于你的身世,会有那么多种谣言?”
  “因为那位大人是个骗子。”
  幸好他没再多问什么。再讲下去,不是听起来在说谎,就是会让身分曝光。
  对方似乎不是随便就能蒙混过去的人。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
  “七宫城现在怎么了?这关系到公主殿下和其他人的安危。”
  说不定现在展大人以寡敌众,正陷入苦战呢。
  “这是最重要的情报,再等个两、三天才知道,现在还没消息。”
  接着,繁林先生问起展大人正在追求的女性姓名。
  幸好我还记得几个。
  “接着换我提供情报。关于计划作为新宫的舞蹈所火灾,和穿戴黑衣、黑帽的女子有关。”
  “已经有几个目击证人……这情报算是有点证据的价值。”
  我静静地深吸一口气,平静心情。
  “那个女子是谁呢?”
  东和四宫琥珀姬。
  我等待他回答。
  “有消息指出,在鼓城有力人士的宅邸和三宫常磐姬的别馆里也曾经看过她的身影,可是还不知道更进一步的消息。可以佐证的情报大少了。”
  “是吗?”
  除此之外,找就没有其他有用的情报了,就算他还想多问,我也说不出什么东西。
  “展·凤和杜艾尔·陶真的不和?”
  他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让我安心下来。
  “那是假的。他们的关系就跟兄弟一样,彼此认为对方是弟弟,努力摆出大哥的姿态。”
  说完之后,可发现这样的讲法似乎太亲密了。
  “这、这是城里其他侍女公认的说法,我想应该是真的。”
  我连忙又引充一句:再要求他提供对等的情报。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要逃命的话,躲在哪里比较好呢?”
  “四宫不急着找人的恬,混进城里最妥当吧?不过别来这里!还有别的情报贩子,你们两个在这里太显眼了。”
  一阵水声。
  那是从洗澡水里起身的声音,还有离开的脚步声跟滴水声。
  窗户后面已经没人了。
  我们相视点头,准备撤退。
  从来时的后路,离开这里。
  沿着刚才的路往回走,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孩身旁还有一头大狗。
  站在路中间,心不甘情不愿地盯着我们。
  “喏。”
  我们走到面前时,她递了个东西给我。
  “这是什么?”
  仔细一看,是用粗糙的纸包着的蒸芋头。
  还是热的。
  “给大姐姐吃。这是爷爷的命令。”
  她看也没看日影一眼,就把东西推给我。
  “谢谢!我们会一起吃的。”
  这么一道谢,她又把递给我的食物收回去。
  “这家伙,欺负狗狗!”
  她毫不顾忌地瞪着日影,又把东西推给我:
  “我不用了。”
  日影坚决推辞的语调,和平常一样。
  不过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正在想着该怎办才好时,看着小孩不满的脸,我突然想到了。
  “那、你和大姐姐一起吃好不好?”
  小女孩瞪大眼睛,又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葛。”
  她坦白地说。
  “大家都叫我小空。”
  女孩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对我说:
  “怪名字。”
  然后露出非常可爱的笑脸。

  ——————————

  “要这样!”
  “咦?我又弄错了。”
  “大姐姐真逊!”
  因为不太会吹草笛,所以又被她取笑。
  “不过我会吹酸浆草做的哨子哦!”
  “那种东西谁都会啦!”
  午后的阳光照着我们,两个人一起坐在河边的小空地上。
  日影在不远处看着河面和知风草丛,奈津代则是趴在主人小葛旁边。
  要是没去招惹它,它看起来是只听话的狗;不去惹这个孩子生气,她个性也挺乖的、容易脾气暴躁这点,应该是为了讨生活的关系吧。
  日影也没有那么紧张,可以看到一群蜻蜓在他站的地方飞舞。
  站在知风草和芒草丛里,简直就要融入风景当中。让我不禁害怕,他会不会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消失不见?
  “大姐姐在城里做事吗?”
  “嗯!常常被将军之类的人欺侮呢!”
  我没说谎,尽量讲真话。
  “公主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这个嘛……其实她还蛮怪的。”
  我老实地说。
  “真的吗?”
  “嗯,平常派不上什么用场,优点大概只有身体健康和听话吧?”
  我想不到其他的了。
  听说其他的公主都会唱歌、跳舞,不过我已经对这方面死心了。
  那个高个子的武将曾经大声嘲笑过我和杜艾大人缺乏音乐才能,那真是个难堪的回忆。
  “听说她长得很漂壳耶!”
  “衣服和化妆是很好看没错。”
  “你老是说这种话,很快就会被炒鱿鱼了!”
  又被取笑了。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被取笑的对象。
  “说得也是。我会注意的。”
  如果我不在城里工作,也许会过着跟她一样的生活吧。
  女孩和狗儿玩耍时的笑脸,让我觉得很怀念,又有一点感伤。

  我们走在落日余晖逐渐消逝的小路上。
  她说以后要教我吹草笛。距离这个小约定已经过了几个钟头。
  有时候,我抬起头仰望淡红色的昏暗天空,寻找浮云的踪迹,刚刚的云已经被风吹走,不知不觉越飘越远。
  每当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就会发现日影站在前头等着我,只好连忙加快脚步追上他,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小女孩和奈津代一起目送我们离开的场景,让人觉得好寂寞。
  走在路上,不禁感受到别人的温柔,又想着自己是个什么人,可是想到自己无处可去,就开始感到不安。
  四周就要变暗了,只有我们两个人还在路上。
  没有什么对话,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房屋和围墙中间没有人迹的小路上。
  其实我们正在寻找适当的栖身之处。
  下午在街上徘徊,晚上就躲进空屋里的某个角落。
  每天都是这样。
  多亏日影随身带着三种铁丝,可以打开绝大部分的锁、
  有时就从窗户爬进去,再从里面打开门栓。
  我觉得这种听不见脚步声的功夫,用来暗杀应该是天下无敌吧?
  要是有个万一,两个人一起当小偷也可以赚不少钱吧?
  一边想着这种不正经的事,突然发观自己是多余的。
  “日影先生!”
  “日影。”
  “哦,对了。日影!”
  我叫住走在前面的背影,他没多说什么,不过有在听。
  “即使找不到杜艾大人,你也会陪在我身边吗?”
  “当然。”
  我的话听起来有点胆小、又有点狡猾,可是他还是和平常一样简单地回答:
  “因为这是工作吗?”
  “是啊、”
  “不过没有酬劳哦!”
  “我已经拿到部分的钱了。”
  “说不定已经拿不到了啊?”
  就算他们俩没事,客栈也烧光了,要是城池再被攻陷,大概就破产了吧?
  如果他们俩平平安安,还有梳妆师、侍女、侍从长、其他侍臣跟卫兵,大家都平安没事就好了……可是我也不能随意靠近杜艾大人客栈的废墟。
  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逃命。
  日影停下脚步看着我。
  我也跟着停下来。
  天色已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自己也没拿到什么钱。”
  “我是因为喜欢才做的。”
  而且又被好喝的红茶收买。
  日影又继续住前走。
  “我也是。”
  我正急着要追上他时,听见他用平常的语气如此说明。
  就在我思考这句话的意思时,走在前面的他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他没出声,我一不注意就撞了上去。
  “怎、怎么了?”
  鼻子碰到他坚硬的肌肉和肩胛骨,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退后的时候,手指摸到背上的刀鞘。
  “有敌人。”
  跃动的气息,我好像听见风声。
  留下这句低语,他加块脚步向前冲。
  冲向前头的暗处。
  隐约瞧见音切的白刃一闪而过。
  “呜啊!”
  成人男性的惨叫声。
  还有听到滴落地面的水声。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直到身体倒向地面的声响传来,我才明白那是人血涌在地上的声音。
  “日……”
  在我喊出他名字之前,日影又化成一道黑影冲向暗处。
  听到纷乱交错的脚步声,以及沙砾四处弹跳。
  他们正在交手。
  终于听到一点像是日影脚步的声响。
  这次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棍棒“喀当喀当”地滚动,大概是长枪吧。
  我知道日影非常厉害,他可以闪过在漆黑的小路刺出的长枪,还能挥刀打赢对方。
  我曾远远地参观枪和剑的演练,因此很明白目前在战斗的双方差距有多大。
  “日影先生,不要紧吗?”
  “别过来!”
  他尖锐的声音让我停住刚踏出的脚步。
  “你还是不要知道什么是血腥味比较好。”
  “啊?”
  我这才明白有人死在我的面前。
  “往回走吧。”
  日影回来了。他用没握刀的左手,使劲抓住我的右手。
  他开始小跑步往前冲,我也慌张地跟在背后。
  “要去哪里?”
  “这是受过训练的士兵,他们还有同伙。是来搜寻漏网之鱼的。”
  “是要抓我吗?”
  不可能,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就是七宫公主。
  这样的话——
  “他们在找杜艾大人?”
  我猜敌军也认为他不会死在那场大火里。
  “大概是。”
  我退缩的心情又振作起来。
  突然有了活下去的自信。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是我想杜艾大人没事的活,展大人也应该不会有事吧!
  我用力回握他的手。
  “太好了!”
  “嗯。”
  他虽然没回过头,可是这句话却温柔得让人惊讶。
  过了没多久,听到后头传来一阵哨音。
  他们大概找到战斗留下的尸体了吧?
  在沿着小路前进的我们面前,出现灯笼上下晃动的光线。
  是追兵。
  日影无声转进另一条小路。
  夜晚的道路越来越昏暗,道路有如迷宫一般交错,我越来越搞不清楚该怎么前进。
  不知道全被包围还是脱身而出,日影只是沉默地不断前进。
  他一个人的话大概有办法逃跑,可是我的脚步却没有那么快。
  “他们施加压力,因此市警队无法插手。”
  是为了让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转移注意力吗?语调还是一样沉稳的日影先开口说道:
  “八成是琥珀姬的先遣部队。”
  带路的日影慢慢地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愕然地,以他而言算是愕然地喃喃说。
  “呼,呼!”
  我为了回答他,慢慢调整呼吸,沿着他的视线往前看。
  正北边苍白的天空下,扬起一阵尘烟。
  从地平线那端微微出现,尘烟虽然不高,范围却很广。
  “这是……呼、呼……军队。”
  我断断续续地说。
  有人教过我。
  看到低扬宽广的沙尘,大多是步兵在行军。
  “有几千人。”
  日影喃喃说。
  有数干兵力从北方过来。再北边是七宫城,以及包围它的五千攻城部队。
  “是常磐军吗?”
  呻吟般的低语还没说完,又传来新的哨音,这次感觉离我们很近。
  已经在我们身边形成包围网。
  我们无言地继续奔跑。
  头上深红而昏暗的天空,一群蝙蝠慌张地振翅飞过。

