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34559|回复: 110
收起左侧

[一迅社文库] 【杉井光】【死圖眼的伊妲卡】【簡/台】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1-1-28 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40 编辑

----------------------------------------------------------------------
  掃圖 天然呆のAJ
  錄入 可愛のAJ
  校對 充滿可怕眼神の夜

  輕之國度 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
  ------------------------------------------------------------------------
中文書名:死圖眼的伊妲卡
原文書名:死図眼のイタ力
集數:1(全一冊)
作者:杉井 光
插畫:椎野唯
系列別:輕小說
劇情類型:懸疑
圖書分級:普遍級
譯者:陸怡帆

  ------------------------------------------------------------------------





簽名色紙

書籤A面

書籤B面

  ------------------------------------------------------------------------
第二個了……這次被殺的女高中生屍體同樣被截斷了手腳、肚子被剖開塞進了碎肉塊之後縫合,死狀悽慘而詭異——伊田市,這是一個由朽葉嶺家和狩井家兩個家族支配的小鎮。朽葉嶺真晝和他的四個妹妹,在一個肩上停著一隻烏鴉的神秘黑衣女孩——藤咲伊妲卡出現之後,他們成了這起連續殺人事件的暴風中心。黑衣女孩的手裡拿著一本素描簿,其中描繪了擒住兇手的死亡陷阱……『獵人組織的遺像畫家』——藤咲伊妲卡,一個長達數百年的血腥歷史將在她的畫筆之中一筆一筆勾勒出最後的結局。

  ------------------------------------------------------------------------
口胡簡介:這是一個關于天生擁有四個妹妹當未婚妻和年輕母親(無血緣)的人生贏家,在擴充后宮時大意結果悲劇的故事

  ------------------------------------------------------------------------



    序章


    昏暗的讲堂中传出了啾……啾……的湿润声音,和一个年幼女孩稚嫩的呻吟声。在讲堂深处中央一座宽大的讲台上,女孩娇小的身体横躺着,一个人影低头俯身望向女孩,几乎要贴在她的身上。除此之外,宽敞的讲堂中没有其他人。
    「……修女……姐姐——啊……呜……」
    女孩赤裸的肩膀不停颤抖,身体也不断地挣扎扭动。
    「放松,不要用力。对……乖孩子。」
    修女那张陶瓷面具般美丽的脸庞,在开口时仿佛裂开一道细缝般地,勾勒出一抹笑容。小女孩望着她出神……我不是来参加接受祝福的仪式吗?修女姐姐现在在对我做什么?这是仪式吗……总是带着一张温柔笑靥面对信众、宛如天使般的修女,此时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某种黏浊的液态金属,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
    「……啊!」
    女孩的双手被压住,衬衫被修女用嘴唇衔着向上撩起,接着她仿佛感觉到修女在自己坦露的下腹印上了一个深吻。
    「……咿呀啊!」
    女孩忍不住尖叫,腹部狠狠抖了一下。舌头拂过她的肌肤,让她忍不住扭动着身体发出哀鸣。
    「你的肤质真是细嫩,连底下的血管都透出来了呢……稚嫩的骨肉、娇滴滴的声音,这些都跟我料想的一样。」
    修女以她甜美的嗓音呢喃着,女孩猛然打了个冷颤。
    「从你跟着爸妈一起来到这间教会,我就一直想把你据为己有。」
    「咦?……修、修女姐姐?」
    修女将一身长袍的领口自右肩拉下,露出了底下从她纤细身型无法想像的丰满乳房,女孩的脸庞忽然涌上整片红潮。紧接着,修女一双亢奋得发颤的手撕开了女孩的衣裳,衬衫扣子弹开之后,女孩几乎没有发育的白皙胸脯一览无溃。
    小女孩甚至忘了要出声尖叫,只是抬头望着修女笼罩在阴影下的脸庞。
    「我要用指尖划破这块皮肤,然后伸进你的内脏,吸吮你的鲜血……」
    这声对着自己腹部吐出的呢喃,一让女孩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耳中传来啪——的一声撕裂声。
    一道暗红色的黏液向下垂落在女孩胸口上方。
    她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脑中一片空白,一双茫然的眼珠在眼眶中打转。
    修女的脸庞从额头到下颚绽开一道裂缝,可以窥见里面的黏膜和白色并排的棘状物,头颅深处探出了许多宛如蚯蚓般蠕动的物体伸向女孩的胸口与颈子。
    就在黏液接触到女孩胸口的瞬间,她内心的恐惧终于溃堤——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撕裂了晦暗的讲堂。但下一刻修女口中蠕动的舌头缠住了女孩的脖子,阻断了这声哀嚎。女孩喉间挤出断续的喘声,痛苦得几乎不能呼吸。
    ——我会被杀!会被这个怪物杀掉……侧腹传来锐利的疼痛,她甚至无法察觉修女的指尖已经刺入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女孩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个恶心怪物手中的牺牲品——不要!救我!谁来救救我!
    就在这时候——
    卷在女孩颈上的蠕动物体忽然松开,连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也不见了。
    她咬着牙睁开双眼,修女化成的异形生物从她眼前消失了。她扭动身体想要起身,却差点摔下讲台。
    女孩边咳嗽边抬起头,看到修女站在距离讲台稍远的地方,带着扭曲的表情睨视着她的头顶。那张脸已经变回了人形,但女孩凭着沾在自己脸上、胸口的血糊知道,刚才的怪物绝不是她在作梦。
    修女 步一步向后滑动。这时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不要动!这样我不好画。」
    女孩身体猛然颤了一下。从声音听来应该是个少女。这声音是从女孩身后非常高的高处传来的。
    女孩畏畏缩缩地循着修女的视线转头望向讲台背后上方,一扇彩色镶嵌玻璃窗的窗台上正坐着一个娇小的人影。
    她一身黑色装束,一头长发几乎垂到脚尖;白皙细致的可爱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中浮现优美的轮廓,注视着修女的眼神宛如冰柱般锐利。但这名少女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一块茶褐色的板子——女孩发现那是一本素描簿。
    少女的肩膀不断晃动……她在画画吗?在、在这种状况底下?
    这、这个人难道不是来救我的吗……女孩内心涌出绝望困惑的情绪。
    「你——你是谁?从哪里进来……」
    修女带着嘶哑的声音问道。坐在窗台上的少女继续画着图,一面回答:
    「你并不是第一个隐蔽在宗教法人底下寻找食物的家伙。只不过你这家伙吃太凶了吧?所以才会暴露你的形迹呀。」
    「……是猎人组织的人吗?」
    修女表情扭曲,声音沙哑地接着说:
    「呵呵,小笨蛋,你竟然一个人潜进来呀?我看你的样子,不过是来侦察的吧?你应该在我发现你的时候赶快逃跑的。」
    ——,快逃!不然你会被杀的!讲台上的女孩嘶声呼喊着,试图向窗台上的少女发出警告——这人是个怪物!她不是人呀!
    「好吧,那我就从你开始吃吧。你不会以为自己躲在高处,我就够不到你吧?」
    修女发出了愉悦的笑声。接着,一声湿润的软质撕裂声传出。女孩吓得肩膀猛缩了起来。修女绽开的脸庞冲出无数只恶心的蚯蚓交缠着朝高处窗台上的少女飞射过去。
    女孩忍不住捂住耳朵缩起身。但成群的触手却在这一刻忽然停了下来。
    同时,少女放在素描簿上的手也停止动作。
    「……什么!」
    修女惊讶的语调中夹带着液体发泡般的声音。
    「你、你做了什么?」
    咻的一声,修女收回了触手。女孩回头望向肩后,看到皎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沐浴在月光下的修女正不断痉挛着,样子非常诡异。孩吓得连滚带爬地从讲台上下来,慌张地躲到阴影下。直到这一刻,她才听见自己慌乱而恼人的心跳,从耳朵内侧直接冲击着耳膜。
    但修女并没有移动脚步。她甚至完全没有动作,只有嘴上发出声音:
    「你、你到底……」
    ——哒!身旁突然传来声响,女孩身体猛抽了一下。坐在窗台上的少女展开了宛如羽翼般的黑色长袍衣摆,轻盈地跳下来,缓缓站直了身子。她对着修女摊开手中的素描簿,修女一对形状姣好的眉毛顿时扭曲。
    素描簿摊开的那页仿佛有强大的吸力一般,将一旁的女孩目光也吸引过去。
    上面画的并不是人像,连绵的线条清楚地描绘出了一株植物。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修女发出尖锐的质问。
    「你看不懂吗?这是你呀!」
    「你说什么鬼话——」
    「这是凤仙花。」
    凤仙花?蹲在一旁的女孩在昏暗的光线中仔细凝视着少女手上那本素描簿。
    确实,上面画的正是凤仙花。挺直的花茎上细长如矛状的叶片成放射状展开,同时也垂着一根根流线型的果实。
    「你之所以不能动是因为你生了根;血潮之所以紊乱是因为花朵枯萎了。凤仙花在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结成黄色的果实,然后……」
    ——爆散。
    少女在呢喃中合上了素描簿。她的声音最后消失在空气中。因为血肉喷散的爆音还有修女的尖叫声划破了昏暗的空间,同时掩盖了少女的呢喃。
    碎裂的血肉四处飞溅,就连躲在讲台阴影处的女孩脸上都沾染了血渍。她呆望着修女的方向。修女像是被一颗巨大的炮弹打到,右肩和胸膛整个被剜空,失去支点的颈子下垂,勉强被一块皮肉牵着垂在胸口处。
    修女屈膝跪地,然后倒下。她的头滚落到地上,一头长发像是要遮住这片惨状似地盖在她身上。
    「……你、你……」
    她干涩的声音沿着地面传入了讲台边的女孩耳中。令人震惊的是……修女还活着。那颗头颅底下根本没有骨头支撑了,却仍扭了一圈,露出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眸瞪视着手持素描簿的女孩。
    「你……你就是猎人组织的遗像绘师吗……长久以来不断地受到诅咒,并且从所有的传世图腾中被删除的……伊妲卡!」
    修女的哀嚎被血泊吞没,而被唤作伊妲卡的少女,双眼直盯着修女的头发缓缓没入血泊之中。
    修女被撕裂的喉咙中发出窣窣的喘声,接着沉入血泊中化为一颗颗泡沫。躲在讲台阴影处的女孩看着这副景象,差点要哭出来了,却怎么也无法别开视线。
    修女的遗骸渐渐地全部化成了血水,流泻在讲堂的地上。
    讲堂中恢复静默。
    在忽然冷却下来的空气中,讲台边的女孩只能听见自己悸动的心跳。手持素描簿的黑衣少女蹲在地上一滩暗红色黏液的边缘处,定睛直视着这滩黏液。
    一会儿之后,她站起来,从黑色长袍的口袋里不知道取出了什么。黑暗中,女孩看到一小片发光的液晶影像闪动着。
    「……莲太郎吗?是我,嗯。」
    是一支手机。女孩在旁边看着,在手机所带来的些微现实感中,感觉到这一切仿佛某种令人作呕的玩笑。
    「不好意思,我放了你的鸽子。不过教会的事我已经解决了,麻烦你派个清理善后的人过来吧……伊伊田市?那边已经有动静了吗?嗯,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啪的一声,女孩合上了手机,转头望向躲在讲台边的女孩。
    四目交会之中,女孩听见自己喉间传出了呜的一声。因为在目光接触的那一刹那,她看见眼前这名少女的眼眸散发着黄色光芒。
    对方迈步走向她。她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颤抖的双手勉强撑起了上身,拖着身体向后移动……怪物!这个女生也是怪物!
    忽然间,一片温柔的黑暗笼罩四周,女孩的脸似乎被什么东西蒙起来了——她这才发现,那是少女身上穿的黑色长袍。少女将长袍脱下来包裹住她半裸的身躯。
    「——忘了这一切吧。」
    对方的声音透过长袍钻进了女孩耳中。
    「负责清理善后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你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在这里躲着,待到天亮。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少女的声音朦胧地飘到耳边……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真是一场梦就好了。女孩双手环抱膝盖,手中紧抓着盖在身上的长袍。
    ……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恶梦。
    一会儿之后,脚步声终于远去。
    只留下穿过门窗隙缝的风声,还有潺潺水声。那是修女被撕裂的咽喉濒死前吐出的气息,还有淌血的声音……不行,我不能继续想像!因为这一切都只是梦!
    女孩在黑暗中紧紧地闭上眼睛。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3轻币 +25 收起 理由
misaka_10032 + 10 谢谢LZ
bl8888 + 5 坑神的书还是先观望
cccpism + 10 Nice!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20 编辑

第一章 乌鸦少女


    我的寝室除了被褥之外没有其他财产。
    从我懂事开始,我一直是一个人躺在这床垫被上,睡在四周围绕着台阶的宽广平台中央。对此,母亲只告诉我:「因为你是这个朽叶岭家的赘婿呀。」
    说起来,这房间根本不能算是寝室。
    这房间位在朽叶岭家广阔的豪宅中央,是用来祭祀和占卜的祈祷室;不管是地板还是墙壁都染上了香的味道,天花板上也画着五颜六色的神话图样。
    天花板上的那些图样乍看之下会让人联想到密宗的曼陀罗,但图中画的既非如来也非菩萨。真要说的话,大概是一种和埃及神话风格类似的动物神灵了。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那根本就是一群聚集在天花板上的妖怪画像。我一直害怕入夜后那些妖魔鬼怪就会全部从画中降临到地板上,因此每晚总是将棉被拉到头顶,趴在垫被上睡觉。直到上了高中,虽然已经不会觉得一个人待在暗处有什么可怕,但睡觉时将头理进枕头里的习惯却始终没有改变。
    因此,我常会梦见我被什么东西压垮的梦。
    这天早上,我又是从被什么东西压垮的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白色的垫被和枕头映入眼帘。环顾四周,天还没亮。同时我也觉得莫名地呼吸困难……为什么会这样?就在我试图伸展手脚时,才发现有人正压在我背上。大概是膝盖之类的部位吧,背部传来硬硬的触感。接着,一股人体的温度忽然透过盖在身上的被子钻了进来。
    这温度以体温来说偏冷,而且是冷不防地盖在我的眼窝上……那是某个人的手!我在惊吓中推动着身体。
    「猜猜我是谁?」说话的是一个女孩。
    住在这间朽叶岭家宅邸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五名女性。这些人的声音如出一辙,但我知道其中只有一个人会做这种事。
    「起来啦!亚希!」
    「哇,猜对了耶!为什么你会知道是我?」
    「因为体重——呜哇!我开玩笑的啦!拜托!不要勒我的脖子,很难过啦!」
    亚希纤细的手臂勒住我的脖子,隔着一条被褥,她的体温比起刚才更强势地传到我身上。
    「起来啦!很重耶!要是母亲大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会生气的!」
    「不要,我才不放过你呢!」
    「为什么?」
    「因为马上就要举行继嗣会,接下来就会有一个礼拜看不到哥了。」
    「这样啊……继嗣会是下个月举行吗?」
    下个月,包含亚希在内的四个姊妹就要迎接十六岁生日。根据朽叶岭家的传统,她们四个将要住进这间豪宅某处的祠堂,跟母亲一起进行长达七日的仪式,并选出继承家族的女性。
    ——即朽叶岭家继任族长。此外,也将成为我这个养子的妻子。
    我是作为朽叶岭家的赘婿而在出生之后就被领养的养子。因此在我懂事以后,我就已经听说了这个食古不化,且愚蠢至极的家族传统。虽然如此,但心中却对这个仪式始终缺乏真实感……就在我茫然思索着的时候,亚希带着愠怒贴到我的耳边说:
    「这可是要决定谁是哥的新娘的仪式耶,怎么哥看来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呀!」
    「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嘛……不过这跟你非得压在我身上有什么关系吗?」
    「再过没几天我就要进入祠堂闭关了,我要先帮哥充好电。」
    「充什么电呀?你讲这种话谁听得懂啊?好了啦,拜托再让我睡一下啦。」
    亚希没有回话,只是紧紧抱着我。拜托不要这样,很难受呀……我在被褥中扭动着,但因为刚睡醒的关系,身体还使不出力气。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呼唤:
    「亚希,你把真画叫起来了吗?」
    木门拉开,一个脚步声朝我们走了过来。
    「哇,是奈绪呀!」
    压在我背上的重量忽然间被抽走,让我总算可以抬起头。一套和亚希同样的制服映入眼帘——还有一张和亚希一模一样的脸庞。她有双和亚希同样深邃的眼眸、轮廓清晰的鼻骨、白皙的肌肤与樱桃色的嘴唇。不过奈绪在四姊妹之中,头发是剪得最短的,所以即使现在和亚希站在一起,我还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她们。
    「现在哪有时间让你这样玩呀?——喂,真画,谁说你可以再继续窝在棉被里的啊?」奈绪边说边挑起了眉毛。
    「谁教他就连我坐到他身上了还不起来。」
    「冬天哪有人不被拉下床就可以起来的呀?」
    ——糟糕!我在危险的预感中赶紧将头埋进棉被,四肢紧抓着底下的垫被。但这么做根本是徒劳无功。在强劲的力道下垫被一整个被翻过来,让我滚到了冷冰冰的地板上。后脑狠狠撞到柱子之类的坚硬物,痛得我眼冒金星。
    「奈绪!你很过分耶!——哥,你没事吧?」
    好痛……清晨的寒气中,亚希边跑边叫的声音听来似乎也变得模糊。
    「真画,拜托你振作点好不好?」
    奈绪走到我身边蹲下,抓住我的睡衣衣领,摊开手掌在我的脸颊上猛巴了几下。她这么做让我的疼痛逐渐从脑海中消失,意识也开始变得朦胧……
    「奈绪!哥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了啦!他嘴巴里已经开始自言自语,念个没完了!」
    「真拿他没办法……来把他的睡衣剥掉吧。这样他就会乖乖起床了——亚希,你来帮我按住真画的头。」
    「住手啦!」
    瞬间,我的脑袋完全清醒了。我趴在地上直朝着房间另一侧的窗边逃跑。我的床铺在寝室中央,四面各有一扇门,因此不愁没地方逃。然而,奈绪却几个大步飞也似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后侧。
    「好啦好啦!我不闹你了啦!你就认分一点啦!」
    真是够了!拜托你们不要每天早上都把我当玩具玩啦!我将背靠在门上,扭动着正想从奈绪手中挣脱的时候,门后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
    「哥哥,我帮你端粥来了,我可以进去吗?」
    是美登里的声音。她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知道不应该擅自闯进别人寝室的人——得救了……我想也没想便对着门外应了一声:「可以!」
    喀啦一声,门一开,原本支撑着我背后的东西突然消失。
    我便顺势往后仰躺,倒向——美登里的脚!就在我察觉这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而我也已经撞上去了。「呀啊啊~~」在美登里的惊叫声中,我看见一碗粥宛如慢动作般落下……
    所幸,奈绪此时仍为了要把我身上的睡衣脱掉,而伸手抓住了我的脚。
    因此这碗粥只洒在我的头发上。

    朽叶岭家的宅邸大得令人昨舌。
    若要说它多大嘛……从我要到这间豪宅最西侧的浴室,时间大概够让我头发上沾到的粥干掉了吧。不过就是六个人住的房子,这实在大得太没有道理了。
    其实家里也有几个佣人,不过因为母亲大人非常讨厌外界的人,所以没有一个佣人是住在家里的。平常没有人用的房间加一加已经足以开一座小学了。不过话说回来,毕竟这栋房子也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搞不好之前的族长身边,光是妻妾就有几十人之多吧……
    不对,朽叶岭家是不是只生得出女孩子呀?
    所以每一代都从狩井家过继像我这样的养子作为赘婿。
    我在脑中试着将自己放进了这个家族由来已久的历史渊源末端,却怎么也得不到相应的真实感。同样的,对于在半个月后,这个家将选出我的妻子这件事也是一样。
    继嗣会结束之后将会举行婚礼,而我也得继承家业,还必须为家里留下后代……咦?我要生小孩吗?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浑身发冷。朽叶岭家的四个女孩对我来说都像是自己的妹妹一样,但我却得跟其中一个……那个……生小孩……也就是说……
    我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结论中一个人边想边红着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浴室。我看我还是赶紧浇盆冷水,让自己冷静一下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拉开了眼前一扇沉甸甸的桧木门。
    就在这时候,我在门内的脱衣间架子前看到了一个女孩。她回过头来。而我则是整个人呆住了。湿淋淋的白色衬衣透出了女孩的肌肤,湿润的头发贴在脸上,双颊忽然涌上了一抹红潮。这是我今天早上第四次看到这张脸了。
    接着,一个竹篮朝着呆愣着站在原地的我飞了过来——
    「哥哥笨蛋!你不要没敲门就把门拉开啦!」
    我的脸上挨了一下,慌慌张张地把门关上。
    「你怎么会在里面呀,千纱都……」
    额头传来阵阵刺痛。竹篮在地上滚动,将原本盛在里面的浴巾给甩了出来。

    「你还不是!这么早来浴室干嘛!而且我不是早就说过了,要进浴室之前一定要先敲门的吗!」
    跟一群女生一起生活难免会碰到这种事。我耸耸肩,靠在门边等着千纱都出来。一会儿之后,浴室的木门被拉开,千纱都穿着制服走了出来。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嘴唇则看来有些惨白。
    「你还好吧?我看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我没事啦。」
    「头发要擦干呀,不然会感冒的。」
    我将浴巾捡起来,盖到千纱都头上要帮她把头发擦干。然而她却把浴巾连着我的手一起拨开,说着「不用了啦!」然后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跑开。我看着她的背影,歪起了头……怎么回事呀?她怎么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我走进了脱衣间,在木架子上看到了疑似千纱都忘了带走的东西。这东西很奇怪,是一个小小的针线盒……针线盒?她拿着针线盒在浴室里面做什么?
    我脱掉衣服走进宽敞的浴室,在寒冷的空气中身体不断发抖。接着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浴室的地板竟然如此冰冷。刚刚千纱都不是还待在浴室吗?为什么这里面既没有飘着蒸汽,镜子也没有起雾。
    这么说起来,千纱都刚才那身装扮也真的有够怪的。她该不会在这么冷的天气下用冷水净身吧?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没有时间思索这件事了,再不快点,我上学要迟到了。于是我赶紧扭开了莲蓬头的开关,伸手按了按瓶装洗发乳的喷嘴。
    等我把头发洗干净换好制服之后已经过了八点了。荒唐的是,从浴室走到玄关也要花上一分钟左右。因此我得一边跑在擦得光亮且容易打滑的走廊上,一边用浴巾把头发擦干。
    「真画。」
    经过书房的时候,一声呼唤把我叫住。这声音让我整个人僵住了,而我不可能对于这声呼唤置之不理地继续往前面跑。回过头来,我看到母亲大人正站在书房的门口。她那件深红色的小袖和服还有一头黑发同时映入了我的眼帘。这身看起来直教人联想到日式人偶的模样,若是稍微打扮一下搞不好看起来还比她的几个女儿还来得年轻呢!要是母亲大人站在发型和她相似的美登里身边,看起来根本就是一对十分相像的姊妹了。
    朽叶岭早苗——她是我户籍上的母亲。但对我来说,看到她我会第一个想到的是朽叶岭家的族长,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当成我的家人。
    「母亲大人……」我用喉咙里干涩的声音回话,咳了两声之后道:「早安。」
    「你们一大早就这么热闹呀。」
    母亲大人脸上勾起了微笑。她似乎没有生气,然而我却仍不自觉地别开了目光。
    「你赖床的毛病似乎一点也没有进步呢。」
    「我……我会注意的。」
    「唉呀?」
    她蹙起眉头朝着我走过来,将手贴到我的脸颊上。这般冰冷的体温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是……粥打翻了吗?」
    「咦?啊……是,还有没清理掉的地方吗?」
    「没有,只是有粥的味道而已。」
    原来如此……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发现了。
    母亲大人的嗅觉敏锐得令人惊讶。也许是因为祭祀中常常会用到香的关系,她对于气味的辨别能力便锻炼得很敏锐;而我因为时间的关系,只是随便冲洗了一下,所以才逃不过她的嗅觉吧。
    「唉呀呀……」
    母亲大人此时又将脸凑了过来,让我的背部因为紧张而整个僵直住了。
    「……怎、怎么了吗?」
    「亚希又偷跑进你的寝室了吗?这孩子真是太调皮了。」
    我听了愣了一下……连这种事情也可以用嗅觉猜知吗?
    「那孩子太没有一个女孩子该有的矜持了……真画,要是亚希今后再有什么不像话的举动,你要帮我骂她喔。」
    母亲将鼻头凑到我的面前对着我笑着说。
    「……是、是。」
    「距离继嗣会都只剩半个月了,那孩子也真是……」
    就在这时候,走廊那头传来了一声呼唤—
    「哥!快点啦!要迟到了——」
    是亚希的声音。得救了……我听到声音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母亲大人,我出门了。」
    「好,小心点喔。」


    朽叶岭家的宅邸座落在一座小山丘的山腰上,向下睥睨着伊伊田市。而我们每天都得来回走过这条蜿蜒的坡道。我总会不时在心里埋怨着,让人开车来门口接我们不是很好吗?但母亲大人说,这座山是神的领域,车子不能入山。
    山坡路上有一条岔路将路旁的森林分成两半。这条岔路通往我出生的家庭——
    狩井家。虽然朽叶岭家和狩井家总是被人戏称是幕府将军和一旁理事的御家老,但就连我也认为,这两个家族在这座小镇上的地位确实就如同这个比喻一样相称。
    就在跑在前面的奈绪来到这条岔路路口的时候,路旁的树林间忽然窜出了一个身穿灰色西装、身材高眺的男子。
    「各位早安……哇哇!」
    狩井夏生,他是我的叔叔,今年二十六岁,但却有一张看起来跟我非常相似的娃娃脸。他刚才差点跟奈绪撞在一起,那慌张的模样根本就跟大学生没什么两样。而我们从小就常一起玩,因此我们称呼彼此都是直呼名字,那种感觉就好像相差不到十岁的兄弟一样。
    「夏生,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吗?」
    「这个……我现在才要去研究室拿呢!」
    「夏生夏生,我有长高吗?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当场告诉我呢?」
    奈绪和亚希一人一句地追问,让夏生的步伐不由得愈走愈快。我以几步之差跟在他们后面,对着夏生叔叔投以同情的目光。
    他是朽叶岭家的家庭医师。前几天为了迎接继嗣会而替我的四个妹妹们做身体检查的人就是他。至于为何非他不可,据说是因为朽叶岭家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孩子,身体绝不能让外面的医师触碰。
    「夏生,你还要去一趟大学呀?在我们家里验不出结果吗?」我跑到他的身边问。
    如果是一般医院的设备,狩井家就已经十分充裕了。
    「嗯,那个,我想要做更进一步的检验工作。」
    「有什么问题吗?」美登里听了也跑到我的旁边,担心地间了一句。
    对此,夏生慌慌张张地挥了挥手,「没有啦,没事没事,没什么需要担心的状况——那个,因为继嗣会怎么说也是一件大事嘛,我只是慎重其事而已。」
    下了山之后,眼前是一片冬时休耕而显得荒凉的广阔农田。夏生的轿跑车就停在路边,和负责接送我和妹妹们五个人上下学的黑色六门加长型轿车并排在一起。车前一名年老的司机动也不动地站在那边等候。
    田园里头一对老夫妇正在将吊挂着的稻草卸下来,看到我们下山,双膝跪到了田地上,俯首行礼。这副景象我们已经看过无数次、习惯了。虽然我偶尔会疑惑着,我真的是身在现代的日本吗?但朽叶岭家和狩井家在这座伊伊田市就是整座城市的支配者。
    倒是夏生带着一脸苦涩的表情别开了目光,赶紧拉开自己的车门。
    「真画,你偶尔也回来狩井家一下吧。」
    他在坐进自己的车子之前对着我说。
    「……不行,我今天大概没时间回去……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想说在你继承家业之后,我们就没有办法这么轻松地玩在一起了。我跟你都是。」
    说完,他便把头缩回了车内。
    「哥,快点!快点啦!」
    亚希推着我,我们也上了车。
    车外的田园风光开始随着轿车行驶而向后流动。我茫然地看着窗外,思索着夏生刚才所说的话。狩井也有庞大的分支旁系,而夏生也将继承狩井家的族长之位。与其说他是我的叔叔,其实更像个哥哥,从小就带我玩一些大人不喜欢的游戏。这个哥哥即将成为一个旗下拥有多个企业,实力足以左右市政的狩井家主宰。这样的未来对我来说实在难以想像。就好像我无法想像自己未来将成为朽叶岭家的族长一样。
    收成之后干涸的稻田露出茫茫的黄褐色大地,这副景象晃过我的视线而朝着车后溜走。是不是世间所有的事物都会像车窗外的景致一样慢慢流逝消失呢?我一边感受着汽车行驶中传来的震动,一边将手肘拄在窗边,茫茫然思索着。
    「哥哥,你怎么在叹气呀?怎么了吗?」
    坐在我正后方的美登里问。
    「美登里,哥应该是正处在婚前症候群的心理状态啦。」听到坐在美登里身边的亚希这么说,让我反射性地回头。
    「谁在婚前症候群啊!」
    「什么是婚前症候群呀?」奈绪坐在我前方的副驾驶座,听到这阵骚动也回过头来。
    「就是结婚前会感到不安的那种情况嘛。通常是女人才会有这种婚前症候群的。」
    经过亚希解释,奈绪带着一脸喜孜孜的嘲弄目光看着我。而美登里的眼神则是打从心底为我感到担忧。拜托!不要这么认真,别人说了就相信啦!
    「我都说了没这回事——」
    就在这时候,坐在我身边始终保持沉默的千纱都忽然小小声问了一句:「哥哥……已经决定好了吗?」
    「……咦?」
    我回过头,看到千纱都目光和我对上之后愣了一下,旋即转头望向窗外。
    「没有啦,没事。」
    「千纱都呀,她从前阵子开始就很介意哥到底会想跟我们四个人之中的哪一个结婚啦!」
    「亚希!你讨厌啦!」
    千纱都满脸通红地猛然转身,好像差点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似的。我也吓了一跳。什么要跟谁结婚呀……
    「不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要用占卜决定的,所以真画怎么想一点关系也没有吧。」奈绪说。
    「搞不好神明会读出哥哥的意念,藉此决定占卜的结果喔!」
    当美登里说出这个荒唐的揣测之后,亚希接着大声嚷嚷着从后座挺出了上身,将头伸了过来。
    「一定是这样的!——哥,你希望谁当你的新娘?」
    我愣了一下,随后忽然发现千纱都正带着一双非常认真的眼神,隔着亚希的脸庞朝我探了过来。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唔,这个……嗯……」
    四个妹妹的四对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让我根本无路可逃。
    「其实我没想过耶!」
    此时的我后知后觉地对着朽叶岭家的这个陋习感觉到非常恶心。她们四人将有一个被挑选出来作为我的新娘,而没有被选上的三人则会分别嫁进狩井家的三个分支,这样她们真的没有意见吗?
    「因为我们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嘛!现在忽然要谈什么继嗣会、什么族长的……这教我怎么说呢?而且等到仪式结束,我们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
    我的声音愈说愈小,愈说愈沉,这点就连我自己也感觉得到。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就是这么同事。不管继承家族事业还是结婚这等事对我来说在心理上究竟有多么遥远,但再一个月,我和这几个十六年来一起长大的妹妹们就要分道扬镖了。这是何等迫切的现实问题。
    轿车的引擎声低沉地回荡了一会儿,就在窗外的景色开始出现一幢幢民宅的时候,亚希开口了:
    「……那哥就把其他三个人找过来当你的情妇嘛!」
    「亚希!」
    美登里和千纱都同时斥了一声。而我则是抱头叹息。但奈绪这时也凑了过来,四个少女围绕着情妇问题嚷嚷个没完,让我终于按捺不住而欲转移大家的话题,便对着司机说: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打开收音机吗?我出门前忘了看看今天是什么天气了。」
    「是的。」
    他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打开了车用音响的开关。
    收音机中播报的新闻指出首相出访中国、还有警方破获大规模期货诈欺集团的消息。在播报员沉重的声音中,车上所有人都噤住了口。
    『……日凌晨五点三十分左右,住在……县伊伊田市下隐町河岸旁的……家十六岁长女……遗体被慢跑中的男子发现而报警。警方根据死者的遗体判断,这一具女性遗体跟本月六日及二十日同样发生在伊伊田市的谋杀案有关……』
    忽然一阵宛如空气凝结成冰块一般的沉默出现在车内。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呢!」
    奈绪嘟哝了一声。这句话让我整个人冷不防地抽了一下。这已经是第三个人了。这阵子,伊伊田市内忽然接连发生了专挑女高中生下手的谋杀案。
    「奈绪,你认得她吗?」美登里问。
    「我只听过她的名字。好像是隔壁班的吧?」
    「那个,我听说呀,上一次发生谋杀案的时候,我听说尸体好像有点夸张呢!你们知道吗?被杀的女生手跟脚——」
    「好了啦!亚希!不要说了!」千纱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叫道。
    几个妹妹们的声音让我听不清楚新闻内容,而朝着喇叭处挺起了身子,听着听着,突然从背脊窜上一股恶寒。
    ……这是怎么回事?
    被害人全部都是女高中生。而且,这次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这个女生住得离我们很近呢!在下隐町耶!」
    「嗯。」奈绪点头应了一声。
    「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吗?接下来我们要在祠堂闭关,会用到很多除虫香片还有松叶呢!」
    有关继嗣会的一切准备都必须由朽叶岭家的人自己来处理。
    「我想说礼拜六去买。」坐在我身后的美登里说。
    「啊,那我去帮你们买吧。」
    「为什么?」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奈绪听了又回过头来问。
    「没有啦,那个……」
    我将目光放到此时已经开始播放体育新闻的车内音响主机上头。
    「哥哥,你是在担心我们呀?」美登里说。
    「不过我们往返都是坐车子,没问题的啦。让哥去我才担心呢!你常常都会多绕路,没事都让你绕到有事了。」
    「我是男生呀……」被害者全部都是高中女生,而且多方揣测都指出这一连串的杀人案是属于性犯罪。
    「真画是男的没错,但你一副柔弱的样子怎么看都很容易被袭击呀。」
    奈绪的一句话让其他两个妹妹嗤嗤地笑着,只有千纱都闷着头陷入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看着对面河岸的高中校舍映入车窗,同时感觉到这股预感几乎要胀破了我的胸膛。

    *

    这天早上,教室里谈论的也全都是那个高中女生谋杀案的话题。
    我们学校是男女分班,班上男生应该没几个人认识被杀的女生,但因为是同一间学校的同学,因此消息很快就已经传遍了。被害者是一年级的女生,比我小一届,也就是跟我的几个妹妹们同届。
    「听说那个女生手脚都被砍断了呢!」
    「呜哇~~好恶喔~~」
    「真是有够变态!怎么有人会因为做这种事情而感到兴奋呢!」
    「其实我是听说,那个女生从腰部以下都不见了耶!」
    今天早上的班会,即便上课钟已经响过了却还不见班导进来,因此整个教室的喧哗声始终没有平息。我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趴在桌上,茫然地听着班上的同学们谈话。
    「今天早上我听我爷爷说,十几年前好像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件呢。」
    「你是说像最近这样的解体杀人事件吗?」
    「嗯,只针对女高中生下手,四个人被害。」
    「也是在这附近吗?」
    「又是河原呀?不过如果是他爷爷说的,那应该是假不了了。」
    就在这时候,教室前侧的门被打开,班导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宣布:
    「那个——各位同学,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今天发生一件不得了的人事。所以第一节课大家就先自习吧。」
    说完,一阵不知道是抗议还是欢呼的鼓噪声响彻了整间教室。
    「会不会停课呀?」不知道是谁忽然丢出了这么一句询问,而我们那个头发已经开始秃了的中年班导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摇摇头说:
    「现在还没有决定,但大家可不能擅自离开学校!」
    班导离开教室之后,教室内扬起一阵比起刚刚更来得嘈杂的喧噪声将我团团包围。看来这些声音可不只是因为多了一堂自习课而高兴吧。
    「我说呀,现在考试已经延期了,要是再来个两堂自习课,我们的暑假是不是又会被多砍几天呀?」
    「咦,对喔,拜托不要~~」
    「为什么考试会延期?是什么庆典吗?」
    「唉唷,就是那个朽叶岭的那个啊……」
    我听到他们的谈论而忍不住将视线移过去,就这么和说话的同学目光对上。他突兀地咳了两声,接着把目光移开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试着低调而不被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期中考延期的原因就是为了迁就朽叶岭家的继嗣会。校方虽然没有公开这么表示,但每个人都知道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毕竟这间高中本来就是朽叶岭家出钱盖的;继嗣会结束之后,这个小镇也会举办一个包含了园游会的庆典。
    这个小镇里的一切全都是依照朽叶岭家的意思在活动的。
    朽叶岭家,支配一个城镇的家族。再过不久,我就得继承这个家了。
    因此,班上同学没有人来找我说话。
    ……唉,要是等我继承之后,不知道我能不能让朽叶岭家还有狩井家的小孩到伊伊田市外的学校念书呢?不过话说,我倒是没听说千纱都在她们班上成为大家的焦点,所以说到底,这都只是我自己个人的问题吗……


    我溜出教室,来到校舍的屋顶。十一月底的阴天早晨,寒风飒飒吹得我非常冷。在学校的休息时间,我几乎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度过的。
    灰濛濛的冬季天空底下,稻田和零星的木造房屋共同描绘出伊伊田市的风景。从这里可以看见远方铁路桥上的货运列车驶过。循着这条铁路线追去,可以看到车站旁座落着一幢看来不太自然的高耸建筑物。
    这个无趣的乡下小镇已经发生了三次足以让八卦周刊欣喜若狂的残虐凶杀案。而且还是只针对女高中生下手的谋杀案。
    如今,事件终于也找上我们学校的学生了。
    我将身子倚在高高搭起的金属栅栏上头,看着空荡荡的学校操场,忽然忆起了今天在车上感受到的那股不祥的预感……亚希、奈绪、千纱都、美登里,每当她们的脸庞浮现在我的脑中,她们身上就会出现如鲜血般鲜艳的红色。
    我搓揉着自己的额头试图摆脱脑中这样的景象,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要是真发生这种事,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什么办法也没有吧。」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为什么?」我反问了一句。
    「因为你从没有真的为谁着想过嘛。你从没有对任何人敞开你的心灵,总是孤独的一个人呀。对你来说,一个、两个未婚妻身上遭遇什么不测,你也只会像平常一样假装哀伤,然后让人看见你花了三天才重新振作起来的模样罢了。」
    我抬起头,看到一名男子就站在我的身边。他带着一副慵懒的姿态靠在铁栅栏上,高眺的身型却仍足以让他带着嗤笑的眼神低头看我。他有着一张浅黑色的精悍脸庞,年龄看来大约三十至三十五岁,但一头长及背部的头发发色却是非常纯粹的白色。
    这人的双手被粗绳缠绕了好几圈绑在背后,一身米白色的长袍衣袖也被绳索勒得紧紧的。
    我不知道他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缠着我的,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就连我试着想像到底该叫他什么名字,脑中浮现出来的也只有一张嘴巴开开的,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空洞景象。
    因此我就把空白当成他的名字——《  》。
    「你真了解。」我说。这个《  》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说话方式我早就习以为常了。而我就算被他激怒并产生什么反应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家伙不过就只是我脑中产生的一种妄相。
    「不过话说回来,人不就是这样吗?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觉得哀伤,或者根本只是这个人的演技,旁人根本无从得知呀。」
    「那倒是。」 《  》微微屈起了身子笑着说:「不过我对你而言可不是什么旁人呀。所以我知道。这就好像一幢建筑外表无论装饰设计得多么华丽,里面的梁柱若只是保丽龙或木条搭起来的道具屋,从里面看可是骗不了人的。而你就像一间道具屋一样,缺少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或者与其说是缺少,说错位了会更精确一点吧?我之前也做过这种比喻,人就好像一道函数——你知道函数吧?X值若代换为一个数字,y值将会因此而得到另外一个确切的数字。」
    这家伙总喜欢用教师般的口吻说话……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在我心里也有像他这样喜欢对某个人叨叨念的冲动,结果却被我压抑起来而以这个《  》的形式出现吗?我印象中好像在心理学还是精神病学的书籍里看过这样的解释……
    「整个世界若是有六十亿人口就有六十亿种不同的函数。而每个一道函数都不尽相同,但却也没有多大的差异。挨了揍不论是谁都会感觉到疼痛;在某人身上尝到了甜头,无论谁都会对他摇尾巴……」
    「那是狗吧。」
    「这只是一种比喻。不过我说你还真是没有那种理解什么叫作诗意的感性神经呢!总而言之,那边一群人就函数而言,几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差异,顶多就是y=3X+6或y=4x-8之类的,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变化而已吧。不过你不一样。你的函数绝对又是平方根又是虚数等等复杂的数学记号组成的式子。」
    「你大概以为自己又举出了什么有趣又贴切的比喻吧,不过我已经受够了你这种无聊的解释了。」
    「这不是你要问的吗?你身上的函数得出的y值不是无理数就是虚数;你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乘以多少,或是加上多少才会变成普通的数字。当然,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闭上嘴呀——我无声地理怨道。《  》这个家是用我的嘴巴在说话的,所以让的喉咙快被他的多话给扯破了。
    稀奇的是,《  》真的闭上嘴消失了。我环顾着四周,这个白头发的家伙鲜少会在自己想讲的话还没说完之前就离开;真会发生这种事,那也是因为他感觉到有人来了……但我带着这样的想法看向顶楼的入口,却没有任何人影。
    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射到栅栏的另一头,这次我看到了——
    操场左边一处角落的组合屋——体育器材室的屋顶上出现一幢黑影。
    是个人影。这人一身黑衣,是个长发的女孩。她坐在器材室的屋顶,面对着校舍,手里正在不断地活动着;膝盖上则放了一张褐色的板子……
    ——那是……素描簿?
    ……那女孩是谁?绝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这个时间穿着那身装扮,坐在体育器材室的屋顶上……写生?看来《  》之所以消失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个女孩出现的关系吧。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让我觉得全身僵硬。
    就在此时,我的头顶上忽然传来啪哒啪哒的声音,让我忍不住缩起了颈子。抬头一看,竟是一幢带着黑色翅膀的黑影从我头顶上飞过。
    ——是乌鸦。
    这只乌鸦笔直朝着体育器材室方向飞去,拍了拍翅膀减速之后停在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女肩膀上。
    我打了一个冷颤赶紧从铁栅栏前离开,同时俯身趴下。因为我仿佛觉得那个女孩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把眼睛转过来了。我的双颊此时仍因紧张而僵硬。
    我趴在水泥地上,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现在已经听不到翅膀拍打的声音了。
    我压低了身子试着靠近栏杆,偷偷看出去,那个坐在器材室屋顶上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了。

