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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望半月的夜空[第六卷][桥本纺][台/简](录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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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6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仰望半月的夜空
正传完结篇
登场
撒花~
剩下的短篇期待
——————————————
录入:七夜
扫图:
Ozzie
发布于:轻之国度-轻小说论坛http://www.light-kingdom.com
——————————————
—未经许可,严禁转载—



桥本
三重县伊势市人。荣获第4届电玩小说大赏金赏。最喜欢做的事是睡觉。据说可以轻轻松松睡上十二小时,所以人生几乎有大半时间都在睡觉。虽然自己也觉得浪费,不过有时觉得这样也是一种幸福。目前,两个人与两只猫同住在小小的房子中。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仰望半月的夜空1
looking up at the half-moon

仰望半月的夜空2
waiting for the half-moon

仰望半月的夜空3
wishing upon the half-moon

仰望半月的夜空4
grabbing at the half-moon

仰望半月的夜空5
long long walking under the half-moon

仰望半月的夜空6
1ife goes on


插畫:山本ケイヅ
出生于1978年,目前居住在和歌山。另一个笔名为「超肉」。是个超爱李连杰、五脏六腑都快坏光光的茧居族。梦想成为插画家而苦修中。



仰望半日的夜空6
Life goes on
    好不容易出院的里香,开始和我上同一所学校了,能够过着货真价实校园生活的日子终于来临。两人一起上学、共处在校园中、再结伴放学回家,途中还能买个七越甜包。虽然这只是再平凡不过、比比皆是的日常生活,但是在走过漫漫长路、历经波折所抵达的就是这里。是的,我们所生活的地方并不是医院。在理所当然的地方,过着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真的好珍贵……
    「我们将在这个小小的城镇中相互扶持,共同生活下去。」
    桥本纺&山本伊ケイヅ献上大受好评的系列小说第六集,正传完结篇登场!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7-11-26 11:2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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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6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序曲  上学

