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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死后文~Stories of Last Letter~[ 第三卷][雨宫谅][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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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7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死后文~Stories of Last Letter~    第三卷     作者:雨宫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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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轻之国度-轻小说论坛: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
—未经许可,严禁转载—
严禁SF轻小说频道转载!!!




雨宫谅:
    秋天,明明是号称“饮酒赏月”的聚会却观赏到了罕见的月全食,但我除了有“这看上去倒像是国为空气不好看不到月亮而已……”这种想法之外什么都没想,我一定是冲着酒去的吧。自我反省中。

插图:poko
    来自山里,现在都过着琐碎的生活。
    最近经常一有空就突然跑出去旅行。
    下次去春日或者仙台附近吧……


内容简介:
    大檐帽遮住了面容,手持会说话的奇特手杖的少女——文伽,带着贴有黑色邮票的信封出现在眼前。
    “我只是个普通的邮递员,来给你送信的。”
    但是,她与普通的邮递员又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她所传递的是“死后文”。
    那是来自于死者的书信。
    文枷今天依然在为传达死者的“思念”而奔走于这个人世间。
    世间可能拥有的最后的奇迹故事。第三集登场。






    那是个有关早先记忆的故事。
    仿佛水面的倒影一般朦胧,但又确实存在的,早先记忆的故事。
    那个故事中的文伽很年幼,对世界一无所知。
    她不可能理解什么叫做超越了时间常理的存在。
    文伽轻轻歪着头——


    眼前出现的少女衣着奇特。她头戴大檐帽,肩上背着一个单肩包,并且,手中还握着一支比她还高的手杖。
    文伽静静地问道。
    「……姐姐,你是谁?」

    「我是文枷。」
    「文伽?和我的名字一样……」
    文伽自言自语,眼前的少女对她微微一笑,简练地回答。
    「嗯,我知道。」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文伽。
    出现在这个故事中的,是一封死后文。
    文伽渐渐触碰到了世间的底线——

    「……那人死了吗?」
    「嗯。」
    「再也见不到了吗?」
    「嗯。」
    「那人消失了?」
    「这才是死亡的含义。」
    「……是吗。」


    生与死的螺旋。
    名为死后文的奇迹。
    以稚嫩的态度对待这些东西的文伽,由于天真,犯下了一个错误。
    以她的故事为起点,这个错误即将逐渐展开——记忆中的文伽,对此一无所知。


目录:
    『谎言与北极光』
    『《闪光之物》前篇』
    『《闪光之物》后篇』
    『《闪光之物》中篇』
  『Rainy day』


[ 本帖最后由 flywind 于 2008-1-17 23:1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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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谎言与北极光』

  

    川岛庆介最好骗了。

    总是轻易中别人的圈套。

    说得好听叫单纯,说得不好听叫头脑简单,要是客观一点,可以这么说他——老实人一个。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别人的评价再怎么变换,他对于谎话的识别力也不会增加一分。长到十五岁,还会把愚人节的玩笑当真,连他自己也发愁将来要是遇到诈骗犯可怎么办。

    庆介的不幸不光在于容易被骗,还在于非常不擅说谎。本来要是被人耍了,自己也报复一下就是了,可是在说谎这方面他完全不在行。为此感到很不愉快的庆介——虽然自己也觉得牵强——这样想着。

    被欺骗的自己没有任何不对。

    一切都是骗人的家伙不好。

    庆介仰望天空,又是划十字又是双手合十,摆出一副向神祈愿的样子,煞有介事地祈祷道:

    “啊,神啊,请让这世界上的骗子都消失吧。”

    ……但是说这个世界上有神灵存在的,又是哪个骗子呢?

    ***

    “怎么还没到啊,我都走得累死了。”

    冲着走在前面的佐藤英俊,庆介一脸不满地说道。他和英俊的“孽缘”是从初中时开始的,再加上又是同一个学生社团的成员,所以经常像这样一起回家。不过,也许今天该自己一个人走的——庆介开始有些后悔了。今天因为有演习比赛,难得可以早些回家。他本来计划着一到家便痛痛快快地玩他已经快打通关的RPG游戏的,可现在宝贵的时间却被浪费在了走路上。

    “真的有在拍电视剧吗?你要是又骗我,我可会好好揍你一顿的!”

    庆介试探性地说道。英俊一下子停下了脚步,一边挠着头一边回过头来,那一脸敷衍式的、让人一看便无名火起的笑容,这个表情庆介

    已经见识过几百次了。

    “……哦,你又耍我,利用我想要见到偶像的单纯心理!哼一一”

    庆介将书包和运动包往地上一扔,一边揉响手指关节一边慢慢逼近英俊。

    英俊慌忙辩解道。

    “慢、慢着!我这么做可是有重要理由的!”

    “是吗?那给你三秒钟时间讲你的重要理由吧!3、2、1 !”

    “——庆介,你对‘NUMBER ZERO’有兴趣吗?!”

    从英俊嘴里突兀地冒出来的这个词让庆介一愣。

    NUMBER ZERO。

    在香坂私立学园谁要是不知道这个人,谁算是在这学校白混了。特别是对于一年级三班的庆介和英俊来说,NUMBER ZERO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因为,NUMBER ZERO是他们影子似的同班生。

    当然这不是在讲鬼故事。NuMBER ZERO上条兰实际上是个坚决的“不登校生”。她本来应该升入三年级了,但因为长年旷课,所以留了两级,现在仍然是一年级学生。据说她从入学开始就不来上课,所以连现在的三年级学生也没人见过她。

    本来像这样的问题学生,班主任应该想尽办法让她来学校才是。可是NUMBER ZERO却是个例外。因为,她是堂堂香坂学园理事长的宝贝孙女。虽然老师们也知道这样无法让别的学生服气,可是又不敢招惹理事长的孙女,所以最终老师们为了明哲保身,都默许了这个事实。

    于是上条兰便成为了超越老师的存在,庆介他们的影子同班生。

    虽然作为一年级学生的兰,每年都会有新的学号,可是这些学号一次都没派上过用场,渐渐地她开始被别人这么称呼。

    “零学号。”

    “……接着说,NUMBER ZERO怎么了?我告诉你,我对那种闷在家里的家伙可没兴趣!”

    还是应该先把英俊这家伙揍一顿。庆介又往前迈出一步逼近英俊。

    英俊还在拼命挣扎。

    “等、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NUMBER ZERO那叫‘不登校’,不是闷在家里。”

    “那不是一样?”

    “完全不一样!闷在家里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完全不和外界接触。NUMBER ZERO是不来学校,有钱人家的旷课生!我们在冬天冰冷的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人家却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喝着柠檬茶之类,听着优秀的私人教师的授课!”

    “……是这样吗?”

    “是啊!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绝对没错!”

    “消息来源?”

    英俊接着说下去。

    NUMBER ZERO上条兰在家接受自己喜欢的帅哥家教(当然是东京大学毕业的)的辅导,当她没有学习兴致的时候,便跟自己的爱猫查理(价值相当于一辆奔驰)玩耍,优雅地度过这一天。

    下午三点准时送到的点心是她爷爷按照她的要求从北海道买来的超高级的奶酪蛋糕,这种一般人难得一见的高级食物,大小姐上条兰却早已经吃腻了,吃不到一半便没了食欲,一边用银勺拨弄着剩下的蛋糕,一边想象着世界上为填饱肚子发愁的人们,轻轻吐出这么一句。

    “……我的命还挺好……”

    虽然没亲耳听到,可是英俊的模仿却让人一看就想揍人。

    庆介恨恨地说道。

    “太、太气人了!NUMBER ZERO这么可恶啊!”

    “是啊!可恨吧!我问你,你不想看看这个娇小姐的样子吗?”

    “想!”

    庆介不假思索地回答。

    英俊一笑,用右手向旁边一指,宣告道:

    “NUMBER ZERO就住在这里!”

    顺着英俊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边是一面院墙。

    回头看看来时的路,这面墙一直绵延着。

    转身再看看前面,这墙依然向前方延伸着。

    庆介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这儿,是住宅吗?不是博物馆之类的建筑吗?”

    英俊抓住时机煽风点火:

    “是啊!这就是那家伙住的地方!这是搜刮我们的学费建起来的魔窟啊!庆介,你看到这不觉得有熊熊怒火从心底涌上来吗?你的本能诉说着什么?你的灵魂在怒吼着什么?羞耻和犹豫都扔到一边吧!发出你心底的控诉!”

    庆介和英俊一起恨恨地盯着院墙,一同发出充满怨念的声音:

    “……该死的资本家!!”

    英俊用充满煽动力的腔调接着说下去。

    “庆介,我就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个NUMBER ZERO的尊容,想要潜入这里面的!所以,我请求运动能力出众的你协助我!我为刚才撒谎骗你的事向你道歉。但是我真诚地希望你挥向我的拳头化作助我飞过这道高墙的翅膀!!”

    大概是因为社团活动结束得早,还有不少剩余的能量没有消耗掉,庆介变得格外激动。所有怒气的矛头都指向了NUMBER ZERO,口号便是——该死的资本家!

    不愧是和庆介有多年烂交情的英俊,明白庆介已经答应了自己,马上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倚着墙,两手在腰前交叠,做好人梯的姿势,庆介略微助跑,在英俊的两手上一踩一跳,双手攀在墙上把身体吊了上去。

    “喂,快拉我一下!我可没有你那种忍者一样的功夫!”

    “先把我的运动包拿过来!”

    “啊?东西就搁在这里好了!”

    “包里的鞋子可是新买的啊!万一让人偷了怎么办!”

    拿上了运动包和书包的庆介,好不容易才将英俊拉得两手攀上墙头,不过英俊翻墙的动作太慢,庆介叹了口气,把书包和运动包往墙内一扔,说了声“我先过去看看”,便跳下了墙。

    庆介落地的地方是一个巨大庭院的一角。环视四周,只见高大的常青树木并列排在路两旁,好像大型公园里的林荫道一样。

    “……该死的资本家!”

    庆介小心地查看四周的动向,附近似乎没有人。他回身正对院墙,向英俊喊道。

    “快翻过来啊,要是有人来了就惨了!”

    英俊好不容易把大半身趴到墙上,稍作休息,正要朝庆介笑一下,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僵住了。

    庆介正觉得诧异,只听英俊连声喊道。

    “快、快逃!道伯曼犬!”

    庆介大吃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怪物,龇牙咧嘴地瞪着自己。

    和庆介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道伯曼犬便如同离弦之箭一样扑了过来。以它那飞一般的速度,跑到庆介跟前大概十秒都用不到。

    “英俊,快拉我!”

    本想拉住英俊的手爬到墙上去,可是慌了神的英俊刚伸出手便开始往墙的另一侧滑。

    庆介急得一咂舌,实在没有时间犹豫,当机立断跑向附近一棵大树,抓住枝条向上爬去。

    爬到一定的高度,估计应该已经脱离了危险的庆介,心惊胆颤地往树下望去,那条道伯曼犬正在树下一边绕着树干烦躁地打着转,一边冲着庆介咆哮。再向围墙方向望去,视线刚好与好不容易抱住墙头没摔下去的英俊目光相遇。

    看到庆介没事,英俊露出放心的神情,庆介却知道现在还不算完全脱险,焦急地催促英俊。

    “英俊,快想个办法!这样下去我就下不了树了!”

    听到这话,英俊略加思考,应声答道。

    “好,我去买些能把狗引开的东西,你在这儿等着!”

    “噢,那拜托了!”

    英俊松手消失在墙的另一侧,听着他慌慌张张的脚步逐渐远去,庆介不由得心里一阵担心。

    “拜托了,英俊……这次不会是撒谎吧?一定会回来救我的吧?”

    正在不安时,树下突然传来声音:

    “喂,你在干吗?!”

    庆介吓得心跳加速,差点从树上掉下去。他抱紧树干,慢慢向下看去。

    只见道伯曼犬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老人,沉稳有风度,颇有绅士气质,目光锐利,盯着无端闯入的可疑人物——庆介,好像马上就要把他送交到警察那里去一样。

    “哎……啊……那个……”

    庆介慌得语无伦次。老人一边抚摸着道伯曼犬的脑袋,一边接着询问下去。

    “你身上的制服,是香坂学园的校服吧?你叫什么名字?”

    “哎……我叫……川岛庆介……”

    “唔,川岛君啊,我是这家的管家柴田……那么川岛君在那里干什么呢?”

    语调很平静,锐利的眼神却没有一丝放松,依然笔直地逼向庆介。

    要是他直接怒斥自己一顿倒还好。如果被他一声大喝,自己肯定老老实实把实话全招了,接下来也就只有直接道歉了。可是像这样,给自己辩解的余地,反倒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虽然明知道这样,”停学”呀“退学”之类的词却在惊慌失措的庆介脑海中不停打转,本能地想要找点理由为自己辩护。

    这时,NUMBER ZERO这个词突然在脑海中闪过。对,这也许是帮助自己逃脱这个困境最合适的救命稻草了!庆介完全忘了自己根本没有撒谎天赋的事实,拼命挤出声音。

    “啊,NUMBER ZERO……不,我是来看上条同学的。我是她的同班同学哦。我想跟她说别再旷课了,大家都等着她来学校呢。所以……我可不是说谎啊,真的啊,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汗水不停地往外冒,可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庆介吞了口唾沫,小心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柴田轻轻嘀咕了一句“兰小姐的?……”便沉默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样。在庆介看来,这沉默就好像把自己的脑袋放在了断头台上一样。要是柴田看穿了自己的谎话,那铡刀就要照着自己的脑袋砍下来了。不,自己说谎的能力那么差,他一定已经看穿了,现在就好像吊着侧刀的绳子已经被火点着了一样。

    心脏跳得好快。柴田终于“嗯”了一声,向庆介宣布对他的“判决”。

    “——那真是失礼了!你一定是迷路了吧?让我带你去兰小姐的房间吧!”

    本来是一边走一边数着房间的数量,可是数到中途还是放弃了。这么大的洋房,庆介还是第一次见到呢。以前以为身着女仆装的女佣只是在“女仆咖啡厅”里存在的稀有职种,原来真的会存在于这种地方啊。这地方真是什么都不可思议。

    庆介抱着书包和运动包,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到了目的地,走在前面的柴田停下了脚步。只见他轻轻地敲了敲房间厚重的房门,恭恭敬敬地通告道。

    “小姐,有客人来了。”

    庆介突然开始害怕起来。本来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就是见NUMBER ZERO来的,可是老实说,实际上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刚才心里燃烧着的怒火早已完全熄灭,现在其实更想逃离这场会面。

    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后退了。

    关于NUMBER ZERO,有各种版本的猜测在香坂学园校内流传。

    比如说她利用理事长孙女的身份随意操纵学生会的各种决策,是香坂学园幕后的支配者。

    或者说她整日研究黑魔法,想要把让她不愿意上学的人诅咒致死,是一个未来的咒术师。

    还有说她就是最近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的那个神出鬼没、手腕高明的黑客“ANEBISU”。

    都是些挺荒诞的传言,庆介自己当然也未必真的相信。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随着这些传言的发展,NUMBER ZERO的形象也在他心里变得凶恶起来。

    庆介正闷着头前思后想,房间里传来了回答声。

    “请进!”

    柴田把门打开一半,用目光催促庆介进去。庆介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进了屋。

    房间比想象中还要大。好像是把哪个宾馆的高级套房搬过来一样,房间里随意地摆放着典雅的家具,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

    半坐着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NUMBER ZERO——上条兰。

    这便是住在这座豪宅里的大小姐了。以为吃遍美食的她肯定会胖得厉害,没想到却是一个很柔弱的女孩,纤瘦的肩膀,细细的脖子,连垂到床上的长发都是纤弱的。只有优雅美丽的面庞让人毫不怀疑她的高贵出身。

    兰大概以为是哪个朋友来了,看到进入房间的庆介之后一脸诧异地歪着脑袋沉吟着。因为留过级,她应该比庆介年龄大些,可是这姿态却十分可爱。

    ……啊,现在可不是想什么可爱不可爱的时候啊。当然,在通常情况下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可是现在还是暂时先把这个放在一边吧。

    对于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这件事也不必太在意。优雅地睡着午睡的样子正和远离俗世的大小姐形象相吻合。所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

    却有一点是不能不引起他的困惑的,那便是围绕在兰的床铺周围的各种机器,以及连在她手腕上的管子。

    庆介目瞪口呆。这到底是什么啊,难道说那个传言是真的?莫非兰是凭借上条家的财力电脑化的新新人类,凭借那根管子和那些器械掌控了世间的电脑,是那个黑客高手“ANEBlSU”?

    ……不,不,那怎么可能呢。

    庆介揉了揉眼睛,再一次凝神看去。

    冷静下来以后这才看清,兰周围的那些机器,原来是曾经在医院看到过的医疗器械。而她手腕上的管子,另一头连着的也是一个打点滴的吊瓶。

    这才恍然大悟,庆介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生病了啊……”

    兰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语气里略带了几分责备。

    “柴田,这位是?”

    静候在门边的柴田不动声色地答道。

    “是川岛庆介。他说自己是兰小姐的同班同学,我就把他带来了。”

     “谁让你随便带他进来……”

    兰一下子咬住嘴唇,恨恨地瞪向柴田。柴田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刚才问过他了,川岛君是为了劝说小姐早日回到学校,特意来我们家的。恕我啰嗦,小姐不要浪费了人家一片好意啊。好了,我还有别的琐事,先退下了。一会儿会有饮品送过来,川岛君请不要客气。”

    说完柴田便关上门走了出去。

    只剩下两个人单独留在房间里,庆介只觉得狼狈万分。本来就没做好心理准备,而现在更是难堪。NUMBER ZER0不是应该在家里享受着旷课生活的吗?

    见庆介什么都不说,兰静静地开了口。

    “川岛君?”

    “啊,什么?”

    “说什么要劝我早日返回学校,是撒谎吧?”

    心跳加快,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庆介拼命摇头。

    “啊,什、什么呀,没、没有啊!是真的像柴田先生说的那样啊!”

    可是兰却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慢慢叹了口气。

    “你真是不会撒谎呢。连我都能识破的谎话,柴田先生更不可能上当了……是他又多管闲事了吧?”

    说完,兰便将头扭向与门方向相反位置上的大型窗户,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一副已经断定庆介在撒谎的样子。

    虽然确实是撤了谎,可是如果被揭穿他非法闯入的真相。后果肯定非常糟糕。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庆介拼命在脑海中搜寻着使谎话的可靠性能够得到提高的方法,好不容易想起一样东西来。

    他把手中的运动包放在一旁,一边在书包里翻,一边走向床沿。找到想要找的东西后,他将那东西取出来说道。

    “这是这个月的活动表。我打算告诉你这个月会有这些活动,要是你感兴趣的话,就来学校看看吧。你看,我是说真的哦。”

    兰转向庆介,接过他递过来的印刷品,轻轻“哦”了一声。

    只是短短一声“哦”。

    不是表示“原来是我想错了,这家伙说的话大概是真的,原来真的是个好人呢”的“哦”。

    而是表示“还想做徒劳的抵赖啊”的“哦”。

    庆介有些慌。可是现在没法后退。

    “……那个,你,能来学校吗?具体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你是生病了吗?”

    这话说出来,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失礼,心里暗想“糟了”。不过,兰用一副平静的语调问道。

    “想知道吗?”

    庆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便接着说了下去。

    “好,那我就告诉你吧!”

    兰打开床头柜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操纵鼠标登录网络,然后打开了收藏夹里的一个网站。一边做着这些,一边淡淡地说道。

    “我得了种有些麻烦的病。现在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嗯,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不治之症。而这个网站是为了鼓励得了同样病的人们而建立的,叫做‘MAARUI虹’。”

    兰打开网站内可以自由发帖子的讨论区,指着一个帖子示意庆介看。庆介诧异地望去,只见那个帖子的标题好像暗号一样,全是字母和数字的罗列。而帖子的正文只有一句话。

    “当你们的吊瓶标签换成以上文字时,你们就离死期不远了。”

    庆介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睛。兰紧接着说道。

    “我的点滴,是一个月前换成这个的。”

    庆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兰,而兰好像很乐意看到庆介的这种表情一样,微微一笑宣告道。

    “——我,已经离死期不远了。”

    沉默。

    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庆介呆在了那里。

    兰盯着好像丢了魂一样的庆介,静静地开了口。

    “怎么样,这下你满足了吧?间谍先生。”

    “哎?……”

    “以前也有过的,想要调查我情况的人。可是我一心想着早些治好病、早日回到学校。而我又是学校理事长的孙女,本来就够引人注意的了,要是别人知道我大病初愈,一定要给我什么特殊照顾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向校方说明情况,也没有让任何外人看到过我这个样子。”

    可是,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兰接着说下去。

    “已经不用了。不需要了。反正我已经活不长了。川岛君,你有了大发现呢,带我向班里的同学问好啊。”

    刚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思考能力,现在渐渐恢复了一些。庆介努力回味着刚才得到的情报,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你在撒谎吧?”

    当这个结论从庆介的嘴里说出来时,他更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用更大的力度接着说下去。

    “全部都是谎话吧?我确实是很容易被人骗,也常常上当,可是我还没傻到把这种鬼话当真的地步!”

    兰一副惊讶的表情,眨着眼睛说。

    “撒谎?我可没有……”

    “我可不相信!上条的病是‘撒谎病’!要是你说你没撒谎,那撒谎的就是在论坛上发那条帖子的人!”

    是的。

    肯定是这样的!

    英俊不是说过吗?NUMBER ZERO不去学校是在家享受着呢。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里。吃的也肯定都是上等的好东西。营养均衡,从小便有优秀的私人医生精心照顾着。

    怎么可能会得什么不治之症呢!开什么玩笑!

    关于NUMBER ZERO有很多种传说,以前一直在猜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没想到,她是个一见面就想骗人的大骗子!居然以为这样弱智的谎话就能骗得了自己!以前还相信这家伙有多了不起呢,真是丢人!这个骗子,真是气死人了!

    庆介用手指着兰,气冲冲地说。

    “你听着,我爸爸妈妈都还健在,爷爷奶奶也都活得好好的呢。去年有个亲戚遇到车祸一度有过生命危险,现在也已经完全康复回去工作了!我不管你是想骗我还是自己也被人骗了,我可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知道的,你听着——人才不会那么轻易地死掉呢!”

    大声宣告之后,顿时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兰却一副怔怔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当然的了。骗子或者被骗的傻瓜有什么反驳的权力或者力量呢?

    庆介放下指着她的手,露出胜利的笑容。

    “不过,我也能看出上条你身体现在不太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恢复了就来学校看看吧。我会给你介绍班里的同学的——好了,就这样吧,我该回去了。”

    算是完成了邀请她回学校的“目的”,没必要在这里再呆下去了。能逃走就是胜利。绝对不能因为非法闯人而被送到警察那里去。

    庆介一转身,正要往前走,这时,手腕却被什么拉住了。回头一看,是兰拽住了自己的制服袖子。

    难道还有什么事?可是兰却一副吃惊的样子,看着自己拽住庆介袖子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兰才说出话来。

    “嗯,那个,喝杯茶再走吧……”

    “咚咚”,门正好在这时候被敲响了。兰有些慌张地松开手,向门的方向应道。

    “请进。”

    一个年轻的女佣推着放了茶具的小车走了进来。她娴熟地把茶壶茶杯放到屋里的圆桌上,又像进来时那样毫不耽搁地退了出去。

    屋里再一次变成两人单独相处。庆介又开始感到不知所措了。而这一次兰也一副局促的样子,看着刚才庆介给她的活动表。看样子,她刚才挽留庆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庆介向摆放着茶具的桌子望去。他倒没觉得渴,而且像这种一个杯子几万日元的茶具,万一打坏了赔都赔不起。想到这就更加不敢碰了。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好呢?庆介走到床后大型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窗外的景色非常美。这座豪宅似乎是建在一个稍高的地方,一眼能够看到庆介所住的整个小城。远处山峦的轮廓也看得很清晰,葱笼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

    “……真美啊!”

    庆介忍不住赞叹一声。兰的回答却听不太清楚。

    “嗯?怎么了?”

    庆介回头看着她问道。

    兰眉眼低垂,苦笑着。

    “窗外的景色确实很美,可是……我,已经看腻了……”

    庆介沉默了。本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自己房间里看到的景色嘛,看腻了也是正常的。可是,刚才兰的语气却不那么轻松。难道,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得了不治之症,只能天天呆在房间里接受治疗,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

    这,怎么会这样?

    不知是不是看到庆介的情绪变得阴沉,兰努力用明快的语气说道。

    “啊,不过没关系啦。虽然看腻了这里的景色,但是我还可以去我喜欢的地方,欣赏各种各样的景色呢。并不觉得无聊啦。”

    庆介正变得灰暗下去的思绪一下子来了个急刹车,怒气腾地就冲上心头。

    果然。

    果然是这样。

    只是现在碰巧身体状况不好而已。康复之后就可以带着仆人们到处度假去了,比如夏威夷、夏威夷、夏威夷之类……

    ……可恨,有钱人!

    可是兰继续说下去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川岛君,你听说过灵魂出窍吗?”

    “啊?”

    “我好像是很容易灵魂出窍的那种类型呢。所以只要我愿意,高山啦大海啦,不管哪里都能轻易去的。”

    说着,兰优雅地挥了挥双臂。

    庆介眨巴着眼睛,脱口而出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一句。

    “你撒谎……”

    兰撅着嘴回答道。

    “是真的!你不相信?”

    “不,可是……”

    “是真的呀。”

    “骗我的吧?”

    “真的。”

    “……骗我的吧?”

    “不骗你。”

    “哎?……真的?”

    庆介说出这句,兰猛地背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庆介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啊,真的是骗我的啊!果然是撒谎啊!”

    兰依然背对着他,使劲摇着头。真是分不清真假了。庆介对自己的糊涂感到万分恼火。

    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兰拼命忍着笑,用手指了指门。好像是让庆介帮她答应一下的意思。

    “……请进。”

    庆介有些不快,但还是帮她回答了。进来的人看起来该是兰的主治医生。看到兰正在笑,他似乎有些惊讶,但马上脸上的表情便恢复了平静。帮兰把手腕上的针头拔掉,看样子点滴已经打完了。

    忙了一阵之后,医生向庆介投去略带歉意的目光。然后温和地向兰说道。

    “二位好像聊得很开心呀。不过,兰小姐看起来有些累了,该躺下歇会儿了。不然对身体可不好啊。”

    这话对庆介来说正是求之不得。本来他就没打算在这里多待。更不想继续被人戏弄。他转身向兰说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

    这一次兰没有留他,可是庆介却觉得她的双眸中仿佛闪过了一丝寂寥。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

    “……对不起,你身体不好我却打搅了你这么长时间。”

    “没有啊,跟你说话挺开心。谢谢。”

    “等你身体好了就来学校吧!等着你!”

    “嗯,好!”

    一番对话之后,庆介离开了房间。

    虽然知道不可能,却有种错觉,仿佛袖口又被人拽了一样。庆介挥了挥衣袖。

    ——反正不管怎样都不会再来NUMBER ZER0的房间了吧。

    又不会在这大房子里迷路再跑回来问路。虽然有些迷糊,但还不至于路痴到这个地步。

    快走到上条家大门的时候,庆介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上只拿着书包。运动包被忘在了兰的房间里。那里面有新买的社团活动时要用的鞋子。没有那个明天就参加不了活动了。真是头疼。做好了再次被嘲笑的心理准备,庆介向兰的房间走去。

    来到兰的房间前,庆介先把耳朵贴在门上,探听了一下房间里的情况。兰现在应该听了医生的话正躺着休息吧。如果她真是睡了的话,那庆介只要偷偷进去拿走运动包就行了。

    房间里悄无声息。主治医生应该也不在了。

    那就没问题了。

    庆介下定决心,轻轻旋转门上的把手,将门打开一道缝。兰依然躺在床上,却没有睡觉,正怔怔地盯着庆介给她的那张活动安排表看着。

    怎么,没睡啊?

    没办法,只好让她再笑话一通了。

    庆介正这么想着,兰却突然扭过头,三下两下将手里的纸片揉作一团。然后,将皱皱巴巴的纸团对着笔记本电脑狠狠地扔了过去。纸团打在电脑上,落在地板上滚动着。

    兰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嘴唇颤抖着,喃喃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只有我……”

    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她把被子蒙在头上,隐约传出低低的抽泣声。

    ……其实庆介是知道的。

    如果只是普通的病,不可能需要那样大费周张地打点滴,动用那么多医疗器械。兰真的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真的是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的重病,才这样躺在床上的。

    川岛庆介很好骗。

    很容易就上当了。

    可是。

    “兰身体康复了就能回到她舒适的旷课生活中去了”,这个自己说给自己听的谎言,终于没能骗得了自己。而且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编出来的这可耻的谎言,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说的那些话,现在一样一样回想起来,让他愧疚不已。

    还记得自己在离开房间时说的那句。

    “等你身体养好了就来学校吧!”

    以及兰回答自己的那句“嗯,好!”

    她明明知道她所面对的病魔不是那么容易战胜的,却骗自己说“好”。

    庆介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天真。

    自己只相信听起来能让自己心里舒服的谎话,在获得一定的满足感之后,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了。自己本来应该知道不该把那张活动表给兰的,看到那张活动表兰该有多伤心啊。可是自己却全然不顾这些,只知道想着回家之后便可以舒舒服服地玩快打通关的RPG游戏了。

    好恨自己。庆介甚至想要马上打开门冲进房间跪在兰面前谢罪。可是好像面前有一面无形的墙壁一样,他一步也没能迈出去。

    最终,庆介紧咬住嘴唇,轻轻关上门,飞快地逃了出去。

    ***

    因为NUMBER ZERO的事情一直在脑海中盘旋,昨晚一直都没睡好的庆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教室。一注意到他,英俊马上凑了上来。

    “嘿,庆介,不要紧吧?昨天后来怎么样了?见到NUMBER ZERO了吗?”

    ……说起来,一切都是因为这家伙的谎话引起的啊。

    可恨。都是他害得自己无端遇到了烦心的事。

    一边这么想,一边拿眼睛瞪向英俊。

    英俊像是误解了他的意思,慌忙解释道。

    “不、不是的!我昨天可是真的回到那个地方的。可是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想你大概自己想了什么脱身的法子,就先回家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英俊又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塑料袋递到庆介面前。

    “看,这就是证据!为了引开那只道伯曼犬而买的牛肉和购物收据。看,看,我可没有扔下你不管啊!”

    老实说庆介早就忘了昨天这事了。可是昨天确实是担心过英俊会不会丢下自己不管。想到这,庆介有些惭愧。虽然英俊的努力没有派上用场,但是却不能不谢谢人家。

    “是吗?真不好意思,我还担心……”

    “啪!”

    清脆的响声让庆介不由得回过头去,原来是学校数一数二的高材生前田诚二,一手拿着参考书一个人下着将棋。诚二头也不抬,用一贯平静的语气对庆介说道。

    “庆介,证据也是要好好核实的哦。那张收据上的时间对不对啊?”

    “哎?”

    庆介从袋子里取出收据,查看着上面的时间。

    日期是今天。

    时刻是今天早上。

    庆介哼了一声。

    “哦?……”

    回头一看,英俊的身影早已消失。竟然飞快地逃到教室外面去了。

    “这家伙!看我一会儿不揍扁他!”

    庆介一边下着决心,一边在诚二旁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诚二一边啪啪地连续走着棋子,一边静静地问庆介。

    “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为什么这么问?”

    “要是平时的话,你早就追上去了啊。”

    “啊……不是啊,那家伙不是跑得快吗?反正要回教室的,没必要特意追过去。”

    “你呀,还是不擅长说谎呢。”

    “啪!”

    好像是在责备庆介有所隐瞒一样,这一着棋子的响声听起来特别刺耳。庆介一缩脖子。

    他和诚二是进香坂学园以后认识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却特别投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瞒着那个怎么都摆脱不掉的爱忽悠自己的英俊倒也罢了,对诚二还要隐瞒的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庆介转向诚二的方向,这样问道。

    “喂,诚二。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你能够发誓对谁也不说出去吗?”

    这件事情一个人闷在心里太难受,却又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所以希望他能够替自己保守秘密。

    诚二看了庆介一眼,一字一句地说。

    “哦,好,我保证。要是我跟别人说了,你可以把我的秘密也告诉别人。”

    这是最可靠的誓言了。两人都互相告诉了不少事情。庆介掌握着不少随便散播散播就能让高材生前田诚二声名扫地的情报。

    庆介一边为身边有着这样值得信赖的友人而由衷地感谢上帝,一边压低了声音告诉他。

    “昨天,我见到NUMBER ZER0了!”

    一直持续下着将棋的诚二,这时候才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不过他不动声色的功夫不愧是号称全校第一,脸上丝毫看不出惊讶的神情,只是催促道。

    “接着说!”

    庆介接着说了下去。

    关于上条兰因为生病,一直在自己家里接受治疗。

    关于论坛上那条残酷的死亡宣告文。

    关于后来返回那房间时看到兰哭泣的样子。

    以及看到这一切却终于逃走了的没出息的自己。

    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诚二。

    诚二拨弄着手中的棋子,说道。

    “是这样啊。难怪每天为了社团活动来学校的你,今天居然没拿运动包来上学。”

    诚二将攻入敌营的飞车收回变成“龙王”,用平静的口吻接着说道。

    “然后呢?听起来不像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倒像是你的忏悔了。你想怎么办呢,庆介?”

    庆介皱起眉头,呻吟一样地说。

    “我打算放学以后去取运动包,到时候要好好为昨天的事情道歉。”

    “道歉,包括昨天偷看房间里的事?”

    “嗯,包括那件,我好像做了很多让她伤心的事啊……”

    诚二稍微考虑了下一着棋子的击法,然后慢慢地接着说道。

    “……我看,没有那个必要吧。”

    “哎?为什么?”

    庆介吃惊地问道。诚二若有所思地用手托着下巴说。

    “虽然为了加强谎话的可靠性,把活动安排表给她是不对,可是那之后你的行动,都是发自内心的,对方一定也能够理解你的。而且要是她知道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的一面被你看到了的话,一定会觉得受到了更大的伤害的。

    “是吗?”