    *


    这天终究还是没有停课。第三节以后就正常上课了。下午也得补课,所以在我步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几个妹妹们已经先回家了,结果还有劳司机特地再跑一趟来接我。
    「夫人希望您赶快回去,所以我会开得快一点。」
    我一坐上车,司机就这么跟我表示。
    「咦?母亲大人?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说是有客人来了。」
    「啊,是入札会呀,我都忘了。是今天吗?」
    早知道我就跟班导说要早退不参加补课了。这可是再好不过的藉口呢。
    通往朽叶岭家的山麓下已经停了四辆车。我从车子上跳下来,赶紧沿着山路奔上去。
    我气喘吁吁地穿过大门,美登里已经在那边等我了。
    「哥哥,客人已经在等你了。这是你要换的衣服。」
    「谢谢。」
    我从美登里手上接过一件洗好的衬衫和西装裤,怎么说也不能穿着学校制服见客。我在厕所换上了衣服,然后朝着宅邸中央的房间——我的寝室赶去。
    「母亲大人,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我边说边拉开房门,这间宽阔的正方形房间中央——平常是我铺床睡觉的位置,现在有几个人围坐着。
    母亲大人也在其中。她跟今天早上一样,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袖和服。其余四人不是中年就是迈入老年的男子,全都穿着一身白色的工作服。焚香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嗅觉。这四人当中也有人我以前曾经见过,不过我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一穿上这身工作服,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副模样了。
    朽叶岭家的宅邸基本上是不准其他男人踏入的。因为母亲大人非常讨厌男人的味道。因此,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像这样,让他们穿着用香薰过的白衣进来。
    而我是唯一的例外。
    「真画,你坐到×未申方向。」 (译注:未申,以十二支区分出来的方位,以子向为北,末申方向约为西南方。)
    母亲大人对于我的迟到似乎没生气,只是展露了一张艳丽的笑容对我做出指示。我缩着头轻轻跟大家点了头入席坐下。而那四名男子则是深深地对我行了一鞠躬。
    「真画先生,好久不见了。我是杉浦建设的杉浦。」
    「真画先生,您好,我是平内工程的负责人。」
    「真画先生,初次见面,我是常盘建设的——」
    这些人像是随时都要冲上般积极地向我自我介绍。他们都是伊伊田市内有一定规模的建设公司代表。看到这些人满脸横肉地同时朝我压上来,害得我都想连着坐垫向后滑动身子跟他们拉开距离了。总之一个个打招呼实在太累人了,我看了看他们四个人:
    「……是杉浦先生、平内先生,还有蘁泽先生跟大河内先生吧。」
    「您认得我呀,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初次见面的常盘建设的韭泽先生和一旁的大河内先生彼此对看了一眼。
    「真画先生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同样正确无误地叫出了我们的名字呢。」杉浦说。
    「喔?这样啊……」
    「寒喧的话请留待待会儿再说,现在座位都乱掉了。」
    在朽叶岭家的族长——母亲大人提点之下,四人的身体冷不防地抽了一下,全都赶紧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围成一个圈圈。
    大家围成的圆圈中央放了一个盛着水的三角鼎。这尊鼎带有浑厚的金属光泽,大约一人环抱的大小。四名男子坐在鼎的四边;而母亲坐在东北方,我则和母亲对坐,坐在西南侧离鼎稍远的位置。
    母亲大人手持着香炉轻抚,一阵甜甜的,带有一点草腥味的烟雾从香炉中向外飘散。接着她取出一份四张,写有复杂文字的纸条,浸入鼎内所盛的水中。

    我仿佛听见定晴直视着鼎内的四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原来如此,※入札会呀。每次参与这种集会,我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嗤笑一番。(译注:入札在日文中带有『拍卖』、『招标』的意思。单就字面上的意思则为『投入纸条』。)
    在这个伊伊田市内,不存在所谓合议这种事。所有公共事业的发包与承包都是由朽叶岭家以占卜决定。这种支配方式真的非常诡异;小至地方庆典的场地,大到市长选举,所有关系到这座小镇的一切,都是像今天这样,在我的寝室内将纸条投入盛水的鼎中决定的。像这种愚蠢的仪式我已经不知道参与过多少次了。
    男人们探出头来望着鼎内,纸条漂浮在鼎内所盛的水中,上面的油墨逐渐晕开。母亲大人用手掌掬了一些水放入口中。我实在不懂,只是像这样尝一口纸墨交融的浑浊水液,要怎么样得出占卜的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
    没有人碰到中央的那尊鼎,鼎内的水却开始出现波纹;浸在水中的纸条开始冒出大量气泡,然后将水挤出了鼎外。
    「喔!」
    四人之中有人惊呼了一声,接着这些公司老板的臀部全都从脚掌上抬了起来。而我也瞪大了眼睛望向母亲大人。
    「夫、夫人!这、这是……」 「这、这是恶兆呀……」
    四名男人吓得发抖,而我则是头一次看到这种现象。这是怎么回事?
    「安静!」
    母亲以尖锐的声音斥了一声,让所有人都吓得僵住了。
    「真画,西边有乌鸦混进来了。」
    「……咦?」
    母亲大人取了一鼎香炉交给我。
    「把这个放到西门,把它赶走。」
    「夫、夫人,这种小事我们来就好——」
    平内忽然插了嘴进来。
    「你们是四方方位的支柱,要是随便离席会让占卜出错——真画,你快去。」
    我不明不白地点了点头,抓着香炉起身,出了祈祷室就往走廊上跑,接着穿过宅邸的西侧厨房后门。
    ——母亲大人说……西门有什么东西吗?
    我将平常关上的宅邸西门门闩打开,用肩膀顶开笨重的门扉。由于这道门不供平时出入之用,门外就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现在已经入夜,外头一片漆黑,我甚至没有看到周围有任何动静。抱着香炉的我狠狠地抖了一下。这时间不穿外套出来,寒气整个渗入了我的皮肤。
    ……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劲的,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呢?只要把香炉放在这里就好了吧?
    我将香炉放到门柱的阴影处,然后把门闩架上去。就在我正要转身回到屋内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骇人的振翅声。
    我回过头,看到一幢黑色的影子。
    黑影贴在西门的屋瓦上,朦胧的黑影看不清楚……不对——
    我集中注意力凝视着那团黑影。
    那是一个女孩坐在门上。我来的时候没有发现,但坐在门上的确实是一个黑色长发,穿着黑色长袍的女孩,也许是她这身打扮让她融进了夜色才让我没看到她……不,不可能是这样。就算天色再暗,有人坐在门上,我应该在进入庭院的时候就会发现才对。
    仿佛……
    仿佛她是刚刚才从天空中飘下来一样——
    瞬间,我跟这女孩的目光对上了,让我忍不住抽了一口气……是上午我从校舍屋顶上看到的那个女孩。不会错,她就是这副模样,把素描簿放在膝上,肩膀上还停着一只大乌鸦,除了她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这、这个女孩是谁?
    「……你看得见我吗?」
    她问。声音低沉而锐利,一双眼睛放出了黄光紧紧扣在我的身上。我向后退了两步,点了点头。她稍稍挺起了身子,将目光放到自己的脚上。
    「是气味呀……但为什么你看得见我?」说完,她合上了素描簿,提起来遮住了自己的嘴和下颚。
    「你是……什么人?」
    我凝视着她的脸庞,试着找出她的名字。
    瞬间,一股恶寒仿佛成群的虫子一般攀附在我的腰际。
    ……这家伙不是人,是魔物。她会趁夜深出爪子,将人卷到空中,暴露在冰雹和风雪之中,再扔回大地致死。我知道她是这样的一只魔物,而且名字是——

    「——伊妲卡。」

    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惹得她挑起了眉毛对着我问: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从屋顶上站起来,睥睨着我的目光仅仅是扫到我的身上,我就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已经莫名渗出了鲜血。
    一阵不祥的振翅声响起,那只乌鸦从那女孩——伊妲卡的肩上飞了起来。这景象让我的肩膀猛然一阵颤抖。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这我也不知道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看得见』眼前的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小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初次见面的人要互相报上自己的名字。明明看一眼就应该知道了……
    在我开始上学之后,我才察觉到问题其实是出在我自己身上。但在此之前,我对于这个异常现象几乎不以为意。因为我只是可以看到眼前的人的名字而已,又不是什么太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事,就好像我的眼睛、耳朵比别人好一点而已。我一直这么想。
    但今天,我从这个女孩——伊妲卡的名字上看到无数的诅咒。我看到一根木头柱子上刻着她的名字,而柱子上还留有无数的刀痕。一阵寒气将我围绕……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得见』人的名字呀?」伊妲卡用生硬的声音嘟哝着。我听了猛然回神……为什么?我、我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你就这么被诅咒七千年吧,朽叶岭真画——别用那一对肮脏的眼睛看我。」伊妲卡起身吐出这么一句话,同时将素描簿拉高到自己的眼睛下缘,让我再也看不见她的脸。这时候我终于可以正常呼吸。
    「你……」但声音却仍显得嘶哑,「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也知道我的名字?……许许多多的疑问哽在喉咙里面,而伊妲卡只是眯起了眼睛没有回答。
    我忽然觉得视线好像忽然变暗,身体的体温也从脚底、手腕,还有颈子等处不断地流逝。视线中的一切变得模糊,即将被浑沌的黑暗笼罩,却只有伊妲卡一双宛如针锥一般紧扣着我的眼睛依旧清晰可见——
    「……哥?」
    一声呼唤让我在浑身痉挛之中勉强回头。
    是亚希。她站在厨房敞开的后门前,身上还穿着制服,两脚踏着凉鞋。
    「你怎么了?入札会还没有结束吧?」
    「咦?啊,那个……」
    这时候,我才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肋骨内侧慢慢开始又跳了来;颈子周围的衣领已经全被汗水濡湿了。
    「你可别让几位客人等太久喔,母亲大人会骂的。」
    亚希半开着玩笑地教训着,一边靠过来拉住了我的袖子。
    我跟着她,然后回头越过自己的肩膀看向西门。
    原本站在门上的少女已经消失,只剩下忽然一阵强风吹过,竹林摇曳的飒飒声响。同时,香炉的烟也被风吹散了。
    ……这是我的幻觉吗?
    不可能,因为我的耳中还确实残留着那个女孩——伊妲卡的声音。
    不过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是魔物呢……
    「……怎么了吗?」亚希凝视着我的脸庞间。
    这么说起来,亚希是不是并没有发现到当时应该站在门上的伊妲卡呢?她是根本看不到吗?还是伊妲卡在那个瞬间已经消失了吧?
    一股凛冽的寒意忽然又袭上的心头。
    我为了甩开脑中烙上的伊妲卡的眼神,加快了脚步赶在亚希之前先朝着屋内走去。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6: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21 编辑

第二章 短暂的冬日白昼


    隔天,我在学校又看见了那身黑影。
    这次是在第四堂课的上课时间。我的座位在窗边,因此我和往常一样,将手肘抵住了窗台,一边带着抵抗睡意的意志,一边无视于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望着没有人活动的操场。忽然间,我的目光又被体育器材室一带吸了过去。
    只见那身黑影坐在小小的组合屋屋顶上,看来就好像一只巨大的乌鸦。肯定不会错,光从那身黑影手上的素描簿,我就可以认得出她就是昨天那个女孩。
    这人到底是谁?她总是出现在奇怪的地方。昨天蹲在西门的屋顶上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而现在,她也同样拿着素描簿在写生吗?
    耳边传来老师带着抱歉的声音请我专心,让我愣了一下,这才回神望向黑板。头发斑白的英文老师还很贴心地为我指出我们上课上到第几页第几行了。我站起来朗读了课文,坐下后再次把目光移到窗外,此时器材穹的屋顶上已经看不到那身黑影了。
    她又消失了。
    午休时我走出校舍,穿过树叶凋零得只剩下枯枝的银杏树林和一道围墙中间的通道,来到了体育器材室旁。果然,那女孩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到底在画什么呢?我回过头,试着回想那个女孩膝盖面对的方向……是女生班大楼的方向吗?
    我叹了一口气,将背靠到器材室外墙上头。
    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我的胸口传出了莫名的悸动。那是一股不祥的预感。就好像什么东西忽然趁着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绕到身后一般。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操场上已经开始传出了喧噪声。是学校里的男生吃完了午餐,拿着篮球跑到操场上打球了。还有不知道哪个班上的体育委员为了下午的体育课,正在搬运手球球门。
    就在我打算回到自己的教室而从器材室外墙上挺起身的时候,忽然有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转过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器材室的后侧、这间组合屋的阴影处望去。
    我吓了一大跳。有个人就贴在器材室的墙边,躺在茂密的草坪上。是那个女孩。她那一头黑色长发和长袍都摊开来铺在草地上。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左看右看地确认了周围没有其他人注意着这里,便小心翼翼地朝着她走去。
    吸气、呼气……女孩身上传来了规则的呼吸声。
    她、她在睡觉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那张熟睡的脸庞。她将素描簿抱在胸前抱得紧紧的,好像素描簿对她而言非常重要。而她的背部则贴在器材室的外墙墙角,睡姿非常不自然。
    我抬头看了看这间组合屋的屋顶……她该不会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吧?虽然这样的想法很无稽,但若是在屋顶上睡着而滚下来,那会变成这样的睡姿就不奇怪了。
    怎么办呢……
    我移向器材室的阴影处,避免让聚集在操场上的同学们看到我。此时的她就躺在我的脚边。我瞄了一眼她纤细的双腿,然后慌慌张张地赶紧将视线移开,困扰地开始思索着……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不管好像也不太对;但若是要我把她叫起来,我又觉得有点犹豫。而她看来也睡得很香呢……
    就在我正觉得迷惘的时候,她——哈啾……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我原以为她要醒了,因而觉得有些害怕,但她肩膀抖了一下之后翻了身,脸颊贴在草坪上继续发出了鼾声。
    我松了一口气,看着她纤细的身子;那件黑色长袍看来很薄,裙子很短,整个大腿几乎都露在外面,光看就替她觉得冷。
    ……穿这样睡在这里会感冒吧?
    我犹豫了许久之后,将我身上的运动外套脱下来盖在她的腰上,接着离开走向一旁的银杏

    树下,在那里坐了下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呀?」
    唐突地,我的口中说出了这声疑问,让我惊讶地转头,却看到《  》就站在我身后的树干旁,低头俯视着我。
    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其他人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的情况下出现。即便这个人现在正在睡觉。
    但《  》不顾我内心的疑问,迳自开始说话了:
    「我想你也不会知道,因为是我要你这么做的。」
    「咦……?」
    「不是你对那个女孩子觉得在意,而是我。」
    我瞠目结舌地愣住了。脑中回想着我看到那个女孩躺在器材室后方草坪上时,前前后后的经过,忍不住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等一下,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就在这时候,《  》消失了。
    「……呜……嗯。」
    一声由鼻腔发出来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我转过头,看到那女孩盖在长袍底下的背部正在扭动着……不好了,她醒了,我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在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还没有开始动作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缓缓坐起了上半身,让那一头黑色长发落到自己的肩上,抬起一张白皙的脸庞朝我望了过来。
    我看着她那张眼睛半开的惺忪睡脸忍不住愣了一下……
    我看见了她的名字,但不是『伊妲卡』。
    她的姓氏是『藤咲』,名字则看不到。
    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她不可能没有名字。只是她的名字变成了一块朦胧的黑影,让我没办法看见……她跟昨天出现的那个女孩是不同人吗?可是我看到的确实就是这张脸呀。而且穿得像她这么奇怪,又带着一本素描簿的女孩,除了她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对方的视线焦点忽然集中到我的脸上,而我则靠在银杏树的树干上,和她的目光对上了之后,下意识地脱口说出:「……早、早安。」
    「早、早安啊呵啊啊……」
    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用她那还不太灵光的舌头一边回应,一边对我点了点头。
    「我……还可以再多睡一下子吗?」
    「咦?啊﹒……啊,嗯。」
    我虽然没有办法理解当下的状况,但还是先对着她点头回应。而她听了我的回话,接着又躺回到了草地上,像只猫儿一般屈起了膝盖,大腿埋进了我的运动外套里头。
    「呜哇,好……好温暖喔!真好~~」
    说完,她真的露出了一张幸福的表情闭上眼睛。而我则为此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咦?呜哇哇哇哇哇哇?」
    忽然一阵惊叫声中,她猛然从地上坐了起来,吓得我反射性地后仰,后脑勺狠狠撞在身后的树干上。
    「为、为什么我会……咦?咦?」
    她一边说,脸上的两只眼睛一边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着。接着她将双手绕到自己的脑后,按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我会睡在这……啊、好、好痛,我的头好痛……为什么?是宿醉吗?……咦?这个暖和的毛巾是什么?——哇~~好好摸喔!」
    「你大概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吧,我猜。」……还有,那不是毛巾,是我的体育服啦!
    「咦?咦?咦?」
    看到眼前的人忽然陷入一阵慌乱之后,我的脑袋反倒冷静下来了。我为她指了指器材室的屋顶,告诉她我的判断:
    「你刚刚还坐在上面写生不是吗?你不记得了?」
    她抬起头来望向自己后侧上方,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恢复了呼吸。
    「喔、嗯……这样啊。讨厌,都是因为伊妲卡喜欢熬夜啦……」
    她垮下了肩膀,揉着一双还没睡饱的眼皮……伊妲卡喜欢熬夜?这话怎么说?我忍不住放胆问了:
    「我问你喔,藤咲是你的姓对吧?那个叫做伊妲卡的……是你的双胞胎姐妹吗?」
    她听到我的询问,脸上的肌肉稍微抽动了一下,然后低下头。
    「呃、这个、呜……」
    她将素描簿紧紧抱住。
    「伊妲卡现在不会出现。」
    「……咦?」
    「她、她就在这里,可是现在睡着了。所以现在的我是藤咲。」
    她这么解释的同时,脸上露出了一抹看来有些落寞的笑容。

    *

    这天,我回家之后对于要不要打电话给夏生感到非常犹豫。
    ……还是不要好了,夏生在精神科方面想必是个门外汉。我将手机放回桌上,然后视线扫过了书架上并排的书籍。这间房间有别于我的睡房,是我的房间。房间里不需要保留铺棉被让我睡觉的空间,因而摆满了书架跟收纳柜,空间非常狭窄。所有亲戚那边拿过来的古书都舍不得丢,结果就变成这样了。朽叶岭家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家族,因此仓库里堆了很多关于卜筮、法术,还有各类传承的古老典籍。不过其中似乎没有关系到这类事件的书。
    我想起了那时候藤咲说的话……
    「……那个我的状况跟解离性人格疾患无关喔!」
    解离性人格疾患,又称多重人格。
    「真的,不一样喔,我跟伊妲卡……啊、啊啊、你好过分!你的表情分明就是在怀疑我!」
    藤咲抓起了我的运动外套,忿忿不平地开始乱甩。而我则一把抓住外套,抢了回来。
    「啊?咦?那是……真画的衣服吗?啊、呜……为什么会在我的手上?」
    「有什么关系吗。」
    我带着些许的羞愧将脸别开,同时将外套套回到自己的身上。
    「……因为我看你刚刚那样好像会冷嘛。还打了喷嚏呢……你睡在这里会感冒的啦!」
    听我说完,藤咲马上红起了一张脸。
    「对、对不起……也谢谢你。」
    「好了啦,没关系啦——不说这个……」
    「嗯?」
    「昨天坐在我们家门上的人是你吗?」
    「是……啊啊啊,那个,昨天伊妲卡很没礼貌~~」
    她边说边赶紧对着我坐正了姿势,双手贴在地上,将头贴到了手背上赔礼。她这个动作让我吓得向后仰……拜托,别这样!
    「我不是要你道歉才开口提这件事的,我是想问你在那里做什么,又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还有,你到底是谁?
    此时藤咲露出一张非常困窘的表情;僵硬的脸庞之中,一双眼睛犹疑地打转,几度欲言又止。
    「你知道……」
    她别开了目光喃喃地说着:
    「最近有好几个……女孩被杀的事吗?」
    我听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藤咲的侧脸,接着点了点头。
    专挑女高中生下手的残虐杀人事件——这件事跟她来到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吗?
    「伊妲卡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的。」
    「……咦?」
    我一愣一愣地看着藤咲……这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在调查杀人案?
    「伊妲卡她……是专门调查这种事件的,该说是侦探还是什么的吗……」
    「等一下,那她来我们家是……」
    ——不会是因为跟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有关吧?
    「这个……」藤咲的视线游移了一下,「我不知道耶。因为伊妲卡不会告诉我太多关于事件的东西……」
    什么跟什么呀?这家伙这么说,好像伊妲卡跟她其实是不同人似的。不对,她其实根本就是想这么说吧?就在我想继续追问的时候,学校的钟响了。这是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五分钟的预备铃声。而操场方向也同时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朝这里接近。我惊觉着回头,从器材室阴影处往外看,看到几个穿着体育服的女生正往我们这边跑过来。看来她们大概是为了下午的体育课要来拿什么体育器材吧。
    当我再回头,藤咲人已经不见了……
    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的书桌上,同想起当时藤咲所说的每一句话……
    该不会,这家伙其实是意图蒙混过去,所以才谎称她跟伊妲卡是不同的人格吧?然后故意说伊妲卡做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不对,可是——
    我将手指放到自己的眼睑上——她的名字,确实不是伊妲卡呀……
    咦?那……如果她说她是双重人格的事情是假的,那她跟伊妲卡真的是一对双胞胎啰?我挽起了自己的双臂……如果是同卵双胞胎的话,要是两个人做出一样的打扮,旁人确实很难辨别谁是谁;比方说美登里和千纱都,她们长相一样,头发长度也差不多,在庆祝元旦的时候穿上同样的和服,不说话的话,对狩井家的人来说根本无从分辨——虽然对我这个跟她们一起相处了十几年的人来说,就算不藉助看见名字的能力,还是可以分得出来就是了。
    不过对于一对只看过两、三次的双胞胎来说,一般人是很难区分出来的。
    唉呀,算了,这根本无关紧要。重点是她提到的——杀人案的事。如果伊妲卡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到我们家,那——
    走廊忽然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而声音就停在门外。我惊觉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赶紧从桌子上跳下来。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吃饭啰~~」
    亚希这家伙,还是不敲门就开门把头探进来了。
    「拜托你叫人家的时候叫一声就好好吗?」我稍微教训了她。
    「哥!吃饭!」
    「要订正的话要说四次!」
    「饭吃!哥!」
    「喂,你倒着讲也不会少几次好吗!」
    「讨厌啦!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像这样用这种让人家觉得害臊的言语玩人家嘛!」
    这家伙连低级的玩笑都说出来了,让我慌慌张张地赶紧把她推出去。
    话说,昨天亚希是不是真的没有察觉到伊妲卡的存在呢?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我实在很想问她,但我看着亚希开心地连声呼喊着今晚的菜单,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话问出口。

    *

    「因为只有你看得见嘛。」对此,藤咲给了我这么一个答案。
    这是隔天第三节课的下课时间。此时操场上没有人活动,但我们仍旧是躲在体育器材室的后面,和昨天一样,她靠着器材室的外墙坐在草坪上,而我则是靠着银杏树坐着。
    「……只有我……才看得见?」
    「对,我们刻意不让别人看见的。但真画的眼睛很奇怪。」
    ……这家伙到底想表达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今天还要过来呢?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呀?人家怎么说也是在进行秘密任务,不能被人看见的。」
    藤咲低下头,微微吊起了一双眼睛看着我。
    「因为你今天又差点要从器材室屋顶摔下来了嘛。」
    「呜呜~~」藤咲抱着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说完又是低头赔礼。
    「没有啦……我也不是为你担心啦。」
    我开始言不及义了。看来只要一跟这家伙讲话,我的理智就会不受控制。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她觉得在意。
    一方面是因为她本身真的很奇怪;另外就是那时候《  》说过的话。
    今天我在器材室屋顶看到藤咲是在第三堂课结束,就是刚刚不久前的事。而且她还是坐在屋顶上,上半身像艘船漂在大海上前晃后晃,我仔细地凝视着她,发现是藤咲在打瞌睡,于是下课钟一响便赶紧冲出教室。
    「最近我们都在熬夜,所以伊妲卡没办法出现。」
    「没……没办法出现?」
    这种说法让我觉得很在意。
    「因为伊妲卡的存在不太安定。只要睡眠不足、受伤、生病,她就没办法出现了。虽然现在她没出现还没关系,但要是遇上了什么紧急情况可就麻烦了,所以我现在都要练习画画,以便在一些特殊场合可以代替她。」
    「为什么要练习画画?」她昨天不是说过,她是来调查杀人案的吗?
    「咦?这个,那个……」藤咲的两颗眼珠踌躇了一下,「因为伊妲卡是画家嘛!」
    ……这什么跟什么呀?是说,她会在案发现场用素描作为资料?不对,现在不是拍张照就好了吗?
    「那个,所以……」她边说边摊开了她的素描簿,忸忸怩怩地开口:「伊妲卡有留言给你。」
    「咦?留言给我?」
    「那个……你、你不要生气喔!因为这是伊妲卡叫我一定要拿给你看的……」
    她将素描簿翻到了其中一页,展示在我面前。那张画就好像我睡房天花板上的曼陀罗,用褐色铅笔打出的草图,非常潦草。画内充满了非洲或是南美洲民族的味道,以带有嘲弄意味的笔触描绘出几头怪物紧紧交缠在一起,仿佛一柱柱并排的图腾柱。图画中灌注的怒火就好比炽烈的空气波动朝我涌来;下方空白部分还加注了一段文字:『我绝不会放过你!受诅咒吧!』我瞠目结舌地愣住了。
    「这个是……」
    「啊、啊,生气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松手让素描簿摔到地上,抱着头退到了器材室墙边。
    「没有啦,我没有生气……倒是为什么伊妲卡会对我这么生气呢?」
    我跟伊妲卡只见过一面。就连那时候她对我说话时的用词也非常恶劣。
    「……对于伊妲卡他们来说,自己没把名字告诉别人,却被别人知道了,好像是很严重的事……因为名字是非常重要的。」
    「就算是这样……」
    「啊,你不要对伊妲卡生气喔!因为她只是被吓到了而己,一定是这样的。」
    「欸,我就说我没有生气了,我只是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而已。」
    「可是真画的眼睛看起来很恐怖……」
    「那是因为这张画太有魄力了。」
    不过就是张草稿,竟然能展现出如此强大的压迫感。看来伊妲卡真的非常擅于绘画。这张画愈看愈不舒服,因此我将素描簿翻了一页。接着,我看见另一张图。那大概是今天早上停在校舍屋顶上或围墙上的一只乌鸦吧?
    这是……
    「这是你画的吗?」
    「咦?看、看得出来吗?果然看得出来……因为、因为我画得实在是太差劲了。」
    其实不然。这张画和伊妲卡画的曼陀罗同样都是草稿,但不知道是不是周围加上了一些阴影的关系,让乌鸦身后——什么也没画的天空部分看来就好像染上了一层暮色。而且是非常直观地让我有这样的感受。
    「不会,画得不差。」
    一看就知道,她的画跟伊妲卡的画截然不同。比起来,我更喜欢这张画。而我将这样的感想告诉她,接着便看到她不知道为什么红起了一张脸,接着赶紧把素描簿收起来。
    「……可、可是,这只是普通的画。我是美术系的学生,只要画了几年,谁都可以画得比这个好。」
    「你……有上学呀?」
    这倒是让我觉得非常意外;像她这么一个做着奇异装扮,自称在调查杀人事件,心里又住着另一个人格的人会去上学?
    「已经没有去了。」
    藤咲答话的同时,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浅笑。
    「自从伊妲卡出现之后我就没有去了。虽然我想当个美术老师或什么的,不过组织那边的工作不做不行……」
    我愣住了,两只眼睛紧紧地扣在藤咲脸上。
    「怎、怎么了吗?」她边问边用素描簿遮住自己的脸。
    「咦?啊、没有,不好意思。」我别开了目光,「你还会想上学吗?」
    我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这么问。
    「嗯……这个……」
    她的眼睛在眼眶中转呀转地。
    「可以的话当然好呀……可是不行也没办法嘛!」
    没办法继续上学呀。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校舍传来了上课钟。第四堂课要开始了。
    「……那个,真画,你不回教室里去可以吗?」
    「没关系,我跷课。」
    我呼了一口气,然后将头靠在身后的树干上。
    「反正我就算出席日数不足也可以升级。因为我是朽叶岭家的人嘛!」
    「可是……」
    「反正我也不能念大学。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得继承家业,大概就是做些无关紧要的接待工作,或者是在文件上盖章、在庆典的时候去打个招呼之类的工作吧。这是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了。」
    ……我在说什么呀?我的多话让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对方可是个昨天才第一次见面,又不知道确切身分的女孩子呀。
    ……也许我希望有人可以对我发飙,或者把我当成笨蛋吧。面对一个想上学而不能如愿的女孩,我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就连我也觉得自己真是可恶。
    然而,藤咲却没有生气,也没有骂我。
    她两手抓紧了自己的素描簿,扭动着手指说:
    「呜、那个……那、那……那我可以拜托你吗……」
    「……咦?」
    「啊、没有!没事!我没说话。」
    说完,她又将自己的脸埋近了素描簿后头了。
    「什么事?你说清楚呀。」……她,有事情要找我帮忙?
    「那是你的幻听啦。是你多心了,我没有说要你帮忙啦!」
    「你这不是说了吗?」
    「啊啊啊啊~~」藤咲抱着头,在草地上缩成一团。不过几句话而已就有这么多动作,有必要忙成这样吗……
    我叹了一口气,看到藤咲微微把头抬来,吊起了双眼,带着有些怯懦的神情看着我:
    「……你不会笑我,也不会对我生气吧?」
    「不会呀,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那、那~~」她边说边将日光垂到了膝盖,「……那请你当我的模特儿。」

    *

    从这天开始,我几乎每天跷掉了下午的课陪藤咲画画。地点就在体育器材室的后面。
    「伊妲卡说,要我多练习一下怎么画人。要我去找认识的人来画。」
    她靠在器材室的墙上,一边提笔在素描簿上来回摆动,一边对着我说。
    「为什么?」
    我靠在银杏树上问。这动作和昨天一样,但我却仍觉得莫名紧张。虽然她说稍微动一下没有关系。
    「她说,好像画画可以改变画家对人的认知,还是认知可以改变绘画的观点什么的……她说得太复杂了,我听不懂。总之,她就是叫我多画自己认识的人。」
    这种说法真是令人费解。
    「不过我的朋友就只有猫咪跟乌鸦而已,所以……」
    我看着她说话时的微笑,替她难过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她不是说着玩的吧?不过她真的看起来不像是有朋友的样子……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她啦!
    「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你之所以没有朋友应该是因为伊妲卡的关系吧?你不生她的气吗?」
    如果可以正常上学,至少也可以交到一、两个朋友才对。
    「嗯?这个……不会啦。」她回话的过程中有些停顿,「要是没有伊妲卡,大家都会很困扰的。而且,这个身体就是我跟伊妲卡一人一半嘛,也没办法呀!我之所以会来这里,也是因为要是发生了什么事,伊妲卡可以马上出而处理。」
    要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指,在这间学校吗?
    「其实之前好像只是我没有发现,不过伊妲卡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面了。这大概是神赋予我的使命吧,要我跟着伊妲卡一起生活。」
    这家伙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啊?而且画画的手还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真画呢?」
    「咦?」
    「我从伊妲卡那边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她说你得继承一个庞大的家族。虽然跟我的义务不一样,不过好像也很辛苦是吗?」
    「其实不会啦。至少我的工作不是我不做,别人就会觉得困扰还是怎么样的。只是这一切都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但载着我的火车却不断地开往下一站,又下一站……这种让我觉得微寒的感受,跟藤咲所体认到的应该是截然不同的吧。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的目光正和藤咲对上了,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头却又不能动,因此便把视线垂下来,移到她的胸口。
    「虽然我偶尔会这么想,要是我将来继承了家业,我就要乱用家里的财产,把钱全部花光,在这个小镇盖满图书馆还是什么的……」
    「啊!那来盖一间动物园吧!就是那种跟主题乐园合建的那种!」
    她忽然兴奋地边说边展露了笑容。
    但接着听到我说「那两种我都不太喜欢」,两侧肩膀又马上垮下来,眼眶泛泪地默默操持着手中的画笔……喂喂,你不用为了这种事情哭吧?
    「……好啦好啦。那我就把镇上的野猫还是乌鸦什么的聚集起来,为你盖一座动物园好了。」
    「那、那才不是动物园呢!」
    ……唉呦,我是在开玩笑嘛。她认真地气得涨红了脸颊,但瞪着眼继续又动了几下画笔之后,却紧接着笑了出来。
    「真画一定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这句突如其来的赞美让我整个人愣了一下。
    「……咦?我吗?」
    我哪里温柔了?虽然自己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不过我的个性可糟糕了。
    「因为你愿意这样陪我呀!」
    「不是啦,这是——」
    我的话说到一半哽在喉咙里头……喔,原来如此。我其实是为了能像这样单纯地聊天才陪她画画的。
    因为继嗣会马上就要到了,而我和那几个相处了十几年的妹妹们也要各分东西了,所以,就快要没有人可以陪我说话了……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情。而她,也许她才是那个温柔的人呢!
    ……不对,这该说是温柔吗?
    在我们沉默的这段时间,耳边只有画笔和纸面摩擦的沙沙声。
    我忽然觉得,也许用温柔来形容也可以吧。
    要是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个十一月,藤咲所说的案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而她手中的素描也永远不会画完,那该有多好。我忽然开始有这样的期望;我期望能每天都来这里,来这里跟她闲聊这些有的没的,同时听着耳边温柔的声音。

    *

    美好的时光忽然就这么结束了。几天后的午休,我来到体育器材室后面,却没有看见藤咲的身影……怪了,我刚刚还从教室里的窗子看到操场的角落有个一身黑色的人影在活动呀。
    当我像平常一样坐在树干旁,我这才发现,器材室外墙的墙角,地上有一个拳头大的石头押着一张白色的纸条。我捡起了纸条。这是一张从素描簿上撕下来,对折再对折的纸条。
    我将纸条打开,看到上面用褐色铅笔这么写着:

    『昨天我听伊妲卡说明了这个事件的详细内容。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再跟你碰面好「。
    谢谢你,这几天我很高兴。对不起。』

    我蹲在冰冷的器材室后方的阴影底下,双眼聚焦在这段文字上头,久久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涵。
    藤咲不见了。
    这个地方有这么冷吗……我的脑中晃过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感想。对了,从今天开始就是十二月了。干涩的冷风吹过冬季枯黄的草坪。我将纸条折回原来的大小放进口袋。数一数过去和藤咲相处的这些时间,整整一个礼拜了。
    藤咲不见了。
    我这才理解到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为什么我站不起来呢?远方传来了上课铃声。不知不觉午休已经结束了。我已经不知道蹲在这里多久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段和藤咲在一起的时间对我而言变得这么重要?而且她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女生呢。
    ……她该不会是我脑中的妄想制造出来的产物吧?一想到这里,一股寒意便不由得袭上心头上让我缩起了颈子。
    「没这回事,她是货真价实的存在,我保证。」
    这句话从我的口中传入了我的耳里。
    就算不把头抬起来,我也可以感觉到那个白发男就站在我身边——之前藤咲坐着的位置。
    ……喔,对呀。
    我还有你呢。
    「当然,我的保证你大概不会相信吧。因为你一直觉得我是你脑中擅自想像出来的幻影嘛。」
    「喔?」我忍不住苦笑,「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  》藉由我的嘴即刻做出了反驳,让我愣了一下赶忙将头抬起来。此时白发男子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那张脸盖在白发的阴影底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刚刚说了什么?这家伙——不对,是我……
    「唉呀,你在发抖呀?对了,我想看到的就是这张脸。在此之前,你始终以为我是你的意识中冒出来的一个肿瘤还是什么的吧?因为只有你一个人看得见,又用你的嘴巴说话。不过其实不是这样喔!为什么你没有察觉到呢?这几天,你可是都跟你的同类相处在一起呢!」
    我无法制止《  》说话。
    ……同类?是说藤咲吗?
    对呀,她说过,伊妲卡是住在自己身上的……不对,可是——
    「你大概以为自己是因为想见她所以才每天来这里的吧?但不是这样喔。我之前也说过了,是我,是我对那个女孩觉得在意的。」
    骗人!……我想反驳,但我的嘴巴却被《  》支配着,而我想说的话却始终哽在喉咙,无法说出口。
    「结果,那女孩的身分还是没能弄清楚呀……不过至少可以知道一件事,就是伊妲卡又跑出来了。她开始行动了,所以——」
    白发男子忽然消失。而从我口中吐出来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我的意思,我已经无法辨别。
    「——所以,一定又会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了。」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22 编辑

第三章 冻结的血水


    这天晚餐结束后,我在药房制香的时候,脑中一直回荡着藤咲的事,还有《  》说过的话。药香浓得呛鼻,也因此让我的脑袋变得茫茫然。
    ……一定会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这句话实在太不吉利了。而且严重的事不是已经发生了吗?藤咲不见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更来得严重吗?我想对《  》这么问,但那家伙的出现或消失始终无关乎我的意志,让我想问却没人可以问。
    ……不对,等一下。这是怎样?我这么想,不是等于我同意了他说我身上住着另一个人的说法吗?
    「……哥哥,香要弄得更硬一点啦。」
    耳边传来了一声呼唤,将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负责叠药包的美登里鼓起脸颊对着我抱怨了一声。将油和干燥后的香粉揉合是我的工作,但我似乎揉合的工作做得不够扎实,因此全部都散掉了。
    「哥哥的集中力实在太容易涣散了——你看,香粉又洒出了这么多。讨厌,这个味道可是洗也洗不掉的呀!」
    美登里边说边用湿布帮我擦去堆积在我牛仔裤大腿处的香粉。
    「啊……抱歉。」
    「要是美登里被选为哥的新娘,那哥可难过啰。肯定每天都会挨骂。」
    亚希一边用钵磨出香粉,一边开心地说。
    「可是亚希呀,要是我们被选上的话,那谁来煮饭,谁洗衣服呀?」
    奈绪说话的同时,一边将盛着木片的奉书纸放到烛火上烘烤。
    「对呀,母亲大人一向都只教我们制香的方法,那些事情该怎么办呢?虽然美登里什么都会……」亚希说。
    「喔~!千纱都之前开始学煮饭就是为了这个呀?要是我也一起学就好了。」奈绪说。
    「才、才不是!」
    千纱都装到一半的香包一个没拿稳便从手中滑落。
    「才不是呢!我学煮饭跟哥哥没有关系啦!」
    「可是你不是还跟美登里问哥哥喜欢吃什么吗?」
    「奈绪!」
    千纱都红着脸,一只手揪住了奈绪的肩膀。
    「喂!你不要乱来——很危险啦!我在过火耶!」
    我不知道该怎么制止她们,只能抱着乳钵在一边发呆。
    此时,我发现自己好像稍稍觉得安适了些。这是这个家庭里面总会出现的情形。虽然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但至少,现在每个人都还在这里。这样的情景究竟有多么温暖,在没有真正失去过之前是不会了解的,而我现在却连跟藤咲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我……大概不行吧。」
    千纱都鼓起了脸颊,忽然别过头做出了这样的发言。其他人听了则将目光全都移到了她的身上。
    「不行?……什么不行?」亚希把头转过去要看着千纱都的脸庞,但千纱都却像是要甩开亚希的视线一般,忽然站了起来。
    「我说我大概不会被占卜选上吧。」
    她说完,我和其他三个妹妹彼此相互看了一眼。
    「为什么?」
    亚希用膝盖移动,绕到了千纱都面前。但千纱都却摇摇头,让亚希只能带着一张困惑的表情看着我们。
    「嗯呃……不过呀……」我觉得这时候不开口不行,因而对着千纱都说:「……千纱都,你做的炸豆腐很好吃喔!」
    「才不是这个问题呢!哥哥大笨蛋!」
    千纱都边骂边转身将香包扔到我的脸上,然后飞快地跑出了药房。
    脚步声从走廊上消失,我将双手撑在身后,一整个不知所措地呆坐在原地。
    「……哥哥真是有够不会安慰人的。」
    美登里忽然丢出了这么一句话。
    「咦?咦?是我的错吗?可是……到底为什么呀?」
    我看着门外昏暗的走廊……到底是怎么回事?千纱都最近的表现实在太奇怪了……虽然她有事没事就忽然卯起来生气这点是跟以前一样啦。
    「千纱都大概是生理期失调吧。」
    「亚希!你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美登里训了亚希一声,让亚希脖子都缩起来了。不过话说回来,在一个全都是女性成员的家里生活了十几年,这样的话题我也早就习惯了。
    「这倒是少有的事,你们呢?来得顺吗?」
    「嗯,我们都很正常。」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我这四个妹妹的月经周期是完全一致的(这点大概连母亲大人也一样吧)。因为每个月总有五天,家里会笼罩着一股异样的氛围,走廊上也会弥漫着刺鼻的香味。
    「不过她说她不会被选上是怎么回事呀……」
    听到我嘟哝着,亚希也歪起了头,然后大家同时陷入沉默。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开始默默地继续揉香的工作。
    ……千纱都是不是不想被选为继承人呢?
    虽然我从没思索过这个问题,但应该是这样吧?就拿我来说好了,我非得跟这四个像亲妹妹一样的女孩其中一个结婚——虽然这是从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不过直到最近,我开始体认到这个现实之后,其实也对此感到疑惑。
    因此,如果千纱都也有同样的想法,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而且不只千纱都……我看了看亚希、美登里,还有奈绪。
    「怎么了吗,哥哥?」
    亚希非常敏锐地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嗯,没有……」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趁这个机会才能问得出口了,但我却不知道问了之后自己又打算怎么做。
    「你们三个,会不会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呀?」
    亚希愣了一下,奈绪则蹙起眉头。而美登里则是回问了一句:「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
    「哎,就是自己的结婚对象早就已经决定好了的这件事嘛。」
    奈绪听了和亚希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来对我露出戏谑的笑容。
    「你呢?你不喜欢吗?」
    「对呀,哥的意愿最重要了。因为我们只有四分之一的机会,但哥却一定会从占卜中得到结果呢。」亚希接着补上一句,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因为我完全没料想到这问题马上就会回到我身上。
    「咦?呜……那个……」
    此时,就连美登里也说:「我也早想要问个清楚了。」我忽然觉得这问题非常棘手,正拼命想该怎么蒙混过去的时候,口袋里传出了震动声。
    ……得救了,是手机响了。
    由于母亲大人非常讨厌电话铃声,因此我们只能带着手机。我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看到是夏生打来的。
    「喂,什么事?」
    『真画,你吃过晚餐了吗?』
    「嗯。」
    『这样啊,那你可以过来一下吗?到诊所这边。』