  六节 雪祭 十一月

  “赶快逃吧!”
  想起展大人的话。
  “会吃的人就赢了”、“赶快逃吧”,这个人简直是吃霸王餐的嘛!?
  是没有跟上逃亡的紧张感吗?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
  汗流浃背的身体好沉重,行动变得越来越迟钝。
  喉咙和肺部“呼!呼!”地喘气,感觉快要裂开了。
  “被包围了。”
  我无力地仰望着树梢,有道黑影和这声低语一起落下。
  梢微广阔的街道一角,两边都是民宅高耸的围墙。
  里头的居民在入夜之后几乎不会出门。现在的状况也禁止平民在深夜外出走动。
  这条夜晚的街道上,也许只有我们和这些夜间警备的士兵吧。
  “敌人动作很快。”
  站在身边的少年同我报告。
  从这里即使看不到遭到围攻的地方,但还是可以从高处确认军队的动向。
  可是,我已经喘不过气来,就连日影说活没有精神回答。
  “你不休息就跑不动了,待在这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拉进围墙的角落。墙边有个凹洞。
  还有三个和我身高差不多的大水缸,应该是防火用的吧?!
  他让我坐在水缸的阴影处。
  “我去把敌人引开,你就躲在这里。”
  我没意见,只能点点头。
  的确,带着我是不可能突破重围的。
  只有日影一个人的话,或许可以跳上围墙或屋顶逃走吧?
  从刚刚他跃上树梢的动作,看起来应该是轻而易举。
  “要是在我回来前被敌人发现,你就乖乖束手就擒。你没办法马上恢复体力,如果对方人不多,还是等我回来救你比较快。”
  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要胡乱抵抗,反而让自己受伤。
  那样会让他更加绑手绑脚。
  “你听好。我会保护你,也会找到杜艾大人和展大人。”
  他说完之后准备快步离开时,我很自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拉住他褪色的袖口,对上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视线。
  “你要小心哦!”
  真是没用,我只能想出这句话。
  他无言地点点头,在月光和微弱的街灯下,黑影就这样融入黑暗之中。
  “……对不起。”
  我无力地低声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体力恢复。
  专心地呼吸。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会?
  茫然地想着。
  要是我更聪明一点,应该知道该专心躲个几天。
  要是体力再好一点,说不定现在已经巧妙避开包围网。
  就算这样,日影仍旧为我拼命,就算再悔恨,我也不能气馁。
  只能忍耐一动也不动。
  抱着膝盖,身体好烫,心脏和肺部也还在全速运转。
  我只希望身体的热度赶紧冷却下来。
  不久之后,听见暗夜中传来喧嚣声,又渐渐离去。
  他似乎成功将敌人引开了。
  日影应该蛮顺利的,我并不担心他的安危。
  我只担心在他回来之前我能跑得动吗?
  希望日影回来之后能够看到充满精神的我,让他安心。
  所以,我专心调整呼吸。
  已经是秋夜了吧?夜晚的秋风比我想像的还快吹干汗水,胸口也开始镇静下来。
  才觉得应该没问题,就从街道另一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细密的脚步踩在沙砾上:
  和日影消失的方向相反,更何况他不会发出脚步声。
  步伐逐渐逼近,我屏住呼吸,把身体缩成一团。
  只听得见有个人的脚步正规律地朝我这边移动。
  最后,脚步声停在窝我躲藏的阴影只有几步的地方。
  放轻呼吸,我只能竖起耳朵。
  “是小空小姐吧?”
  呼吸暂停了。
  这声沉静的问话,让人觉得有些温柔。
  我记得这个声音,这种叫法。
  立即就放松的身体,不禁让我自我厌恶。
  我悄悄地从阴影窥看情况。
  月夜星空下的街上,只有一个人。
  那是新买的黑帽子吗?记忆中的黑衣融入夜色,在月光中浮现那张端整的洁白容颜。
  比什么衣服都还要适合夜晚相会的装扮。
  月下的美人,正沉稳地对我微笑。
  “晚安。”
  “黑叶……小姐。”
  这恐伯是假名吧?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所以只能低声这么说。
  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好从阴暗处爬出来,和这位身穿黑衣的美人对峙。
  稍微保持一点距离。
  她今天不是一个人。
  可队看到四个体格健壮的男性,列队站在远远后方的路口。
  背对着我们,似乎在戒备她的后方,应该是保护她的武官吧?
  也许之前和她相遇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远远观望,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些人。
  从我眼中看来,大概是黑色的她太厉害了吧?
  “今天的相遇并非偶然。”
  她对无言观察情势的我开口说道。
  用左手拿着轻轻脱下的黑帽,她告诉我:
  “我是来迎接您的。”
  “迎接我?”
  这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让我后退了半步。
  她对我说出这么温柔的话,让我感到好害怕。
  “镇压的先遣部队和城里的间谍都不知道杜艾尔·陶是否已死,不禁开始焦急起来,所以我才会有这种不近人情的举动。先前您前住的地方,有些人和三宫、四宫互通声息,这样下去您会有生命危险。”
  看来杜艾大人还没落入敌人手里,这是好消息。可是有人通敌这件事却让人难受。
  “今晚我要暂时离开这座城市,回到根据地去,因此才过来迎接您。”
  “我,迎接我?为什么,明明是敌人?”
  “我的敌人是残暴的野心分子,从来都不曾憎恶过您。”
  她对我伸出没拿帽子的右手。
  是那天我触碰过,纤细而美丽的白色指尖。
  “要不要……一起走呢?”
  她的声音温柔得让人恐惧。
  “和黑叶小姐一起?”
  我怯怯地,又后退半步。
  “是的。您不喜欢吗?”
  黑色的衣服向前蹬了一步。
  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她的侧脸上,让人有种脆弱无助的感觉。但也露出慈祥的表情。
  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逼近到我面前。
  距离贴近到足已亲吻彼此的嘴唇。
  “啊?”
  纤细的手腕轻轻抱住我的肩膀。
  左手的黑帽子,像要包住我的背。
  “不行,我到处乱跑,身上脏兮兮的!。”
  我慌乱地说出前言不对后语的话,可是她依然温柔地眯起眼睛。
  “彼此彼此,我的手也同样沾满血腥,我们是同类啊!”
  “同类?”
  “是的。我们都是孤伶伶的,所以我们是同伴。”
  我想要抵抗,却什么话都想不出来,四肢逐渐感到无力。
  她抱紧我,无声地坫着,一动也不动。
  黑帽子轻轻盖在我的头。
  带着人的体香,以及薰香的味道。
  和她一样,高贵而温柔的味道。
  我似乎就快要浑身无力了。
  疲惫感也被一扫而空。
  “现在我可以放您一条生路。要是您平安活下来,就思考一下我们的事吧!”
  听到她说可以放我走,忽然想起日影的脸。
  临别时他说过的话。
  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
  杜艾大人、展大人、城里的人们,还有在街头相遇的人群,让我的身体又有了力气。
  “不行!”
  我拒绝她的双手,从她温柔的手腕中逃开。
  黑叶小姐没生气。也没有特别惊讶。
  只有黑帽子,无声地滑落她脚边。
  黑色的身影垂下右手,用左手紧握自己的手腕。
  然后淡淡地微笑,平静地问我:
  “无论如何,您都要离开我吗?”
  这个问题有点悲哀。
  我点点头。
  “因力我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因为找还有回去的地方,所以……”
  我说不出话来。
  “而且我不适合这顶黑帽子。”
  已经想不出别的说词。
  “是这样吗?”
  她弯下腰,捡起黑帽子。
  长长的黑发,在月光下的世界投下阴影,慢慢挺直身子,以号令黑夜世界的姿态询问:
  “小空小姐,拥立您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
  “我问的是杜艾尔·陶和展·凤。”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脑里感到一片混乱。
  不过,我觉得非得回答不可。
  杜艾大人和展大人即使满口胡言,还是会回答我的疑问,而且眼前这个人也是极端诚实。
  “那些人爱撒谎又狡猾,很有实力、有时很温柔,有时很残酷。”
  一面说着奇怪的言语,一面在脑海中搜寻我的回忆。
  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
  还说要让我当上公主——
  对于我的疑问,展大人总是哈冶大笑,杜艾大人则露出苦笑。
  他们像是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都知道,而我什么都想知道。
  我问他们,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事物是重要的吗?
  高个子告诉我:有的,他们唯一想要某个地方。
  三个人,刚开始在一起的记忆。
  “所以我向往他们,努力长高,不断想要超越他们。”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要不要我告诉你是哪里呀?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这两个人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我想加入他们,所以……
  “他们虽然很狡猾,虽然是坏人,但是对我来说,他们是最重要的人!”
  “这就是您的故事吗?”
  黑影笑了,我觉得她看来和我最重要的人很类似。
  “小空小姐。”
  她又一次呼唤我。
  “您听过七姬物语吗?”
  她这样问我,又自己接着说下去:
  “这个世界受到丰饶气候的滋润,高山大海的守护,安稳平和地孕育着自己的历史。在东和这片土地上,以浑沌的慈爱,塑造出七个偶像。”
  她用单手拿着黑帽子,张开双臂,做出夸张的手势,这种有如喜剧演员一般的动作,由她表演起来却让人觉得有模有样。
  “许多人围绕在偶像身边,为了权力、为了保身、为了爱情、为了梦想、为了信仰、为了祖先、为了子孙、为了平民、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多半是迫切的需求,多半是不好的,外在的压力也强化了这种情势吧?”
  像歌咏般流畅的台词持续下去。
  “偶像和围绕她们的大自然,自然而然地巨大化,动弹不得而开始腐败,没有办法代谢旧血的人们,自然而然地和他人争权夺利,吸吮他人的鲜血,为了暖昧不清的责任,开始谋求暖昧不清的保身之道。”
  舞台上唯一的主角偏着头,露出微笑:
  “这真是个负面的故事呢!”
  语气就像远远地眺望恶作剧的小孩一般。
  “无论他们期望与否,时间流逝、世界动摇、在变换的季节中,他们互不相让地争斗,有各自的理由和差异,因为彼此的状况,彼此的差距,如果不相互淘汰的话,他们的痛苦就会忍不住超出限制!”
  “黑叶小姐,您也是一样吗?”
  终于有办法反问她。
  阴影中的轮廓反射月光,耸耸肩说:
  “我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总之,宫姬的背景并没有多大差别”
  这件事我也有些体会。正是因为有腐败,或者说是怠惰的温床存在,他们才会拥立七位公主。我们这些人才有一席之地吧?
  “您的故事,不、你们的故事远超过七姬物语。其实你们跟本不在乎其他六位公主吧?”
  她说的没错。无论好坏,我就是喜欢一直追着他们,而对于他们来说,最高兴的大概就是两个人一起迎接挑战吧。
  至于东和的未来或利害关系都是其次。
  然而,只有我眼前这个一举一动都像在演戏的她,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因为我喜欢这个人的一切吧?
  “我明白了,为什么展·凤及杜艾尔·陶两人,会无视东和先前的发展,也不去找其他六位公主,反而推举您,担任新的公主。”
  她一个人以澄澈声音说着:
  “混浊不清的世界,停滞的故事都令人感到不快吧?她们、或者应该说是围绕在她们身边的那些人,不断在抗拒这一切。”
  停顿片刻,然后眯着眼睛凝视我:
  “我有一点羡慕您呢!”
  “既然如此,黑叶小姐到我这边来不就好了吗?”
  我心里真的这么想。也许,这个人比我更接近他们,甚至在他们两人之上。
  毕竟她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公主,和我心中那个的理想公主殿下一模一样。
  我的这番话让黑叶小姐笑了,和我预科的一样,她的笑容没有丝毫的扰豫:
  “我的目的是整顿东和,让它成为一个不会令人不快的世界,而您不同吧?你们的梦想是一场更愉快的演出吧!”
  不知不觉,我明白分手的时刻到了。
  所以——
  “好想和您多说一会儿……我很喜欢您喔!我很喜欢黑叶小姐。”
  我坦白地低声说。
  “我也是。”
  她用有如银铃一般,毫不介怀的声调回应我。
  “我很喜欢您的故事……而且,我也相当中意自己的故事。”
  她应该会发笑吧?她用和我想像中同样的表情、同样的举止告诉我:
  “小空小姐,让我们回到彼此的角色吧!”
  她的声音告诉我表演已经结束了。
  让我觉得好想哭。
  她用双手拿起那顶宽帽沿的黑帽子,轻轻拍掉尘埃,再仔细地戴好。
  她稍稍低下头,又昂起脸来,指着我背后平静地说:
  “有人来迎接您了。”
  回过头一看,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个黑灰色的少年站在那里,肩膀微微起伏。
  过来,没握小刀的手对我挥了一下。
  我毫不扰豫、高兴地往前跑,只不过还是回头望了一下。
  月光下的美女独自伫立一会儿。当我回过头时,正好看见她举步离开。