    双脚一使力,脚踏板便发出吱吱的悲鸣,那是因为踏板轴已经生锈。平常根本就没在保养的脚踏车不但破破烂烂,链条也已经生锈,篮子歪七扭八,就连前轮的车辐也断了两条。这就是两年半来骑脚踏车上下学的成果。
  「呼~~
  随着这声叹息,我跨下脚踏车,眼前有条不断往前延伸的平缓上坡道朝左微弯。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坡度,只要站着使点劲踩还爬得上去,但是七早八早就要站着踩脚踏车总觉得很累人。
    我推着脚踏车碎碎念,一边往上爬。
    口中再度溢出叹息。
    九月才刚过中旬,夏天的气息便迅速转淡,只要再过一阵子,耸立于这条通学路旁的这片阔叶树林就会染上美丽的色彩吧。季节就是像这样持续更迭,不论是春、夏、秋、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规律远去。
    才刚过一个弯道,正好瞄到一道背影消失在下一个弯道那边。那背影有着长长的秀发、摇曳的裙摆,同时仿佛相当吃力似地背着一个看来很重的书包。就在下一瞬间,我再度跨上脚踏车,踩得脚踏板吱吱作响,一边听着生锈的炼条高声聒噪,大腿同时使力,竭尽所能地拚命踩。虽然漂亮的气象姊姊在电视上说秋天的高气压已经来临,但是风里少了夏天的热气,让人确实感受到秋天的脚步近了。
    话说回来,好快喔。
    出院竟然都快半年了。
    原先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医院生活、难吃的伙食、亚希子小姐的怒吼、夏目的挖苦、每天打的点滴,那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一点一滴地离我远去,的的确确逐渐成为了过去。校园的走廊、老师烦死人的声音、操场上吼叫的运动社团成员的身影,如今这一切的一切才是现实。
    拐过一个弯后,被我当作目标的身影就伫立于眼前。
    「哇,怎么搞的啊!
    我被吓了一跳,双脚一旦停止动作险些摔倒。脚踏车是一种只要没有继续往前跑就会倾倒的交通工具。我勉强以右脚着地,双手撑住倾斜的脚踏车,一边抬头看她。
    「早安,裕一。」
    嗨,我撑起脚踏车点头。她该不会是在等我吧,真是那样的话就太令人高兴了呢。
    「早安,里香。」
    眼前的里香穿着领子上有两条红线的水手制服,那是我所就读的前名校、现野鸡校的制服,也就是说我们上的是同一所高中。
    里香之前在滨松时,已经照规炬考过入学考试,顺利升上高中。话虽如此,据说也只是完成入学手续而已,当然不可能真的去上学,一直都被视为休学。里香是从若叶医院出院后,好不容易才开始上高中。里香去考我所就读高中的编入考试(注:日本针对因故休学或退学,后欲进入他所同级学校就读学生所举行的特殊入学考试),轻轻松松就及格了。据小道消息指出,里香还拿到满高的分数。
    是的,里香的脑袋好得没话说。
    的确,我所就读的学校是间野鸡高中,但是编入考试也是很难的。中途编入所考取的学校,大概都会比一般升学考试还要再差两个志愿。可是,听说里香在那样的编入考试中,五种中就有两科拿到满分,那两科就是国语和历史,还真像是里香会拿满分的科目。
    只不过,里香不是三年级。
    之前只有完成滨松那边高中的入学手续而已,完全都没去上学,所以拿到的学分是零。不论编入考试考到多棒的分数,都必须从头开始才行。
    也就是说,她是十八岁的一年级学生。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里香,她的长发还没绑起来,轻飘飘地在腰际摇曳。或许是因为刚爬上斜坡,双颊染上些许红潮,看来觉得相当健康。脖子和肩膀交界处皮肤较薄的部位,血管轻快地流过,细细的锁骨稍梢弯曲着,另一头消失在制服中,那线条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制服的尺寸可能大了一点,直到指甲附近都藏在袖口中,裙子长度大概比膝盖高一点。正当那美丽的双脚映入眼帘时,头部突然遭受书包一记狠K
  「好痛!妳在干嘛啦!
  认真的里香都会乖乖地把所有教科书带来带去,不像我只会把书扔在学校不管,所以她的书包重得要命,一阵冲击直达脑门。明明就可以稍微手下留情的,可是毫不留情才是里香本色,说真的整颗头都痛到几乎晕眩了。
  「脑浆都在摇了啦!变成笨蛋怎么办啊!
  「反正都已经是笨蛋了,再笨一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啦。」
  里香说着干脆地迈开脚步。
  我追在她后头。
  「什么啊,什么叫做已经是笨蛋啦。」
  「眼神下流死了。」
  糟了,被看出来刚刚在观察她了。但是,这样就招认实在不甘心,而且也很丢脸,所以明知徒劳无功,我仍然卯足全力打死不承认。
  「哪有啊!被害妄想嘛!
  但是,事实上我有时候还是会看她的脚看到入迷,膝盖窝好漂亮喔,皮肤吹弹可破,和男生的完全不一样。其实我的脑袋里是这么想的。
    里香不发一语持续爬上山坡,说不定真的惹她生气了。真是败给她了,这么一点点小事就原谅我嘛,不过就是看看而已,有什么关系啊。说到底,如果连这也要禁止,不就一直都要闭着眼睛了吗?
    当然,我可说不出这些真心话。
    不论我再怎么找她说话,里香还是完全不回答,我因此有些泄气,所以也变得和她一样沉默,两人只管持续不停地爬上山坡。一只红色的蜻蜓飞过来,咻地彷佛滑过空间一般随即消失,处处可闻鸟儿高声啼鸣,路旁不知道是谁扔了一个咖啡空罐在那里。要是被老师看到,一定会在学生朝会上提出来骂。「你们这些笨蛋!」耳边似乎已经听到鬼大佛的声音。
    『今天早上,老师在上学途中发现这种东西,这一定是本校学生扔的吧。老师对这种行为感到非常难过。』
    然后就会花上大概一小时,叨念那些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所谓的「正确大道理」。我才在想这些事情时,腔骨猛然撞到脚踏板,日文也把陉骨叫做「弁庆哭泣之处」(注:意指日本历史上著名的豪杰武藏坊弁庆,撞到此处也会痛得大哭),那当然会哭嘛,这么痛必哭无疑呀。我实在痛得要命,不自觉地开始以单脚蹦蹦跳。
    里香一回头,看到我这副德行,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了。她的笑容让我开心到不行,于是我更夸张地蹦跳得老高。
  「好痛!真的好痛啊!
  「啊哈哈。」
  「都麻了!搞不好断了呢!
  「没断、没断啦。裕一,你好像个奇怪的玩具喔。」
  「别说这种没礼貌的话啦!
  故作生气的我还是笑了,里香也笑了。刚刚泄气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如今就只是开心得不得了。真是奇妙,怎么光是这样对我笑,一切就会彻底改变呢?
  终于看到校门了。
  我们刚进校门停下脚步,里香就把书包搁在脚边,从裙子口袋中取出深蓝色的发圈衔在嘴里。空出的双手随后灵巧地拢起长发,漂亮的耳朵、脖子裸露了出来。我随即从运动背包中拿出相机,以底片捕捉里香的样子。随着喀嚓一声的机械声响,里香的身影被纪录到底片上。
  「为什么要照啊?
  「我最近正在专心研究人像摄影,帮个小忙嘛。对了,我发现妳都是到学校以后才把头发绑起来耶。」
    「嗯,对啊。」
    里香双手利落地扎起头发,长发两圈、三圈地穿过发圈,然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个扎马尾的里香。光是改变发型而已,形象就截然不同。感觉上有点认真,此外,似乎也变得有些稚气。