    「怎么了吗?」
    『我不是叫你有空要回来的吗?结果你连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我在大学里的工作到今天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我不想被爷爷他们拉去一起喝酒啦。』
    「喔,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在制香,要过去的话会晚一点喔。这样可以吗?」
    我挂上电话。这通电话对转移话题来说实在是再有用不过了。我跟三个妹妹们说,因为夏生找我,所以请大家帮忙快点把制香的作业做完。
    那些香我们得赶在继嗣会之前做完,而这天的进度完成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我把药包放到干燥用的架子上之后,披上一件休闲外套走向玄关。
    「哥,你要去狩井家呀?」
    亚希在玄关门前把我挡下来。
    「嗯,夏生找我。家里有什么医疗用品不够吗?」
    「头痛药好像没有了吧。」
    「好,我会跟他拿一点回来。」
    「你可以顺便帮我们问问检查报告吗?」
    「咦……这个,他应该不会告诉我吧?」
    「你不会看了我们的报告之后,挑一个胸部最大的来当你的新娘吧?」
    「亚希!」
    我鞋带绑到一半,停下来敲了一下亚希正凑过来的脑袋……这家伙,总是有事没事就忽然丢一句惹人厌的话出来。
    「没错啊~~当哥的新娘就要帮哥生很多小孩呀,胸部大不是很重要吗?」
    「这又不是我能选的!」
    我站起来,看到亚希鼓着脸坐在屋内延伸出来的本质地板边缘,抬头看着我的胸口。
    「我要听哥刚刚没有说的答案啦。」
    「什么答案?」
    「就是哥会不会讨厌跟我们其中一个人结婚呀?我们都不行的话,那谁你会愿意呢?」
    我叹了一口气,坐到亚希身边。
    「我不是说你们不行啦。只是……只是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嘛!」
    「明明就有十六年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了,还不够呀?」
    她带着嘲弄的语气问。
    「唉,这个,是有十六年的时间没错啦……那你呢?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早就做好了呀!」
    我呆了一下,两眼直视着亚希的侧脸。接着她带着一张微笑转过头来上让我慌张地赶紧将目光移到自己脚上。
    「我从小就一直听母亲大人讲这件事,因此早就决定要跟哥结婚了。除了我之外,奈绪呀、美登里呀,还有千纱都,大家都这么想喔。不然的话,我们怎么可能跟你一起一住就是十六年呢?」
    「咦……」
    「其实哥也是在占卜中被选为家里的赘婿吧?」
    我茫然地点点头。
    确实,狩井家大体上分为四个主要支系,四个支系中究竟哪一家的孩子要成为朽叶岭家的赘婿,这也是经由占卜决定的。这个占卜结果早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经有了。
    「所以呀,我觉得神明一定有在保佑我们,才会得出这样的占卜结果。」
    她笑着说:
    「还好是哥来当我们家的赘婿,如果是别人,我可能早就离家出走了。」
    说完,她从地板上站起来,发尾飘过我的鼻尖,留下带了一点苦味的甘甜香气。
    「好啦,哥,你可不能在狩井家喝酒喔。我会准备*香母酢茶等你喔。那是美登里教我做的。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吧!」 (译注:一种类似柚子的柑橘类水果酿茶。)
    「……嗯,谢谢。」
    说完,亚希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缓缓从走廊上消失后,我仍一个人呆坐在冰冷的木质地板上好一阵子。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亚希说的话让我想起了藤咲。她也说过,她的使命是神赐给她的。到头来,我还是搞不懂这到底是已经看破了,还是打从心底接受。但不论是哪一种,她们至少都不像我,只是随波逐流地面对这一切。
    我总觉得,大家好像都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只有我一个人还在任人摆布。


    「随波逐流又有什么不好?」夏生半开玩笑地说。
    他将装了咖啡的马克杯递给我。
    周围充斥着令人怀念的消毒水味。这是离狩井家主屋有一段距离的诊所。要是先去了主屋,家里的那些亲戚一定又会唠唠叨叨个没完,因此我是偷偷穿过狩井家的院子溜过来的。夏生似乎也一样想离狩井家那些麻烦的亲戚远一点,因此很喜欢待在这里。
    「……不会不好吗?」
    「不然呢?有人叫你飞你不觉得困扰吗?叫你在水中呼吸你也办不到吧?是人就是有办得到的事跟办不到的事。你之前只是没去做那些你办不到的事而已。以后也是一样。所以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夏生笑着说:「还有我也是。」
    说完,他坐上诊疗室里的桌子上,喝了一口咖啡。我则坐在一张很硬的、包裹着一张合成皮的床上。此时只有桌上一盏台灯微弱的光线照着我和夏生。
    「不知道登喜雄先生是不是也想过这样的事?」我说。
    「喂,你要叫父亲大人吧?」
    「我办不到啦。他又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且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长相。」
    登喜雄是母亲大人的夫婿——也就是我那四个未婚妻的父亲。换句话说,他在二十年前也跟我一样,从狩井家出生,以未来赘婿的身分被朽叶岭家收为养子。听说他在我懂事前就因病过世了……要是他还活着,我心里的一些困扰或许就有人可以问了。
    夏生不知道从哪里端出了一瓶白兰地,打开盖子噗噜噗噜地往自己的咖啡里倒。
    「你这样白兰地的量至少占了一半吧?」
    「很冷嘛。今年的冬天很冷,搞不好还会下雪喔。」
    「不会啦。要是下雪可就没完没了了。」
    这个伊伊田市不知为什么从没下过雪。就连雨也下得不多。因此,这个小镇根本没几家店有卖雪炼或是铲雪用具;要是真下了雪,整个小镇都会陷入一片混乱吧。
    不过有机会我也想亲眼看看真的雪长什么样子。就在这时候,我边想边觉得气温骤降,让我冷得开始打颤。这间诊疗室里只有一台小小的电暖炉,因此这里其还满冷的。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夏生边说边摇着手中的白兰地酒瓶。
    「我还没成年啦。话说,诊所里不能带酒进来吧?」
    「你不要这么认真好不好?偶尔陪我喝一点嘛。」
    「我要是喝了酒,母亲大人马上就会发现的。」
    「啊,对喔。」
    夏生说完钻进桌子底下,东摸摸西摸摸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来,你看,这里有一扇暗门,设在地板上分辨不出来吧。酒是藏在这里面的。之前西家的大伯就用过这个暗柜,你还记得吗?是说大伯已经过世很久了。他可是个大酒桶呢,肯定常常躲在这里偷喝。哈哈,被安排在这间诊所工作,就只有这个好处了。这酒很棒喔!」
    「夏生,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干脆就当个医生呢?」
    「完全没有。因为我原本就是为了朽叶岭家才进医学院的。没办法,朽叶岭家不愿意把诊疗工作交给外面的医生来处理嘛。」
    「对喔,也是啦。」
    「其实我在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曾想过要离家一个人独立生活,因为不管是谁都会觉得这种家庭很奇怪吧。」
    我双手捧着温热的马克杯,两眼直视着夏生。他这么说令我很意外,让我愣了一下,没办法马上反应。
    「……夏生也这么想过吗?」
    「是啊,不过后来我进了医学院,也代表我放弃这个想法了。当时你不在狩井家,所以你大概不知道。」
    他边说边露出了有些失落的笑容。
    「什么事?」
    「很多事情啦,像是我们为什么没办法逃离这个家之类的。」
    ……为什么?今天的夏生很怪。他抬起头,眼神没有聚焦地望着远方。他说话的对象似乎不是我,而是好几年前的、小时候的自己。
    「……这间诊所一直以来都是由狩井家的医生继承的。在我之前是大伯;再之前好像是北家的人吧。我在进驻了这间屋子之后查了许多事。一直以来,这两个家族都延续着同样的轮回。知道了这点,我已经没有离开家的勇气了。」
    「是什么传统……之类的事吗?你觉得自己非得将这个传统承袭下来不可,所以……」
    夏生轻轻地笑了。他摇摇头:
    「不是。我发现的不是这种像是学校课本里会写的故事;其实朽叶岭家是——」
    话说到一半,他却把话收了回去,然后从桌子上抓起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袋,放在手上像是在确认重量一般翻了又翻,翻了又翻。那是印有大学名字的信封袋,看来大概是亚希她们的检查报告吧。
    他要说的话该不会是跟这份检查报告有关?
    「那个,真画。」
    「……嗯?」
    我咽了一口口水重新坐回病床。因为夏生的声音听来沉重得仿佛一落下来就会铺满整个地板。
    「这件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喔。」
    「……什么事?」
    「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只有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所以你可以逃得掉。」
    他边说边看着手中的信封。
    「你是朽叶岭家的赘婿对吧?所以只有你可以从这个轮回中逃开。」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就算我逃走了,狩井家的其他分支也会有人来取代我的位置吗?」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朽叶岭家根本不需要赘婿。」
    我听了整个人呆住了。
    「所以,如果你真想离开,我可以帮你介绍我之前找过的房屋仲介。只要你跟他们报上我的名字,即使没有保证人也可以在外县市找到房子。」
    他边说边撕下酒瓶的标签,用原子笔在上面写了一间叫作YK不动产的房屋仲介公司名称,还有地址跟电话,然后塞给我。
    我疑惑地摇摇头,「你怎么忽然跟我说这个?我不懂。再说,就算有了房屋仲介公司帮忙,其他像钱的问题怎么办呢?」
    「会有办法的。朽叶岭家应该有一些银行帐户是可以用你的名义动用的。」
    「是这么说没错……」
    ……夏生是认真的。他是认真考虑过要离开狩井家。但又为什么放弃了,回来担任朽叶岭家的家庭医师呢?比起整天茫然度日的我,夏生应该拥有更坚定的觉悟呀?
    这时候,他将信封扔回桌上,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抱歉,你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吧。忘掉我说过的话。」
    「什么啦?你说清楚呀。你不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而把我找出来的吗?」
    「嗯——」
    他原本要伸手到桌上抓回那只信封,才出声却又同时噤口。
    就在这一刻——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足以划破黑夜的哀嚎。我跟夏生同时从坐着的姿势中弹了起来,然后像是在确认彼此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阵哀嚎似地对望了一眼。
    「刚刚那是……」
    「从上面……传来的吗?」
    我们跑出了诊所,看到隔了一个小小庭院的狩井家主屋门前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那儿了。
    「夏生,你也听见了吗?」其中一个人唤着夏生的名字朝我们靠了过来。
    「是朽叶岭家宅邸发出的声音吗?」
    「去看看吧。」
    在手电筒的灯光照耀下,成群的脚步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我跟在狩井家的亲戚背后一起跑上了山坡。
    刚刚那阵哀嚎不断地回荡在我耳中,仿佛撕裂了耳膜般留下阵阵刺痛。脑中紧接着浮现的口疋《  》说过的不祥之言:一定会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
    ……到底,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黑暗之中,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却照出了一滩更深邃的黑暗。
    坡道的尽头是朽叶岭家宅邸的正门。围在门前的狩井家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进入。我穿过大门,看到石阶上那滩深邃的黑暗仍持续蔓延,不禁呆站在原地。
    是一滩红黑色的血。
    血泊中躺着一个娇小的人影。她身上被扯破的衣服全染上了鲜血,那双无神的瞳眸,让我一时间认不出她是谁。
    女孩的脚边躺着一个筒状物。是保温瓶。瓶盖开着,内容物已经全洒出来和血水交融在一起,却仍冒着热气,带着微微的柑橘香刺激着我的嗅觉。是香母酢的香味。
    啊……那、那这个女孩是……
    是、是亚希吗……
    「……真画!」
    一声呼唤让我抬起头来,看到玄关处有几个女孩站在那儿;两个、三个……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朦胧。她们全都拥有同样的脸。怎么回事?这张脸不是躺卧在血泊中的亚希的脸吗?她们都长得一样……
    ——为、为什么亚希会……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身后传来几声惊慌的喊叫,我的手臂开始发抖。
    「快叫警察!」 「夏生!叫救护车!」
    「不行!」
    一个驳斥声穿过了我的身侧;一身红色的小袖和服,还有晚风中飘扬的黑色长发……
    「可、可是!夫人——」
    母亲大人站在惊慌失措的狩井家人面前,看来即使遇到这种情况,她仍不允许有人侵入她的宅邸。
    「……人已经死了。联络一下伊伊田警署。直接联络署长。然后准备冰水跟抹香,有多少拿多少过来。这味道太刺鼻了,得把它清洗掉。」
    我呆住了,茫然地望着母亲大人的背影,无法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她、她在说什么呀?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情况下……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玄关处再度传来哀嚎,同时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
    「美登里!」
    我追着声音望去,看到晕厥的美登里靠在千纱都的脚边,瘫倒在石阶地上。
    「真画,你快把千纱都、奈绪,还有美登里带进屋里去。」
    母亲大人冷澈的声音回荡着,但我却无法在第一时间有所反应。我果站在冰冷得像是已经冻结的夜晚空气中,意识始终被紧扣在亚希一双无神的眼眸上。

    *

    美登里脸色苍白地躺卧在一张垫被上。那张脸每看一次就会教我想起浸在血泊中的亚希,因此我忍不住别过头去。
    外头的骚动就连这里——美登里的寝室里也听得见。我站起身。这时候围坐在美登里身边的千纱都和奈绪同时抬起头。
    「……真画,你要去哪?」
    奈绪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低沉嗓音问。
    「我去外头看看。」
    「哥哥,你不要走……」千纱都勉强挤出了细细的声音说。
    「可是这件事不能只让母亲大人一个人去面对。」


    千纱都紧握着美登里伸在被褥外的手,眼前沉重的气氛令我无法承受,我在奈绪再度开口前离开了房间。
    整间宅邸弥漫着刺鼻的香烟。我走在冰冷得仿佛要将脚掌削去一般的走廊地板上,看到靠近玄关的一间客厅有光线传来。还有男人的声音。
    「夫人,您的情况我们了解,但就我们的立场来说,我们不能不进行验尸工作寻找破案线索呀……」
    「不行,朽叶岭家的人不能接受这种亵渎。马上把亚希秘密安葬起来。」母亲大人冷冷地说。
    「可是……」
    「夫人,您的心情我们了解,可是这时候——」
    这是我的亲生父亲——狩井家现任族长的声音。由于我出生后没多久就过继给朽叶岭家,此后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因此我们之间并没有亲情的羁绊。
    客厅半掩的房门透出了门内的景象——母亲坐在上座,前面并排坐着四名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就连警察也必须穿上工作服,才勉强被允许踏入这间宅邸。但关系到亚希的事,母亲大人似乎是一步也不肯退让。
    验尸——这是……一起犯罪事件,是杀人案。
    我紧咬着下唇,压抑着脚步声穿过客厅。
    夏生人就待在玄关进来右手边的一间大厅。他和几名穿着工作服的警察围坐在一起正在交谈。大概是在询问案发情形吧……一件一件工作服让这个情况看起来简直像是某种玩笑式的场景;仿佛死者大批涌入了这间宅邸,并且到处徘徊。
    「真画,美登里没事吧?」夏生察觉到我的存在,因而挺起身子向我发问。
    我一边点头一边轻声走进这间大厅。
    「……那、那个,请问这位是?」一名年轻的刑警看着我问。大概是我没有穿工作服,让他觉得讶异吧。
    基本上,朽叶岭家的当家夫人还有她的四个女儿,只要是伊伊田市的居民全都认得,但我这个唯一和她们同住的养子却没有几个人看过。
    「他是朽叶岭家的赘婿。」
    听了夏生介绍,几名刑警动作生硬地对我点点头。
    「各位,不好意思,我有话先跟他说。」
    夏生说话的同时起身,推着我出了这间大厅。
    「你呢?你还好吧?我看你的脸色非常糟糕呀。」
    「咦……啊、嗯,我没事。」
    我佯装坚强,但从刚才开始,一股作呕的恶心感就一直在我的肋骨内侧翻滚搅动。
    「夏生,你看到……亚希的……样子了吗?」
    「嗯。」夏生偷瞄了一眼大厅里的警察,「从她出血的情形来看,大概是一瞬间的事,应该没有让她受到太多痛苦。」
    我紧咬着牙关,含着口中苦涩的唾液低下头。
    「……抱歉,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你了——可恶,这到底是怎么一口事?」
    夏生说完别过头去,用手握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
    亚希真的死了。但我现在却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可以,见她吗……」
    我的呢喃声让夏生又把头抬了起来。
    「你说什么?」
    「亚希……我想,再看看,她的脸。」
    「这样好吗?」
    「母亲大人跟警察,一边说要验尸,一边说要秘密安葬……也许,晚一点,我就再也、再也见不到她了。」
    夏生不发一语地望着我,一会儿之后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大厅。接着他和几名警察交换了几句话之后又从大厅里走了出来。
    「好吧,你跟我来。」
    亚希仰躺在隔壁的房间里。地板上铺了一张很大张的塑胶布。她身上盖着白布,只看得到脸。此时她的眼睑已经合上,失去血色的脸庞看来仿佛木雕人偶一般惨白。
    夏生站在我的背后,还有坐在房间角落的女警,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
    当然,亚希也没有。
    我看着亚希那对褪了色的嘴唇嘟哝了一声。
    「……能不能,暂时,让我们两人独处一下。」
    此时夏生和女警的眼睛像是飞虫一样在我的头上盘旋着,一会儿之后女警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
    背后的拉门被拉上,留下我和亚希两个人待在这间房理。
    我坐在地上,两手掐紧了自己的膝盖……这人真的是亚希吗?是每天早上都会溜进我的寝室,骑到我身上来的亚希吗?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僵硬的脸庞,心里却没有涌现一点点炙热的情绪。
    同时——
    我察觉到《  》就出现在我的身边。
    这名双手被捆绑着的白发男子隔着亚希坐在我面前。我抬起头,看到他浅浅的微笑,心里的恶心感又再次涌上了咽喉。
    「你看吧。」 《  》说:「不就跟我说的一样吗?你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呀。」
    「你住口。」
    我的双手发出颤抖,初次对于自己口中冒出另一个人的发言感到厌恶。
    「你出来干什么!」
    「唉呀,你没发现呀?」 《  》甩了甩自己的一头白发发出一声嗤笑,「我出现的时候,就是你心里正处于疑惑的时候喔!一直都是如此呀。你心里的疑惑就是打开门的钥匙。现在也是一样。」
    我在……疑惑?
    「我有什么好疑惑的。」
    「还有什么?不就是疑惑着你是不是真的会觉得哀伤难过;或者你只是无法接受亚希已死的现实……就这样啰。」
    ……那我该怎么办?我将无法发出声音的话语和宛如强酸的唾液一同咽下咽喉。这时《  》站起来,再度开口:
    「很简单呀,你只要坦率地面对自己就好。你不就是为了这点而把其他人给支开的吗?」
    他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白发的阴影底下,焦点从我的身上移到了亚希身上。
    「把布拉开,直接看吧。」
    我听了先是茫然地抬头望向他那张深色的面容,然后再低头看着亚希。
    亚希纤薄的身体盖着白布,白布顺着她的身体曲线微微起伏。我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一般,伸出手抓住了白布的一端,然后将布掀开。顿时,一股恶心感猛然袭上胸口,让我的身体微微抽搐。
    亚希身上开了一个洞。
    这样一定很痛吧。
    「你看,这就是你感受到的。」 《  》讪笑着说:「因为死的人不是你嘛,肚子上被开了一个洞的人不是你。但结果就是如此啰。重点是,经由想像力试着模拟别人所承受的痛觉,跟为了某人死去而感到哀伤,这完全是两回事呀!所以你搞错了。你知道吗?亚希已经死了,你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不会再对着你说话,也不会再对着你笑,更不会再钻进你的棉被里头,让你感受到她的体温。」
    我紧咬着下唇,将白布盖回亚希身上。
    「——我说了这么多,但你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呢!」
    「眼泪不过就只是水而已。」
    我压抑住了《  》欲藉我的嘴做出的回应,从地上站了起来。

    *

    我不知道警察署长跟我父亲是怎么说服母亲大人的,但亚希的身体被装进了一个大袋子里,放上了担架被运出了朽叶岭家宅邸。
    漆黑的山路上,一群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抬着亚希的尸体下山。我站在门前看着他们,心想这看起来就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哥哥……亚希……要走了吗?」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我同过头,看到千纱都哭肿了一张脸。别开视线之后,我点了点头。
    「我去为她送行。」我说。
    「……我也要。」
    「千纱都你要看好美登里。」
    「可是哥哥——人家……不要你走……」
    我抓着千纱都的肩膀,将她推回到了宅邸,然后转身出了大门。我不让她跟来,是因为仿佛她跟来了就会被一起带走似的。
    在下山的途中我回过头看了好几次。我排在这支送葬队伍的最后一个;而母亲大人没有来为亚希送行。
    ……之前母亲大人说过的话此时仍萦绕在我耳边——
    『人已经死了。』 『这味道太刺鼻了。』
    这些话就连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毛骨悚然。那是没有温度的声音。也许母亲大人因为受到惊吓,意识已经有些混乱了……我试着这么告诉自己。
    我在山下赶上了抬着亚希的队伍。田边停了好几台车,红色的车灯斑驳地染红了夜色;其中有几名员警没有穿着工作服,路旁甚至还有围观的群众。亚希的遗体被送进了大型的休旅车后座。而车子的后门随后就像是要遮住我的视线般地关上了。
    强风吹拂着我的背,我这才感觉到寒冷而环抱住自己发抖的身体。回旋的警示灯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我呼出的白色气息。
    亚希走了。她走了。
    然而,此时的我却只能蹲在坡道口一根被砍断的树干旁,无线电恼人的通话声在耳畔响起,接着休旅车便出发了。我的眼睛追逐着车尾灯,望着它在蜿蜒的阡陌中左右摇晃着逐渐远去。留下的员警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坐上了汽车……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该回去了。但即使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僵硬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这时候,耳边传来了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
    我在拂过后颈的一抹恶寒中猛然回头,看到黑夜里浮现一张白皙的脸庞和两道黄光,花了一段时间才辨认出这身影是位黑衣的黑发少女,而她肩上停着眼睛散发着黄色光芒,看了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的乌鸦。
    是伊妲卡!我举起颤抖的双手捂住嘴。
    不是藤咲,是伊妲卡……
    她正站在十公尺外的交岔路口。她似乎有瞟了我一眼,但随后就朝着警车方向走去。但她肩上那只乌鸦则始终将那对散发黄色光芒的眼睛紧扣在我身上,然后——嘎~~地叫了一声。
    我猛然从地上站起来,即使双脚一时之间还站不稳,却仍朝向那身黑色长袍的背影追过去。
    「等、等一下!」
    黑衣女孩停下脚步,甩动了一头黑色长发转过头。
    「你不要靠过来,朽叶岭真画。你的眼睛太污秽,不要用你的眼睛看我。」
    「什么……」我愣了一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藤咲怎么了!……这句话我没问出口。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伊妲卡用冰冷的声音问:「你知道我不是藤咲?你那双眼睛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可以看透这种事情?」
    我吞了口口水向后退了一步。
    「我没从报告书上看到你这种特质,朽叶岭真画,你不是应该只是个从狩井家过继的赘婿吗?」
    ……报告书?这是什么东西?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藤咲说她在调查杀人案,结果查到我们家里来了吗?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案件跟亚希被杀有什么关连性吗?
    一股冲动驱策着我,让我差点就要冲上去掐着她的颈子,把所有累积在我脑海的疑问全部宣泄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亚希非死不可!
    然而,我却发不出声音。在乌鸦紧盯着我的目光下,我连扭动身体都不能如愿……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飘过了几缕白发。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
    随后,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不是我的声音。
    一股恶寒袭上我的身躯。
    在此之前,《  》从没对其他人开口说过话。
    「……不过你们的调查部门实在也不怎么样嘛。要是把目光全都集中在朽叶岭家的女人身上,可是会栽筋斗的喔!……你叫伊妲卡是吧?你看了这个小鬼还不明白吗?」
    伊妲卡白皙的脸庞沉入了夜晚的阴影,只有一对眼神依旧锐利。
    「……你也是GOOs吗?」
    一股寒意随着我的背脊下窜……伊妲卡看得见《  》吗?这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他——这个白发男子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幻象呀?
    「你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呀?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可是第一次跟自己的同类说话,可兴奋的呢!」
    我勒紧了自己的颈部肌肉,想要藉此斩断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但不知道是受制于伊妲卡的眼神,还是《  》鲜少出现的亢奋情绪,我始终无法如愿。
    「……这样啊。」
    伊妲卡忽然别开了视线呼吸,同时,我身上的束缚也稍微得到舒缓。
    「狩井家已经不知道混入了多少代朽叶岭家女人的血脉,会出现像你这样的家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也许是吧,不过——」
    「喂!」
    忽然间,伊妲卡身后传来一名男子的呼唤,让我冷不防抽了一下气。
    白发男子的气息消失了。
    「你是藤哄小姐吗?你不要擅自跑到这里来啦!我们不是要你等我们的报告吗?」
    一个身型矮胖的男子边说边走向我们。他是之前在客厅陪着我父亲和母亲大人会面的男子,即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长。此时他已经脱下工作服,换回西装,身后还跟着两名制服警察。
    伊妲卡看着他,「我是依据千代一的指示行动的,不接受伊伊田市警署的指挥。」
    「你说什么?」署长像是橘子皮般满脸痘疤的脸气得扭曲,「警察厅的人为什么可以随便跑到案发现场来搅和?拜托你们不要这么乱来好吗!」
    我在脑中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伊妲卡是警察部门的人吗?
    那藤咲说的话——全都是真的啰?
    伊妲卡不理会愤怒的署长,迳自穿过他身边朝几辆汽车并排的方向走去。其中最里侧一辆银色流线型的外国车,一看就知道不是警用车。她拉开驾驶座的门,忽然回头看了我一下。
    我跑到可以看清楚她脸庞的距离停下来。
    她眼中已经没有之前锐利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泪痕。
    望着她,我内心忽然涌出无法化作言语的思绪,仿佛就要涨破胸口。
    原来藤咲说的都是真的。
    就连她身体里住着伊妲卡的事也是。
    因为现在走进车内的就是藤咲。我知道是她。
    然而,藤哄一语不发地坐进了车内。关门前,乌鸦拍着翅膀发出不祥的振翅声飞向夜空。紧接着,那辆银色轿车在无声中驶动车轮,转眼间已经消失无踪。
    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然而,我却仍站在田边的小路上探寻着黑暗中消失的藤咲身影。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28 编辑

第四章 浸透的血渍


    我再度穿上制服,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之后,我穿上袜子。抬头看看天花板,莫名开始细数着神话图腾中的神灵面孔,却在数到一半之后放弃。我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摊在地上的垫被。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坐到我身上叫我起床了。但我却也不再赖床,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非常不快。
    「——哥哥,我帮你端早餐过来了。」
    门外传来一声呼唤。是美登里。我愣了一下,「咦?啊、等、等一下。」应了一声之后,我赶紧将棉被折起来堆到一边,然后把门打开。
    美登里穿着一身芥黄色的小袖和服,腰上系了一条靛色腰带,手上端着餐盘站在走廊上。
    「……你没事了吗?怎么还起来做饭?」
    美登里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在那个宛如恶梦般的夜晚过后,美登里就一直昏睡到现在。
    「嗯,我……我也不能一直躺在床上嘛。下厨做菜可以帮我转移一些注意力。」
    美登里勉强挤出笑容,我觉得难以承受,接过餐盘就把头低下来了。也许就如她所说的,她想藉由下厨做菜转移自己的注意,今天的早餐菜色非常丰富。
    「要一起吃吗?」我问。
    「咦?」
    「没有啦,那个,因为我也没什么食欲。再说,你也一直没有吃东西吧?」
    我想,不管谈论什么都好,我应该要找美登里说说话才对。听到我的邀请,美登里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僵硬地点点头,接着走进了我的寝室。
    然而,我和她隔着餐盘对坐,却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动筷子。汤碗里的汤也渐渐凉了。
    「……美登里。」
    「嗯?」
    「啊~~」我用筷子挟了一口煎蛋提到她面前。
    「咦?咦?」美登里猛然后仰,显露出一脸怯懦的模样,「不、不要啦,这样很不好意思耶。」
    「呜……对不起啦,我开个玩笑而已。」
    她的反应让我也觉得羞愧,回过头来将煎蛋放入自己的口中。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我……
    「……哥哥,你那种偶尔想要融入大家却开了无聊玩笑的毛病最好要改一改啦。」
    「……不好意思喔。」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我垂着头表现得一脸失落的模样可笑,那张脸终于展露了微微笑靥。
    「不过哥哥,还是谢谢你。」
    「谢什么?」
    「没有啦,因为哥哥一直都很关心我嘛。」
    我没有回话,从餐盘上将盛着黑芝麻青葱的碗端到自己面前……为谁担心,这种事谁都做得到。但其他的事我却做不来。就这点而言,我也跟芙登里一样。
    因为装作为谁担心的时候,其实也是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就只是这么回事而已。
    「……亚希一定也很喜欢哥哥的这个部分。」
    我握着筷子的手停了下来,但没办法抬头看美登里的脸……喜欢我的这个部分?喜欢我藉着为谁担心而转移自己注意力的部分?要是……要是亚希是在这种情况下死掉的——
    算了,不要去想了。
    「我也……对哥哥……」
    「……咦?」
    我抬起头。
    「没、没有啦,那个……」美登里一边说一边猛挥着手,「就是……我是说……我也、我也不能这样一直躺在床上嘛……」
    「嗯,可是……」
    我放下筷子,用膝盖撑起身体,伸手贴到美登里的额头上。手掌下方,美登里的脸一整个红了起来。
    「哥、哥哥?」
    「你看你还在发烧呢,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这些东西我会收拾,你回去躺一躺吧。」
    美登里带着一张冒着热气的红润脸庞点了点头。


    我把餐盘拿到厨房清洗。从亚希被杀害那天开始,母亲大人就变得愈来愈神经质,连佣人都不许进入家里。
    事发当时已经是深夜了,不可能有佣人出现在家里的。但即便如此,母亲大人还是避讳任何闲杂人等的出入。回想起那一夜母亲脸上的表情,那不是什么不安或忧虑的神情,反而像是对污物弄脏家里感到恶心和厌恶……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不用多久朽叶岭家就会像闹鬼的凶宅一样冷清吧。
    要是我真的成为朽叶岭家继承人的夫婿,我想提议搬出这里,搬到一个普通的独栋住宅居住吧。毕竟这个宅邸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令人难过的回忆。然而,母亲大人不可能允许搬家这种荒谬的事情吧。
    我套上运动外套,接着披上一件毛料大衣﹒往母亲大人的房间走去。
    「母亲大人,我去上学了。」
    我从门外告知母亲自己要出门了。从不幸发生的那天起,母亲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一直待在房里休息,都没有和我们碰面。
    「真画,你进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脸。」
    「咦?」
    房里传来的声音让我一时之间有些困惑。因为过去母亲大人从来没允许我进入她的寝室。
    我怯懦地把门拉开,看见艳红色的小袖和服披挂在鸟居形状的古式衣架上。这是母亲平时穿在身上的和服,现在看到它,却觉得这衣服的红色就像鲜血一样浓艳,让我忽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房间里有一处用屏风隔开了的空间,隆起的平台上铺了榻榻米。母亲大人从屏风后面的榻榻米上起身,穿着睡衣,头发披在肩上地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只有一对红唇颜色显得非常鲜艳。她直视着我微微笑着,笑容有如寒冬中绽开的樱花——诡谲,却又惹人怜爱。
    母亲大人绕过屏风缓缓地向我靠近,「身体好点了吗?」她一面询问,一面伸出纤细的手触碰我的颈子,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使我忍不住缩起肩膀。
    「嗯、是……好多了。母亲大人,您呢?」
    「嗯,我也没事了。不过我本来就有点贫血,稍微起身就必须再躺回棉被里休息。」
    母亲大人将脸凑过来,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说话的同时,她呼出的气息也掠过了我的颈子。此时我觉得那双冰冷的手心仿佛正探索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但我却无法动弹。
    「包含亚希的事情在内,真是让真画也饱受折磨了……」
    ——母亲大人,您呢?您怎么想?
    亚希的死,您不觉得难过吗……
    我有股冲动想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因为当时母亲大人的模样实在让我觉得——
    「亚希她呀……」母亲微微低下头,喃喃地说:「亚希是个好女儿。她既活泼又开朗。虽然朽木岭家的继承权是由神明决定的,但我会觉得,要选的话应该是她会被选上才对。如果是她的话,我可以安心把我的一切都交给她。」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是我第一次从母亲大人口中听见她对孩子的看法。虽然她这个孩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但是你不要觉得泄气。」
    母亲的手沿着我的颈子向上贴到我的脸颊,同时抬起那双湿润的眼眸和我四目相望。这一刻令我屏息,几乎无法呼吸。
    「我还有美登里、奈绪和千纱都,我可以耐过这样的痛苦,而你也要。」
    母亲漾开的微笑让我背脊僵直。这应该只是一句空泛的安慰,但随着她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脸颊、下巴,我却觉得这样的声音令我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抖成这样?
    「出门的时候小心。不要从大门出入,要从东侧的后门出去,绕过北边的院子,从西门出入。」
    母亲轻声呢喃着,我僵硬的身躯终于得到解脱。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意中,我离开了母亲大人的寝室。
    穿过蜿蜒的长廊,我从屋子东侧的后门出去,沿着院子外侧的围墙,特地绕过屋子的北边移动。朽叶岭家对于『方位』的吉凶非常计较,重视的程度几乎让人觉得厌烦。而母亲大人之所以会这么叮嘱,大概是因为南侧的正门是亚希被杀的地方,现在应该还留有当时的血迹;就算清理掉了,正门大概还是会有好一阵子不能通行吧。
    此时奈绪和千纱都正在北边的院子里晒衣服。
    「啊,真画,你已经可以去学校啦?」奈绪一边张开床单,一边对着我问。
    「嗯。话说,怎么是你在洗衣服呀?」
    「啊!你看不起我对吧!不过是洗个衣服,我当然可以做得到呀!」
    「帮佣不能来了,这些事情当然得要我们自己来做了。」千纱都坐在水龙头边,手里拿着洗衣板说。朽叶岭家的和服很多,因此衣服全部都得手洗。
    「哥哥,你今后有要洗的衣服就拿过来我这边,不可以积太多喔。」她说。
    「咦……」
    ……这怎么行?之前都是佣人在帮我们家洗衣服,所以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要是我连内衣裤都交给千纱都手洗,一想到就觉得心里非常复杂。
    「母亲大人不让我们去学校,所以我们要是不做些什么,就会觉得很闷。」奈绪一边一条条地晾着毛巾,一边说。
    「咦?那个是……」
    我看到脚边一桶已经洗好的衣物,有制服衬衫、短裤,还有胸罩。
    「……是亚希的。」
    「哇!千纱都!不得了了!真画看到洗好的内衣就知道那是亚希的了!」
    「咦?不是啦!那个——」
    奈绪的语气中带着开玩笑的意思,但——「哥哥是变态!」千纱都却认真地抬起视线,翻着白眼生气地瞪我。然而,我光看内衣就知道那是谁的,这点也是事实,让我完全没办法反驳。
    「没办法嘛,这些衣服放着也不是。」奈绪说:「反正我们大家的三围也都一样,所以我们就拿过来穿了。」
    ……这样亚希也会觉得高兴吧——奈绪小小声地补上了这么一句话。千纱都听完低下头,将目光移回洗衣板上。而我也没办法把话题接下去说了。
    我继续往西门走,这时却传来了千纱都的声音——
    「哥哥,你为什么要去学校……」
    我回过头,看到千纱都洗衣服洗到一半的手,此时停下来没有动作。她抬起头来,露出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表情凝视着我。她的反应让一旁的奈绪也觉得有些惊讶。
    「什么为什么……」
    千纱都低下头,「……不去也没关系吧。」
    「咦?」
    「没有啦。你要去就快点去啦,笨蛋哥哥。」
    千纱都充满负面情绪的抱怨像是一股压力一样将我推出了西门。
    问我为什么要去学校?大概是因为我想告诉自己我没事吧。总觉得,要是不佯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我也许就会在这片沉重的空气中窒息了吧。


    从朽叶岭家宅邸直通往山下的坡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打上一根大约相当于腰际高度的木桩,桩头缠着一条黑布,用旧钉子钉了四个角,表示现在朽叶岭家正在服丧。我一边数着路旁的木桩,一边快步走下山坡。
    「唉呀呀,是真画呀,刚好。」
    就在我正要走出山麓的时候,身后一个人叫住了我。我回过头,看到夏生邋遢地穿着衬衫,外面披着一件白袍。
    「早……你说刚好是指……」
    「我送你去上学吧。早苗夫人不是连司机都不让你们叫了吗?」
    这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们走出坡道,坐进了夏生的车子。周围的田园里看不见有人活动。这里的农人恐怕是因为朽叶岭家正在服丧而避讳着吧。留下还没来得及出货的捆装稻草还吊在田里,随着风摇曳着。
    「千纱都还好吗?」
    车子驶出去的同时,夏生对着我问。
    「咦?嗯……千纱都?你不是该问美登里的状况吗?」
    「啊、喔,没有啦……因为我听说第一个撞见的人是千纱都嘛。」
    ——第一个撞见……被杀的亚希?
    「是……是这样啊。」
    「你没有听说吗?」
    别说是案发经过了,朽叶岭家一直到今天早上甚至连人与人之间的对话都没几句。
    「夏生是从警察口中听到的吗?」
    「算是吧。」
    夏生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回答。
    「……那天晚上,亚希好像人在厨房,跟美登里和千纱都一起泡香母酢茶。然后因为你一直没回家,所以亚希端了茶要拿到狩井家来。后来千纱都回到自己房间,美登里则跟早苗夫人一起准备焚香。那时候,美登里忽然听见早苗夫人说玄关那边有奇怪的味道……」
    我听了忍不住打了寒颤。没想到母亲大人那异于常人的嗅觉,竟能从那间广阔宅邸的一端,嗅到另一端飘出来的血腥味。
    ……要是……要是我早点回家的话……
    虽然我知道这么想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我却无法将这想法从脑中消去。
    「结果美登里因为害怕而想找千纱都一起去,去了千纱都房间却找不到人。那声哀嚎就是在这时传出来的。那是因为千纱都也察觉到那股味道,先一步往玄关去了。所以我们听到的哀嚎声是千纱都发出来的。亚希根本连声音也……」
    夏生话说到这里唐突地打住,接着转而带着玩笑般的语气说:
    「明明是警方要我协助调查,结果从头到尾都是对方在讲话,那种感觉真是有够不舒服的。」
    「这件事……跟之前的杀人案,有关联吗?」
    我将忽然浮现在脑海的疑问脱口说出。而我指的就是最近发生在伊伊田市,专门锁定女高中生犯案的残虐杀人事件。那天——距离亚希被杀还有好一段时日之前,我在朽叶岭家宅邸的西门遇见了伊妲卡这个奇异的女孩。
    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开始,这些杀人案就悄悄地围绕在我四周……
    在我沉思的这段时间,夏生仿佛配合我般也没有开口说话。我们的座车又穿过了几个红绿灯,在看得到河川的地方夏生才终于又开口:
    「真画,你今天下午放学后有空吗?虽然有点麻烦,不过你能不能来我的研究室一趟?」
    忽然听到他这么说,让我觉得有点吃惊。
    「好是好……不过什么事情不能在狩井家说吗?」
    其实夏生常去的研究室也是属于朽叶岭家出资的大学所有,从我们学校走路就可以到了。
    「嗯,那些话我不想让狩井家的老头子们听到。为了保险起见才叫你到研究室来。不然他们肯定会说这件事现在告诉你还太早了。」
    「……是什么事呀?」
    听到我的询问,夏生旋即又陷入沉默。我望着他的侧脸,内心忽然涌出一阵骚乱的预感。
    我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而车子也驶进了我们学校的校门边。在我开门下车时,夏生才又开口:
    「你应该不记得登喜雄先生的事了吧?你不可能记得才对。」
    我正要关门,听到他这么问,让我的手维持着扶在门上的姿势回过头来看他。他放松身体靠在驾驶座上,两眼直视着方向盘中央。
    朽叶岭登喜雄,他是母亲大人的夫婿,也是千纱都等人的父亲。
    「嗯,我听说他在我出生不久之后就过世了。」
    「我也不记得。」
    我歪着头……夏生比我大了九岁呀。
    「你没跟他见过面吗?我听说他很少从朽叶岭家的宅邸出来还是怎样的。」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其实不然。在狩井家的诊所有留下他的纪录。登喜雄早在我懂事以前,就是跟早苗夫人结婚后不久,就已经过世了。大概是整个家族集合起来要隐瞒他早逝的事实吧。」
    我定睛直视着夏生僵硬的脸庞。
    身后传来学校的钟声。是预备铃声。但我却没办法扭转身体开始移动。
    「这样太奇怪了吧?」
    在夏生懂事之前……那就是距离我和几个妹妹们出生前好一段时间的事了。照这个说法,他就不可能是千纱都她们的爸爸了。而狩井家想隐匿的就是这件事吗?
    「可不是吗,所以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朽叶岭家根本不需要赘婿。」
    「……你在说什么?」
    「我要详细跟你说明这件事,所以请你放学后来我的研究室一趟。一定要来。我在研究室再跟你说。」
    这时候,夏生才又把目光移回我身上。那对日光看来宛若一把锉刀般棱棱角角,参杂了许多复杂的念头,让我带着一种近似畏惧的心情从他的车旁离开。
    车门关上后,夏生的车留下引擎运转的声音和车后的废气驶离了我们学校。
    我呆然站在学校后门前,直到耳边传来正式的上课铃声。