  走近一看,发观日影拿刀的右脸和右颊上有血迹。
  “是对手的血。”
  他在我说些什么之前抢先发声。
  我好后悔——我害他被人追杀,可是自己却差点被温柔的话语带走。
  我只能这么说:
  “对不起。”
  “你没事就好。”
  还是一样简洁的说法,又让我高兴起来。
  就这样,我们一边说着杜艾大人应该平安无事,一边开始逃跑。
  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回想着那个人的容颜。
  日影杀出的血路,虽然让我们逃亡过程顺利多了,但是包围网却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大。
  逃亡的路上再次被追赶包围,在爬上石阶后,又回到之前那座高台。
  已经颁布戒严令了吗?在夜色深沉的街上,完全看不到一般民众。
  “怎么办?还是先让他们逮捕我吧?”
  我还是个小孩——顺利的话说不定问个两,三句话就可以放我走,可是日影就不行了。
  他的双手已经沾满血腥。而且如果只有日影一个人,就算包围得再严密,要混进黑暗中也不是难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反握拔出的小刀,擦拭血迹。
  “要是沾上血凝,刀锋就不再锋利了。”
  这是以前和杜艾大人拜访地方名门时,豪迈的武将边让我们欣赏传家武器边告诉我的。
  他还要杀人吗?
  不管是多厉害的高手或名刀,连续砍了二十个人以后,接下来就只能用敲击的了。
  所以要是对上一大群敌人,能杀十个人就算很了不起了。
  包围我们的人,说不定已经破百了吧?
  “听我说!你快逃!以后再来救我!”
  为了让日影逃走,我刻意这么说。就算对手是敌人,我也不想再让更多人送命了。
  “没问题的!我的演技很厉害,一点也不怕!”
  夜色越来越深,即是有些看不清日影的表情,我还是不断想要说服他。
  “真的啦!你这两年都不在所以不知道,我从小就很会演戏了!这次也可以骗过他们!我很擅长骗人的!”
  “你说谎。”
  这句简短的回答来得很快。
  我们在黑暗中面对彼此,可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反问他:
  “为什么?”
  “你很笨手笨脚。”
  “你明明不知道还这么说。”
  “这两年来,我一直跟着你。”
  我睁大了眼靖,不过看见的视野还是一样。
  “没有必要我是不会现身的。我偶尔会进城秘密侦察,也暗杀过一、两次。”
  为什么他的语气这么平淡呢?
  面对他平静地发言,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能摇头。
  “……笨手笨脚的人……是日影啦!”
  他没回答。
  “那,我们再去吃玉米吧?你快逃吧!这里就交给我来应付! ”
  我在内心忍耐恐惧,声音正在颤抖。
  “我早就习惯看到血了……小时候也看过好几次,就算杀人我也不会太在意,也很了解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了……所以不要紧的!”
  这次换日影摇头。
  “常磐军既然来了,就表示他们应该已经发现公主不在城里。”
  结果我还是让他说出这个无能为力的事实。
  终于发现,他是为了我才一直忍到现在。
  “别哭。”
  “……我才没哭……”
  “我在晚上也看得见。”
  “什么嘛……你不讲我怎么知道……你就装作没看见啦!”
  “是吗?”
  “……是啊!”
  耳边不断传来重复的规律哨音,看样子高台四周已经被包围了。
  此外,北方来的大军也像怒涛一般通过北门,进入城市。
  也许北门的警备就像纸一样薄弱吧。
  我们在广场中央背对背站立,注视东、西两边阶梯。
  “再一起去吃玉米吧!”
  感觉背后的他点头。
  听到包围的军队一起开始登上石阶的声响。
  可是突然传来呐喊声,军队的步伐开始混乱。
  “什么!?”
  听到下头好像有些怒吼声。
  马匹嘶鸣、身体和武器碰撞的声音,我发现来自北方的大军和包围的阵形接触了。
  “不会吧……?”
  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从人群冲突、争斗的状况之中,就足以想像他们已经陷入混乱。
  金属互相撞击,钢铁尖锐的音调持续不断。
  稍微移开身体,两个人互望。
  就算什么都没讲,也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扫荡战?
  包围我们的人应该不满百人。阵型被打乱只是一瞬间的事。
  战斗似乎马上结束,可是要整顿军队却需要数倍的时间。
  “喂——!是杜艾吗?还是阿空啊!?”
  东边台阶下,传来压过军队鼓噪的呼喊声。
  这个声音,这种措辞,就只有那个人。
  “展大人!”
  我往前跑。
  也许怀疑这是陷阱吧,日影想挡在我面前。
  我站在石阶的最上头,放眼往下望去。
  周边的路上挤满近百名骑兵,有个修长的身影从火炬围绕的骑兵队中现身。
  他脱掉装饰繁复的皮革铠甲,这个举动甚至让我怀念起来。
  单手将骑兵长枪刺向地面,抬头挺胸地大喊:
  “吆!久等了啊!”
  “展大人!!”
  我冲下台阶,最后几阶是用跳的,扑向他完全没变的胸膛。
  闻到他一路奔驰所流下的汗水味、铠甲的气味、还有帷子的薰香味。
  其中还混杂着血腥味。