「因为我不太喜欢绑头发。」
  「很适合妳就是了。」
  「真的?
  「嗯,真的。」
  不过是不经意的一句话,里香却显露出非常开心的神情,笑吟吟地笑个不停。我正想报以一笑,却突然整个人往前摔,怎么回事,地震吗?地球毁灭了吗?我半是陷入恐慌地四处张望,看到山西站在背后。
    「嗨,戎崎……哇!
    那家伙悠闲的表情甚至维持不到一秒。
    「好痛!干嘛!
    那当然是因为我用中段踢从他的大腿狠狠踹了下去,山西一边抚着大腿,一边「好痛、好痛」地直呻吟。
    我冷笑着对他抛出这句话:
    「少给我一大早就玩什么膝后顶(注:流行于日本同侪间,本身屈膝以膝盖顶对方膝盖窝的恶作剧动作)。」
    「你这家伙!是认真踢下去的吧!哇,真的有够痛!
    「没用上段踢对付你就要偷笑了。」
    「黑青的话怎么办啊!混蛋戎崎!
    我们就像幼犬一样彼此碰撞身体,互相嚷嚷,互骂对方混蛋加三级。我才正奇怪山西怎么客然变得笑容可掬时,他随即转向里香。
    「里香,早安。」
    「早安,山西。」
    「前一阵子的考试怎么样啊?
    「嗯~~考得不太好。国语科粗心大意写错了,因为那时候觉得有点困,恍恍惚惚的。不然其实可以考得更好。」
    「就算是这样,应该也比我好吧?
    我在此时插嘴。
    「我看几乎没什么人会比你差吧。」
    「戎崎哪有资格批评我啊。」
    接着,他又立刻将脸转向里香。
    「对不对啊,里香。」
    嗯,里香爽快地对他点了点头。我露出有点不爽的表情,不过仍以其实没差到哪里去的心情,看着山西和里香聊天的样子。因为,我觉得里香能像这样过着理所当然的校园生活,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即便这是一幅平凡无奇的光景,对我们面言却是相当宝贵的。我们是走过一条好细、好细,简直像是在细线上所形成的道路,才走到这里来的。
    一抬头,随处可见的冰冷校舍映入眼帘,内侧那栋是四楼,前方这栋则为三楼,三层楼建筑物的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时钟,黑色长针如今正指向八点二十一分。校舍的那头则是一片既非夏天也非秋天的宽广蓝天,虽然是那么极端地接近秋天,其中的萧瑟却还未达到真正秋天的蓝。众多学生制服或水手制服陆续从驻足于校门口的我们身边走过。
    不久后,司和美雪也来了。
    「嗨。」
    我向两人打招呼,司很有礼貌地回礼说「早安」,美雪却什么都没说直接转向里香聊了起来。话说回来,这两个该不会是一起来上学的吧,等一下再找司问问。
  「喂,差不多该走了吧。」
  山西说着指向校舍那边。
  嗯,我点头。
  「对了,要先把脚踏车停好才行。」
  里香以外的所有人都骑脚踏车上学,所以除了里香,大家一起迈开脚步。
  我犹豫了一下子,对里香说:
  「妳也过来啦。」
  「为什么啊?
  「跟上来啦,跟上来。」
  「莫名其妙。」
  嘴上虽然这么说,里香还是和我一起往前走。
  「暑假结束了呢。」
  「寒假怎么不快到啊。」
  「那样的话,就代表考试近了耶。」
  「和我就没关系了。」
  「啊,我也是、我也是。」
  「戎崎还真是个大笨蛋,对不对?
  「什么啊!什么大笨蛋啊!
  「小裕真是个大笨蛋耶。」
  「嗯,裕一是个大笨蛋。」
  大家异口同声地笨蛋长、笨蛋短的,说老实话让我觉得很泄气。只有大好人一个的司似乎很伤脑筋地笑着,但是他那伤脑筋的样子让我更泄气了。唉,也好啦,反正大家都在笑啊,看起来也很开心啊,就先这样吧,笨蛋就笨蛋嘛。
    在脚踏车停放处各自把脚踏车停好后,我们又回到刚刚走过的学校入口。三年级的教室在二楼,二年级在三楼,一年级在四楼。也就是说呢,学年越往上升,楼层就越往下调。走上十七阶楼梯后,首先是楼梯间,在此处转个方向,再爬十七阶就是二楼。司和山西,然后还有美雪转向我们。
    「拜拜,裕一。」
    「里香,待会儿见。」
    司和美雪这么说完,山西便以有够狂妄的语调对我说:
    「戎崎,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忘记什么啦?
    虽然了解他话中的含意,我仍瞇着眼问:
    「什么?什么意思啊?
    「你啊你,称呼学长的时候加个『学长』不是日本的优良习惯吗?你啊你,从刚刚开始怎么都一直叫我『山西』,把学长都给省略掉了呢?
    「那又怎样啊,山西。」
    「就跟你说不能叫『山西』,要叫『山西学长』吧。」
    「里香,走啰。」
    「喂,戎崎,不要给我假装没听到!二年级小鬼还敢这么跩!
    一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发飙。
    我在步上阶梯的同时扭头大吼:
    「不准说什么二年级小鬼!
    但是呢,唉,山西所说的却是事实。
    这才是最吓人的。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6 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话 校园生活