    “嗯,是啊。”

    “啪”,又走了一着棋之后,诚二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庆介明白自己想要坦率行动的心理。以前就有好多次因为自己行动不加思索,想到什么就干什么,后来惹出了麻烦。所以他才这么重视冷静沉着的诚二所给的建议。而且以往的经验也多次证明,他说的话经常是一语中的。

    庆介对自己所信赖的参谋的意见报以“唔”的一声,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喃喃着。

    “这样啊……”

    “听起来好像还有些不同意啊。不过我的意见也不一定就是对的,如果庆介你一定想要道歉的话,我也不会硬要阻拦你啦。”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对,我也不想再刺伤她的心了。只是……”

    “只是,什么?”

    庆介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愧意,静静地说道。

    “事到如今,确实只能像你说的那样了。可是如果回到昨天那个时候,不管是挨骂还是挨打,我一定要进去安慰她劝她别哭了……”

    ——我真是没用啊。

    庆介半带自嘲地自语着。不过诚二却不同意他的话,一边“啪”地走出下一颗棋,一边否认道。

    “没有这事啦。”

    “你不是因为害怕挨骂挨打才没有进去的,对吧?对方又不是因为摔疼了之类简单的理由而哭的。她是在哭自己的命运。面对这样的场面,你感到无法承受也是正常的,逃离那里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无法承受。

    是的,要表达当时的心情,用这个词语是最贴切的吧。可是庆介还是不能理解自己内何难以承受到想要逃跑的原因。

    敏感地觉察到庆介难以释然的情绪,诚二不慌不忙地问道:

    “庆介,你有过亲近的人去世的经历吗?”

    “哎?没有啊。”

    “果然啊。”

    果然什么啊?庆介有些茫然。

    诚二像是自语一样地说道。

    “谁都觉得自己知道这事,可是真正理解的人却不多。因此当遇到有人要直面这个事实时,人往往会大吃一惊想尽办法转移视线,与之保持距离。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这是活着的人的本能啊。本来如果能有正确认识的话也就能坦然接受了。可那不是件轻易就能搞明白的事情。真是很麻烦啊。”

    庆介完全听不懂诚二要说什么。他有些惭愧地问道。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能不能说得简单一些。你是说我没理解什么啊?”

    对庆介的询问,诚二简单明了地回答道。

    “那就是——人是真的会死的啊!”

    “啪”,将棋的声音久久回荡。

    ***

    放学后,为了取回昨天遗忘的运动包,庆介向兰所住的豪宅走去。当然这一次不是翻院墙的非法入侵,而是光明正大地从玄关进入的访问。虽然已经是第二次来了,但面对这大得惊人的豪宅,按响门铃的时候庆介还是有些不安。直到看到前来迎接他的是昨天已经见过面的柴田,庆介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运动包?哦,确实是忘在这里了。放在小姐的房间里。请。”

    柴田殷勤地领着庆介向兰的房间走去。

    昨天为了掩盖自己非法闯入的事实,庆介对柴田撒了谎。而后来兰说柴田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谎话,确实,这个看起来明察秋毫的管家,怎么也不可能会被庆介撒的那种蹩脚的谎话骗到。可是他却故意表现出信以为真的样子,大概是为了让庆介陪一直闷在家里接受治疗的兰聊聊天,让她暂时忘记生病的事吧。庆介很想向柴田确认这件事,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就算问了,柴田也肯定有办法敷衍过去吧,自己肯定识别不了他的谎言。

    到了兰的房门前,柴田向里面通报了庆介的来访,然后打开了门。庆介进门后,柴田便静静地行了个礼,关门走了出去。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利落干脆没有一点多余,让庆介不由得感叹果然是专业人士,到底不一样。

    注意力从柴田那里转移到兰的身上。只见她正坐在床上看着一张纸片。想起昨天活动安排表的事,庆介心里一惊。不过好像兰手里拿着的是某人寄来的信件。远远地能看到在没有一点装饰的便笺上,密密地写满了小字。

    兰抬起头看向庆介。

    “川岛君真是够粗心呀,忘了那么大的东西。”

    她微笑着,用目光向房间的一角示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和整个房间的氛围很不协调的庆介的运动包正放在那里,给人一种孤单的感觉。

    “真抱歉,我本来没想偷看的,可是因为包的拉链有些开了,不小心看到了里面的东西。真让我意外呢,川岛君原来在打棒球呀。”

    “哎?”

    “你看,包里有新买的棒球钉鞋呢!真好,棒球。甲子园的比赛我可是一场都不落地看了哦。‘砰’地将白色的小球击回去的声音,多么让人舒心啊。”

    兰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床上作出击球的姿势。却不小心将放在膝盖上的信纸和信封震落到床下。兰“啊”地低呼一声,忙伸手把飘落在地的纸片捡起来。

    因为拿了运动包马上就“拜拜”有些不礼貌,庆介找了个话题,半开玩笑地问道。

    “那信是谁给你写的啊?莫非是情书?”

    按照庆介的想法,要是自己猜对了她一定会很害羞,要是猜错了,她一定会笑着否认。

    可是兰的反应却不属于这两种类型。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寂寞的微笑,轻轻抚摸着信纸淡淡地说。

    “这不是普通的信。这是‘死后文’啊。”

    “哎?死……后文?”

    庆介重复着这个从未听说过的词语。

    兰微微一笑,接着说。

    “是啊,死后文。这是死去的人送来的信哦。以前住过的医院里,有一个老奶奶得了和我一样的病。因为互相对彼此的病痛十分了解,我回家疗养之后她也常常跟我通信……可是昨天晚上,她去世了。为了鼓励我,她特意给我写了信。她说她已经活得够久了,但是小兰还年轻,可千万不要向病魔认输啊。”

    “……啊?”

    兰在说什么啊?

    死去的人送来的信?

    死后文?

    庆介再怎么容易受骗也不可能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啊。

    注意到庆介的神情,兰不高兴地撅起嘴。

    “啊,你在怀疑我是不是?你看,这信封上的邮票是纯黑色的哦,这种邮票哪儿都没有卖的吧?这是死后文专用的邮票哦。而且这死后文,是由一个名叫文伽穿着旧式邮递员服装的女孩子送来的。她有一个同伴叫做真山。你知道吗,太神奇了,真山不是人类,而是个爱说话的手杖!它说它是魔术道具呢!”

    兰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么具体的话听上去似乎确实有几分真实性。庆介不由得仔细听了一会儿。可是转念一想,又使劲摇了摇头,像这种动画片里面才会有的情节,已经是高中生的自己要是还把它当真,只会被人嘲笑了。

    兰带着满是期待的眼神望着庆介,终于不满地嘟起了嘴。

    “……川岛君,不相信我吗?”

    “当然不信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啊,真过分。你老说我撒谎。好吧,那等我死了以后,我就给你写死后文。你说人不会那么轻易死去,可是人真的是会死的。要是真的有这样的信寄到你手里,你一定就相信了吧!”

    ——等我死了以后。

    这句话触动了庆介的记忆,昨天看到兰偷偷哭泣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中。

    人真的是会死的。

    诚二也用平静的语调这样向自己宣告。确实,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是庆介觉得诚二遗漏了一些重要的因素。头脑再好的人,也是会有想不周全的时候啊。

    好好想想吧。

    兰和庆介一样,才是高中生啊。而且是有着各种传言的神秘的NUMBER ZERO。又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玫瑰色的人生正等着她呢。

    这样前途似锦的家伙,被嫉妒她的人视为横行世间的NYMBERZERO的她,怎么可能会轻易得病死掉呢!不可能,这让庆介怎么能接受!

    庆介突然觉得莫名地生气,用很强硬的语气说道。

    “不要开玩笑了!不许你随便说‘死’!书信不是在活着的时候写的东西吗?要是想给我写信的话,就趁活着的时候好好写!要是等到几十年后老死了的时候写信给我,我肯定连这个约定都忘了!”

    兰吃了一惊,眨巴着眼睛望着庆介。一口气痛快说完的庆介突然“啊”了一下。

    坏了,我是不是又说了过分的话。

    庆介正想道歉。兰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轻轻地说道。

    “……可以吗?”

    “哎?”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哎?啊,嗯!”

    顿时,兰的脸上露出花儿一般灿烂的笑容,欢呼一般地说。

    “太好了!我们互相写信!”

    “啊?……”

    啊,我文笔太差,写不来啊。

    可是看到兰那样开心的笑脸,谁还忍心说出这话来呢?

    ***

    “川岛君,当你答应和我通信之后,我马上就给你写信了。

    我最喜欢写信了。写信,就是要在心里想着对方,写下自己的各种各样的想法和心情。所以我总觉得,通过写信可以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对方。

    川岛君知道心灵感应吗?据说通过心灵感应即使不使用语言,也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

    有人说动物们还保留有这样的能力。但是通常人却做不到,对吧?这一定是因为我们人类发明了书信这样的东西啊。有了能够真实表达想法的方法,心灵感应这种动物性的能力就渐渐被遗弃了。

    这可不是件可悲的事哦。

    而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因为,我们人类通过自己的力量获得了一种可以代替上帝赐予我们的能力的东西。这难道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吗?上帝一定在天上称赞人类能有这么伟大的发明呢。

    所以,这么一想,你不觉得写信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吗?

    川岛君,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写信呢?如果原来不喜欢的话,要是能通过跟我写信,渐渐喜欢上的话,该有多好啊。

    P.S.

    昨天我的灵魂飞到学校去了!川岛君,打了漂亮的本垒打呢!有一点点帅哦!”

    棒球像子弹一样飞速地朝着庆介飞来,眼看就要从他的胳膊下面飞过去。庆介灵敏地横向扑去,将棒球紧紧抓在手中扑到在地。然后马上一转身,将球投向一垒手。

    一垒手用胸部接住球,右脚一转,看起来打得不错。球像是嘲笑着庆介一样从他的身边掠过,直冲目的地。庆介不由得发出感叹的声音。

    “哦,好球!”

    这时耳边传来了担任社团活动顾问的半田那沙哑的声音。

    “喂,川岛!你在干嘛呢!好不容易完成救援,怎么把球又还给对方了!”

    “啊,对不起!”

    庆介条件反射似地低下头。半田又去教训别的队员过人的准确性不够之类了。

    英俊凑到庆介身边,似笑非笑地说。

    “啊,笑死我了,哪有那样打棒球的?”

    庆介没有理会他,反过来问道。

    “喂,你说棒球的钉鞋和足球钉鞋是不是很像?”

    “啊?这个啊,嗯,挺像的吧?同样是鞋子嘛。”

    “是吧。同样是鞋子,所以看错了也不足为奇吧?”

    庆介叹了口气,仰望着天空。

    什么呀。灵魂脱窍不也是假话吗。那个爱说谎的家伙。

    当然,本来庆介就没怎么当真。

    一点都没相信啊。

    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啊。

    唉……

    “写信该写些什么好呢?我以前没怎么写过,所以老实说,我真不知道写点什么。

    嗯,先自我介招一下吧。上条还不太知道我的事情呢。

    我全名叫做川岛庆介。如你所知,跟你一样是一年级三班的。

    说说兴趣之类的吧。我喜欢运动。喜欢吃的东西是咖喱。啊,还有炒面,上面搁一个半熟的鸡蛋那种,特别好吃。

    正在参加的社团活动,正如你所说,是棒球部。我是第四号主攻手,昨天也打得很好,一个人得了一百多分呢。

    嗯,接下来……”

    写到这,庆介一头趴在桌子上,呻吟一般地嘟哝着。

    “唉,完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啊……”

    只觉得脑袋发热,耳朵都开始冒烟了。可是却没有丝毫“太麻烦了放弃吧”之类的想法。开始虽然对兰是否真的要跟自己通信感到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当真的收到兰的来信时,他只觉得心情好激动,是一种纯粹的喜悦。抛开礼节之类累人的讲究,他只想着要赶紧给兰回信。

    “上条一定也在盼着我的回信吧……”

    想象着兰看到走进房间的柴田手中拿着自己写给她的信,一下子两眼放光的激动神情,庆介也不由得激动起来。他猛地坐正,挽起袖子,嘴里发出给自己打气的声音。

    “加油!……”

    “川岛君,我好伤心。

    我不是因为川岛君的来信内容拉拉杂杂比较难懂而伤心。这样的信反而让我感到你很认真地要告诉我自己的事情,读起来好温馨。谢谢你,川岛君。

    我也不是因为川岛君有些潦草的字迹而伤心。那样的字迹让我感受到了你活力四射的样子,所以读的时候忍不住微笑了。

    我伤心的理由,其实非常非常简单——

    川岛君的错字漏字太多了!

    先指出几个明显的错字吧。

    首先是你写的‘自我介招’。‘招’,明显是个错别字。

    正确的字应该是‘绍’。扣一分!

    还有,你写的‘前半’的体育运动,一定是想说‘一般’的体育运动吧?(译者注:日语‘前半’的发音与‘全般’的发音相似。)这可是个大错误。意思可完全不一样了。‘前半’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进行半场的比赛吗?扣一分!

    需要扣分的地方,一共有七个。七个哦。

    川岛君,我真伤心。

    记得在以前的信里,我说过,信是用来代替心灵感应的方法。要想正确传达自己的心情,就必须使用正确的语言。虽然有些麻烦,但是拿不准的字还是应该好好查字典确认一下的。这也一定会对川岛君有帮助的。

    P.S.

    真抱歉,写了这么一封满是说教意味的信。让我收起这臭架子,向你透露一些真实的心情吧。其实我一直好担心川岛君是不是真的会给我回信。没想到你的回信来得这么快,我真的,真的好高兴。

    P.S.的P.S.

    叫你‘川岛君’感觉好疏远,下次称呼你的名字‘庆介君,好吗?庆介君要是愿意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吧。‘上条’这个姓,听起来好死板,我也不太喜欢呢(笑)。”

    走到妹妹奈奈的门前,庆介轻轻敲门。奈奈打开门,用她那一贯口齿不清而又天真明朗的声音问道。

    “咦,怎么了,哥哥?有什么事吗?”

    “嗯,把国语辞典借我用一下吧。”

    听到这话,奈奈眨巴着大眼睛,终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啪”地把手搭在比自己足足高了二十厘米的庆介肩头,一本正经地教训道。

    “我说,老哥。方便面的杯口很小哦,压了太重的东西会保持不好平衡的。弄不好还会把杯子压塌。所以呢,还是别用字典了吧!”

    “我借字典不是压方便面的!”

    奈奈困惑地歪着脑袋思索着,突然,“啊,我知道了!”猛地瞪大了眼睛。

    好像躲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奈奈从庆介肩头猛地缩回手,怒气冲冲地嚷嚷着。

    “啊,我明白了,哥哥你想要查什么下流的词在下面画着重线是不是?好丢人啊,让我以后怎么带到学校里去嘛!”

    “谁说我要那么做了!就是普通地查字典而已!”

    “啊?骗人!可是,老哥要是说谎一眼就能看出来啊。可是可是,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学习,老哥也不会的啊?”

    这话太让人生气了,以致庆介在字典上画了着重线,等她忘了的时候出洋相去吧。

    啊哈哈哈哈。

    就这样,庆介和兰的通信一直持续着。

    关于书信是心灵感应的代替物这种说法,真是十分贴切。

    被大家叫做NUMBER ZERO,谜一样的兰的形象,随着来信的增多渐渐清晰起来。而庆介的想法性格什么的,一定也被兰清楚地了解了吧。

    从互相一无所知开始的交流,现在有了确切的进展。

    ——可是。

    从那天去兰家里拿忘在她那儿的东西之后,庆介就再也没去看望过兰。

    这是有若干理由的。

    比如她的家太过豪华,不好意思登门。

    而且人家又没有邀请自己,贸然前去有些失礼。

    还有,学校的社团活动太忙,很少能抽出时间。

    可是,也许,这些都是借口吧?

    庆介心里清楚。虽然挂念着兰,可是却不能去看望她的真正理由,庆介比谁都清楚。

    ——庆介,害怕。

    害怕,看见被死亡阴影逐渐笼罩的兰,这比什么都可怕。

    本来就消瘦的兰,现在是不是更瘦了?光是想象,胸口就好痛。写得一笔好字的兰,信上的字迹渐渐变得不那么端正,是不是连拿笔也变得困难了?庆介好担心。

    其实,他多想马上跑到兰的身边,帮她打气,给她讲傻傻的笑话,让她忘记生病的事情,让她开心一些。

    可是,这些事情,自己真的能够做得到吗?庆介没有信心。

    “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的!”

    曾经,对着兰,庆介毫不怀疑地这样断言。而现在,庆介多么羡慕当时的自己啊。

    那时候,自己可以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

    可以相信兰的话都是假的。

    可是,随着交流的增加,庆介看到了兰真实的身影。他再也不能这样欺骗自己了。上条兰不是什么神秘的NuMBER ZERO,她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有时候会说谎,可是却绝对不会说伤害人让人担心难过的谎话。她是这样一个,温柔纤细的同龄女孩子。

    在窥视到这个女孩子本性的同时,有一滴黑墨水在庆介的心里轻轻滴落。

    ——兰,也许真的会死掉。

    这一滴墨水从一个点变成一个面,渐渐向周围扩散开去。

    好害怕。

    他害怕面临死亡的兰。她的身影也是庆介未来的身影。意识到自己也终将会死去这件事,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好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谎话被看穿。现在对着兰一定已经说不出“肯定能治好”之类的话来了吧。他害怕让她看穿自己的谎话,怕她受到伤害。

    这么多的害怕,让庆介没有办法去看望她。为了打消这种挫败感,庆介拼命地在信纸上写啊,写啊……虽然,庆介总是轻易被人欺骗,也总不善于说谎,可是,如果书信像兰所说的那样,是传达人们真实的“想法”的东西,那么,“和兰在同一个教室里一起欢笑”这个庆介单纯的心愿,一定也能够如实地传达给她吧。

    与兰的通信持续着。

    每天两次去传达室成了庆介每日的功课。汉字的学习也逐渐开始了。虽然知道自己在信里说的谎也一定会很蹩脚,可是因为相信在谎言背后藏着的自己的心愿一定能够传达到,所以庆介在信里用明朗的语气写满了等兰恢复健康以后的事情。

    而兰寄来的信,也和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了,语气变得十分乐观。她说自己的身体最近变得好多了,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庆介分辨不清,可是在这话背后藏着的兰的想法,却真真切切地传递到了。

    “真想赶快好起来,和庆介君一起上学去啊!”

    虽然总觉得,学校不过是为了见朋友们,为了参加社团活动才去的地方。

    可是,如果有兰在身边坐着,老师念经一样枯燥的讲课也会稍微变得有意思起来吧?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庆介一脸认真地向神祈祷道。

    “啊,神啊,请让我收回我以前那个希望世界上所有说谎的人都消失的心愿吧!兰虽然也会撒谎,可是她是个好女孩。所以,请治好她的病,让她早些回到学校来吧!”

    每次这样祈祷之后,庆介总会想起那天诚二说过的话。

    庆介带着悲伤的神情,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斗,喃喃道。

    “诚二,你说,人真的会死吗?”

    ***

    “我们班决定下次连休一起去旅行啦。以前在信里跟你提到的总是缠着我的英俊还有高材生诚二都要去。都是些性格相投的朋友,所以我想一定会是一次非常棒的旅行。

    啊,对了,我还没说我们要去哪儿呢。我们好像是要去长野的一座什么什么山滑雪。真抱歉我只知道大概的名字,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呢。我对细节上的事情不太擅长,反正有细心的家伙负责安排交通工具之类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滑雪。滑雪啊,到那时我一定要好好滑!等着吧,要是有什么好的土特产,我一定给你带回来,和信一起寄给你!

    我们班的同学关系都很好,所以常常举行这样的活动。兰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吧?等下次再有旅行,兰也一起去吧。可以熟悉班里的同学,也可以让大家了解你,多好的机会!你赶紧想想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吧!

    不过,得是以一般学生的经济条件能够去得了的地方哦。夏威夷呀疗养地之类的可不行哦!”

    “庆介君,你一定觉得我是在撒谎吧。

    我是容易灵魂出窍的那种体质,所以只要愿意就能轻松地飞起来,不管是山野还是大海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啊,不过我也很期待和同班同学一起旅行啊,有庆介君一起的话,即使是以前看到过的景色,也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吧。这么一想,真是美好啊。

    我想去的地方吗?

    其实是有一个地方马上出现在我心里。可是,那个地方,旅费很贵,绝对是去不了的。难得你问我,我却只好交白卷了。虽然只是白日梦,你可不可以不要笑话我?

    我想去的地方是,北极。

    你一定会惊讶吧?其实我也害怕寒冷,也知道北极不是随便想去就去得了地方。可是,我真的好想去看看啊。

    因为,我想看世界上最美的光。

    我想亲眼看到——北极光。

    那充满幻想的,神秘的,在天空如同薄纱一样飘舞的光,一定美得让人想要哭泣。所以,我多想亲眼看一次,一次就好。

    庆介君一定会想,那种地方飞过去不就好了?可是,北极那么远,极光出现的时间又不一定,要是老不回来,我的灵魂一定会回不到身体里的。我可不想用生命做代价啊。所以呢,我不能飞去看北极光,真是遗憾呢。

    P.S.

    真抱歉,又尽说些奇怪的事情了。至于能和同学们一起去旅行的地方,我会一边祈祷庆介君旅途平安,一边更加现实地认真考虑的。

    一路平安!”

    庆介容易受骗。

    很容易就上别人的当。

    可是,最近他开始怀疑会不会并非如此。

    不是自己容易上当。

    只是自己身边有太多爱说谎的人。

    向右看向左看,尽是些说谎的家伙。

    编造着NUMBER ZERO的谣言的家伙们。

    借着这些谣言编造谎言的英俊。

    装作上当的样子骗自己的柴田。

    告诉自己她能够飞的兰。

    不光这些能够见面的人说谎。漫画,小说,电视剧,游戏,这些不都充满了谎言吗?

    这里是现实世界。不能像电影里出现的主人公那样,叫着爱啊情啊的,把得了重病的少女带出家门。一介高中生怎么可能做得到。再怎么重要的亲密的关系,都不可能做得到。

    人,真的会死吗?

    这样的问题,是谁都会有的吧?像诚二说的那样,看透了生死的人,全世界也只有很少数吧?

    真的到了快死的时候,如果得到周围的人的同意,像电影里那样做也是可以的吧,为了让少女看到向往的景色,进行一场逃避现实的旅行。

    可是,兰不一样。

    不光是她本人,她的父母,医生,朋友,当然包括庆介,都相信兰可以康复起来,绝对不愿意相信她会死去。

    想让兰看到她想看到的景色。

    正因为这样,现在他们才咬紧牙,把悲伤藏在心里,努力安慰她,帮她打气,让她专心接受治疗。正因为这样,才不能像电影里的人物那样误解爱与自我满足的意思,让这一切努力白费。

    都是你的错。

    都是你的错。

    等到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受到责备,一个人忏悔的时候,已经一切都晚了。主人公背负着深重的罪孽,这以后大概也很难幸福吧。一个高中生能做的事情当然是有限的。如果最终极的爱是这种被美化了的逃避之旅的话,那么人类的进化过程岂不是只需要小小一本导游手册便可以解决了?

    ……这样的想法本身,或许也是一种谎言吧?

    总之,自己没有那样做的觉悟和勇气。正因为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才在心里大声宣判那样的做法是错误的。可是自己却明知道自己并没有傻到被这样的谎话骗到的地步。

    “可恶……”

    庆介拿着兰寄来的信,仰面倒在自己的床上。再次读了一遍兰的来信,叹息着喃喃自语。

    “北极光啊……”

    兰想要看的景象,可以的话多想让她看到啊。可是像北极那样的地方,的确不是轻易就能去的地方。除非有什么安全的灵魂脱壳的方法,一般的高中生是绝对到不了那种地方的。

    苦苦思索着的庆介突然猛地跳了起来,满脸的欢喜,笑容像绽开的花儿一样。

    对啊,让兰看见北极光的方法,找到了!

    安全的灵魂脱壳的方法,找到了!

    庆介马上拿起手机……庆介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说道。

    “诚二,我有事要拜托你帮忙!我现在可以过来吗?”

    去诚二家骑自行车大概要十五分钟。到他家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了。诚二没有一点不乐意的表情,将庆介引入自己的房间。

    庆介连端给自己的咖啡都顾不上喝,便把和兰通信的事以及这一次来信的内容告诉了诚二。

    然后,告诉了他关于看极光的方法。

    庆介想到的,安全的灵魂脱壳的方法。

    庆介啪地双手合十,低下头恳求道。

    “诚二,拜托了!要想让这个计划实现必须要借助你的力量!所以求你帮帮我!”

    听完庆介一番话,诚二平静地仰头把大杯子里的咖啡喝完,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看着庆介。

    盯着庆介看了一会儿,诚二终于淡淡地开了口。

    “我说庆介……”

    “嗯?什么?!”

    对着满心期待地探出身的庆介,诚二平静地抛出重磅炸弹。

    “做这之前,先向她告自如何?”

    “?!”

    庆介愣住了。想要马上反驳,嘴巴像金鱼那样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到庆介的反应,诚二笑出了声音。这家伙这么开心还是第一次看到呢。不对,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说什么啊!我对兰不是那种……”

    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的反驳,却被诚二轻松堵了回去。

    “说谎了吧?还是这样一眼就能被看破。”

    诚二带着几丝笑意,用镇静地语气宣布。

    “好,知道了。虽然这样的忙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帮的,但既然是为了你的公主,我就出一份力吧!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不管怎么说,NUMBER ZER0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啊。”

    “哈,真的?!”

    庆介激动得声音都打颤了。

    诚二简短地回答了一声“嗯”,便站起来。

    “以前就觉得庆介你贼运不错。今天我爸要在单位过夜,正是好机会。”

    诚二拉着庆介下到一楼,对正在起居室看电视的妈妈说了一声。“妈,我用一下爸爸的书房。”便进了里面的房间。庆介也跟在他的后面走了进去。

    这是庆介第三次走进诚二父亲的书房。诚二的父亲据说在一家防火墙软件开发公司供职,挨着整面墙摆放的书架上摆满了一看便很艰深的电脑书籍。中央的桌子上摆放着数台台式电脑,旁边配置着繁杂的周边仪器。看起来好像把什么神秘的高科技机器人的操作台搬过来了一样。

    诚二在椅子上坐下,马上把主要操作系统的电源插上,用熟练的动作敲击起键盘来。

    “庆介,你提到的网站,是这个吗?”

    庆介向屏幕望去,兰在收藏夹里打开的那个网站“MAARUI虹”出现在眼前。

    “对,就是这个!”

    庆介激动地回答道。诚二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轻轻呼出一口气,宣布道。

    “好,那就马上开始了!”

    庆介点点头,带着祈祷一样的心情说道。

    “拜托你了,ANEBISU!”

    在街头巷尾引起一时轰动的大黑客,轻轻耸了耸肩。

    敲击键盘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一直全神贯注地面对屏幕进行操作的诚二,长长吐出一口气。

    “完、完成了?!”

    庆介对电脑只能进行一般的操作,所以对诚二的工作一点忙都帮不上。为了不打扰他,庆介一直在房间的角落里紧张地等待着。看到诚二的样子这才跳起来飞快地冲过去。

    越过诚二的脑袋,向电脑荧屏望去,却只看到MAARUI虹的网站保持原样,没有任何变化,

    庆介耷拉下肩膀,失望地说。

    “还是不行吗?”

    诚二转过头,皱起眉,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

    “说什么傻话!一切都进行得很完美!只是我设置的定时系统现在还没有启动而已!”

    诚二低头看了看手表,开始倒计时。

    “还有十秒。九,八,七,六……”

    终于,诚二带着自信的笑容吐出最后一个数字。

    “零!”

    刹那间,MAARUI虹的画面突然变成一片黑幕,而在下一个瞬间,满满地出现在画面上的是——

    那世界上最美的光。

    那夜空中如纱如雾的北极光。

    庆介禁不住浑身颤抖。“美得让人想要哭泣”,兰这样形容极光的原因,此刻庆介终于能够理解了。

    “不知道你的公主是不是看到了……”

    连诚二的声音也有些恍惚。

    “嗯!一定能看到的!”

    这一点庆介能够确定。因为兰曾经在信里告诉过他,因为缺少运动,她每天晚上很晚才能睡着,所以总是靠上网到深夜来打发时间。

    想象着看着同样的北极光的兰,庆介在心里说道。

    兰。

    漂亮吧?

    你一直想看的北极光。真的好美啊。

    我虽然太笨,可是拼命地想过了。

    想要和兰一起看北极光的方法。

    安全的,灵魂脱壳的方法。

    看,这就是我找到的方法。

    这样,我们就可以没有任何危险的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看任何想看的景色了。

    兰。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呢?

    或者,还是觉得不满意?

    庆介不放心地询问着。而兰静静地微笑着,慢慢开口,仿佛想要对庆介说什么。就在这时——

    “真是的,就因为被你发现了真实身份,我才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加班啊!”

    诚二的一声抱怨,把庆介拉回到现实中。

    庆介有些不好意思,慌忙分辩。

    “什么呀,还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确实是在两人关系变得亲密以后的某一天,诚二主动告诉庆介那个黑客ANEBISU就是自己的。

    诚二转向庆介,突然笑了起来。

    “要是一般人,肯定不会相信的。只有庆介,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

    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嘲笑自己呢,庆介沉默着没有回答。

    诚二转回身子朝向荧屏,轻描淡写地说。

    “帮我向NUMBER ZERO问好啊!”

    “哎?……”

    “哎什么?我也想知道我工作的效果嘛。明天放学以后顺便去看看NUMBER ZERO,帮我好好问问她的感想嘛。这样今天的加班费我就可以给你免了!”

    庆介惊得瞪大了眼睛。突然被诚二提出这个要求,他真是为难了。自己要想获得能够去见兰的勇气,得有核爆炸那样的能量才行。

    像是看穿了庆介的胆怯一样,诚二说道。

    “我只是在你应该前进的时候推你一下而已。别多说了,前进吧!你要是办不到我可不高兴了啊,以后也别再跟我说话!”