  我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展大人也接受我的任性。
  “好啦,好啦!这阵子乖不乖啊?”
  抱起我的身体,以和这个场合完全不搭调的温柔声音,叫我抬起头让他看看。
  “和杜艾失散了吗?”
  恩!恩!我用力地点头,还没办法好好说话。
  我只觉得好高兴,这个人还是没变。
  看起来不像受伤,应该是沾到敌人的血吧?
  “日影,干得好!”
  展大人一边用强壮的手臂哄着快哭出来的我,一边对站在台阶上的日影大喊。
  “本东征将军已确认你保护公主殿下重要随侍的功劳。你们的证词,对于在七宫城内等候的殿下来说将会有莫大意义。”
  日影点个头,开始爬上台阶,消失在黑暗里。
  “他本来的工作就是暗中支援。”
  我还来不及发问,展大人就用只有我听得到的音量小声告诉我。
  “将军,刚才的小鬼是?”
  展大人身边的士兵围了过来,他们是骑兵队中首屈一指的精英部队。
  “那是杜艾手下的情报贩子。一路保护这个深受公主殿下疼爱的贴身见习侍女。这下不多给他一点钱不行啊!”
  周遭每个人都露出同意的表情。这个人就是这样,毫不在意地随便说谎。
  他的态度就像平常一样,当我终于镇定下来之时——
  听到战笛响起的激昂音调。
  “怎么了?”
  从而中心那边,扬起一阵迟来的吵闹声,像要盖过展大人的低语。
  “发生什么事了!?”
  展大人大声发问。
  “敌军来袭!是步兵部队!”
  侦祭兵一面声嘶力竭地大喊,一面住阵中冲来。
  “数量呢?”
  他原本还用双手抱着我,边问边换成单手,并且走近自己的坐骑。
  “是四宫压制先遣部队。人数四十。装备弓箭、长枪。阵形看来是要包围骑兵队、”
  向我们报告的人,是不知道何时又悄悄回来的灰色少年。
  “真快!不愧是情报贩子,”
  他愉快地答应之后,就抱着我飞身上马。
  这个人的优点就是非同小可的腕力和手脚的长度,可以做出和平常骑兵不一样的动作。
  “轻松突破他们吧!从北门出城,等到会合后方部队再以多数还击!”
  展大人一边发号施令,一边把我安置在自己的鞍前。
  这太、太可怕了吧!
  这可不是以前逼我练习骑马时温顺的农耕马——只见粗犷的红色身躯背着我,不时还传来温热的体味,体型大到不像话的巨大战马。
  他放声大喊:
  “抓好鞍头和马鬃!”
  一扯缰绳,坐骑立刻抬起前脚嘶鸣。
  天啊!看不到地面了!
  我眼前的马头在动、在动耶!
  我不敢抓住马儿,所以明知会碍手碍脚,还是紧紧抱住展大人。
  “哈哈!我很帅吧!?喝!”
  他开了句玩笑,随即大声咆哮,我感到一阵猛烈的冲击。
  坐骑准备冲锋。
  单手抄起长枪的展大人一马当先,其他卫骑兵紧跟在后。
  耀眼的钢铁枪尖在我视野中游移,感觉迎面而来的世界好像瞬间四散。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没受伤——我应该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吧?
  日影为了保护骑兵队前进,看来好像跟在部队旁奔跑。
  如果我掉下来,他应该会救我吧?
  似乎很快就到了城外。
  我不省人事了。
  只清楚记得展大人的脸,满脸脏污和尘埃,可是却开心得让人害怕。
  露出陶醉在战斗和危机中的神情。
  不像恶鬼,也不是妖怪,只有嘴角笑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长长的手臂不断刺出长枪,用压倒一切的速度。不断打倒阻挡他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记得这吓人的一幕。
  在城外的营地等待军队会合。
  从马背上下来的我接过水,跌坐在火堆旁、
  手脚软绵绵的、就算拿着水袋,手腕也使不上力。
  “还好吧?”
  “恩。”
  我想应该没事吧—-我就是这种小孩。
  虽然下半身还没恢复知觉。
  “抱歉啦!我也想尽量避开战斗啊!你就到后方去吧,接下来是我的工作。”
  让战马歇息片刻的展大人依然一副轻松模样,除了战斗时的瞬间,他总是非常冷静。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恶梦。
  不这么想就没办法恢复清醒。
  “我和杜艾已经调查过了,一开始他们就打算要攻下七宫城。我最清楚敌军布阵的位置,所以就用骑兵夜袭烧光兵粮,逼他们投降。”
  看来展大人是假装人在城里,再用埋伏的少数精锐骑兵奇袭。
  周边的居民在发动攻势之前就己疏散完毕,所以才无法得知正确的情报。
  在敌军缴械之后,将其中一部分留做俘虏,部分编入部队里、其它的给予粮食放他们回家。
  七宫城并不大,无法管理数千名俘虏。
  “我平常的放荡行为就是要让敌人掉以轻心的演技啦!哇哈哈哈!”
  他和平常一样放声大笑——该相信他几分呢?依然是个谜。
  虽举我觉得刚才的战斗相当激烈,但对这个人来说,只能算是最低限度的流血事件吧?
  虽然是个凡事追求快乐的人,可是多亏了他的武力,我和梳妆师等人才能得救。
  “我们彼此都平安度过难关,真是太好了。”
  展大人的手高兴地摸摸我的头,但我还是没办法坦率地道谢。
  我也有点高兴起来了。
  “不过……杜艾大人他……?”
  他没和我们在一起。
  “他还活着哦!”
  他开朗地对脸色凝重的我和日影如此表示。
  “你看、你看!”
  从怀里拿出一张皱成一团,已经变形的小纸。
  “啊、是信鸽带来的?”
  我注意到,这是绑在传信鸽脚上的纸条。
  打开一看,是杜艾大人熟悉的笔迹,其中记下贺川城内的动向,还关心我的安危。
  纸条最后所写的日期是昨天。
  “太好了。”
  我想要回应日影,可是胸口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

  ——————————

  隔天早上。号称四千,实际上只有两千名的七宫军,已经镇压市内各个重地。
  击退渗透进来的四宫部下,也捉到部分有通敌嫌疑的有力人士和民众。
  就在那间客栈的火灾遗迹。我跟另一位重要的人再次相遇。
  “您没事就好,”
  “这是我的台词吧?”
  懒洋洋的声音依然不变,我忍不住掉下眼泪。
  虽然展大人平安是很好,可是杜艾大人只是普通人,能够平安无事更让我开心。
  后来杜艾大人告诉我们,他私底下有许多副业,那天正好前往其中一个,就这样暂时躲在那里,寻找我们的踪迹。
  “他们的行动出乎意料之外。三宫夏目的常磐姬虽然好战,可是我们一直以为消极的琥珀姬不会做有利于常磐姬的动作。”
  杜艾大人取得的情报得到这样的结论:
  据说是为了利益关系,琥珀姬不得不与独断独行的常磐姬一起行动。
  “琥珀姬是个可怕的人哪!我觉得她只是佯装完全不知吧。”
  我告诉杜艾大人那位黑衣美女的事,他叹了一口气。
  “看来被骗的人不只我……差点就被她害了。”
  他似乎对没料到这点感到很不好意思,不断地呻喃自语。
  “客栈也没了。”
  “我有留下帐簿,有这个就行了。”
  比起建筑物,他深信帐目才是管理金钱的基础,因此对于客栈反倒是没什么遗憾。
  “藏书才让我心痛啊!那不是印刷品,很多都是真本啊!”
  杜艾大人似乎对于稀少的手抄书付之一炬感到相当懊恼。
  “我已经没有衣服穿了。”
  手边的零用钱买完这几天的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就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钱包。
  本来想跟他谈点正经的话题,可是脱口而出反而是这件事。只是,意识到我们之间没什么距离,又让我有点开心。
  “啊!这点你不用担心。”
  杜艾大人伸手朝北门一指。
  “正好依照原定时间抵达。”
  他指着一辆朱红色的马车。
  系着两匹马,虽然不大,造型却相当利落。
  是宫姬专用的官方马车。
  车轴流畅的转动声和马蹄声在我们身边停住。
  从里面走出另一位女性。
  “公主殿下,许久未曾向您请安。”
  下车这个人让我感到由衷怀念。
  “梳妆师!”
  她看了我一眼——
  “好凄惨的模样啊。”
  话虽这么说,语气还是和平时—样平稳。
  接着——
  “您要更衣吗?”
  她问道。
  “有劳了。”
  “谨遵指示。”
  更衣这个词背后的意义,不需要说明我也懂。
  因为我多少有点成长。

  手脚在白木浴池中舒展。
  外表没有任何损伤,心中那种沉重而不自由的疲惫也渐渐消褪。
  在浮着柑橘嫩叶的热水中,我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
  只剩下我一个人。
  就像一个人坐在月光下的时候。
  那时候,那个人现身的多么偶然。
  想起黑帽子的背影,胸口微微一痛——她已经在遥远的地方了吧?
  我是个坏孩子,我在意的不是死者,而是她的背影、侧脸和微笑。
  “要不要……一起走呢?”
  她邀请我走上另一条道路的声音还残留在耳。
  即使这样,我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就只有一个选择啊……!”
  水面泛起波纹,秋草摇曳。
  就在小时候望着他们肩并肩的背影时,我就已经伸出手了。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没跟着他们就是半途而废,所以我只能走这条路。
  曾几何时做过的梦,还在继续。
  “另一个我,不,不一样吧?有七个我,在不同地点,背负着不同选择的后果。”
  我试着出声。
  声音笼罩在浴汤的香气中。
  “以命月为始,雪终、息吹、樱归、绿渡、水面、空澄、高夏、早风、名无、雪祭、终月,十二咏名为枝叶,此乃十二时语。”
  是咏名,也是别称,亘古岁月中人们在季节流转之际追寻的平淡价值。
  “黑曜、翡翠、常磐、琥珀、浅黄、萌葱、以及……”
  接下来是季节名称之一,也是我的名字。

  洗完热水澡、擦拭肌肤、梳理头发,赤裸身子面对大镜。
  地点是玉水府本殿。
  整间都被我们借来当作临时宿舍。
  负责辅佐职务的人说:“大规模的骚动让大部分的禁忌解除了。”
  担任将军的人则发誓:“要恪守斋戒沐浴的时间。”
  我和梳妆师站在献给祭灵的宽广舞台上。
  用古木,也就是灵木建造的古典舞台,只有特定的仪式才会使用,因此很少有人接触,如此一来也显得木材芬芳。
  在封闭的本殿深处,梳妆师凝视着赤裸的我。
  “您似乎又长大了?”
  听到她依旧不变的语调,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梳妆师一边在我背上涂抹香油,一边问道:
  “他们都没发现您就是公主殿下吗?”
  “因为曾经身在这里的我,并不是公主殿下。”
  这句话很自然的脱口而出。
  “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玉米很好吃。”
  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仔细聆听吧。
  “我喜欢展大人,也喜欢杜艾大人,而且我也喜欢自己、喜欢日影、喜欢黑叶小姐、喜欢玉米,喜欢夕阳、喜欢打瞌睡,是个喜欢种种小事的小女孩。”
  “接着是胸口。”
  “稍微明白这个世界,不过还是个几乎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把脚打开。”
  “一直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真的很有趣。”
  “接着为您着装。”
  “遇见形形色色、和我不同的人,也遇见很棒的人。”
  “您变漂亮了。”
  “谢谢。”
  穿上纯白的羽织,以及同样颜色、衣摆长长的古典公主服饰,从夏季衣带换成秋季衣带,颜色是祭祀用的朱红色。
  我终于在镜中慢慢成形。
  身体各处妆点着宝玉和宝石。
  在背后梳拢直顺的头发,系上带有银铃的细绳,还有耳后长长的假发。
  一直到胸口。
  这是空澄姬的特征。
  也许没有这个的话,谁也不知道我是谁吧?
  发饰是红玉和软玉。
  闭上眼睛,集中心神在头发上。
  平静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时间。
  梳妆师发出声音:
  “山边又添了点积雪。”
  “离城的时候,雪花已经飘进七宫城了。”
  “是吗?”
  我接口:
  “今年的雪祭,来得真快呢。”
  “是啊。”
  她又继续梳理我的头发。
  最后,停下所有动作。
  “您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公主殿下了。”
  背后传来平静的声音。
  “这样好吗?”
  给我一条逃走的路。
  这个人真温柔。
  “小空小姐,您要过普通人的日子才会幸福。”
  不用对我那么温柔,已经够了。
  “没关系。”
  梳妆师放开手。
  她对我说:“完成了。”
  听到她后退几步的脚步声。
  睁开眼睛,十二岁的平凡女孩不见了。
  只有洁白而挺立的公主。神圣、透明得令人惊讶。
  东和七宫、空澄姬殿下。
  人们是这么称呼我的。