1
    留级了。
    而且还真是被留得有够彻底。
    我好不容易把报告赶完,为了补考也拚命用功,除了用功还是用功,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那么用功吧,随随便便也有考高中那时候的三倍用功吧。
    然而,这世界是残酷的。
    补考当天,起床时就觉得头昏脑胀,一起身随即又倒回床铺,不但两眼昏花,还感到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母亲来了,高声怒吼,大叫着什么「快点到学校去啊」。但是,当母亲一发现我的情况有异,立刻面露惊慌,将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好烫!
    用体温计一量,竟逼近四十度,我顶着张通红的脸庞不断呻吟。我竟然在为了补考而暂时出院的关键时刻发烧,当然也就没办法参加补考,在那瞬间我就已经注定被留级了。
    好死不死就正好选在补考当天发烧……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种衰尾道人啊……
    而且,而且喔,一到当天的傍晚,高烧就那么干干脆脆地下台一鞠躬。因为身体觉得轻快得不得了,试着量体温却发现是几近完美的正常温度,三十六度七。看着电子体温计的显示数字,我不禁泪如雨下。
    「为什么?
    西斜的阳光射入我的房间,房内所有一切都被染上一片暗红,不论是老旧的书桌、置于其上的相机、沾有一大块污痕的日式拉门,还有我自己都被染红了。明明都已经完成那些份量十足的报告,日复一日地拚命用功,结果就这么一次发烧便让那些成果完全毁于一旦。
    所谓的人生还真是有够残酷。
    唉,真是太过分了。
    「受不了耶,那个笨山西。」
    我一边抱怨个没完,里香在身旁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着。感觉上真是毫不留情,竟然还给我捧腹大笑。里香看起来实在是太开心了,我胡乱迁怒地说:
  「不要笑啦,里香。」
  「啊哈哈~
  啐,怎么还给我笑个没完啊,这女人。
  爬完十七阶,在楼梯间一回身,又是十七阶。就这样好不容易爬到三楼,这层楼最角落那问就是我的教室。
    一停下脚步,我说:
    「妳啊,再笑下去,可要妳叫我『戎崎学长』喔。」
    「好啊,就这么叫吧。」
    「啊?
    「拜拜,戎崎学长。待会儿见喔,戎崎学长。」
    里香挥着手,开始独自步上阶梯。就算是十八岁,里香仍是一年级,所以教室在四楼。
    我对着她上楼的背影说:
    「里香!还是别叫什么『戎崎学长』了啦!
    「为什么?不是戎崎学长要我这么叫的吗?
    「不用了啦,妳叫的感觉有够挖苦人的。」
    我才这么碎碎念,里香便做出按压头发的动作。
    「戎崎学长,睡乱了喔。」
    「啊?
  「头发翘翘的。」
  我用右手压压头发。
  「这样行了吗?
  「不行,根本就没弄好嘛。」
  「啊,那边啊?
  「再右边一点。」
  「右边?
  「那是左边啊,拿茶杯的那一边啦。」
  「什么茶杯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拿你没办法耶,里香呢喃着,再次步下才刚爬上去的阶梯,然后停在比我高两阶的地方,用手彷佛梳过似地按压我的右耳上方。里香的脸庞和我位于相同高度,漆黑的双眸反射出我的身影。我莫名地开始觉得害臊,于是将头撇向一边。
  「弄好啰,戎崎学长。」
  「就叫妳别加『学长』了嘛。」
  「你不喜欢吗?戎崎学长?
  「少给我连续叫个没完。」



    「为什么呢?戎崎学长?
    「妳一定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当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后,耳边随即传来一阵跑上楼梯的声响。我慌忙把脸转回去,看到里香已经站在上面的楼梯问了,好像是一口气跑上去的。从这里可以看到她从裙子里伸出来的细长双脚。
    「喂!不要用跑的,里香!
    「跑这一点点路不要紧啦。」
    「总之,就叫妳不要用跑的啦!
    里香的身体并不是说已经完全根治,移植的瓣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罢工,或许是现在,或许是明天,也或许是十年以后。所以每当里香奔跑时,我就会紧张地心跳加速,我总觉得那轻快的脚步会缩短里香的生命。我不希望里香奔跑,我希望她静静地都不要动。
    说实在的,我也反对里香上学。
    学校这地方可是很吃力的。
    我们这所盖在山上的学校,上下学路径全都是坡道,就算体育课可以休息不用上,可是一般课程也会对里香造成负担。所以光是活着这件事,以及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都会让里香暴露于危险之中。
    我想把里香收藏在小小的盒子里。
    「听好啰,绝对不要用跑的喔!
    所以,这一阵子的我唠叨得不得了。
    里香果不其然地皱起脸庞。
    「戎崎学长,你有够烦的耶。」
    「学长说的,乖乖听就是了。知道了吗?
    「是~~戎崎学长。」
    里香皱着脸这么说完,随即消失在楼梯间那头,即便如此还是听得见她上楼梯的声音。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倾听。嗯,没问题,没再用跑的了,而是照我所说的一步步缓缓走上楼去,那真是相当幸福的声响。
    直到听不见里香的脚步声为止,我始终伫立于原地。