    *

    三天没来学校了,学校里的教师们像是在为几近腐朽的枝干卷上稻草一般帮我处理各种事务;我们班导完全不跟我计较我迟到的事,还有老师特地为我整理了前两天的讲义。甚至连校长还特地跑来我们班看我。最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提起亚希还有朽叶岭家的事,全都拼了命地佯装成没事般地跟我瞎扯些有的没的。
    倒是班上同学会离我一段距离地谈论着那些教师们避讳的话题,让我觉得安心许多。
    我在上课中不时望向窗外,意图寻找那身熟悉的黑影。
    虽然藤咲已经在最后留给我的信上写到,她觉得不要再跟我碰面比较好。然而,我在那个宛如恶梦般的夜里却再度和她相遇——不只是伊妲卡,还有藤咲。
    但我是不是真的已经无法再见到藤咲了呢,
    这天午休,我不但没有跑到屋顶上去,也没有跑去体育器材室后面。这样的我连自己都觉得惊讶。平时我在学校始终都想找到自己一个人的空间,但今天我却一点也没有想要从椅子上起身的意思。
    毕竟藤咲不在,去了器材室后面也没有意义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非常确信,要是我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  》肯定会跑出来的。
    『——我出现的时候,就是你心里正处于疑惑的时候。一直都是如此呀。你心里的疑惑就是打开门的钥匙。』
    那时候《  》这么说过。但我现在非常不想让自己的嘴巴说出不经由我意志思考过的话。因此,这天我就留在这间喧噪的教室,一个人用手撑着下巴,思索着夏生说过的话。
    ……朽叶岭登喜雄早在千纱都等四姐妹出生前就已经过世了。如果夏生说的是真的,那么千纱都她们的父亲到底是谁?是母亲大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情事吗?所以狩井家的人才拼了命地想要隐瞒这个事实?
    但我却觉得这件事情似乎不像这种随处可见的八卦消息般单纯。
    ……还有,夏生那张思绪纠结的脸庞。
    这件事,肯定是更加的——


    结果我在第五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就早退了。一方面我的情绪变得非常低落,一方面也很在意夏生说要跟我说的事。负责上那堂课的数学老师听了露出一脸卑屈的笑容,一副自以为了解般地说:『这也没办法嘛,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喔。』
    我出了学校,走在顺着学校旁这条肮脏河道延伸出去的田间小径,一边打电话给夏生。
    『喂?是真画呀?怎么了?』
    「嗯,是我,我从学校早退了,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你要好好上课呀。你要是跷太多课,校方会跟早苗夫人联络的。到时候你可别为了脱罪而跟早苗夫人说你跑到我的研究室了。我也不想让早苗夫人知道我跟你说这件事。』
    「……这是连母亲大人也不能知道的事吗?」
    夏生听了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最不想让早苗夫人知道我告诉你这件事。』
    听到这句话,我的颈子忽然在一股寒意中抽了一下。难道夏生其实对母亲大人存着什么怀疑的心理吗?而他的怀疑会不会跟我今天早上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受一样呢……
    「为什么?」
    『这件事我会在待会儿碰面之后依序跟你解释——喂,我说你现在真的已经朝我的研究室来了吗?』
    「嗯,再过十五分钟左右就会到了。」
    我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因为夏生说得不清不楚,让我觉得非常不安。
    『你这样不是下午的课全跷掉了?这样你的出席日数够吗?』
    「反正就算我接下来整整休学一年,校方还是会让我毕业的。」
    『拜托你不要这么消极好吗?我之前不是也跟你说过了,我希望你离开这个还停留在明治时代的小镇,另外找一个地方生活呀!』
    「你不要说这种强人所难的话。这样我们家要怎么办?」
    『这种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就在我要出言驳斥的同时,我这才发现——对呀,这个家的事其实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不能丢下千纱都、奈绪、还有美登里一个人逃走。所以其实我之所以会被绑住,大概不是因为什么陈旧的规矩,而是这些羁绊吧。
    「夏生,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逃走呢?」
    『因为我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所以我已经没办法逃离这一切了。可是你不一样,我待会儿就把整件事情全部告诉——』
    就在这时候,夏生的声音忽然从电话中消失了。不是他犹豫着不想说,而是声音忽然断掉了。我愣了一下,将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看后再贴回耳际。电话没断,此时手机仍维持着通话状态。
    「……夏生,你怎么了?」
    夏生没有回话。而我紧接着从听筒中听见什么东西跌落到地板的声音,然后是微微的痛苦呻吟。
    ——痛苦呻吟?
    「夏生?夏生!夏生——」
    我一边大声呼喊,一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砰、砰、砰……此时我已经无法分辨这阵低沉的声音究竟是从听筒中传来的,还是我体内传来的心跳声了。
    ——这是怎么回事?不会吧?这怎么会……
    「夏生!夏生!你说话呀!夏生——」
    我听见某种东西扭动的声音,同时电话被切断了。我回拨了好几次,却怎么也拨不通。我赶紧将手机塞进口袋,快步飞奔了出去。心里涌现一股充满了尖锐触感的黏液不断地流往喉咙深处那般令人作呕的不祥预感。心脏狂跳的声音几乎要冲破我的耳膜直奔出去。

    *

    研究室沉浸在一片血海中。
    就在我开门的这一刻,为我领路的年轻女校务人员看了咽喉哽了一下发出一声怪声,同时一步步向后退到走廊墙上,接着两腿瘫软地滑坐到了地上。
    狭小的房间内被办公桌还有书架给塞满了。一个身影趴在右侧的办公桌上,染满了鲜血。这人身上的白袍、桌子、散落一地的医学书籍全都浸在暗红色的血水中。我叫不出声。
    ……这人真的是夏生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思绪在我狭小的头盖骨内不断地来回奔窜。两只脚迳自开始活动了起来,一踏进研究室,啪嚓一声,鞋底便传来了踩进血泊中的触感。
    那张趴在桌子上的侧脸确实是夏生。不知道他是不是吐了相当多的血,他的嘴巴还有桌面也全都被血染成红色,圆睁的双眼对我没有任何反应。
    我觉得全身的力气忽然被抽干,意识开始变得朦胧。我回过头,看到那名脸色铁青的女校务人员正畏畏缩缩地朝着屋内观望。
    我用冷淡得连自己都觉得不舒服的声音对她说:
    「请你……帮我叫救护车,还有……通知警察。」
    「好……咿咿——」
    她扬起一声异样的声音,接着逃命似地往走廊的另一头跑了出去。我回过头,望着夏生穿着白袍鲜血淋漓的背影。
    「……夏生?为什么?这不是真的……」
    声音下意识地从我口中溜了出去。要不是我的唇齿发出颤抖,我恐怕会一直持续着喃喃自语。
    一股寒意袭上心头。这栋大楼其实有开暖气,甚至烘得房间里的血腥味四处蒸晕开来,浓得令人窒息。但我却仍无法压抑身上的颤抖。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强忍着想吐的恶心感,拖着染了鲜血的鞋底向后要离开房间,却在此时忽然感觉到一束头发晃过脸颊的触感。
    这抹异样的触感让我整个人狠狠抽了一下,两脚僵直地站在原地。
    「你还不能走。这里还有事情要你来做。」 《  》说。
    这名白发男子从我身边离开,走到了一动也不动的夏生身边。
    我感觉到自己的内脏此时正翻搅着……是怎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时候跑出来?
    「有事情……要我来做?」
    在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声疑问的同时,我的视线角落已经开始爬满了像是虫类蠕动般的景象。这代表我的意识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但《  》却只是冷冷地回应:「对,我没有办法做,所以你得用你的手跟眼睛仔细确认不可。」
    「……确认什么?」
    《  》默默地将视线移到夏生的背上。而他所释放出来的压力已经强烈到我无法抵抗,我像是在血海中游泳一般,一步步走到夏生身边。此时就连脚边散落的书堆崩塌,全都落入了血泊中也没办法牵动我的注意力。呛鼻的血腥味搔弄着我的嗅觉,让我皱起眉头屏住呼吸,同时伸手触摸夏生的肩膀。
    没有生命的躯体远比想像中来得沉重。我光是要撑起他的上半身,手肘就已经隐隐作痛。
    血水濡湿了夏生的胸部,让我只凭触摸根本分不出哪边是衣服,哪边是肉。但其中有一块黑色的大洞,用肉眼就可以清楚辨识出来。
    「你知道了吧?」
    《  》在我的耳边呢喃。我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这个伤口瞬间夺走了夏生的性命,跟亚希腹部的伤势一样。
    「对,就现阶段而言,只要知道这点就好。所以接下来看你是要晕厥、呕吐,还是要哭喊尖叫都随便你了。」
    「你开什么玩笑!」
    我紧咬着牙关,将手从夏生肩膀上抽了回来。啪哒一声黏稠的声响中同时包含了夏生的身


    体再次倒回办公桌上的声音,还有我的膝盖跪倒在地上的声音。我一边感受着白发男子消失,一边勉强维系着自己即将散失的意识。我倒在淌满鲜血的地板上,用指尖掐住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晕厥过去。终于,耳边传来了警车的警笛声。

    *

    当我清醒过来,周围正处在一片黑暗,一股呛得教人随时都会咳出声来的香木气味。我仰躺着一段时间不动,眼睛就逐渐习惯了。昏暗的天花板上朦胧地浮现出了红色、青色描绘出来拥有蛇脸、狮子脸、和马脸等等异样长相的神灵。
    ……这是我的房间。但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记忆像是宣纸上的油墨渲染一般逐渐变得清晰……夏生的研究室、整片的血水、贯穿了胸口的大洞,我像是弹簧一样猛然坐起了上半身,棉被从我的肩上滑落。
    「哥哥?」
    我听到一声呼唤,回过头看到有人坐在我的枕边。是美登里、奈绪,还有千纱都,她们围绕着一个大大的香炉坐着,全都披着一件露出肩部以下手臂部分的白色披肩,手持着香木片一片片扔进香炉之中。
    「你现在起身没关系吗?」美登里问。
    「啊……嗯。」
    我确认了自己的身体,发现身上已经换了睡衣。
    ……对呀,我原本穿的衣服已经染满了血迹——夏生的……血。
    「……警方说想要讯问哥哥对于这起事件的描述。」美登里小小声说:「不过母亲大人说,今晚要你别离开家。」
    警察来过了。那……这、这一切果然不是我在作梦了。
    我想起了夏生那双无神的眼睛。片刻之中没有人开口,只有香木片在火中烘得劈哩啪啦地轻轻响着。
    「真画,你没有……被犯人,看到你吧?」
    奈绪吞吞吐吐地问。而我则茫然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千纱都紧握着手中的香木片低着头,双手不断地发出颤抖。
    「人、人家看到哥哥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还、还以为你……」
    千纱都话说到一半没办法接下去,于是将头靠到了奈绪的手臂上。而奈绪则伸手将她的头拉过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拜托,我已经受够了。为什么就连夏生也……」奈绪带着嘶哑的声音说。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想找人问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谁杀了夏生——还有亚希?
    《  》似乎确信这两起杀人案都是同一个人所为。而我也一样。毕竟用这种方式杀人的大概不会有第二个。
    这人是对朽叶岭家还有狩井家有什么难以抹除的怨怼吗?果真如此,那么接下来——
    这样的想法一让我的手不自觉地发出颤抖。但驱使我的身体出现这个反应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黑暗的情绪。
    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这家伙竟然杀了亚希还有夏生……

    *

    隔天我没有去学校。警方特地派人前来讯问我当时的情况。虽然母亲大人想把他们赶回去,但我向母亲大人请求,因为我有话想跟警方说。
    「为什么?这些无礼之人在家里正在服丧的时候硬要闯进来,你有什么话好对他们说的?」母亲大人趴倒在书房的桌子上,带着一脸疲惫不堪的表情说。
    「……可是我想尽可能地提供协助,毕竟第一个发现夏生被杀的人就是我……」
    「你昨天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去了夏生的研究室吗?我听说你还从学校早退了。」
    「咦?那、那个,那是因为……」
    此时母亲大人看着我的眼神就好比尖锐的刀刃抵着我的咽喉一般。
    「是夏生……他说关于未来,如果我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找他商量。而且在外面说话会比较放得开。」
    我没有说谎。但我也没忘记夏生说话时,脸上那张对于朽叶岭家还有狩井家感到抱歉的表情。他不想让这件事被母亲大人知道。
    母亲人人听了露出了忧郁的神情呼了一口气。
    「他——夏生这个人有一个部分实在太过狭隘了。我想他大概不适合统领整个狩井家吧。」
    这句话让我听了忽然一阵不寒而栗。仿佛夏生的死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死得正好……
    「母亲大人——」
    我在呼出声音的同时噤口,我不知道我这么呼唤到底是想问母亲大人什么。而母亲大人抬起眼睛瞄了陷入沉默的我一眼,说:
    「我知道了。虽然我不觉得警方在这个案件上能有什么作为,不过我们确实也不能就这么放着犯人不管——去把署长叫进屋里来吧,毕竟真画的身体还不太好。」
    在母亲大人的嘱咐之下,一个狩井家的人便拿着白色的工作服送到山下。几十分钟后,我在家里的客厅和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长碰面。除了他之外,另外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看来应该也是警署中的高官吧。不过就是找个目击者讯问案发经过,却是署长亲自出面,这已经够让人觉得不舒服了,但毕竟是支配着整个小镇的家族有人被杀,让开始心想警察真是没什么用,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烦躁的情绪。
    「非常抱歉,没能阻止这件事,我们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面对到署长带着沉痛的表情谢罪,我挥了挥手要他到此为止。
    「够了,不说这个了。」
    「啊、是、是呀。」
    总算是要进入正题了。
    「那个,不好意思,我们查过夏生先生的手机通联记录,知道您在下午一点二十分有打过电话给他。」
    「嗯……那个,就在我跟他通电话的时候,他……」
    我没把话接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当时夏生痛苦的呻吟声仍留在我的耳中。
    电话那头,在他仍可以听得见我的声音的时候,他被杀了。
    「真画大人,可以跟您询问一下当时您跟夏生先生正在谈论的对话内容吗?——啊,没有啦,我们是在想您跟夏生先生的对话内容会不会跟这起案件有关……」
    他的态度让我不禁要想,这么迁就于朽叶岭家的办案方式,真的能让案情有什么进展吗?警方在办案的时候,不就是因为不知道哪些事情会跟事件有所牵连,所以每件事情都应该问个清楚吗?不过话说回来,就我的立场,我也不想将我跟夏生之间那段有些异样的对话内容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杀死夏生的凶嫌……跟杀死亚希的是同一个人吗?」
    我唐突地丢出了这个问题,让署长和一旁的两名男子带着困惑的表情彼此相互张望着。
    「这个……现在还不清楚。」
    「那之前发生的专门挑女高中生下手的杀人案……」
    「那些案件现在也在调查中,还没办法跟真画大人您透露什么内容。」
    「……这样啊。」
    虽然我不觉得警方在这个案件上能有什么作为——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刚才说过的话。那我……
    ——我怎么样?我握紧了拳头,将方才浮现在脑中的想法捏碎。
    ……是啊,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在这之后,心不在焉的我就连对方提问时我回了哪些话都不太记得了。因为我感觉到《  》一直在我身边蠢蠢欲动。


    我接到电话,说夏生的遗体在今天会完成验尸工作,并且送回狩井家。我不太清楚法医解剖验尸到底是怎么进行的,但这么快就送回来肯定是非常稀有的案例吧?不管怎么说,警方对于朽叶岭家还有狩井家忍让的作为,绝对会影响到调查的结果。
    不过我还是想去狩井家一趟看看情况,因而跟母亲大人报告,但母亲大人却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在明天早上之前不准出门。」让我惊讶不已。
    「为什么?我要去为夏生守夜呀。」
    亚希是朽叶岭家的人,因此她的秘密葬礼连我都没办法出席。不过夏生是狩井家的人,应该会举行正式的丧礼才对。
    「今天有非常重要的卜筮工作,不会有时间为夏生守夜的。」
    「什么……」
    我愣得说不出话来了……卜筮工作?这件事比起家里有亲人死去更来得重要吗?
    「总之,你今天晚上不可以出门。」
    她边说边伸手捧起了我的脸庞,两眼直视着我。这让我完全无法回嘴。
    「真画,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赶快让继嗣会顺利地完成。」
    听完母亲大人的话,我带着心中难以言喻的不对劲感向母亲大人告辞,离开书房。
    ……母亲大人身体还是不太舒服吗?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今天看起来好像也非常虚弱。家里四处飘着刺鼻的香烟。这是焚烧香木的烟,在母亲大人之前生病时也有用过。
    母亲大人身体不好,因此担心朽叶岭家的将来,在百般焦急之下才会一心想要早点把家业传下去……若是从这个角度思考,也许就能解释母亲大人这阵子那些令人费解的态度了吧。

    *

    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眼睑下的黑幕就会一点一点染红,而且中央还会冒出一个黑色的圆圈,不断地渗出液体,终至整块肉被凿开贯穿;洞中露出被脂肪润了色的骨头,然后我就从梦中惊醒。同样的情况一再重复。
    他们都死在我的身边,亚希是,夏生也是。他们都死在我听得见声音的地方。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隐隐作痛,连闭上眼睛都会觉得痛苦。
    在不知道第几次清醒的时候,我听见远处传来老旧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开门声?在这个时刻是谁要出门吗?
    我原以为是我自己幻听,因此发呆了一会儿,但终究还是睡不着。背部贴着地上的垫被,一直感觉到一股骚然不安的气息,仿佛地板下方传来了阵阵嘈杂的嗡嗡声。
    我翻开了身上的被子,却同时被四周的寒气冻得无法动弹。
    我想起母亲大人白天说过,狩井家要举行非常重要的祭典……不过,怎么会在这么晚的深夜出门呢?
    「去看看不就好了。」
    我听见自己口中传出了非关意志的声音。
    黑暗中,我坐在自己的被子上,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一幢白色人影。
    「你的母亲大人不准你出门,所以你现在犹豫了吗?你别笨了,如果真的觉得疑惑,那现在就出去看个清楚呀!」
    我没有回话。确实,《  》说的没错。我得用我自己的眼睛看个清楚。
    ——但我要违背母亲大人的意思吗……
    对我来说,母亲大人的意思是绝对的。
    要我违背母亲大人的嘱咐,这是我过去从没有思考过的。然而,此时的我心中忽然有某种东西开始崩塌了。第一个洞是夏生凿开的,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死了。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了。
    我将睡衣的腰带重新扎好,然后从床上站了起来。此时的我更确切地听到了门外传来地板发出的摩擦声。
    我压抑住了脚步声靠近门边,然后猛然拉开。这个动作让走廊上的人身体狠狠抽了一下。但我所受到的惊吓恐怕比起对方还来得大些。那头黑发与白皙脸庞,乍看之下我还以为是母亲大人……
    「……那、那个。」
    她的口中发出了怯懦的声音。
    「……美登里?」
    「哥哥,对、对不起……」
    站在我眼前的不是母亲大人,而是穿着睡衣的美登里。不知道她是不是跟我一样睡不着,眼睛下缘微微透出了黑眼圈。
    「怎么了吗?」
    「啊、那个……好、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美登里也听见了。那真的不是我幻听了。
    「而且,从刚刚开始,我就闻到了一点点不舒服的味道。」
    她用袖子遮住自己的鼻子嘟哝着。美登里是几个妹妹中跟母亲最像的一个,嗅觉非常灵敏。
    「不舒服的味道?什么味道?」
    「那、那个……跟、跟亚希……的时候一样的……那种味道。」
    ——血腥味?不会吧?
    现在家里到处都燃着香烟,就算有什么细微的气味变化我也分不出来。
    「我是因为听到脚步声而醒过来的。我想,那应该是母亲大人的脚步声。她好像出门了,然后、然后……人家觉得害怕就……」
    我吞了口口水,走出房门。远方——屋子外头,应该是山下传来了嗡嗡嗡嗡的低沉声音。声音非常清楚。美登里口中发出——咿的一声,紧紧抱住了我的臂膀。
    「哥哥,那、那个声音是……」
    「我去看看。」
    「咦?」
    「美登里,你有办法自己一个人回房间去吗?」
    美登里摇了摇头。老实说,只有我一个人去我也会害怕,所以我们一起沿着走廊往玄关方向走去。此时房里一片漆黑,让我们两人的脚差点缠在一起摔倒在地上。
    「……之前我也……听见过这样的声音,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在作梦。」
    美登里的声音颤抖着。
    「什么时候?」
    「我……我不记得了。我好像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不过今天……因为脚步声就经过我的房门外……所以……」
    母亲大人出去了。是去狩井家吗?
    她所谓的卜筮工作,究竟是……
    走着走着,美登里忽然停下脚步抓住了我的睡衣衣袖。
    「哥哥,正门是凶位,我们从其他的门——」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凶位——」
    我这时候才发现——凶位……
    几天前我们都还一直经由正门出入,但现在却非得从东侧的后门出去,然后再绕经西门,这么一来就会经过美登里的房门外……
    所以,今晚美登里才会察觉到之前以为是梦的那些声音,都不是自己在作梦。那么,在此之前母亲大人真的有好几次在晚上出去过吗?为了狩井家举行的卜筮工作?
    我猛然打了一个寒颤……母亲大人到底隐瞒了我们什么?这天晚上不是不能出去吗?那她又为什么会在这么深的夜里……
    我们来到了玄关。
    「你要留在这里等我吗?」听了我的询问,美登里摇摇头。她抓住我臂膀的双手扣得更紧了。我穿上拖鞋,然后打开了玄关门。
    穿着睡衣走出院子比起想像中来得冷,寒风阵阵从袖口跟衣领直灌进来,依稀能听见风中夹带着许多人的呢喃。我跟美登里彼此依偎着穿过院子。亚希被杀的地方挖掉了一整块土壤,再填了新土回去,因此颜色跟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反而让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不由得绕过了这个变色的土块。
    我们穿过正门旁边的小门来到通往山下的坡道,眼前的景象让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旁的美登里也发出了一小声惊呼。
    坡道上,一群人穿着白衣列队行进,在树林间若隐若现,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下移动。他们像是蚁群,口中交织着宛如咒文般的声声呢喃。
    狩井家的人……在这样的深夜到底在……
    我们没有看见他们走到山下,列队的最后一个人弯进了坡道之后就沉人了夜色之中。低沉的声声呢喃也同时消失。但我和美登里却只能倚在门柱上,互拥着彼此发抖的身体,不发一语地望着黑色山林久久不能自己。
    一会儿之后,有人爬上了坡道,我们却依旧无法动弹。风吹着这人的一头长发;一身宽袖尽管沉浸在夜色中,靠着微微的月光却仍能辨认出鲜艳的红色。
    这人来到门前伫足,背对着月光,即使那张脸笼罩在阴影下,仍让我感受到仿佛能划破我脸颊般锐利的视线。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母亲大人带着嘶哑的声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晚上不要出门的吗!」
    我的嘴唇不断颤抖,声音也挤不出来。不过我知道美登里此时正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
    「进房去。」
    母亲大人的声音干涩又冰冷。
    这时候我也明显感觉到了——是血腥味……从哪里传来的?
    「进房去,快点。」
    母亲大人冷冷地重复了一次。接着耳边传来砰的一声,是美登里的背撞在木门上发出的声音。手臂上传来了美登里身上止不住的颤抖。我屏息着向后退,将美登里向后推到了门口,一起缩回到了门内。
    「忘了今天这件事。你们不用知道。」
    在我们回到屋子里之后,母亲大人丢出了这么一句话。她那双没有映出一点点光芒的眼睛扫过我和美登里的脸庞,接着便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只留下淡淡的血腥味。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33 编辑

第五章 泉涌的鲜血


    「哥哥,你要去学校呀?」
    隔天,千纱都端了早餐来到我的寝室,看到我穿着制服于是问了一句。而我看到千纱都的模样也稍微愣了一下。因为不论是千纱都穿着浅桃红色的和服,或是她为我端早餐过来,都是很稀奇的事。
    「怎、怎么了?」面对我的目光,千纱都不禁露出怯懦的反应。
    「啊、没、没有。没事啦,不好意思。」
    千纱都别开了视线,态度冷淡地放下了餐盘坐到我面前,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你为什么还要去学校呢?都发生了那种事……」
    我从餐盘上拿起了筷子,稍微想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我觉得,我得假装坚强。
    虽然亚希和夏生被杀了,但我可不是一个因为这么点小事情(是小事吗?)就会把自己闷在家里而不去学校的人。《  》也说过,我是一个脸皮很厚,厚得夸张的人。我得把自己伪装成这样一个人。
    「……因为这是夏生的遗言。」
    我忽然想起了当时电话中的一段话,让千纱都听到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抬起头。
    「说是遗言,其实也只是电话中他有跟我说过的话……我说反正我就算不用去学校也可以毕业,但他还是要我好好上学。」
    这虽然是事实,但放在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谎言。这句话没有这么重要的意涵,只是我为了说给千纱都听——还有说给我自己听——的藉口。
    「可是……哥哥身体还很不好,为什么不先留在家里休养呢……」
    千纱都说完忍不住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今天我开始吃早餐的时候,千纱都却好像一点也不打算站起来离开我的房间。她不时会偷瞄我一眼,让我这顿饭吃得非常难以下咽。这是怎么回事?是希望有个人能陪在她身边吗?——来,啊~~虽然我想试着挟菜喂她,不过就连美登里都用那么呛的方式回我,要是千纱都还不知道她会骂我骂成什么样子呢……
    「嗯……怎么了吗?这些东西吃完了我自己收就可以了。」
    听我说完,千纱都摇了摇头,「不是啦——人家想问……那个……味道,还好吗?」
    「咦?喔,嗯。很好吃呀。就跟平常一样。不过美登里现在可以下厨了吗?」
    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能好好睡吗?我几乎一整晚都没睡……看到那样奇怪的队伍,还有带着血腥味回来的母亲大人。一想到这些情景,我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的手脚全都浸在冰冷的黑暗深处般十分难受。
    美登里常常会有太多情绪上的困扰。现在的她真的有力气可以做家事吗?虽然现在没有佣人可以过来帮忙,没有人可以做菜,但是……就在我正为美登里觉得担心的时候,忽然察觉到千纱都一双闷闷不乐的眼神正瞪着我。
    「……怎么了吗?」
    「没事啦!」
    她气得站起来。
    「快点把饭吃完,快点收一收啦!奈绪正在等着碗盘到齐要洗呢!还有,你要去学校就快点去啦!笨蛋!」
    木门喀的一声被拉上了,门外千纱都的脚步声一步步走远,我瞠目结舌地差点让手上的筷子没握紧掉下去了。
    ……这家伙在生什么气呀?怎么回事?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味噌汤,这才忽然察觉到不对。这跟美登里的味噌汤味道不太一样。这么说来,千纱都刚刚很在意我对这顿早餐味道的评价……
    吃完早餐,我将餐盘端到厨房,看到奈绪正在流理台前洗碗。今天她也稀奇地穿着一身黄色的和服,用束带将袖子束紧方便做事。
    「啊,真画,早呀。你餐盘放那里就好了,我顺便一起洗。」
    流理台此时正堆满了沾着洗碗精泡沫的碗盘。
    「……呜,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连奈绪都跑来洗碗了?」
    「什么为什么啦?我做家事很怪吗?」奈绪鼓起了一张脸,「今天早上美登里的身体状况忽然变得很差,到现在还在睡呢。所以早餐就由千纱都做,而我至少可以帮忙洗个碗嘛。」
    「咦……啊!」
    我终于弄懂千纱都到底为什么生气了。
    「千纱都做的早餐味道也不错吧?」
    「啊、嗯、嗯……」
    我忍不住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真是对不起千纱都。她干嘛不跟我说呢?
    在我放下餐盘正要离开厨房的时候,奈绪瞄了我一眼对我说:「啊,我也要……」
    「嗯?」
    「我也要跟美登里学做菜了——那个、那个……也不能都是交给她们来做嘛。而且……要是我被选上了,我就非做不可了。」
    「……嗯,你做的菜再毒我也会勉为其难吃一阵子啦。」
    「谁做的菜毒呀!」
    她边说边踹了我的大腿一脚,然后将我赶出了厨房。

    *

    坐在公车上,随着车子愈靠近学校,警车的警铃声就愈来愈响亮,路上的警车也渐渐变多。这样的声音最近实在听了太多次了。这种不吉利的声音让我握着公车吊环的手忽然一阵僵硬,其他跟我同车的同学们也都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彼此张望着。
    校门旁边停了好几辆警车。其中也参杂着救护车。胸中不安的悸动让我赶紧跑进校门。操场右手边的游泳池方向聚集了大量的人群。成片靛色的学生制服中非常明显地混杂了几个不一样的靛色身影,是警察制服。好几名学生赶过我的身边,朝着人群的方向跑去。
    「听说有尸体耶!」
    「又有人被杀了?」
    「被害者的手跟脚都……」
    「咦?拜托,我受够了啦~~」
    「听说流了很多血。现场已经变成一整片黑色的了。」
    他们此起彼落的对话声片段地传入我的耳中。如果可以,我希望此时自己能佯装没事地走回教室,趴在桌上一直睡到午休,但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地往游泳池方向走去。
    ……又有人被杀了?这次是谁?该不会——我想起了今天早上出门前,千纱都和奈绪的脸庞。但我却没有看到美登里……可是、可是——不会吧?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开始小跑步前进了。
    「大家快离开!回到自己的教室去!」
    在场的老师和员警们高声呼喊着,想把围观的学生全部赶走。案发地点是在游泳池和体育器材室之间的一条狭小通道上。所有身着靛青色学生制服的人全都聚集在那里。
    一张蓝色的塑胶布像是要从这些围观的学生眼中藏住事发现场一般,在几名员警的手中被拉开来。我拨开围观的人群,朝着蓝色塑胶布的其中一角跑去。
    「喂!你不可以过来!」
    其中一名员警张开双手要阻拦我的去路,但我仍穿过了他的手臂窥向事发现场。另一名员警察觉到我的动作,赶紧将塑胶布拉起来。
    我只看到了一眼。这一眼就够了。
    地上淌着一片血海,一块白色的物体落在血海中央。那块白色物体看来像是双手环抱大小的巨型西洋梨。而这颗西洋梨的果蒂部分是一颗人头……
    蓝布遮住了我的眼晴。
    「喂!快走呀!」
    有人伸手拉住我的肩膀。
    「混帐!不是叫你们不要看了吗!」
    游泳池边的围墙已经有人靠着墙在吐了。这人大概跟我一样看到了蓝布底下的模样了吧。
    被害人为什么看来会像西洋梨呢……我的大脑逐渐理解了这个情况的同时,一股宛如千百只虫攀上颈子的感受让我全身发寒——这名被害人的尸体没有手,两侧肩膀以下的部分整个被削断了,坦露出红红的血和肉。
    而且她也没有脚……不过与其说是没有脚,倒不如说,这人的下半身出现非常诡异的变化。
    她的腹部胀大,上面有一道裂痕,裂痕中……裂痕中被塞入了大量的肉块。
    看着这样的景象,我内心不安的悸动开始逐渐缓和下来。
    因紧张而发热的身体也逐渐降温。
    ……那张脸,我不认识。被害人不是我的任何一个妹妹。想想也是,毕竟她们今天早上都还待在家里。她们不可能被杀。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嘛。这真是有趣。」忽然间,《  》说话了:「因为被杀的人不是你身边的人,这是这么可喜的一件事吗?要说这是你会有的反应其实也是啦。」
    他的声音让我整个人僵住了。这家伙已经连这么多人的场合也会出现了吗?
    「你的认知根本上就出了问题呀。一般人的情绪是悲是喜,基本上是从自己身上的得失来决定的。但看到尸体这种绝对会让人产生不快的情况,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去衡量自己的得失,只会单纯地觉得不舒服而已。根本没有余裕思考。」
    「我——我才没有觉得高兴呢!我只是假装成高兴的样子而已。不这样的话,我早就已经吐出来了。」
    「这世上没有比起你对我说谎更来得徒劳无功的事情了。再说,你假装成高兴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呢?这里就只有你跟我而已呀。」
    「你闭嘴,少说一点话会怎么样?」
    「我偏不。而且老实说,我也觉得高兴。因为你的函数开始出现变化了。」
    为了不让白发男子继续说话,我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游泳池,朝校舍方向走去——这一刻,耳边却传来了不祥的鸟类振翅声。
    我赶紧回头,看到包围着游泳池的围墙上出现一个娇小的黑色身影,一头长发随风飘扬,一只乌鸦停在肩上。她坐在这道铁丝网墙的上方,膝盖上铺着一片板子,从上方鸟瞰着尸体、活动着手腕。
    ——是伊妲卡。
    此时这个人不是藤咲。就算不看她的名字,只要看到她那对像是针一样的眼神我就已经可以辨别了。她是在为尸体速写吗?
    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人察觉到伊妲卡的存在。看来真的只有我看得见她?
    我沿着校舍外墙,避开了前来处理事故现场的教职员和员警,往游泳池后方移动。我有太多事情要问她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来到伊伊田市?以及朽叶岭家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为什么她可以看见《  》?
    ……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关于藤咲的事。
    我绕到了游泳池后方,来到由下往上可以看见伊妲卡的侧脸。这时候,伊妲卡忽然合上了素描簿,仰头望向天空。她的脸色苍白,表情看来有些痛苦。
    「——啊。」
    这人不是伊妲卡,而是——
    我来到铁丝网围墙的下方,看到她上身正摇晃着。
    ——要、要掉下来了?
    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自己动了起来,伸长双手接下了她浑身的重量。我仿佛听到自己的骨头正在哀嚎。我们翻了一圈,身体交缠在一起地摔进了长满杂草的地面。
    「……好、好痛……」
    我的手肘跟膝盖好像都碰伤了。我抬起头,看到她仰躺在一边。
    在这个意外之中,我忽然惊觉地赶忙回头……还好,现在游泳池的外墙挡着,没有人看到我们,让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险。
    我朝她爬了过去,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庞。这一下让我撞得很痛,因此,我想她应该比较没事;至少没有撞到头才对。
    ……她晕过去了吗?说是这么说,但此时她仍将那本素描簿非常宝贝地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我想起了在她摔下围墙之前,我看到她的名字从伊妲卡变回了藤咲。
    这情况大概就跟我初次在这里和她碰面的那天一样,伊妲卡基于睡眠不足之类的理由而消失——不对,她这样子不像是睡着了……我低头看着藤咲的脸庞,此时的她就好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仰躺着——是晕过去了吗?
    ……我该怎么办好呢?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吧……我看了看四周,体育器材室那头仍持续着骚动声;平常不说,今天躲在这里肯定会被警察发现的。
    就在这时候,《  》在我耳边小小声说:
    「去保健室吧。刚才我看到保健室老师陪着呕吐的学生一起坐上了救护车,现在保健室里应该没人才对。」
    我看了看白发男子的侧脸,然后将目光移回到她的胸膛。
    「你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了,不快点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
    《  》边说边从地上先一步站了起来。
    「……你不是有话想问这个女孩吗?」
    我想了想,点了头之后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抱了起来。

    一如《  》所说的,此时的保健室一个人也没有。藤咲的身体轻得令人感到惊讶。因此将她抱到最里面的一张床上让她躺下并不费力。我替她脱掉鞋子,盖上被子,将素描簿放到一旁的小桌子上。
    我将窗子拉开了一条细缝,沁凉的风便透了进来。这间保健室位在校舍北栋的一楼角落,从窗外看出去只能看见中庭。校舍南栋那头的操场此时还有警察像是浮尘粒子一样围绕着尸体在勘验事故现场吧。太好了,要是这里可以看见操场,我恐怕会想起那具尸体的景象而觉得恶心想吐。
    我拉了一张圆形的板凳在床边坐下。
    这已经是第几个人了?包含亚希在内是第五个?还是该把夏生也算进去一共六个……警察到底在干什么?这个乡下小镇根本就不大呀……
    那具尸体……虽然之前已经听说过被杀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可是……
    下手的人绝对不正常。那家伙肯定不是人。
    天花板和墙壁微微传来了教室的喧噪声。上课钟明明就已经响了,为什么还可以这么吵呢?我想了想,大概是老师们都被紧急召出去开会了吧。因此今天别说是正常授课了,大概根本连班会都还没开始开吧。
    也许今天真的会临时停课呢!
    「嗯……嗯~?」
    伊妲卡躺在床上发出了梦呓,皱着眉头扭动着身体。
    ……她是觉得痛苦吗?我看着她,稍微有点犹豫。
    「不需要犹豫啦!帮她把衣服扣子松开吧!」 《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床的另一侧说:「现在就连这种无聊的琐事都已经会让你开始犹豫了呀?」
    「会犹豫的事还有分无聊或不无聊的吗?」
    「没有吗?」
    「没有。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犹豫都是无聊的。」
    其他时候不说,至少我现在没空对《  》摆出尖锐的态度。
    我看着伊妲卡的领口,一副纤细而白皙的颈子,整整犹豫了两分钟左右。她的黑色长袍底下穿着一件亮质的黑衫,领口部分紧紧地束缚着颈子,看来好像很不好呼吸……
    我伸出手,抓住了伊妲卡下巴下方的拉链头往下拉,拉到可以看见锁骨的位置时,她忽然动了动身子。我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结果手指没来得及松开,使得拉链头就这么一滑,滑到了心窝处。
    接着,她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胸口,扯弄着衣服让拉链头又往下溜,坦露出了胸前一大块白皙的肌肤。
    ……她、她没有穿内衣。我慌张地赶紧将被子拉起来盖住她的身子。
    她的动作让我以为她要醒了,因此反射性地找起了藏身的地方。但接着——呼……呼……规则而平缓的呼吸声又传了出来,让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我抓着被子,想帮她把被子盖好,但这时候她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让我吓了一跳而赶紧想把手抽回来。但她却猛然一个翻身,将我的手紧紧抱进了她的胸口磨蹭着。
    她的手冰冰的,微微发出了颤抖。我无法动弹。
    ……现在这个人到底是谁?我看了看她,但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似乎读不出她的名字。不过我猜应该是藤咲才对。她的手在颤抖,一会儿之后,她的体温也从掌心传到了我的手上。
    藤咲跟伊妲卡,她们是不是一直都在现场目睹了这些惨绝人寰的杀人事件呢。不过是一个和我同年龄的女孩,没有说话的对象,一直都是一个人,却得承受着这些……
    如果这真是神明赐给她的工作,那也未免太残酷了。
    忽然间,我的目光来到了床边小桌子上的那本素描簿……她刚刚,是在描绘尸体的画像吗?如果是以伊妲卡的程度来画,那肯定会是一张不得了的画吧。我一点也不想看。
    然而,我在这时候感受到了那名白发男子就站在素描簿边。
    「……你想看吗?」我问。
    「你知道呀。」 《  》说。
    「为什么?话说,你最近倒是一天到晚跑出来呢。」
    「看看搞不好可以找出什么线索喔。如果她画的真的都是那些案发现场的速写的话。」
    我看着《  》的脸庞……线索?
    「对呀,你的母亲大人不是也说过了吗,在这个案子上,警察根本帮不上忙。这一连串的案件可不是他们可以处理得来的。既然如此,那不是只有靠你跟我来解决这件事了吗?」
    ……解决这件事?我吗?怎么做?
    我疑惑着。但此时确实是有些事情是我可以办得到的,比方说——没错,就是帮忙这个没有身体的《  》翻开那本素描簿。
    我的左手被藤咲抱着,因此只能用右手从最后一页一页地往前翻。在一张张白纸之后,终于看到了她最后画的一张画。
    「……咦?」
    那不是尸体的画像,而是一幅植物画。这幅植物画像就好比图鉴一样,包含弯曲如蛇身一般的根部也全部画进了图像之中;叶型偏细,茎的前端像是珊瑚一样地细分成许多更细的茎,然后挂着几颗黑黑的小株果实。这是她刚刚画的画吗?但不管我怎么翻,这本素描簿里面就只有植物的画像。
    我再度看了最后一张画,右下角小小地用铅笔写上了今天的日期。这么看来,这真的是刚才画的啰?但为什么会是植物呢?
    这是我不认得的植物。虽然不知道这株植物的人小,不过从它的枝干分支情况来看,应该不是太大株的植物。
    「是印度蛇木呀。」 《  》嘟哝了一声。
    「印度……什么?」
    「你看,它的根部不是像蛇一样吗?这种植物的别名就是印度蛇木,是古文献中就有记载的一种药用植物。」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这声质问不是针对《  》,而是针对我自己问的。
    因为这家伙不应该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呀。
    但此时他却对着哑口无言的我嗤嗤地笑了几声:
    「我不是说过了?我不是你脑中妄想的产物。你还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呀?」
    ——骗人!这不是真的!朽叶岭家的宅邸放了很多古老的医学典籍,一定是我在哪里看过但是我自己忘记了……我拼了命地在脑中这么说服自已,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藤咲的手。
    就在这时候,藤咲的掌心也微微传回了回握的力道。
    「……嗯……呜~~」
    我听到她的梦呓而回头。
    她睁开了眼睛。朦胧而没有聚焦的视线正探索着四周的景物。接着她坐起身子,被子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两束黑发遮住了她坦露的胸脯。
    她看着我,双眼还是没能聚焦。但我却已经吓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是伊妲卡,不是藤咲?为什么?在她晕过去之前明明就是藤咲呀……
    「……真画?」
    伊妲卡嘟哝了一声,接着视线移到自己的手上——还有,她双手紧握着的,我的手。