  七节 终月 十二月

  我伫立良久,等待静静爬上石阶的人们。
  一个人感受神僧、文官、武官、民众,井然有序地站满整个府中。
  我闭着双眼。
  总有一天会开始下雪,现在则是落叶在风中飞舞。温暖的秋日阳光,照耀我和每个人。
  最后还是会下雪吧?已经吹起有如秋天最后的,安稳又带有寒意的风。
  山蚕丝的饰旗在祭祀场地四方摇曳。
  当耳边和肌肤感受到秋风时,我心想:染上绿色的“七”字,还是有点显眼吧?
  我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终于听到告知时刻已到的铃声响彻全境。
  我缓缓睁开眼,平静地凝视着预料中的人群。
  我的一举一动,都让密密麻麻的人潮小声惊叹。
  不理会这些喧闹,我站在祭坛上。
  伸手指向四宫公主身处的东南方,也就是鼓城的方向。
  和这里隔着宽广的平原,肉眼看不见的城市。
  “感谢庶民祭灵同聚于此。四时不变,流转于此时。”
  听到我的声音。
  却不像我。
  明明是我的声音。
  “吾等贺川诸民承受难言之苦,饱受四宫、三宫欺凌。原本皆是受到同一祭灵庇佑,彼此在不同土地、不同空间中生息。正如同呼吸与大气相系,人与人之间产生距离感,吾等再无法信赖与彼等之联系。”
  数不尽的人们围绕着玉水府,注视着站在石阶最上端,祭祀舞台上的我。
  我站在九十九级阶梯之上,那是不存在的第一百级台阶。
  “琥珀姬对空气、土地与人间的游离畏怯不安,并将其命名源由的宝石让与傲慢的常磐姬。宝石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琥珀姬身为四时纺织不辍,与流转观世契约的公主,但却拥有残缺灵魂,乃是七姬中最可悲、脆弱之人。”
  那不是我熟悉的黑影,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在说谎。
  穿透秋日空气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
  “不能再任由脆弱的魂魄四处扩展,污辱祭灵、圬辱人群、污辱城市。如此将令吾等纺织而成的四时常世之史,为血潮与泪水濡湿。”
  我的第一次演说。
  其他所有宫姬、包括那位少女,也都曾经历过吗?
  我生下来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相信诸位早已明白,四官魂魄己然污秽,再无资格身处纺织不辍的人群之上。”
  放眼望乏,人们倾听着我说话的模样,真挚到令人恐惧。
  即使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声音能传达的距离也有限度。
  我的声音又能传达多远?
  即使传不出去,也有效果吗?
  我想起小时候,那些远远望着我的人群。
  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了三次四时常世——未来还有无数连贯的四时常世。
  我,还有我们,都是在四季的流转编织中,不断地交流彼此的呼吸吧?
  “谨借全军全民之魂魄。请诸君奉献灵魂、言语、力量、生命,进攻!”
  我如此宣言。
  “全军总攻击!为了正义,定要让四宫公主自高台上退位!”
  响起一片欢呼。
  不是来自将军指挥的军队,而是那些倾听我说话的民众,还有那些未曾相识的人们。
  不断延伸。
  像是潮水。
  像是雪崩。
  像是火焰。
  就像梳转的四季、就像未曾停止流动的大河——
  冲向四宫琥珀姬殿下身旁。
  “越来越厉害了嘛?”
  走下舞台,正想进入本殿深处时,东征将军展·凤第一个和我说话。
  这里禁止不净事物,因此没带武器,身穿仪式用的直垂(注:日本古代的武士服饰)礼服。
  他的胸口绣着蓝底绯红火焰的标志,是我的旗色以及他的徽记。
  “你已经不是阿空啦!”
  他哈哈大笑。
  “是的。”
  我点点头。
  “不过我很喜欢那个名字,请您一定要记得喔!这样的话,说不定有一天还用得上。”
  展大人又哈哈地笑了。
  接着他又刻意行了双手交叠的将军礼,在我面前单膝跪地。
  如此一来,他的视线终于跟我一样高。
  “我是公主殿下武力的象征。我的矛,我的剑,我的兵马,都是公主殿下赐予的”
  他的眼神真挚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保证以公主殿下为名,尽善尽美地工作,追求最佳的成果。”
  说完之后就回过身,举起单手一挥,走出本殿。
  马上出发。
  前往最前线。
  我重新体会到,不管是好是坏,这就是他最今人喜爱的地方。

  ——————————

  “我的剧本里应该没写那么多吧?”
  左大臣杜艾尔·陶为了印刷书籍,正在忙着誊写演说的原稿。
  他悠哉悠哉地问:
  “你从哪里学到那种说法的啊?”
  我在本殿一角的阳台上晒太阳。
  人们都退下了。
  “是杜艾大人教我的。”
  他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几乎都是我心中的杜艾大人教我的。只是,杜艾大人心里只有杜艾大人,我的心里却还有好几个人,就只有这点不同。”
  “我很感谢你能待在这里。”
  杜艾大人将视线从原稿移向我,一脸真诚地对我说:
  “但愿编织时光的伟大祭灵保佑你、也许我也是其中一部分。”
  这个饶舌的人眯着胀睛,不知道为何不再多说什么。
  平静的表情比任何人都要温柔。有时候,我甚至想喊他一声”父亲”。
  只是不叫他大哥哥的话,他应该会生气吧?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

  “……”
  “你果然什么也不说。”
  就在回廊的一角,日影还是一样沉默寡言。
  “很美。”
  “……”
  我说不出活来,只觉得不好意思。
  “谢谢你!真的!”
  我露出笑容,真心地再说一次:
  “谢谢!”
  本来以为他会和平常一样没反应。
  当找正想回去时——
  “衣服脱掉。”
  背后传来一句不得了的话。
  “耶?咦?你说什么?”
  我慌张地回过头。
  “会弄脏衣服。”
  和平常一样单纯的声音。

  “玉米。”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好几根玉米。
  “快脱,快吃。”
  “嗯!我们约好了!”
  日影手中的玉米,是从远地刚运过来的顶级品。
  “这样好吗?”
  “是的。”

  ——————————

  我们在本殿里面对面,两个人面对面喝茶。
  佐茶的点心,是这个人亲手做的羊羹。
  “您的手艺真好。”
  “不敢当,”
  点起祭祀用的淡色灯笼,两个人在唯一的光源下对谈。
  “七宫贺川会在这场战争中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吧?志愿兵、义勇军、佣兵和主力部队合计共有三万四千人。”
  想到我竟然发动这么大规模的战争,突然感觉背后有冷汗流过。
  只是,那时候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她请我多吃点点心,我接过来时觉得有点沉重。
  “我明白您的顾虑。”
  梳妆师吃着羊羹。
  我也吃着羊羹。
  呜!?这是……?
  “太甜了。”
  先吃完的人这么说。
  为什么我和这种甜得吓人的食物特别有缘呢?
  说不定,这也是祭灵带来的缘分?
  其实我不懂祭灵是什么。
  它的意思好像是人与时光共同编织的产物,并没有明确的范围。毕竟大部分的传统文化都是口耳相传,也没有绝对的答案或价值观。
  负责辅佐我的那个人就曾嘲笑,我们这些公主都是这样吧?
  “三宫夏目和四宫鼓城,全军总和是一万八千,实际能够动员的应该不到一万五千吧?贺川能送到前线的军队应该也不到三万人吧……”
  不管怎样,这次轮到我们进攻了。
  不过唯一的目标是鼓城。
  这是我的意思,杜艾大人也同意这样的判断。
  要一口气攻击两个都市太辛苦了。而且比起打胜仗,打胜仗之后的事才累。
  要是占领工作过于混乱,反而会产生反弹和不合,接着事态就会失去控制。
  我不希望造成太大的牺牲,因为事情发展到这里,就已经有许多人丧命了。
  只要打下四宫,能够封锁好战的三宫就够了。
  就算没有出兵,她们还是让我明白要是两座都市合作的话,力量会有多大。
  要是多花点时间透过政治或经济层面施压,对方也可能会屈服。
  但是展大人不喜欢这样。
  对这个军人来说,最高境界就是一气呵成。
  他的理想就是一鼓作气打胜、再胜,不断取得胜利。
  “问题应该是战力出乎意料的年轻将军吧?”
  梳妆师在意的是东征将军展大人。
  我想起他打仗时的开心模样,大概无论单枪匹马或率领大军都比别人强吧?
  虽然个性起伏不定,同时也是冷静的好战派。
  这场战争为了避免战力过度集中,又任命其他两位将军各指挥一万名士兵。
  那是拜东将军和山豪将军。
  这不是正式的任命,而是仅限于贺川地方,借用过去将军名号的临时称谓而已。
  他们是贺川城地方部队中的领导者,也是代代相传的军人世家。可是因为在神川城卷入渎职风波,已经十年没有担任军职了。
  杜艾大人感叹,两位虽然能够指挥行军,但危险的是没人能够制衡展大人。此外还有政治和资金方面的权力关系。
  杜艾大人负责中继补给,为了补给军资已经忙不过来了。
  加上他也很在意必须区分文宫与武将的职务。
  “不过,上次也放走了三成敌军,说不定他其实是个明理的人呢。”
  “我认为那是因为没时间。而且不想花时间扫荡敌军而已。”
  两个人每说完一句就啜一口茶。
  “利用压倒性的兵力在短时间之内一决高下的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损伤。”
  杜艾大人也说过,非得尽快解决不可。毕竟只有秋收之后的季节才能召集军队。
  必须在冬季来临之前有个了结。
  “要是只有一个敌人的话就好了,偏偏琥珀姬是个傀儡。”
  我并没告诉她之前我遇见那个黑影的事。
  就算她是个傀儡,心思也比任何人都还要敏锐,是我认识的女性当中最了不起的。
  她又是谁的傀儡呢?
  我听说在琥珀背后撑腰的,是鼓城当地称为镐水调和党的组织。
  大河流域从中原以北的边境,流过东和中央,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偏僻地方,那些人掌管河上的运输贸易,取得莫大的财富。
  也是七叶之一。
  他们有什么实力强大的人物吗?
  对我来说,就是相当于展大人或杜艾大人的人。
  我想应该不是常磐姬。
  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吗?我还不清楚,就连那天晚上,她也没提起自己的事。
  “不管怎样都有她的原因吧?就连七宫也不是团结一致的。”
  “当东征将军展·凤和军师杜艾尔·陶不再是朋友时,说不定不止贺川,就连整个东和地区都会陷入混乱。”
  眼前这个人在意的似乎不是敌人,而是同伴。
  “如果我到前线去……”
  “万万不可。”
  她猛烈反对。
  “前线的努力就是为了不让公主殿下的双手染血。”
  然后她叹了口气,喝完最后的茶:
  “最前线的谣言表示,公主殿下有意在战争结束之后亲自下达琥珀姬的处分。”
  “谣言?”
  我不知道这件事。
  “这大概是杜艾尔·陶的牵制工作吧?为了不让琥珀姬被人所害,也不让空澄姬殿下的名号染血……而且……”
  接着她又稍微思索了片刻——
  “也顾虑到展·凤若是失去控制……”
  她还是正座着,静静行礼:
  “您愿意倾听在下多管闲事的发言,让人衷心感激。”
  “不,我才要感谢你费心,让我的视野更加宽广。”
  深深地低下头,我先站起来时——
  “还能再向你请教一件事吗?”
  我以前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叫我梳妆师就行了。”
  反应真快。
  被猜中了。
  怎么问她都不告诉我名字。
  我还想多探听一点其他的。
  “为什么一介梳妆师会有这样的见识呢?”
  “但愿四时都能遵行正道,并非特别之事。我也只是如此。”
  她的回答比平时更快、更简洁。
  “那可以再回答一个愚蠢的问题吗?”
  “请问是什么事呢?”
  我问她另一件从以前就想知道的事。
  她的表情有点惊讶,接着平静回答我的问题。
  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年轻多了。