2

    「谷崎!吉田病患的点滴打了没……」
    她才刚在走廊上跑起来时,就被护士长从背后叫住,那声音听来似乎有点生气。心里一边想着不妙,谷崎亚希子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我忘记了。」
    她直立不动地大叫。
    右手还提着一个尿瓶的模样看来有些窝囊。
    「那就快去啊!不要偷懒!
    「是!
    她清完尿瓶洗过手后,回到医护站。今天简直就是忙昏头了,好想一头倒下,好想抽烟,好想一次抽两根。夏目就在医护站里,一派悠闲地叼着香烟型巧克力。
    「这还真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吾人生活仍未得宽裕』(注:摘自日本1886~1912著名诗人及歌人石川啄木短歌作品)呀。」
    他仍是一派悠闲地对她说。
    她决定先酸他一下。
    「你看起来很闲嘛。」
    「病患正好出现空档,休息中。」
    那来帮我啊,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医师有医师要做的工作,而护士也有护士要做的工作,而且呢,唉,医师可以悠哉悠哉的也是件好事啦。
  「谷崎!点滴呢!
  又是护士长的怒吼声。
  「现在就去!
  「怎么慢吞吞的呢!顺便去弄一下岛田病患的点滴!
  「我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超越极限了,脸部竟然开始显露笑意,脑袋里膨胀的血管似乎随时都会啪嚓一声涨破。不过呢,唉,要忍耐、忍耐。谷崎亚希子,二十五岁,已经不是小鬼头了,面对社会些许的不合理,不就应该忍气吞声吗?
  「妳是做了什么好事啊?
  夏目问她。
  「都被人家当作是超级大颗的眼中钉了,不是吗?
  「我也不瞭,去问那边啊。」
  新护士长约两周前开始走马上任,那是一位五十几岁的福态女性,听说是从大阪一间大医院挖角过来的,传言还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谷崎和那个护士长的关系无论如何就是搞不好,就算有其它闲闲没事做的护士在,她还是会接连不断地被吩咐去做些无聊的差事。稍微一点小失误就会被臭骂个没完,每次总会被要求去做苦差事。
    不是她自吹自擂,以前可从来没被人欺负过。
    这位小姐打从出娘胎开始,在任何场合中总是雄踞辈份序列的顶点,什么巴结谄媚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也因此目前的状况可说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体验。在医院中,所谓的护士长是位在医师之上的掌权者,并非小小一介护士的亚希子能够忤逆的存在。
    胃好痛。
    头也痛。
    因为心慌意乱,差点就拿错点滴袋了,不妙、不妙,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医疗疏失了。
    即使是像这种程度的失误,也能轻易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对了。」
    仔细确认过贴在点滴袋上的标签后,亚希子问:
    「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啊?什么那件事?
    夏目将头撇向一边。啐,还在给我装傻。
    「传言啊,传言。」
    有传言说其它医院正在对夏目招手,似乎还开出相当优渥的条件。不过说到底,也没人清楚详细内情如何,现况就只有胡乱的臆测满天飞,像是对方开出年收入数千万圆的条件,或是准备好绝佳职位等他之类的。
  「不是有很棒的机会吗?
  「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决定了吗?
  夏目终于看向这边。
  只不过,眼神立刻就闪开了。
  「还没啦。」
  「我们院里的医师都很羡慕你喔,不是每个人都能变得像你一样的。既然难得有机会上门,不如就直接瞄准挥棒也……」
    「走啰。」
    「啊?
    「岛田病患的点滴由我来弄吧。」
    「可是……」
    「当一个护士只要乖乖听医师的话就好了啦。」
    夏目劈头扔出这么一句傲慢的话,随即起身,嘴里还是叼着那根香烟型巧克力,拿了岛田病患的点滴就迈开步伐。
    亚希子赶紧拿了吉田病患的点滴,从他背后追上去。
    走在眼前的背影拒答所有的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个容易摸透的男人耶。生气时双眼就吊个老高,焦躁时所有动作就会变得粗暴,反而是只有开心的样子至今未曾显露过。他从来都不曾感到开心或快乐吗?
    「反正这里也不错啊。」
    「啊?
    她有好一会儿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直到走了大概五公尺后,才发现他似乎是在延续刚刚的话题。
    也是啦,她姑且点了头。
    「虽然是个乡下地方,不过乡下地方也有乡下地方的好处,对吧。」