    在一阵不祥的预感之中,伊妲卡猛力将我的手甩在床单上。
    「咦……啊、你、你等一下——好痛!好痛!」
    接着她用膝盖抵住了我的左手袖口处,顺势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锋利刃物要向我的左手劈下去——我拼了命地抓住她的手,将她制止。
    「住手啦!你想杀了我呀!拜托你冷静点好吗!」
    我原以为她拿的是一把刀,但其实好像是一把金属制的油画刀。她的油画刀没有抓稳而掉落,却在瞬间又用肩膀将我撞开之后自己退到了床边。
    「你、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会握着我的手!」
    我从椅子上跌下来,手扶着床边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气的关系,她的脸一整个红通通的。
    「是、是你睡着的时候自己把我的手——把我的手……抓过去的耶……」
    解释的同时,连我都觉得莫名害臊了起来。
    「啊?我、我——呜……是藤咲呀,可恶……」
    伊妲卡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牙齿紧咬着泛白的下唇。看来之前我看到的确实是藤咲没错。那她是因为晕过去的关系,所以又变成伊妲卡出现了吗?
    「这个身体到底虚弱到什么程度呀?真是够了!」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只是没有睡觉罢了!那家伙,不过是看到个尸体而已就晕倒了……」
    伊妲卡扔下这么一句话之后踢开了身上的被子,就在这时,她忽然留意到自己胸脯坦露的模样整个人僵直了。我也同时愣住了——糟糕……伊妲卡将滑落到肚脐附近的拉链猛力一拉拉到了脖子处,满脸通红地抓起了她那把油画刀就要朝我劈过来——
    「哇啊!」我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躲到窗帘后避难。「我、我是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才、才——我没有看啦!」
    「你没看的话那又做了什么!」
    我判断她下一步真的会用那把油画刀杀了我,因此赶紧跑到保健室门口想要逃跑。但却在门缝中看见走廊上有好几个学生的身影,因而赶紧又把头缩回来。这些学生全拿著书包,看来今天确定要停课了。要是我跟伊妲卡现在走出保健室,肯定会被他们撞个正着。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床前。窗帘那头,伊妲卡坐在床边正要套上自己的靴子。此时她似乎已经把油画刀收起来了,我这才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我们还是在这里待一下吧,现在是放学时间呢。」
    「这点用不着你来提醒。」她冷冷地应了一声。「我还要问你为什么我会睡在这里呢!在我晕过去的时候,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拜托,不要讲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啦。
    「你从铁丝网墙上摔下来了,我又不能不管你,所以就把你抱过来啦。」、
    我开始觉得,早知道会被她这么对待,我当时根本不该管她的。她瞪着我,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潮。我原以为她接着又会吐出什么毒辣的言词,但她却只是别过头去而已。
    「……讨人厌的眼睛,你最好哪天瞎掉。」
    我听见了她的呢喃……有没有必要说得这么过分呀?
    「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快点滚啦!」
    她一边说,一边焦躁地终于绑好了鞋带。我虽然被她凶狠的语气震慑到了,却仍佯装镇定地坐回床边那张圆板凳上。
    「我叫你快滚!」
    「不要,我有话想要问你。」
    她听到我的回答,一边眉毛忽然挑了起来。
    「我没有义务要回答你的问题。」
    「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会叫警察进来,说这里有一个可疑人物。虽然你也是警察,不过肯定是外地来的吧?我是朽叶岭家的人,当地的警察不会怀疑我说的话。」
    我脱口而出的要胁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朽叶岭这个姓氏一直让我觉得不以为然,现在我竟用这种方式把它亮出来。不论如何,我绝不能就这么放伊妲卡离开。她的视线像是一把钻子一样凝视着我的脸庞,一会儿之后,她走到我正面的床边坐下,膝盖几乎要和我碰在一起。
    她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警察。」
    「咦?」
    ——可是,那天——亚希被杀的那天晚上,她和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长之间的对话……
    「我是奉中央的指示行动,也会从警察那边调阅资料,不过我隶属的组织不属于警察体系。这件事根本也不是警察可以处理得来的事。所以由像我这样的人放出『式』,来把这件事情收拾掉。」
    ——『式』?放出『式』?
    ……这个忽然从伊妲卡口中冒出来的异样词汇,我仿佛曾经听过——不对,是从书上看到过。是一本收藏在仓库里的,关于占卜跟咒术的书。
    「……你说的『式』,是指式神吗?应该、应该不是吧?怎么可能……」
    「你知道式神?」
    「啊、嗯……我以前从母亲大人口中听到过一点。虽然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咦?等一下,真的是式神吗?
    「喔。不过朽叶岭家使用的咒法跟阴阳师不一样,真要说的话比较偏向非洲或者地中海地区,是非常原始的感染型咒术,不是式。式是更理论化的东西。」
    「式神……理论化的东西?」
    这不是神秘学的范畴吗?这家伙是认真的吗?伊妲卡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所谓式神,就是在『式』的过程跟结果中,和超自然的人格之间产生关联后的通称;比方说,下雨的时候,有人会在屋檐下挂上碎纸片做成的人偶,然后隔天雨就会停了。你怎么看这种情况?」
    「……什、什么怎么看?这不就只是纯粹的偶然吗?一
    「对,认为这只是偶然的人,对他们来说,这不过就只是一次偶然的结果。但也有人不这么想,他们认为挂了人偶之后隔天天气就放晴了。这便是一种因果关系,而且是由某种存在促成了这种因果关系;当这个存在被赋予了『晴天娃娃』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它就成了式神。」
    「这只是一种诡辩吧……」
    「那我问你,」伊妲卡忽然将手伸进了自己的长袍背后,取出一个口袋型的酒瓶,「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不就是一个小酒瓶吗?」
    接着她又从左边的口袋中取出了一个一样大的小酒瓶……这件外套里面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有呢!但为什么连酒瓶都有啊?
    「这里有几瓶酒?」她将酒瓶举到了我的面前问。
    「……不就是两瓶吗?」
    「那是你这么认为的。事实上,这里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两瓶酒。」
    她边说边将这两支小酒瓶转了一圈面对我。上面的标签不一样。
    「一瓶是威士忌,一瓶是白兰地;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谓一模一样的东西。你无视于这些个体间的差异,硬把它们冠上『瓶子』这个词,这也是毫无道理的一种诡辩。而你这种诡辩成就的就是『1+1=2』这种『式』。」
    「呃、这个、这太……」
    我看着小酒瓶中的琥珀色液体哑口无言。我总觉得我好像被狠狠地唬弄了一番,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辩驳。
    「再说,你不是称这东西叫做小酒瓶吗?为什么?你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认定了这个『式』,然后将这东西跟『小酒瓶』划上等号的呢?」
    「这……」
    「世间任何事物的名字都是人擅自决定的。意义本身与被赋予的意义之间究竟该如何做连接,这中间除了集团式的幻想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依据。」她将左手拿的小酒瓶收回口袋,剩下来的那个提起到自己眼睛的高度,「所以——当我指着这个小酒瓶叫它『乌鸦』,那也是我的自由。」
    我听了愣了一下。
    「是……是这么说没错啦。」
    「它看起来像乌鸦吗?」
    ……怎么可能会像。
    「你拿着。」
    伊妲卡将那一瓶威士忌塞进我手里,然后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起了素描簿放到交叉的大腿上,翻开了一页空白页。接着她取出了铅笔,看着我手中的小酒瓶开始画画。
    ……为什么现在要开始画画呀?
    我听着铅笔在图画纸上摩擦发出的声音,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却又觉得怀念。
    这是我和藤咲相处的那段时光中,始终萦绕在耳边的声音。我心想,这个声音就连伊妲卡出现的时候也不会改变呀……她垂下眼帘,将目光移到素描簿的时候,那张脸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藤咲,因而觉得有些难受——她为什么不见了呢?如果我问伊妲卡,她会告诉我原因吗……
    ……如果可以,我想再见她一面。我有话想跟她说。
    一段时间过去,伊妲卡终于把素描簿翻过来对着我。
    「……咦?」
    那一页的素描簿上画了一只乌鸦。她用了整整一页,从头颈到尾巴的每根羽毛都描绘得钜细靡遗。
    「这是……什么东西?」
    「乌鸦。」
    「可是、这个——」
    就在这一刻,我手中忽然传来了啪哒啪哒的声音。我低头一看,一幢黑影之中镶着两颗闪耀着黄光的眼珠——一只巨大的乌鸦正两脚紧扣在我的手掌上。
    「——呜呜……呜哇啊啊啊?」
    我吓得整个人后仰摔下了板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只乌鸦跳了起来,落在跌坐在床和窗帘之间一块狭小地板上的我的胸膛上。它的喙子对着我的鼻尖伸过来嘎——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我刚刚手里拿的应该是一只小酒瓶呀?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乌鸦?
    「毕奇,不要靠他太近,不然你被诅咒了怎么办?」
    在我脑袋一片混乱的时候,伊妲卡的声音传来,那只乌鸦拍拍翅膀在我胸口上蹬了一下,飞到了伊妲卡的肩上……那真的是一只乌鸦。是平常停在她肩膀上的那只。
    我勉强自己稳住呼吸,爬回自己刚才坐的那张圆板凳上。
    「你的情绪真是有够不稳定的呢。」伊妲卡半眯起了眼睛说。
    「可、可可可可是——那、那只乌鸦——」
    「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式』。」
    ——『式』?
    「这个世上的一切事物,就是在认知之中以记号与等号连接着的。因此,要是将小酒瓶描绘成乌鸦,酒瓶和乌鸦之间就会被划上等号连结,然后……」
    ——「等式的左右两边便可以相互调换。」伊妲卡喃喃地说。
    酒瓶跟乌鸦互换?
    式?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我却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目睹了伊妲卡利用素描簿将现实事物互相置换的过程……
    我忽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素描簿最后一页的图画,就是那个拥有盘曲根部的植物图像。
    「那、那个……那个印度蛇木的画也是『式』吗?」
    「你擅自翻过了我的素描簿!」
    伊妲卡紧抱着自己的素描簿,露出凶狠的视线瞪着我。
    「啊、对、对不起啦……」我有点被她吓到,但仍吐出了心里的疑惑:「不过那是怎么回事呢?你在画的不是尸体吗?」
    她蹙起了眉头,盯着我的眉间看了一会儿,「你也看到尸体了吗?」
    听到她这么问,我肌肉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是石榴。」她说。
    但我却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石……榴?」
    「你没看到那个被杀的女孩尸体被弄成什么样子了吗?」
    她的话让我忆起了方才看过的种种影像——尸体的两手都被削掉了,腹部被开了一条缝;胀起来的腹部里面……被塞进了大量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凶手为了让尸体看起来像颗石榴,因而把碍事的手脚都砍断了,然后在腹部开了一条缝,将切碎的肉丁塞进死者的腹部。虽然这么做很幼稚……但这确实是一种『式』。」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想吐,捂住嘴巴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却两脚打结,一个没站稳撞上了身后的窗帘。一股作呕的感受猛然涌上咽喉。就连先前看到尸体的瞬间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恶心感。
    「那……」我张开了充满酸味的嘴巴,发出声音问:「那你那张画是把石榴置换成印度蛇木吗?」
    「对。」
    「这……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关于这点,你最好别问。」
    「我最好——什么叫最好别问?那你一开始就别说呀!我——我根本也不、不想……听……」
    「那你想听什么?」
    听到她的质问,我的思考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我想……我想听什么?
    「你让我说了这么多,你又打算怎么做?」
    ……什么我打算怎么做?这、这当然是——
    「……我、我要找到凶手!」
    ——我要找到杀死亚希和夏生的家伙。既然警察对这几个案子束手无策,那就由我来——
    「你多少知道关于这个凶手的事吧?」
    我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吐露出黑暗的情绪。伊妲卡坐在床上,轻轻抚摸着乌鸦的下颚,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我。
    「凶嫌不是人。」
    ——不是……人?
    「是GOOs。」
    她低着头,一张脸蒙在阴影底下,读不出脸上的情绪。
    「那是早在数千年前就降临在这颗行星上的生物。这个古老的族类一直潜伏在人类身上,以吃人为生。包括我,还有那个白发男都是这个族类的生物。」
    我忽然全身僵直,咽喉的肌肉整个紧绷了起来。但我仍勉强挤出了声音问:「……杀死亚希,还有夏生的……凶手……都是这个族类的生物吗?」
    伊妲卡紧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答:「对。」
    ……是怪物?真的是,怪物……干的吗?这太……
    「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话,你可以去查查看,十九年前的伊伊田市也同样有过四个年轻女孩被杀的事件。」
    「这……」
    「四十年前也有。同样是四个女人被杀之后遭到弃尸的事件。不过这个记录恐怕已经被抹消掉了……一直以来,」伊妲卡合上了素描簿,「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那家伙就是这么在数百年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活下来的。」
    ……她、她在说什么?她到底在说什么?我明明应该听得懂,但我的脑袋却拒绝接受她口中吐出的字句。
    「不过我要把它终结掉了。」她说,说完从床上站了起来。
    不知何时开始,门外已经听不到脚步声和说话声了。我不知道我跟伊妲卡到底交谈了多久,但我的手脚就好像被扔进了大海中漂流了半天以上而变得萎靡。我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伊妲卡从我旳面前走过,正要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候,《  》抓准了我满是破绽的心灵,趁席而入。
    「那你打算放着我不管吗?」
    ——说完,我站起来。
    此时周围根本看不见那名白发男子的身影,但我的双手却好像遭受重重束缚一般怎么也无法动弹,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
    一头黑发甩动之下,伊妲卡带着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锐利眼神回过头来。肩上的乌鸦恫吓似地发出一声短啼。
    「你现在已经三天两头会冒出来啦?」
    「你不是猎人吗?不过你好像打算放着我不管嘛?而且,你还没回答我想问的问题呢!」
    「缩回去吧你,你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囚犯。」
    「这小鬼会帮我找到我的名字的。而且,为此我也必须要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呢!你知道吧?我想变成跟你一样的角色。所以我的问题很简单,快回答我——凶手是谁?」
    我试着阻止《  》说话,却无法如愿。我连自己的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伊妲卡低着头说:「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告诉你,藤咲会伤心的。」
    「你竟然会回应宿主的希望,这真是太好笑了。」
    「你知道犯人是谁的话又打算怎么做呢?也许你已经决定了,但真画可还没有。」
    「我们是一票赞成,一票弃权,采多数决的方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但你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肯告诉我吧——算了,从你的态度我也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谢啦。」
    「也是。」
    伊妲卡正要转身,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莫名地涌上绝望的情绪——等一下!你打算把我丢下来一个人走吗?
    「你不阻止我吗?」 《  》语带嘲弄地说。
    「这不是我的工作,是真画的事。」她瞄了我一眼之后说。
    「就算我现在暂时把这小鬼的身体夺过来,从你的背后偷袭你,你也不管吗?」
    伊妲卡听了皱起眉头,「真画,你到底在干什么?那是你的身体,结果你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保护好吗?」
    ——叽、叽……我的喉咙中传出了这般莫名其妙的声音,但我却无法动弹;无论是手或脚,全都无法经由我的意识操作。
    我像是沉入一片漆黑的汪洋,愈往下沉愈觉得恐慌。我想呼叫却叫不出声——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身体,被夺走了吗……
    我忽然觉得意识中有人从背后紧紧抱住我。那双手又粗又壮,紧紧缠住了我的胸膛;脸庞、颈子传来一缕缕长发拂过的触感……《  》的声音凑近我的耳边,倾诉着我所不知道的语言。他的前胸贴着我的后背,皮肤表层融成一体。接着,我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被人入侵……住手!住手!我开始挣扎,但身上的每一处经络却只传回了身体快要扭断似的剧烈疼痛。我无法抵抗——不要进来!不要闯进我的体内!
    「真画!你在干什么呀!你想变得跟我一样吗!」
    眼前忽然有人对着我大叫。一幢黑影中透出一张朦胧的脸庞——是伊妲卡!对呀,伊妲卡!快点救我!……我的意识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耳边《  》的呢喃犹如水中冒出的泡沫般逐渐变得迷濛,但我仍拼了命地挣扎着——救我!
    伊妲卡咂舌的同时,从怀里取出了某样东西。这东西闪耀着浑厚的金属光芒——是刀子?
    她脱掉身上的长袍,同时将油画刀反握,朝着自己另外一只手的手臂刺下去——瞬间,这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连我也感受到了。快要被黑暗吞噬的我,眼中出现一片鲜浓的血色,还有她痛苦的呻吟。油画刀刺入的伤口淌出一道鲜血流向指尖,她把那只手伸到我面前,接着——
    「……真画!」
    她唤着我。同时,那只被血濡湿的手握住我的手,连我的手也染上了鲜血。
    「真画!不要听那个人说的话!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
    忽然间,《  》的音量放大,仿佛是要将藤咲的声音掩盖住般。我回握住藤咲的手——动了!我的手指头动了!虽然只有手指,但我的手接回了我的意识,传来一阵像是抽搐或麻痹般的……痛觉?是藤咲的,伤口传来的疼痛。
    「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痛觉!你不能跟他去!拜托你!不能……」
    我拼了命地紧抓住藤咲的声音。烧灼般的痛楚从我的手腕窜向肩膀,将神经接回了我的意识。我想尽办法将这种感觉多拉回到我身上一点,但缠在我胸口的那双手却在此时加重了力量,意图把我再拖回黑暗的深渊。《  》的呢喃流入我的耳中,我在几乎被这声音压垮的情况下死命地拨开他的耳语,搜寻藤咲的声音,试着维系她即将离我远去的体温……我不能放手!要是我放手了,就没有机会——

    当我回过神来,眼前亮着一盏日光灯。
    我正仰躺着,视线里是白花花而显得刺眼的大花板,鼻头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我觉得全身疲惫无力,然而……
    我试着活动手指,也确认了脚的感觉。还有身体。此时的我意识仍处于朦胧不清的状态,和现实之间似乎仍有几公分的错位感。但我回来了——我从那个令人感到恐惧的黑暗深渊中回来了。
    身体的麻痹感逐渐消退的过程中,我也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身上。我扭动颈子要把头抬起来,颈部的肌肉传回了阵阵抽痛。
    我看到藤咲趴在我身上。她那身亮质的无袖上衣肩口伸出来的左手流出了大量的鲜血,让我惊慌地赶紧坐起上身。
    「……呜……啊!」
    这时候藤咲也睁开了眼睛,那张脸随即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一旁的地板上还躺着染了鲜血的油画刀。我整个人狠狠抽了一下,同时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伊妲卡拿刀刺进了自己的手臂。而伊妲卡变回藤咲之后,她更是握着那把油画刀在自己的伤口中翻搅着……这家伙、这家伙怎么可以这么乱来呀!
    「你、你不要动!我马上帮你止血!」
    我轻轻地移开藤咲的身体,跑到医药柜旁拉开角落的抽屉。还好这里是保健室,需要的消毒水、绷带、棉花,还有贴布马上就找到了。我将她的手臂紧紧缠住,终于把血止住了。
    「对……对不起,真画……我又让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道歉?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我的手、衣服,还有地板全都沾满了鲜血。就算我擦干净了,却仍感觉闻得到血腥味。
    藤咲带着苍白的脸庞缩到了墙角。她的嘴唇发紫,看来应该是大量失血的关系。那只乌鸦飞回她的肩上,非常担心似地窥探着她的脸庞。
    我紧握着沾满了藤咲鲜血的毛巾,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忍不住流露出责备的语气。要不是刚才藤咲拉住了我,我搞不好已经被《  》引来的黑暗所吞噬了。但是用刀刃穿刺自己的手臂这种事,实在是太……
    「我、我跟伊妲卡没办法经由我们的意志而交换出现。」她勉强挤出了笑容,「所以,要是身体受了伤,伊妲卡就会消失;为了让我出现,她只有这么做了。」
    ——为什么?为什么非换回藤咲出来不可?为什么非得做到这种程度?
    「莲太郎说,我拥有与生俱来的抵抗力……啊、啊……那个,莲太郎是伊妲卡的上司。」
    「……抵抗力?」
    「他说,我之所以不会被伊妲卡吃掉,还会将我的意志留在体内,就是因为我的抵抗力的关系。」
    ……被吃掉……是吗?伊妲卡是怎么说的?我在疲惫的意志中搜寻着方才的记忆——那些潜藏在人们身体里面,吃掉人类的意识而活下来的族类……伊妲卡还有《  》都是这个族类的生物吗?不过藤咲的意志还有一半没被吃掉。所谓的抵抗力……
    「所以我们想……如果由我来呼唤你的话,也许你可以回得来……」她说。
    ——藤咲和伊妲卡竟然为了救我……我望向躺在地上的那一把油画刀。
    ——就为了救我这种人做这么危险的事,一点都不值得……
    我蹲坐在藤咲身边,起身时麻痹的膝盖不禁颤抖,差点跌坐到地上。
    「我不要……真画变得跟我一样。」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紧将脸埋进了手臂。
    藤咲也尝过这种滋味吗?她靠着自己的力量,勉强维系住意识,守护了自己的身体。但我没办法做到。不过伊妲卡又为什么会和藤咲说出同样的话,和藤咲一样为了我用油画刀刺伤自己的手臂呢?她不应该是个要把藤咲吃掉的怪物吗?
    难道说,藤咲其实也把伊妲卡这个怪物吃掉了一半,让自己和伊妲卡的性质做了某种程度的交换?
    不然的话,我怎会在某些时刻,莫名地从伊妲卡身上感觉到藤咲的存在呢?
    藤咲,这女生究竟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呀……
    「……对不起。」
    我听见藤咲的呢喃,抬起头来,看见她一脸苍白,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要是我没有出现,那你、你就不会遇到……这样的、这样的事情了……」
    她说话的同时,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眸盈满了泪水。
    我没办法回话。明明不该由她道歉的,而且我更应该要把心里的话对她说的。然而……
    「我们……还是不应该再见面的……」藤咲说。
    然而,我却没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也无法站起来拉住她……
    她贴着墙壁,拖着背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了油画刀,默默地走出了这间屋子。但我却只能蹲在地上,连转过头看着她离开也办不到……
    ——不论我之前是多么想再见她一面……

    当我回到朽叶岭家宅邸时,已经过了中午。我在保健室里擦去身上沾染的鲜血,找了一件替换的上衣,因此花费了相当久的时间。一进门,就看见玄关里有个浅黄色和服的娇小身影朝我飞奔过来。
    「讨厌!真画最讨厌了!你为什么连手机都不带呀!我很担心你耶!」
    是奈绪露出几乎要哭出来的脸庞找我兴师问罪了。
    「咦?怎、怎么了?」
    接着又一个慌张的脚步声——是千纱都。她不知道为什么穿着制服,也从玄关方向跑出来。她的眼皮是肿的,看来刚刚肯定狠狠地哭过。
    「我、我们接到电话……说、说学校里,发现一具尸体,所以……停课了……可是、可是……哥哥都没有回来……所以、所以——」她带着哽咽的声音说。
    「啊……喔,这样啊……」
    那么她们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了。之前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想到的全是藤咲和《  》的事,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到她们的心情。而我的手机,自从那天和夏生讲话时发生他遇害的意外,我就莫名对有人打电话到我手机感到异样的恐惧,因而一直没有开机。
    我摸着奈绪的头,安抚着她,同时也对千纱都说:「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我才没有担心你呢!」千纱都鼓起了一张脸,「不过你没有饭吃了!我们也早收拾干净了!」说完,她便钻进了玄关门内碰——的一声关上了玄关门。
    奈绪握紧了拳头,顶着我的胸膛转呀转地﹒「真画,你待会可要好好跟千纱都道歉喔!」
    「喔、嗯……」
    「都是因为你太晚回来了,她可是连母亲大人的话都不听,已经要冲去学校接你了呢!」
    啊……所以她才会穿着制服呀。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没用,低头看着奈绪……我的家人,她们都在等我……
    这个家的人,也许还会被凶手锁定成为下手目标……我想起了倒卧在血泊中的亚希,还有夏生死时脸上一对空洞的眼眸——我绝不要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绝不。
    我要找到凶手。而我也确实对伊妲卡这么说过;虽然我无法证明当时的话究竟是我说的,还是《  》说的。我太过软弱,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差点拱手让人……但我非做到不可。
    伊妲卡说,凶手不是人。而是跟她还有《  》一样的怪物。
    果真如此的话,那我也很可能成为那个怪物口中的祭品。但就算是如此软弱的我,也有我可以办得到的事情。
    此时美登里还躺在自己的寝室。但当我一进到她的房间,她很快地就把被子掀开,从床上坐了起来。
    「哥哥!太、太好了……因为你一直没有回来,所以……」
    「嗯,不好意思……我回来的时候稍微绕了一点路。」
    我端着药跟一盆水走进她的寝室。这是一间四坪大的房间,跟奈绪还有亚希的房间不一样,整理得非常干净。房间角落的书桌和梳妆台也都插着鲜花做装饰。
    我让她吃了药之后,帮她换过冰枕,接着用手摸摸她的额头,发现体温已经下降很多。不过在我的手掌下方,美登里的脸庞还是红红的。
    「……怎么了吗?」
    「为、为什么是哥哥帮我拿药过来嘛……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丢脸耶。」
    「为什么?你从以前不就常常发烧感冒躺在床上了吗?」
    「是没错啦……」
    美登里将我的手从她的额头上挪开,紧抓着移到自己的胸口,没打算放开。
    「不过,还好跟母亲大人一样常常生病的人,四姐妹里只有我一个而已。」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要是大家都这样,那哥哥可就忙不完了。」
    「唉,母亲大人身体虚弱这点大概全都遗传到你身上了。」
    「不过如果这样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可以保持健康,那我觉得没关系。因为大家——」
    她说到这里忽然噤口,而我也不由得别开了视线。
    ……她大概是想到了亚希的事吧。
    「哥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一场梦对吧?」
    她闭着眼睛小小声问。我却仍因此而全身僵直——昨天深夜,我们看到从狩井家宅邸延伸出了一长列令人看了非常不舒服的队伍,还有带着血腥味回来的母亲大人……这是一场恶梦。
    「嗯。」我轻轻地应了一声。
    一会儿之后,握着我手掌的指尖松开了。美登里开始发出和缓而规律的呼吸声。
    我悄悄离开了美登里的房间,走在走廊上,脑中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母亲大人说狩井家有卜筮工作。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大半夜下山,根据美登里的记忆,同样的情况最近发生过好几次。
    然后是今天早上,一具骇人的诡异尸体——伊妲卡说是要模拟成石榴而被弄成那样的——被弃置在学校操场上。
    我不想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但我却不得不这么想。
    伊妲卡说,这座伊伊田市从过去到现在,一直以来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还有夏生的事。他遇害的那天早上……
    我的皮肤底层忽然窜出一股恶寒,蔓延到全身。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退缩。问题在夏生的



    诊所。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他说那些是他从诊所中查到的资料。而他……是因为查到这些资料而被杀的吗?
    我得去一趟狩井家的诊所。现在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如果我从树林里面穿过去,应该不会被狩井家的人发现。
    「真画。」
    就在我正要往家里的后门走去时,一声呼唤从身后将我叫住。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昏暗的走廊那端,站着一个身着艳红色小袖和服的身影。是母亲大人。
    我感觉到自己的咽喉肌肉正紧绷着,但仍勉强自己挤出声音。
    「……母亲大人,真是不好意思,我晚回来了却没有跟您联络。」
    「没关系,你去了哪里呢?」
    她平静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愠怒的情绪,却也因此而更教人害怕。
    「那个……因为我身体不舒服,所以一直躲在学校的保健室里躺着。」
    「这样啊……」
    母亲人人应了一声之后踩着无声的步伐走向我,「唉呀?这个味道是……」她的头轻轻晃了一下,接着鼻尖慢慢靠向我的身体——糟糕,是藤咲血液的味道……光是用水洗过和换了衣服是瞒不住母亲大人的嗅觉的,要是她继续追问,那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觉得胆寒的时候,母亲大人的鼻尖从我身旁移开了。
    「……是我多心了吗?」
    咦?……母亲大人,鼻子不太好吗?她的身体状况……真的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吗?
    不过……她虽然常常发烧躺在床上,嗅觉却从未因此而变得不灵敏过。但这次是怎么回事?这次的病比往常更严重了吗?
    「总之,你可是朽叶岭家的赘婿,要好好保重身体喔。自己要小心。」
    「……您是在担心我吗?」
    我不小心脱口而出。但在母亲逐渐变得冰冷的视线之中,我开始觉得有些懊悔。不过算了,反正问了就问了。
    「对不起,母亲大人失去了亚希……现在我又……这样好像——」
    「真画……」
    母亲大人带着像是感叹着枯叶凋零一般的声音将我的话打断:
    「你能够体会一棵树被切断了枝干是多么疼痛的一件事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时,母亲大人握起了我的手,将我的手提起来。她的手竟是如此冰冷。
    「失去了亚希,我的心情就好像被折断了枝干的一棵树一样。树枝断了,这棵树却连为被折断的枝干感到难过的能力也没有。」她边说边垂下了视线。
    ……连为亚希难过的能力也没有?我是不是很过分地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此时的我觉得胸口疼痛而呼吸困难。
    「不过这棵树不会因此而枯萎的。」
    她抬起头,带着一张和亚希同样的笑容:
    「就算枝干枯老,只要这棵树还活着,它就会不断地萌生新芽的。」
    后来我在脑中一直不断地回想这句话。我不知道这是她对我的安慰,还是想藉此让自己振作。但这只是我当时的想法,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因为母亲大人说的,完完全全是事实。
    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而母亲大人则是朝向书房走去,正要穿过我的身边,却在这时候忽然回头——
    「昨晚的事……」
    「咦?喔、嗯,是。」
    我身上的汗忽然又凝结住了。
    「你看到了吗?」
    在母亲大人那张像是面具般的笑容下,我只能点头回应。
    「美登里也看到了吧?」
    她的视线紧扣在我身上,让我完无法动弹。这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她鲜血般红润的嘴唇给吞噬。
    一会儿之后,她那对嘴唇才又张开。
    「把这件事忘了吧。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的。美登里那边我会跟她说。」
    说完,她便和我擦肩而过,然后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我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这才发现我放在背后的左手,正紧紧握住了我的右手手腕。掐紧的力道松开之后,在我的右手手腕留下了一个苍白的手印。

    *

    十二月的黄昏很早就来临了。在我走出东门的时候,树林间已经是一片漆黑了。盘根错节的树根让整个坡道崎岖难行。而我正经过这片树林前往山腰上的狩井家宅邸。脚底下的路在黑暗中几乎无法辨认,让我好几次差点摔跤,只能抱住树干勉强维持平衡。
    来到树林尽头,视野变得开阔了。眼前刚好就是诊所的后侧。诊所这幢小型建筑的那头,隔着一个狭小的庭院,矗立着狩井家宏大的主屋。
    我踏过地上的枯叶走出树林,悄悄地往诊所去。诊所的大门应该是锁上了才对。不过之前我被夏生叫过来的时候都是从天窗爬进去的,所以我今天也是从那里偷偷爬进了诊所。
    诊所中一片漆黑,室内飘荡着朽木、酒精还有老旧纸张的气味。我将窗帘拉开,在桌子上摸索着,摸到台灯的开关将台灯打开。
    我看了看桌子的四周,整个人吓了一跳。原本塞满了架子上的资料、书籍等等竟然全部消失,空荡荡的书架看来非常冷清。
    话说,之前警察来过,这些资料是不是都被他们带走了?还是狩井家的人把这些资料全部处理掉了?想想好像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之前夏生常坐的那张破旧椅子上。结果我什么事也没能弄清楚。
    夏生到底察觉到了什么?现在我心里那种焦虑的感受,之前夏生是不是也曾经历过呢……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夏生作为狩井家的继任族长,以他的立场是可以厘清这些事实的。
    然而,对于我所听到的事实,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太愿意相信。这一连串杀人案竟然是怪物下的手……就算伊妲卡让我见识到她那种神奇的力量,我还是不太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毕竟,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而我脑中荒唐的臆测又切中了事实的话——
    「……啊。」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的脚底下、那张办公桌的下面,夏生说,这块地板下面有藏酒。
    ……是只有藏酒而已吗?
    我潜入桌子底下。这里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什么是什么,但我伸手压了压,有一块地板动了。我找到这块地板和旁边地板之间的缝隙,用手指将它扳开。
    一股浓浓的酒精味迎面飘散开来,这个五十公分见方的狭小收纳空间中紧密地塞满了酒瓶。而且不只酒瓶……我撑在地板上的双手不禁颤抖。这些酒瓶间还夹着好几份资料跟笔记。
    我把这些资料跟笔记全部拿出来,双手颤抖着在桌上摊开笔记。其中几份文件已经有些年代了,纸上长满了黄斑,笔墨也变得有些模糊,光是用手碰一下就好像会把这些纸张捏碎一样。文件中夹杂了几页新的纸张,上面留有夏生的笔迹。
    我在台灯微弱的光线下埋头翻阅着这些庞大的资料。此时的我觉得无比寒冷,指尖不时发出痉挛,甚至还觉得耳鸣。
    「……真了不起。」
    《  》代替了无法出声的我嘟哝着。这家伙又冒出来了。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无法压抑住他,让他不要出现了吗……
    「你以为之前那点阻碍就可以让我变得安分呀?」他带着嘲弄的态度说:「再说,你现在难道不需要藉助我的知识吗——你看看吧,这就是狩井家需要专属医生的原因了。而且是妇产科医生。这些东西怎么可以让世人知道呢?」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虽然他说的话令我觉得非常不快,但确实如此。因为他确实拥有我所不知道的知识。
    这些文件其中有一部分是病历表。我看不懂的资料《  》都可以看得懂。这是横跨了好几个世代的病历资料,上面记载了朽叶岭家历代女族长的生产记录。
    朽叶岭早苗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生下了四个孩子。而那时候的母亲大人生理上完全是处女。我——《  》反复看过这些资料,这样的解释绝对没有错。
    这时候,我想起了夏生说过的话……
    母亲大人的夫婿远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了。关于这点,在其中一份病历上也有记载。我颤抖着双手确认着他的死亡日期。这个日期不管怎么算,都是距离我的四个妹妹出生之前四年。
    ——朽叶岭家不需要赘婿。
    夏生的话是对的。这句话完全是他字面上的意思——不需要。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这不是真的:
    我看了好几代的病历;母亲大人的母亲,然后再上一代,在有纪录的范围之内,历代的女族长全都是处女怀胎。
    「唉呀呀,这还真是一幅美丽的族谱呀。要说这根本是一件艺术品也不为过呢。」
    在看到笔记本上贴着一张泛黄的便条纸时,《  》发出了陶醉的声音说。
    这张便条纸上用红字写着朽叶岭家和狩井家的族谱。
    ……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的情况一直在这个家系重复出现吗?
    朽叶岭家的族谱一代一代非常整齐地全都写上了四位女性的名字;一直到母亲大人这代,她也是四个姐妹的其中一人。母亲大人的母亲也是……从数百年前开始,代代都是如此。
    这个家系的族谱就好像一株屹立不摇的大树,而狩井家就好像攀附在树上的一株株藤蔓……没被选为朽叶岭家族长的另外三个姐妹都会嫁到狩井家,然而,在继嗣会之后的数年之内,这三个姐妹也一定都会在同一个时期内死亡。不论哪一代都是。因此,朽叶岭家的女人没几个是在没被选为家族继承人之后还留下后代的。但即使如此,狩井家也确实多少混入了一些朽叶岭家的血脉。
    我的手指在《  》的意识驱使下比了比资料——另外三个人死亡的日子,正好是朽叶岭家族长生下四名后代的……当天!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我的膝盖颤抖得像是在嗤笑着这一切似的。一会儿之后我才察觉到刚才那个声音是椅子向后倒下的声音。我像是发泄性地拍桌一样合起了这份资料。
    「……这不是真的。」
    我咒骂似地吐了一句。
    ——不应该是这样的……难道、难道……朽叶岭家真的是一个怪物的家族吗?
    ……亚希、美登里、奈绪,还有千纱都……她们全都继承了怪物的血脉……
    ——这不是真的!
    「你打算无视于你看到的这一切,然后用成堆的谎言掩盖住事实吗?」
    我猛力地拍桌制止《  》继续说话。
    ——我知道!我该承认的!
    ——不过,这么一来,昨晚我看到的那个又算什么?从狩井家出发的白衣人集团、狩井的卜筮工作,还有,我后来在学校里面看到的,那个被诅咒的异样尸体……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我的腋下蠢动着。我伸出颤抖的双手开始整理桌上的档案和笔记。这时候,《  》忽然发出声音。
    就在我将整理好的资料塞回桌下地板的暗柜中时,我忽然看到了那个东西——那是夏生之前说要介绍给我的房屋仲介公司。
    『你要一个人从这个小镇离开。』
    他的声音在我的脑中苏醒。我用发抖的手取出手机,将这间不动产公司的电话和地址记录下来,然后把这道暗柜上的地板盖回去。
    就在我从天窗爬出去的时候,忽然一阵强风袭来。《  》在此时又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但我屏住了呼吸,制止他说话,接着猛力地顺着山坡往上跑。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蹲在寝室里的床铺上思考着,最后决定要逃离这里。我要带着美登里、奈绪还有千纱都一起逃离这个小镇。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在这间屋子的一角,有一间房间提供给会计师偶尔过来的时候使用。我等到过了半夜之后悄悄潜入这间房间,从保险柜中取出了以我的名义申请的户头。藉着手电筒的灯光,我看到其中的帐户余额吓了一跳。有了这笔钱的确可以逃得掉。里头的钱多得就连像我这么一个小鬼看了之后都会亢奋地开始思考逃亡计划。
    所以,我无法停下脚步。我手里握着存折和印章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寝室。
    隔天早上,我穿好制服,假装要去学校出了家门,来到平常我几乎不会过来的站牌,搭上了通往车站方向的公车。
    ——我没有发疯吧?我在摇摇晃晃的车上不断重复对着自己问了好几次。像这样要带着三个妹妹一起逃家,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会想做的事。
    然而,朽叶岭家和狩井家其实本来也就不正常。既然如此……
    夏生介绍给我的房屋仲介公司位在隔壁市镇。我从没有来过这个城镇,在一座大型车站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先在公车转乘点打电话给这间房屋仲介公司。然而,电话中却传来了『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的讯息……怪了,难道是夏生记错电话号码了吗。
    我带着焦躁不安的心情转而去了一趟车站旁的银行。毕竟若是母亲大人察觉到了异状,有可能会把帐户冻结起来,所以我还是先领一点钱出来会比较妥当。我带着这样的想法来到柜台办理领钱的手续。
    「……朽叶岭先生。」
    柜员小姐很快就把我叫了过去。
    「很抱歉,这个帐户现在不能提钱出来。」
    「咦……为、为什么?」我愣了一下同时噤口——不会吧……
    这位柜员小姐离开了柜台,接着带着一名上了年纪、看来像是分行主管的男子过来。他把我带进了接待室。我本来想要就这么逃走,但又觉得这么做反而会启人疑窦……
    「您是朽叶岭真画先生吧?您好,初次见面。」
    这名男子对着我递上了名片,而我则是茫然地接下了。他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因为这是跟朽叶岭家有往来的银行,就算是邻镇的分行行长也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刚才朽叶岭早苗夫人来过电话……」
    之后他说了什么,我就几乎没有听进去了。帐户被冻结了,而且就是刚刚。这么说,我的意图已经被母亲大人发现了。这太夸张了……
    我从银行冲出去,在便利商店找到了地图确认过地点,然后用跑的。YK不动产公司,我马上就找到了。这间店就在距离车站五分钟路程的一条寂寥商店街街角的大楼一楼……怪了,说到房屋伸介公司,正面的玻璃门通常会贴着满满的房屋买卖资料才对,但这里不但没有,店内暗暗的,整个看进去狭长的空间中就只放着几张置物柜和桌子,地板上散落着几张纸屑,还有残余的胶带,让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这、这间房屋伸介公司……是歇业了吗?是什么时候歇业的?该不会……
    我来到这间大楼旁,在玻璃门前看到了『那东西』,让我冷不防地打起了寒颤。
    『那东西』——一根膝盖高度的木桩立在水泥地上。桩头缠着黑布,并且用了好几根旧钢钉固定。这是象征着朽叶岭家丧事的木桩,木桩上烙着朽叶岭家的家徽。我忍不住捂住嘴向后退了几步。
    看来这根本桩底下的洞应该是用钻子在水泥地上凿出来的。而木桩和水泥地的交界处堆积了相当多的灰色碎屑,这令人不快的证据代表了木桩才刚立起来不久。
    我仿佛觉得母亲大人就站在我的身后对着我哭。
    ——她到底做了什么?找人搞垮了这间房屋仲介公司吗?什么时候干的?她是调查过夏生的诊所而查到这间房屋仲介公司的吗?
    ——不管我去了哪里,都逃不开母亲大人的掌控吗?
    ——不行,循着这条路我逃不掉的。我将口袋里的存折捏烂,赶忙跑回公车站……这下我该怎么办才好?
    「先回学校去你看怎么样?」
    《  》说话的语气听来似乎觉得这件事情非常有趣。
    「为什么要回学校去?现在去学校已经迟到了,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吗?」
    「要是你没有去学校,校方跟家里联络,那你的母亲大人对你的怀疑就会更深了不是?」
    我心想,这么做已经没有用了吧?母亲大人肯定已经知道我受了夏生的鼓吹,想从这个家逃走……不过也许《  》说的没错。现在我根本无计可施,所以至少要装成一个乖孩子……