  ——————————

  在发布对四宫的宣战布告后,七座宫都的七位公主,也开始有了台面上的动作。
  首先是自认为良识派的二宫锡马翡翠姬想要居中调解,只是信件来意虽然善良,但内容过于贫乏,因此被杜艾大人撕了。
  三宫鼓城则以常磐姬为首,气势汹汹地寄夹一封断交信给侵略者空澄姬。不过我们本来就未曾以书信联络,听以这封信就等于宣战布告吧?
  五宫仓濑和六宫牧濑则是增强同盟关系,由浅黄姬和萌葱姬缔结友好条约,开始扩大势力以牵制各方势力。
  只有大国一宫神川维持着地方争执与我无关的态度,一宫黑曜姬一直保持沉默。
  侍从长用沉痛的表情告诉我:
  “无论如何,只要不投降,敌我两方都会有所伤亡吧。”
  “此事在出现七位公主之后就已注定。认为巫女姬比诸侯、群雄更加谨慎的想法,也许根本就是个傲慢的错误吧?”
  也许七位公主一开始就有相互斗争的理由?
  “那么您为何要侍奉我呢?”
  我在府中暂作为行宫的本殿里,询问从七宫城过来的侍从长。
  “既然有七位殿下,或许其中一位殿下能成为善政的指标。吾等的公主殿下,就是在竞争中接受磨炼的宝石啊!”
  “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我竟然说出没有自信的话。
  既然已经开战,我能做的就只剩祈求不要无益的流血了。

  我们的担忧结果是杞人忧天。
  支持这种想法的情报,在战争爆发后第七天就送到府中。
  那是琥珀姬的谈和宣言。
  “谈和就表示投降。”
  杜艾大人手下的文宫对我报告。
  侍从长等人为了管理城池而回到城里等我,现在我身边都是没见过的新人。
  “在这种状况之下,谈和的交涉材料就己有大幅让步了吧。”
  为了代理辅佐工作来到府中的文官,甚至还谈到祝贺开战胜利的准备工作。
  情报似乎是正确的。
  在第四天时,琥珀姬的首席辅佐官就亲自把信送到山豪将军的部队。
  要行军到鼓城通常得花上十天。不过大军为了慎重起见,预定要花八天的时间。事情就是发生在两军接近的防卫线上。
  当天就派出快马,请人在中途补给阵地的军师杜艾尔·陶召开军事会议。
  不过报告上并没有后续发展。
  在交战前是我方占有优势,听来虽然轻松,可是和谈的内容是什么却没有任何线索,也不清楚军队接下来的动向。
  到了第十天、
  前线传来第二次战报。
  首战获得大胜。
  第十一天。
  第一报是误报,我军连胜。
  第十二天。
  山豪将军负伤,成功包围都市。
  大部分的人都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想到前线与都市之间的障碍,就感到不以为意。
  我们还没习惯战争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样,应该是一直获胜没错。
  接着是第十三天。
  掳获琥珀姬,静侯公主殿下指示。
  负责人署名的是展·凤,我还收到另一封同样日期的信。
  应当护送琥珀姬至府中监禁,静观其变。
  签名的人是杜艾尔·陶。
  见解不一样,让我明白现场的意见有所对立。
  展大人大概是询问我的意见,随便我喜欢怎样都行,而杜艾大人则是认为应当避免在战场决定。两个人都没有坚持己见的样子。
  我应该信任哪一方呢,贺川已经笼罩在战胜的气氛之中,开始有公主殿下亲征的呼声。
  我的折衷方案是来到中继阵地迎接琥珀姬。
  我认为这是我的工作。

  立即出发。
  由日影陪同,带着护卫我的千名后备部队出发。
  越往前走,越能听到各种情报。
  似乎是在和谈时,对方突然发起战端。由展大人指挥的两场保卫战,都是我方击败敌军。
  面对这种神速的应对能力,据说就连琥珀姬也说:
  “展·凤到底是恶鬼还是妖怪?”
  甚至还煞有起事地流传她感到恐惧的传闻。
  这个谣言未免也传得太快了,听起来比较像是为了振奋士气而刻意散播的。
  只是这位应该是首次指挥大军的东征将军,竟然能够临机应变地指挥压倒性的兵力。军中的确有将他视为鬼神的谣言。
  我听到的传闻是他采用中原最新的军规和训练,还有组织编制的效果也不错;另外还有流言指出将军果然是中原出身。
  要是问他本人的话,应该会大肆吹牛,说是传说中的霸王在睡梦中教他的吧。
  就这样,我终于来到应该比谁都更了解实情的军师阵营。
  “这是和谈的提案。”
  利用拓荒村落遗迹建立的补给阵地,距离贺川有三天路程。
  在四分之一世纪前的灌溉工程失败之后,就这么放置不管。四处还有再利用的古老谷仓。
  村民集会用的石塔,现在则成了杜艾大人的大本营。
  全新的圆桌应该是刚搬进来的吧?他递给我的12封信据说也是真的。
  “琥珀姬亲自发表退伍宣言。取消与三宫鼓城的同盟,鼓城全体居民向空澄姬宣誓效忠、未来三年支付赔偿金、削减军备,停止募集新兵…”
  内容看起来还不错。
  只是看到对我宣誓效忠之类的话,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有几个地方还有再行商议的余地,但以首次交涉来说,没什么好挑剔的。”
  杜艾大人用右手拨开太长的刘海。
  可是展大人等三位将军反对和谈。
  杜艾大人的说法是:一切都是展大人煽动的。
  在非交战不可的时刻受挫,已经无法压抑军队求战的意愿。加上三位将军各有各的打算。
  就算这样,在我军不断让步的时候,拜东将军的先遣部队却遭到夜袭。
  碰巧那是与拜东将军同宗之人所指挥的阵地:
  如果现在讲和,就变成只有拜东将军的部队有所损失。
  在这段空档,山豪将军的部队后方又遭到夜袭。
  甚至导致将军本人的爱子死亡。
  两位将军愤恨不已,再加上东征将军一开始就对指挥大军充满热情。
  和谈因此而中止。其实并没有证据显示夜袭的军队是四宫派来的。
  “王宫不会允许四宫投降的,这样一来他们就危险了。”
  就这样接连交战,连战连胜。
  乘着敌我双方都无法否定的强烈攻势,一目气攻向要塞都市鼓城的河边。
  三宫派遣的援兵正好抵达,七宫反而遭到夹击。
  “展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展大人就是等待对方进行围攻。他把围城的工作交给其他两位将军,自己率领部队迎击三宫派来的精锐。
  我认为他的想法是:既然不能进攻,就把他们引出来一口气解决不就成了!兵力几乎不相上下,数量虽然是七宫比较多,但是骑兵方面则是三宫占有优势。展大人一开始就准备要与三宫一战,藉由让骑兵无法发挥战力的方式,成功取得胜利。
  而且那个人到处宣扬败退的三宫夏目军,是由知名的勇将所率领。
  东征将军藉由赞扬敌人,夸耀自己的实力在他之上。
  三宫的援军就这么逃了,四宫也备受打击,于是——
  “当于晚上,系着锁链的琥珀姬被带到城墙上。”
  原来掳获琥珀姬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尚未攻陷鼓城,目前仍在围城当中。
  “好残忍。”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
  “不过有几名士兵,亲信和市民表示想和公主共存亡,已经投降了。”
  “琥珀姬殿下现在人在哪里?”
  “己经在这里了。就在这个房间的地下室,她似乎不想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我待在这里。”
  杜艾大人端坐在地下室的台阶入口。
  “她实在不太喜欢我。”
  我和日影两人走下地下室的台阶。
  地下牢房也是简陋的土墙,房间很深。在变成废墟之前,应该也有人住在这里吧?
  她坐在房间一角的大床上,面对我们!
  在昏暗的照明下,长长的头发让人觉得有点散乱。
  挺直的鼻梁,虽然轮廓很美。但是看起来却非常疲惫。
  身上穿着朴素的水衣(注:僧侣或平民穿的粗糙单衣),看来是在等我吧?
  “您就是……四宫?”
  这种低沉的气氛,让我跟着压低声音。
  “七宫空澄吗?初次见面,我就是四宫琥珀。”
  她的声音和我想像中一样坚强,也让人联想起她身为公主殿下的每一天。
  只是,不是同一个人。
  “怎么了?你看不惯这个打扮吗?还请见谅”
  铿锵的金属声。
  锁链的长度虽然能让她举起的双手自由活动,可是柔弱的手腕上却戴着无情的铁枷。
  “不对……那个人……不是琥珀姬……”
  我朝日影一望,他静静地点头同意。
  “你看!这个人的头发只到肩膀,而不是一直留到背后的黑色长发吧?’’
  黑衣的身影和我眼前的女生是不同的人。
  完全不一样。就算同样是美女,这个人的美貌是温暖而柔和,和另一位令人难以接近的锐利美感完全不同。
  年纪也不同……这个人大概大我四,五岁吧?
  我那番没多加考虑的话,让琥珀姬生气地望着我。
  “原来如此……你也遇到……那个女人吗?”
  “你认识黑叶小姐吗?”
  她出乎意料的话,让我移动脚步靠近她。
  “那个女人的自称?”
  她露出复杂的表情,绷紧着脸:
  “黑羽,不,还是黑玻璃?反正她都用这些字随便取个名字”
  琥珀姬似乎是为了躲开太过激动的我,低下头转向另一边。
  “自从她来了之后,许多情势就变得很诡异……以前明明很顺利的……”
  她看着大床一角,眼神像在凝视遥远的过去:
  “常磐八成也是被这个女人骗了吧?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制止常磐了。”
  “什么?那个人到底是谁?请你告诉找!”
  无形的焦躁让我激动起来,琥珀姬抬头看着我的脸。
  静静地观察,好像是在确认我的年龄。
  然后——
  “你以为可以和她做朋友吗?”
  有如领悟一切,发出老人般的声音。
  我觉得她浑身的气力忽然消失,环绕在她周围的凛然空气也淡淡散去。
  “我也这么想过。”
  琥珀姬平静地继续说,声音听起来非常沉稳。
  “我错了。谁也没办法跟那个女人为友。她是个孤独、而且以孤独为乐的人。”
  我听不懂,只好摇着头。
  她用有如教导我的声音继续说:
  “她也是七姬之一。七姬当中最聪明、最有实权、最孤独、最可悲的女人——东和一宫黑曜姬殿下。”
  琥珀姬有点寂寞地微笑。
  “君临旧王都神川,拥有七姬中最大势力的女人就是她。”