    「嗯,真的是不错。」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啦?
    「你以前应该也曾经很努力地想要力争上游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像我呢,待在这里就好了,反正这里就像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又有很多朋友。像泽田医师或藤野医师那些人,感觉上也都很适合这里,不是吗?该说是很相称吗?可是,你不一样吧?每个人不是应该都会有所谓适合自己的地方吗?
  夏目停了下来。
  由于事出突然,她差点就撞上前头那个背部。她试着循着他的视线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不过那里却只有病房。
    『二二五号室本木茂』
    门上挂着这样的牌子。
    本木病患是因糖尿病住院,话虽如此倒也不是太严重。只是他个性懒散,一待在家里就不遵守医师所指示的饮食限制,药也不按时间吃,所以才会被老婆押着来住院。
    一周后大概就可以出院了吧。
    「那些家伙已经不在了耶。」
    直到半年前,二二五号室还住着一个罹患肝炎的小鬼头。
    然后,在东楼还有一名少女。
    两人离开这里已经快半年了,之前在的时候整天吵得人仰马翻,可是如今一不在反而让人觉得落寞。不论是少年惊慌失措的声音,或是少女怒吼的声音,现在都再也听不到了。
    亚希子回想着他们回荡在走廊上的声音说道:
    「那些年轻小伙子要是一直都待在这里,也很伤脑筋呢。」
    「嗯,说得也是。」
    夏目的视线垂了下去。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是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已经有所改变。他刚进医院时总散发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明显气场,如今浑身是刺的情况已经没那么夸张了,面对患者的任性也都能耐心以对。是什么改变了他?是不论再怎么抵抗,再怎么不情愿仍旧会逐渐流逝的时间吗?又或是和那些小鬼共处的无聊日子呢?
    「就像妳说的吧。」
    「嗯?怎么说?
    「那些家伙已经回到了适合那些家伙的地方去了。」
    他们生活的地方不是这里,医院应该只是个路过的地方。来到此处,暂时停留,总有一天离开远去。这样就好了。
    「嗯,没错。」
    亚希子点头。
    「那些孩子回去了呢。」
    回到了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
3
    午休的教室充斥着原本就该有的喧闹声,有围成一圈探头窥视偷渡A书的家伙,怕被女生发现还特地形成数道人墙当掩护。在那附近则是一群为了偶像照片大呼小叫的女生,另外还有几个笨蛋拿着以免洗筷做成的橡皮筋竹枪,正在比赛谁射得远,更有堂而皇之地阅读附有类似漫画插图小说的正牌「勇者」。正适合此处的浑沌,以及正因为如此而浑然天成的秩序。
  就只有我,没有容身之处。
  毕竟,就只有我一个人年纪比较大。一旦长大成人,差个一、两岁或许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高中里,一年是大得不得了的差距,像什么体育方面的社团活动简直就是主人和奴隶的差别。
    所以,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留级的家伙都会选择离开学校。
    留下来的大概就三分之一吧。本来像高中这种地方,没什么严重的大事情是不会留级的,只要本人还稍微有点拚劲,校方都会千方百计地找出一些有的没有的理由,让你顺利升级。而能够让那些有的没有的理由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也只有笨得很厉害的大笨蛋才做得到。
  当然,那可不是在我说喔。
  我只是因为不幸被超级恐怖的厄运缠身,补考当天碰巧发高烧而已。唉,这真是天地无情。一旦被留级,虽说是理所当然,但是在我周围的全都是学弟妹,到去年为止还被我轻蔑地视为一年级菜鸟的小鬼头。至于说到开不开心,开心得起来才有鬼。
  总面言之……毫无容身之处……
  我一边阅读跟里香借来的《人间失格》,暂且想先混淆这股孤独和孤立的感觉。是的,我可不是没有交谈的对象,只是因为这本书很好看,让我全神贯注地看得入迷罢了。
    一抬头,和一个男生四目相对。
    那家伙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不是对朋友,而是面对学长的态度,疏离客气,毫无任何亲昵的残骸。在我为此松一口气的同时,毫无容身之处的感觉也随之更为高涨。
  我还是轻举起手。
  「嗨。」
  像是这样的感觉。
  我在无可奈何之下,眼神再度落回太宰治。话说回来,这主角还真是个糟糕的男生,不是骗人就是被骗,不是抛弃就是被抛弃……明明傲慢得要命,还动不动就抱怨东抱怨西的,真的是「人间失格」(注:日文汉字意为「失去做人的资格」。就给我失格吧,我随着书页边看边咒骂。虽然如此,小说本身还满好看的,嗯,还真不错。