    这天,学校放学后我回到朽叶岭家的山下,先去了一趟狩井家的宅邸。

    「真画大人,难得您会回来呀。」
    进门之后,包含我祖父在内的狩井家老人们,还有不知道跟我究竟是什么关系的狩井家女性全都像是白痴一样地聚集到了玄关来迎接我。我怎么说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呀。还好我的亲生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出现。
    「那个,您今天是——」
    他们要带我到客厅去,但被我挥手制止了。
    「我要去……夏生的房间。」
    祖父听了面有难色地歪着头。
    「我之前有跟他借了一本书,我要把它放回去,然后顺便借下一本回去看。」我撒了谎。
    「这样夏生也会觉得开心吧。不过……那间房间我们已经清理过了喔。」祖父带着虚伪的态度刻意地说。不过至少他们愿意让我一个人待在夏生房里,我已经要好好谢谢他们了。
    然而,房里就跟祖父说的一样,一如我在诊所中看到的情况,能搬的几乎都已经全搬空了。原本堆满了医学类书籍的书架现在空荡荡的;桌子抽屉里面也没有东西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曾经认真考虑过要从这个小镇逃出去的夏生搞不好还留有什么有用的资料。我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徒劳无功地搜索了许久之后一无所获地蹲在铺了木板的地上。
    「你还真没用呀。什么事都依赖夏生,而他不在了,你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你住口,这点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现在的我就算回嘴也使不出力气。而《  》也没有马上再多说什么。
    「如果你不是我,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人格,那就拜托你想个什么逃离这里的方法让我看看吧!」
    「我拒绝。」
    这欠他倒是很快地就驳回我。我疑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以我的目的来说,你被囚禁在朽叶岭家比较符合我的需要。」
    ——《  》的目的?那时他在伊妲卡面前说过,他要取代我……他是认真的吗?他真的是附身在我身上的怪物吗?果真如此,那他希望待在朽叶岭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你吧,」
    他带着窃笑的声音说:
    「你呀——没能保护你那几个未婚妻妹妹,才是我要的结果啦!」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寒——没能保护……才是他要的结果?这……是说,亚希被杀的结果,对他有利?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那、那么接下来也是……还会有人被——
    「是谁!——喂!快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呀!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然而,自此《  》便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是母亲大人吗?这一切都是母亲大人做的吗?你快回答我呀!」
    我不想听的话要多少他都能说得出口,但在我有话要问他的时候,他却一下子消失无踪……我咬紧了下唇,从地板上起身。
    就在这时候——
    『忘掉那一切吧。』
    脑海中忽然浮现母亲大人对我说过的话。
    『美登里那边我会跟她说的。』
    忘掉那一切——这是指狩井家举行卜筮工作的那天深夜,我们撞见一群白色装束的队伍下山的事。对呀,美登里也看见了。她也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我冲出了夏生的房间,在走廊上和一个大概是婶婶还是谁的女性擦身而过。她扬起一声哀叫,但我没有理她,直接冲出了狩井家玄关,往山坡上跑去。此时已经日落,座落在山腰上的朽叶岭家宅邸几乎沉入了黑暗之中。
    我从厨房后门跑进屋内,厨房里亮着灯。
    「真画,你又怎么了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狩井家来过电话,说你刚刚去了一趟是吗?」
    此时奈绪用黑色束带缠起了和服袖子,手里正拿着菜刀。她看到我跑进来,瞪大眼睛吓了一跳。就连站在瓦斯炉前,正在试锅里菜肴味道的千纱都也跟着回过头来——她们两个都平安无事!不过……母亲大人跟美登里呢?
    「母亲大人呢?」
    「咦?咦?」奈绪被我问得反射性地看了千纱都一眼。
    「……应该在寝室里面休息吧?」千纱都说。
    「美登里也还在寝室睡觉吗?」
    「嗯、嗯。」千纱都点点头,脸上显露出些许的惧色。我冲出厨房,经过走廊转角时听到好几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下了。接着是玻璃被砸破的尖锐破裂声。过去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痛恨大得如此夸张的朽叶岭家宅邸。
    美登里房间外的拉门倒下来了。
    「美登里!」
    我冲进她的房间,然后当场傻住了愣在原地。破碎的镜子、被划开断成两半的书桌;黑暗中一身红色的人影缓缓回过头来——
    是母亲大人。她的双眸透出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气息,而她的右手,沾满了红黑色的液体而变得湿淋淋的,那些液体顺着手臂从指尖如水滴般一滴滴落下。
    榻榻米拖着一道血迹向屋内延伸。我顺着这条血迹往屋内看。
    「……啊、啊……」
    我的喉咙不自觉地发出了嘶哑的呼吸声。
    美登里的睡衣、一头长发的发梢、白皙的肌肤全都沉浸在红色的血泊当中……
    ——美登里……怎么会这样……
    耳边回荡着体内血潮嗡嗡窜流声。母亲大人不知道对我说了什么,好像是要我去叫什么人——不知道是警察、救护车,还是狩井家的人——但我没有听清楚。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靠近。耳边接着出现哪个女孩的哭叫声。一切听来就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透明玻璃那头的声音……
    我的膝盖忽然失去力气,跪倒在走廊上。地板冰冷的触感将我拉回现实。这一刻,我才终于听见自己的咽喉放出了哀嚎。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6: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35 编辑

第六章 干裂的血块

    狩井家的人来到朽叶岭家宅邸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过后。
    我蜷缩在自己的寝室角落,环抱着膝盖。忽然间,南侧的门被拉开了,几个身着白衣的熟悉面孔一个接一个地闯了进来。我带着疑惑的眼神抬起头来,看到头两个进来的人端了一尊金属制的大鼎,后面一个人则端着放了香炉跟香木的盆子进来。
    「……爸爸?」
    我茫然地抬头望着这三人。狩井俊郎——这人是我的生父,他是狩井家本家的现任族长,另外两人也都是狩井支系的族长……为什么,他们会在这时候……
    「真画先生,请您快点起来准备了吧。」父亲态度疏远地说。
    在我出生后不久,随即就被过继给朽叶岭家当作养子,因此这个人对我而言没有亲人间的那种羁绊,不过就是狩井家的其中一个男人而已。然而,这一刻我们面对面,我却从他的容貌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因而感到非常不舒服。这人应该才四十岁,但脸颊上却有两道很深的皱纹,看来非常老态。
    「我们接下来要举行占卜,您应该已经从夫人那边听说了吧?」
    父亲像是要甩开我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般,撇过头说。同时,另外两人也将那一尊鼎搬到了房间正中央。
    「……占……卜?在、在这种时候?」
    吐出嘶哑的声音同时,我忽然觉得喉咙一阵紧绷。
    亚希、夏生,还有美登里都被杀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占卜?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我脑中像是冰冷泥沼般的意识忽然流入了愤怒的情绪——这些人开什么玩笑呀!这种占卜工作有这么重要吗!
    就在我起身正要开口的同时,这三人已经面向西门一齐低头行礼。我回过头,看见这道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母亲大人身穿浅紫色的衣裳,一脸苍白地站在门外。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庞上仿佛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在皮肤下浮现。她的眼窝凹陷泛黑,那一身小袖和服的右侧袖口,微微露出的手掌上似乎缠了一段绷带。
    我将原本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身体靠在墙上,别过头不看母亲大人。
    她右手上的伤是被杀死美登里的人所伤的……提出这种说法的就是母亲大人自己。她说她在跟凶手扭打的过程中受了伤。凶手在听见我脚步声的那一刻逃走了——这个凶手能逃到哪里去?
    除此之外,整个详细经过我就不得而知了。这两天,我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也没去学校,一个人闷在房里。
    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又该相信谁了。
    「真画,」母亲大人带着孱弱的声音说:「坐到未申方位,把香炉点上。」
    我紧咬着下唇,凝视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之后才往聚集在房间中央的四人那头走去。
    「为什么……现在要举行占卜工作呢?」
    「这是为狩井家做的捣蛇头占卜。」狩井家的三名族长中最为年长的一人开了口。他以正坐姿势坐在那尊鼎的东侧。
    捣蛇头占卜?这是……我想起来了,这是要从狩井家的四个家系中遴选出下一届继承本家地位的占卜工作。
    「为什么只有三个人?」母亲大人问。
    朽叶岭家的占卜一定都是由四个人操持,然后再加上我跟母亲大人,一共六人举行。对此,父亲带着令人不快的闪亮眼神说:
    「……西家的不能来……夏生,不在了。」
    「说起来也差不多该轮到西家了。」
    「是啊……」
    西家的族长夏生死了,因此没有人可以代表西家继承本家的地位,所以才需要占卜决定吗……
    「真画,去把西方的洞补起来——用土堆,上面再插上一根木桩。」
    在母亲大人的指示下,我在西侧的空位上铺了一张大面积的和纸。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在纸上铺了一层土之后立起了一根小小的木桩。木桩上头用黑布缠起来,用老旧的钉子固定。
    这是象征着朽叶岭家正在服丧的木桩呀……我的胸口忽然被一片汹涌的暗潮占据。
    在薰香的味道中我抬起头,看了看三名狩井家的族长,强忍著作呕的恶心感。这三人全都带着一双期待的眼神,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鼎内逐渐高涨的水面。
    ——难道这些人脑中就只有自己能不能被选上,成为本家的族长吗?
    当上狩井家本家的族长,代表自己的家族将掌握伊伊田市的所有权力和利益。在朽叶岭家长大的我没有那种实际体认,但夏生曾经告诉过我,在狩井家里面充斥着人性丑恶的权力斗争。而我现在才有了如此沉痛的体认。
    夏生的丧礼还没有举行,但这些家伙却已经开始为夏生的死感到高兴了。
    ——这个家族实在是太疯狂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看着写有咒文的三张纸片沉入了鼎内的水中。

    「真画先生,请您节哀。」
    占卜工作结束之后,我将三名狩井家的族长送到了玄关门口。这时候父亲给了我一句安慰。这句话就各方面而言根本就只是个空洞的形式,没有任何意义。另外两人垂着肩膀很快地先行步出了朽叶岭家。这次母亲大人非常稀奇地跟着我一起来到玄关。因为接下来狩井家将为整个家族选出了新的本家继任族长而举行祭祀庆典。这是少数会令朽叶岭家的族长离开自家宅邸的大事。
    那一身红色的和服背影消失在门的那头。
    「夏生的丧礼都还没结束,你们现在这么做不会觉得对夏生不敬吗!」我说。
    父亲听了瞪大了眼睛。其实,这句话从我嘴里冒出来,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惊讶。最近这一阵子,我开始不太能够压抑自己的情感。
    「……嗯,可是……捣蛇头的仪式没做,丧主到底是谁也没办法决定呀。」
    答话时的父亲看来笑得轻佻。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是我的血亲。但他不是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千纱都跟奈绪……
    我从不认为母亲大人是我的家人。夏生那时的想法,现在我多少可以理解了。母亲大人甚至不是将我束缚在这个家的原因,而是更……更神秘的某种存在。
    我是跟这样一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六年的。
    「夏生的事我很遗憾,可是也许他并不适合统领整个狩井家。因为他有时候会顾虑太多,有时候又行事太过莽撞,也常常会把情绪跟想法藏得过深,造成自己的压力——」
    他把话说到一半,也许是察觉到我双手握拳,气得身体不断发抖,因而赶忙对我点了头之后,就穿上鞋子出去了。
    ……夏生早该离开狩井家的。
    他应该去东京念大学,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然而,他没能逃走。
    到底是什么东西束缚他,让他非留下来不可呢?
    ……也许正如同我看到了那个延续了好几十代一直都是四个姐妹的诡异族谱之后,所衍生出的生物的原生情感——恐惧。
    但即使如此……
    朽叶岭家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家族,其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个疑惑在最重要的地方却仍保持其神秘的姿态。为什么亚希、夏生,还有美登里非死不可?还有,那四个尸体被人乱搞之后弃尸的女孩也是……
    ——是……母亲大人杀的吗?
    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无法压抑住这样的揣测。那天晚上,我跟美登里一同看到了狩井家的卜筮工作——那一群身穿白衣的人群下山的景象。隔天,学校就出现了遭人凶残杀害之后弃尸的尸体。我不想将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一起。然而,当时母亲大人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却教我不得不这么联想。
    ——那么美登里呢?美登里也是母亲大人杀的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也许我的怀疑根本上就出了错,而这个没有人知道是谁的凶手,正盘算着下一个猎物。
    ……对了,亚希被杀的时候,我听说母亲大人和美登里待在一起。这样的话,亚希就不可能是母亲大人杀的了。
    ——不,可是美登里死的时候……
    当时母亲人人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出现在美登里的房间。她说她跟凶手扭打之后受了伤,而凶手早就逃之夭天了。昏暗的室内让我没看清楚她的脸庞,但这些话真的能信吗?
    「啊,真画。」
    一声呼唤让我回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让站在我身后的奈绪看到我时颈子和肩膀狠狠抽了一下。
    「你怎么了?……狩井家的那几位叔叔……都回去了吗?」
    「啊……嗯,没事。」
    奈绪穿着一件浅色的小袖和服,用束带缠起了袖子,露出一双肤质非常健康的手臂。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惊讶。在美登里被杀的当晚,她疯了似地又哭又叫,怎么……现在看来好像非常有精神的样子?
    「真画,我们约好了,你要来吃我做的毒药!」奈绪边说边拉了拉我的手臂。
    「奈绪,千纱都怎么了?」奈绪拖着我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我问她:「我不是跟你说过,要你不要离开她的吗?」
    听了我说的话,奈绪忽然停下脚步,
    「千纱都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大概我没办法安慰她吧。」
    「咦……」
    「唉哟,你先来厨房啦!好嘛?」
    厨房的流理台上排了几个小碗跟盘子,其中传出了些许焦黑的气味;水槽里放了被烧成黑色的锅子,垃圾桶里面则塞了一条看起来已经像是木炭的鱼之类的东西。
    「喂!你不要看那些失败作啦!」
    奈绪嘟着嘴,将筷子塞进了我的手中。
    光是看到并排在流理台上的那些菜色,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拍了我一下,让我畏畏缩缩地伸出筷子……先是西京渍,再来是煎蛋卷和水葵汤。
    吃到一半,我忽然觉得胸口哽塞,几乎没办法吞咽了。
    「……这是……是美登里的味道。」
    「真的?」奈绪听了打从心底展露了微笑,「太好了,我很努力吧?」
    「……嗯。」
    这的的确确是美登里的味道……
    是那个平常总会端着早餐过来骂我不该赖床的美登里做的味道。
    「你看,我也是可以做菜的……咦?咦?」
    奈绪的眼眶忽然涌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
    「咦?好奇怪,我的眼睛怎么忽然……」
    她赶紧用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但她的眼泪就好比河流溃堤了一般,怎么也停不下来。她大概是不想让人看见她哭泣时的模样,因而把头靠到了我的手臂上。
    她的眼泪透过袖子贴到我的身上,传来了湿热的触感。我轻抚着她的头,但我们心里这样的一道伤口是怎么安抚也不会消失的。因为逝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虽然眼泪也不过只是水而已,但它可以帮助我们宜泄心里的情绪。

    一会儿之后,奈绪推开了我的身体离开,带着那一张哭肿的脸庞勉强挤出了笑容。
    「对、对不起喔,真画。」
    我摇摇头,心里毫无意义地想着,她就好像是在代替我哭泣一样。
    奈绪一边擦拭着自己的眼角,一边看着流理台上摆放着的菜肴,
    「你可以帮我把这些东西拿去给千纱都吗?」
    「咦?」
    「她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东西了。我看她心里的沮丧程度大概远比我多出几百倍吧。」
    ……虽然亚希死的时候千纱都看起来还满振作的。
    「……千纱都她呀,那个……那天呀,在你回来之前,她其实去了一趟美登里的房间。她帮美登里端了一碗粥过去。」
    ——在我回来之前?是说……在美登里被杀之前吗?
    「她好像因此而非常自责。那个笨蛋,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我听了低着头,没办法做出任何回应。因为我也这么想过——要是我早点回来、要是我没去狩井家的诊所的话……
    「真画,你去看看她吧。」
    奈绪边说边将餐盘推到我的怀里。
    我在千纱都的寝室外面敲了敲拉门,却不见她回应。她在睡觉吗?
    其实我原本想说先回去好了,不过一想到手上端着装了满满食物的餐盘,再加上奈绪说「就算硬塞进去也要叫她吃」,让我站在走廊上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伸手把门拉开了。
    这间四坪大的房间中央铺着垫被,千纱都趴在垫被上头。她真的在睡觉呀。我悄悄地走进了房间。
    这间房间里的书桌、梳妆台、桐木的衣柜……摆设其实跟美登里的房间没什么不一样,但看起来的感觉却差很多——房间墙角排着几只布娃娃,文具塞满了一整个金属罐,还有没整理的杂志堆得高高的。也许是这些东西的缘故吧。
    ……怎么办呢?虽然放着菜会凉掉,不过我是不是要先放着,等她晚一点再吃呢?
    我将餐盘放在漆木书桌上,发现桌边放了一个针线箱。这是之前千纱都曾经放在浴室忘了拿走的针线箱。针线箱的上盖放了一个怪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双手手掌包起来大小刚刚好的浅绿色椭圆型物体,看起来好像什么东西的果实,有点像是晒干了的丝瓜、小黄瓜之类的……
    这颗果实上头有一条纵向的裂缝。但很奇怪的是,这条裂缝还用白线缝合起来……是什么仪式吗?朽叶岭家有很多祖传的占卜方式或法术,这也许是其中的一种吧。
    「嗯……」
    身后传来了一声梦呓,让我赶紧将手上拿着的那颗果实放回针线箱上,然后回头。正巧千纱都翻了身,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和她视线对上了。她半梦半醒地眨了眨眼睛。
    「……哥哥?」
    她嘟哝了一声之后倏地将棉被掀开,然后起身。身上的睡衣睡得乱七八糟的,领口歪得几乎要露出整个胸脯。
    「你、你为什么……哥哥笨蛋!快出去啦!——啊!不对!不用出去……你、你等我一下……」
    说完,她又钻回了棉被里头扭动着身子,一会儿之后拉开被子露出一颗头,躺在床上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她的鼻头、脸颊整个染上了一片绯红的血潮。
    「对、对不起,我没有得到你的许可就进来了……」
    我从书桌前走向她。
    「那个,我帮你端饭过来了,你再不吃点东西不行了。」
    「……我……我没有食欲。」
    「可是这样对身体不好呀。」
    「没关系啦。反正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千纱都拉起了被子遮住自己的脸。我从她的头发看得出她在颤抖。我在她的头旁边坐下。
    「奈绪也很担心你呀。」
    「要是被杀的人是我就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别过头去的后耳根。
    「要是死的人是我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亚希还有美登里……」
    「……千纱都,你在说什么呀?」
    她啪的一声又推开了被子坐起身来,带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一双哭肿了的眼晴看着我说:「因为、因为我不行呀……我明明不可能被选上,可是为什么?……亚希跟美登里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神明要实现我的烂愿望呢?我、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我受够了!……拜托让亚希跟美登里复活,让我来代替她们死吧!我、我——」
    千纱都哭得很伤心,差点撑不住身体而倒下。我将她抱住。她双手绕过背部紧紧环抱着我,在我的怀中放声大哭。我只能茫然听着她的哭声,像是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一样……
    ——千纱都,你在说什么呀?到底是什么事情一让你变成这样?你也没做错什么呀……
    「都是我的错!一定都是我不好……」




    「够了,千纱都。」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这个依偎在我怀里的娇小身躯,胸口传来了湿热的气息。她泪潸潸的哭声中仿佛还吐出了呢喃。那些声音没办法化成清楚的字句,却一声声刺痛着我的心脏。
    千纱都哭累了之后又睡着了。我让她躺回被子里,然后咽下五味杂陈的情绪,走出了她的寝室。
    千纱都的哭声像是要把自己的灵魂一起吐出来一般。但我不懂,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千纱都如此痛苦?
    「情况……怎么样?」
    奈绪从走廊转角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我跟她视线短暂地接触了之后低下头。
    「……我好像,让她哭得更难过了……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啦。」奈绪朝着我走过来说:「其实千纱都这阵子本来就一直都很忧郁……那个,好像是夏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她说了什么,让她非常挂心……」
    「夏生?……他对千纱都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摊开手掌撑在墙上思索着。
    ……这是撬开什么谜题的关键吗?是夏生知道的,但我却没找到的……我看我大概是不可能从千纱都口中问出来了。毕竟也不能再刺激她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在此之前,夏生对千纱都说过的话真有这么重要吗?这难道不是千纱都自己一个人在钻牛角尖的小问题吗……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忧郁的?」
    「呜……」听到我的询问,奈绪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大概是健康检查之后吧。之前我还有点担心她是不是因为身体哪里不舒服……」
    健康检查——对呀,为了这件事,夏生还刻意再回到大学重新做了一次检验。
    ……大学,那一间几乎是属于夏生的研究室,也是他被杀的场所。
    就在我烦恼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对着奈绪丢出了一句话:
    「奈绪,拜托你待在千纱都身边。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要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咦?喔、嗯。」
    奈绪仿佛在我的语气中察觉到些许异样氛围,惊讶地歪着头看了看我,接着才点点头答应。而我,我更是差点吓得整个人后仰——因为这是《  》藉着我的嘴巴脱口说出的话。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  》说。
    我忽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在此之前,《  》曾经擅自藉由我的嘴跟我的几个妹妹们说过话吗?虽然他之前也主动跟伊妲卡说过话,不过那是因为伊妲卡知道他的存在……
    冒充我的身分跟别人说话,这是《  》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做。难道他已经渗透了我的身体吗?
    我压抑着焦躁的情绪,快步朝着玄关跑去。
    「等一下!真画!你等等!你要去哪里呀!」
    我甩开追着我跑过来的奈绪冲出了大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足以撕裂耳膜的寒风呼啸声中,我一边跑下山坡,一边对着《  》发问。想想,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对他做出质问。
    「因为我看你好像很犹豫的样子嘛。我们没时间了,所以我只好先开口说话,为你想做的事情铺路啰。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他带着嘲弄的语气回话。虽然我觉得不悦,但他说的没错。母亲大人现在人正在狩井家,大概不到晚上不会回来,所以我要出门就只有趁着这段时间而已了。
    我几乎没有换气地跑下蜿蜒的山麓,穿过稻田,刚好跳上一辆经过的公车。上了公车之后心脏猛力地鼓动着,让我觉得疼痛,澎湃的血潮像是要将眼球从眼窝中挤出来一般。

    *

    我在医学部的办公室里看到那天那位年轻女职员。她在夏生遇害时跟我一起目击到了夏生的尸体。也许我的出现让她想起了那段回忆,在看到我的瞬间那张脸整个纠结了起来,好像被迫吞了什么苦涩的东西一般。不过这对我来说却是非常好运的事,因为这么一来我就省得跟她废话了。
    「小姐……」
    「是、是。」
    她应该知道我是朽叶岭家的赘婿,因而露出了紧张的神情。虽然对她感到抱歉,不过我还是对她撒了一个谎:
    「之前,那个……就是,那时候我有东西忘在研究室里面了,我想进去找找。」
    「咦?啊……是、是。」
    她听到『那时候』这三个字,整张脸都僵住了。
    「可、可是之前警察把研究室里的东西全装进箱子里,一箱箱搬走了呀?」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找找看。真的没有我就放弃了。」
    「呜……让您……进去那间研究室……应该……没关系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钥匙交给了我。
    「其实我们研究室的钥匙是不能出借的……」
    这名女职员低着头,提起视线看着我。她肯定是不想亲自带我去那间研究室吧。毕竟就连我的脑海中也还深深烙印着当时那间研究室沉浸在一片血海里的景象。不过她这样的态度反而正合我意。
    我穿过学校穿堂,横越了校园内悠闲的广场,来到离开学校主建筑群有一段距离的医学系分部大楼。这栋建筑物本身就没有太多人活动的气息,位在一楼角落的这间研究室门上,甚至还传来了铁锈味。
    房间里的空气十分冰冷,虽然没有开暖气温度低是正常的,但其实这里的寒意比起室外更来得强烈。这间研究室真的是夏生的研究室吗?我甚至疑惑地走出门重新确认过门上的名牌。尽管没错,但当时书架上堆满的书,还有地上一本本叠着的医学类书籍全都不翼而飞了。倒是夏生死前坐着的那张书桌地板上留有一片黑黑的污渍,看来夏生的血已经渗进了地板里面,洗也洗不掉了吧。
    我坐在椅子上,依序拉开书桌的抽屉。每个抽屉都是空荡荡的。
    ……我白来了吗?结果,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多跑了这一趟?虽然我原本就是凭着一股冲动而冲了出来……
    我望向房间角落的书架,书架上还留着一些书。不过,朽叶岭家非清理掉不可的书,有可能会留在这个书架上吗……
    我仍试着翻翻看,从最上层的书架一本一本抽出来,也仔细看过书架深处。几个动作之后,灰尘飞得满天,呛得我不断咳嗽……这些书看来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了。我要的资料大概不会放在这张书架上吧。
    ……光凭我一个人,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此时我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本古老的药用植物图鉴。封面上的植物就是之前伊妲卡对着尸体速写的时候画的那种植物——对,就是印度蛇木。
    印度蛇木……我小心翼翼地翻了翻这本几乎已经要脱页的植物图鉴,找到这株植物的介绍页。夹竹桃科的常绿灌木。根部含有利血平和阿吗灵等成分。
    ……这什么东西?看了也看不懂——喂,白发混蛋!这什么东西?你知道吧?——我试着在脑中呼唤着《  》,但他却没有现身……可恶,在我不需要他的时候明明一天到晚跑出来乱晃!
    我将书放回书架,瘫软地坐到椅子上。
    这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又下降了许多,我将腿收起来放到椅子上,双手环抱着膝盖,将脸埋进了膝盖上……我什么也没找到。
    ……为什么夏生非死不可呢?因为他看到了那些我在诊所中找到的资料吗?但这样的推测又不太说得通。因为夏生曾跟我说,我离开了狩井家,所以不会知道这些事情。换句话说,这些事,只要是狩井家的人全都知道。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寒,想起那天深夜看到的出巡仪式。
    狩井家,这个家联合了一家人隐瞒了某个骇人的事实数百年之久……
    我这样怀疑是对的吗?
    母亲大人真的是怪物吗?
    ……但她杀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女儿?杀死夏生?杀死那些无辜的女孩?
    这些疑惑,难道不是因为我在推理的过程中犯了什么决定性的错误吗?
    就在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个骇人的可能——千纱都当时说过的话在我脑海浮现:『亚希跟美登里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神明要实现我的烂愿望呢?』
    ——如果是千纱都的话……
    我在想什么呀!即使我不想正视这个可能,却仍无法制止自己朝这个方向思考……
    发现亚希被杀的人是千纱都;当时美登里和母亲大人在一起,千纱都出了厨房之后做了什么,完全没有人看见。还有美登里被杀的时候也是;奈绪说过,在美登里被杀之前,千纱都还去过美登里的房间……果真如此的话——
    ……那母亲大人发现美登里被杀的时候说的话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是想要包庇千纱都吗?因此还刻意虚构出了一个杀人凶手……
    ——但为什么千纱都非得杀死亚希和美登里不可?不要再用这种乱七八糟的方式私自揣测了!……就在我斥责自己的同时,脑子里却有一个部分以令人作呕的冷静态度追溯着自己的记忆。
    我的膝盖和双臂不断地颤抖。这不是因为屋里的气温过低,而是此时的我,正在怀疑一个和自己同住了十几年的妹妹是个杀人凶手。但其实我根本没有证据证明这点……一股恶心感忽然涌上心头,让我觉得想吐。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真……真画?」
    身后传来一声纤细的声音,语调中带着些许微惊慌。我吓了一跳猛然站起来,却忘了自己是窝在椅子上,差点摔了一跤。
    门口站着一个细瘦的人影。逆光下,那头黑色长发微微摆荡着。
    「……藤咲?」
    我一愣一愣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却还是稳住了身体看着这个一身黑色长袍的少女。这时的我看起来肯定很蠢。
    是藤咲,不是伊妲卡。
    她没有带着那只看了就让人觉得不言利的乌鸦,反而捧着一大把花束,绽放着不合季节的纯白百合花。
    ……为什么……她会带花来?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带着几近呻吟的声音问。其实我才想问她同样的问题。
    「对、对不起!——打、打扰了!」
    「等一下!」
    在藤咲想要冲出门的瞬间,我从椅子上跳下来,千钧一发地抓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我出声询问,看到藤咲垂下眼帘,我也跟着垂下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手。
    「那、那个……这是他……过世的地方。所以,我、我带了花……过来。」
    「……带花给夏生?」
    我下意识地松开手,藤咲的手飞快地从我掌中抽了回去。
    ……藤咲为什么,要来向夏生献花?
    「伊妲卡说,这件事已经快要结束了,所以要先来……为他献花。」
    「——但为什么要为夏生献花?」
    藤咲抬起眼睛看着我,「我之前说过,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你在说什么呀?拜托你不要在这时候岔开话题好吗!」
    「我、我没有岔开话题呀——」她忽然扬起了声音说:「因为伊妲卡说——狩井夏生是在这个事件中,唯一一个不应该死的人呀!」
    ——唯一一个不应该死的人?这、这是在说什么?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照、照这种说法,好像亚希跟美登里就是……
    「啊,你、你看……你生气了。对不起,你一定开始讨厌我了——所以我才不想说的嘛!」
    一——你不要哭嘛……」
    望着她泪眼迷濛的模样,我走向她,接过她手中的花。
    「……真画?」
    「我可以跟你要半束花吗?」
    她瞪大了眼睛,然后甩动着一头黑发猛点头。
    我抱着十几枝百合走回房间里,将百合花洒在夏生的办公桌上。逼几枝百合花躺在满布血渍的桌上,洁白得令人心痛。
    藤咲走过来,像是在细数着百合花的数量一般,从花束中一枝枝地抽出花朵,并排在桌前的地上,将血水干涸后留下的黑色污渍用白色的百合花全部盖住。
    献完花之后,我们没有为夏生祈祷,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谢谢你。」我喃喃地说。
    「咦?咦?」
    「夏生没有丧礼。他的亲人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觉得哀伤。」
    「其实我也……我只是——」
    没等她把话说完,我便摇摇头,出声打断了她:
    「没关系啦。丧礼只是为了活着的人办的。摆些花给夏生,能让我们觉得心里平静些,可以稍稍觉得释怀,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明明只要这么做就好了,可是——
    「……真画,你……你不生气吗?」
    藤咲露出像是哀求着什么似的眼神,窥探着我的脸庞。
    「我没有生气。毕竟你帮了我很多忙;之前那次,还有现在也是……」
    「可是你要是知道了整件事的内容,你一定会对我——」
    「但你不会告诉我,不是吗?」
    她听了把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然后微微点头。
    「……因为,那是工作方面的事。」
    她没有错。错的是什么也办不到的我。
    我们没有继续交谈,一起离开了这栋医学系分部大楼。出了大楼之外,她抬头看着昏暗的天空,双手高高地举到头部高度站着不动。
    「你在干什么?」
    「召唤毕奇。」
    ——毕奇?是那只乌鸦?我从旁边看着她,觉得这个动作像是某个怪人在跟什么可疑的人物交换讯息似的。而事实上大概也相去不远吧。
    「讨厌,它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啦?该不会是天气太冷了,在什么地方被冻坏了吧?」
    藤咲说话时口中呼出了白烟。
    「好像会下雪喔?要是雪下大一点,毕奇在哪里被冻坏了,我应该可以马上就找到了吧?因为它是黑色的嘛。」她说完自顾自地笑了。
    「不会下雪的。」
    听到我这么说,她歪着头摆出一副不解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伊伊田市从来没有下过雪。下雪时会是什么样子,我只从电视上看过而已。」
    此时我忍不住要想,要是能下一次大雪,把所有东西都埋葬在雪里也不错。
    「那要是下了雪,你跟这里的人都会很高兴地说:『天上掉冰淇淋下来了呢!』——对吧?」
    「怎么可能?」
    她看到我瞪了她一眼,随即笑了出来。这时,一阵恼人的鸟类振翅声朝着我们靠近。我抬起头,猛然看到一道黑影啪嚓啪嚓地晃过我的眼前,停到藤咲的肩膀上。我吓得向后跳了一步……看来我还满怕这只乌鸦的,它总是瞪着我看。
    「毕奇,你跑到哪里去了啦?」
    藤咲跟那只乌鸦开始对话……还好没有人在这里活动。不然要是被谁看见了,那可就难解释了。
    ……既然藤咲什么也不跟我说。那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我该怎么办呢?就这么回家吗?还是干脆跑一趟伊伊田市警署?想想之前来找我做笔录的署长的态度,也许我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也不一定。虽然我不知道朽叶岭家赘婿的名号究竟能有多大的作用……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向前迈开脚步。就在这时,藤咲的声音却从身后把我叫住了。
    「真画,你等一下。」她朝我跑过来。跑动中那身黑色长袍的衣摆就好像乌鸦翅膀一样随着她的动作拍打着。「那个,我刚刚听毕奇说,莲太郎好像也来到这间大学了。」
    「……莲太郎?他是谁?」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伊妲卡的上司。伊妲卡目前暂时无法现身,他因为担心就跑过来了。因为我好像完全不受信任……」
    这么说来,之前伊妲卡是不是有说过,她不能随心所欲地把身体还给藤咲。
    「伊妲卡怎么了?」
    「呜……那个,」她别开视线,「我伤还没好,还很痛,所以伊妲卡没办法出来。」
    「伤?……喔、喔,之前受的那个伤呀。」
    之前伊妲卡用油画刀戳伤自己的手腕。那绝不是正常人会有的表现。而且那个伤口应该很深……
    「对不起,那时候真的……」
    「咦?啊……请你不要介意!」她猛挥着手说。
    什么不要介意?她、她为什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我怎么可能不介意?她是为了我这样的人……
    「莲太郎要拿药给我。然后他有问我,可不可以带真画一起来。」
    「咦?咦?为什么?」
    「莲太郎好像有话要跟你说。」
    ……伊妲卡的上司?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莲太郎他……」
    藤咲微微露出哀凄的神情。
    「他也许会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事。关于这个事件,什么事可以说、什么事不能说,只有莲太郎知道。」