    庆介无言以对。只是和诚二一样默默地望着屏幕上的北极光。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光,虽然什么也没对庆介说,可是庆介却突然鼓起勇气,下定了决心。

    ***
    原来自己一直被骗了。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
    第二天,走进教室,第一眼看到的是——
    兰的桌上放着,清雅朴素的,供花!
    “不可能!……”
    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兰说过的,虽然想看极光,却不想用生命做代价。
    所以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因为,那是个绝对安全的方法啊!
    绝对不会需要兰用生命做代价的!
    可是……
    那么……
    为什么……
    怎么会………………
    一声元气十足的“早啊!”在教室里响起,好像是英俊进了教室。轻快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英俊“啪”地了一下庆介的肩膀。
    “嘿,庆介,大清早的,发什么呆呢?——啊?真的假的?NUMBER ZERO,死了?!”
    大声嚷嚷完之后,英俊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合适,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突然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一样嘀咕着。
    “啊,这样啊,看来那条传闻是真的了?……”
    难道他知道些什么?庆介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猛地转向英俊。看到庆介对自己的消息这么感兴趣,英俊带着得意的神情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
    “据某个可靠消息来源的情报,NUMBER ZERO那家伙涉及大规模的贩毒交易,被脸上带疤的人追杀……”
    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胡扯什么啊!
    兰,不是那样的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她不是NUMBER ZERO,她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学号26的上条兰!
    她不是学园的幕后操纵者,也不是未来的谓咒师。
    不是手腕高超的黑客,也不是被人追杀的罪犯。
    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会撒点小谎的。
    瘦弱的,努力和病魔抗争的。
    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痛苦的身影和眼泪,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好强的女孩子!
    “啊………………………”
    垂着头,庆介发出低低的声音。
    “嗯,你说什么?”英俊好奇地把耳朵凑过来。
    一下子,庆介猛地揪住英俊的衣襟,大声咆哮道。
    “你说些什么不负责任的话!”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愣住了。就连被庆介揪住衣襟,一脸痛苦的英俊也吓得大气不敢出,动弹不得。
    教室里的空气不知凝固了多久。直到庆介身边响起了抽动椅子的声音,诚二轻轻将手放在庆介的肩上。庆介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终于得到释放的英俊猛烈地咳嗽着。教室里的同学们远远地围着他们开始议论纷纷。然而这对于庆介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甚至有一种一切都无所谓了的感觉。
    “诚二,你说得对。”
    庆介说道。
    “人,真的是会死的啊。”
    想一个人呆着。
    庆介走出了教室。
    ***
    楼顶上,庆介一个人望着天空。上课的铃声早已响过了,可是现在他却根本不愿意学习。枯燥的课堂刚刚开始变得有些意思,兰却永远离去了。兰带走了上课的乐趣。
    “傻瓜,你都在干什么啊!”
    想这样对着输给了病魔的兰大吼。可是,心里却清楚怯懦的自己根本没有权力责备兰。
    所以.庆介只是遥望着天空。
    不责备任何人。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
    过了好久。突然感觉有人推开了顶楼的门。是不是被老师发现了?可是那又怎样?庆介也不回头,仍在原地伫立着。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老师硬要拉他回去上课,他就拼命反抗。
    可是来人却没有任何动作。似乎不是老师。庆介转过身,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那边站着的,既不是香坂学园的老师也不是学生。
    一个头上戴着圆筒形的帽子,肩膀上背着蛙口嘴式的背包,一副旧式邮递员打扮的少女,正向自己投来静静的目光。少女的手里,握着一根比她的身高还高的手杖。
    少女的这一身装束已经足以令人吃惊,而更值得惊讶的是,自己居然早已经听说过这个女孩。
    “那等我死了,我也给川岛君寄死后文!”
    兰的话在耳边回响。
    死者的来信。
    死后文。
    兰所描述的那个负责递送死后文的女孩,和眼前这个少女不正一样吗?
    庆介的脑海几乎一片空白,为了把自己拉回现实,他拼命回忆着兰当时说过的话。依稀记得,女孩的名字叫做文伽,而那手杖也有个名字,但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按照兰说的,神奇的是——
    “会说话吧,那根手杖?”
    庆介指着手杖试探性地问道。
    文伽却将手杖往后一拉,淡淡地回答。
    “说什么傻话?手杖怎么会说话?”
    “哎?……”
    庆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自己又被骗了吧?再怎么渴望,也不可能会有死者寄来的信吧?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再收到兰那温馨的来信了吧?
    正这样想着,文伽却跑到庆介身边,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向庆介,简短地说道。
    “上条兰给你的信!你收不收?”
    “啊?!”
    庆介瞪大了眼睛盯着信封。简单的白色信封,上面贴着以前在兰的房间里见过的黑色的带着白边的邮票。
    兰不是说,这是死后文专用的邮票吗?
    “怎么回事?在开玩笑吗?还是真的是所谓的‘死后文’?”
    庆介询问道。他多么希望得到的答案是后者呐。
    而文伽只是静静注视着庆介,简短地回答。
    “看了就知道了。”
    庆介稍稍犹豫一下,接过来信,撕开信封。信纸上,隽秀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庆介不由得用力捏紧了信纸,像是要把信吃下去一般读起信来。
    “就像庆介君已经知道的那样,我是个爱说谎的家伙。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却老是不停地撒谎。虽然事后会反省,可是因为我周围的人都太温柔,从来不对我发脾气,所以我的这个坏毛病怎么也改不了。
    庆介君,对不起。尤其是对你,我说了那么多谎话。虽然总是想要跟你说抱歉,可是这个机会,却来得这么晚。可是,庆介君,你也有不对之处哦。再怎么善良,也不该那么容易给人骗啊。这不是让人家更加得意,更想骗你了吗?
    这一次,我给你写信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是想为以前对你撒谎的事,向你好好道歉。
    而另一个,则是为了向以前总是被我骗的庆介君,特别透露一个秘密。
    庆介君,不要太惊讶,你听我说。
    我死了这件事,其实是一个大谎话。
    我已经恢复健康了,现在可精神呢。
    所以,这封信当然不是什么死后文了。文伽是给我帮忙的一个好朋友。很遗憾真山当然也只是普通的手杖,不会讲话。
    真抱歉,我居然撒了这么大的谎。可是,庆介君这么温柔,一定会原谅我的吧?
    原谅了我的庆介君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吧?可是我说了这么大的谎,庆介君也是有责任的哦。
    因为恢复了健康的我,突然下定决心要去旅行了。
    我要去找庆介君给我看的那片北极光。
    我的病才刚好,大家一定不会同意我出远门的。所以我没有办法才撒了这个谎。本来,我也想邀请庆介君跟我一块儿旅行去的。可是寻找北极光的旅途毕竟不是庆介君所说的那种一般学生的经济能力能够承受的,所以我选择了一个人旅行。
    庆介君,当你听说我死了的时候,有没有伤心呢?如果让你伤心了的话,我向你道歉。谢谢你。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病弱的女孩啦。
    我现在和庆介君一样有精神呢。
    所以,请你抬起头,笑着为我的旅途祝福吧。
    一直以来谢谢你陪伴我,听我的那些谎话。
    和你的相遇,是我一生最珍贵的记忆。
    P.S.
    让我把以前无论如何也没能说出日的事情,写在这里吧。
    庆介君,我喜欢你。
    我期待着,在能够看到北极光的地方,与你再一次相逢。”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下来,止都止不住。
    嘴唇颤抖着,想要忍住哭声。可是连咬牙都变得那么困难。
    模糊的视野里,依稀看到文伽转身要走。庆介用哽咽的声音叫住了她。
    元论如何,他一定要问一问。
    “兰……兰……她还活着,对吧?”
    庆介的声音颤抖着。
    文伽沉默了一秒,头也不回地静静回答。
    “嗯。活着。”
    有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让人想要大哭,想要大喊。然而庆介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追问道。
    “兰……过得还好吧?”
    再也不用痛苦。
    再也不用流泪了吧?
    文伽继续往前走出几步,打开通向阶梯的门,在即将离开屋顶的一瞬间,她用手将帽檐拉至眼睛。然后用澄澈明朗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回答道。
    “是的!她带着笑容,健健康康地踏上了旅程!”
    屋顶上的门“砰”地关上。庆介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自己的身边有这么多说谎的人呢?
    可是,庆介那么容易上当
    轻易地就会相信别人说的话。
    所以,即使是这样温柔的谎话,也会相信的……


[ 本帖最后由 flywind 于 2008-2-9 18:46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闪光之物》前篇』
  
    白川望扫视着拿在手上的一封信。白色的朴素信封,看起来在附近的商店都可以买到。丝绸般光滑的手感,当然不可能,要找出与市场上卖的信封不同之处是很困难的。
    这封极为普通的信件上,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应该是邮票吧。镶在周围的白边,和普通邮票没什么区别,可是,本该印着图画的地方却全部被涂黑,一眼就能看出这张邮票的特异之处。
    望扶了扶眼镜,把视线从信上移开,看着眼前。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年纪和望差不多的少女。
    少女的装束有些奇特。带有帽檐的平顶帽、肩上挎着蛙嘴式背包。这种装束,简直就和老电影中的邮递员一样。她的名字叫文伽,望刚才已经听她说过了。
    望发出一声叹息,为了确认,他再次问道。
    “这就是‘死后文’?死者寄来的信……”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这也不奇怪。望已经不是相信圣诞老人存在的幼儿园儿童了。
    而是正在面对学历社会这一现实的、即将考大学的考生。对死者的来信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不过,之所以不能立刻付之一笑——
    “嗯,是的。刚才说过了,这是安井照三郎送来的死后文。那个老头很有意思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那么活泼的老头子呢。”
    ——是因为这个用少年的口吻说话的东西。
    无论是谁,听到声音的出处都会惊奇得瞪大眼睛吧。这个声音,竟然是握在文伽手里的,比她的身高还长的手杖发出的。手杖自称“真山”,手杖做自我介绍这种根本无法想象的情景,撼动了望心中的常识。根本不用指望他做出正常的思考。
    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望,文伽平静地说道。
    “抱歉,你能在这里读信吗?因为我要确认一些东西。”
    听到这句话,望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就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于是撕开了信封。
    从信封中取出折叠起来的信笺,看起来很普通,在哪里都买得到。望一边猜测着自己是不是被骗了,一边展开信笺。看到信上的文字,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上面那很有特点的字迹,他是见过的。那是以前住在附近的有些奇怪的老人——安井照三郎的字迹。
    望慌忙抬起头来,看着文伽。文伽的声音一如以往的平淡。
    “怎么样?相信死后文的存在了吗?”
    她这样问道。
    望慎重地考虑之后回答道。
    “这个……虽然死后文这种东西不能轻易相信,但写这封信的确实是安井照三郎先生。”
    听了这句话,文伽那端正美丽的脸庞微微动了一下,她点了点头。
    “现在你这么想就够了。那么,信上写了什么?安井照三郎要传达给你的最后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望低下头,凝视着信笺。过了一会儿,望把头抬了起来,文伽有些好奇地靠近望,等着他的回答。真山兴致勃勃地把身体倾向他。
    望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了一声,慢慢开口说道。
    “你们费心把信寄给我,这么说可能很失礼,可是,照三郎先生的字大概是狂草之类的吧,非常有个性,所以……”
    望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我完全看不懂照三郎先生的字。”
    刚才一直面无表情的文伽,不由得皱起眉头。全身散发出一种由失望产生的愤怒一样难以形容的气息。
    在望和文伽之间充斥着沉默的气息,真山小声说道。
    “……果然。”
    ***
    附近的居民一致评价照三郎为“特立独行的老爷爷”。
    几年前,照三郎突然搬到望他们居住的小镇上,他的装束显得与众不同,鼻子上架着一副和花白的头发形成强烈对比的太阳镜,身上穿着色彩花俏惹眼的夏威夷衬衫,不管到哪里总是拄着一支文明杖,心情好的时候会哼着小曲,把文明杖甩来甩去。
    尽管装束奇特,照三郎却没被附近的居民当做怪人对待,这大概是由于他开朗的性格吧。他的语调总是独特而奇怪,声音中包含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阳刚和奔放,具有让听到的人感到精神振奋的力量。照三郎的人格魅力和他的名字一样,能照射出欢乐的氛围,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欢笑和热闹,象魔法一样。
    ——比如,有这样一个片段。
    望他们居住的镇上,有个叫“绿”的公园。公园里有长着青草的广场、一到夜里就射出彩虹般灯光的喷泉,是附近的居民重要的休息场所。
    公园一角的长椅上,总是坐着一位老妇人。不过,看起来并不像靠退休金安度晚年的女性在悠闲地做日光浴,她一直低着头,阴郁地坐着。
    由于是小镇,老妇人日复一日地坐在长椅上的原因,去公园游玩的人也有所耳闻。在丈夫去世后,她就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但与儿媳的关系并不融洽。在家中失去了容身之处,和被赶出家门没什么区别的她,来到了公园,散漫地打发着每一天的时光。
    这位失去了丈夫,为了和儿子同住而离开自己住惯之处的孤寡老人,就象在等待着从世界上消失的那一刻一样,安静地、比别人快许多倍地加速着衰老的过程。
    某一天。
    照三郎突然来到公园,像与知心好友打招呼一样和老妇人聊了起来。
    看到这种情景的居民,都认为照三郎不一会就会走开了。之前也有几个人关心地和老妇人打过招呼,她只是问一句答一句,始终阴郁地低着头。和她说话就像对着枯树讲话一样,这些人只好走开了。
    可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照三郎不仅没走开,反而坐到了老妇人的身边。
    ——之后发生的事,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一直低着头的老妇人缓缓抬起了头,张开了嘴,脸色恢复生气,变得红润起来,她主动讲起自己的身世。
    被老妇人快乐的表情勾起好奇心的居民们纷纷来到长椅边,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让他们吃惊的是,老妇人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一般,开心地向照三郎讲述自己孩提时代与女伴玩翻花绳的事,以及淡淡的初恋回忆。
    照三郎就像看了一部优秀的青春电影一般,咧开嘴发出快活的笑声,并对她说道。
    “这就是闪光的回忆,真让人羡慕啊。”
    照三郎是被每个人喜爱的老人,也是喜爱每个人的老人。
    ……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看起来精神矍铄的照三郎,在一周前突然死去了。死因据说是心脏病发作,不过,之前并没听说他有过病史,可以说是寿终正寝吧。医生也说他是毫无痛苦地去世的。不留半点遗憾地退出人生舞台,真符合照三郎的性格啊,望这样想道。
    最近突然在想,自己和照三郎的交情,究竟是怎样的呢。照三郎把望当作自己的忘年之交,可是,这种关系其实并没有建立起来,望这样想道。
    因为,自己无法哭泣。
    怎么也无法哭泣。
    照三郎的葬礼上,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大部分人都泪流满面。可是,望只是凝视着照三郎的遗容,一滴眼泪也没流。
    如果是真正的朋友,就不会这样。应该是回忆着死者的音容笑貌,悲痛欲绝地流泪。
    ——可是,望并没有那样。
    难道自己失去了做为人的某种重要之物吗。
    这样一想,望感到有些悲伤。
    ***
    来到学校,望把书包扔到自己的书桌上,马上走向隔壁的教室,从开着的窗子朝里面窥视。
    离第一节课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平时这个时候很少有人坐在座位上,大家都在愉快地谈天说地,而今天不同,半数以上的学生坐在位子上,看着教科书或者参考书。
    原因很简单。
    今天是放暑假前的期末考试头一天。大家都贪婪地想利用这数分钟的时间,临阵磨枪把没记住的人物名和事件等等吸收进脑子里。这种压抑的景象,看起来很脱离现实,说成是“全班在进行灵异透视实验”反而更能让人接受。
    想找的人不在教室,不过这个人的书包挂在课桌边,可以肯定已经来学校了。望知道这个人去了哪里,他把视线从教室移开,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回想着今天早上进行的不可思议的对话。
    文伽在知道望无法读出死后文上写的“愿望”之后,对他这样说道。
    “我明白了。那么,我去请他再写一封容易阅读的死后文,希望你下一次能帮他实现最后的‘愿望’。”
    听到这个,真山尽管抱怨着给他的日程安排增加了负担,但还是催促着文伽,从望的眼前消失。
    毫无前兆地出现,又匆忙地离开,文伽和真山实在是让他无法解释的存在。
    被文伽他们的言行弄糊涂了的望,在他们消失之后,突然想起一件事,尽管知道已经晚了,但他还是小声说道。
    “就算我读不出来,但我认识能看懂照三郎字的人……”
    就是这样。
    照三郎的字迹,在望看来,如同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不过,至少遵循了运笔的规则,对书法有心得的人是能够辨认的。
    在走廊上行走着的望到达了目的地,在那里停下了脚步。他眼前是女厕所的门。望靠在门边,抱着手,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女厕所的门开了。正要从里面出来的,是哼着小曲,全身处于无防备状态的仓桥唯华。
    看到站在门边的望,唯华吃惊得一动不动。
    “——啊,早上好。”
    望向她打招呼,唯华把开着的厕所门慢慢关上,想躲回厕所里。望急忙用脚抵住门缝,不满地说道。
    “喂,我在和你打招呼呢,干嘛不理人?”
    唯华脸上露出一丝惊慌之色,眼睛一直打量着望。
    “没想到望会做出这种行为,打算在淑女走出洗手间的地方埋伏吗?这可是跟踪狂的行径啊。”
    “……我说唯华。怎么说我们也住在同一个居住区,关系好得像一家人吧。别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
    “小孩子才会这么想呢。难怪望总是交不到女朋友。”
   
    “虽然唯华你多嘴的性格很不可爱,不过一紧张就想上厕所这点倒是满可爱的啊。”
    在相互调侃上,望一次也没输给过唯华。唯华也很清楚这个事实,她生气地皱起眉头,加强了关门的力度。当然,望也用脚死死抵住门缝。
    “……嘎吱嘎吱响啊。”
    “是啊,嘎瞍嘎吱地响。”
    “与其说是门的响声。不如说是我的骨头在发出惨叫,你不认为吗?”
    “是啊,也许吧。”
   
    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唯华一直盯着望,朝他嫣然一笑之后,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最喜欢听这种声音了。”
     “……我错了,抱歉。今后会注意的,总之,别用这么大力,我有话要说。有事要拜托唯华你帮忙。”
   