『虽然表面上仍一如往常地扮演可悲的小丑,把大家这得哈哈大笑,然而突然间却不禁吐出郁闷的叹息,因为不论做任何事情,枝微末节的各种小细节都会被竹一他看破手脚,然后不论是谁,总有一天一定会被拿来大肆宣扬,只要一想到这,额头就会冒出油腻腻的急汗来……』
    就在我看到第二十七页这部分时,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动静而抬起头来,看到前低年级学弟、现同年级同学就站在那里。他看着我的眼神惶惶不安。
  我把书放到桌上。
  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不经意地望过去,讲台边大概还有三个臭小子兴趣盎然地往这边窥探。视线一对上我的双眼,就匆忙将眼神移开。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是要大声斥喝,还是轻松地顺势而为呢。
    思考过后,我决定顺势而为。
    「什么事啊?  
    我以轻松的语调问。
    没有刻意摆出高姿态,也没有硬要装是成熟的大人。
    眼前这个前低年级学弟、现同年级同学看来扭扭捏捏的,似乎是想在同伴面前逞英雄,可是满腔志气却在半途消耗殆尽。话说回来,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从隔壁座位拉了张椅子,说声「坐吧」。
    「你叫什么名字去了?
    「我叫……伊泽。」
    他一边坐下,一边说。
    我点头表示了解。
    「那你,有什么事啊?
    「那个,戎崎学长。」
    我听到他乖乖地加了个「学长」,不禁松了一口气。如果听到对方以平辈对等的口气跟我说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哩。虽然先出手扁人也是一个办法,但是也可能会被回扁,能打赢倒还好,万一打输或怎么样,那可就万劫不复了,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想问一下关于秋庭同学的事情。」
    我对于这意外的话语感到困惑。
    「你是说里香吗?
    「是的。」
    以年级来说,里香虽然比这个伊泽小一届,不过大致上还是被冠上个「同学」,而不是连名带姓地叫。嗯,她的地位也算微妙特殊,十八岁的一年级学生毕竟不多嘛。
    「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那个……这个……唔……是不是在交往啊?
    「什么?
    「那个……就是说……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
    「是怎样?
    「不是啦……那个……就有这样的传言啊……就想说是不是真的呢……」
    「是有谁喜欢里香喔?
    我决定先开开玩笑。
    「该不会是你吧。」
    「呃……」
    那个叫做什么伊泽的顿时哑口无言,那还真是哑得有够彻底。首先是双颊变红,脖子变红,最后连耳朵都染上红潮。
  哇,认真的耶。
  微妙的空档持续了好一会儿,伊泽满脸通红不发一语,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保持着沉默,连在讲台附近观望的那伙人都跟着急了起来。可能是我陷入沉默时的脸庞,看起来很像是在生气吧。
  迷上里香的家伙并不在少数。
  毕竟是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身影。
  只要是男人,任谁的目光都会随之流连不去。
  「我说啊……」
  我觉得伤透脑筋,正准备开口时。
  「嗨,你们这些二年级小鬼。」
  一个突然侵入教室的家伙,以实在有够悠闲的口吻边说边走近我。
  而且那家伙还把手放到我的头顶,将我的头转左转右转得不亦乐乎,摇晃的视野让我觉得反胃。我一颗头被晃来晃去,瞪向那家伙。
    我以瞬间低沉到不行的声音对他说:
    「干嘛啦,山西。」
    喔,山西说。
    「喂、喂、喂,二年级小鬼竟然这样直接称呼三年级的,你觉得这样好吗?日本可是一个儒教之国,礼节应该是很重要的吧。听好啰,戎崎,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不是『山西』,是『山西学长』来,快叫叫看。」
  「吵死人了,人渣山西。」
  我们两个稍微打了起来,那家伙拉扯我的头发,我则拉扯他的嘴唇。伊泽则慌慌张张地从我俩的骚乱之中,抽身避难。
  「好痛、好痛、好痛!放开啦,戎崎!
  「你先放!
  「竟然敢用这种口气跟学长说话!
  「啊,实在是气死人了!可是好痛!你快给我放手啦!
  「那我喊一、二、三!
  「讲话算话喔!
  「好啦!
  一、二、三之后……当然没放手。
  「你这个骗子,笨蛋戎崎!
  「彼此彼此!人渣山西!
  我们对着彼此大呼小叫,最后好不容易才放手。哇,头皮痛得直发麻,秃头怎么办啦!
  山西数度摩擦着被拉垮的嘴唇。
  「你来干嘛……」
  当我这么一问,他说:
「当然是来看看你情况怎么样啊。」
山西将脸转向站在附近的伊泽。
「可要和这家伙好好相处喔,就当作是同学年的同学啰。」
「啊,是。」
伊泽礼貌地点头。
因为即便是像山西这种人,学长毕竟还是学长。
「你快回去啦。」
我说。
「会给大家添麻烦。」
「知道啦。对了,你们刚刚是在聊什么啊?
「没什么。」
我正打算赶快把他给轰走,谁知道伊泽冷不防地开口说:
「听说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正在交往,那是真的吗?
啊呦,这家伙。
觉得我不会好好地说实话,竟然转去问山西。
整间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凝视着山西,就连我也凝视着山西。糟糕了。在这混帐东西开口前,非得赶紧阻止他才行。是要从他的双脚扫下去呢,还是眼镜蛇缠身固定呢,或是三泽的肘击呢,又或是难度梢高的万字固定呢?用天龙危险落下技(DDT)也好,小川太空龙卷风(STO)也行,蝎形固定也是一种选择。虽然这些无聊的想法在脑袋中横冲直撞,然而最重要的身体却完全动也不动,随便怎样都好,总之先用下坠踢把他给撂倒吧。
    但是,当我的身体好不容易动起来的时候,山西嘴里却已经吐出这样的话语:
    「没有啊,这两个没在交往呀。」
    ?
    我才刚要起身,动作却在此时完全冻结,我实在搞不懂这句刚传进耳里的话语。
    我和里香没在交往吗?
    大体说来,彼此都已经表明了心迹,那个……这个……接吻……也亲了几次,炮台山所发生的事情也不是我的凭空想象。可是,我和里香并没有在交往吗?由于山西呈不犹豫地如此断言,连我也没来由地不安了起来。
    我的视线缠人似地紧盯着他不放,山西将脸转向我说道:
    「因为,你们两个已经结婚啦。」
    对吧?他以那样的感觉回盯着我。
    教室中一时之间为之喧腾。
    结婚、结婚一词从四处进射而出,有像是窃窃私语的,也有像是悲鸣般的声音。比起那些一脸要哭要哭的臭小于,女生则是不约而同地露出开心的脸庞大叫:
  「有没有听到?听说结婚了耶!
  就在那样的喧嚣之中,我狠狠地踱地板。
  「我们怎么可能结什么婚啊!