    图书馆位在这间大学校园的对向角落。这座图书馆就好像从巨型的水泥立方体中挖出空间而盖成的,外观显得有些粗糙。进了图书馆后,大厅里摆了几张沙发跟杂志架;墙上则贴了满满的海报,上面写着进入图书馆之后的注意事项。楼梯口好像设有判读学生证用的读卡机,不过藤咲却理都不理就走向了阶梯。我赶忙追上去,免得跟丢了。还好这里也没有看到有其他人在,不然藤咲肩膀上还站着那只乌鸦呢,肯定会有人带着异样眼光盯着我们吧。
    上了三楼,空气中开始出现严重的霉味。这层楼的天花板很低,灯是使用老旧的白热灯,让我觉得好像一不小心走进了哪部老电影的画面之中。
    看了看,这层楼好像是收藏过期报纸跟杂志的资料室。依照年代排列的书架上,每个资料夹都贴着日期标签。
    而——莲太郎,这个人就站在这间昏暗资料室的最里面,两张长桌并排的前方。他穿着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室内显得非常显眼。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我跟藤咲的脚步声接近,放下了手上的资料转过身来。
    这个青年戴着一副细长型的眼镜;也许是那身白衣的关系,让我一时之间联想到了夏生。但仔细一看,他的长相更来得女性化一点,五官线条显得非常纤细。
    我习惯性地想看看他的名字,但这个举动却让我站在原地愣住了。
    ——我看不见……
    这是我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我反射性地看了看藤咲——没有问题呀……藤咲的名字我看得见,我的眼睛没有异状。
    我再度把目光转向那名白衣男子……就只有这个人的名字我看不见。
    他移动自己的目光,视线和我接上的同时展露了微微笑容,「你们来啦,藤咲?你辛苦了。」
    「你要来的话事前也先跟我联络一下嘛。」藤咲微微鼓起了脸颊说。
    「这是临时决定的事。千代一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让伊妲卡花了这么久的时间还没有处理掉。」
    他拨开椅子往我们这边走来。
    「幸会,我叫莲太郎。」
    他边说边对我伸出手,让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重新整理了思绪之后,才又畏畏缩缩地伸手回握住他的手……冷静点,不过就只是看不到他的名字而已。
    「你好……我是,朽叶岭真画。」
    「嗯,这个字取得真好。」
    「……这个字?」
    「是呀,离开地平线升起的太阳恰巧来到南天中央——这个字是取自这样的意象造出来的象形字。令堂不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我听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为什么他会知道这种事?
    我的名字其实不是写作真画,而是朽叶岭家自己造的字——在『旦』字下面再加上一横。
    但因为市公所的电脑没有这个字,所以我的名字对外都写成『真画』。
    这件事除了朽叶岭家的人之外,理应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才对。
    「我得说明一下,我并不是像你一样能看到对方的名字……」
    看到他说话时脸上浮出的笑容,我忽然觉得身体比起之前更来得僵硬。
    「因为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监视朽叶岭家了。」
    ——监视?
    「……因为我们家里……拥有怪物的血源是吗?」
    此时的我像是即将被活埋的罪人般,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这个待会儿再谈吧——藤咲……」
    「是、是。」
    「你需要止痛剂吧。司书室有浴室,先去冲个澡,稍微冷静一下之后抽一点血出来。」
    「……不这么做……不行吗?」
    藤咲答话时眼眶中泛出了泪水。
    「伊妲卡受伤的情况代表她还不够成熟,你快去。」
    这时候,藤咲肩上停的那只乌鸦轻盈地跳到了一座书架上。藤咲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转身朝这间资料室的房门跑出去。
    「请坐吧。」
    我在昏暗的室内目送着藤咲离开,听到了莲太郎的呼唤而回过头。这名白衣青年绕到了桌子的另一侧。这两张并排的长桌上摊开了一本贴着新闻剪报的资料夹。
    「你是什么人?」
    我开口询问,维持着站姿没有坐下,用尽全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
    「你说你们一直都在监视着朽叶岭家,但警察会做这种事吗?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说,你们这么做真的跟怪物有关……」
    「好了,你先坐下吧。」
    他动作看来客气,但声音中传来的压迫感却仿佛直压在我的头顶上要我坐下。我说出想问的话之后拉开了椅子坐下。
    「我们不是警察,是听命于猎人组织——千代一的命令行事的特务部队。」
    「千代一……是什么东西?」
    「千代一是千代田区一丁目一番地的简称,所以另外有个代号叫作1011。」
    东京都千代田区一丁目一番地……我好像听闻过这个地址——是这个国家的中枢位置……
    「……皇居?」
    莲太郎没有回话,只是微微笑着说:
    「其实就连我们都不知道这个行星上到底有多少GOOs降临、生根,并残存至今。不过我们得尽可能地把他们找出来并捕获,让他们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就我们所知,朽叶岭是在这块大地上活得最久的一个个体,因此我们也没有办法处理。」
    莲太郎边说边倾身向前,将一份资料夹摊开放在我面前。
    这是一篇已经泛黄变色的新闻剪报,日期是……距今十九年前。上面记录了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谋杀案,死者的尸体被捣毁得相当严重,这具尸体在伊伊田市下隐町附近的河道旁被发现。
    这地点……跟之前被杀的女高中生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一样?
    这篇剪报下面的另一份剪报也是记载同样发生在伊伊田市的凶杀案。被害者同样是一名女高中生。我的眼睛像是被这篇剪报吸住了一般紧紧盯着它看。就在这时候,莲太郎又拿了另一份资料夹展开放在我面前。这份资料袋里装了破旧的旧报纸,年分是距今四十一年前,标题很不避讳地写着『女高中生残虐凶杀案』——伊伊田市、第四个人……这些报纸上的文字在我的视神经中开始摇晃扩散……
    「朽叶岭家一直都在重复干着同样的勾当。」
    莲太郎的声音从上方朝向低着头的我飘了过来。最后他递出了一份地图。光看上面的区域名称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份伊伊田市的地图。这是最新版的。这张黑白地图上用红笔在四个地方画了『×』,圈出了一个菱形区块。而『×』记号就位在这个菱形区块的四个顶点。
    「你看懂了吧?之前的事件、十九年前的事件、四十一年前的事件;甚至更早,只要时间一到,这个小镇就一定会有四个女孩遭到杀害并且弃置在特定地点。而且,尸首还会被弄成那种骇人的果实模样。」
    我的目光紧紧扣住了这张地图,怎么也无法别开视线。莲太郎手里握着一只铅笔,将手伸到这张地图上。他以这四个『×』记号圈出的菱形空间为基础,两两相对地连成一线,在这张伊伊田市的地图上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这个十字的中心——就是朽叶岭家的宅邸。是我一直以来居住的……我的家。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朽叶岭家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个问题再不从我口中吐出去,它就要灼伤我的喉咙了。但我其实不想问,不想正视这个问题。
    「如果有人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你答得出来吗?」
    莲太郎冷冷的问话声中,我不由自主地摇摇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眼前的那张地图。
    「那就对了,我们也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若是我们再不采取行动,接下来就又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我猛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莲太郎那张宛如冰冻的尸体一般的笑容说:「我、我不管你们想怎么做!我确实是出生在一个怪物的家族,但那又怎么样?为什么亚希、美登里非死不可?为什么连夏生也会被杀?请你告诉我!」
    即使将这些话全说出口,我的胸口却仍像开了个大洞般,不断地传出急促的呼吸声。
    这时候,莲太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告诉我——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不肯告诉我。
    「……为什么?」
    咽喉中呼出的声音刮得我的呼吸道隐隐作痛。
    「如果我告诉你,你打算拿凶嫌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要是我找到杀死亚希、夏生,还有美登里的凶手……
    我双手的四只指头下意识地嵌进了掌心里头,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我绝不饶他。
    「我——」
    我张着口,但干涸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对,就是这样。」
    莲太郎将两手手掌像祈祷般交扣在一起,垂下眼晴说:
    「现在的你还没有决定,所以我不能说。而且我有个条件。」
    ——条件?
    「这也是我今天要你跟藤咲一起来的原因。」
    「……什么条件?」
    「你得跟藤咲保持良好的关系。」
    这个瞬间,气氛显得非常怪异。我看着莲太郎,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什么。他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也不像在唬弄我。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藤咲,她很寂寞的。」
    ……寂寞?
    这个词汇的意思我勉强可以理解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然而——
    「我找不到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我的声音无情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
    「要跟谁保持良好的关系,这我自己会去决定,没理由接受你的指使。」
    「但你不就是没有决定吗?」
    「咦?」
    「你从没有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要跟谁保持良好的关系呀!一次也没有。」
    莲太郎低沉的声音深深刺进了我的胸膛。
    「一直以来都是你身后的那个白发男决定的不是吗?」
    我忽然觉得身体涌上了一股热气……好难过,这是怎么回事?我无法呼吸,甚至连该怎么呼吸都想不起来了。
    「我——」
    我的两侧大腿传来阵阵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戳着我的身体。一看之后发现,那是我的手指。我的指尖此时正以自己也无法想像的力道掐着自己的双腿。
    「你冷静点。」
    有人拍了我的肩膀。这人的手掌冰冷得差点让我以为自己的肉被削去了一大块——是莲太郎的手。
    「冷静,深呼吸——对,吸气……」
    他伸出另一只手捧着我的下颚。我的双手肌肉紧绷地传出痉挛;我瞪大了眼睛,在渴求着氧气而挣扎的同时,也拼了命地维系自己即将断线的意识——缓缓地,缓缓地细数着自己鼻腔发出的,宛如高频乐器一般的呼吸声。
    「——莲太郎!」
    身后传来一声沉痛的呼唤,但我却连回头也没办法。
    「你又在挖人家的弱点欺负人了!我最最最最——讨厌你这种行为了!」
    莲太郎手心传来的冰冷触感消失,我从几乎要贴到桌面的视线角落捕捉到了一头摇曳的黑色长发。
    「真画,你、你没事吧?」
    一只温暖的手贴在我的背上。
    「我倒是最喜欢你这种温柔得过头的性格了。」
    「你不要再损我了!」
    「抽血抽完了吗?」
    「抽、抽完了啦!你快点调药啦!」
    「我现在就去,你在这边等我。」
    莲太郎那戏谑般的语调,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藤咲轻抚着我的背部,然后细声地说:
    「早知道……我就不应该带你来了……」
    「没这回事,」我用手背擦去嘴角渗出的唾液说:「我只要知道自己是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人,这样就够了。」
    「你不要听莲太郎胡说啦!他对初次相遇的人总会说一些听起来好像有什么意义的话,但其实只是要藉此抓出别人的弱点而已!」
    ……喔,原来如此。我一边忍耐着胸中的恶心感,一边思索着——那家伙说话的方式跟眼神都让人觉得生气,但我却没办法回嘴,那是因为他给人的感觉跟《  》实在太相像了。
    还有他跟《  》一样,总是把我看得非常透彻。
    「真、真画?你、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喔?」
    「你少啰唆!这我知道,轮不到你来数落我!」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要是再继续这样一直想着那个白发男的事——」
    「我叫你不要多嘴啦!」
    我猛然推开椅子站起来,双手紧紧掐住了藤咲的手臂吼着:
    「你懂什么!结果自己不也放弃了吗!你不也放弃了一半,把自己的身体让一半出来给伊妲卡了吗!我、我现在——」
    「真画!好、好痛!拜托你放手——」
    藤咲的哀叫声中,我终于回神——
    我、我到底……我到底在干什么?
    松手之后,藤咲瘫软得差点要摔倒在地上。她身体倚靠着背后的书架,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她正强忍着手上的痛楚。接着,长袍的右侧袖子底下流出了一道血痕。我捂住自己的嘴巴倒抽了一口气。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看她屈膝滑坐在地上,我害怕地朝她缓缓靠近,「那、那伤是……之前受的那个伤吗?对、对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
    「没关系啦……只是伤口有点裂开了而已。」
    她开口的同时脸上勉强挤出了笑容。这张笑容却将她的痛楚映入我的视觉神经,带入了我脑中,让我忽然对自己涌出了一股厌恶情绪。
    「也、也是啦……我、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你什么。」
    我听了摇摇头。
    ……我竟然把问题迁怒到藤咲身上……这有什么意义吗?这些事情我明明就得自己一个人解决呀!
    我双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垂着头,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就在这时候,有东西碰到我的额头——是藤咲的额头。她闭着眼睛将额头贴到我的额头上。在这个动作下,肌肤之间沁凉的触感传入了我的脑海中。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究竟持续了多久。之后,仿佛听到遥远的某处传来了手机铃声。我和她不约而同地抽回上身,视线短暂地交错之后同时落到了自己的膝盖上。接着我站了起来。
    喀哒、喀哒……一阵脚步声朝着我们靠近,一身和方才一样细长的白衣人影正穿过书架间狭长的走道朝着我们走来。藤咲回头看到他,接着很快地从我身边移开。
    「藤咲,这是止痛剂。你得连续使用一阵子。」
    莲太郎走到白热灯底下,将手中一个白色的小纸袋递给了藤咲。而这一刻,藤咲脸上的表情变得黯淡,我的胸口莫名传出一阵绞痛。
    「还有,刚刚负责处理善后的家伙来了电话。他说他好像已经往我们这边来了。」
    「咦?他已经要过来啦?为什么?这边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耶?」
    「去请东京的人来处理吧,现在也没办法了。」
    莲太郎话才说完,藤咲的表情就沉了下来。
    「这样好吗?伊妲卡一直都说,她不想欠人家太多人情……」
    「这边进度落后是我们的错。我们现在已经不能再拘泥于哪一种方法了。在这个阶段,绝不能让他们逃掉。而且,若是上面的人动用他们的影响力,这个小镇的警察也会帮忙吧。」
    ——警察?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已经让太多无辜的人流血了,现在该是把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了。」莲太郎垂着视线说完,接着将手机交到藤咲手上,「这边的资料我会处理——」
    就在他正要往桌子方向走去的时候,房里忽然传出一阵恶臭。是从桌子那头传过来的。摊在桌上的新闻剪报还有资料夹此时就好像朽木表皮一样皱成一团,变黑,然后碎裂,以飞快的速度在转眼间风化掉……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被朽叶岭那家伙闻到味道了呀。看来嗅觉还没有完全被破坏掉嘛。」
    莲太郎带着戏谑的口吻边说边看着桌上的一团灰。
    ——闻到味道了?母亲大人吗?但……但刚刚那个异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忽然一阵战栗。同时,在我身上的另一个我——或者称他为《  》——忽然在我心里对我发出了嗤笑:『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好惊讶的?那女人就是一个怪物呀。她的根早就已经遍布这整个小镇了。』
    「大概因为真画——你在这里的关系吧。我们也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你早点回去吧,这件事情我们组织会去处理。」
    「如果你们的组织可以处理掉这件事——」我听到他的说辞忍不住对着他大声了起来,「拜托你!拜托你帮助千纱都跟奈绪逃走!你们办得到吧?拜托你们保护她们,让她们逃到我母亲没办法找到她们的地方,一直到事件结束!我已经、已经——」
    「恕难从命。」
    他的话像是一把厚重的利刃朝我落下。
    「为什么!」
    他伸出食指抵住我的胸口,仿佛刺穿了我的心脏,将我没说完的话连同我的呼吸一并撕碎,「我们是猎人组织,保护人、救人都不是我们的工作。那是——」
    他将手缓缓收回去,从我面前离开,在我膝盖瘫软地差点要跪到地上的时候又丢出了一句话:
    「——是你的工作吧?」


    我跟藤咲一同走出了这间大学的图书馆。这时候天色已经比起我来的时候更加昏暗,天空中厚厚的云层让我甚至无法分辨太阳究竟躲到哪里。大概再过不久太阳就要落下了吧。
    「真画,你要回家了吗?」
    藤咲一边走下图书馆前的长阶梯,一边对着我问。我走在她身后约两公尺处回了话:「……嗯,我担心奈绪跟千纱都。」
    但此时我却不禁要问自己,既然如此,明明知道会白跑这一趟,为什么却还是硬要过来呢?为什么不干脆一直待在她们两人身边呢……
    我得趁着母亲大人回到家之前回去。
    「有家人在真好……像我,不但无家可归,也一直都是孤独的一个人。」
    「也不见得吧。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人陪在身边,也不会因为失去什么而感到哀伤了。」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藤咲听了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带着质问的语气说:
    「你现在讲这种话——哇、哇!」
    突然她一脚踩空,身体大幅地倾斜。
    「——哇哇哇哇~~」
    我赶紧抓住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体。要是旁边没有扶手,恐怕我们两人会一起失去平衡滚下楼梯吧。
    「你走路要看前面呀!」
    「啊、呃……对、对不——好痛……」
    她忽然扭曲着一张脸,按住自己的右手腕靠向一旁的楼梯扶手。
    「你还好吧?我又碰到你的伤口了吗?」
    「我……我没……事。」
    ……她真的伤得这么严重吗?也许油画刀很钝,所以伤口会比较不容易愈合吧。
    这时候,忽然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朝我袭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让我觉得非常在意……
    但下一个瞬间,这种感觉马上就被混淆掉了。藤咲握着扶手想站直身体,但表情却因为疼痛而揪成一团,让她蜷曲着上身。
    「你刚刚不是有拿到药吗?为什么不用呢?」
    藤咲摇摇头,「我、我还不想用它。」
    「为什么?」
    「因为要是施打了止痛剂,伊妲卡就会回来了。」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虚脱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不想让伊妲卡回来。」
    我无法承受那一张笑靥而别开眼睛,同时按耐住胸口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够笑着说这种话?


    来到大学正门前的停车场﹒我看到一辆之前我也曾经看过的银色轿车。
    我站在离车子几步路的距离之外,望着正要坐进驾驶座的藤咲,带着仿佛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心情无法转身离开。
    藤咲也没把门关上。她将手放在车顶上,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试着将视线移到我身上和我四目相望,接着用小声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如果我们能用更平常的方式认识就好了。」
    我接下了她那一双干涸的眼神,「平常得像是在学校里认识,当个同班同学,然后一起跷课,一直到放学都一起画画……」
    「嗯。」
    我想我这时心里想的一定跟她一样。曾几何时,在体育器材室后面那片树荫下的草地,那样慵懒的午后……那一段怎么也不会再回来的时光。
    要是我们能够永远都像当时那样就好了。
    「如果伊妲卡也不是什么猎人组织的成员,而是我的妹妹;真画也是一般人家的小孩……」
    但这一切想像不过都像是黎明前的一场梦一般。所以我插了嘴:
    「要是我生在普通人家,我就不能帮你盖一间只有猫跟乌鸦的动物园了。」
    这句话听来像是玩笑,但却残酷地斩断了藤咲的梦。
    她瞪大眼睛,然后垂下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这是我看过的,她最温柔的一张脸庞。
    「……对呀,你答应我的嘛。动物园旁边还要有主题乐园喔。」
    我茫然地点头,接着听见一阵不祥的鸟类振翅声。一道黑影飞到了藤咲的长袍肩上。
    「等这件事结束,我就不会再回来这个小镇了。不过也许毕奇偶尔会跑到你帮我盖的动物园去玩喔。」
    嘎——毕奇小小声地啼了一声,然后斜着眼看我。而藤咲则抬头望向昏暗的冬季天空,仿佛在寻找着下雪的迹象一般。
    「我之前说过,如果这个事件结束了,真画一定会非常非常讨厌我。所以……」
    ——再见。
    她小小声吐出了这最后一句话,接着坐进了驾驶座。银色轿车在低沉的引擎声中正要起步。就在这时候,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我在车子开动的瞬间冲到银色轿车的停车格前方,看到藤咲铁青着一张脸猛踩煞车。我双手撑住车子的引擎盖,被向后顶的同时,勉强维持住了平衡不让自己倒下,接着绕到了驾驶座旁。
    「你在干什么啦!你想被车子辗死吗!」
    她拉开车窗,胀红着一张脸对着我大叫了一声。我抓住了车窗的窗框,像是要压抑住自己




    内心满溢的冲动一般低声说:
    「你不要擅自决定我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咦?」
    她泛红的眼眶中,眼角已经泛出了泪光。
    「我要讨厌谁,什么时候讨厌,这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我要你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讨厌你的。」
    她听着我说完话,原本通红的脸颊变得更红了。
    「真画大笨蛋!」
    她大叫的同时猛力将我推开。我撑住摇晃的身子,看见一道银色的物体快速从我的视线中离开。转眼间,藤咲的车子在排气声中驶出了正门,左转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竖耳倾听着车子的引擎声,直到声音完全听不见为止。我拍拍手上沾的灰尘,然后朝着门外走去。
    ——等到事件结束……藤咲是这么说的。不过所谓事件结束是怎么一回事呢……
    脑中浮现的尽是些不祥的预感。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藤咲了呢?
    为什么我们不能以更平凡的方式相遇呢?如果真是这样——

    *

    下了公车,我清楚地看见几盏光芒。在漆黑的朽叶岭家山麓,这些红色的光芒就固定在几个点上不断地回旋着。
    我加快脚步冲出去,直接穿过水已经抽干了的稻田,几度差点因为脚掌陷进泥泞而跌倒,但仍使尽全力地在日落后的昏暗天色下狂奔。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不断从内侧敲击我的耳膜。
    ——是巡逻车!
    像是围绕在蜡烛火光下的飞蛾一样,一辆辆巡逻车群聚在上山的坡道入口。随着我愈跑愈近,眼中开始看见大批人群……
    ……发生了什么事?是有谁——
    车道旁围起了厚厚的人墙。
    「是将军家呀……」
    「还有御家老家也是……」
    「……他们果然在背地里做了很多……」
    我在人墙边听见这些围观群众的对话。
    「发生——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又有谁——」
    其中一名围观者——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性——瞄了我一眼说:「没有人死啦。好像是警方带来了狩井家的搜索状啦……」
    ——狩井家的搜索状?
    「咦?咦?……您是朽叶岭家的……」
    这时候,围观群众之中有好几人察觉到了我的身分。我推开人墙,穿过巡逻车阵往山路上跑。
    「啊!喂!」
    其中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官发现,但我没理会他拼了命往上冲。
    通往狩井家宅邸的岔路上塞了好几台白色汽车,红色警灯搅乱了静谧的山中夜晚。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明明禁止汽车开进来的呀!
    朽叶岭家的结界被打破了!
    我穿过狩井家的大门,看到身着靛青色制服的人群聚集在主屋门前。
    「——你们这些家伙!你们以为这么做你们会没事吗!我跟县警总部的部长关系很好!在检察官之中也有我的影响力呀!」
    一名男子甩动着下颚的白须,在成群的警员之中大叫。他是狩井家的前任族长,也是现任的北家长老。但没有人对他的咆哮有任何反应,这些身穿制服的警员仍不断地涌进屋内。
    「真画先生!」
    我听到一声低声的呼唤,转头看见东侧别馆的屋檐下有一名男子正朝着我这边窥探。是我的父亲.狩井俊郎。在日落后昏暗的天光中仍可以清楚看见他铁青的脸庞,而他身后站着好几个人的身影。
    我跑过去,听到父亲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警方忽然亮出了搜索状——不、不应该有这种事的,可是、可是我们现在想联络伊伊田市警署的电话,却、却怎么也打不通!」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忤逆朽叶岭家跟狩井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呀!」
    另外有人语带愤怒地斥了一声。
    「该不会是比伊伊田市警署更高的阶层下的命令吧?」
    「比起伊伊田市警署更高的阶层?为什么忽然会发生这种事?」狩井家的几名男子歇斯底里地交谈着。
    「总之!真画先生!现在、现在——」父亲边说边摇着我的肩膀。
    ——更高的阶层下来的命令?
    我忽然忆起了莲太郎的脸庞。
    那时候,他在把手机递给藤咲之前……他说了什么?
    ——『去请东京的人来处理吧』。
    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母亲大人呢?母亲大人怎么样了?」我紧盯着父亲询问。
    「夫、夫人……夫人口朽叶岭家宅邸去了……」
    母亲大人回去了吗?家里只有千纱都跟奈绪在家……糟糕,我也得——
    「呜哇哇哇!」
    主屋右侧的庭院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接着又是一声大叫:「——快、快找鉴识科来!」然后几名穿着制服的员警跑回来。我拨开父亲的手,往那头跑去。那里有间仓库,仓库入口挤满了警察。好几支手电筒的光线探入了敞开的仓库门内。
    我压低了身子穿过人墙。
    「好痛!」
    「喂!你谁呀!不准进去!」
    我钻进了这些制服堆中,硬挤进了仓库。一踏进仓库入口,我便马上忍不住屈膝跪下——一股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恶臭忽然朝我扑来,腐臭的空气刺激得我的眼睛隐隐作痛。
    仓库内空荡荡的……不对,里面的墙上立着好几支长形的物体。正巧手电筒的灯光照过去,映出了这些物体金属色的反光。而这些东西是——
    ……是锯子吗?
    那是一把非常大的大型刀——是足足有一个人身高那么高的柴刀。
    「喂,你!」
    有人抓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拉起来。这时候我才察觉到,地上有黑色的块状凝结物。那像是非常大的污渍,遍布在整个仓库的地板上。
    我想起来了,这个臭味——是血腥味!
    「——这里不能进来呀!」
    我被拉出了仓库外,被身着制服的员警还有穿着大外套的警官将我团团包围。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看了就知道现在警察还在调查吧!你叫什么名字?」
    其中一名警官抓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来,猛力摇撼着我。但我没办法回话。血腥味纠缠在我身上怎么也甩不开。
    「喂!放开真画先生!你不知道真画先生是岭夫人家的赘婿吗!」
    父亲大骂之中,几个脚步声同时赶过来。耳边还传来了警笛声。
    ……我知道——我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但我、但我实在是不想看到这样的景象。
    父亲和那名年轻的警官纠缠在一起相互对骂。我被放开来了。瘫软地用手脚撑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强光和仓库中涌出的腐臭血腥味迎面扑向我。
    ——我得先回家去。
    我趴在草皮上向后退,抓紧了颤抖的膝盖起身,然后猛力地冲出去。
    朽叶岭家的宅邸已经完全沉入了黑夜之中,鸟瞰着下方的喧噪,仿佛那是下界的事情一般超然地座落在山腰上。
    ——朽叶岭家宅邸的结界还没有被打破吗?是针对朽叶岭家的搜索令还没有下来吗?……我呼吸慌乱地推开正门的同时,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揣测——不会这只是一种手段吧?与狩井家切割,然后再找到另外一个可以协助朽叶岭家的家族,再延续下一个几百年的轮回……
    「真画!」
    忽然玄关的门打开了,奈绪冲出来将我拉进房里,然后关上门,喀的一声将门锁上。她这天身上穿的和服颜色,就好像黎明前的月光一般苍白。
    「真画,发生了什么事?警察来了,母亲大人还说要我们把家里的门都锁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坐在室内延伸到玄关内的木板地边缘,脱下鞋子扔到地上。
    「真画,我们刚刚后面还有谁跟着一起进来了吗?」
    听到奈绪带着颤抖的声音问,让我赶紧抬起头来看了看紧紧合上的玄关门。
    「只有我一个人呀,怎么了?」
    「是我多心了吗?我好怕喔……」
    奈绪抱住了我的手臂,手臂上传来了她身上的颤抖。
    「真画,母亲大人说要把挡雨门也全部关上,你也来帮忙吧。」
    ……挡雨门?我听了忍不住要想,过去从来没有连挡雨门也要关上呀。
    在这间占地广阔的朽叶岭家宅邸,要关上所有房间跟走廊上的挡雨门,那可是非常耗时费事的工作。
    「那我们分头——」
    「不、不要啦!我会怕!真画,你陪我啦……」
    奈绪紧紧抱着我的手臂不放。没想到连奈绪这么坚强的人都会瑟缩成这样……
    我们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沿着宅邸内侧将所有挡雨门从收纳柜中拉出来关上,然后上锁。在我跟奈绪逛遍了走廊跟房间进行这个动作的时候,外头的天色也愈来愈暗,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我们似的。
    「真画,狩井家的人做了什么?为什么警察会跑过来?该、该不会跟那件事情有关吧?还有,你好像也一直在调查着什么事情似的……」奈绪紧贴在我身旁,一边走一边以梦呓般的声音发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答话的声音听来就好像一个身体孱弱的病人。
    ……其实我全知道了。狩井家的人就是在那间仓库里面切割尸体的。而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其实是最近新喷洒的鲜血将仓库里的陈旧血渍沾湿发出的气味。
    他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重复干着同样的勾当。
    ……但为什么?为了朽叶岭家吗?那为什么连朽叶岭家的女孩也要——
    我在这里伫足。奈绪抬头看着我。
    「奈绪,千纱都呢?」
    「在祈祷室,跟母亲大人一起。」
    ……祈祷室里只有千纱都跟母亲大人吗?我在做什么呀!我为什么要把千纱都跟奈绪丢在家里,一个人跑出去呀——我甩开了奈绪的手,猛力地飞奔出去。
    「真、真画!等、等一下!真画——」
    奈绪惊慌的叫声很快就被我抛到后头。
    祈祷室——我的寝室,在我拉开拉门的瞬间,一阵浓郁的气味涌进了走廊,让我忍不住后仰。母亲人人和千纱都同时抬起头来。两人此时身上都穿着像是寿衣般的白衣。
    祈祷室的地板上放置着许许多多的小袋子、木箱和碗。千纱都将一只小碗放到地上,起身朝我跑了过来。
    「哥哥!你、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嘛!笨蛋!你为什么忽然就不见了——」
    「千纱都,你在干什么!接下来要准备麝香跟沉香。」
    母亲大人冷冷地说,让千纱都身体狠狠抽了一下。她点了点头,然后从我面前离开,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从袋子里面取出香材放到天秤的盘子上。
    「母亲大人!」我猛然跑到母亲大人面前蹲跪下来,「警察跑到狩井家来了!俊郎叔叔他——」
    「我知道,你冷静点。」
    「为什么……母亲大人,为什么您可以这么冷静?」
    「狩井家是狩井家,就算他们在背地里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也跟朽叶岭家无关。你不需要这么慌张。」
    「那——那现在我们家为什么要把门窗紧闭呢!」
    「从今天开始朽叶岭家要举行继嗣会了,所以我们得把香准备好。」
    「继嗣会……这件事没有这么重要吧!」

    一——朽叶岭家就是为了继嗣会而存在的。」

    我听了哑口无言地愣住了。
    「没有人能阻碍继嗣会——千纱都,把炭火翻一翻吧。」
    千纱都听了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一边从炉子里取出了木炭。她将茴香捣碎,发出喀、喀、喀……的声音。
    「母、母亲大人……」
    ——这人是谁?我有生以来脑海中初次浮现出这样的疑问。这女人有着一张和千纱都一样的容貌,站在持续了千年的轮回末端,现在正打算将这个被诅咒的轮回继续往下推动……我看着这个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的女人,初次有了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过去我从没有想过要看看她的名字呢……
    我凝视着这女人的脸庞,看着她的名——
    「哥哥,奈绪呢……」
    听到千纱都带着胆怯的声音间,让我猛然回神将目光从母亲大人身上移开。
    ——奈绪?我把奈绪一个人丢在屋子里了!我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猛然起身,拉开了祈祷室的东门对着门外大叫,「——奈绪!」但寂静的走廊中却只传来了阵阵回音,没有人回话。
    「哥哥,你没有跟奈绪在一起吗?」
    千纱都走到我的身边问。我看了随即拉住她的手,往祈祷室外的走廊上冲,丝毫不打算理会身后母亲大人的声音——「你们两个!等一下!」
    奈绪还活着。她靠在走廊墙角,口中不断地吐出鲜血,但还认得出我跟千纱都。我紧紧地握住了她一边颤抖一边朝我伸出来的手。
    「——奈绪!」
    听了我的呼唤,奈绪口中冒出了更多的暗红色血水。
    「——奈绪!奈、绪……」
    脚下传来了湿润的触感。
    奈绪周围的地板上淌出了大量的鲜血,正不断地向外扩散。
    她的腹部,被划开的三层衣服布料底下,身上开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那身白色和服早已经有一半都被染成了暗红色。我抱起了奈绪的身体,用手试着塞住她身上泉涌着鲜血的伤口。
    她的腹部整个被贯穿了。
    奈绪的背上也已经沾满了一整片暗红色的血渍。血水从我的指尖不断涌出……好烫。此时的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奈绪身上淌出的鲜血正不断地带走她身上的体温。
    「……啊……啊……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后传来了千纱都的惊叫声,然后我听到她膝盖跪在地板上的碰撞声。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变细,变薄,接着只剩下像是刮玻璃一般的呼吸声。但我没办法回头。
    ——为什么?为什么奈绪会被杀?母亲大人一直都待在祈祷室里呀?之前我一度怀疑过千纱都,但她也一样和母亲大人待在那间祈祷室里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意识仿佛也沾染上了奈绪的鲜血,模糊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真画!」
    一声呼唤将我拉回到了现实。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意识多久,手中的身躯已经没有温度了。我想活动手指,指尖却传来了一阵紧绷的触感。血水正渐渐干涸。
    我的头好痛,视线不断地摇晃着。
    「真画,你振作一点。」
    ——是母亲大人的声音。
    母亲大人的声音近距离地从我的肩膀后方传来。我这才知道自己的视线晃荡,其实是因为有人正摇撼着我的肩膀。
    我缓缓地转过头,看到——奈绪、亚希,还有美登里的……一张和她们一模一样的脸庞。
    「……你会被血弄脏的,快放手。」
    我听了再一次把目光移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奈绪死了。她紧紧抱着我死了。那一双半开的眼睑底下,已经翻起了白眼,肌肤也呈现宛如水泥仓库外墙一般死白的颜色。
    母亲大人拉着我,让我站起来。奈绪的身体也同时从我手中滑落砰——的一声摔在湿润的地板上。
    「奈绪……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在我的嘟哝声之后,母亲大人也发出了怯懦的声音。
    「为什么?是从哪里……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甩开了母亲大人的手,摇摇晃晃地朝着走廊那头走去。
    「真画,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我要去把警察叫过来呀,这还用问吗……」
    我吐出了孱弱的声音,却在这时候脚底一个不小心没有站稳——我的手反射性地伸出去扶在墙上,却因为手上沾着血——奈绪的血而滑了出去。
    「——不行!」
    我的身体重重地撞在走廊边的墙上。母亲大人朝我跑过来,双手绕过我的臂膀,从身后紧紧将我抱住。
    「放……放开我,母亲大人。」
    「不能让外面的人进来。我们得尽早把继嗣会结束……」
    ——疯了。这个家整个不正常了。
    我挣扎着。但母亲大人的手臂力道却大得令人难以想像,让我的头好几次撞在柱子上。
    忽然间,我的鼻子、嘴巴被什么东西蒙住——是布质的触感。接着,我的鼻腔涌入了大量的甘甜香气……香包?
    母亲大人的手臂松开了。我赶紧扭身逃脱,然后转身退后——但却在这一刻世界颠倒过来了。地板从我的侧身以飞快的速度朝着我撞过来,砰的一声打在我的脸上。我不觉得痛,因为整个身子都已经麻痹了。视线之中,母亲大人的身影倒映在右侧角落。
    ……喔,原来是我倒下来了。身体无法动弹……接着,意识也被黑暗给吞没了。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6: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36 编辑

第七章 婚礼


    一片漆黑的视觉感受从角落像是翻书一样被翻开。我察觉到周围摇曳的火光。阵阵刺痛之中,我的意识正逐渐苏醒。
    ……这里是?
    天花板上的图腾映入眼帘。那是一幅在层叠的大小圆圈之中狂舞的成群魔物画像。也许因为烛光摇曳的关系,这些魔物仿佛都在活动着。
    ……是祈祷室。这里是我的寝室。
    我在作梦吗?从哪里开始是梦?奈绪……奈绪被……那也是梦吗?
    我忆起了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同时确认着自己的身体。我身上穿的衣服跟记忆中不一样,是一套刚洗好的衬衫还有牛仔裤。我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跟胸口。
    ——没有血迹……那、那之前发生的事……
    ——全都是一场梦吗?
    「怎么可能?」
    枕头旁传来了《  》的声音。
    「你看看自己的手指。」
    我听话地举起自己的手。两手的指甲边缘全都留有黑色的凝结物。每只指头都有。
    「那是你的母亲大人帮你清洗掉的。」
    ——母亲大人帮我?
    「……母亲大人……还有千纱都呢?」
    「谁知道。」
    我坐起了身子。
    祈祷室的地板上原本摊放着制香用的材料跟工具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房间中央地板上开了一个方形的大洞,大约两个榻榻米大。洞的旁边放着原本应该是用来把洞盖起来的地板。
    ——原来地板上有这么一个洞。原来我十几年来一直都是睡在这个大洞上面……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地板下好像总会传来什么声音,原来就是这个原因。
    这个洞像是把原本放在地上的所有东西都吞进去了一样。我爬到洞口边,看见里面有一个坡度很陡的石造阶梯,洞内充斥着混合了浓浓铁锈味和霉味的湿冷空气。
    我听见微微的人声呢喃。
    那是从洞内下方,非常深邃的地底下传来的祈祷。是母亲大人的声音。
    ——是……占卜用的咒语。
    我一脚踩进洞内。石造阶梯的触感非常冰冷。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光着脚。
    往下走了十几阶的阶梯,我的身躯已经完全沉入了黑暗中,连自己的鼻头也看不见。
    我抬头看着上方一道方形的光源,心想,我真该带个手电筒下来的。即使感到懊悔,然而现在回去拿手电筒,搞不好一转身就会不小心摔下去,我只能背倚着墙,一步一步往下踩。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我什么事也做不到?
    「你不可能做得到任何事,因为你什么也不知道呀。」
    黑暗中浮现《  》的一头白发。
    「你滚!少装作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但我知道的可比你多了。你想听吗?」
    我噤口,将注意力放在楼梯上。而《  》的声音却还是从我紧闭的双唇中吐出来。
    「虽然都是些听了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话,因为这件事其实跟你想的差不多。这个家确实是一只怪物的巢穴,而它是以吃人为生的。」
    我忽然停下脚步。
    「朽叶岭家大概二十年会换一次族长,在四个女儿之中选一个人让她继承家业,并在数年之后再产下四个孩子。这其实是朽叶岭家的占卜仪式。」
    「……占卜?」
    「对,朽叶岭家的占卜形式一直都非常原始,容不得任何改变。占卜形式为东西南北四方各立一支枝干,然后封住鬼门跟后鬼门,藉此选出吉利的方位——这你知道吧?占卜中一定得备齐四个选项.。」
    ——四个……选项。
    「所以朽叶岭家的族长非得产下四个孩子不可。而那些幼稚的法术,为的就是满足占卜中不可或缺的『式』。」
    「……那些尸体?」
    「对,为了这个野蛮的『式』,伊伊田市每二十年就会有四个女孩被杀。真是个非常费事的仪式呀。」
    「……杀了这些女孩……有什么意义吗?」
    我不知不觉完全停下脚步。而《  》也在三段阶梯之前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回望着我。
    「那时候伊妲卡说的话你没听进去呀?」
    「——咦?」
    「那是石榴。」
    ……我记得。但这有什么意义吗?
    「这是求子的法术——石榴是当人在祈祷神明赐孕时使用的咒物。是一种以石榴献祭给授子神和鬼子母神的民间信仰。」
    「……如果……吃了四个石榴,就会……就会产下四个孩子吗?这、这太荒谬了……这、这种事——」
    「可不是吗,我也觉得荒谬呀。再说,石榴原本就是人肉的替代品呀。鬼子母神原本是吃人的怪物,后来受到释迦牟尼佛劝说,告诉祂不要吃人改吃其他东西时,就是要祂改吃石榴呀。好像是因为石榴有人肉的味道。但这个占卜却把人肉弄成石榴的样子,这还真是大费周章却没有实际意义的做法。以方程式来比喻,这么做就好像在两边多乘了一次同样的数字,没有约分,让整个式子看起来又臭又长。不过话说回来——」
    他没有转身,只是将头撇过来,一边说一边露出戏谑的笑容,「只要这个占卜有用,那也就够了。」
    ——有用就够了……
    那么这个式子真的有产生作用吗?
    我再次迈开脚步往石阶底下走。
    「结果还真的有用呢!而且一直以来都很有用。朽叶岭家的女族长代代都产下了四个女儿。而且是在没有跟男人交合的情况下呀。」
    我屏住了呼吸,只有一双脚机械式地持续往石阶下走。
    ——这就是夏生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吗……朽叶岭家根本不需要什么赘婿。
    「对了,在我看来,我觉得狩井家呀,大概就像是朽叶岭家的祭司吧。」
    「……祭司?」
    「对呀,祭司——或者说仆人、奴隶?嗳,怎么说都好啦。总之,他们为了避讳世人的眼光,每一代都将一个孩子过继给朽叶岭家,以这种方式辅佐朽叶岭——不对,狩井家最初的工作应该是帮忙仪式的准备工作吧。」
    「……准备工作,你是指……」   ﹒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大叫。但比起声音,一股恶心感却更快速地涌上了我的咽喉。
    「你的母亲大人吃了那些女孩的内脏,喝了她们的鲜血,然后需要有人将那些肉渣剁碎,塞进尸体内模拟成石榴的形状,用车载到指定的地点抛弃。而这就是狩井家的工作。」
    紧咬着下唇,我硬将逆流到咽喉的胃液吞回肚子里去。
    想起刚才看到的情景——仓库、仓库地板上的黑渍、墙上并排着的巨型柴刀……
    ——这家伙,这个白发男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才说!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一切!
    楼梯到了尽头。
    我站在暗处,仔细地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石室,一间跟我的寝室——祈祷室差不多大的石室。石室中四个角落放置了烛台,昏暗的光线点亮了地板上,上头描绘着令人看了非常不舒服的画。
    「……这是……」
    那张画跟祈祷室天花板上的画很像。画面中五颜六色的鲜艳色彩勾勒出了一道道同心圆;上面描绘着流云,还有排排站在同心圆上跳舞的多尊半兽神。
    「占卜应该是结束了。」 《  》说。
    石室中央放着一个物体。我靠近看,那是一尊装满了水的鼎。
    鼎的周围一共三处,地上放着一张纸,纸上堆着土,土上立了一根缠着黑布的木桩,看来非常不言利。这三根木桩分别立在鼎的左右,跟靠近石室入口的方向。
    「你看,这就是亚希、美登里,还有奈绪被杀的原因了。」 《  》指着唯一没有立着木桩的那一侧说。
    「——咦?」
    「这很明白呀,你看不懂吗?」
    我直盯着那一尊鼎……立着木桩的位置应该分别是亚希、美登里,还有奈绪的座位。然而,现在这四个位置之中,只剩下千纱都还活着……
    ——只剩下千纱都还活着﹒。
    ——千纱都是这个占卜仪式唯一的选择。
    我抬头看着《  》。
    「……你是说,这么做是为了把选项减少成只剩一个吗?」
    白发男笑着转身,「走吧,占卜已经结束了。」
    他往前走。这间石室另外一侧的墙上还有一个出入口。出入口内有另外一道石阶向上延伸。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追着《  》跑出去,却在途中绊了一下,撞上了房间中央的那一尊鼎。那尊鼎倒在地上发出了钝重的金属撞击声,鼎内的水泼了一地。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
    「——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而这么做?」
    在石阶入口,《  》回过头来,「你知道的。你早已经猜到了——」
    我听了倒抽一口气。
    「你的母亲大人只吃了那四个女高中生。而杀死了你那三个妹妹的——另有其人。」
    「——是、是谁?」
    《  》甩了一身白发,开始往阶梯上移动。而我则赶紧迫上去。
    「喂!你快告诉我呀!到底是谁杀了亚希她们!」
    上了阶梯,我的身体再次沉人黑暗之中,只看得见几步之前《  》朦胧的一身白影。不论我如何奋力追赶,都无法缩短我跟他之间的距离。
    那是一道漫长的阶梯,漫长得完全麻痹了我的距离感。从祈祷室下了阶梯,然后再从另一处上来……现在就算出了阶梯看到的是地球的另一侧,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好不容易,一道光芒洒下。
    那是一块被裁剪成方形的夜空,夜空中透出了月光。我感觉到外界的空气流动。
    《  》在出口前回头,他背对着硕大的月亮,脚底下却没有拉长的阴影——这是因为他没有实体。但我仍在他这个动作中停下脚步。
    「其实,之前有一点我也弄不明白。就是夏生的事。我知道是谁杀了夏生,但怎么也想不透这个人杀死夏生的理由——不过今天,你去了一趟大学,我倒是想通了其中的关联性。」
    「——夏生被杀的理由……」
    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要从身体中游离出去,同时扶在墙上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不管理由是什么都好,告诉我到底谁才是凶手?」
    「这需要我说吗?你早已察觉到了吧。」
    ——这家伙还把问题丢回来给我?
    「你少啰唆!叫你说就说!」
    白发男的影子消失在洞穴外头。我追着他冲上最后几段阶梯——
    视野忽然变得开阔了。

    这是一个广场,四周围绕着深邃的森林,冰冷的月光洒在草地上,映照出黯淡的青灰色,群树的影子在草原间伸展蔓延着。整片草地沿着平缓的坡度往高处延伸。
    ——这里是……山顶?
    环顾四周,树林顶端尽是漆黑的夜空。我从方才下了楼梯再往上爬的距离推断,这大概是绝对禁止所有人进入的山顶。
    覆满青草的平缓斜坡上,整齐地立着一块块方形巨石。这些石块非常诡异地三个三个排成一列,向前方地势较高的方向延伸。
    「这是朽叶岭家的墓园呀。真是壮观。」
    《  》站在最前面的一块石块前方说。我一边听,一边跟着走上去。
    「你看,最前面的这三块还是新的。看来下面躺着的就是亚希跟美登里了——说起来,奈绪不要多久也会躺进来。」
    我伸出颤抖的手摸着其中一块墓碑。
    这些墓碑上什么也没刻,直顺的表面温度非常冰冷。
    我抬起头,看到黑暗中这些墓碑每三个一排,之间隔着相同的间隔,不断地向前延伸——这就是朽叶岭家的历史。
    朽叶岭家一直以来,从每代的四姐妹中挑选其中一人,舍弃其他三人的历史。
    此时,我忽然看见斜坡上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我像是弹簧一样赶忙冲过去。我踩过脚下的石头和锐利的草丛,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脚掌划出了一道道伤口。很痛,但好像也已经麻痹了。
    这个不断在活动的黑影轮廓逐渐变得清楚——是人,两个人蹲跪在我的眼前,蹲跪在巨型石块铺设而成的一个大舞台上。
    「千纱都!」
    我对着那头大叫。
    其中一人闻声抬起头来。这个瞬间,我无法分辨这人到底是不是千纱都。她有一张细致白皙的脸庞,是朽叶岭家女人的脸庞;母亲大人是这张脸,亚希、美登里、还有奈绪也都是这张脸。
    ——风声飒飒地呼啸着,那一头过肩黑发被风拨乱。是千纱都没错。
    「千纱都……」
    她站起来,两步、三步踉跄地走过来倒在我的怀里。透过一身白衣,她的身体散发出异常的高热。
    「哥、哥哥——」千纱都说:「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她——」
    我抬起头,看到石块砌成的舞台上还有另一个人影。这人趴倒着,一头黑色长发铺散在石块上,身体不断地抽搐着。她背上的白衣绽开了一道裂缝,其中——
    ……这、这怎么回事?
    这人背上的皮肤像是从内部向外迸开一般外翻,那道裂缝之中什么也看不到——没有脊椎,而是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色。她甚至没有流血。
    我茫然地看着这个仿佛昆虫褪皮之后留下的空壳。
    就在这时候——我放在千纱都背上的手忽然传来异样的触感。
    ——有东西!有东西在动!有东西在千纱都的背上攀爬着。
    「啊、啊啊……啊啊啊……」
    千纱都张着嘴,伸出了舌头呻吟着。
    「……哥、哥哥……我、我……好难受……」
    「千纱都?千纱都!」忽然间,千纱都双手掐住了我的颈子,以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道将我勒紧。
    「——放我出去!把我从这个肮脏的身体里放出去!」
    我猛然一阵战栗——这、这人是谁?
    「我被陷害了!我被关在这个身体里面了!」
    我的颈子忽然传出一阵烧灼般的剧痛。我想将千纱都的手拉开,但她的手指却反过来嵌进了我的手。剧痛之中,我的手传出了烧焦味。我压抑着哀嚎将她撞开。千纱都娇小的身躯被我撞得在草地上翻了一圈。
    我站起身,口中慌乱的呼吸听在耳中仿佛是远处发生的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到被她抓住的地方像是被强酸腐蚀了般,烙上了一块红色的烧灼痕迹。我发着抖,看着脚下蜷缩着痉挛的女子。
    这人不是千纱都。
    她是披着千纱都外皮的怪物。
    这怪物……

    这怪物的名字……

    这怪物的名字,就叫作朽叶岭吗!