    听了这句话,唯华减轻了力度,眼睛睁得滚圆。
    “有事情?要拜托我事真稀奇啊,什么事?”
    望松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死后文,递给唯华。
    “……信?”
    _
    “没错。是照三郯爷爷寄给我的,我看不懂,想请你帮忙看看。”、
    “照爷爷的?望稀照爷爷有书信往来?”
    听到照兰郎的名字,唯华的眼神变得有些失落。
    ’
    和望一样,唯华也认识照三郎。照三郎不仅是个奇怪的人,还是个色老头,每次见面都要性骚扰,真是怕了他了。唯华以前总是嘟着嘴这样说。不过,在照三郎的葬礼那天,唯华哭得很伤心。一想起那时侯唯华的神情,望盼心中就感到阵阵疼痛。
    唯华接过信,开始阕读信笺上那些完全看不出原形的字,可是,在读信的过程中,她疑惑地紧锁眉梢。
    。。
    。
    读完信之后,唯华抬起头看着望,不解地问道。
    “望。这封信上好象写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呢,是什么时候寄给你的?信中的内容,简直就——”
    ……像遗言一样。
    唯华轻声说道。
    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唯华,望默默地扶了扶眼镜,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道。
    “这是死后文。”
    “——啊?什么?死后文?”
    唯华惊讶地叫出声来,望继续对她说道。
    “没错,是‘死后文’。是传达死者‘愿望’的,最后的信。来学校之前,一个叫文伽的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把这封死后文交给了我。”
    唯华瞪大了眼睛,表情严肃地看着望。她的大脑挣扎着想理解望说的话,终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于是说道。
    “……真让我吃惊,望也会开玩笑啊。而且这么有说笑的天分。”
    “多谢夸奖,先不说这个,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能简短地告诉我吗?你说像遗言一样,是怎么回事呢?”
    和平时一样的斗嘴使唯华恢复了平静,她再次把视线落到信上,开口说道。
    “简单地说,之前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在照爷爷死后,为了遗产而把他的家翻得乌烟瘴气,照爷爷对此很不高兴。由于不想交给这些野狗一样的家伙,他想请你悄悄地把他家里的‘闪光之物,拿出来自行处理。藏东西的地点也写在信里……就像早预料到自己死后会变成这种状况,所以预先把这封信留给你一样。他早有这种预感了吧?”
    照三郎是个奇怪的人,也是个充满谜团的人。他过去是做什么工作的,不仅镇上的居民不知道,连望也不知道。不过,他的身份很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人们都猜测他过去是某个大公司的总裁。
    知道照三郎那充满谜团的过去的亲戚,在葬礼结束后一直住在他的房子里。说是照看房子,不过一天到晚都能听到房屋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响。住在附近的主妇们都说他们是在寻找值钱的东西。
    不过,对方是大家都喜爱的照三郎的亲戚,住在附近的人都很和气地对待他们。
    ——可是。
    他们似乎打算在整理完遗产之后把照三郎的房子卖掉,所以并不想和邻居打交道,甚至表现出露骨的厌烦神情。虽说是远亲,但好歹也有血缘关系,可是他们不仅不询问照三郎在这个镇上的生活状况,也不对别人提起照三郎的过去。
    “要是照三郎还活着,一定会把这些家伙赶出镇子吧。”
    不到三天,镇上居民们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听完死后文的大致内容,望对唯华表示感谢,从她手里拿回信封和信笺。对望来说,事情解决了,可是,唯华眼里闪着光,对他说道。
    “——我说,要我帮忙吗?”
    望不解地问。
    “帮什么忙?”
    “信里写的愿望啊。要我帮你把照爷爷珍藏的‘闪光之物’从他家拿出来吗?”
    看到唯华一副现在就想赶去照三郎家的样子,望发出一声轻叹。望摇摇头,告诉她没这个必要。
    “啊?为什么?比起一个人来,两个人做不是更容易成功吗?”
    唯华不满地噘起了嘴,望简洁地回答道。
    “——因为,我都还没决定是不是要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听到这句话,唯华吃惊得张大眼睛。唯华的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的脸气得通红,大声叫道。
    “我说,你是什么意思!这可是照爷爷最后的愿望啊!?你打算置之不理吗?”
    “悄悄跑到他的家里把东西拿出来,这可是犯罪啊!我们没必要以对亲戚瓜分遗产感到不爽这个理由冒险吧?”
    “别找借口了!望其实是认为这个和自己无关,对吧?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想法还是免了吧,气死我了!!”
    “………”这和唯华没关系吧。”
    唯华刚想争辩,这时,预备铃响彻校园。望就像瞅准了这个机会似地转过身向教室走去,把唯华一人留在后面。身后传来唯华的怒吼声,不过望装做没听见,继续前进。
    历史考试只不过是把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写在试卷上而已,简单的“死记硬背”,并不是抓耳挠腮地思考一个小时都做不完的测试。人的大脑没有检索功能,被遗忘的信息很少恰逢时机地跳出来,总之,不会做的填空题到最后还是空白的。
    所以,一通记述之后,望果断地放弃了唯一不会做的填空题,考试时间还剩下一半以上。
    留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早上收到的死后文。
    尽管对死后文的存在半信半疑,但听说了内容之后,不得不承认它的真实性。
    唯华说那是照三郎预感到自己的死期而留下的信,这种说法反而难以置信。照三郎到了那种岁数,依然尽情地享受人生。根本不会考虑自己死后的事。懂得享受生命的每一瞬间的照三郎,决不会为自己死后闯进自己家的亲戚们的事烦恼。
    (……真是的。竟然教唆中学生犯罪,你还是这么一个胡来的人啊,照三郎爷爷。)
    他本来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写死后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照三郎生前是个讨厌歪门邪道的人,他居然想让自己用犯罪的方法帮他实现最后的“愿望”,这多少让望感到有些意外。
    他就这么对亲戚不满吗。
    还是说,“闪光之物”就那么重要吗。
    望拄着腮帮看向窗外,漫不经心地看着巨大的积雨云,口中发出谁也听不到的独白。
    “闪光之物啊……”
    这句话让他想起自己与照三郎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是距现在正好一年以前的夏天。
    和今天一样,那一天,积雨云像在游离于世界之外地方成长着的怪物一般,缓慢地漂浮在空中。
    ***
    由胸口扩散开的剧痛,使望痛苦地弯下了腰。可是,他的头发立刻被揪住,头强制性地上仰。映在视线中的,是同班同学堂本、安西、大林三人。
    望的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堂本凑近他,不屑地说道。
    “喂,自己把眼镜取下来。挨揍的时候那里可是很疼的哦。”
    听到这句话,安西一边怪叫着“哇,好可怜啊。”一边大声笑着,大林也发出同样刺耳的笑声,看着望。
    为什么会这样,望自己也不太清楚。放学的时候被他们叫住,带到公园的厕所后面,不由分说地拳脚相加。
    “叫你把眼镜取下来。”
    堂本笑着催促道。
    望沉默了一阵之后,轻声叹了口气,把手伸向眼角,然后安静地取下眼镜。
    这种行为让堂本他们觉得好笑。三人大声地笑着,从心底里对他进行无情的嘲讽。
    “这家伙还真的自己把眼镜取下来了!胆小鬼!!”
    放肆的笑声变得更大了。因为,望从口袋里拿出眼睛布,开始擦拭眼镜。
    堂本松开抓着望的头发的手,捂着肚子大笑。
    “你这家伙,读书读傻了!?这个时候还擦眼镜!哼!”
    堂本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望一边仔细地擦拭着眼镜,一边盯着他。这时,堂本的笑声逐渐变小,最后停了下来。其他两人也止住了笑。
    堂本表情一变,恶狠狠地说道。
    “……喂,你这家伙,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当我是白痴吗?”
    听到这句话,望表现出和现场气氛不相符的沉着,冷冷地说道。
    “——对手是白痴,当然要用看白痴的眼神了。”
    堂本气得瞪大了眼珠子,用力揪住望的衣领。一瞬间,望的视线反转了。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肺中的空气一下子被挤了出来。
    说起来,堂本好象是柔道黑带,正当望想着这个的时候,安西象踢足球一样,二话不说就照着他的腹部踢了一脚。大林也从背后狠狠地踹了一脚。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疼痛让自己表情扭曲。血的腥味在口中扩散,心脏每次跳动,眼前就出现一片血红。本能告诉自己生命遇到了危机。就在这个时候。
    “喂,年青人,你们在做什么?”
    和现场气氛相异的开朗声音响了起来。堂本立刻停下了动作。
    虽然疼痛还未消失,但施暴的手停了下来,使他的头脑恢复了一些活动。望循声看去,不禁睁大了眼睛。站在那里的,是附近有名的奇怪老人。太阳镜、夏威夷衬衫、文明杖,老人依然是这么一副古怪花俏的装束。
    有旁人在场,他们失去了继续施暴的心情。堂本向两人使了个眼色,准备离开。可是,老人叫住了他们。
    “……干嘛?”
    堂本瞪着老人,没有表现出一丝对老人的尊重。
    堂本比一般中学生魁梧得多,肩膀比老人宽两倍。即使是壮年男子,看到堂本凶神恶煞的样子,也会吓得不敢出声。
    不过,看到堂本的态度,老人丝毫不为所动,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哎呀哎呀,看来你们是产生什么误会了。我可不是来劝架的。打架是好事。年轻时候没打过一两次架,人生是不完整的。”
    老人对自己点了点头。堂本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惊讶表情就像在问“这老东西是谁?”
    老人继续说道。
    “不过,三对一就是以多欺少。这不是打架,而是滥用私刑。”
    听到这句话,堂本他们以为老人要开始倚老卖老地对他们进行教育,于是皱起了眉头。老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反应,不紧不慢地竖起食指,像提建议一样说道。
    “——所以,就让我来帮躺在那里的少年吧。尽管这样还是三对二,不过,我是大人,这样也算公平了吧?”
    堂本他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这个提出意外建议的老人。望也对事态的发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眨着眼睛。
    老人并不像在开玩笑,他招了招手,
    “放马过来吧。”
    用陪幼儿园的孩子玩耍一样的语气说道。
    看傻了眼的堂本终于发出了声音。他苦笑着扬起嘴角,不屑地说道。
    “我说,和老头打架,对我没什么好处——”
    “不出手的话,就由我先来吧。”
    老人自然地活动起来。他的脚步稳健,清楚地告诉对方自己手上的文明杖不过是装饰品。
    堂本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他看了看身后的安西和大林。可是,那两人也是满脸疑惑的表情。堂本不耐烦地转过脸,下一个瞬间——
    拄在地面上的文明杖的前端突然高速弹起。某种东西被击碎的脆响回荡在四周。
    “——啊,”
    堂本刚叫出声音,鼻腔里就喷出大量鲜血。他皱起眉头,连忙捂住鼻子,发出阵阵惨叫。可是,也许是由于鼻梁被打断,鼻血从指间渗出,不断滴在地上,完全没有止住的迹象。
    老人平静地看着他,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么年轻,反射神经就如此迟钝,羞不羞?”
    堂本的眼中闪过一道类似杀意的光,他像野兽一样大叫起来,猛扑过来,伸手想抓住老人的衣领。老人不慌不忙地侧过身子,迅速用文明杖在扑了个空的堂本身上敲了一记。堂本捂住被击中的侧腹,身体前倾,老人连贯的动作快如旋风,以上段攻击给堂本的侧脸沉重一击。
    堂本巨大的身躯倒在望的旁边,由于剧痛,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意,鲜血混杂着眼泪,从扭曲的脸上滑落,他发出了呜咽的惨叫声。
    安西和大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老人扫了他们一眼,低下头冷冷地看着堂本说道。
    “……我之所以认为打架好,是因为互殴的时候可以体会他人的痛苦。不过,欺负人就不行。特别是不叫上别人就不敢打架的家伙,永远只是不懂得他人痛苦的人渣。看到这样的臭小子,大人想要给他点教训是很自然的吧。”
    老人举起文明杖,用前端指着堂本的鼻尖。仅仅这样一个动作,就把堂本吓得浑身哆嗦,用胆怯的目光看着老人。
    老人那藏在太阳镜后面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平静地说道。
    “——小子,你刚才感受到的,就是他人的‘痛苦’。记在心上了吧?”
    堂本捣蒜似地连忙点头。老人一脸满意的神情,朝安西和大林看去。
    “你们傻站着干嘛。还不快扶着这个大块头滚开。难道说,你们想替这家伙报仇,两个人联手对付我一个?看你们也没有那么强的同伴意识。”
    老人放声说道。
    安西和大林当然没胆量和老人动手,他们架起堂本,逃命似地离开了。老人看了看他们的背影,突然转过头来。
    “被打得真惨啊,是什么原因打架呢?”
    望保持着被扔在地上的姿势,等待疼痛消失。听到老人的问话,他坐起身来,发出一声叹息。
    “……谁知道呢!我完全搞不明白。”
    虽然不知道明确的原因,但可以推断出来。也许是上次的考试,望拿到全年级第一名,惹他们看不顺眼;也许只是单纯地想用暴力发泄,结果找到望这个出气筒;也许是对望经常和唯华说话感到不爽。堂本很喜欢她,望以前听人说过。
    不管怎么说——
    “这都无所谓了。”
    望简短地回答了他,然后捡起掉在旁边的眼镜,重新戴好。
    老人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惊奇之色,接着大声笑起来。
    “唉,真是个冷酷的少年啊。不过,小小年纪就对人如此冷淡,一点也不可爱啊。”
    “……我可没想过要变得可爱。”
    “你说什么呀!不管想不想,可爱是很重要的,可爱就代表纯粹,而纯粹,也就是拥有无邪的双眼——少年,你认为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突然听到这个问题,望不由得神情严肃地朝老人看去。看来和传闻一样,老人全身都给人奇怪的感觉。望本想谢过老人的救命之恩后马上离开,但老人并不放他走。
    无奈之下,他随便编了个答案。
    “这个嘛,也许是金钱吧?没有钱的话连生活都成问题。”
    老人突然把文明杖嗵地拄在地上,望本能地打了个冷颤。
    望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老人,老人眉梢下压,露出非常伤心的表情。
    “少年。小小年纪说出这种毫无理想的话,真让我失望。金钱的确在人的一生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不过,如果产生“金钱最重要”的想法就没救了。”
    说完,老人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他接着说道。
    “少年,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用无邪的双眼找到‘闪光之物’。”
    “……闪光之物?”
    望眉头紧缩,反复地玩味着这句话,老人深深地点了点头。
    “没错,尽可能多地发现形成自己未来的‘闪光之物’,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这并不难,闪光之物到处都有……比如,我把手伸向躺在地上的少年,少年就会毫不犹豫地抓住我的手。”
    说着,老人把手伸向望。
    “…………………………”
    望无言地看着老人的手,最终还是想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老实说,他不想再接受老人的帮助。受人恩惠越少越好。
    可是,老人对望的举动并不在意。他扬起半边眉毛,用文明杖的前端按向望的胸口,迫使他再次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啊!?”
    望大叫起来,老人一点也不介意,他把手伸出来再次说道。
    “少年会毫不犹豫地抓住我的手。”
    望感到很生气。不过,就算他想再次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老人还是会采取同样的行动。望阴沉着脸,抓住老人的手。
    老人露出满意的神情,把望拉起来。
    “看吧,我说的‘闪光之物’已经得到一个了。”
    老人高兴地说道。
    望看着他,问这是什么意思。老人笑容满面地告诉他。
    “——就是友情。”
    ***
    照三郎一直在追寻着“闪光之物”。
    就象儿童收集玩具一般纯粹。
    如同重拾失去之物一样努力。
    他的样子有时让人觉得滑稽,有时却让人感到心痛。只要放弃寻找这种东西,“奇怪的人”这个标签就可以被撕下大半了吧,望时常这么想。可是照三郎依然对周围的目光毫不介意,继续走自己的路。到最后,也许连自己也会讨厌照三郎吧。
    他能找到吗?
    他能找到吧。
    人生最重要的“闪光之物”,为了不被人发现而藏在家中。
    这重要的一片,在他的人生落幕前找到了。
    没有哭泣的自己,一定不配做照三郎的朋友。
    但至少——认为自己和他心意相通的望,想对这个已经去世的特立独行的老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恭喜你,照三郎爷爷。)
    覆盖天空的积雨云缓慢地移动着。这时,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周围响起了放心的舒气声和吵闹声。
    下一项考试科目是数学。考试范围内的公式已经记在头脑中了,现在也没心情看书,望站起来,准备去厕所。这时,他看到唯华向自己的教室走来,站在走廊上向他招手。
    “——有什么事?”
    望走到唯华身边问道。她对望说。
    “望给我看的信让我分心了。所以第一堂课的考试考得很糟糕。我想,望你必须向我赔礼,有义务帮我完成一个小愿望。”
    “…………哦,真会无理取闹啊!”
    望岔开了话题,唯华指着他说道。
    “我的愿望,就是让你帮助照爷爷实现心愿。”
    虽然猜到她要说这个,但如此直接、纯粹而毫不顾及自己得失的请求,还是使望的心里产生了震动。如果照三郎在场的话,一定会说唯华的直爽是无可取代的“闪光之物”吧。
    望假装扶眼镜,遮住嘴角,发出了一声苦笑。
    “喂,眼镜的位置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你听到我的请求了吗?”
    唯华皱起眉头问道。望忍住嘴角的微笑,回答道。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那样是犯罪啊!”
    唯华刚想反驳。
    “——不过。”
    望抢在唯华的前面说道。
    “我也对照三郎爷爷家的‘闪光之物’产生了一点兴趣。要不,一起去看看吧?”
    “看有什么意义?照爷爷不是说不想交给那些亲戚,才让你帮忙处理的吗?”
    面对感到不满的唯华,望继续说道。
    “那就这样吧。先决定去看看。如果小得可以悄悄拿出来,并且能简单处理的话,就按照三郎爷爷的意思办。反过来说,如果风险很大,就放回原处,把信里的内容忘掉。如果唯华你答应这个条件,我就帮你。”
    听了望的提议,唯华静静地思考了一会,无奈地点了点头。望放心了。
    唯华一旦做出决定,就会坚持到底。就算自己放着不管,她也会独自一人帮照三郎完成心愿,那样的话,能否顺利解决事情就成了很大的问题。死后文是写给自己的,却让她变成罪犯,望无论如何也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刚才提出的条件也许是比较妥当的做法吧。
    (……真是麻烦啊。)
    尽管这样想,望还是感到自己的心情好一些了——
    ***
    到了放学时间,望他们立刻离开学校,朝照三郎家走去。由于现在是考试时期,课程在上午就结束了。初夏的阳光,使皮肤感到阵阵噪热。
    镇子郊外的那一栋日式建筑,就是照三郎生前居住的房屋。虽然一个人住显得过于宽敞,但照三郎健在的时候,来客络绎不绝,空旷的房屋并没有寂寞的感觉。可是现在,房屋如同废墟一般,弥漫着死寂的气息。从门扉旁可以看到的庭院,以前是附近的猫儿们的安身之听,而现在,一只猫也见不到。照三郎的亲戚不单没有像他那样给猫喂食,反而把它们全都赶跑了。以前,每次客人来的时候,总有一只黑白条纹的猫跑来迎接,想到再也看不到它迎接客人的样子,望总觉得有些遗憾。
    望和唯华交换了一个眼色,按下门铃。他们可不打算像深夜潜入的小偷一样偷偷溜进去。他们的计划是,以上香的名义进屋,找机会确认“闪光之物”的所在。
    不一会,一名女性出现在玄关。年龄大约二十左右。是个容貌秀丽的美女,也许是正在午睡,她的脸上露出臃懒的神情。
    由于是在乡下,关于照三郎亲戚的传闻,望他们也听说过不少。
    住在照三郎家的,共三人。
    田代雄一和田代明美夫妻,以及现在站在眼前的,田代夫妻的独生女,田代理奈。
    田代家的房子离这里很远,据说乘坐新干线也要花两个小时。夫妻俩都有工作,本来不想在离工作地点很远的照三郎家留宿。不过,对他们来说,照三郎的遗产有很大的魅力。为了清算遗产和防止小偷,就专门跑到照三郎家,从这里去上班。
    光是这样就很让人感到惊讶了,可是,执着心能驱使人做出更蠢的行动。夫妻俩对白天照三郎的房屋里没人感到不安,于是让在市中心上大学的女儿提前放暑假,留在这里看守。能做到这种地步,让人不得不佩服。
    “……请问,你们是谁?”
    理奈歪着头问道。唯华客气地告诉她自己是来上香的。理奈虽然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但看到唯华满脸微笑,还是把他们让进屋里。
    过道旁的房间被照三郎当成卧室使用,是一间八平方米的日式房间。朝向围栏一侧的屏风都打开着,凉爽的风和屋檐上的风铃发出的声音一起飘进室内。房间中央有一张小而朴素的桌子,在最里面的佛坛上,照三郎的遗像绽放着太阳般灿烂的笑容。
    右手边是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橱柜。
    根据唯华解读出的死后文,这个橱柜的顶部可以简单地拆卸下来,里面就藏着照三郎珍爱的“闪光之物“。显然谁也没搜寻过那里,所以现在还没人发觉,但到了要处理这栋房屋的时候,一旦工作人员进来,没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发现了。望他们要行动的话,只有趁现在。
    望走向佛坛,手掌合拢,目光投向坐在旁边的唯华。已经上香结束的唯华走到理奈身边,主动和她交谈起来。理奈看来很喜欢唯华,两人不时发出笑声。
    能很快地和任何人融洽相处是唯华的长处,这个长处也是这次作战计划的重要武器。
    田代家的人连一杯茶都不给前来上香的客人,这种事是出了名的。他们一家三口都是随性而为的人,遇到喜欢的客人则会很热情地招待。理奈和唯华聊得这么开心,待会一定会倒茶、拿点心招待她吧。到那个时候,计划就成功了。唯华提出帮忙,到厨房稳住理奈,望就可以趁机调查橱柜顶部。这些事情都提前计划好了,接下来只能寄希望于唯华的社交手腕。
    (……拜托了啊,唯华。)
    望的心中自言自语着,突然,他看到放在屋子一角的垃圾袋。
    垃圾袋的存在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望的意识转移到了那个半透明的垃圾袋里,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呢?当他辨认出里面的东西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垃圾袋里装着的,是夏威夷衬衫。
    是照三郎很喜欢穿的夏威夷衬衫。
    对田代一家来说,那只是无用的东西吗。
    对田代一家来说,那只是垃圾吗。
    既没有把它当做遗物留给他的好友。
    也没有把它留在自己身边,回忆他的音容笑貌。
    因为,那是垃圾。
    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只是和残羹剩饭一样的垃圾。
    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望,
    ——嗵。
    感觉自己像按到了什么开关一样。他轻叹一声,从口袋里拿出眼镜布擦拭眼镜。
    唯华意识到望的举动,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弯下腰。
    “嗯?你怎么了?”
    正在和唯华开心地聊天的理奈好奇地询问道。唯华慌忙摇摇头,对她笑了笑,然后小声地对望说道。
    “我说,望,你怎么突然发火啊?”
    “……我可没发火。”
    “你在撒谎!毫无意义地擦拭眼镜,不就是你发火时的习惯动作吗?安静点,不要吓我,别发火了。”
    唯华不安地恳求望,望并没有听她说话,而是突然开口说。
    “……今天真热啊。”
    虽然没看着理奈,但很明显,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一切应酬的事交给唯华的少年突然开口,让理奈感到很奇怪,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不过,她马上掩饰自己的失态,大声回答。
    “是、是啊。这么热,干什么都没劲。”
    望转过头看着理奈,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把天热当做懒散的借口不太好吧。不过,天气这么热,口真渴啊。”
    周围充斥着冻结的空气。邻座的唯华像真的被冻结一样一动不动。
    理奈低下那张美丽的脸,说道。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给忘了。不给客人上冷麦茶是很失礼的。”
    “比起麦茶来,我更喜欢冰红茶。照三郎爷爷也很喜欢红茶,应该买了大吉岭红茶的,记得是在厨房上面的柜子里。”
    “……谢谢你的提醒。”
    理奈带着僵硬的笑容站起身。
    唯华突然回过神来,慌忙说道。
    “我也来帮忙吧!”
    不过,对提出要帮忙的唯华——
    “不用了!!”
    理奈立刻回绝了,接着,她走出外侧的走廊,跑向厨房,发出响亮的脚步声。
    望默默地目送她离开,把眼镜戴好,发出无奈的感慨。
    “……真是意外的回答。”
    唯华突然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手上的力量几乎可以捏碎一个苹果。
    “唯华,很疼的啊。”
    望皱起眉头叫着。唯华冷笑着对他说道。
    “啊,对不起啦。不过,你是故意的吧?”
    “嗯,我想是的……抱歉,唯华。刚才全是我的错。不过,现在可不是争吵的时候。作战计划变更。我现在就行动,拜托你帮我把风。”
    听到这句话,唯华把手松开,紧张地问道。
    “要、要做吗?”
    “嗯。”
    望简短地回答了她之后,站起身,唯华再次按住了他的肩膀。望以为她又要用力,采取了防御姿势,不过,她并没有那样做。对唯华的行为感到不解的望,把视线投向了她。
    不知为何,唯华突然脸红了,她急忙把头扭到一边。望奇怪地偏着头,但马上就明白了原因,他露出无奈的表情,推了推眼镜,看着唯华问道。
    “……唯华,你该不会是紧张得想去厕所吧?”
    唯华没有回答,脸却变得更红了。望不动声色地淡然说道。
    “哦,是这样啊。提出要帮照三郎爷爷实现遗愿的人,刚才还在指责我的人,在这重要时刻,在即将行动的这一瞬间,居然想跑去厕所啊。哼。”
    唯华无法反驳,像把叼在嘴上的鱼掉进海里的小猫一样,把视线集中在地板的一个点上,发出很丢脸的呻吟声。
    望刚想开口继续挖苦她,却听到了根本没想过会从女孩子的嘴里说出的话——
    “…………要尿出来了。”
    他不由得发出沉重的叹息。
    望一边叹息着,一边对她说道。
    “OK,我知道了。我不会认为你没用的,尽管去上厕所吧。不回来也无所谓。”
    “啊!?你把我当成拖后腿的!?”
    唯华气得想哭,但她明白自己没有回嘴的资格,只好耸耸肩,无精打采地走向厕所。
    “……接下来。”
    独自留下的望下定决心,悄悄打开了橱柜的拉门。
    橱柜的下层塞着一个装着冬衣的塑料箱子。
    上层仅放着一床看上去很单薄的被子。
    望爬到橱柜上层,站起身走了进去。虽然想立刻调查顶部,但在没人把风的情况下搜查别人的房屋还是让他感到很不安。犹豫之后,望把拉门关上,只留一道很小的缝隙,依靠手机的灯光检查顶部。
    橱柜的顶部和死后文里写的不一样,被死死地固定着。尽管心中很焦急,望还是仔细地检查了顶部。终于,他发现有一个可以稍稍向上抬起的地方。
    “——就是这里!”
    望轻轻地把抬起的那块顶板拆下,放在旁边。远比橱柜黑暗更深邃的空洞如同张开大口一般出现在顶部的一角。
    手机灯光的持续时间并不足以提供很好的照明,“闪光之物”应该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望这样想着,把手伸进了顶部张开的洞口中。
    只能凭借手上的触感搜索顶部的望终于摸到某样东西,他抓住这个东西,把它拖了出来。
    (这就是照三郎爷爷说的“闪光之物”吗……)
    虽然光线昏暗,但手上的触感告诉他,这是书的形状。也许,这是照三郎充满谜团的过去的相册。
    望有些激动,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操作着手机,以屏幕的光照射封面。
    望看到了。
    接着,他感到崩溃。
    望冒着极大风险拿到的这个。
    是香艳的。
    西洋的。
    色情刊物。
    如同血液被抽干一般的无力感袭上望的全身。色老头照三郎“嘎哈哈哈!”的笑声在他的脑中回响着,让他感到头晕目眩。望恨不得把这些书砸到墙上,不过,最后的自制力阻止了他那样做。如果发出很大的声音而被理奈发现,自己一定会被误会成盗窃色情书刊的贼。
    一动不动地等待怒火消失的望,终于恢复了冷静。他轻轻点了一下头,开始迅速翻起色情书刊。
    他并不是想“反正拿到了这个,不如翻开看看内容。”仔细想想,这央不会是“闪光之物”。虽然照三郎是个奇怪的人,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东西而特意留下死后文。也许,真正重要的东西就夹在书里。
    可是,书里只有男男女女搔首弄姿的照片,没有一页夹着东西。
    “这么说……”
    望抬头看看顶部的洞口,再次把手伸了进去。色情书刊也许只是做样子的。东西应该藏在顶部更深的地方。
    望尽量把手伸到更深的地方,摸到了一个东西。拖出来一看,那是一个钱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约有小孩的拳头小大。
    就是这个了。
    望的直觉这样告诉他。正在这时。
    “——咦?”
    隔着拉门,他听到了理奈的声音。
    望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发出惊叫声,他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使自己不发出声音。望从缝隙向外窥视。
    理奈对望和唯华不在屋里感到很奇怪,她突然感到紧张,把盛着水茶的托盘放到桌子上,跑向橱柜斜对面的柜子。
    对田代家而言,最重要的是“金钱”。柜子里放着的,应该是照三郎生前用过的手表等值钱的东西。理奈打开柜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确认之后,放心地舒了口气。
    看到这样的理奈,望紧锁眉头。也许是望的眼神刺激了她那动物般敏锐的感官。理奈毫无前兆地把头转向橱柜这边。
    两人并没有四目相对,而且,隔着拉门,她应该不可能看到里面的。
    可是。
    望慢慢从缝隙处向后缩,这时。
    ——砰。
    某种声音响了起来。
    望的心脏剧烈跳动。
    刚才忍住的惊叫声几乎从喉咙中蹦出,望咬紧嘴唇。他感到汗水从全身渗出,同时,也感到口中的水分一下子蒸发掉般的干渴。
    望仔细听着动静。
    不过,声音没有响起。
    由于是铺着蹋蹋米的日式房间,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望根本不知道理奈在哪里,在做什么。
    看清现状是必要的。
    配合视线的高度是愚蠢透顶的行为,望采取了匍匐的低姿势,从缝隙间再次向外窥视。可是——
    (…………咦?)
    房间中和橱柜里一样,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究竟是为什么——)
    这时,他感到一股寒意蹿上脊梁,某种认知如落雷般降临。
    她一定是从拉门对面窥视着这里。
    望的脸色大变,喉咙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在一瞬间僵硬了,完全无法动弹。
    望极力克制这种连思考都几乎停止的状况。
    冷静。
    冷静。
    要冷静。
    理奈的视线被她自己的影子遮住,应该无法看清里面的状况。所以她一定是把身子贴在拉门上朝里面看。从她的高度看,里面有什么动静都会被察觉,可是,望的头部位置在她的腰附近。
    没问题。
    还没被她发现。
    就像证实了望的推测一样,理奈放弃了用视觉观察里面情况的行动,身体离开了拉门。望也急忙把头向后缩。
    接下来,理奈要采取的行动不言自明。
    望抵住拉门,几乎是在同时,理奈也用力想把拉门打开。尽管拉门喀嗒喀嗒地响,却没有打开。
    “……怎么这么难打开!”
    理奈生气地抱怨着。
    她加大了力度。
    拉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全身直冒冷汗的望心中发出悲鸣。
    (——完了!)
    如果用更大的力量抵住拉门,只会让她起疑心。而且,如果她放弃了,转而去打开另一侧的拉门的话,自己肯定还没来得及抵住就会被发现了。望立刻把色情刊物靠着拉门立起,配合着喀嗒喀嗒的声音向另一侧拉门边移动。然后横下心把抵住拉门的手松开。
    拉门打开了三分之一的时候,靠在拉门上的色情书刊掉了出来。
    “啊,这是什么!?”
    理奈吓了一跳,大叫着向后退了半步。她并没有先看橱柜内侧,而是把视线集中在色情书刊上。
    “啊?这难道是……”
    理奈蹲下身,把书捡了起来。从望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头顶。
    “讨厌啦,一把年纪还看这个?不是吧。”
    理奈的声音里带着半分羞涩和半分喜悦。她一边翻着色情书刊,一边发出——
    “哇!”
    等等。
    “好大。”
    等等。
    “这个实在是……”
    诸如此类的声音,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躲在橱柜里的望大气都不敢出。如果理奈对色情书刊失去了兴趣,随便朝这边看一眼,自己就会被发现了。可是,望想不出更好的争取时间的办法。
    干脆从橱柜里跳出来逃跑吧。
    望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正在他缓慢地调整姿势,准备这样做的时候。
    “——呀!”
    唯华的声音从日式房间中传出,接着响起了玻璃被打碎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
    理奈反射性地转过头。唯华的道歉声从拉门的对面传进望的耳中。
    “对不起,我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这句话让理奈产生了误解,她慌忙把色情书刊藏到身后说道。
    “不、不是的!这不是我的!是刚才偶然发现的,里面的内容我根本没看哦!”
    “啊?…………唉,都弄得这么湿了。”
    “什么?别乱说啊!我可没湿。”
    “什么?”
    两人进行着答非所问的对话,终于,理奈先发觉了这一点。
    “啊?你是说泼出来的茶水把制服弄湿了吧?”
    用确认的口气说完这句话后,理奈无力地垂下肩膀。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的心被污染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变得这么消沉啊?”
    “没什么。我去拿毛巾和扫帚,请别去碰碎玻璃。”
    为了不让唯华看到,理奈把色情书刊藏进背后的衣服里。没有看身后的橱柜,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房间。
    (…………得、得救了。)
    望舒了口气,把顶板放回原来的位置后,慢慢从橱柜里爬出来。
    看来唯华是为了吸引理奈的注意,才故意把玻璃弄翻的。由于衣服湿了,肌肤若隐若现,唯华害羞地用手臂遮住腹部,笑着说道。
    “我没有拖后腿,而是发挥了很大作用吧?”
    刚才的色情书刊和唯华那若隐若现的肌肤在望的脑子里混杂着,他什么也没说,而是背过脸去。
    ***
    望把那个钱袋偷偷装进衣袋里,离开了照三郎的家。尽管和当初的计划完全不同,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体验过走钢丝般的紧张感之后,考虑到精神上的疲劳,他不想当场确认钱袋里面的东西,再放回原处。
    刚离开屋子,唯华就提出打开钱袋看看,望拒绝了她。
    在路边鉴定赃物是愚蠢的行为,也许有人正盯着呢。而且,里面的东西有可能是必须马上处理掉的。考虑到这些情况,望他们朝港口走去。
    不一会,望他们就到了港口。两人假装悠闲地散步,朝堤坝方向走去。堤坝那边有个灯台,海鸟在上面梳理着羽毛。虽然阳光强烈,但惬意的海风使他们感觉不到炎热的气息。湾内停泊着许多渔船,尽管现在已是正午过后,却看不到一艘出航的船,连人影也没有。
    唯华站在堤坝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对着望笑起来。
    “现在就打开看吧。”
    在唯华的催促下,望拿出了钱袋。
    在橱柜里的时候由于太暗,看不清楚,这个钱袋是暗紫色的。里面的东西并不大,却很有份量。望把钱袋拿到耳边晃了晃,里面发出若干硬物相互碰撞的声音。看来里面装着许多小东西。
    “……我要打开了哦?”
    望简短地说道。唯华点了点头。望也对她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钱袋的绳子,把里面的东西放在右手的掌心上。
    ——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托在掌心的无数“闪光之物”——
    和它们的名字一样,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
    被这种光芒刺得眯起眼睛的望,用稍有些兴奋的语调说道。
    “这难道是……”
    唯华象明白他要说什么一样,缓缓说道。
    “……钻石?”
    两人互相看了看对方,再次低下头。
    “如果都是真的,这可价值不菲呢!”
    “价值几百……不对,几千万。”
    “不是吧!?照爷爷说的‘闪光之物’就是这些!”
    唯华表现出无比的兴奋,可是,望却平静地看着掌中的钻石。之所以表现出如此与气氛格格不入的平静,原因只有一个。
    望陷入了疑惑之中。
    照三郎留下来的“闪光之物”竟然是这种俗世的东西,这让望感到脑子里极度混乱。
    照三郎不是说过吗。金钱的确在人的一生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不过,如果产生金钱最重要的想法就没救了。尽可能多地发现形成自己未来的“闪光之物”,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
    可是——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些是“闪光之物”?
    这些疑问带来了更大的疑问。望凝视着钻石的光芒,静静地思考着。
    为什么照三郎要写下死后文?
    如果回答说因为他们是朋友,那么这样的回答就足够了。可是,照三郎的交际相当广泛。应该还有许多比望更亲近的人。然而,他却把愿望寄托在望身上,这种事很不自然。脑子里充满了非现实的事情,反而使望一直以来没把思维放在这些根本性的问题上。
    仔细想想,照三郎的愿望也并不是很容易理解的问题。就算对亲戚的行为不满,照三郎也不是个对自己死后的遗产分配问题耿耿于怀的心胸狭窄之人。如果“闪光之物”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的话还好理解,可是,在知道这种东西是钻石之后,望至少可以确信,这不是照三郎在乎的东西。
    望陷入思考的迷宫中,突然,文伽的身影在脑中闪过。
    文伽说过。
    死后文传达的是死者的“愿望”。
    希望自己帮照三郎实现他最后“愿望”。
    这样的话。
    (照三郎爷爷的愿望……)
    在心里反复回味着这句话的望点了点头。
    ——好吧。
    这种东西,绝不会是照三郎追寻的“闪光之物”。他的真实想法一定还像熊一样,在洞穴里冬眠着。
    那么,就由自己来寻找,把它唤醒。
    只有把思维从死后文的文字中解脱出来,才能明白他的真意吧。
    在葬礼那天没流下一滴眼泪的自己,也许没有资格做他的朋友。
    可是,那个奇怪的老人却把望当成自己真正的好友。
    所以——
    这次该自己报答他了。
    必须理解他的愿望之人,正是自己。
    望下定决心,向唯华问道。
    “我想听听唯华你的意见。你认为照三郎爷爷为什么要留下死后文?”
    被钻石的光芒迷住的唯华突然回过神来,慌忙回答道。
    “啊?死后文不是编出来的吗?”
    “相不相信死后文的存在都没关系,我希望你在假定它存在的前提下回答我。去世的照三郎爷爷如果要给某人写信的话,会写给什么人?又是抱着什么想法写的呢?”
    唯华觉得很可笑,可是,看到望认真的目光,她强忍住笑意,带着疑惑的神情说道。
    “是啊,如果照爷爷得到这样的机会,我想——他一定会写给自己最放心不下的人吧。”
    “……最放心不下的人?”
    望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唯华点点头。
    “对啊。你想,照爷爷是个无拘无束的人,不太可能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迷恋吧?不过,他是个喜欢照顾别人的老爷爷,如果说心中还有什么挂念,那一定是在担心自己死后那个人过得好不好……不过,我可不是说望是个不可靠的人啊。只是说出自己的意见而已。你不会生气吧?”
    唯华急忙辩解,不过,她的声音没有传到望的耳朵里,因为望再次走进了思考的迷宫。
    唯华的话语一针见血。
    的确,照三郎一直在讴歌天真烂漫的人生。即使对这个世界还有迷恋,也不会是出于个人的理由。可是,望还是不明白“闪光之物”究竟有什么含义。
    (肯定不是让我这个中学生用卖这些东西的钱生活。)
    再说,死后文上写着让自己帮忙把“闪光之物”处理掉。既没写明那是钻石,也没写明处理方法,只写着交给望处理。他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望不禁抱头冥思。
    他在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啊。
    自己到底能不能帮照三郎完成心愿呢。
    虽然因为害羞,自己一次也没提起过那时高兴的心情。
    不过,他伸出的那只手上的温暖,至今依然残留在自己的右手中。
    ——可是。
    ……我究竟能不能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愿望”呢。
    望咬紧嘴唇,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悲愤。照三郎悲伤的神情浮现在脑海中,望拼命摇头,想把他的样子从脑中消除——这时,望突然意识到。
    照三郎是个脸上总挂着开朗笑容的活泼老人。可是,第一次与望见面时,他露出了非常悲伤的神情。
    望回忆着那时的对话,心中产生了拨云见日的感觉。望不禁大声笑了起来。
    “啊,你怎么了?”
    唯华惊奇得睁大眼睛,向他问道。望忍住笑,告诉她。
    “我终于明白了。照三郎爷爷寄死后文给我的原因,以及信中内容的真正含义——是在考验我。”
    “…………考验?”
    面对满脸惊讶神色的唯华,望继续说道。
    “唯华,你认为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照三郎爷爷说过,尽可能多地发现形成自己未来的‘闪光之物,,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唯华你有这些东西吗?”
    “啊,这句话我也听照爷爷说过……”
    视线如同被记忆的丝线操纵般空虚地游移着的唯华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
    “谁知道。‘闪光之物’究竟是指什么呢?我不太明白。”
    她的回答却很含糊。
    被照三郎问起同一个问题的时候,望回答说“也许是金钱吧?”。听到这个回答,照三郎露出的是悲伤的神情。唯华大概和自己一样,电给了照三郎一个奇怪的回答吧。这样一想,望不禁笑了起来,他说道。
    “我和唯华一样,不知道‘闪光之物’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找到了,可是——”
    可是呢。
    望紧紧握住右手上的钻石,坚定地说道。
    “——我知道,这些绝不是‘闪光之物’。”
    望现在认为。
    照三郎并不希望奔丧者在自己的葬礼上流泪。奔丧者相互交谈,回忆着逝者生前的种种往事,不流一滴眼泪,即使是这样的葬礼,也会让他感到满意,决不会悲伤。
    如果照三郎露出悲伤的神情,就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后世无人继承他的想法。
    即使留下几十、几百个子孙。
    即使成就了足以被载入教科书的伟业。
    这个人物的想法、精神、愿望没有一个人继承的话——就等于生命的价值被否定,那是多么可悲的事啊。
    “少年,你认为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望的答案不是照三郎所希望的。
    所以,他悲伤地说道。
    “小小年纪说出这种毫无理想的话,真让我失望。”
    望认为,照三郎是想通过死后文,再次问问自己是否还抱有那样的想法。想再给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
    望已经决定了。
    对照三郎来说,自己并不是他的朋友吧。
    可是。
    至少,自己能够继承他的想法。
    望面对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唯华,举起捏着钻石的右手。接着,平静地说道。
    “……照三郎爷爷最后的愿望,我们帮他实现吧。”
    “啊?最后的愿望,是把这些处理掉吗?要怎么做?”
    “怎么可能是这个。”
    望简短地说完,面向大海,挥手做出远投的姿势。看到这个,唯华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
    “等等,这可是钻石啊!?”
    望朝唯华看了一眼,嘴角露出微笑,照三郎如果在场,一定会说。
    “——这种东西,只是普通的石头。”
    望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钻石朝着太阳扔去。
    唯华发出惊叫声。
    钻石在逆光中消失了,仿佛融进了阳光一般。
    凉爽的海风拂过面颊。
    望的脸上浮现出爽朗的笑容。
    屈服于重力的钻石,将光芒从空中注入海面。犹如小流星群般闪烁着夺目的光辉,没入水中,发出轻微的响声。
    望满意地看着吞没了无数钻石的海面,他突然感受到唯华的视线,于是转过头看着她,唯华并没有对钻石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感到惋惜,而是一直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望。
    望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但他马上苦笑着说道。
    “唯华你可以骂我是傻瓜。热心地帮助了我的你,有这个权利。”
    唯华连忙摇头。
    “我可不会那样说。毕竟,那是赃物,本来就不属于我们。而且,这也是为了帮照爷爷实现愿望吧?我怎么可能怪你呢,不过——”
    我很吃惊。
    吓了一跳呢。
    没想到有人可以满不在乎地做这种事。
    唯华手舞足蹈地用兴奋的语气说着,终于,她感到用语言难以表达现在的心情,于是皱起居头,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看来,自己的行动得到了好的评价。想到这,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本以为会被劈头盏脸地大骂一顿,没想到得到了她的称赞,这让望感到很意外。
    抑制不住内心喜悦的望,决定用和平时一样的调侃回答她。
    “词汇丰富的唯华虽然有些讨厌,不过说不出话的唯华倒是很可爱,这是我的最新发现哦。”
    望对平时那个嘴硬的她进行了讽刺。唯华像是被戳到短处一样僵住了,接着,脸上泛起了红潮。
    望做好了迎接枪林弹雨般的反驳的准备。可是,唯华并没有大声叫嚷起来,而是像要避开望的视线一般低下头,轻声说道。
    “你、你说我可爱……”
    望感到困惑了。她这是什么反应啊?和平时的针锋相对完全不同,望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了。
    抱着同样困惑的唯华伸出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平时不是这样的。”
    唯华惊慌失措地说着。
    望感到很不安,再次朝大海看去。尽管钻石的光芒早已沉入海底,水面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闪现着眩目的光彩。看着这样的景色,望感到自己的内心恢复了平静。同时,望的心中又浮出一个疑问的水泡。
    “……我到底有没有成为照三郎爷爷的朋友?”
    虽然以前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做他的朋友。
    但帮他完成了心愿的自己,在最后的最后还是成为他的朋友了吧?
    望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着,尽管知道这样不会得到答案。唯华大声告诉他。
    “说什么啊。你们当然是朋友。给你的信里,不是也这么写着的吗?”
    “——啊?”
    望瞪大了眼睛。唯华露出一个惊奇的表情之后,对他说道。
    “我只是按照你说的那样,简略地把信的内容读给你听,所以那一部分的内容没有告诉你。你带着那封信吗?拿出来给我看看。”
    在她的催促下,望从衣袋里拿出了死后文。唯华展开信笺,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说道。
    “你看,就写在这里。”
    接着,唯华读出了那部分的内容。
    “望把我当成朋友,这让我感到很不安。有一个年纪这么大的朋友,对处于青春期的望来说会不会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会不会给你增添麻烦。我的心里,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不过,我相信。
    我们之间的闪光友情,将永不褪色地持续下去,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消失。这就像鸟儿在天空翱翔一样自然,如同人终将迎接死亡一样不可改变。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之所以给望写信,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你会按照我的愿望行动,对此,我现在仍然毫不怀疑,一直坚信着。”
    望的心中剧烈地动荡着。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望装做扶眼镜的样子,把眼角遮住,看着大海。
    相处那么长时间,唯华自然知道他是在掩饰,不过,唯华没有和他开玩笑,而是像他一样面朝大海,平缓地说道。
    “……虽然是个奇怪的人,但望的这个朋友真不错啊。”
    现在如果开口说话,声音一定是颤抖的。明白这一点的望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灿烂的阳光。
    迎面吹来的风。
    与照三郎的友情。
    这一切都没有变化,一直存在于望的周围。
    不过,默默站在自己身边的唯华,却变得如此温柔。望这样想道——
    ——这时。
    “我不太了解人类,也许破坏你们的美妙气氛了——不过,可以打扰一下吗?”
    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望和唯华被吓了一跳,同时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文伽和真山突然出现在那里。
    (……啊,对了。他们说过会再送一封容易阅读的死后文来。)
    望想起了这件事。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唯华似乎把装束奇怪的文伽看成了可疑人物,她凑到望的耳边——
    “这个女孩子是谁?如果不是你认识的人,还是报警比较好。”
    悄悄说道。
    该怎么向她说明才好呢?望陷入了烦恼中。这时,文伽先出声了。
    “按照约定,我又送来一封死后文。不过——”
    文伽似乎对什么感到不满,她露出失望的表情继续说道。
    “……这次的死后文,看来情况不同了。”
    望感到有些惊讶。
    情况不同是指什么啊?唯华已经解读出死后文的内容了,事情也解决了。虽然对麻烦他们两次感到过意不去,但除此之外应该没什么不同的啊。
    唯华不管望是不是正在思考,大声地向他质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啊!死后文难道是真的?还是说,你加入了什么奇怪的宗教?”
    看到唯华在望的身边大声嚷嚷,真山插嘴说道。
    “说起来,唯华小姐和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你好,我叫真山,虽然看起来只是一支手杖,不过我可是货真价实的魔法道具哦!旁边这位是我的搭档文伽。看来你已经听望说起过我们的工作了,不过还是让我再说明一次吧。我们的工作就是递送被称为死后文的死者之信。可不是什么邪恶的宗教组织,请放心吧。”
    刚听到声音的时候,唯华并不认为是手杖在说话。可是,看到真山在自己眼前做自我介绍,她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望没有理会僵住的唯华,对文伽说道。
    “麻烦你们又跑了一趟,实在抱歉。不过,第一封死后文的内容,我已经拜托唯华帮忙解读出来了。而且,也按里面所写的,帮照三郎爷爷实现了愿望,已经不需要第二封了……”
    听到这句话,文伽淡然说道。
    “寄信人也想到了这个。他说在寄第一封信的时候,如果我们一起去找仓桥唯华,她一定会说信里有难读的部分,让我们再寄一封。信上不是也写着的吗?”
    文伽的视线越过望,投向唯华。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回头看着唯华。唯华慌忙说道。
    “这个,上面确实是这么写着的,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意义!毕竟,信是写给望的,而且照爷爷以前就是个奇怪的人,所以我没太在意!死者写的信也不是能够让人轻易相信的东西,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寄来第二封。”
    对情况不太明白的望皱起了眉头,文伽从他身边走过,站在唯华的面前。接着,拿出死后文平静地说道。
    “我想你早已经猜到了。这次的死后文是寄给你的。不仅是我们,他这个最初的收信人都欺骗,我不知道你们发生过什么争执一一不过,你会收下的吧。”
    “别、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啊~第一封信里又没写清楚,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呢……”
    唯华带着哭腔接过死后文,马上把信封撕开阅读信笺。
    一个人置身事外的望感到非常困惑。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那封死后文又是什么?
    在自己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问号在头脑中旋转着,答案却不肯降临。惟一明白的是,唯华对自己隐瞒了某些事——
    唯华读完死后文,叹了口气说道。
    “拜托的是那样的事情,中途当然能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果然。”
    听到这句话,望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唯华,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这封死后文里写了什么!?”
    唯华看看望,难为情地笑了笑。接着,她用充满歉意的语调说出了事实。
    “其实,照爷爷的这两封死后文是一套的。他就是像这样写的。第一封死后文是‘出题篇’,而第二封——是‘解答篇’。”
    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是早上的历史考试。考试的真正价值并不是参加。看了答案之后把不懂的地方弄明白,这才是考试的真正价值。
    历史考试上,只有一个地方是空白的。而正确答案现在已经通过翻阅资料记在脑中了。
    那么。
    关于照三郎寄来的死后文——自己究竟留着多少空白呢?