  “公主殿下要往哪里?”
  “帮我准备红茶,我要和琥珀姬一起喝。”
  从地下室爬上楼梯的途中,我的执务长一脸正经,用字谴词也很慎重。
  “有件事情我想问个清楚。”
  我露出认真的表情:
  “是神川的黑公主吗?”
  他又回复了平常的表情和用字,我点点头。
  “你应该知道吧?七姬之氏,东和一宫黑曜姬殿下。也是东和唯一的公主。”
  露出思考片刻的表情,杜艾大人又继续说:
  “很聪明的女孩!说不定因为太聪明才不讨人喜欢。加上她的血缘很薄弱,出生得又太晚,才让各方势力有机可乘。其中也包括我们拉!”
  他耸耸肩,眼神望着远方。
  “不,说不定她的不幸就是自己的地盘是在神川这个拥有最强力量和漫长家系的都市。这座城都没有让我和展混进去的空隙……规模大、历史悠久、也更加腐败,还有令人无可奈何的一面啊。那种地方是没办法让我们这种乡下来的人有所发展的。”
  他嘴角一笑,手指抓抓太长的刘海。
  “所以为了排除各方势力,也为了笼络人心,她才会自己展开行动吧?应该是这样吧!”
  “她有找过我。”
  “她也希望有同伴吧?毕竟她的立场也很辛苦啊。”
  杜艾大人又露出复杂的表情,沉稳地说明:
  “她会自己单独行动,表示她是这种人,同时也只有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即使她是拥有最大势力的人?”
  “原因就是这个啊!”
  低声说道的同时,露出他独有的表情:
  “我一直很感谢你肯待在这里喔!”
  他的口气就像是话讲得差不多了。杜艾大人站起来,右手递给我一张纸。
  手指挟着小小的纸张,好像是封信。
  “部分的现实是她所引导的,也有我们造成的现实。前线传来攻陷鼓城的消息了!”

  我和琥珀姬对话的同时,展大人破坏邻近大河的水道,逼迫鼓城投降了。
  鼓城是和大河共存的,怎么可以失去水道呢?因此强硬派和平民之间爆发激烈冲突。
  这些人已经把和大河契约的琥珀姬交出来,心中应该已经感到无计可施了吧?
  据说还有部分人欢迎贺川军队进城。
  展大人严禁掠夺,并且将强硬派的领导人公开处决。
  在破坏城壁的防卫重地、没收鼓城军的所有军械之后就全军撤退。
  这一切都是在向三宫夏目城示威。
  要是三宫胆敢攻占毫无防备的鼓城,不但会受世人责备、同时也犯下分散兵力的愚昧错误,并且给与展大人出兵的借口。
  就算仓獭、牧濑,甚至是神川出兵占领,对展大人本身也没什么损失,而且还得到发动新的战争的正当理由。
  “这样对杜艾和小空都有所交代啦!”
  听说他在退兵时如此自言自语,然后哈哈大笑。
  在这场战役中的活跃表观,让展大人响亮的武名传遍天下。

  ——————————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动弹不得了。”
  这是琥珀姬第几次的自白呢?
  “就像想要控制泛滥的大河,我想要掌握这座都市。这座只会浪费经济力量的虚无都市,”
  杜艾大人很忙,这次只有我和在房间一角待命的日影。
  “无法克制人心的欲望…邻近的夏目因为经济不如人,才会企图以兵力扳回一城,我们已经无法互不往来了。”
  事态发展至此已经无法挽回。
  “四宫鼓城的处世之道,就是藉由新兴的贺川发泄两方的不满,同时利用这种连带关系让双方的关系更加和睦。那个女人就是中间的中介人,反正也没有办法违抗最大的都市神川,仓濑和牧藏的地理位置又太远了,没有同盟的价值。”
  她平静无奈的样子,好像事不关己,也像是失去所有力量。
  就连她曾经美丽的容貌,也因为疲惫而褪色许多。
  “不过,为什么大名鼎鼎的一宫要这么做?”
  我又再问她一次事情经过。
  不知道琥珀姬的想法是什么……她没有回答我。
  “比起我,还是空澄姬跟她比较熟。你自己思考吧。”
  这句话让我很意外。
  琥珀姬对面露惊讶神情的我露出苦笑:
  “展·凤是个可怕的人,杜艾尔·陶也是。我生来就没有置身于危险之间的气魄——琥珀还是无法包容比自己更大的东西。”
  她的苦笑显得好寂寞。
  或许,有目的的人苦笑是逞强,没有目的的人苦笑是寂寞,还是两者皆是?
  “输家能做的事,只剩坦诚地承认失败,这样才能慰藉我失去的部下。”
  说完想说的话,也放下肩头的重担。
  她的表情看来正是如此。
  “我今后的下场是?”
  琥珀姬一边把玩锁链,一边问我。
  “有人提议要将您流放到远方大河支流的下游。”
  “是吗…放逐到偏远之地吗…”
  她慢慢躺在床上。
  “我累了,想要安静地休息。”
  听到锁链的声响。
  她一直没有解开鼓城民众为她套上的铁枷。
  我不发声响地走开,行了个礼。
  伴随着待命的灰色人影,正要离开之时——
  “七宫的公主啊。”
  细致的呼唤让我停下来。回过头,看到把玩着锁链的琥珀姬,嘴角动了一下:
  “空澄姬殿下,你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等待接下来的对话。她慢慢露出苦笑:
  “你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吧?而且杜艾尔·陶、展·凤、甚至黑曜姬殿下也是。”
  悲伤的苦笑。
  “我的现实状况就是自己的事太多了。多到连作梦的力气也没有。”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你不笑我吗?空澄姬殿下,愿我和你,还有黑曜姬殿下一起……”
  她的声音逐渐模糊,然后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
  “愿您玉体健康,四时丰饶,无灾无恙。”
  这是告别的话语。
  “也愿琥珀姬四时常世、无灾无恙。”
  真是悲哀,就只有这样,我对她别无所求。
  她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时候终于到了,我回到贺川城、她则坐上流徙的船,接下来便音讯全无。
  只是,之后有数百名仰慕她的鼓城民众,也跟着移民到流放之地。
  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当地终于有了莫大的发展。