    「放放出去!放我出去——」
    这头怪物扭动着颈子抬起头来大叫着。我无法动弹。
    这时候——《  》用我的嘴开口了。
    「真画,吻她。」
    ……什么?
    「照我的话做就对了。现在不赶紧抑制住她身上的排斥反应不行。你得把她当成你的妻子。狩井家之所以需要为朽叶岭家献上一个养子当作赘婿,唯一的目的就是这个。你要成为让朽叶岭安定在新身体里的安定剂。这个身体本来就已经不适合朽叶岭了,要是再这么放着不管,朽叶岭会从这个身体里面迸出来的。」
    我来回望着《  》和千纱都痛苦扭曲的脸庞。看来我没有时间犹豫了。我抱住了千纱都的肩膀,抑制住她挣扎的动作。
    这个吻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她在我怀里不断地抽搐着,终于气力耗尽,不再有任何动作。我带着沉痛的心情,让千纱都纤细的身体横躺在草地上。
    ……把她当成,我的妻子。没想到,这个仪式竟是出现在如此骇人的情况之下。



    「我不知道你到底用这种方式在不同的女人身体间活了几百年,但你也真是太脆弱了吧?」
    听到《  》说的话,千纱都——朽叶岭抬起头看着我,以及《  》。那双眼睛带着强烈的恨意。
    「不过这个身体就是条死巷呀。我想你也察觉到了吧。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这个身体大概不是子宫受损,就是无法排卵;反正这个身体是不可能怀孕的。」
    我听着自己口中说出的话,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不孕症?
    「对呀,记得千纱都房里放的那个咒物吗?就是放在针线箱上面的那东西。」
    ——我想起来了,那是用白线缝合的条瓜……是那个东西吗?
    「对,就是那东西。条瓜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物。这是流传在四国的地方性咒术﹒用以祈祷女人恢复处女之身,或者是治疗不孕症。方法就是在条瓜上嵌上一条缝线。千纱都若不是自己察觉到的,就是听了夏生提到了检查结果,所以她才会用这种补破瓜的咒术,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这种咒术上。」
    我想起了千纱都之前带着沉痛心情的言语和眼神。
    ——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说,自己怎么也不可能会被选上的吗……
    「不过这些年来,已经衰老退化的朽叶岭却没有察觉到这身体根本是个死巷。其实本来朽叶岭应该要在继嗣会中藉由占卜选出最适合移居的肉体,像这种不能怀孕产子的女孩根本不可能被选上。不过朽叶岭早苗的嗅觉退化了——真画,你记得印度蛇木吗?」
    我茫然地点点头。那是伊妲卡在素描簿上画的有毒植物。
    「印度蛇木的根含有利血平成分,会引起嗅觉障碍。不过这其实只是没有根据的迷信罢了。吃了印度蛇木的根会导致嗅觉失灵,这种愚蠢的迷信在现实中是不可能成真的。不过伊妲卡藉助『式』将这种概念置换进去。只要有这种认知,迷信也可以成真。所以这头怪物嗅觉就被破坏掉了——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占卜可以顺利举行,结果也是一样。因为……」
    因为……除了千纱都之外,朽叶岭别无选择了。
    「就是这么回事。」
    我——《  》蹲到了千纱都的身边。
    千纱都——姐妹们全部遭到杀害,现在身体里又装进了一个怪物,奄奄一息的——我的妹妹,我的妻子。我轻抚着她不断发出痉挛的头部。
    「四减三等于一,这还真是愚蠢到不行的,简单的等式呀。」
    《  》说——
    「也许式子愈简单,也就愈有效吧。不过,这只是我的揣测——祭出这个式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那些人既然有能力动用到东京方面的警署高层,那不是直接把朽叶岭做掉就好了吗?所以呀,祭出这个式子,应该是为了捕获朽叶岭吧。」
    「——捕……获?」我勉强自己咽下这个词汇。
    ——奇怪?我觉得呼吸困难……这明明是我的身体。而《  》操弄着我的身体讲出了这么多话,我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这跟那时候一样,我的身体——
    「详细情形你就自己问祭出式子的当事人吧——这个阴阳师,为什么要用有毒植物置换石榴,破坏朽叶岭的嗅觉,又杀害夏生,以免不孕症的报告外泄,再杀了另外三个女孩,让朽叶岭别无选择地移居到不孕症的身体上……你自己问她吧,她马上就要来了。」

    身后传来鸟类振翅的声音。
    我回过头。

    坡道中央站着一身黑色的人影。
    这人肩上有着两颗黄色的光点。风吹之下,她的一头长发在风中摇曳着。

    「你还来得真晚呀。」 《  》说:「你不是一直都待在朽叶岭家的宅邸里面吗,就算比我们早来也不奇怪吧。」

    「刚刚止痛剂用完了。」

    ——伊妲卡说。

    这身黑影在如波浪般摇曳的草坪上朝我靠近。天际的月光照在她手上那本素描簿上,闪耀着银色的反光,看来就像是断头台上锋利的刀刃。
    我低声问:「你是来……把千纱都也杀掉的吗?」声音轻得几乎被她的脚步声掩盖。
    伊妲卡在距离我三步之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和我对望着。她肩上那只乌鸦此时蹬了一下展翅飞向天空。
    「真画,你可以走了。我不想跟你——还有那个白发男对打。」
    「这可真是荣幸呀。」 《  》说。
    「你这个囚犯倒是变得相当傲慢了嘛。」
    「这也不能不说是你的功劳呀。」
    「快滚,别阻挠我。」
    「很遗憾,我会尽全力这么做的。而且,一直以来我还从没有这么高兴过。因为现在,我和真画的利害关系一致——」
    就在《  》把话说完的同时,我的身子忽然往下一弯——头顶上几公分处划过了一道黑色的狂风——身后传来一阵重重的碰撞声。
    我在草地上翻了一圈,整个人撞在耸立的石碑上。
    我咳了两声站起来。伊妲卡将她埋进石碑中的手抽回来——那是我刚才站着的地方。石头碎片随着她飘在半空中的黑色斗蓬一起落下。
    《  》看了笑着说:「难怪找不到凶器了。因为你是空手杀人的嘛。」
    ——她用这种方式杀死亚希……
    ——她用那只手贯穿了美登里的腹部……
    ——她用那只手把奈绪……
    伊妲卡蹬向脚下的草地朝我冲过来。我在瞬间向侧边一个闪身,但宛如炮弹般的手刀却还是划开了我的侧腹部,同时我身后的墓碑也应声碎裂。
    我翻了一圈倒地,肩膀猛力地撞了一下。身上传出了剧痛。这个瞬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立着的,还是倒着的。
    「真画,」 《  》在我的耳边说,「换手吧。你赢不了的,你会死。」
    「住口!我——」
    起身的同时,我的右脚一用力,侧腹部就传出了剧痛。
    「——我会……」
    膝盖忍不住又跪到了地上。我摸了摸自己的侧腹部,感觉到湿润的触感。
    朦胧的视线中,伊妲卡的影子晃了一下,然后消失。下一个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一道炽烈的白光……
    ——好烫……我的左侧胸口窜出了高热。锁骨下方长出了一只手,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
    「——呜啊……」
    不知不觉中,伊妲卡已经绕到了我背后,一只手贯穿了我的肩胛骨。沾染了鲜血的指尖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在我察觉到这个情况的瞬间,她将手抽了回去。左胸处的高温此时全化成剧烈的疼痛。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缩着身体倒下,摇晃的视线中,我看见纤细的黑色身躯跨过我,朝着石块砌成的舞台方向走去。
    此时她已经褪去了那身黑色长袍,无袖上衣下露出了一双手臂。她的双手全都包裹着染血的绷带。这一刻,我才发现当时我抓住藤咲的手,为什么会觉得怪异了。
    之前她用油画刀戳伤的应该是左手,但那时她连右手都带着伤——我在伊妲卡的右手绷带间看见酸蚀的烧灼痕迹。那跟我被千纱都用手抓住时出现的痕迹一样。
    所以,造成她右手受伤的应该是母亲大人。到头来,母亲大人一句谎话也没说过。
    那天晚上,母亲大人发现倒卧在血海中的美登里时碰到了伊妲卡。她用毒手烧伤了伊妲卡的右手——刚夺去美登里性命的那只右手。
    伊妲卡站在月光下随风摇曳的草浪间,缓缓走向倒卧在石块铺成的舞台上的千纱都。我爬着要追上去,却使不出力来;光是抬起头身上就传出剧痛。我身上的力气正不断地从左肩内侧的洞泄出去。
    ——住手!你要是对千纱都出手……

    「我要杀了你!」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  》说的话,还是我自己说的话了。心脏噗通地开始剧烈活动。我身上忽然充斥着一股甘甜的疯狂力量——同时,痛觉也在转眼间消失。
    「——咿呀啊啊啊啊!」
    我喉咙中放出宛如野兽的咆哮,身子从地上弹起来,起身的同时猛力在草地蹬了一下。伊妲卡回头,那张脸在惊愕中变得扭曲。我一拳嵌进了她身上,传来扎实的触感。
    伊妲卡被我一拳殴飞,摔在草地上弹了两下、三下然后趴倒在地上。
    「杀掉她!」 《  》的声音充斥着我的头盖骨内。我一跃跳过了倒卧在我面前的一具身躯——是千纱都吧?——朝着伊妲卡俯冲过去。她才刚站起来,我便一拳又是朝着她的头侧挥下去,再把她打趴到地上。她用来当作盾牌的素描簿也被弹飞,摊在一旁的地面上。
    「——杀了她!让她全身沾满自己的鲜血!」
    在《  》的叫声中,我坐到伊妲卡的身上。
    ——凶手!她是凶手!她杀了大家,所以……所以我要——
    「——杀了她!快杀了她!」
    我双手紧紧掐住了伊妲卡的颈子,将她的头不断不断地往草地上砸。
    「快杀了她!榨干她的鲜血!让她的血水淌成一片血海,映出我的长相!然后——真画,你要想起我的名字!呼唤我的名字解开我身上的枷锁,然后把你的一切全交给我——」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我刚刚,说了什么?
    「真画!不要停手!」
    ——不对……
    「用你的手指捏碎她的喉咙!是她杀了你的妹妹们——」
    ——这不是我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起身站起来,低头看着伊妲卡。
    她仰躺在草地上,被双手遭到捆绑的白发男子骑在身上。白发男子两眼充满血丝,口中吐出了急促的呼吸。
    我看着他。而他也抬起头来看着我。
    「看着我。」
    ——那是低沉的、凶猛的声音。
    「喊我的名字。」
    他口中的唾液混着鲜血。
    「你的愤恨情绪让你想要把她杀掉。是我让你出现这种情绪的。要不是我让你怀抱着想要守护你四个未婚妻的想法,现在你肯定还把自己关在那间宅邸中。你出了朽叶岭家的宅邸,到处寻找犯人的冲动是我让你这么做的。是我让你以为那是你自己的冲动,因为你必须知道谁是凶手。你必须用你对凶手的憎恨将我解放——快,喊我的名字!」
    ——骗人!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你的意志。你只是被我内心的渴望驱策着行动而已——快!快喊我的名字!我会替你杀了这个女人!」
    「——不要!」
    「为什么!你想杀了她吧!」
    「我是想杀了她没错!不过我不要!」
    「这个女人为了陷害你的母亲而杀了四个人呀!」
    「我知道!可是——」
    我将目光移到自己脚下。一本素描簿摊开来躺在草地上,上面用褐色铅笔画着一名少年,坐着倚在细长的树干上。我知道这人是谁。但我却从没有和这个人面对面。这张图的右下角写着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是我生命中再也不会回来的一段宝贵时间。

    「——她是藤咲呀。」

    我抬起头,带着无比冷静的口吻说。这句话让白发男子一时之间愣住了。
    「所以我没办法杀她。」
    这个没有名字的白发男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我捂住眼睛堵住耳朵,在黑暗中只感受到了一股热意。
    「消失吧。那是我的身体。」
    我仿佛听见耳边传来微微笑声,还有繁复交错的歌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咆哮撕裂了我的耳膜。我的身体被摔在一处向上突起的地面上。我的双手无法动弹,仿佛两只手都被捆绑着一样——骑在藤咲身体上的男子逆光中昏暗的脸庞是我的脸庞,但他的头发却像是冰一样白。他双手紧扣在我脖子上,指尖嵌进了我的咽喉。
    「真画,你是我的,是我的附属品,是为了帮我找到名字而——」
    「你、住、口——」
    我将浑身的力气灌注到几乎要断掉的手臂上。视线逐渐染上了一片暗红色。接着我听到啪的一声,什么东西应声折断的触感传来,同时白发男子的上身猛然后仰。
    「消失吧!」
    我将自己的手从背上抽出来,向上朝着白发男的脸猛挥出去。我的手指刺穿了他的表皮,嵌进肉里,听见骨头和骨头摩擦的声音。这样的疼痛透过肩膀传遍了我的身躯﹒但我仍朝着他的头伸出了另一只手。
    「消失吧你——」
    我掐住了他的脸,血水滴下来落到我的脸上。这阵痛觉是我自己的痛觉。这般想要逃跑而拼了命地挣扎吼叫的声音是我的声音。
    最后,他的脸和经过手上传来的疼痛在一阵蠕动中忽然泛红而发出高热,接着猛然收缩之后窜向了我的左肩和侧腹。
    我像是要榨干肺部一般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到下。
    眼前浮现一个黑发女孩的脸庞。平衡感回来了。我倒在她的身上。
    背上传来一股寒意。我知道自己左肩下方开的洞正将我体内的温度不断释放出去。
    「真画。」
    耳边传来一声女孩的呢喃。
    「对不起。」
    我想抬起头对着她笑,但我却无法办到。是藤咲,这个女孩是藤咲。就算不用看到她的脸,我也知道是她,因为她在哭。
    「你可以杀了我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
    她没有回话。而我的意识也逐渐消失。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用不成声的气音说。
    ——要恨谁是我决定的,不是那个白发男。
    ——而我,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对藤咲你……
    因为,这是我跟你约定好的。
    身后传来树弃窸窣的摩擦声,细碎的声响此起彼落地重叠着,交织着,不断涨大,像是几万人同时呼出的气息一般。我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正要起身——那东西巨大得就连它只是伫立在那儿,都能散发出几乎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从藤咲身上撑起上半身想要起身,全身筋骨却传出了哀嚎。但我仍将双手撑在草地上,用膝盖支撑身体爬起来。鲜血沿着我的手臂不断向下流。我甩开了血水,然后转身。
    ——我弄懂了。
    这下我知道为什么伊妲卡要祭出那个『式』,为什么不能直接把母亲大人杀掉了。
    石块砌成的舞台上站着一身白色的人影,是朽叶岭——千纱都。在她身后,一株伸展着无数枝干的树影正俯瞰着我。这棵幻影中的大树树梢直入天际,叶片磨擦的声响宛如吟唱着数以万计的咒歌。
    ——朽叶岭……朽叶岭的真实样貌其实就是这个小镇呀。
    这棵大树在这个小镇活了数百年,伸长了根干,吸取了鲜血而成长茁壮,变成了盘根错节、茂密得足以覆盖整个天空遮住冬雪的大树……这怎么杀得了她?不可能的。面对这么一株大树,不论什么样的力量,终究也不过是摇撼着她枝干的一阵风而已。
    此时那个石块砌成的舞台上,有着和母亲大人同样容貌的女孩正缓缓从石块上爬下来。这一刻,原本应该为她歌颂、祝福她取回青春的山林,发出的尽是诅咒的声音。
    当我回过神来,那个女孩已经站在双膝跪在草地上的我的面前。她伸手抓住了我被血濡湿的肩膀,眼中呈现深邃的黑色。我无法动弹……
    窣窣……窣窣……一阵阵吸吮声传入了我的耳中。我的体温逐渐从左肩内侧的洞口被抽干——喔,原来如此……她在吻我。而亲吻就是朽叶岭家赘婿对朽叶岭献上的第一件使命——同时也是最后一件。所以朽叶岭家的赘婿才会在婚后不久就死了。
    我们其实是更换身体后的朽叶岭的第一份食物。
    ……结果,我到底在干什么呀……我谁也没保护好;没保护好亚希,没保护好美登里,没保护好奈绪,现在连千纱都都要被那头怪物吃掉了。而等我的血被吸干了,藤咲也……
    ……结果我什么也办不到。
    即便如此我还是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的意识愈来愈稀薄,体温逐渐变得和周围的寒意一样冰冷。但我现在还不能闭上眼睛。
    ——我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
    「……千纱都。」
    我唤了她的名字。
    ——千纱都,这才是你的名字。你不是朽叶岭,你是我的妹妹。我拨开漆黑的树叶,扯断纠结的树根,从层层的遮蔽之中找出了她的名字。
    「千纱都。」
    我再叫了她一声。这已经是我最后一丝力气了。
    我失去力气倒下,但却有一股力量将我撑起来。一双纤细的手臂绕过我的腋下将我抱住。
    我睁开合上的双眸,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她浸润在眼泪中的双眸,是千纱都那双不时带着怒气却又爱哭的眼眸。
    「……哥哥。」
    听到她唇齿间的呢喃,我也提起了双手抱住她娇小的身躯。接着,我和她一起在草地上倒下。
    无数的鸟类振翅声传来。我忍着身上的阵阵刺痛,微微扭动颈子,看到一抹白色人影正缓缓走上了斜坡。
    ——这人穿着白衣。
    那身白衣的四周围绕着好几十只乌鸦,带着闪闪发光的黄色眼眸飞舞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它们拍动翅膀发出的声音。
    他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朝着我和千纱都走过来。
    我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说:
    「……你要是敢动千纱都一根汗毛试试看。」
    这股愤恨绝不是来自于《  》,而是我。
    「——看我杀了你。」
    莲太郎低头看着我,眼镜底下细长的眼眸微微眯成了一张笑脸。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赢呢!」
    他屈膝凑到我面前,对着我低声说:
    「我没想到你会赢过伊妲卡、那个白发男——还有朽叶岭。」
    ……我赢了?这家伙是说,这个除了干涸的血渍和骸骨之外,什么也不剩的结果,是我赢来的吗?
    「我们一直以来监视了朽叶岭数百年之久。你大概在想,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是没有。朽叶岭太庞大了。我们除了杀死她三个孩子,布下这个血腥的陷阱用式子圈住她之外,别无他法。不然的话她肯定会不断地更换肉体,将自己的根继续往外延伸,然后不断吸吮着活人的鲜血。这个工作确实是辛苦了伊妲卡跟藤咲。」
    他说话时抬头仰望着夜空,过程中一次也没有看向千纱都。
    「在这个俘虏朽叶岭的计划之前,我们察觉到了另一个更骇人的存在——和朽叶岭的血脉交融了几十代而混进来的,那个没有名字的白发男。」
    他伸手捧起了我的脸颊——我的脸毫发无伤。之前我掐住自己的脸庞,掐到流血的景象原来只是幻象。
    「不过我们现在知道了。真正恐怖的不是朽叶岭,也不是那个白发男……」
    那双冰冷的手像是要将我身上的温度抽干了一样。
    「是你,朽叶岭真画。」
    ——我吗?
    ——他说真正可怕的,是家人都被残杀,自己的事情无法自己决定,只是随波逐流地被迫面临这个结果,还差点死掉的我吗?
    我将晕厥过去的千纱都身体拨开,双手撑在草地上,将全身骨头几乎碎裂的疼痛逐出脑海,缓缓拖着身躯从地上站起来。
    莲太郎站在我面前,带着一张僵硬的表情向后退了一步。围绕在他身边的成群乌鸦发出了鼓噪。
    「……那又怎么样?你要来干什么?来把千纱都——」
    「白发男说得没错,我是来把朽叶岭抓回去的。」
    「我不准你——再接近千纱都。」我挤出了嘶哑的声音说:「你的手也许可以在瞬间就撕裂我的身躯,但在此之前我会找出你的名字——《不能被提起的人》,我会找出你的名字,然后把它凿刻在你的身上。」
    莲太郎的表情出现微微扭曲。他先是呼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双手,「你现在把我赶走了之后,又打算怎么办呢?那女孩迟早会因为朽叶岭寄宿在她身上的排斥反应而死。因为那原本就是朽叶岭无法移居的身体呀!到了那天,你又打算怎么办呢?结果只是让她在这个小镇再度长出新芽而已——在狩井家潜藏的朽叶岭血脉之中萌芽。而能够抑制住朽叶岭的,就只有我们而已。我们会把她封起来,然后让她永远地活下去。面对朽叶岭,一切也只能这么做了呀。」
    「这跟你没关系!快滚!」
    我感受到血液正流过我的胸口,带走我身上的温度往下滑。莲太郎似乎看穿了这点,因而露出了笑容。
    「我们来作个交易吧。」
    ——交易?
    我茫然听着莲太郎口中说出的交换条件……好冷。仿佛脚下已经开始出现雾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站着还是躺着。我的膝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了。视线之中,围绕在这片草原外围的森林还有漆黑的天空唐突地开始回旋……
    当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倒卧在那一身白衣的两只手臂之中。眼前看到的,是莲太郎的脸庞,还有眼镜底下冰冷的双眸。
    「……你真的会照做吗?」我带着嘶哑的声音问。
    「会,我答应你的。」
    「那……」我强撑着几乎要合上的眼帘,「你要拿我怎么样就随便你。但要是千纱都有了什么万一,我绝不原谅你。」
    我看到莲太郎点了点头。
    「那你就好好休息吧,《命名之人》。在你合眼的时候,这个世界也许可以保有些许的安逸。但在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又会置身在一片染血的黑暗中了。」
    ——所以你现在就好好休息吧。
    一双手盖在我身上。我想要从这双手掌带来的温度中挣脱,却因为肩膀上的伤口不断地流出鲜血,带走了我仅存的力量。
    无数的乌鸦振翅声温柔地将我包裹。黑暗的碎片一片一片落在我身上,将我的眼睛蒙住。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6: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36 编辑

第八章 雪

    千纱都躺在医院的床上迎接她的十六岁生日。
    「现在要量体温啰……咦?」
    走进病房的护士看到我吓了一跳,然后鼓起了一张脸,「这位哥哥,现在还不是会面的时间耶。」
    我坐在病床边的折椅上,缩着头,「——这是个人房嘛,早一点进来有什么关系。」
    「虽然你一个人早了一步出院,但谁说你可以这么乱来的呀?」这个护士拿着放了温度计的托盘敲着我的头说。接着她绕到床的另一侧,掀开了窗帘,让阴天早晨微弱的光线照进了这间病房。
    「千纱都,今天还好吗?——来,我们来量体温啰。」
    千纱都窝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点头,然后乖乖地伸出手。
    「话说,后天千纱都就要转院了是吗?」护士小姐抬起头来问我。
    「啊……对。」
    「你们要搬家啦?」
    我点了点头。
    「——是因为要转学的关系吗?」
    我隔了一会儿之后再点了一个头。
    「这样啊,算了,毕竟你也碰到了不少事情嘛。」护士小姐不假思索地说。
    我想她一定知道,我所碰到的问题绝不是『不少』两个字可以轻松带过的。这半个月来,周刊记者、电视台记者,还有警察都在找我跟千纱都。而我们之所以可以待在伊伊田市不被发现,都是多亏了组织帮忙。所以她能这么爽快地略过这个问题,其实我是挺高兴的。
    「辛苦啦,小弟弟。加油喔——来,千纱都,接下来要量血压。」她带着像是哼着歌般的轻快语气说。
    一——我其实没什么好辛苦的。」
    「喔?」
    「虽然狩井家的人好像遇上了不小的麻烦。」
    狩井家的主事者几乎全都遭到警方逮捕,陷入旗下百大相关企业无人控管的窘况。不过……
    「我们家其实只是普通的占卜师之家而已,没有了对大家根本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是一个非常孤独的家族。家里的人没有职业,也没有信仰,拥有的仅只是权力而已。我想起了母亲大人。我已经不恨她了。她不是我的家人;而我对她而言,大概也是一样……不对,就连她的女儿们也不是。
    对母亲大人来说,千纱都她们不过只是用来作为寄生肉体的替代品。
    ……但朽叶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块土地的呢?又过了多久如此孤独的生活呢?她不会觉得寂寞吗……如果是我,肯定没办法忍受。而我之所以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我还留有许多人类才有的部分吧。
    「没有那种不会有人觉得困扰的情况喔,小弟弟。」这个护士一边为千纱都包上量血压用的臂带,一边说:「每个人其实都是被需要的。」
    我听了心里想着,这种说法太以偏盖全了吧……不过,当我看她带着像是哼着歌的轻快语气这么说,却又非常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
    「好了——」她拿着托盘起身,「小弟弟,我要出去了,所以请你也离开吧。临时会客的时间结束啰。」
    「……不能……再一下下吗?」我哀求地问。
    「嗯~~」她口里发出了声音,视线落在地上游移地转动着,「真拿你没办法。」
    我的头又被她拿着托盘敲了一下。
    「千纱都的情况昨天跟今天是还好,不过偶尔还是会发作的,所以只能再五分钟喔。」
    千纱都听了微微点头。
    「还有,要是有人来了,拜托你可要躲到床底下去喔。不然我会被骂的。」
    「是!」
    我答话的同时露出了笑容。
    这个护士在离开前又用托盘敲了我一下,然后才离开病房。
    我将头转向千纱都。而千纱都则是别过头去,握着自己细瘦的手一语不发。
    「……听说,那些房子,还有土地什么的都要卖掉了。」
    千纱都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都不在了。
    「为什么……只有我……」她对着窗,轻声地说:「大家,都不在了。亚希不在了,美登里不在了,奈绪也不在了,还有母亲大人也不在了,可是只有我一个人……」
    她的声音一点一滴朝着身上的被子落下,肩膀也开始发出颤抖。
    「我、我没有许过这样的愿望呀……讨厌——哥哥,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呢?神明是不是在对我恶作剧呀……」
    她双手紧扣住自己的肩膀,不断地发出颤抖。
    「每到晚上,就会有好多人跑出来找我说话……他们都已经死了,连母亲大人也是。可是……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说的话他们也听不见……」
    我看着她的颈子。之前那些看了让人觉得不舒服的隆起的血管,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朽叶岭已经和千纱都的身体融合在一起了。她将停留在这个肉体上,哪儿也不能去。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数百年历史将在千纱都身上持续发出诅咒的声音,然后枯萎,腐朽。
    「我不要,我受够了。为什么只有我——」
    「你还有我在呀。」
    我嘟哝了一声。千纱都听了回过头来。她不再哭了,双眼流露着绝望的神情。我说:「千纱都要是不在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唉,这么说不等于只是我任性的要求了吗……
    不过理由也真的只有这么一个。为了填补我的孤独,我希望千纱都能陪着我。
    「那……」千纱都一双空洞的眼眸直视着我,然后说:「哥哥,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连亚希、美登里,还有奈绪的份一起。就算每天晚上,你会因为我而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就算我的口中会冒出那些不经由我的意志,听了会教人觉得莫名厌恶的话语;就算我偶尔会不由自主地——」
    她这时忽然把声音吞回去,紧咬着下唇,垂下头。
    我看着她交扣在被子上的双手,没有回话。我不知道我这时候——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是吗?」
    我听到声音,因而抬起头来,看到床的那头,窗前站着那个白发男子。他的双手仍被重重绳索捆绑在身后。
    「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啊?你以为我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吗?」
    我下意识握紧了病床的被单。
    「很遗憾,我永远都会觊觎着你的一切。」
    我的手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是千纱都抓住了我的手。她张开了嘴……
    「——哥哥!」
    但她的声音却被《  》的言语遮蔽住。
    「只要你游移不定,想要放开你掌舵的权利,那我随时都很乐意接手——」
    「哥哥!你不可以听他说话!」
    千纱都看着我,猛摇着头。
    我屏住呼吸,闭起眼睛,将胸腔内的空气吐出去。
    我跟千纱都今后都得背负着身上的这一切活下去。
    当我睁开眼睛,白发男已经消失。冬季阴郁的天空透过窗帘洒下了微弱的光线。忽然间,窗外飞过了一道黑影,和鸟类的振翅声。
    ——是乌鸦。
    千纱都缓缓收回了手。
    我从椅子上起身。
    「那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千纱都摇摇头,但我还是朝着房门走去。这时,身后传来了她细细的声音:
    「你不要走嘛。」
    我回过头,看到千纱都泪眼盈眶的脸庞。
    「哥哥,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
    「你别担心。」
    我勉强自己挤出笑容,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看起来我是不是在笑。
    「我会一直陪在千纱都身边的。」
    ——只是现在我非离开不可。
    我跟好几名身着白衣或睡衣的人擦肩而过,下了阶梯,穿过大厅,然后从后门出了医院。外头很冷,但天空却非常清澈。
    医院后面没人活动的停车场角落停了一辆银色轿车,一个人倚在驾驶座旁的门上。我朝着这个一身黑衣的人影走过去。
    「你……伤已经好了吗?」
    我走近到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她那张凶恶表情的脸庞时问。
    「我已经不用再施打止痛剂了。」她冷冷地说。
    「然后呢?」
    听到我的询问,她的眼神游移了一下……真稀奇,她竟然会有这种反应。我原以为她是什么话都可以直说的人呢。
    「千代一作出决定了,要把你纳入我们的组织。」
    「喔。」
    其实我对于这样的答案没有什么实感。虽然莲太郎说我是最可怕的,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是认真的吗?为什么你还想跟我们扯上关系?」
    「因为这是让千纱都可以获得自由的条件不是吗?」
    「没有自由。那女人要是碰到了什么问题是还会再变回朽叶岭,所以她这辈子都得活在组织的监视之下——只是组织认可你可以跟她一起生活而已。」
    「这我知道。」
    这样就够了。就算只是这样,我已经可以永远陪在千纱都身边了。
    「我不赞成这样的作法。那些老头子只要碰到自己没办法对付的家伙,就想把对方纳入组织底下,这种想法真是令人作呕。」
    「这跟我没有关系。」
    「而且我讨厌你。」
    「这我也知道。不过还是得谢谢你。」
    她听了咂舌一声,同时瞪了我一眼,「为什么你要道谢?」
    「因为……那时候你让自己背负了那样的痛楚,还是让我跟藤咲碰面了。」
    「那是为了藤咲,才不是为了你呢!』
    她气得大骂了一声,同时转过头去……不过我知道,伊妲卡跟藤咲并不是独立的半个个体,而是彼此相互融合,根本无法分辨哪些表现是伊妲卡的,而哪些表现又是藤咲的。所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也是藤咲。
    「你没杀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的声音中还带着愤怒。「因为我是藤咲?你就凭着这个无聊的理由而制住了那个白发男?真受不了……要是你凭着这点就做得到,那你根本应该——」
    「这才不是什么无聊的理由呢!而且别再用那种让人觉得你根本就想死的方式说话了!}
    她那些话让我想起了藤咲当时说的——『你可以杀了我的。』
    听到这样的话,实在太悲哀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又能见面的。」
    「这种话你去对藤咲说啦!」
    「所以我不是在对你说了吗?」
    她听了猛然回头。那张不服气的脸庞微微染上了红晕。她离开车边,朝着我一步步走了过来,然后对着我说:「转过身去。」
    「……咦?」
    「我叫你转过去就转过去啦!」
    她直接伸手抓住了我的脸庞,将我的头往后扭。我吓了一跳,但也只能顺着她的动作转身——这是怎么回事?她干嘛突然……
    我仿佛听到她将长袍脱掉的声音。
    「啊!」我察觉到她的意图,因而赶紧转身抓住了她举起来的右手——那只手此时正抓着她的油画刀要往自己的左手刺下去。
    「你、你……你干什么啦!」她带着红通通的一张脸大叫了一声。而右手逆握的油画刀在我的鼻头前方抖着抖着,也从她的手中滑落,摔在柏油路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不是想见藤咲吗!」
    「我都见到你了,有没有见到藤咲已经没有关系了啦!拜托你不要这样好吗!光是想到你之前这么做过,我都会觉得痛了。」
    为什么藤咲跟伊妲卡都可以这么满不在乎地刺伤自己的身体呀……我抓着她的手,将她的手往上提。这只手夺走了好几人的生命,但现在握起来却只是一个纤弱女子的手。
    「我、我可不是藤咲呀!」
    她在我的胸口高度喃喃发出了声音。也许是因为我将她的手高高举着,让她那一副娇小的身躯此时几乎要贴到我的怀里,像只小鸟一样不断发出颤抖。
    「我杀光了你的家人,为什么你还可以像现在这样——」
    「我知道是你杀的,我死也不会忘。但是——」
    我看着她,那张脸是杀了我所有的家人的凶手的脸。她甚至还打算杀了我。但那张脸却也是曾经对我非常温柔的一个女孩的脸。我明明觉得,能再看见她是非常高兴的事,却在后来又有一半的念头是真的想杀了她……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在看到伊妲卡那张泛红的脸庞时,同时想起了藤咲的模样,因而脑中一片混乱,让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
    ……我明明恨她恨得想要杀了她。
    「你、你离我远一点啦!」
    她顶开了我的身子,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长袍穿回到自己身上。
    「你要是再敢碰我你试试看!我绝对会把你那双眼睛给挖出来!」
    她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肩上的乌鸦飞走了。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了她的油画刀正躺在我的脚边,因而赶紧捡起来跑到车子旁边。但车门却被猛力地拉上了。
    「伊妲卡,你忘了这个——」
    我将手放到车窗边,看到伊妲卡拿起了副驾驶座上的素描簿,摊开来看着我。
    她的手没有动作,只是翻开了一页空白页,两眼直视着我——手中的油画刀。但我知道她此时正画着素描。因为此时的她拥有和藤咲一样温柔的眼神。
    伊妲卡合上了素描簿。我仿佛听见世界被置换过来的声音。掌心中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让我不由得低下头,看见掌中那把油画刀变成了白色的细碎光斑,一片片从我的手中滑落。这些白色粉末留了一些在我手上,在微微冰冷的痛觉中融化。
    ……雪?
    引擎声响起。车子加速卷动了空气,将我手中的雪片吹散飘到了空中。
    我抬头看着天空。
    向上飘的雪和落下的雪混成一片。
    下雪了。不知不觉中,灰色的天空像是剥落了一般飘下了雪。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浮云。
    落下的雪片遮蔽了这个已经不再有人保护的小镇。
    引擎声远去,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那辆银色轿车,只剩下一只鸟儿振翅的声音掠过我的头顶。
    那只乌鸦的黑色身影愈变愈小,最后被下雪的天空吞没而消失。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肥王 + 1 事实证明你真是身骄体柔易推倒啊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1-1-29 16:38 编辑

后记(偽1)

    這本書實在有夠厚.......END


后记(偽2)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她》对我提出这个问题大约是距今六、七天前的事。那时候的我还没开始錄入商业小说,是个对于文字没什么执着的人。不过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回答的——
    「妳是个女提琴师,拉着金色提琴,大膽大膽地演奏,对着自己的熟練度抱怨西抱怨。」
    不过我想这大概不是《她》想听的回答。其实这不过是一次网路留言板上的交流,而我根本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是个女人。不过在这次吊儿郎当的问答之中,『双重人格的提琴师』形象就开始出现,并长期深植在我的脑中。
    我从没有一个点子是放在脑海里面这么久的,也从没有一个点子像这个故事这样,一再重写过好几次。因为我通常会在完成之前就把这样的点子放弃掉了。因此,真的写完了之后,我才发现,也许《她》对我而言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
    写下了这样的后记之后,也许《她》真的会偶然看起这篇網頁,并且看完之后出现极为复杂的感想吧。以我这个人来说,这还真是迂回的挖苦别人的作法呀。不过我没有主动联系《她》的方式,所以也只能这么做了。
    以一个实际存在的人作为角色蓝本撰写後記实在是一件非常折腾人的事。至少就我来说是这样。所以说到这篇後記的女主角,严格来说也不是以《她》为蓝本而创造的;真要说的话也只是最初的发想来源而已。但若要为这本书的问世而向哪个人道谢,我会想将这样的心情第一个献给《她》——如果没有妳就没有这个故事。虽然我不知道妳的名字,T小姐,但请容我在这里向妳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二○一一年 一月 AJ
-->(隨便想了一個真實的人加來後記亂掰...~當然~大部分是假的...)


------------------------------------

    后记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她》对我提出这个问题大约是距今六、七年前的事。那时候的我还没开始撰写商业小说,是个对于文字没什么执着的人。不过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回答的——
    「你是个女阴阳师,开着银色轿车,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对着自己式神东抱怨西抱怨的。」
    不过我想这大概不是《她》想听的回答。其实这不过是一次网路留言板上的交流,而我根本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是个女人。不过在这次吊儿郎当的问答之中,『双重人格的阴阳师』形象就开始出现,并长期深植在我的脑中。
    我从没有一个点子是放在脑海里面这么久的,也从没有一个点子像这个故事这样,一再重写过好几次。因为我通常会在完成之前就把这样的点子放弃掉了。因此,真的写完了之后,我才发现,也许《她》对我而言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
    写下了这样的后记之后,也许《她》真的会偶然拿起这本小说,并且看完之后出现极为复杂的感想吧。以我这个人来说,这还真是迂回的挖苦别人的作法呀。不过我没有主动联系《她》的方式,所以也只能这么做了。
    以一个实际存在的人作为角色蓝本撰写小说实在是一件非常折腾人的事。至少就我来说是这样。所以说到这本小说的女主角,严格来说也不是以《她》为蓝本而创造的;真要说的话也只是最初的发想来源而已。但若要为这本书的问世而向哪个人道谢,我会想将这样的心情第一个献给《她》——如果没有你就没有这个故事。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F小姐,但请容我在这里向你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二○○八年 四月 杉井光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发表于 2011-1-28 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沙发~看简介感觉好恐怖噢,估计很刺激吧?!
发表于 2011-1-28 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没看到小说原文,先吧插图给看了个遍 囧
这是什么变相透剧
发表于 2011-1-28 16:16 | 显示全部楼层
插画怎么像有你的小镇
发表于 2011-1-28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從插圖看來正宮(?)好像是其中一個妹妹啊= =    (有髮飾)
发表于 2011-1-28 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图给力,可是作者究竟出了多少个作品啊。。。
发表于 2011-1-28 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喵的,小光真是什么作品都写啊!!先把闲狼的坑给我填上吧喂?
发表于 2011-1-28 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本單集完結  但我總覺得要寫還可以繼續寫
发表于 2011-1-28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坑王依旧开坑...我服你了...
我求你了...先把樱色家族,闲狼随便哪个填好行不...
你的书看得我纠结啊...但我还是依旧选择了看...
发表于 2011-1-28 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杉井大坑王,求你先把前面众多的作品填一下,
你的写作速度很快,但能不能先集中于续篇一下。
发表于 2011-1-28 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插图确实有助于想象故事情节.......
不过这坑都两年了,不抱希望了唉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27 17:02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