[ 本帖最后由 flywind 于 2008-2-9 18:48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闪光之物》后篇』
  
    ——望有点不对劲。
    从去年的这时候起就有了这样的感觉,不过望并没有出现什么令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变化。望依然抱着“冷眼旁观世界吧,真看不惯你这样”的信条,所以自己总是对他放心不下,有时也会邀他出去玩,不过……
    “抱歉我还有事,下次吧。”
    这样说着就拒绝了自己的邀请。
    不过从前他也会这样拒绝自己,但拒绝的方法基本是——
    “我累了,下次吧。”
    又比如——
    “我对那电影没兴趣。”
    又比如——一
    “太远了不高兴去。”
    等等,冷淡而有气无力的拒绝。
    但这次——
    他居然说,我还有事?
    不参加社团活动也没进补习班的望,究竟又能有什么事呢?这件事难道比自己的邀请更加重要?
    这时,沉睡在唯华心中迟钝的女性直觉忽然得出了结论。
    ——难道有女朋友了?
    虽说每个女孩喜欢的类型各有不同,但那个望居然能交到女朋友,难以置信。
    唯华呆呆地这样思考着,忽然,她只觉得有一个可爱的天使对她说道。
    “啊,真好。因为唯华一直真心对望,所以望心里那块坚硬的部分融化了。这样一来,望一定能更幸福地享受这世上的一切。从心底祝福他吧!”
    ……原来如此。
    有了女朋友的话,那个别扭的望或许能稍微变得可爱一点吧。这也算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应该真诚地祝福他。
    但就在同时,一只恶魔扇着翅膀落到了唯华肩头,不耐烦地喃喃自语着。
    “……还真是不爽透了。不如像孩子虐待小动物一般带着纯洁的好奇心,用笑容撕裂二人的关系吧。”
    唯华觉得这非常过瘾。
    ……哦哦,好主意。
    她并非拿他人的不幸当作乐趣,只是对望居然有事瞒着自己感到非常不满。最重要的是,明明有自己这样一个可爱的青梅竹马在身边,他却看也不看一眼就去找别的女孩当女朋友,这令唯华非常不甘心。这种家伙一定会遭天谴的。
    两秒钟后,唯华将企图阻止自己的天使抛在脑后,接着跟踪放学回家的望,来到一幢和风建筑前。
    随后唯华看到的,并不是什么甜蜜的约会。
    望正在和一位看似有些怪异的老人对弈,他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唯华顿时浑身无力,也有了一丝安心感。自觉这次行动幼稚得可笑的唯华怒气冲冲地走到了正在廊下对弈的望身边,就他拒绝了自己的邀请一事提出了抗议。那时,虽然被这位突然出现的访客吓了一跳,但照三郎还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一幕。
    在这场小小的闹剧中,唯华认识了照三郎。
    虽然照三郎有点奇怪,但唯华还是很喜欢他。与照三郎有了交流的望让人感觉他不再是那个满身是刺的少年。所以,唯华对照三郎充满了感谢之情。
    但是——
    唯华依然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不满,和自己刚认识照三郎时的心情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恶魔将答案告诉了一头雾水的唯华。
    “这就是小孩见自己的玩具被抢走的心情。不能独占望,真没劲。”
    ……啊啊,原来如此。
    这种解释,或许说中了一部分。由于照三郎的出现,自己与望独处的时间大大缩短。那个能任由自己发脾气的对象不在身边,所以自己心里积攒了不少压力。
    “对啊对啊,都怪那个爷爷。”
    是这样啊,都怪照爷爷。
    由于这种想法,唯华对照三郎的评价有了改变。
    ——虽然喜欢,但讨厌。
    唯华并没有完全仰慕照三郎,对此,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望似乎已经有所察觉,而照三郎凭他这一辈子的人生经验,看来也早就发现了。
    朋友的,朋友。
    但即使抱着这样的态度,唯华还是与照三郎日渐亲密起来。
    只是。
    望不知道,这种关系不知不觉产生了变化。
    望不知道,在唯华与照三郎之间,存在着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另外,当然的。
    望同样不知道——那两人之间的,一次对决。
    ***
    唯华将目光从似乎还没理清头绪的望身上避开,但死后文的信使文伽却依然注视着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唯华不禁有些害怕。
    (……这女孩虽然长得漂亮,但有点可怕~)
    要是在平时,她不会对别人做出这种评价,但这次稍稍有些不同。虽然完全被死后文说中了,但那种独占情报的罪恶感还是让她有些心虚。
    文伽忽地眯起眼睛,乘胜追击似地开了口。
    “他说这第二封死后文是‘解答篇’,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否请你为我解释清楚。”
    听了这话,唯华心里动摇了。毕竟她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让她作出说明,而且现在,她并不想让在场的某一个人明白事情真相。
    唯华偷偷瞟了那人——也就是望一眼。望似乎和文伽意见相同,正对唯华投以质问的目光。冷汗直冒的唯华立刻将目光移回文伽身上,不知所措地辩解道。
    “呃,我想说明但实在太长,而且如果从头开始说会很麻烦的~对了,这封死后文上应该还写着其他的心愿吧,我有些放心不下,能不能让我先看看这封信……”
    不行,吗?
    心虚地笑笑,但文伽似乎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她清冽的目光丝毫没有打算从唯华身上移开的迹象。
    前有虎,后有狼。
    就在唯华进退两难,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的时候。
    “文伽,听她解释的话很费时间,会影响我们之后的工作。之前的一来一去已经花了不少时间,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很紧的。”
    真山不经意间的援护下,令唯华一个劲地点头。
    文伽看了看真山,淡淡地问道。
    “真山不是说,对里面的内容很在意吗?难道你不想知道了?”
    “虽然确实很在意,但既然会影响工作安排那也就没办法了。不用担心我,去做下一份工作吧?”
    “这不光是为了真山。想知道信上的内容也是为了确认寄信人的‘思念’是否传达到了,难道这不重要吗?”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跨越了这个障碍,文伽也一定无话可说。抱着这样的想法,唯华有些激动地回答道。
    “没问题!照爷爷所说的我都能理解,我也会完成这封信上所交代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你看,她也这么说了。我们就去做我们的工作吧。”
    这时,文伽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种类似于急切的神情。她看着唯华,短短问了一句。
    “——那么,能不能请你简要说明一下?”
    “呃……”
    难道,文伽才是最在意信上内容的人?
    唯华边这样想边开始目不转睛地打量起文伽来。但只见文伽伸手拉下帽檐遮住眼睛,转过身去。随后——
    “……没什么,不要介意。”
    说完她便迈出脚步离开了。
    (得、得救了……)
    目送文伽背影离开的唯华如释重负地摸了摸胸口。这时,一只手“啪”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唯华顿时浑身僵硬,她战战兢兢地转过身。背后站着的,是正对她投以质问目光的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句话忽然从唯华脑中冒了出来。
    “……喂,唯华,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吧。”
    “哈!?对、对啊。”
    “我认为,想要维持这样的关系,必须保证两人之间没有秘密,有什么话都得向对方坦白。”
    “大、大概吧。”
    望忽然凑了过来,紧紧地盯着唯华的双眸,意味深长地说道。
    “唯华,对于这次的这件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必须告诉我?”
    唯华犹豫着没有回答。
    她从未感觉到被人凝视会如此让人害羞。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头脑发热。被望的手按住的肩膀上仿佛聚集了所有的神经,将他的触感敏锐地传达到大脑,甚至连他手指的细微颤动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唯华只觉得肩头越来越热,忽然又害怕被望察觉到自己的反应,于是她情不自禁的……
    ——咚!
    像相扑选手那样张开双手,猛地将望推了出去。
    脚下,是临海的堤坝。
    望罕见地慌张起来,他夸张地挥舞起双手,最后好不容易在堤坝上站稳了脚跟。看着这样的望,唯华心想。
    (呀,望慌慌张张的样子真可爱。)
    但立刻。
    (不对不对不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望就是望。)
    她随即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最后。
    “……不对劲。”
    她喃喃低语。
    望冷笑着,压低声音问道。
    “哼,没把我推到海里,你就这么遗憾吗?”
    听了这话,唯华终于回过神来,她急忙否认道。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会推你,也是因为,怎么说好……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啊,也是,因为有人心里藏着会让她情不自禁想把人推开的秘密。不管是在车站,还是悬崖峭壁。”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唯华深深低下头。望叹了口气,说道。
    “算了,我也没真的掉进海里。不过唯华,从刚才开始你就有点不对劲,没事吧?”
    “没事。只是望太温柔了,这么温柔的望我也只在幼儿园见过。”
    为了掩饰害羞,唯华故意像平时一样开起了玩笑。她本以为望也会像往常一样报以反击,但愿望落空了。
    望的反应出乎了唯华的预料。他有些不安地挑了挑眉,随后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推了推眼镜,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所以担心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其实我一直都很挂念你的。”
    唯华感觉心跳顿时加速。血液似乎开始在体内奔流,头脑一阵眩晕,根本不知该作何回答。
    (——糟了,连耳朵都要红了!)
    唯华急忙低下头。或许因为并不习惯说这种不同寻常的表白的话,望也忽然别过脸去。
    沉默。
    但这沉默却并不令人感觉难堪,而是充满了一种令人舒心的寂静——
    唯华心跳咚咚地跳个不停,二人就这样,不知站了多久。她抬起头看着望,忽然开口说道。
    “……不如边走边说吧?还有关于死后文,如果望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照爷爷在来这个城市之前都做了些什么。虽然这是我和照爷爷两人之间的秘密,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死后文上是这么说的。”
    望猛地将头扭向唯华,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唯华,你知道照三郎以前是干什么的?”
    唯华点点头,离开了堤坝。望急忙跟在她的身后,静静地倾听起她的诉说。
    共有的秘密。
    那最初的一天。
    ***
    啊,忘拿东西了。
    察觉的瞬间,唯华便决定要返回照三郎家拿东西。但如果真的折返回去,正和她一同走在回家路上的望一定会这样说。
    “又忘东西了?唯华还真是健忘。”
    她知道望一定会边叹气边责备自己。对此颇为不满的唯华决定,还是先回家然后一个人去照三郎家取东西,反正距离又不远。
    当橙红色的天空渐渐染上浓重的青色时,唯华到达了照三郎家门口。从附近的民宅飘出阵阵饭菜香味,或许是在看电视播出的综艺节目,一波波愉快的笑声同时传人了耳中。眼前是一派安详而平凡的日常风景。
    ——唯华是这样认为的。
    但,有一点她始终觉得很在意。照三郎家后面,停着一辆漆黑的高档轿车。虽然唯华对车并不了解,但从车后部的标记看来,这应该是某种国外产的高档轿车。
    对于这种乡间小路上会出现不相称的轿车,唯华疑惑不解。
    (这车是谁的呢?既然是停在他家后面,应该是客人吧?)
    唯华这样想着,没有去按门铃,而是从门外绕到了走廊方向。她经常和望一起来这里玩,所以与常来拜访照三郎的人也算认识。如果是熟人的话,那就进去打个招呼,她这样想着。
    但是——
    走到能够看见走廊和里面的和式房间的位置时,唯华忽然停下了脚步。屋子里除了照三郎之外还有三个男人,但唯华却一个也不认识。不只是这样,那三个男人还给了她一种特别的印象,让人觉得他们很难接近。
    唯华急忙贴着墙壁窥探起了情况。与照三郎面对面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身穿西装的男性。他的坐姿十分端正,让人觉得他相当高贵且桀骜不驯。另有两名中年男子背对走廊坐在一边守着,看来他们并不是客人。他们都有一身强健的肌肉,正微微前屈着死死盯住了照三郎。
    (他、他们是什么人!?找照爷爷有什么事!?)
    面对这三个明显不是普通人的来客,唯华不禁有些恐慌。脑中浮现的,是以前父亲边喝啤酒边看的动作片中的某个场景。无情的黑社会为了强行收购一家老店冲入了店中,顽固的店主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之后,黑社会便诉诸暴力,将店面砸了个稀烂。接着黑社会战员扔下几句台词后离开,于是店主只得在如同遭受了地震破坏后的店铺内独自哭泣。然后,那个店主会怎么样呢?
    在唯华思考着这些的时候,只听见照三郎少有地叹了口气,开口道。
    “……现在你来对我说这些我也很为难呐,你们应该也知道,我是在上一代的同意之下才金盆洗手的吧。”
    唯华猛地捂住了嘴,怕自己情不自禁喊出声来。
    金盆洗手?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照爷爷的过去。唯华终于明白,她现在已经在不经意中触及到了其中的皮毛。但是就现阶段而言,还没法看清全部。虽说现在自己摸到的有可能是金龙鱼粗壮的身体,但也有可能是龙的尾巴。
    唯华想要跑到附近民居中呼救,但同时,纯粹的好奇心也就此涌上心头。虽然感觉到紧张。但她也明白照三郎现在并非身处险境之中,所以她选择留在原地继续探听。
    身着西装的男子恳切地低下头,对照三郎的话表示肯定。
    “我当然知道。多亏您的才能,才于危难之中拯救了我们组织。正因为感谢您的功绩,我们才会尊重已经金盆洗手的您的意见,还给了您比退休金更有价值的东西。”
    “呵,感觉你们好像有恩于我啊。反正那也是赃物吧。现在重要的只有一点,我的隐退是上一代所承认的,你们难道想要颠覆?”
    照三郎斩钉截铁地说道。
    守在一边的二人立刻愤怒地想要站起身,却被西装男子挥手制止了。他苦笑似地勾了勾嘴角。
    “您这话还真刺耳。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您的力量。因为这次的胜负,会牵扯到很大的利益。”
    照三郎端起桌上的麦茶一口口喝干,像是在说服自己要冷静一般。随后,他平淡地回答道。
    “……一个势力庞大的博弈组织应该不会缺少优秀的赌徒吧。如果现在还要我这样一个老朽出场,岂不是败坏组织的名声。”
    “没有这回事。您的不败传说现在依然受人敬仰。如果能拥有这样的大人物,只能说明我们组织的实力,同时还能借此牵制其他组织。怎么样?您是否愿意答应下来?”
    照三郎凝视着空空如也的茶杯,陷入了沉默。西装男子也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照三郎的答复。
    在一边旁观的唯华有一种想立刻冲进厕所的冲动。应该是太过紧张导致的。明明喉咙干得冒烟,为什么还是想小便呢。
    纠结于人体的神秘反应以及与此默默对抗的唯华,看见照三郎静静开了口。
    “——我拒绝。”
    咚!一个巨大的声响。始终沉默不语在一边旁观的其中一名男子,单膝跪地用另一只脚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对照三郎凶神恶煞般地喊道。
    “老头,我们不做声你就得意起来了!现在可是少当家亲自来找你!好好考虑以后再说话!!”
    这种魄力甚至让唯华顿时打消了去厕所的冲动。她的双腿开始打颤,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声怒吼气势惊人。唯华甚至觉得,就算不用去特意呼救,邻居或许也会担心地跑来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唯华想。
    ——在这种情况下,最为难的不是照三郎吗?
    如果那几个黑道中人和照三郎没有任何关系那就简单了,只要向警察报案,让他们不再接近照三郎就行了。但事实上,虽然并不完全了解,但照三郎似乎和那些人有所牵连。照三郎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或许就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与黑道之间的关系吧。这些事如此隐秘,隐秘到不能让与他亲近的人知道,那么一旦暴露的话,照三部又会怎么样呢?
    唯华这样思考着,脑中不觉又浮现出以前看到的动作片里,那个店主的身影。
    想起来了。
    由于无可奈何,那个店主身心俱疲,扔下店铺离开了那个城市。电影里曾经称霸那一带但一度败落的黑道组织燃起义愤,毁了那个新兴的组织,最后将店主接回了那个城市,一切都圆满落幕。但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出现这么好的事的。唯华能够真实地想象出照三郎抛弃这个城市独自离开的身影。
    (怎、怎么办!该做些什么!?)
    虽然狼狈,但唯华依旧急切地思考着该怎么办才好。这时,恶魔又出现了。恶魔拍着翅膀落在了唯华肩头,对她耳语道。
    “喂喂,有什么可苦恼的,你一个小孩子又能把黑道怎么样?还是等人来帮忙吧,你在一边担惊受怕就够了。”
    (但、但是,照爷爷应该不希望这时候有人去找他。)
    “哈!这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么。那个老头对你来说只是朋友的朋友而已啊,什么都不做就没有危险,说不定还能借这个机会把他赶出这里.这样你和望单独相处的时间就会增加,不是一石二鸟的好机会吗。”
    听了这话,唯华恍然大悟。
    啊啊,对啊。
    确实没错。
    照三郎对于唯华而言,只是朋友的朋友丽已。
    很简单。
    很单纯。
    朋友的朋友离开这座城市的话——身为唯华朋友的望一定会感到寂寞。而现在的问题只是,对此唯华能否做到坐视不理。
    很好。唯华鼓起勇气挺直了腰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恶魔啪的弹走。随后她装作刚来到这里的样子,向廊下走了过去。
    “照爷爷,你在吗?我刚才有东西忘在这里了……啊?有客人吗?晚上好。”
    见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中学生,那三个男人有些愣了。
    唯华只是自顾自地从廊下走到屋内,向照三郎问道。
    “照爷爷,桌子旁边是不是有一份打印出来的作业纸?刚才我在那里做作业来着,忘了带回去。”
    看来照三郎和那三个男人一样吃了一惊,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作业纸是吧,在衣橱上——”
    “嗯?啊,真的。照爷爷,你数学好不好?我有些题目不会做。不是说好了下星期和我还有望三个人一起去神社的庙会吗?到时候我请你吃棉花糖,所以不要告诉望,教教我吧。”
    “啊啊,教你是没问题……”
    “真的?不愧是照爷爷,是个万事通!那我就等客人们和你商量完事情吧。啊,照爷爷你的茶喝完了,要不要再来点麦茶?”
    唯华鼓足勇气装出元气十足的声音并露出了满脸笑容。只要她这样表现,那么哪怕不用有人来帮忙,这里应该也不会发生暴力事件了吧。总之,只要不打破这里的平静生活,不发生牵涉到近邻的杀戮就可以了。
    关键就看自己的表现。
    好了,究竟能不能化解危机呢——
    就在她小心翼翼思索的当口,刚才怒吼的男人压低了声音,恐吓似地说道。
    “喂,作业的话去找你爸妈教你。我们在说要紧事,麻烦你离开。”
    “啊,请不用介意我。对了,叔叔,你是不是也要再来一杯麦茶?”
    唯华一边努力让声音不发抖,一边对男人笑道。但男人依旧沉着脸,还用一种寒气刺骨的目光睥睨着唯华。
    男人言简意赅地说道。
    “——真没教养,连大人说话都不听。”
    唯华语塞的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的思考太过单纯。她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犀利的目光。她和他们生存的世界相差太大了。
    两腿仿佛随时都会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只是在拼命地强颜欢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唯华甚至不敢眨眼睛。
    “……算了吧。”
    说话的是之前被称作“少当家”的西装男子。被制止的男人虽然显得很意外,但他立刻闭上了嘴。
    少当家根本对唯华视若无睹,继续对照三郎说道。
    “教小孩子做作业,以棉花糖当报酬,还去庙会凑热闹。另外,现在的兴趣居然是老年人喜欢的围棋。”
    少当家边说边瞥了一眼房间的某个角落,那里放置着一张漂亮的棋盘。棋盘上浑然一体的排列着唯华根本无法理解其规则的黑子与白子。这是白天望与照三郎的对局,因为今天没有分出胜负,所以二人约好了明天继续比试。
    少当家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悲哀地凝视着照三郎,静静说道。
    “……或许该说,您是年事已高,越来越与世无争了。”
    随后,他猛地站起身,对另外两个男人简短地说了一句“回去了”。
    “但、但是,少当家……”
    “算了。我需要的是身为赌徒的安井照三郎,而不是一个糟老头。”
    一声令下,男人们便不再多嘴,遵从少当家的指示离开了屋子。
    最后留在房间内的少当家第一次正视了唯华。他微微勾起唇角,仿佛看透了一切似地称赞道。
    “居然敢在这种场合下挺身而出,胆子真不小。你是怎么招安这个可爱的小姑娘的,安叔叔?”
    或许二人曾经的关系非常亲密,被称作安叔叔的照三郎严肃的表情终于柔和下来,恢复了平时的随意。
    “说什么招安,真难听。我和唯华可是结下了闪光友情的。对吧,唯华?”
    照三郎边说边亲热地抱了抱她的肩膀。虽然这可以被称作性骚扰,但唯华此刻根本没有责备他的力气,现在她已经处于有些自暴自弃的状态了。
    “忘年交,是吗?”
    “啊啊,没错。这是曾经那个满脑子都是钱和赌博的我绝对无法得到的‘闪光之物’其中之个。”
    “……原来如此。您是说,您已经不想再回到那个赌博的世界里了吧。我有点羡慕。我站在这个立场上,连朋友都很难交到。”
    少当家有些落寞地喃喃自语,于是照三郎用极其柔和的语气说道。
    “如果少爷愿意,随时都可以到这里来玩。当然,是以朋友的身份,没有那两个人和工作。”
    听了这话,少当家微微一笑。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请不要这样叫我。”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虽然他的告别方式非常干脆利落,但唯华明白,他不会再来这里了。想到这儿,唯华不禁觉得有些寂寥。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唯华和照三郎两个人。这时,唯华才意识到照三郎的手依然环在自己的肩上,她用力挠了一下他的手。
    照三郎灵活地松开手跳了起来,随后不停地吹着被挠的地方。
    “干什么啊,真冷漠。”
    接着,他不满地撅起了嘴。
    唯华对照三郎投去一个白眼,将当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说出了口。
    “……借用一下厕所。”
    唯华说完便转过身,快步向厕所走去。
    想问他的问题太多。
    整个脑子里充满了问号。
    但现在,厕所才是当务之急。
    能够容得下所有东西的厕所。
    唯华冲进厕所锁上门,为了掩盖声音,她按下了冲水按钮。快速解决了问题的唯华刚伸手提着裤子,就听见厕所门被敲响了。
    为了掩饰狼狈,唯华大声喊道。
    “喂,照爷爷,你知道我在里面吧!性骚扰也得适可而止啊!”
    要是平时,照三郎现在应该用“呵呵呵”的笑声作为回答。但照三郎却没有这样做,他很真诚地回答。
    “……看来唯华帮了我大忙。真开心,谢谢你。”
    唯华顿时没了气势,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于是她隔着门板,无可奈何之下直接迫近了核心问题。
    “照爷爷,刚才那些是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还担心他会不会坦白地回答自己,而照三郎却用平缓的语气,淡淡地开始了说明。
    “我想唯华应该也有所察觉了,刚才的那几个家伙是某个暴力集团的少当家和成员。我曾经是那个暴力集团中赌博组织的赌徒。”
    “赌徒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做什么的?”
    见唯华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照三郎在门的另一边点了点头,反问唯华道。
    “唯华觉得,在暴力集团成员之间发生纠葛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解决问题的?”
    脑中再次浮现出了那个电影中的场面。
    唯华不假思索地回答。
    “向对方开枪,最后把对方的头目打死,不对吗?”
    唯华回答得很是认真,但片刻后,却从门那边传来了照三郎忍俊不禁的笑声。
    唯华的脸唰地红了,她有些愤怒地吼道。
    “笑、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照三郎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不是,他边笑边有些抱歉地说道。
    “不是,抱歉,对不起。不过确实,根据事情的大小,或许也会出现唯华所说的情况。但如果一出现问题就像唯华说的那样互相开枪的话,黑社会也没法做大了。一个帮派的成员间出现利益矛盾时,除了开枪其实还有别的解决方法……其中,就有用麻将决一高下这种手段。而那时,代表帮派一方出战的——”
    “就是照爷爷以前所当的,赌徒吗?”
    唯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后,照三郎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说得对”。
    照三郎居然有这样的过去,真令人难以置信。但想到刚才那些人,唯华却又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
    唯华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这时,照三郎有些苦恼似地开了口。
    “唯华,虽然你没有帮我的义务,但是,刚才的那些话,你能不能替我对这里的人保密?我并不是怕自己的名声如何。赌博的输赢简单明了,所以因为我而吃亏的大有人在。人的嘴都不牢靠,万一我在这里的事情被别人知道,招来我的仇家,我只怕他们会加害这里的人们。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这一点。”
    照三郎的语气和平时不同,显得非常严肃。唯华甚至有些呆了,等回过神来她已经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嗯,明白了,今天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照三郎安心地叹了口气,感激地回答“谢谢”。
    这时,从玄关方向传来了一个声音,应该是住在附近的大婶吧。看来是因为刚才的声音太大,她有些担心。
    照三郎的气息从门口消失了,应该是去和大婶交谈了。唯华吐了口气,小声独白道。
    “……我好像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她似乎听到了一阵啪嗒啪嗒拍打翅膀的声音。唯华抬眼一看,只见恶魔正带着一脸坏笑浮在空中。
    恶魔愉快地开了口。
    “干得不错嘛!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就等于抓住了别人的弱点!这下你就能随便使唤那个老头了!!”
    嘿嘿嘿嘿,恶魔夸张地嗤笑起来。唯华注视着那个恶魔,最后一言不发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它的身体。
    凝视着被自己紧紧抓住的恶魔,唯华静静地宣布。
    “……我才不会对照爷爷做这么卑鄙的事情。”
    或许是预料到了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恶魔拼死高喊。
    “什么!?那个老头不过只是你朋友的朋友啊!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利用一个陌生人而已啊!”
    唯华丝毫没有理会这种扭曲的诱惑,她将恶魔扔进马桶里,一言不发地按下了冲水键。恶魔一边惊呼“哎~呀~”一边消失在了下水道中。
    唯华哼了一声,但立刻,她忽然发起抖来。
    (——不行了,到极限了!)
    唯华脱下裤子坐在了坐便器上,这时终于如释重负的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唯华在厕所中无所事事,任由思绪奔驰,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了之前恶魔说的话。
    (……朋友的朋友,吗?)
    确实,她与照三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不多也不少,她这样认为。
    但是。
    今天,在他陷入险境时自己伸出了援手,与他共有了秘密,对于他的过去虽然感到意外,却理所当然地认为今后还会和他保持着原先的关系——忽然,她想到。
    朋友的,朋友。
    那也就是说——
    (……对我而言,也是朋友。)
    迟钝但最终还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唯华,有些无奈地苦笑了起来。
    ***
    “照三郎居然有那样的过去,我根本不知道呢,吓我一跳。”
    与自己并肩而行的望用手指抵着下颚小声嘟囔道。与他相反,唯华因为吐出了积蓄已久的秘密,感觉相当释然。
    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的唯华走在了望的前头。这时,望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经意间开口问道。
    “……对了,唯华在一边偷听的时候,是不是听到什么赃物之类的话?”
    “嗯?啊啊,是啊,没错。”
    “那么说不定,那封死后文不光是为了试探我,上面还写了关于赃物的处理方法?什么因为不喜欢亲戚所以不想给他们,这些都是骗人的,应该是他虽然想要处理掉,但不想连累亲戚和邻居。关于这个,死后文上有没有写?”
    关于死后文上所写的试探望的部分,唯华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与在唯华心中所构筑的照三郎的形象一样,望心里也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照三郎,只能将两者进行比对,从而得出一个推测的结论。
    但是,关于赃物处理的那部分文字,却能够作出肯定。唯华笑着回过头,用双手圈出一个大大的圆。
    “答对了。那颗钻石,毫无疑问就是赃物。如果是在黑市贩卖倒也算了,如果通过正规渠道拍卖一定会引起骚动,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出手才好。照爷爷之所以会将它交给你,是因为他相信你不会出于私欲占有它,而会妥善处理掉。第二封死后文上就是这样写的。”
    望一时显得有些害羞,但他立刻又板起脸干咳了几声,随后这样说道。
    “原来如此,目标是一石二鸟。感觉被他耍得团团转,有些不爽。”
    听了这话,唯华勾起唇角,微笑着告知望。
    “还不只是这样哦。”
    “——嗯?什么叫还不只是这样?”
    见望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唯华得意地哼了起来。因为两者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其他方面,唯华总是站在被教导的位置,所以能拥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事实,她感觉尤其舒心。
    在望送上了带有挑衅意味的目光后,唯华扭回头,接着。
    “啊,到了到了。”
    她的语气显得很明快。
    “到了……到绿野公园干什么?对了,你说照三郎在死后文上又有委托,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关系?”
    尚且不明就里的望有些忿忿然,但唯华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公园内迈出了脚步,目标是公园一角所设的长椅。
    走了一会儿,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里正坐着一位老妇。提起这位老妇,公园的常客无人不知。数年前她的丈夫去世,现在正住在儿子媳妇家里,但她和媳妇的关系似乎并不太好,所以她每天都会像避难似地来到这个公园,日复一日地坐在长椅上消磨时光。
    但是,这样枯燥的日子也终于迎来了变化的时刻。照三郎生前曾在不经意间与老妇搭话,然后渐渐的,她变得开朗多了,和公园的常客们也日渐熟悉起来,有时甚至还一起打门球。
    但是——
    在得知照三郎死讯之后,老妇再次回到了那种孤身一人的闭塞状态。她变得比以前更加阴郁,拒绝了整个世界,仿佛打算就这样孤身一人悄然离开人世似的。
    关于这件事,望似乎也有所耳闻,他有些难受起皱起了眉头,小声问唯华。
    “唯华,你找那人有事吗?”
    唯华点了点头露出微笑,语气温和地回答。
    “嗯,对,现在去实现照爷爷最后的愿望吧。”
    望还不明白照三郎究竟有些什么愿望,只见唯华走到了老妇身边。随后,她打起精神,询问这位从死后文上第一次知晓了姓名的老妇道。
    “您好,梅泽女士,我有些话想对您说,能占用点时间吗?”
    见一个陌生女孩和自己说话,梅泽留像是有些吃惊,诧异的神色中更多的是不安,她皱起眉头看着唯华。
    为了让她放松,唯华甜甜地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其实,我是照爷爷……这么说您可能不明白,呃,是安井照三郎最后寄出的信的领受人。而那封信中,写了一些关于梅泽女士的事情。因此,我才来找您的。”
    在说出照三郎名字的瞬间,留灰暗的眼神微微闪了闪光。虽说并非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但看来关于照三郎的回忆还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痛苦。留的内心似乎在不停纠葛,她压低了声音回答。
    “照的信里,写到了我?”
    “嗯,是的。”
    “……究竟,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留有些小心翼翼地这样问道。唯华顿了顿,露出充满了祝福的笑容,愉快地说道。
    “——向梅泽女士,爱的告白!”
    留语塞,并瞪大了眼睛。在一边旁观的望也一脸吃惊地张大了嘴。
    看着二人的神色,唯华在心中窃喜,接着,她明快地解释起来。
    “其实呢,照爷爷最喜欢梅泽女士的笑容了。虽然他也想对您表白,但没想到照爷爷还是个特别害羞的人,所以一直藏在心中。于是他将这事写在了信里,让我们代替他向您告白——”
    这时,望难得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情,插话了进来。
     “等、等等唯华!这是真的!?第二封死后文上这样写了!?”
    “嗯,是这样的,照爷爷也有很可爱的地方吧,一边对年轻女孩性骚扰,一边在独自烦恼如果对梅泽女士求婚的话对方会不会答应自己。”
    “求婚!?都那把年纪了还求婚!?”
    “什么叫那把年纪了,真没礼貌,这不是很棒吗!难道你不觉得,正因为是照爷爷,所以这非常像他的作风?”
    虽然这话也没错,不过……望顿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回答才是。
    就在唯华夸耀胜利的时候,留却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她垂下双眼,小声嗫嚅起来。
    “……请不要拿我这种上了岁数的人开玩笑。我根本无法相信照居然会有这种想法。”
    听了这话,唯华一下子变得气鼓鼓的。
    “我没有开玩笑,照爷爷真的很思念梅泽女士。正因为他知道梅泽女士在自己家里过得并不舒心,所以才想把您接到他家里一起住,他认为,这样的话您一定就不会继续苦闷下去了。”
    唯华努力地解释着,留却只是垂着双眼一言不发。看着这一幕,唯华便有些泄气地说道“明白了”,随后,毅然决然地开了口。
    “——我让您看证据。”
    唯华将手搁在制服上,忽然扭过头注视着望,双颊有些绯红。
    “……望先转过去。”
    “啊?为什么?”
    “别问了,快点!”
    见她语气强硬,望虽然一脸疑惑却还是犹豫地转过了身。在确认没有人注视这里之后,唯华掀起束在裙腰里的制服衬衫,将藏在腹部位置的某样东西取了出来。
    唯华整理好制服,随后。
    “好了,转过来吧。”
    她对望说道。
    望转过身,注意到唯华手中的东西——一个用于食品冷藏的塑胶袋,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这东西怎么了?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唯华嘿嘿笑了起来,开口回答道。
    “其实呢,第一封信里交给我一个绝密指令,因为那个指令,所以我从照爷爷家把这东西带了出来。”
    “从照三郎家?等等,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你是什么时候——”
    说到这儿,望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问想到了答案。他恍然大悟似地瞪圆了眼睛。
    唯华竖起食指,示意“回答正确”。
    “对了,这东西就藏在厕所的水箱里。”
    从厕所的密室将它取出,本来是一项很轻松的工作。但由于望的暴走导致理奈心情很不好,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从照三郎家赶出来。无可奈何之下,在望采取得到“闪光之物”的行动之前,唯华就已经按照机密指令行动了。
    在确认塑料袋中的东西之后,唯华从心底吃了一惊,同时也有了一种极度的幸福感。她沉浸在这种幸福的余韵中,但一想到屋子里望一个人依然在为得到“闪光之物”而奋斗,她便急忙将袋子塞进了衣服里,打算回去替他望个风什么的。
    但。
    这时唯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她没有将塑料袋外的水滴擦干净,所以制服的腹部位置全都湿透了。这里的水渍相当容易引人注意,万一被看出里面其实藏了东西,袋子很可能会被理奈夺走。唯华有些沮丧,但还是用手臂挡着腹部回到了屋内。
    眼前,是望陷入危机的场面。
    这时,唯华忽然灵机一动,她明白只要救了望自己也就得救了。于是唯华仿佛得到了上天的启示一般立刻采取了行动。
    她故意将茶倒翻在身上,把衣服的大部分浇了个透,这样的话腹部的水渍也就能轻松掩盖过去了。
    因为唯华创造了这个值得骄傲的转机,二人才能全身而退,而从照三郎家里得到的东西,现在就在手中。
    听完了唯华的讲述,望无奈地吐了口气,接着他推了推眼镜问道。
    “……然后呢?这个袋子里究竟是什么?”
    唯华神秘地笑了笑,打开了塑料袋的封口。
    “照爷爷好像喜欢把不想给人看到的东西藏在各种地方,虽然那颗钻石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对于这种习惯他或许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吧。我刚才也说过,照爷爷其实非常可爱呢~”
    唯华边说便从袋子里掏出一张纸,将它递到留的面前,平静地说道。
    “——这就是照爷爷真心喜欢梅泽女士的证据。”
    唯华手中的纸是婚姻登记书,那上面,留有照三郎那独特却又认真写下的勉强能看懂的文字,那是二人的姓名。只要留盖上章,随时都能去登记。
    留瞠目结舌地注视着登记书,随后又抬起头看了看唯华。
    唯华微笑着继续说道。
    “……照爷爷似乎已经察觉到他时日不多了,所以在寄给我的信中还留下了一些关于梅泽女士今后的嘱咐。其中也提到了自己是真心的,所以将这份婚姻登记书藏在了某个地方。他在信上说,如果自己的离开会令梅泽女士有些难过的话,就把这份婚姻登记书给她看。”
    如果把死后文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的话,对方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在胡说吧。所以唯华加上了一点谎言。
    托付在死后文中的思念。
    她要将照三郎对梅泽留的思念传达给她。
    “——‘我倾心于留,最喜欢你少女般的笑容,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继续像以前那样低着头坐在长椅上,希望你每天都能微笑。我会守护留,看着你开心地度过每一天。’”
    留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忽然紧紧咬住了嘴唇。她轻轻伸出手,接过了唯华递来的登记书,将它抱在怀中,随后。
    “……照。”
    她呢喃着,眼中终于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注视着这一幕的唯华忽然转过身,对望简短地说道“走吧”。
    “啊?但是……”
    望似乎还在担心泪流满面的留,脸上显得有些犹豫。但唯华只是回过头,静静地对他说道。
    “一定没事的,先让她哭吧。”
    见唯华迈开了步子,望犹豫再三,还是跟在了她的身后。
    走出公园,两人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望呻吟般开口道。
    “……照三郎居然会求婚,我现在都不敢相信。”
    “你会吃惊也是正常的,不过,上了年纪还能谈一场令人心跳不已的恋爱,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
    “浪漫……”
    望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唯华见状,深深叹了口气,随后她停下脚步向后转向望,伸出手指着他说道。
    “我说,望也太冷漠了吧。我也没指望你变得有多浪漫,但你就不能对恋爱产生一点点兴趣吗?”
    “这句话,我想我应该能原封不动地奉还给还没有男朋友的唯华吧。”
    居然被他在这里反击了,唯华顿时语塞。望见她有些狼狈,不禁抬起头故意对她投以轻蔑的目光。唯华不禁双颊绯红,愤然反驳道。
    “干、干什么啊’?喜欢的人,我其实——”
    “有吗?”
    望立刻探出身子问道,唯华再次沉默。
    喜欢的人。
    说出这话时脑中浮现的人物,现在就算撕开唯华的嘴她也说不出来。
    “不、不用管我!现在谈论的是望!望有没有喜欢的人!?”
    “不,没有。”
    “……那就好。”
    “好什么?”
    见望问得一本正经,唯华甚至哀号了起来。
    “我、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望太神经质了!!”
    “啊?是我不对?”
    望有些意外似地皱起了眉。唯华明白,再这样说下去根本没完没了,于是她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试图说服自己。
    冷静点,唯华。
    别慌,唯华。
    深呼吸调整了心情之后,唯华注视着望,开口道。
    “……大喊大叫得口都渴了,望,一起去站前的咖啡屋喝点果汁什么的吧。那里的蛋糕可是很好吃的。”
    “不用,我不渴也不饿。”
    “别这么不识趣,现在就去举行庆功宴吧。”
    “庆功宴?”
    与一脸诧异的望相反,唯华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对,庆功宴。你想,死后文上写的愿望,也就是处理钻石,还有代替照爷爷去告白,都完成了不是吗?这样一来我们就已经完全传达了死后文中托付的‘思念’了。虽然不太顺利,但还是成功了。”
    听了唯华的话,望思索了片刻,最后用力点点头。
    “……既然事情都解决了,那么就去吧。”
    唯华立刻笑逐颜开,她愉快地说道。
    “那就定下来了。那家店的氛围其实很不错呢~”
    唯华一边与望聊天一边向前走着,不知不觉身后忽然长出了恶魔的尾巴。她在心中吐了吐舌头,暗自呢喃道。
    (……虽然还有很多话没告诉他。)
    ***
    咖啡香味和古典音乐随着温度适宜的空调风缓缓渗透在店内。小摆设和木纹鲜明的餐桌在黄褐色的灯光照耀下显得相当沉静。与夏天的焦躁完全不同的平静,蔓延在站前的咖啡屋中。
    坐在窗边的唯华打开菜单边指边说。
    “这里的蛋糕真的很好吃,望不要光点饮料,也点份蛋糕吧。我推荐这个蒙布朗。啊啊,这里的提拉米苏也不是很甜,味道不错哦。还有这个起司蛋糕,口感非常好,有种幸福的感觉。”
    见唯华解说得如此热心,望不禁觉得有些无奈。
    “你知道的还真多。常来这家店吗?”
    “嗯?没有啊,今天是第二次,不过以前一直在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再来一次。”
    见唯华头也不抬地回答,望有些不解地问道。
    “既然是第二次,那为什么会对这里的蛋糕知道得这么清楚?”
    “——呃?啊,这个嘛。”
    唯华笑着企图蒙混过关,同时。
    “比起这个,还是快点选吧。”
    她这样说着将菜单递给了望。望为难地皱起眉,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菜单上。
    唯华当然了解这家店的蛋糕了。要说为什么,因为这里曾经给她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
    唯华这样称呼那天的事情。
    ——“点心之家”。
    “好了,唯华,不用客气尽情吃吧。”
    照三郎摊开双手,眼前的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蛋糕。之前绕在鼻尖久久不肯散去的咖啡香味,现在也被蛋糕的甜香完全掩盖住了。
    今天一早,照三郎突然打来了电话。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要就之前唯华帮他从黑道面前解围一事表示感谢。唯华回答,那也没什么,不用道谢,但未曾想照三郎在原则方面却是个固执得惊人的人物。他半是恳求说不道谢的话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唯华便提出让他请客吃蛋糕的要求,接着二人便约在了唯华一直很想来的这家站前的咖啡店。
    坐在店内的唯华盯着菜单研究了好半天。菜单上的蛋糕都配有图片,每一种看起来都相当美味,所以她一时没能作出判断。见唯华犹豫不决,照三郎便叫来了店员,一把夺过唯华手中的菜单,指着被打开的那页说道。
    “这里的每种都来一份。”
    ——一辈子真想说一次这种台词。
    于是,唯华的面前便摆满了各种蛋糕。见此情景,唯华自言自语似地嘟哝道。
    “……真的全都上了。”
    “那是当然啦,我们都点了啊。”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啦。那个,照爷爷,因为太没有真实感所以错过了阻止你的最好时机……不过,这些,我真的能全都吃掉吗?”
    照三郎闻言认真地点了点头,平静地回答。
    “没必要勉强自己全塞下去,可以每个尝一口,挑自己喜欢的吃就行了。”
     所谓狮子大开口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啊,唯华有些愣住了。
    “……哇,虽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照爷爷是个怪人,但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照爷爷,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没面包那就吃蛋糕啊’。”
    这时照三郎忽然严肃地反驳起来。
    “说什么呢,常识我还是有的,平时我才不会这么点单。但是,今天是为了酬谢唯华才来这里的吧,因为想让唯华开心,所以不知不觉就兴奋起来了。”
    “酬谢……”
    唯华将目光落在面前的蛋糕上。蛋糕们都在对她说着“不用在意,快吃吧快吃吧——”。这绝不是唯华一厢情愿的错觉,分明是蛋糕们在引诱她。耳边是蛋糕们甜甜的声音,脑海中浮现的,是童话《汉泽尔和格蕾蒂尔》中出现的糖果屋。
    汉泽尔和格蕾蒂尔是对诚实而聪明的兄妹,但唯华却觉得他们实际做出的事却非常糟糕。
    出现在兄妹面前的,虽说是用糖果做的,但也是个漂亮的宅子。如果缺了一部分的话会给住在里面的人带来麻烦,但这对兄妹却完全不在意,敞开肚皮吃了个痛快。明知建在森林深处的房子肯定很可疑,但兄妹俩却不管不顾,一个劲地吃着。
    从这个童话中能得出一个教训。
    ——在甜食面前,良知都去吃屎吧。
    自己肯定吃不下,所以太可惜了。这种正常思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赤脚逃离了唯华身边,她举起了叉子。
    “……那么,那我就开始享用照爷爷的‘谢礼,了。”
    说完,她便将叉子伸向了离自己最近的提拉米苏。将切成了小块的提拉米苏一下塞进嘴里,唯华顿时感觉到嘴里满是仿佛要被融化的甘甜。
    唯华自觉表情越来越舒缓,接着将蛋糕上的草莓一口塞进了嘴里。草莓的酸甜和鲜奶的柔软口感,立刻给了她一种仿佛电击般的幸福感。
    唯华笑着将蛋糕一块块送进口中,照三郎看她吃得起劲,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啊,唯华好像吃得很开心嘛。”
    “那是当然,我见了甜食可是不要命的。能吃到这么美味的蛋糕,我甚至会觉得,哇,活着真幸福。”
    听了这话,照三郎笑得更大声了,他边拍膝盖边说。
    “原来如此,唯华的‘闪光之物’是蛋糕啊!那可简单了!!”
    “……嗯?你说什么?”
    唯华嘴里塞得满满的但依旧含糊不清地问道。只见照三郎竖起食指,俨然一副教师的口吻。
    “那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找到越多的‘闪光之物’,人生才会越来越有价值。我是这么认为的。”
    照三郎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说实在的,唯华的注意力现在有一大半都放在了蛋糕上。所以她一边含糊地“嗯”了一声,一边将叉子伸向了蒙布朗。
    照三郎竖起的手指像是蔫了一样倒下来。他脸上写满失望,不满地撅起嘴。
    “我刚想公布人生哲学呢,哼,你想就这样错过吗?虽然喜欢蛋糕是不错,但我觉得,唯华也应该去寻找‘闪光之物’才是。”
    虽然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倾听他的发言,但也不能充耳不闻。于是唯华便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似地开口。
    “那么,‘闪光之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她这样问道。
    这下,唯华的提问仿佛正中照三郎下怀,他勾起唇角笑道。
    “这个嘛,唯华很年轻。一场精彩的恋爱应该足以被称为‘闪光之物’了吧。”
    正喝着橙汁的唯华不禁狠狠地呛了一口。她一边咳嗽一边愤恨地盯着照三郎,有些意外地说道。
    “等等,照爷爷,不要突然说这种怪话好不好。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怎么谈恋爱啊。”
    照三郎的话,现在肯定会用“男朋友的话去找不就行了”这种极为理所当然的理由来进行反驳,唯华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照三郎此刻却出人意料地抱起了胳膊,开始低声念叨起来。
    “确实,现在没有男朋友根本没法谈恋爱啊。而且就算要找的话,现在的年轻人大多都很软弱,不值得去喜欢。”
    此时深深叹息的照三郎与他平时的随意轻佻完全不同。能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真是稀罕,似乎他正陷入了某种恋爱的困境中。
    (……难道说,他对现在进行时的恋爱抱有困扰。)
    不,怎么可能。
    唯华正这样想着,却见照三郎凝视着自己,用认真的,教导般的语气对她说道。
    “唯华,作为朋友,我给你一个建议……选择恋人的时候,千万不能被外表所蒙蔽哦。特别是和唯华同龄却已经成了金钱奴隶的家伙,他们是不会向我这样活得那么幸运的。选择的时侯,还是得选那种能为了自己的信念舍弃全部财产的人当恋人。”
    听了照三-郎的建议,唯华不禁撅起了嘴,不满地回答。
    “说起来简单,但我身边根本没有这种人。虽然我现在还不是很想谈恋爱,但如果抱着标准选择恋人的话,那么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合适的人呢。”
    “哦?你是说我的条件太苛刻了?能满足条件的年轻人,我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咦,你说的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一边将叉子叉进起司蛋糕中,唯华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照三郎.忽然笑了笑,吐出了那人的名字。
    “——望。”
    叉子仿佛并不仅仅满足于切开蛋糕,而是想切开底下的盘子般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唯华顿时愣了,但立刻她努力装出一脸平静,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再次将叉子叉进了起司蛋糕中。
    “……我刚才说了,能不能不要说怪话啊?那个望才没那么伟大呢,而且,他总是会说什么‘有总比没有好,这种话,这难道不是为钱财扭曲信念吗?而且他有时候冷漠到让人火大。”
    “哦,是这样吗?确实,望是个很现实的人,但我认为他内心的热情程度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唯华摆了摆手,清楚明了的对照三郎的话做出了否定。但照三郎印似乎不能认同,他用手抵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最后,他突然开口道。
    “——那么,不如和我赌一场?”
    “哈?”
    唯华注视着照三郎,他似乎对自己的主意相当自豪,只见他愉快地继续说道。
    “我是说,我们来赌一赌望究竟是不是我所说的那种人。如果望在信念和金钱面前选择了金钱,那么就是唯华赢,到那时候,我还会像现在这样请你吃东西,蛋糕或其他什么你想吃的都可以。不过,如果望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人的话,这场比赛就算我赢。到那时候——”
    照三郎顿了顿,恶作剧似地笑了起来,说道。
    “那时候,唯华,你就认真考虑一下要不要选望当恋人。”
    唯华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由于太过诧异,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但如果什么都不说或许又会显得很怪异。于是勉强开口的唯华发现,自己的声音奇怪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说、说什么呢!?用赌局来决定恋爱不是很奇怪吗!?最重要的应该是彼此的感情才对……总、总之很奇怪!”
    “——至少我认为,你们都不讨厌对方。”
    “什么!?”
    居然莫名其妙说出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真可恶。
    没有理会正在激烈纠葛中的唯华,照三郎叹息道。
    “不过,我觉得,就是因为你们都认为彼此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所以才没有察觉到各自的真心。这让旁人看得牙根痒痒。”
    “我、我说照爷爷,你能不能不要自顾自地妄想了?我可要打你了啊?”
    “你看你看,要善待老人嘛。而且,难道这真的都是我一个人的妄想吗?你看看你的蛋糕,难道不是在心虚?”
    经他这样一提醒,唯华将目光移到了手边的蛋糕上。不知不觉间蛋糕已经被叉子捣得稀烂。起司蛋糕早已没了它原先的形状,变得和肉馅似的。
    “……现在正流行这种吃法。”
    唯华苦着脸辩解道,接着将原起司蛋糕用叉子掬起,送进了口中。
    ——嗯。
    就算人类以全身包裹银色紧身衣为时尚,这种吃法应该也不会流行吧。
    唯华嘴里嚼着这堆不明滋味的物体,脑中思考着有什么方法能把照三郎的提案像这块蛋糕一样捣烂。没想到,居然被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反击手段。唯华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这样发问。
    “要赌当然也可以,但怎么判断输赢?该怎么分辨望究竟是不是照爷爷所说的那种人呢?”
    照三郎恍然大悟,抱起胳膊自言自语起来。
    “……我倒还没想过这点。为了使这场赌局成立,就必须让望置身于某种可能选择抛弃某种高价物品的境地。这确实很困难。”
    这样一来,比赛也就等于取消了。唯华恢复了原先的从容,但照三郎却似乎还没有放弃。
    “这个先放一边,那么这场赌局成立了?”
    他这样问唯华。
    无法分出胜负的赌局,和买不到的中奖彩票一样。既中不了奖,也不用付出代价。
    “嗯,成立。”
    唯华随口答道。照三郎用手撑着脸颊,忽然嘴边露出了一抹微笑,随后,他平静地附带了一句。
    “……唯华,我先说好,凡是我参加过的赌局,从来没有输过。”
    ——不过,关于这场赌局的约定,直到望对她就“闪光之物”进行说明之后,她才想起来的。
    但是,唯华回想起来,随后终于发现了。
    第一封死后文上所写的请求,已经决定了那个比赛的实施方法。
    寄给唯华的第二封死后文,证明了她的这种想法是正确的。但是,自己又不能对望提及比赛的事。毕竟自己与照三郎有约定,而且望似乎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那么就先把这些事放在一边吧。
    点的起司蛋糕终于送上来了,唯华小声欢呼起来。这次她没有把它捣烂,而是切下了一大块送到嘴里。蔓延在口中的浓厚起司香味令唯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望,你真的不点蛋糕吗?我说过好多遍了,这里的蛋糕真的超级好吃啊。难得的庆功宴,就用蛋糕来庆祝吧。”
    但是坐在对面的望却只是边喝冰红茶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唯华。唯华有些不解,但还是露出了笑容。
    “嗯?怎么了?你好像有话想说嘛。”
    望放下杯子,有些意外地说道。
    “啊,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那当然,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望心里想什么,我大概都能猜出来。
    唯华刚想这样接下去,却不知为何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如果是平时一定能把这句话说出口,而现在讲话又咽下去的理由,或许是因为脑子里都是和照三郎的约定吧。毕竟,输了赌局的自己不再是望的好友。
    (成为恋人……)
    光是这样想唯华都能感觉到体温骤然升高,她急忙拿起冰橙汁喝了几口。
    不对,也不能突然叫他成为自己的恋人,那绝对不可能。所谓不可能不是不可能成为恋人,而是不能做好心理准备。不对,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是一切都能OK的,但或者也未必。
    脑子里一团糨糊,唯华只觉得脑子快要短路了。这时,望却单刀直入地提出了问题。
    “——唯华,死后文上的内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行动和思考都在瞬间冻结了。望看着愣在当场的唯华,继续说道。
    “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都已经彼此了解了,所以我能明白。唯华,差不多该把真相告诉我了吧。”
    就算望想知道,但那些内容却不是能轻松说出口的。唯华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望或许是认为她并不打算告诉自己真相,他静静地取下眼镜开始用手帕擦拭起来。这是望真的生气时的习惯。
    啪嗒啪嗒,头顶上传来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有了这只恶魔在就放心多了。唯华抬起头,却见曾被自己击落的天使正微笑着浮在空中。
    天使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虽然惹他生气了,但脱下眼镜的望还真是……哇~哇~”
    “笨——蛋,你说什么呢!?别胡说!”
    “在和谁说话呢?今天的唯华怎么比平时还怪异。”
    “什么叫比平时还!?”
    唯华啪的扭过头凝视着望。望诧异地皱起眉,与唯华对视。
    (我、我可不是故意的啊。我记得以前远远地见过望生气的样子,只是从来没有正面看到过而已。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哇~”一下,这限本,根本,根本……)
    ——根……
    咔当,唯华猛地站起身,垂下头低声呢喃。
    “我去一下厕所。”
    这么多年的朋友毕竟不是白当的。在这种情况下,在唯华不愿对死后文内容作出说明而选择逃避的情况下,望却并没有手下留情,而是带着明确的疑惑发问。
    “怎么了?有什么可紧张的?”
    怎么总问一些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唯华不禁气急败坏。
    “我、我没紧张啊,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又不是只在紧张的时候才去厕所的!上厕所是生理现象!明白吗!?”
    或许自己过于冲动的反应削弱了望的气势。望重新戴上眼镜,像是要平复她的情绪一般挥起了双手。
    “等、等等,冷静点唯华,我明白。是我不好,请你心满意足地去上厕所吧。不过,我有个建议。”
    “什么啊!?”
    “——一个女孩在公共场合大声连呼厕所厕所的,是不是有些不雅?”
    听了这话,唯华才突然清醒过来。她急忙环顾店内四周,这下不只是店员,连客人都投来了目光。
    “啊……”
    瞬间,唯华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厕所在这里哦~”
    耳边是天使悠哉游哉的声音。
    唯华飞速地逃向了厕所。
    ***
    “哎~呀~”
    将废话连篇的天使冲进了厕所之后,唯华走出隔间开始呼吸。从她口中流露出的,是沉重的叹息。
    “哈,都怪照爷爷的死后文,真是丢脸死了,根本不好意思回到座位上去……”
    就在这时,原本除唯华以外空无一人的厕所里忽然响起了一个清澈的嗓音。
    “关于那封死后文的内容,现在能不能对我说明一下?”
    唯华反射似地回过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是文伽。当然,她的手中还握有那根被称作真山的手杖。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唯华呆呆地念叨起来。文伽平静地回答。
    “一次次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不过,真山说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封死后文上的内容。我们时间不多,能不能请你简短说明一下?”
    “啊?我、我不记得说过这话啊……喂,为什么把我靠近便器?你的意思是让我闭嘴吗?”
    听了眼前的对话,唯华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将手伸进口袋,取出死后文。她自己也知道没法完整说明,所以她用了最能表达照三郎意图的一句话作为了概括。
    “——‘那场赌局我一定会赢。怎么样?有没有找到‘闪光之物’呢?”’
    耳边仿佛响起了照三郎愉快的笑声。虽然依旧爽朗到让人有些牙痒,但同时也非常温暖。
    文伽和自己预料的一样,有些莫名地皱起了眉头。但她的搭档真山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开口道。
    “唯华小姐,那上面写的‘闪光之物’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呢?”
    “啊……”
    这提问太过出人意料,唯华顿时语塞。思绪浮想联翩,脑中出现的,居然是还等在座位上的望——
    唯华只觉得血气上涌,她当场垂下了头。但最后,她还是叹了口气,有些害羞地回答。
    “……谁知道呢,我还不太清楚,想从现在开始慢慢确认。”
    唯华从未想过,这个世界居然会出现名为死后文的奇迹。但要不是因为这个奇迹,自己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心情了吧,望将永远是自己的青梅竹马,一旦那个分别的时刻降临,自己说不定会抱有强烈的失落感。
    (……这就是懊悔吧,照爷爷。)
    照三郎说,人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闪光之物,但自己当时却对这些话并没有在意。以后还有时间的话,说不定能和他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但这样的时刻永远不会来临了,二人的赌局,也应该是以平局告终。
    不过。
    身为赌徒的照三郎却似乎并不允许出现平局。在最后的对弈中,他传达了自己的“思念”。出于对年轻人的关爱,他给了唯华发现“闪光之物”的机会。
    虽然你有点多管闲事。
    但非常地,感谢你。
    所以,唯华想。
    自己应该开始认真寻找“闪光之物”了。不是像以前那样漫不经心地度过每一天,而是寻找真正重要的东西。
    唯华暗自下定了决心,这时真山说道。
    “应该只是在半路上吧,但唯华的话一定没问题的,你一定能找到‘闪光之物’。”
    “啊哈,我真高兴,谢谢你。”
    或许是对自己被排斥在对话之外感到不满,文伽用平静的语气插进了二人的交谈中。
    “……好像你们已经能沟通了,不过,能不能对我作出解释呢?”
    这时,啪嗒啪嗒拍打翅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稍稍瞥一眼,那是眼冒金星、全身湿透的天使,以及一脸疲惫的恶魔。恶魔和天使同时落在了唯华肩头上,深深叹了口气之后开始了独自。
    “……真倒霉。不找个人发泄一下我心里不舒服。”
    发泄。
    这词真不错。
    自己做出了在公众场合大呼厕所这种丢人的事,心头的不痛快必须找人发泄一下。唯华这样想着,转身看向了文伽,随后恶作剧似地笑了笑,说道。
    “啊?想知道死后文内容的话,我已经和真山沟通完了,现在应该没问题了吧。”
    文伽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顿时语塞,最后,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的性格还真不错。”
    唯华爽朗地笑了起来。
    “一定很像照爷爷吧。我们是好朋友哦!”
    说完,她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唯华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来看了看文伽和真山,随后端正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帮忙传递照爷爷的死后文。望的性格就是这样,我想他肯定没向你们道谢吧。所以,我替望一起说了。真的,非常感谢。”
    最后还是没问出死后文的内容。明明应该满心遗憾的文伽,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她拉下帽檐深深遮住眼睛,随后。
    “——不用道谢,这是我们的工作。”
    她很酷地回答。
    唯华再次鞠躬,当她抬起头时,眼前已经不见了文伽和真山的身影。看来,她们又踏上传递奇迹的旅程了吧。
    心中顿时掠过一丝寂寥,但唯华立刻点了点头,自己对自己说道。
    “……我得努力了。”
    先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去。望毫无疑问会再次提及死后文的事,那时,自己就先装作烦恼的样子,然后向他提出条件。
    “那么,如果望愿意带我去什么地方玩的话,或许我会告诉你哦~”
     眼冒金星的天使虽然依旧晕头转向,但还是挤出了一句话。
    “太、太棒了~和望约会啊,我想看电影——”
    和望约会。
    光是听到这几个字,唯华就觉得面颊通红。虽然害羞得想要逃跑,但一直逃避也不是个办法。
    寻找“闪光之物”。
    已经在心里这样决定了。
    唯华给自己鼓完劲,用力推开了门。随后,向着望所等待的座位,踏出了勇气十足的一步。