  终节

  就算秋天已过,冬季的天空还是一样澄澈。
  我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然后闭上眼睛。
  “怎么了?”
  背后隔点距离之处传来声音。
  “嗯,是天空太耀眼了,害我眼睛好痛。”
  才走出户外没多久而已。
  “是吗?”
  “嗯。”
  军营四下无人的中庭,只剩我们两个人茫然地站在这里。
  觉得眼睛深处在发烫。
  “天空真的好高呢!”
  我在疼痛的眼底,回想起那片宽广的蓝色风景。
  薄薄的几行云影柔和地飘在天上,一直延伸到远方。
  太高、太透明、太辽阔了,安稳得让人害怕。
  天色太亮的时候,看来反而最鲜艳。所以我觉得它很美。
  远处传来鸟鸣声。
  “每次都看到你在瞭望天空。只想往上看。”
  日影很少自己主动发言。
  “嗯!我是空姬小姐嘛!天空虽然刺眼,但我还是很喜欢哦!”
  我睁开眼睛眨了眨。
  眼珠有点痛,看样子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习惯蓝色的视野。
  不过我还是想继续眺望天空的颜色。
  茫然地度过这段时间的我,和茫然地陪我的人的背后,也是一片蓝天。
  我一面眺望天空的色泽和薄薄的云影,一面想着许多事情。
  过了一会,身后传来:
  “像这样,往上看吧。在蓝天底下的笑容最适合你。”
  身边的人,用平常的语调这么说。
  “真的?”
  我反问他,又忍不住笑了。这片天空太大了,对我来说大到无法形容,好像会一直延伸到任何地方。
  日影还是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想这样也不错。
  “我会继续努力的!也许是我很喜欢这个角色吧?”
  我不再往上看,回过头。
  他还是站在那里。注视我的笑脸。
  杜艾大人为了凯旋回贺川,正在忙着重新整编军队,一直过了正午时分才和我一起爬上位于大本营的塔楼。
  那是一个小型的瞭望塔。
  塔上到处都有灰尘,之前大概是野鸟栖息的地方吧?
  已经是终月了。吹动“七”字旗的风好冷,我们也换上冬衣。
  “七姬变成六姬。我们又前进一步了吗?”
  “某种程度啦。”
  琥珀姬退位、鼓城也失去成为宫都的地位与力量。虽然贺川也跟着坐大,却也开始和其他势力发生冲突。
  彼此都有各自的思虑和背景,并不会因为一次胜利就决定大局。
  大概这样,这个人才会那么不满吧?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耶?”
  “很难应付啊!”
  我决定问个清楚,他的回答却夹杂着苦笑。
  我穿着一身公主服饰,不过两人的感觉还是和高夏时没什么不同。
  “因为展大人吗?”
  还是因为琥珀姬?
  “钱的问题啦!花费比我预期的还要多…而且还有你。”
  “我吗?”
  “你似乎比我想像得还早变成大人…希望你继续当个小女孩哪!女人最麻烦了!”
  “你很任性耶!”
  我吃了一惊。
  “开玩笑的啦!”
  杜艾大人一个人笑完之后,又露出认真的表情,眺望草木凋零的景色。
  不,或许他看的是冰冷的寒风吧?应该在思考要怎么在寒流来临之前退兵吧?
  可是这个人嘴上讲的却是另一件事。
  “琥珀是个脆弱的女孩。”
  喃喃地,有如自言自语一般。
  “在遇到你之前,我在鼓城做生意。曾经见过她一次。”
  我第一次听说。
  “她唯一的优点就是认真吧?偏偏长得太漂亮,又有威严,所以才被推举出来。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也可以就这样侍奉她。”
  他早就注意到我遇见的那位美女不是她了吧?以这种形式说明也是他的习惯。
  “为什么你们没去鼓城当官呢?”
  杜艾大人和平常一样笑了。
  “不忍心骗她啊!她可没有你这么坚强喔!”
  我抗议他的话太过分了,只见杜艾大人不知为何笑个不停。
  “她人太好了,一点也不好玩啊!就是这样。”
  这么说,他们认为我不是什么好人啰?
  一定认为我是个坏公主吧?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可以相互欺骗是很幸福的。”
  收起笑容的杜艾大人这么说。
  听起来虽然蛮不在乎,但这是我唯一一次从这个人口中听到真心话呢!
  不久之后,我和从前线退兵的展大人一起骑马兜风,在马背上聊天。
  当然是他硬邀我去的。
  虽然身穿厚实的大衣,可是风中的脸颊还是很痛,肌肤也感受到季节的转换。
  展大人凶暴的坐骑,我一抓住发烫的马头,他又跟平常一样,在我头上哈哈大笑。
  “那个琥珀姬啊!大家都说是个美女,害我期待了好久。没想到抓来一看,累得要死的样子,就像人干一样!”
  不用说得这么过分吧——这个人继续胡说八道:
  “算了!听说接下来的常磐姬很强啊!人生漫长,敌人也很多啊!”
  他渐渐止住笑声。
  “你就多吃一点吧!不管敌人或是盟友,都会觉得无精打彩的人很没趣的!”
  我抬头望着让人眼睛发痛的蓝天,就连白云也那么耀眼。
  “然后我们一起骗尽全世界,让他们吓个半死吧!?真是太有趣了!”
  我吓了一跳,深深体会到他是个标准的享乐主义者。
  “就算要流许多血吗?”
  我问个可怕的问题。
  “你这么问的时候最可爱了!杜艾则是撒谎的时候最可爱。”
  展大人眯着眼睛说:
  “是啊!一边抹掉血渍一边往前走!无论我或杜艾,还有你遇到的一宫公主也是啊,”
  “我也是吗?”
  “你想这么做吗?”
  “不要。我不想任何人白白丧命,不管流的是谁的血、伤的是谁的心。”
  “如果认为我是敌人,就与我为敌吧!你可以和杜艾两个人一起、或是和一宫公主联手。”
  这么可怕的事,我连想都觉得恐怖。可是这个人却能够开开心心地说出口。
  “无论任何人的挑战我都接受哦!不过,我是不会对可爱女生下手的!”
  “为什么要一直战斗呢?”
  这个人没有任何愤怒、憎恨或悲哀。
  他的同伴也是。
  “因为有值得交战的对手啊!能够互相竞争是件幸福的事喔!”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无论如何都想拿下来的地方。听好了,这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这就是世界的顶点。
  那天,这个人这样说。
  那天我们做的梦。
  实在是太高、太远、遥不可及,所以也像他们俩该有的梦。
  我憧憬的就是这句梦话。明明什么都不懂,但还是努力长高,想要追上他们。
  结果这个人老是在我前面,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就像有无穷的精力随着他一起奔跑,道路也跟着向前伸展。
  因此,接下来我也会和这个人、这些人,以及许许多多人继续相处吧?
  所以,无论这个角色会变成怎样,我也想继续扮演下去。
  因为我小时候的梦还没结束。
  “哦!”
  展大人停下马,发出感叹声。
  “开始了。”
  正当我思索他话中的意思时,脸颊上传来细微的寒意。
  然后马上又消失。
  两个人一起抬头望向天际。
  天空飘下淡淡的薄片。
  下雪了。整个世界覆上冬季的色泽。
  未来的季节继续流转。

  后记

  初次见面,各位读者大家好。
  我是承蒙电击文库让我发表出道作品的高野和。
  这个故事也是第9届电击电玩小说大赏(金赏)的得奖作品。
  由于高野本身不够用功,刚开始并不知道这是大受欢迎的新人奖。
  当然我也曾留意电击文库备受注目的作品,不过毕竟出版作品数量庞大,没办法掌握全貌。
  当我接到作品进入最终得奖候选的联络时,才明白少年出版业界和电击电玩小说大赏竞争激烈,如果能得到这个奖项,是非常光荣的事。
  虽然是个让人很不放心的新人,但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刚开始构思这个故事,应该是1995年的事吧?
  角色的历史更久远。展和杜艾是高野在国中毕业时想到的两人组,一直在高野的脑海中依照自己的喜好,自由发挥。
  为了想让这两个人的故事公诸于世,因此设定了一个可疑的和风世界作为背景。
  没想到这两个人真是麻烦,直接描写他们实在是太累了。
  所以我就用女孩子来当主角,然后从侧面来观察他们。
  这个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只有两个男人的组合还是没什么魅力,所以我试着描写可爱的女孩。
  既然这样,我开始用小孩子的角度,抬头观察有点奇怪的大人,如此一来应该能写出一部有点不同的少年小说吧?
  酝酿两年左右开始动笔,途中遇到好几次挫折,第一次完稿应该是1995年吧?接下来,我一点一滴重复改写,慢慢变成现在的面貌。
  连我自己也觉得,这部作品能得到“金赏”实在非常侥幸。
  虽然评审委员对于独特的世界观给予好评,可是我的真心话是:世界观其实怎样都没关系,我根本没意料到这点竟然会获得赞赏。
  我背负着“和”这个字出生…和是什么? 日本又是什么?什么是日本人?什么又是和风浪漫?虽然跟主题有点关系,但并没有太多着墨。
  我想看的是故事。非常古典,但是却没有类似作品的故事。我想让大家注意的是小空、展和杜艾、黑叶、日影和梳妆师等角色。
  其中,小空把坚强可靠的主角扮演得很好。实际上作者只陶醉在坏人的角色里,在尚未看到尾谷老师美丽的插画之前,我都快忘记这个小女孩是主角了。
  回过神来,我才惊讶地发现她的笑容是如此丰富,因此也成了我相当重要的宝物。
  不知道各位读者对于他们的故事又有什么感想呢?
  我衷心盼望大家能从书中得到乐趣。
  最后要藉由这个地方向各位相关人士致谢:
  首先要感谢给予七姬物语好评的电击文库和评审委员。尤其得到安田均老师和广井王子老师温馨的鼓励,实在是担待不起,再怎么感谢也说不尽我的谢意。两位的话语将成为我一生的自信。
  也要向颁奖典礼上向我致意的各位老师道谢。特别感谢佐藤老师读完《七姬物语》还赞美故事有趣,真的让我十分感激。
  负责制作本书的责任编辑,一切都让您费心了,请让我郑重向您道谢。此外也要感谢为不够丰富的七姬增添色彩的尾谷老师。身为您的画迷,我衷心期待您今后能更加活跃。
  还有勤勉的双亲,以及许多担心我的人,我为你们添了许多麻烦,在此对您致上谢意。
  也希望为我得奖而欣喜的各位家人及朋友,能够幸福快乐。
  更感谢在艰苦时支持我的各位登场角色,我要将这个奖献给他们。
  比起任何人,请让我对阅读这本书的读者,献上最大的感谢。
  非常谢谢您能够阅读这本书。
  高野 和

[ 本帖最后由 maylog 于 2008-4-25 23:1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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