  ——『《闪光之物》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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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让照三郎将死后文重新写得好认一点,文伽和真山走进了绿野公园。接着,坐在长椅上的照三郎立刻察觉到文伽的剜来,便对她招呼道。
    “哦?找我还有什么事吗?那个什么死后文送到了?”
    但他的语气却带着与提问相悖的淡然,并没有一点疑惑的意味。
    ——咦?很可疑嘛。
    真山带着这种异样感,只听见文伽对照三郎这样回答道。
    “我已经将你给我的死后文送到了白川望手中,但他好像看不懂你写的字。抱歉,这次能不能用好认点的字迹重新写一遍?”
    听了文伽的说明,真山不禁大为赞同。说实话,一开始它就怀疑这第一封信的收信人能不能看懂。虽然真山通晓数十甚至数百种语言,但在看到第一封信时,它都不能肯定这是不是日语。有些部分甚至类似于某个住在非洲的少数民族的语言形态,真山还为此兴奋了一下,以为遇到了已经失传的语言。
    不过,看来那东西确实是正统的日语。当初不光是真山,就连文伽也对收信人能否看懂产生了一丝不安,但照三郎却信心十足地肯定。
    “这不可能,我和望结下了闪光的友情,就算是这种乍看之下无法辨认的字,望也一定能正确理解。”
    正因为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文伽与真山才将信送交给望。
    但结果却成了这样。
    受不了。现在的日程安排已经很紧张了,本来就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如果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写第二封的话,宽容的我倒是没问题,但性格有些乖僻的文伽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我可没办法保——
    “是吗,明白了,那我再写一封,能给我笔和信纸吗?”
    照三郎理所应当似地回答道。
    ……果然很可疑。
    一般来说,当有人明白自己不得不重新写同一封信的时候,就算是自己的错,也会多少觉得有些不耐烦。但照三郎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表现。
    或许文伽和真山抱有同样的想法,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文伽似乎选择了工作优先,她立刻将手伸进背包中,取出用来书写死后文的信纸和笔。
    接下纸笔,照三郎拄着拐杖站起身,一步一步向远处走去。公园一端设有一个类似凉亭的休息处,那里有石桌和石凳,看来他打算在那里写信。
    但是,向休息处走去的照三郎,却望向了刚才自己所坐的位置对面的长椅。那里正端坐着一位老妇,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垂着头一动不动。照三郎注视着老妇,目光有点惆怅。
    “……你的朋友?”
    跟在照三郎身后的文伽忽然发问。照三郎似乎有点意外,他第一次用有些慌张的语气回答。
    “啊?啊,算、算是吧,脸挺熟的。”
    随后他便加快脚步走进了休息处,将纸铺在石桌上,做起了写信的准备。
    文伽闭着眼睛靠在离照三郎不远处的立柱上。虽然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不打扰他写死后文,但真山认为,其实是因为文伽不擅长应对照三郎这种人,所以才会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不过,这也难怪嘛。
    真山回忆起与照三郎初会的场景。照三郎是个不拘小节而且性格开朗的人物,在第一次见到文伽时也毫不拘束,差点用一个类似于性骚扰的拥抱当作打招呼。回忆起文伽那时脸上浮现出的明显的厌恶表情,真山觉得有点可笑。
    没过多久,坐在石凳上的照三郎动起了笔。文伽一直闭着双眼,等待他写完的那一刻。
    于是,无所事事的真山陷入了一种无聊的状态。虽然它想和文伽再下一局将棋,但文伽此刻正抱着胳膊紧闭双眼,安静得仿佛进入了熟睡状态一般。虽然她不可能真的睡着,但很明显,她不想说话,大概是想到如果自己太吵或许会给死后文的书写带来影响。
    真山无可奈何地将意识集中到照三郎手边。不知是不是出于学习的兴挥.它将照三郎正在写的书信与最初的死后文在脑中比对,试着想要读懂这种独特的文字。
    但立刻,真山意识到了某个问题,它有点难以启齿似地说道。
    “呃,照三郎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一下……这封信会比上一封好认吗?我怎么觉得它和上一封没什么两样?”
    听了真山的发言,文伽忽然睁开了眼睛。她一言不发地走到照三郎身边,探出身子看向他正在写的死后文。纸面上爬着的依然是那蚯蚓般的痕迹,和第一封相比看不出有任何的改善。真山甚至觉得,这些文字是不是进化成了其他的语言形态。
    文伽挑了挑眉,淡然开口。
    “……是我没说清楚吗?我记得是请你把字些得好认一些,让收信人能看懂。”
    但照三郎却没有一丝愧疚,依然平静地回答“这样就可以了”。
    文伽闻言,语气顿时变得犀利起来。
    “抱歉,我们也不是闲着没事,如果还得回来找你的话——”
    说到这儿,文伽微微睁大了双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难道说你本来就打算好了要写第二封?收信人身边难道有能读懂你文字的人?”
    “这个嘛。”
    照三郎只是微笑,没有给出任何像样的回答。
    真山没有介人二人的对话,思绪早就陷入了一片混乱。
    文伽到底在说什么呢?
    照三郎又在掩饰什么呢?
    文伽将一只手撑在桌上,直视着照三郎。
    “不要不说话,请你好好回答我。”
    与文伽认真的语气相反,照三郎只是“嗯”了一声。虽然原因不明,但真山觉得现在的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刹那间。
    真山眼前的世界忽然横了过来。文伽握着真山猛然间向照三郎侧挥过去。
    照三郎的反应速度快得根本不像个老年人。他迅速取过靠在一边的拐杖,从侧面挡住了文伽的进攻。文伽一个翻身,挥杖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动作却在下落的瞬间忽然变为突刺,目标直指照三郎的心脏部位。
    文伽的举动实在出人意料,但照三郎的动作也非常了不得。
    他似乎深谙武道心得,面对突刺他侧身避开,并为了逃避追击,毫不犹豫地在石桌上作出一个前滚翻并防御,于是,手持真山的文伽便被隔在了桌子那边,照三郎超出了她的攻击范围。
    真山被挥得头晕脑涨,但还是趁着这个间隙大喊道。
    “等、等等!文伽,你干吗突然这样做!?没学过要善待老人吗!?而且,你若无其事的把我这个搭档挥来挥去就不觉得过分吗!?反对暴力!尊重人权!!”
    但文伽没有作答,而是用充满了敌意的双眸紧盯着照三郎。
    照三郎愉快她笑了起来。
    ,
    “真山说的没错,你得善待老人呐。而且就算被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照三郎边说边动了动那只没有握拐杖的手。
    通过这个动作以及文伽的行动,真山做出了冷静的分析,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它小心翼翼地向文伽发问。
    “……他不会是,摸了你的屁股?”
    文伽的目光转化为绝对零度。但与此相对,文伽的背后顿时升腾起了一阵如同高温火焰一般的蓝白色灵气。如果要为现在的状态配上适当的音效,那么或许得用“咯咯咯咯……”。真山下意识地想亲自为当下场景配上背景音乐,但立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真的做出这种事,自己的下场绝对很惨。
    而文伽随后吐出的话语,证明了真山的判断是正确的。
    “……编号3744。真山,快点确认。”
    “哈?啊啊,编号3744对吧——喂,这怎么确认啊!你打算把整个公园都毁了!?冷静点啊!这可不像文伽的风格!!”
    “没关系,我很冷静.现在的问题在于是否原谅他刚才的行动,但我一点都不想原谅。所以没有任何问题。”
    “你很不对劲啊!!冷静点!照我的样子做,这时候应该深呼吸,深呼吸!呼——吸——,呼——吸——!”
    “呼——吸——,呼——吸——”
    “——不是让你跟我念啊!等等,注意时间!时间!!”
    从那之后过了十分钟。
    好不容易阻止了文伽的复仇行为,真山有气无力地靠在石桌边。它的身边,照三郎依旧在写死后文,但文伽却不见了。她离开了休息处,说是要去散散步,让头脑冷静一下。
    真山吐出不知是第几次发出的叹息,随后对一言不发闷头写信的照三郎开口道。
    “我说,照三郎先生,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可以吗?我也不知道下一次自己能不能阻止得了她。”
    听了这话,照三郎停下笔回答道。
    “嗯,我也确实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俗话说言多必失,看来摸屁股也是一样。下次我一定注意。”
    虽然他的话听起来明显诚意不足,但他太阳镜后的双眼却显得异常认真。看似轻松避开文伽攻击的他,说不定当时已是竭尽全力,可以看出他已被文伽的气势压倒。在判断刚才那一幕不会重演之后,真山改变了话题。
    “……对了,刚才文伽说的,你本来就打算写第二封信,那是什么意思?现在写的这封死后文和第一封不一样吗?”
    照三郎对真山的提问只是微微一笑,随后他这样问道。
    “真山知道麻将这东西吗?是种非常普遍的娱乐游戏。”
    为了更了解人类,真山在各个领域都悉心钻研过。其中也包括娱乐,于是理所当然的,关于麻将,真山也能从起源到规则说出个大概。
    “麻将?嗯,当然知道。”
    真山得意地回答,于是照三郎便接着说了下去。
    “我所写的死后文和麻将的待牌差不多,分为两面待牌和多面待牌——也就是说,为了做役必须有两张以上待牌,麻将能通过各种组合高分胡牌。至于能不能把满贯变为役满,那就得看望和唯华的努力了。”
    虽然明白麻将的规则,但没有经历过实战的真山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可它还是硬着头皮回答。
    “呃,也就是说类似于一石二鸟那样,你所写的内容在收信人眼中能看出各种你所预料的结果?”
    “嗯,差不多吧。最后将做好的役摊牌也是麻将的规则之一。现在我写的是‘解答篇’,写给唯一会摸牌的唯华。”
    说到摸牌,应该就是只靠触觉而不看牌就得知牌面的技术吧,那么现在,应该就意味着只有唯华能看懂照三郎的文字。这样看来,文伽的想法没错。不光被照三郎耍还被他性骚扰,真山觉得,自己多少明白文伽生气的原因了。
    虽然真山非常同情文伽,但它现在更感兴趣的是照三郎所写的内容。正当它准备开口询问,只听见照三郎利落地吐出了几个字。
    “——关于‘闪光之物’。”
    “闪光之物?”
    真山觉得莫名其妙,不禁这样反问道。只见照三郎竖起食指,认真地为它解释起来。
    “对。为了创造未来的自己,必须找出更多‘闪光之物’。这对我们人类来说非常重要。所以我才会通过这封死后文,为望和唯华找到‘闪光之物’创造机会。”
    虽然照三郎说得非常诚恳,但身为魔术道具的真山却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所谓“闪光之物”究竟有什么重要性。
    “我不是人类所以理解不了。虽然我想更多地了解人类,但实在太困难了。或许作为魔术道具的我想要完全了解人类根本是不可能的吧……”
    真山这样自言自语着,不知为何觉得非常难过。接着,它便沉默了。
    忽然,照三郎像是要吹散真山的阴郁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他注视着被吓了一跳的真山,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根本不用想地那么深奥,‘闪光之物’其实到处都有。说不定,真山就已经得到了呢。
    听了这话,真山顿觉眼前一片光明,它打起精神开口问道。
    “真的!?你说我已经得到了‘闪光之物’,那它究竟是什么!?”
    照三郎捋了捋胡须,陷入思考中。
    “这个吗……比如说,真山是文伽的搭档对吧?刚才你阻止文伽暴走时,那份为搭档担忧的心情,当然可以称作是‘闪光之物’了。能拥有这种感情,比将人类的种种当成数据学习要好很多,因为,这说明你已经像一个人类了。”
    ——像一个人类。
    听了这话,真山顿觉脑子一片空白。
    如果照三郎说它懂得了人类,那它或许不会受到这样大的冲击吧。身为魔术道具的真山被评价“像一个人类”,这令真山的思维瞬间停止。
    真山像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飘飘然了,它清咳了一声。这声音显得非常古怪。
    “是、是这样吗?我像人类吗?啊,不过呢,我确实也会为搭档文伽担心啦。文伽很过分不是吗?我是为了实现文伽的愿望才为她管理日程的,但她自己却总是把日程打乱。要是没有我,她根本没法完成送死后文的工作,可她连一句谢谢都没有。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会无怨无悔地为她重新排日程。这样的我,呃,怎么说来着……像人类,对吧?”
    照三郎微笑着夸张地点点头。
    “啊啊,当然了。不过,从你刚才的话看来,你不光是文伽的搭档,更像一个照顾她的监护人嘛。居然能和那个光是被摸屁股就大发其火的文伽搭档,一定很辛苦吧。啊,真了不起!”
    ——监护人!!
    这个词语令真山忘乎所以。真山自觉向来都被文伽不当回事,并且受尽了委屈,从来没想到会有人用这个能逆转二人立场的词语评价它。真不愧是老年人,能一眼看透事情的本质。
    之前一直在心中默念的“性骚扰老头”这个称号顿时灰飞烟灭,现在真山眼中的照三郎就是一个看透凡尘的仙人。
    ——不光是搭档,更像文伽的监护人!!
    真山在心中大呼过瘾,它已经得意忘形了。真山憋足劲,打算痛快地喊上一嗓子。就在这一瞬间。
    “——哈,你是我的监护人对吧?”
    晴天霹雳一般,一个身影唐突地浮现在脑海中,又立刻销声匿迹。真山的思考顿时冻结了。
    或许是觉得真山的反应很怪异,照三郎皱起眉头询问道。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啊?啊,没有……没事没事。”
    真山努力用开朗的语气回答,但心中却依然留有疑问。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真山还是对自己说,这不可能。
    真山是魔术道具,曾经经历的事情会作为记录被保存下来,不可能像人类那样会忘记一些什么。
    一一看来是文伽刚才把我挥来挥去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真山自说自话地下了结论。
    虽然照三郎依旧疑惑,但他还是终止了对话,将目光从真山身上移开,开始继续写信。看来他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
    过了一会,外出散步的文伽回到了休息所。几乎同时,照三郎也搁下了笔。
    “第二封死后文,写好了?”
    文伽用一如既往的淡然语气问道。照三郎重重地点点头。文伽从他手中接过信封,将信塞进贴好死后文专用邮票的信封里。
    “……那么,这次的信也是寄给白川望吗?还是说,交给其他能读懂你的字的人?”
    她这样发问。
    照三郎告诉文伽之前他提到过的“唯华”的全名,并表示,只要交给她,自己的思念就全部送到了。
    “明白了,虽然我不知道你瞒着我们这两个送信人在和她计划着什么——但你这份最后的‘思念’,我一定会送到。”
    照三郎直直地注视着目光真诚的文伽,随后微笑着拄起拐杖静静站起身。看来,已经到了去那个世界的时间了。
    照三郎是第一个说真山“像人类”的人,也是第一个承认了总被视为半吊子的真山的人。此刻,真山不禁感慨万千,它开口喊道。
    “照三郎先生,谢谢你对我说了那么多话!要保重!以后再见!!”
    但照三郎却只是缓缓摇头,用郑重的语气平静地说道。
    “这短暂的时间,我也过得很快乐,但再见或许不太可能了吧。”
    ——毕竟死亡就意味着消失。
    但照三郎的话语,却没有半点寂寥感。
    真山无言以对。虽然照三郎的话一语中的,但真山无法像之前那样笑嘻嘻地表示同意。因为这太悲伤了。
    接着,照三郎像是察觉到了真山的想法一般,温柔的继续说道。
    “怎么了,没什么可难过的。多亏了文伽和真山,让我最后痛快地赌了一场。这样一来,我的‘思念’不光是被传达到了,还能在望和唯华的心中延续下去。这和延续生命一样重要。比起在夏天盂兰盆节的夜晚在梦中相会,这样的意义更深远。我能活在某个人的心里,就是我曾存在的最好证明。”
    照三郎顿了顿,用充满慈爱的目光注视着真山,缓缓开口。
    “……当然,从今往后,我也会活在真山的心里,对吧?”
    真山回忆起之前与照三郎的对话。照三郎告诉它,找到“闪光之物”是最重要的。以及,他还告诉了真山它的“闪光之物”究竟是什么。
    真山看向文伽。文伽像是听得一头雾水,从刚才开始便一直皱着眉头。
    真山在心里暗笑,它打起精神,对照三郎说道。
    “当然!照三郎先生教我的东西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也就是说,照三郎先生会永远活在我心里,对吧!?”
    照三郎满意地笑着,夸张地点了点头。他边哈哈笑着边转过身,转了转手中的拐杖,愉快地哼起了歌。照三郎迈出轻快的脚步走了出去,他的身影如同柏油路面上升腾起的热气一般,越来越朦胧,直至消失不见。
    目送照三郎背影的文伽忽地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真是个怪人。”
    “嗯,是啊。但他是个很好的老爷爷。”
    文伽像是还在记恨之前的性骚扰。她简短地反问了一句“是吗”,随后将目光停在手中的死后文上开始了独自。
    “总之,现在的工作只剩下送出这封内容不明的死后文了。到底上面写了些什么,我还真有点在意。”
    从真山与文伽长久的交往经验来看,文伽的“有点在意”其实就是代表了“非常在意”。
    ——她还是那样不坦诚。
    文伽边想边说道。
    “确实很在意呢,不过,送到了不就明白内容了吗?”
    文伽简单地应了一声,戴上帽子,拉下帽檐深深地遮住双眼。随后她转过身,用清澈的声音宣布。
    “出发了,真山。”
    真山意气风发地做出了回应——

[ 本帖最后由 flywind 于 2008-2-9 18:50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序    章    ~奔赴战场的理由~
    有一天,世界被恐怖和欢喜的漩涡笼罩了。
    感到恐惧的是我们。
    看到国际新闻上出现的那些连绵不断反复播放的画面,浓烟和惨痛的叫声,用平淡的口吻说出的犯罪声明。
    和我们相反,在地球的另一端肯定有很多陷入狂喜的人吧。
    也许是对压迫和屈辱的反抗吧。
    又或者只是一番好意反而被怨恨。
    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暴行,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想像的。我们虽然已经富裕到可以伸手帮助需要救助的邻居的地步,取而代,之的是,对于遥远的地球另一端的陌生人,我们已经失去了去理解和关心他们的余裕了。那和我们人类罪孽深重的制度是相通的,比如我们明明饲养着依恋人类的狗啊猫之类的宠物,可是我们却理所当然似地杀掉同样依恋人类的猪和牛来吃它们的肉。
    虽然自己没有意识到,可是我依然是生存在那个制度下的人吧?
    看到爆炸并燃烧的建筑物,感到恐惧。
    看到一边哭泣一边叫着某人名字的女性,我也感到很震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一点也不伤心。
    简直就像看着电影的一个场景,一点也没有什么真切的实感。
    让我重新恢复人类的悲悯感觉的是我的恋人——你的眼泪。
    看到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流着大滴大滴泪水的你,我才第一次意识到现在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是非常令人悲伤的。
    我心里觉得很耻辱。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有没有我力所能及的事。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答案。
    我的家人们全都反对。
    我的朋友们也都要阻止我。
    连你也是如此。
    所有的人都说这不适合我。
    说实在是太危险。
    可是,我的意志很坚定,无法动摇。
    我决定参军——并最终接受命令,奔赴战场。
    ……喂,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相信我吧?
    我并不是因为爱国心觉醒了。也不是想让谁受伤。
    我只是,想。
    想看到你每天都能够露出笑脸的日常生活。
    哪怕赌上我的性命。
    赌上我的一切。
    无论如何,都想守护这一切。
    如此而已……
    ***
    我的战地报道在本国颇受好评,那是因为我有才能——这样厚颜无耻的话我实在是不打算说。之所以受好评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煽情并具有煽动性的话!
    让敌人变得明确化!!
    让那些客观理性的报道去见鬼吧。对于习惯了和平所以现在渴望着鲜血,在本国磨着利齿的饿狼们,只要说些让他们嗅到血腥的野生气息的话就行了。这样的话,让人记忆犹新的那个大事件发生之后。
    他们随意结群,齐心合力远远地叫嚣着要杀死敌人。真是一个容易操纵的集团。
    当然,也有人指责我。特别是那些植根于本地的战地记者们,他们对于我随意歪曲润色战场的真相这件事不停地说教,我的耳朵都快磨出茧来了。
    被派遣的士兵的苦恼。
    生活困苦的当地人的惨状。
    他们说如果不把这些战场上阴暗面也一同传达的话,战争永远也不会结束。
    ——开什么玩笑。
    那些家伙们误解了。他们是战地记者,所以就误以为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这是_个完完全全的误解。我是广义上的记者。我既没有曾经自称是战地记者,今后也没打算说自己是战地记者。
    基于公平公正的当地采访来写战地报道,那是他们的工作。可是,我是广义上的记者,我只是一个写手。我作为写手的出色之处就在于根据自己的判断进行润饰再加工和创作。让读者们高兴才是我的最高目的。
    这也许和写小说很相似。由路上的一具尸体联想到很多背景,构造上百个故事,制作出上千上万甚至更多的眼泪和愤怒。这些最终都会转化为纸币,也许我应该称自己为炼金术师。
    首先是创作。
    在我的潜意识中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最近通过一个采访,被迫陷入了困窘的状态。如果把这次采访当作战地通讯报道的话,那就已经超越了创作的状态,变成了战场上不可思议的怪谈了。
    那种公正公平的报道我虽然是个外行,可是对于那些可疑的花边新闻我同样也不擅长。即便如此我仍然继续进行采访,因为我不由得感到某种类似命运的东西。
    采访的对象我们姑且称之为士兵A吧。之所以选他做采访对象,说实话是因为他是个特别爱撒娇的人。
    士兵A来到战场上的原因,出于好玩的心理我在前面写成了自传体小说的形式。像这样的东西,我以前绝对不会写。不过还是算了吧。无所谓,因为这个东西是绝对不会发表的。
    ——为了恋人奔赴战场的年轻士兵。
    这是个好题材啊。对用于本国的宣传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物了。可是,那个怪谈竟然也插了进来,就连我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这也许反而是个好机会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也有些昏了头吧。这次就不用历来的手法了。我才不管什么读者的需求呢。还是让我回到初衷,基于严谨的取材和采访的事实,而不是任意篡改修饰事实,这次就让我这样来写吧。
    啊,对了。写稿的时候先定下题目这是我一贯的风格。这次起什么名字呢?
    ……对了。
    根本不用考虑。
  题目就是——
  
    ——『Rainy day』
   
    1
    狂风吹在干燥的大地上,茶褐色的砂砾在空中飞舞。旁边的同事皱起眉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也许是砂砾吹进嘴里了吧。远远地围成一圈观看的本地居民战战兢兢地向那个同事投去了夹杂着厌恶的视线。
    和平常一样的光景。
    不速之客的心境。
    这个国家的旧体制已经崩溃瓦解,由联合国主导的新政府已经成立。可是治安方面还是残留了很多令人不安和动荡的因素,复兴状况也不尽如人意。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手里拿着枪,在这个小镇上巡逻,以维持治安。
    同事咋了一下舌,小声说了一句平常的口头禅。
    ——真是让人不爽。
    他好像讨厌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
    无论是气候。
    还是人。
    甚至包括本地语言的语调。
    对他来说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头痛,好像为了消除内心的焦躁和厌恶,只要看到稍微有点可疑的人物他就用枪口对着别人,用恐吓的口吻破口大骂。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们伙伴中有好几个人都在这个异国的土地丧生了。我也赞同“这个国家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讨厌”这一观点。
    可是,我不像他们对任何人都无差别地仇恨。我知道这样的话倒是会比较轻松,可是我还是做不到。
    那个原因是只属于我的秘密。如果跟同事们说了的话,我肯定会遭受私刑拷问的。
    ——事实上,我很喜欢这个国家。
    我的这个发现已经通过书信传达给我的恋人了。
    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相信吧。并且,会对此深有同感吧。
    夕阳,即使在异国也是很美丽的。
    夜空,跟灯光绚烂令人目眩的故国相比,更加澄澈美丽。
    因为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些话,即使在信里我也没有写过。
    我发现了那件事之后,不由得哭了起来。
    就跟看到你流泪时一样。
    现在世界上所发生的事,真的是非常令人悲伤的事,我切身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是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家人朋友,还有你,肯定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这不像你的风格”来阻止我吧,我明白其中的原因。你们肯定认为我这种软弱的部分,不适合这个战场所以才会阻止我哭泣吧?
    在旁边走着的同事,对着朝这边瞪视着的本地居民稍微举起了枪口,好像是为了恐吓他们。本地人脸色变得苍白移开了视线,快速消失于建筑物的背面。同事看到这一幕喉咙里发出了类似咳嗽的响声。
    对于他来说,枪口所对准的那些人,在他眼中已经不是人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单纯的名为“敌人”的靶子了吧?
    我朝四周看了一眼。
    我看到的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我心里有些安心,可是同时,我又被一种非常悲伤的感情支配。
    一到这个时候,我肯定会想起在故乡的你的脸庞。
    我对自己说我是为了阻止你的眼泪才来到这里的,自从我把枪口对准不认识的人之后已经过了大概半年。
    ——我仍然还活着呢。
    2
    听说上司传唤我,回到大本营之后我立刻走向上司的帐篷。
    那个上司一旦发起脾气就非常恐怖,可是平常倒是一个非常平易近人而且很坦率的好人。那个上司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面有难色。可是看起来又不像是在生气,看起来好像在为什么事深深地苦恼着。
    我保持直立不动的站姿,等待上司先开口。于是上司张口就问,你是不是有个未婚妻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上司在说正事之前先聊家常这是很少见的。肯定之后有很难说出口的话吧?
    我感到了有点不安,不过还是必须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先是肯定了自己有未婚妻这件事,然后告诉上司说打算在这个国家的任期结束之后就回到故乡举行一个简朴的婚礼。我感到自己在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不过那个上司是不会为这样的小事责备部下的。不仅如此,也许还会说两句祝福的话吧,我心里这样想着。
    可是,上司脸上浮现出比之前更加冷峻的表情,一直保持沉默。
    我感到有些危险的因素在内,正打算开口说“先不要聊家常了,您还是进入正题吧”的时候。
    从帐篷外传来了说话声。
    我们正在谈话。一般的上司都会说过会再来吧。可是这个上司却让刚才说话的人进来。这个行为更加加剧了我心中的疑惑和不安。
    进入帐篷的人是个熟人。他担当着把从祖国寄来的信件包裹传递给士兵的任务,也就是军队里的邮递员。因为我频繁和恋人保持书信往来,所以理所当然地和这个邮递员很熟悉,有恋人书信的时候他还会取笑我两句。
    他好像是来送写给上司的信件的。他用很干脆利索的动作把信交给上司之后,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用有些踌躇的眼光扫了我一眼。
    等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在用有些兴奋的声音问那个军中邮递员,“有没有我女朋友写给我的信啊?”。
    因为上司在面前,所以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拿出一封信。因为正在谈话,所以他好像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把信交给我,因为这个上司人很好,即使在谈话中把信交给我也应该没有关系吧,他好像在作出了这个判断之后才把信递给我。
    我笑着接过信,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疑惑。
    因为那封信有些奇怪。白色的简单信封上只写了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姓名,贴着的邮票周围镶了一圈白边,除此以外是纯黑色,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邮票。
    我有些惊讶地皱起眉头,上司脸上的表情更加严峻,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朝来送信的部下问了一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问的竟然是我手里拿着的信是什么时候寄出来的。
    不知为什么,信上没有盖邮戳。听到邮递员说可以根据写信的日期倒着推算一下,上司的眼里闪耀着光芒,好像找到了一线希望一样。命令我们离开帐篷。
    还没有听到正题就被命令离开帐篷,实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送信的那个军中邮递员也不明所以,朝我耸了耸肩。他好像还有别的工作,所以立刻离开了。
    我觉得上司的态度有些异样,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呆呆地伫立在帐篷外。正在此时,我听到帐篷内隐隐传来上司用无线打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的话语中,夹杂着飞机事故,遗体身份的再次确认之类的危险单词。
    ——到底在说什么事呢?
    我虽然很想知道详情,可是偷听上司用无线电话对讲的内容要是被发现的话肯定要受到惩罚。而且我也想尽快看到信的内容,所以停止了这个有间谍嫌疑的行为,立刻回到自己的帐篷。
    ***
    不由得一阵苦笑。
    我虽然声称自己是广义的记者,可就算是说恭维话也无法称赞我具有小说家的才能。因为在写不熟悉的题材,所以导致头有点疼,像是被煮过了似的。也许选用第一人称本来就是个错误吧。好不容易通过采访获得的信息,这样的话根本无法很好地利用。
    啊,现在就是感叹自己的愚蠢也没有什么用。不管怎么说,为了整理自己的思绪,还是先复习一下采访时做的记录吧。
    首先是第一点。
    当采访那个军中邮递员询问他关于那个贴了黑色邮票的信件时,他也说不太清楚。
    看起来他也觉得那封贴有黑色邮票的信有些可疑。确实如此。那个军中邮递员说——
    如果是按照正规渠道从本国寄来的信的话,按理说里面不可能夹杂着没有盖邮戳的可疑信件。即便如此,因为寄信人和收信人都是曾经见过的熟人,所以也没有细加考虑就把信交给了士兵A。
    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信存在了。
    不过要说明这个怪异的事实也很简单。某个人在将要投递的信件和包裹中混进了这封信。
    到底是谁?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除了这个疑点之外,目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在脑海中认真考虑。就是关于那个士兵A直属上司的证言。
    那个上司的证言如下。
    他得到了这个士兵A的未婚妻遭遇飞机失事而死亡的消息。为了躲避湍流而脱离了轨道的飞机失踪了。三天之后,在无人岛发现了飞机的残骸,据说其中的乘客名单上有士兵A的未婚妻的名字。
    话虽如此,机体由于遭受了坠落的冲击破损得很厉害,而且最后燃烧了起来。确认遗体的身份是件很困难的事,上司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看到递到士兵A手中的信,上司开始猜想,也许那位未婚妻由于临时有什么事,并没有乘坐那架飞机,死亡信息也许有什么差错和误会也说不定。所以,才申请再次确认遗体的身份。
    那个上司为什么会做到这个份上?
    关于这点,我好像有些明白其中的原因。通过采访进行接触之后,我发现这个士兵A比我想象中更爱依赖人、爱撒娇。如果未婚妻已经死了的话,不要说在这个战场,即使在故乡他说不准也活不过三天。那个上司正是因为看出他脆弱的一面,所以才想极力否定这个士兵的未婚妻的死亡事实吧。
    这真是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
    士兵A正是为了未婚妻度过和平的每一天所以才来到了战场。可是那个未婚妻却在明明已经确保了和平的故乡丧了命。
    ……真是的。
    现在的世界,到处都有人死亡。
    3
   
    庭院里开放的绣球花非常漂亮。
    那封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故乡今年的雨季已经到来。
    雨的味道仍然让人觉得很亲切。
    淅淅沥沥的雨声听起来令人觉得很舒服。
    像这样完全显露出她感性一面的书信,在向我传达故乡和平的风景。
    ……啊,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你特别喜欢雨。
    普通人看到下雨都会觉得心情抑郁,可是只有你觉得很兴奋,看似很高兴地一直仰头看着天空。
    ——雨啊。
    在这个国家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雨。因为本地的气候向来如此。可是对于故乡频繁下雨的我来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寂寞。
    信的最后写着你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啊。那句话可以说是套话,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异样。
    因为她写的信最后一句永远都是一样的。
    不要生病哟。
    不要受伤哟。
    她只写关心我身体的话,关于生死的话,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说过。
    我可以猜出其中的原因。
    我也许会死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所以她连想都不愿意想。虽然明明知道这个国家仍然处于激烈的战争之中,她还是拼命地拒绝我也许会丧命的这种可能性,而只是强迫自己去担心我也许会因为不注意而生病,由于运气不好而受伤这样的事。
    正因为如此,她从来不写我一定要活着回来之类的话。
    迄今为止。
    我挠了挠头。她心中是不是有什么特别能使心境变化的事?
    ——一定要活着回家乡哟。
    我想,那是包含了她所有的“思念”的话语。
    我对着信,静静地点了一下头。
    没关系的。
    我一定活着回到家乡。
    回到你的身边。
    那个时候,如果我的努力稍微取得了成效,你的眼泪能够稍微得到抑制的话。
    我一定会履行和你的约定。
    在小小的教堂,举行一个简朴的婚礼。
    我开始遥想那一天的情景。
    在乡下的山丘上,小小的教堂。
    参加婚礼的只有亲戚和好朋友。
    外面下着雨。
    你笑着对我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我也浮现出笑容,同意你说的话。
    在下雨的日子举行的,简朴的婚礼。
    那是,我一直想守护的,平淡的日常生活——
    4
    枪声响起。
    有人负伤。
    黑烟升腾起来,视野变得模糊。
    因为这儿的治安相对较好,所以我们有些大意。我们的部队遭受到武装团伙的突然袭击,我们被迫陷入血淋淋的防卫战。援军还在两个阵营以外的远处。我不是出于想打倒敌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自卫,而只是由于压倒性的恐怖感而扣动了扳机。
    ——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哟。
    我想起了她说的话。
    我必须回到家乡。
    必须活着回去。
    无论发生什么事。
    一定要回去。
    回到她的身边。
    那个时候,在大声下达命令的上司身边,突然有个人影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仓促之间我把枪口对准那个方向。
    活着回去。
    ……到后来,我才想到。
    这个时候,我的枪口所对准的不是人类,而只是枪靶子。
    我扣动扳机,不是为了不让未婚妻流泪之类的高尚想法。
    而只是因为我的怯懦。
    我的自私。
    以及我身体内所涌起的无法抑制的破坏性冲动——
    我高声大叫了一声。
    扣动了扳机。
    ……有人在哭泣。
    大声地哭泣。
    我慢慢睁开眼睛。
    在战斗已经结束的战场上,好像很多普通市民也遭受了池鱼之殃。
    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看起来很和善的大叔。
    年幼的少女。
    所有的人都在周围散乱着的尸体旁边痛哭。
    我朦朦胧胧地看着这个光景,终于有了很狼狈的感觉。因为我意识到了他们脸颊上所流着的眼泪,跟我的恋人你的眼泪一样,都很透明。
    一直以来我都对自己说,我是为了能让你不再流泪才来到战场的。正是为了这个目标我投入了所有的精力,所以看不到其它的东西。我没有注意到像这样,他们也跟你一样流着澄澈透明的眼泪。我为了守护你的平静生活,却来到这里蹂躏他们的生活。
    也许到了我承认自己错误的时刻了。
    根本没有必要抑制你的眼泪。还不如说,能够关心周围的人为他们的痛苦感到悲伤而流下泪水,哪怕只有一个人幸存也好,必须向子孙后代传达这件事。
    可是,我们所做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行为。用憎恨污染纯净的眼泪的行为。
    我感到后背一阵寒意。
    看到了幻觉。
    老婆婆的眼泪。
    大叔的眼泪。
    少女的眼泪。
    都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他们不是在呜咽,而是咬紧牙关,用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瞪视着我们。拿起周围的大石头,步步逼近打算砸死我们。
    我感到恐惧。
    在我的眼中他们已经了变成敌人。
    一旦抓起枪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像靶子。
    我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怖。
    不对。
    不对。
    我不是出于这个目的才来到这里的。
    我不是为了做这样残酷的事才来到这里的。
    我心里一惊。
    对了。我的枪口对准的那个人还活着吗?
    不,肯定还活着。
    对,我没有杀害你们的伙伴。
    我不是为了做这样的事而来到这里的……
    我像被弹开一样猛地跑到人影所在的地方。发现上司正蹲在那儿好像在检查什么。
    上司发现是我跑过来之后站起身来,用有些慌乱的口吻说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推开上司,看到了横卧在瓦砾里面的那个人影。
    ——已经死了。
    头被射穿了。
    脑浆四散开来。
    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看起来刚过十岁。
    抱着枪,看着湛蓝澄澈的天空。
    我屏住了呼吸。
    动摇转瞬即逝,我的头脑变得特别冷静。
    我问上司。
    他刚开始就抱着枪吗?
    或者说是后来谁把枪塞到了他的手里?
    上司瞪了我一眼,低声说道:
    ——不要说傻话。
    上司转过身去,继续下达命令。他的动作太过敏捷,看起来简直像是要从我身边逃走一样。
    我也抬头看着少年正在凝视着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
    一点云彩也没有。
    ……你会惊讶吗?
    这个国家,竟然基本上没下过雨。
    和我们的故乡不一样,这儿没有雨季。
    啊,我好想看到一场雨啊。
    我衷心地这样想到。
    这个国家只下血雨。从我们所召唤过来的红黑色雨云中,下的只是血雨。
    看吧。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
    全身都是血和泥土,已经脏到这个地步了。
    我由衷地期盼着可以把一切洗刷干净的透明的雨,可是无论我再怎么期盼,雨仍然迟迟不下。
    ……对不起。
    我杀了人。
    我杀了一个孩子。
    ——我已经不具备和你履行那个约定的资格了。
    4
    我回到大本营,开始写解除婚约的信。
    我没有写原因。
    因为,我仍然爱着你。
    唯有对你,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是杀人犯。
    可是,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一定一眼就可以看穿我浅薄的想法吧。
    你看。
    我这么肮脏。
    这么卑劣。
    这么愚蠢。
    现在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心境上的变化,我在这个异国的土地上,虽然只有一点,我学会了体会生命的可贵,变得达观起来,正如你已经可以直面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现实一样,我也可以努力说出以前从来不会说出的话了。我会告诉你真相,面带着笑容向你传达。
    我在心里静静地祈祷。
    一一希望你忘掉我,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
    啊,我想看到雨。
    亲切温柔的雨令人怀念。
    那样温柔的雨。
    ***
    原稿写到这里,我才痛切地感受到我的眼力已经变得很差劲了。
    作为用于本国宣传最适合的采访对象,我采访了士兵A,现在无论任何人都明白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既然是个爱依赖人的人那就一直这样好了,对上司的命令唯唯诺诺就行了。即使为杀了人感到苦恼,但是自己找出一个结论,认为这是为了守护未婚妻的生活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不就行了吗。虽然有点像那种廉价的肥皂剧,可是这好歹也是个电视剧啊。
    为了恋人杀了人的年轻士兵。但是他完美地超越了那个苦难,为了世界和平再次拿起了枪……就像这样的剧情。
    可是,士兵A并不能做到那样。岂止如此,他甚至开始同情起敌人来了。
    这是致命伤。
    简直像是自己掐死自己一样愚蠢的想法。
    我是广义上的记者。我完全可以曲解并篡改士兵A的想法,写出让本国的领导人和民众高兴的文章来。不,这才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得意的手法。
    可是,只有这个原稿——我打算真实地描绘这个家伙的生存实态。
    我已经知道这篇报道不会畅销所以早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也许是让我这么想的最大理由吧。如果还有别的理由的话,那也许是因为我比较同情这个家伙吧。
    按理说这样爱依赖人的家伙我恨不得打一顿才能出气。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理由来到战场,被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所击溃。这样的话根本不配成为我的采访对象,给我带来收益。仅仅是给周围的人带来坏的影响。我虽然明白这些,可是仍然对他抱有同情之念,我自己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因为那个家伙身上拥有这个战场上的任何人都不具有的纯粹。
    在采访过程中,我请求士兵A未婚妻的家人让我看了一眼士兵A写的解除婚约的信。内容很明确意志很坚定,看起来真的不像那个爱依赖人的士兵所写的。其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做好了一切过错都由自己承担的觉悟。
    真是的,这还真像他的风格。
    难道他认为人类的所有过错都可以由一个人承担吗?
    ……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他肯定是真心地这样想的。
    也可以认为这是很愚蠢的事,对此一笑置之。可是他那种纯粹坦率的想法,却令人觉得有些眩目。
    正因为如此,我才开始决定对他表示同情的。
    好像有些脱离正题了。还是回到正题吧。
    我试图对那个上司进行突击采访,询问他到底是不是误射。那个上司严厉地拒绝,说没有这回事。
    作为军队士官也许是一流的,不过撒谎却是三流的。故意高声怒吼含混掩饰,那是孩子做错事时为了逃避责任才会采取的手段。竟然敢小看我作为新闻工作者收集信息的能力真是让人困扰啊。那个被当作武装组织的一员处理的少年根本无法从事这种非法行动的证据,我已经弄到手了。
    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善良市民的那个少年,为什么会拿着枪断气呢?
    参加了那天战斗的人。
    士兵A寄出去的信。
    被我用话套出来而很狼狈的上司。
    如果把这一切作为一条线联系起来的话,答案自然就浮现出来了。
    让我觉得有兴趣的是那个上司为什么这么袒护士兵A。因为感觉并不单纯只是因为大家共同出没于生死线上的那种连带感,所以我在没有得到本人允许的情况下偷偷侦察了一些情况。一个人物浮现了出来。那个人是上司的外甥,令人惊讶的是他跟士兵A非常相像。
    外甥两年前自杀了。所以把外甥的影像跟士兵A重叠在一起,所以想不惜一切去照顾那个士兵A。可以平静地杀害别人,可是到了涉及到亲人的死亡时却无技可施并为之悲伤不已,从这点看来那个上司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这么说我也是人的孩子,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以人类为对象,做那些冷酷无情的事,其实我也会受到良心的责备。所以,关于这次采访所获得的信息,我打算一直保留在自己心里。
    作为和平的敌人被处理的那个少年,我可以断言我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因为那个少年事后经过调查已确认,他是个盲人。
    ——光是想象就已经很恐怖了。
    盲人少年身边发生的战斗。
    建筑物的墙壁被破坏,周围都是瓦砾。
    耳边轰鸣的枪声,让少年的方向感发生混乱。
    被恐怖驱使的少年,想拼命从战场逃脱。
    手里拿着手杖。
    那也许在别人看来像是一杆枪吧。
    那个人为了保护自己或是伙伴,一边叫着一边瞄准少年扣动了扳机……
    事实上那个上司根本没有必要动什么小手脚。因为考虑到舆论,即使出现一次两次误射,那也会被埋葬于黑暗之中,民众是不会知道的。特别是本国的士兵杀害了盲人少年这样的消息流传开来的话,即使你不去央求也有人会主动帮你消灾的。
    这个稿子也是这样。即使面世了,关于误射的部分也肯定会被人施加压力,最终完全删除的。
    所以,我在这儿写的不是对任何人的弹劾和斥责而只是我的自言自语。
    对于扣动扳机的人感到些许的同情。因为我想那个家伙平常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杀害少年的。
    可是,我并不打算纵容那个家伙。因为,那个家伙已经得到足够的宠爱了。
    少年眼中映现的蓝天,一定很湛蓝澄澈吧。那个少年的眼睛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污浊,他的眼睛肯定是透明而澄澈美丽的吧。
    那个扣动扳机的人每次看到天空就会想起那个少年吧,并为此感到伤心。这是那个家伙唯一可以做的赎罪,永远都无法逃脱。
    一直向别人撒娇是不允许的。
    即使想从雨中获得慰藉也不可以。
    因为,这个国家,很少下雨……
    5
    那天晚上,我从帐篷里溜出来,一个人眺望着星星。一点云彩也没有的星空果然很漂亮。明天肯定也是个大晴天。夕阳肯定也很漂亮吧。
    我漫无目的地仰面看着天空,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司。
    在你旁边坐一会儿可以吗?
    上司并没有训斥偷偷从帐篷里溜出来的我,而是静静地问了一句。
    当然可以。
    我这么回答道。
    上司坐到我旁边,沉默了一会,跟我一样看着星空。肯定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而且是很重要的话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以猜想出来,于是一直沉默着等待上司先开口。
    上司终于开口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上次聊家常的继续。
    ——你和你的未婚妻是在哪儿认识的?
     我皱了一下眉头。今天不想谈论我女朋友。我用呻吟一般的声音小声但是明确地对上司说道。
    她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了。我已经写了解除婚约的信。
    上司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很干脆地回答。
    因为我杀了一个孩子。
    上司闭上了嘴。一道流星划过。是那个孩子的灵魂吗?在我的家乡也许可以借助流星寄托自己的愿望。可是,在这个远离和平的地方,流星只是不吉利的象征。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上司突然问道。
    你相信奇迹吗?
    我回答道。
    如果奇迹能够出现的话,我希望那个枪口能够稍微偏离那个少年。这样的话那个少年就不会死。
    可是,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出现。
    少年死了。
    我对自己说——我是为了让你不再哭泣,所以才伸手拿起枪的。可是我的战果,就是杀害了一个孩子。
    我只是一个杀人犯。
    上司发出了沉郁的叹息。
    那把枪,是那个少年一开始就拿在手里的吗?
    要是再问一遍的话,说不准上司会暴打我一顿。也许会制裁我吧。
    没想到上司先问我道。
    那封信里写着什么内容?那封贴有黑色邮票的信。
    想起了那封信。温柔地响起的雨声。我的心情也平静了一点,慢慢说道。
    写了家乡的事。
    说庭院里的绣球花开得非常漂亮。
    说雨非常温柔亲切。
    啊,然后——
    她在最后写道:
    “一定要活着回家乡啊。”
    上司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可是他的眼睛里带有一丝忧郁。
    她向你传达的那句话,也许就是奇迹本身。
    上司说了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之后,突然站起身来。上司好像独自一样继续说道。
    明天,结果就出来了。
    不过,可能是令人绝望的结果。
    我皱起眉头。
    到底在说什么呢?
    上司回答说到明天你就明白了,然后简短地说道:
    你一定要活着。
    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
    这儿本来就不适合你。
    如果你认为这儿发生的一切错了的话,就活着回到家乡,然后找到在这儿无法实现的正确的道路。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杀了人。
    这是正确的。
    还是错误的。
    已经连讨论这个的资格都没有了。
    上司对此付之一笑。
    既然这样的话你就这样想。
    你已经解除了婚约。
    单方面地解除了婚约。
    既然这样的话,作为一个男人你至少也要履行责任,实现她在信中所写的愿望。活着回到家乡。
    上司迈步刚要走出去。可是突然停住脚步,说了一句很不像他平时风格的话。
    ——今天的星星真美啊。
    我踌躇了一会儿之后,订正了他的话。
    嗯。今天的星星也很美。
    上司没有回头挥了挥手,离开了。
    我呼出胸中憋闷着的气。心情变得很轻松。
    你的信才是真正的奇迹。
    啊,也许确实如此。那个时间所传递过来的信,让我活着回到家乡的信,也许仍然让我保持人性的最后的奇迹。
    在这儿即使犯了错,也没有人会斥责自己。
    哪怕是浑身沾满了鲜血,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可是,如果回到家乡的话,你在那儿。
    聪明的你在那儿。
    如果是你的话,你肯定会斥责双手沾满鲜血的我吧。任何人都没有责备我的罪过,只有你才能让它变得无所遁形吧。
    如果是你进行制裁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接受。
    然后,我的罪过,在下雨的日子里,被静静地洗刷的日子到来的话。
    我要把在这片土地上所学到的东西传达给更多的人。
    不是为了谁去拿起枪。
    流下像故乡所下的雨那样透明的眼泪也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要向更多的人传达这个信息。
    ……嗯,好吧。
    你的话语。
    你创造的奇迹。
    至少要由我来实现。
    虽然我已经无法履行和你的约定了。
    不过我一定会活着回到家乡。
    回到你的身边。
    那个时候,如果我的努力稍微取得了成效,你的眼泪能够稍微得到抑制的话。
    我一定会履行和你的约定。
    在小小的教堂,举行一个简朴的婚礼。
    我开始遥想那一天的情景。
    在乡下的山丘上,小小的教堂。
    参加婚礼的只有亲戚和好朋友。
    外面下着雨。
    你笑着对我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我也浮现出笑容,同意你说的话。
    在下雨的日子举行的,简朴的婚礼。
    那是,我一直想守护的,平淡的日常生活——
    4
    枪声响起。
    有人负伤。
    黑烟升腾起来,视野变得模糊。
    因为这儿的治安相对较好,所以我们有些大意。我们的部队遭受到武装团伙的突然袭击,我们被迫陷入血淋淋的防卫战。援军还在两个阵营以外的远处。我不是出于想打倒敌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自卫,而只是由于压倒性的恐怖感而扣动了扳机。
    ——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哟。
    我想起了她说的话。
    我必须回到家乡。
    必须活着回去。
    无论发生什么事。
    一定要回去。
    回到她的身边。
    那个时候,在大声下达命令的上司身边,突然有个人影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仓促之间我把枪口对准那个方向。
    活着回去。
    ……到后来,我才想到。
    这个时候,我的枪口所对准的不是人类,而只是枪靶子。
    我扣动扳机,不是为了不让未婚妻流泪之类的高尚想法。
    而只是因为我的怯懦。
    我的自私。
    以及我身体内所涌起的无法抑制的破坏性冲动——
    我高声大叫了一声。
    扣动了扳机。
    ……有人在哭泣。
    大声地哭泣。
    我慢慢睁开眼睛。
    在战斗已经结束的战场上,好像很多普通市民也遭受了池鱼之殃。
    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看起来很和善的大叔。
    年幼的少女。
    所有的人都在周围散乱着的尸体旁边痛哭。
    我朦朦胧胧地看着这个光景,终于有了很狼狈的感觉。因为我意识到了他们脸颊上所流着的眼泪,跟我的恋人你的眼泪一样,都很透明。
    一直以来我都对自己说,我是为了能让你不再流泪才来到战场的。正是为了这个目标我投入了所有的精力,所以看不到其它的东西。我没有注意到像这样,他们也跟你一样流着澄澈透明的眼泪。我为了守护你的平静生活,却来到这里蹂躏他们的生活。
    也许到了我承认自己错误的时刻了。
    根本没有必要抑制你的眼泪。还不如说,能够关心周围的人为他们的痛苦感到悲伤而流下泪水,哪怕只有一个人幸存也好,必须向子孙后代传达这件事。
    可是,我们所做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行为。用憎恨污染纯净的眼泪的行为。
    我感到后背一阵寒意。
    看到了幻觉。
    老婆婆的眼泪。
    大叔的眼泪。
    少女的眼泪。
    都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他们不是在呜咽,而是咬紧牙关,用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瞪视着我们。拿起周围的大石头,步步逼近打算砸死我们。
    我感到恐惧。
    在我的眼中他们已经了变成敌人。
    一旦抓起枪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像靶子。
    我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怖。
    不对。
    不对。
    我不是出于这个目的才来到这里的。
    我不是为了做这样残酷的事才来到这里的。
    我心里一惊。
    对了。我的枪口对准的那个人还活着吗?
    不,肯定还活着。
    对,我没有杀害你们的伙伴。
    我不是为了做这样的事而来到这里的……
    我像被弹开一样猛地跑到人影所在的地方。发现上司正蹲在那儿好像在检查什么。
    上司发现是我跑过来之后站起身来,用有些慌乱的口吻说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推开上司,看到了横卧在瓦砾里面的那个人影。
    ——已经死了。
    头被射穿了。
    脑浆四散开来。
    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看起来刚过十岁。
    抱着枪,看着湛蓝澄澈的天空。
    我屏住了呼吸。
    动摇转瞬即逝,我的头脑变得特别冷静。
    我问上司。
    他刚开始就抱着枪吗?
    或者说是后来谁把枪塞到了他的手里?
    上司瞪了我一眼,低声说道:
    ——不要说傻话。
    上司转过身去,继续下达命令。他的动作太过敏捷,看起来简直像是要从我身边逃走一样。
    我也抬头看着少年正在凝视着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
    一点云彩也没有。
    ……你会惊讶吗?
    这个国家,竟然基本上没下过雨。
    和我们的故乡不一样,这儿没有雨季。
    啊,我好想看到一场雨啊。
    我衷心地这样想到。
    这个国家只下血雨。从我们所召唤过来的红黑色雨云中,下的只是血雨。
    看吧。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
    全身都是血和泥土,已经脏到这个地步了。
    我由衷地期盼着可以把一切洗刷干净的透明的雨,可是无论我再怎么期盼,雨仍然迟迟不下。
    ……对不起。
    我杀了人。
    我杀了一个孩子。
    ——我已经不具备和你履行那个约定的资格了。
    4
    我回到大本营,开始写解除婚约的信。
    我没有写原因。
    因为,我仍然爱着你。
    唯有对你,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是杀人犯。
    可是,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一定一眼就可以看穿我浅薄的想法吧。
    你看。
    我这么肮脏。
    这么卑劣。
    这么愚蠢。
    现在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心境上的变化,我在这个异国的土地上,虽然只有一点,我学会了体会生命的可贵,变得达观起来,正如你已经可以直面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现实一样,我也可以努力说出以前从来不会说出的话了。我会告诉你真相,面带着笑容向你传达。
    我在心里静静地祈祷。
    一一希望你忘掉我,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
    啊,我想看到雨。
    亲切温柔的雨令人怀念。
    那样温柔的雨。
    ***
    原稿写到这里,我才痛切地感受到我的眼力已经变得很差劲了。
    作为用于本国宣传最适合的采访对象,我采访了士兵A,现在无论任何人都明白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既然是个爱依赖人的人那就一直这样好了,对上司的命令唯唯诺诺就行了。即使为杀了人感到苦恼,但是自己找出一个结论,认为这是为了守护未婚妻的生活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不就行了吗。虽然有点像那种廉价的肥皂剧,可是这好歹也是个电视剧啊。
    为了恋人杀了人的年轻士兵。但是他完美地超越了那个苦难,为了世界和平再次拿起了枪……就像这样的剧情。
    可是,士兵A并不能做到那样。岂止如此,他甚至开始同情起敌人来了。
    这是致命伤。
    简直像是自己掐死自己一样愚蠢的想法。
    我是广义上的记者。我完全可以曲解并篡改士兵A的想法,写出让本国的领导人和民众高兴的文章来。不,这才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得意的手法。
    可是,只有这个原稿——我打算真实地描绘这个家伙的生存实态。
    我已经知道这篇报道不会畅销所以早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也许是让我这么想的最大理由吧。如果还有别的理由的话,那也许是因为我比较同情这个家伙吧。
    按理说这样爱依赖人的家伙我恨不得打一顿才能出气。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理由来到战场,被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所击溃。这样的话根本不配成为我的采访对象,给我带来收益。仅仅是给周围的人带来坏的影响。我虽然明白这些,可是仍然对他抱有同情之念,我自己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因为那个家伙身上拥有这个战场上的任何人都不具有的纯粹。
    在采访过程中,我请求士兵A未婚妻的家人让我看了一眼士兵A写的解除婚约的信。内容很明确意志很坚定,看起来真的不像那个爱依赖人的士兵所写的。其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做好了一切过错都由自己承担的觉悟。
    真是的,这还真像他的风格。
    难道他认为人类的所有过错都可以由一个人承担吗?
    ……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他肯定是真心地这样想的。
    也可以认为这是很愚蠢的事,对此一笑置之。可是他那种纯粹坦率的想法,却令人觉得有些眩目。
    正因为如此,我才开始决定对他表示同情的。
    好像有些脱离正题了。还是回到正题吧。
    我试图对那个上司进行突击采访,询问他到底是不是误射。那个上司严厉地拒绝,说没有这回事。
    作为军队士官也许是一流的,不过撒谎却是三流的。故意高声怒吼含混掩饰,那是孩子做错事时为了逃避责任才会采取的手段。竟然敢小看我作为新闻工作者收集信息的能力真是让人困扰啊。那个被当作武装组织的一员处理的少年根本无法从事这种非法行动的证据,我已经弄到手了。
    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善良市民的那个少年,为什么会拿着枪断气呢?
    参加了那天战斗的人。
    士兵A寄出去的信。
    被我用话套出来而很狼狈的上司。
    如果把这一切作为一条线联系起来的话,答案自然就浮现出来了。
    让我觉得有兴趣的是那个上司为什么这么袒护士兵A。因为感觉并不单纯只是因为大家共同出没于生死线上的那种连带感,所以我在没有得到本人允许的情况下偷偷侦察了一些情况。一个人物浮现了出来。那个人是上司的外甥,令人惊讶的是他跟士兵A非常相像。
    外甥两年前自杀了。所以把外甥的影像跟士兵A重叠在一起,所以想不惜一切去照顾那个士兵A。可以平静地杀害别人,可是到了涉及到亲人的死亡时却无技可施并为之悲伤不已,从这点看来那个上司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这么说我也是人的孩子,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以人类为对象,做那些冷酷无情的事,其实我也会受到良心的责备。所以,关于这次采访所获得的信息,我打算一直保留在自己心里。
    作为和平的敌人被处理的那个少年,我可以断言我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因为那个少年事后经过调查已确认,他是个盲人。
    ——光是想象就已经很恐怖了。
    盲人少年身边发生的战斗。
    建筑物的墙壁被破坏,周围都是瓦砾。
    耳边轰鸣的枪声,让少年的方向感发生混乱。
    被恐怖驱使的少年,想拼命从战场逃脱。
    手里拿着手杖。
    那也许在别人看来像是一杆枪吧。
    那个人为了保护自己或是伙伴,一边叫着一边瞄准少年扣动了扳机……
    事实上那个上司根本没有必要动什么小手脚。因为考虑到舆论,即使出现一次两次误射,那也会被埋葬于黑暗之中,民众是不会知道的。特别是本国的士兵杀害了盲人少年这样的消息流传开来的话,即使你不去央求也有人会主动帮你消灾的。
    这个稿子也是这样。即使面世了,关于误射的部分也肯定会被人施加压力,最终完全删除的。
    所以,我在这儿写的不是对任何人的弹劾和斥责而只是我的自言自语。
    对于扣动扳机的人感到些许的同情。因为我想那个家伙平常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杀害少年的。
    可是,我并不打算纵容那个家伙。因为,那个家伙已经得到足够的宠爱了。
    少年眼中映现的蓝天,一定很湛蓝澄澈吧。那个少年的眼睛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污浊,他的眼睛肯定是透明而澄澈美丽的吧。
    那个扣动扳机的人每次看到天空就会想起那个少年吧,并为此感到伤心。这是那个家伙唯一可以做的赎罪,永远都无法逃脱。
    一直向别人撒娇是不允许的。
    即使想从雨中获得慰藉也不可以。
    因为,这个国家,很少下雨……
    5
    那天晚上,我从帐篷里溜出来,一个人眺望着星星。一点云彩也没有的星空果然很漂亮。明天肯定也是个大晴天。夕阳肯定也很漂亮吧。
    我漫无目的地仰面看着天空,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上司。
    在你旁边坐一会儿可以吗?
    上司并没有训斥偷偷从帐篷里溜出来的我,而是静静地问了一句。
    当然可以。
    我这么回答道。
    上司坐到我旁边,沉默了一会,跟我一样看着星空。肯定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而且是很重要的话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以猜想出来,于是一直沉默着等待上司先开口。
    上司终于开口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上次聊家常的继续。
    ——你和你的未婚妻是在哪儿认识的?
     我皱了一下眉头。今天不想谈论我女朋友。我用呻吟一般的声音小声但是明确地对上司说道。
    她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了。我已经写了解除婚约的信。
    上司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很干脆地回答。
    因为我杀了一个孩子。
    上司闭上了嘴。一道流星划过。是那个孩子的灵魂吗?在我的家乡也许可以借助流星寄托自己的愿望。可是,在这个远离和平的地方,流星只是不吉利的象征。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上司突然问道。
    你相信奇迹吗?
    我回答道。
    如果奇迹能够出现的话,我希望那个枪口能够稍微偏离那个少年。这样的话那个少年就不会死。
    可是,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出现。
    少年死了。
    我对自己说——我是为了让你不再哭泣,所以才伸手拿起枪的。可是我的战果,就是杀害了一个孩子。
    我只是一个杀人犯。
    上司发出了沉郁的叹息。
    那把枪,是那个少年一开始就拿在手里的吗?
    要是再问一遍的话,说不准上司会暴打我一顿。也许会制裁我吧。
    没想到上司先问我道。
    那封信里写着什么内容?那封贴有黑色邮票的信。
    想起了那封信。温柔地响起的雨声。我的心情也平静了一点,慢慢说道。
    写了家乡的事。
    说庭院里的绣球花开得非常漂亮。
    说雨非常温柔亲切。
    啊,然后——
    她在最后写道:
    “一定要活着回家乡啊。”
    上司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可是他的眼睛里带有一丝忧郁。
    她向你传达的那句话,也许就是奇迹本身。
    上司说了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之后,突然站起身来。上司好像独自一样继续说道。
    明天,结果就出来了。
    不过,可能是令人绝望的结果。
    我皱起眉头。
    到底在说什么呢?
    上司回答说到明天你就明白了,然后简短地说道:
    你一定要活着。
    一定要活着回到家乡。
    这儿本来就不适合你。
    如果你认为这儿发生的一切错了的话,就活着回到家乡,然后找到在这儿无法实现的正确的道路。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杀了人。
    这是正确的。
    还是错误的。
    已经连讨论这个的资格都没有了。
    上司对此付之一笑。
    既然这样的话你就这样想。
    你已经解除了婚约。
    单方面地解除了婚约。
    既然这样的话,作为一个男人你至少也要履行责任,实现她在信中所写的愿望。活着回到家乡。
    上司迈步刚要走出去。可是突然停住脚步,说了一句很不像他平时风格的话。
    ——今天的星星真美啊。
    我踌躇了一会儿之后,订正了他的话。
    嗯。今天的星星也很美。
    上司没有回头挥了挥手,离开了。
    我呼出胸中憋闷着的气。心情变得很轻松。
    你的信才是真正的奇迹。
    啊,也许确实如此。那个时间所传递过来的信,让我活着回到家乡的信,也许仍然让我保持人性的最后的奇迹。
    在这儿即使犯了错,也没有人会斥责自己。
    哪怕是浑身沾满了鲜血,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可是,如果回到家乡的话,你在那儿。
    聪明的你在那儿。
    如果是你的话,你肯定会斥责双手沾满鲜血的我吧。任何人都没有责备我的罪过,只有你才能让它变得无所遁形吧。
    如果是你进行制裁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接受。
    然后,我的罪过,在下雨的日子里,被静静地洗刷的日子到来的话。
    我要把在这片土地上所学到的东西传达给更多的人。
    不是为了谁去拿起枪。
    流下像故乡所下的雨那样透明的眼泪也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要向更多的人传达这个信息。
    ……嗯,好吧。
    你的话语。
    你创造的奇迹。
    至少要由我来实现。
    虽然我已经无法履行和你的约定了。
    不过我一定会活着回到家乡。
    回到你的身边。
    6
    第二天一早就下达了出动命令。
    在这个国家反复进行破坏活动的武装势力团伙,由于联合国麾下的突袭部队的攻击,昨天被完全摧毁。根据之后的调查,那个武装势力首领的住所,好像在我们管辖的地界里。那个武装势力的首领虽然已经死了,可是他家里也许仍然存在那个破坏行动的计划书。也就是说搜家这个名誉性的任务交给了我们。
    武装势力被一扫而空。
    这就是上司昨天晚上想说的那个结果吗?
    可上司说是令人绝望的结果。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军人,对于作战从来不会感到绝望的。
    到底是什么结果出来啊?
    我为了问这个问题,向上司走去。可是上司以要做出发的准备为由把我赶了回去。
    想起拿到那封信的时候,上司曾经命令我从帐篷里退出去。上司‘在无人的帐篷里,用无线电话所说的那些词语。
    飞机事故。
    再次确认遗体的身份。
    ——我的胸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7
    踏入那个首领的家中。
    开始按顺序进入房间。
    不能有丝毫的粗心大意。
    为了守护你的嘱托。
    为了活着回到家乡。
    进入了最后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影。好像是没有任何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把枪栓卸了下去。正在此时,房间里那个大大的橱柜突然响了一下。
    所有的枪一齐对准橱柜。上司挥手示意。一个部下小心翼翼地走近橱柜,一下子打开了橱柜的门。
    里面是个小孩子。
    看起来十岁左右的一个孩子,全身颤抖地藏在里面。
    我感到背后一阵发麻。
    脑子里想起的是被我杀掉的那个孩子。
    用澄澈的双眸看着蓝天的那个少年的身影。
    藏在橱柜里的孩子突然像被弹开一样跑了出去,朝房间的人口跑去。
    那个孩子从头脑一片空白的我的旁边,一下子跑了过去。
    上司咂了一下嘴。命令我去追。
    我回过神来,立刻转过身去,追赶着已经跑到外面的那个孩子。
    命令是条件,而行动只是条件反射。我还没法做到冷静地思考。
    我心想。
    他就是那个孩子。
    那个我杀掉的少年。
    我必须帮助他。
    必须救他。
    我怎能。
    怎能再次伤害他呢……!
    孩子绊到了石头上面,摔倒在地。回头看着我。脸上浮现出恐惧的表情。一边爬一边想从我身边逃脱。可是他所前进的方向被前几天的战斗所形成的瓦砾山挡住,已经无路可逃了。
    孩子眼睛里全是泪水,怀着恐惧的心情看着我手里的枪。我慌忙把枪口对着别的方向,把枪轻轻地放在地上。
    对不起。
    吓到你了吧。
    没关系的。
    我不会做任何事的。
    虽然你也许无法相信。
    我既不是出于爱国心的觉醒,也不是想去伤害谁。我只是为了不让那个人继续哭泣,才来到这里的。
    可是,我错了。
    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必要阻止她哭泣。
    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
    为了这个世界上的某个人。
    静静地流下的眼泪,才是我们应该推崇尊敬的东西。
    我走近孩子,伸出手去。
    来,放心吧。
    我的身上虽然满是泥土和鲜血,可是,手上已经没有枪了。我们可以互相理解了。
    你流下的眼泪一一还没有被污染吧?
    我朝孩子笑了一下。
    孩子的手动了一下。
    ***
    还是从通过采访获得的结论说起吧。
    ——士兵A从未婚妻那儿得到的信,是由死者写的。
    看吧,到这儿就变成怪谈了。我早已经放弃这个稿子会畅销的念头了,所以没有进行润色和加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一直以来的采访激怒了上司,所以根本不可能从他本人口中得到什么证言。可是,遗体身份确认是当地时间三点左右,在士兵A接受出动命令之前,那个上司已经知道了士兵A的未婚妻死亡的事实。
    那个上司虽然不擅于撒谎,不过倒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在那个时间点,他已经推想到这是由死者所写信了吧。
    然后。以下根据和上司一起行动的士兵们的证言进行叙述吧。因为已经很了解那个上司的人品,所以这应该跟事实没什么区别。
    我不是什么审判官。所以我没有义务和权利来判断死者所写来的信到底是善还是恶。可是,那个接触到这个国家的死者所传来的信的上司,得出了某个结论,对于他的结论,我不由得表示某种程度的理解。
    8
    上司已经开始搜查。把那个家里的所有一切都翻个遍,试图找出跟破坏计划有关的东西。
    上司没有抱多大期望地随手拉开手边的抽屉。在下一个瞬间,上司瞪大了眼睛。
    那儿有一封信。
    贴着黑色邮票的,似曾相识的信。
    上司立刻叫来懂本地语言的士兵,让他看了一遍信。默读了一遍信的部下觉得有些惊讶,皱起了眉头。
    怎么啦?
    上司问道,部下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不知道是文法,还是文章本身有些奇怪。看起来寄信人好像是以自己已经死亡为前提写的这封信。
    上司脸上浮现出严峻的表情,催促部下简短地说明信的内容。
    部下开始读信。
    我被其它国家的军人杀死了。
    我考虑到家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藏了一只你也能用的手枪。
    等到有一天,你一定要用那只枪为我报仇。
    用你的双手把那些蹂躏我们国家和平的家伙们杀死。
    ——沉默。
    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互相看着对方。
    上司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
    有种预感。
    现在预感变成了确信。
    那封信确实是由死者寄来的。
    上司回想起昨天晚上跟部下的对话,咬紧牙关。
    开什么玩笑。
    这就是所谓的奇迹?
    那个家伙的未婚妻希望他能活着回家。
    可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却希望孩子变成杀人犯。
    自己并不是圣人君子,可也不是什么笨蛋。知道自己的活动确实更加加剧了这个国家的混乱,也承认这两封信里所隐藏的思念各自都很纯真坚强有力。
    可是。
    让奇迹随意出现,这就是神做的事吗?
    这样的话和随意乱用手中权力的人类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个家伙的未婚妻的话。
    那个孩子的父亲的话。
    根本不考虑随后会带来什么影响,仅仅如此就让奇迹出现,把信寄出去。你是不是陷入了一种自我满足的情绪中了?
    上司瞪视着死者的信。
    这就是所谓的奇迹?
    开什么玩笑!
    那个家伙的未婚妻所写的信。
    那个孩子的父亲所写的信。
    你难道能够说这两者是等价的吗?
    ——神啊,你是不是疯了!!
    上司从部下手里夺过信,一把揉成一团,用力扔在了地板上。部下们看着上司,露出困惑的表情互相对望着。
    肩膀不停地颤抖陷入沉默的上司,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那个孩子偷偷地藏着一把枪。
    上司叫道。
    快阻止那个家伙!
    快把那个家伙叫回来!
    那个家伙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再伤害孩子了¨
    ——正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一声枪声。
    ***
    至此我的采访活动就告一段落了。因为那个作为被采访对象的士兵A已经中弹身亡。
    为了恋人奔赴战场的年轻士兵被纯真无邪的孩子杀死了。
    ……果然是个好题材。
    让人可以把感情移入到士兵A身上。
    让国人更加仇视这个连小孩子都会杀人的国家。
    无论发展到什么地步,都很适合在本国作宣传用。可是,没想到这个士兵A到最后仍然是那么天真,甚至最终还出现了类似怪谈的死者之信这样的东西。我作为记者的好运气说不准很早以前就已经用光了。
    不行。感觉话题越来越暗淡了。这是我写的最后的原稿。我决定一点抱怨的东西也不写。
    接着还是从通过追踪采访明白的事情开始写起吧。作为采访对象的士兵A已经死了,至此为止我不得不改变采访对象。这之后笔记上所写的信息都是由新的采访对象提供的消息。
    作为不可动摇的事实,首先必须确认的是死者的来信在这个世界上是确实存在的。
    那个死者所写的信被称为“死后文”。
    管辖死后文的机关被称为“福音局”。
    福音局的所在地并不明了,我们所卒想的场所被大家公认的天国倒是跟这个很接近。
    构成福音局的人员数目以及来历都不明朗。可是,唯一问清楚的是位于上层的人物被称为“冈德路菲”。当然,关于这个冈德路菲的情况是一点也不清楚的。
    关于死后文还是继续挖掘一下吧。死后文的寄信人也就是死者是通过福音局选定的。被选定的死者把自己的“愿望”写进死后文里,并把信交给死者的家人。
    死后文最重要的好像是那个黑色的邮票,这点在采访中已经弄清楚了。只要贴了那张邮票就可以作为死后文得到承认,即使采取的不是信的形状,只要贴了邮票,哪怕是布偶也没有关系。
    在死后文的传递方面,由福音局派遣的邮递员负责这个任务。关于邮递员的来历已经弄清楚了。就是由福音局选定的死者——也就是说本来是人类,作为死后文的邮递员在各地活动。
    被选为邮快递员的人由福音局颁发拥有自我意识的魔杖。这样的魔杖被称为“阿龙兹”,任务是作为邮递员的助手安排日程并给死后文邮递员提供建议。阿龙兹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但是关于它们的魔力、种类等等都是秘不相传的。
    看到这么多根据荒唐无稽的采访记录写出来的稿子,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可是,这并不是一个笑话。我好歹也是一个新闻工作者。我具有辨别信息真伪的能力,而且这个采访记录上所写的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我可以毫不怀疑地相信。
    ——因为,现在所写的稿子就是我的死后文。
    我只想传达事实。我在采访士兵A结束的第二天死了。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以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附近停的那辆车中了地雷之类的东西。
    真是无聊的人生。
    正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有个少女来到我身边。那个少女告诉了我关于死后文的事。
    我本来以为自己早已经失去了作为记者的职业自豪感,但是好像还残存着一点。所以我才决定认真地述说最后的采访对象士兵A的生存现状。通过死后文的规定,这个原稿通过那位少女被转交给我所在的出版社的总编辑手里。总编辑是把我养大成人的人,他最近一直在为我随意篡改修饰报道而叹气。总编辑读了我这篇文章也许只是付之一笑吧。也许会夸赞我终于写出了一点像样的东西吧。
    不管怎么说,这部稿子都不可能被出版。可是,我并不后悔。我甚至感到一种“最后终于写出来一部好东西”的满足感。
    我不得不由衷地在心里对那个答应追踪采访的少女表示感谢。如果没有她的话,我肯定什么事也没有做成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正是因为出于这种感激的心情,我不得不担心。
    那个少女在深深地悲伤着。
    痛苦得令人不忍直视。
    那个理由很容易就可以猜测出来。因为自己传递的死后文的缘故,孩子杀了一个人。虽说那只是自己的工作,可是那个纯洁的少女不可能不伤心。这里是仇恨招致仇恨的战场。我虽然不清楚,可是她传递死后文的工作也许会永远持续下去吧。
    她在采访中说死后文是这个世界上必要的奇迹。她坚定地这样说道,简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是个卑劣的成年人,所以对于她的话我只能含混地回答。可是,在我心中的答案是确定的。死后文能够带来温柔奇迹的只有在她曾经担当任务的和平的国家——用个比喻来说,就是像那个士兵的未婚妻所在的故乡那样的地方。在像这个杀人已经是家常便饭的国家,死后文传递的信息也只是连接仇恨这个锁链的一环而已。
    即便如此,她还是相信死后文的存在价值,而传递的吧。即便被迫行走在荆棘的路上,那个纯洁的少女依然坚定地走着,不会停下来。
    我是个微不足道的记者。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很遗憾我无法愈合她的痛苦。
    正因为如此,我才在这儿祈祷。
    当她筋疲力尽,连再踏出去一步的力气也失去的时候。
    在她身边能够有一个扶持她、救助她的人出现——
    ……已经快到时间了。还是写文章的最后一部分吧。没有预期就从序章开始写起的原稿。用终章来结束是比较妥当的吧。
    据说那个少女亲眼看着采访对象士兵A离开了人世。一直看着死后文所带来的结果好像也是邮递员的工作之一。少女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我确实不敢问她这个问题,最终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我希望那个士兵A最后的死很安详,同时那个少女的心中也会展现一片蓝天。以此作为“Rainy day”的结尾吧。
    终章~下雨的日子~
    在那个已经僵硬的士兵尸体旁边,伫立着一个少女。
    那个少女的穿着有些奇怪。头上带着平檐帽,肩上挎着蛙嘴式的书包。衣服让人联想起老电影里面出现的那种旧式邮递员制服。可是,手里却拿着比她身高要长很多的手杖,这是证明她不仅仅是个普通邮递员的有力证据。
    过了一会儿,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少女手里拿着的手杖突然说话了。那个声音有点成熟,而且充满了对少女温柔的宽慰。
    “沙音,别再伤心了。你只是按照福音局的指示把死后文交给他而已。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后果,都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
    话说到半途突然停住了。接着手杖立刻带着一丝狼狈说道。
    “……你,在哭吗?”
    被叫做沙音的那个少女摇了摇头。沿着脸颊,透明的泪水随着摇头的震动滴落下来。
    被干燥的茶色土地吸收了。
    沙音静静地开口说道:
    “没有。我没有在哭。”
    接着沙音慢慢地抬头看向天空,用非常悲伤的声音,好像独白一样低声说道。
    这个国家也会下雨
    仅仅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后记
    每次到了截稿日期都没有完成稿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一点空闲和余裕也没有,印刷厂要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弄好的话就糟了,每次到了这样的时刻催稿人都会给我发邮件下最后通牒。在这儿我只引用其中的一小部分。
    并不是“一直到这天为止都可以”——
    而是“到了这个时候的话就要死了!”的时刻。
    截稿日期这种东西真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活着的东西一样。也许只不过是从文字表面联想的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感觉像条蛇一样。还不到最后日期的时候,它就在那儿随意地扭动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家伙就开始扬起头张开大嘴。然后截稿日期的那个“メ”字简直像是一个空洞要把作者什么的吞噬进去一样,慢慢地缩紧,有时候简直要发出让人忍不住想堵住耳朵的噪音。
    可是,不管怎么样,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截稿日期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它也有生长期,有时候身体的关节什么的还会突出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截稿日期有时候会意外地延长。
    ……在写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背后毫无疑问是一股恶寒!为什么起了鸡皮疙瘩?!为什么颤抖老是停不下来呢。
    啊,太恐怖了。太恐怖了。虽然说是后记不过只是稿子的一部分。责任编辑以及校阅的人也会自已检查的。也就是说会被那些“作者要是不严守时间的话就会受到损失”的人看到。尽管如此却写出了轻视截稿日期的发言的话,肯定需要很大的蛮勇吧!
    可是,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还是夏天。对了,不断有人因为中暑而倒下的破记录高温的夏天。(哪怕只有自己也好)真想痛痛快快地凉快一下,所以才这样干脆地写道。
    ——截稿日期有时候会意外地延长。
    话虽如此,截稿日期是个不可思议的阴晴不定的生物,根据它的心情有时候伸缩度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上次写到这儿就差不多了。这次也写到这儿应该还会剩一点时间吧~”要是这样天真地想的话肯定要吃大亏的。听到那个催稿负责人诉苦的电话时,一会儿伤心一会儿变得脸色苍白。
    可是,还有一件必须放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的重要事项。那就是负责人是个老奸巨猾的“耍蛇人”。
    要是想从他的哭声背后听到他内心的声音,我一般都会想象电话那头的负责人的身影。负责人有时候会伸出舌头,“来来来。法定速度是每小时六十公里的路,你必须以八十公里的速度奔驰~”不停地这样大声叫着,像是打雷一样。有时候又流泪装可怜,其实内心里却露出像鬼一样恐怖的表情,“不要让我老是说同样的话!”像这样大声叫着。
    在不是特别清楚的时候,哪怕原稿好像能赶得及有时候也会试着这样说。
    “……那个,能再延长一点时间吗,截稿日期。”
    看看对方的反应然后判断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危机状况,要是看起来不是特别重要的话也许可以一边休息一边悠闲地继续工作吧~我一般都会这么想,可是一般都无法正确地读出那个负责人的意思。而且我本来就是一个特别谨慎小心的人,所以平常一直都过得很紧张。
    像这样和负责人斗智斗勇也挺有意思的~我曾经对朋友这么说过,结果被对方用很严肃的表情批评了一顿。我反省一下。
    我每天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大家都是怎么度过的呢?中午好,我是雨宫谅。
    ——像这种感觉的自我介绍已经凑了多少行字了?!唉!已经超了?!后记真是不可思议啊¨
    还来得及印刷吗?!不,是一定要来得及!!
    再次引用一下那个负责人的邮件。
    “到这个时间的话已经死了!”的时刻。
    我依然活着。

[ 本帖最后由 flywind 于 2008-2-9 18:51 编辑 ]
发表于 2008-1-18 08:08 | 显示全部楼层
LZ你太强了,这速度和万岁有一搏了。。。
发表于 2008-1-18 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更新得好快,谢谢楼主了
发表于 2008-1-18 1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啊,等待TXT版的降临啊,这个的动画说实在的看的有点郁闷啊。
发表于 2008-1-18 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快已经到第三卷了,第一卷还没看呢!
发表于 2008-1-18 11:51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有新的了,更新得好快,第3卷也很可爱啊
发表于 2008-1-18 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F老师的速度太快了啊,这个还一本没看啊
发表于 2008-1-18 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最近這出的真快

感謝樓主分享
发表于 2008-1-18 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主的分享,很不错的小说啊,感觉比动画要好多了.
发表于 2008-1-18 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看这速度。看看这速度 要是其他人也有这速度的话 ,算了,赞一个
发表于 2008-1-18 14:0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分享
速度真快
前一本才看完下一本就录入好了
发表于 2008-1-18 14:11 | 显示全部楼层
昨天还是录入第二本吧。。今天就3结束了。。
发表于 2008-1-18 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快的速度啊!不过现在改成图片加文字看起来太麻烦了,谢谢分享!
发表于 2008-1-18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這系列出的真快阿
第二集還沒看完
第三集便完結了
謝謝分享
发表于 2008-1-18 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還未看呢,可以慢慢看哦
发表于 2008-1-18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快哦 不过第一卷的TXT还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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