  我的延髓斩直接朝山西的脑袋劈下去。
  山西「呃」地吐了口气,随即倒地不起,看样子似乎已经完全被解决掉了,整个人瘫在地上动也不动。总之,得先矫正错误才行,但是一抬头就看到冲出教室的女生背影。听说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结婚了耶……那样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至耳边。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哇」的嘈杂喧嚣,那阵喧嚣顺着走廊无止尽地四处迅速传播。大概一分钟后,楼上楼下也开始传出喧嚣,感觉上似乎整个学校都在瞬间沸腾。
    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人,开始陆续握住呆立于原地的我的手。
    「恭喜你了!
    「真不甘心!可是我放弃了!请你一定要让秋庭同学幸福!
    「你这个王八蛋!真是有够幸福的啦!
    「里香同学她,其实应该叫做戎崎里香喔!
    「用戎崎里香来试试姓名占卜!
    「呜呜……请一定要让……秋庭同学……呜呜,幸……幸福……不,我不认同……我是绝对不会认同的……」
    「笨蛋,一定要认同呀!给我闪到那边去!戎崎学长,恭喜你了!
    「恭喜你了!
    「举行过仪式了吗?
    「如果还没举行,请一定要让我们来负责筹办!
    就在这波握手攻势中,我在心中呢喃。
    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啦……
    然而理应能够帮我解释清楚的山西,却翻着白眼趴在地上,就算我再怎么踹他都起不来。
    这是恶梦。
    一定只是一场梦。
    一定是的。
4
    俗语说「坏事传千里」,一里等于四公里(注:此言根据日制度量衡法,各国对此规定不同,如中国规定为一里五百公尺,韩国则为四百公尺),所谓的千里也就是四千公里。日本列岛从最头一直到最尾是三干公里,区区一个学校四周占地充其量不过数百公尺,也因此直到午休那个谣言才传进我耳里,已经算迟了。
  「水谷,妳知道结婚那个传言吗?
  当世古口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才知道这件事。
  「结婚?
  正想夹煎蛋卷的筷子顿时停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空间中。
  「谁?
  被这么问的世古口「唔……这个……那个……」的大概重复了三次,顺道一提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便当盒,那还真是有够大的便当盒。那是个很有古早味的耐酸铝制,四四方方,简直就像工具箱的便当盒。不论是饭、菜都装得满满的,可是塞在里头的配菜实在是可爱极了,煎蛋卷一片片圆滚滚的,小火腿也弄成章鱼先生或足螃蟹先生的样子,另外还有红色的樱桃当作点缀。那是世古口亲手做的便当呢。
    「裕一和里香。」
    犹豫再犹豫后,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喔,我点点头后,这才将煎蛋卷送进口中。妈妈做的煎蛋卷有点甜,以煎蛋卷来说,我还比较喜欢咸口味的。可是不管我拜托过多少次,妈妈的煎蛋卷始终维持甜味,没有改变过。
  我吞下煎蛋卷后说:
  「你觉得是真的吗?
  「很难说耶,我没听裕一提过这件事,水谷妳呢?
  「没听说过啊。」
  我和世古口现在正坐在食堂角落,面对面吃便当。周遭座位上没半个人影,也就是说只剩我们两人独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像这样一起吃便当成为一种习惯,朋友都深信我们正在交往,而我也不曾刻意否认。
  话虽如此,人家也没跟我告白。
  那个夜晚,戴着奇怪面具的世古口对我所说的话语就是一切。「会助妳一臂之力的。」他说,还有「烦恼时一定会赶来的喔。」这话就是那个意思吧,还是我会错意了呢?不对呀,说到
底要叫那人是世古口也有点……就各种层面而言……总让人觉得举棋不定。
    好想确认他到底是怎么想我的,但是又没有勇气将确认的话语说出口。
    总是这副德行。
    就算再怎么想,再怎么烦恼,那些话就是说不出口。到最后,那些想法便被时间抛在后头,一回神已经完全丧失最初的光辉。
  觉得那样的自己有点讨厌。
  即使明白却无法改变这点,更讨厌。
  「不过还是有可能吧,记得吗?那个,也都给他了啊。」
  竟然用了「那个」这种说法。
  结婚登记书。
  的确交给了裕一。
  「小裕和里香该不会把那个写一写,交到市公所上厂吧?
  「嗯。」
  明明就是人家的事,世古口却满脸通红,他对这种情爱之事就是没辄。都已经像这样一起吃饭,一起上学,放学时也都会尽量碰面,可是到目前为止却连手都还没牵过。
  「所以,还是有可能吧。」
  「唔,嗯。」
  「世古口你觉得呢?你觉得小裕会做那种事吗?
  「不会吧。」
  「说得也是。」
  毕竟,他是个胆小的窝囊废嘛。
  可是呢,世古口说:
  「只要一扯上里香,不知道裕一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妳想想,像跑去里香病房那次,也是有够乱来的,那时候只要一失手就会掉下去摔成重伤吧。」
    「啊,嗯。」
    「所以,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吧。」
    世古口张大嘴一口吞下小火腿。我忘却刚刚的举棋不定,暂时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的吃相。
    虽然也称不上是特别优雅,可是他的吃法相当慎重仔细。不像其它男生有时嘴巴塞满米饭还一边大声说话,他完全不会这样,而是好好地将饭菜送进嘴里,好整以暇地咬,好整以暇地吞下去,然后才说话。
    光看吃东西的方式,就能对他的性格一目了然。
    他之所以能做出好吃的料理或甜点,大概全拜他本身是个拥有这种吃东西方式的人所赐吧。
    在家政课一做起甜点,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来。例如光是有没有将钵中水滴擦拭干净,就会彻底影响甜点这种东西的味道。世古口对于这方面总是特别留意。
  绝对不马虎。
  「妳怎么了,水谷?
  我一紧盯着他不放,他便问我。
  我莫名地开始觉得害臊,所以用笑容打马虎眼儿。
  「没什么,世古口,那个煎蛋卷可以分我吗?
  「好啊。」
  他轻轻夹起煎蛋卷,放到我的饭上。
  「来,请用。」
  「谢谢,啊,好好吃喔。」
  是咸的,而且盐巴的份量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觉得咸,可是仍有咸味在舌头上散开来,进而引出鸡蛋本身的甜味。
  「真的好好吃喔,这个煎蛋卷。」
  嘿嘿嘿,世古口笑了。
  「我试着加入和平常不一样的盐巴,是摩洛哥产的盐,和日本的盐味道有点不一样吧。虽然有点杂味,可是就是那种味道才好吃。」
    「嗯,我懂。」
    「盐也分成好几种,虽然一般卖的都是精制得干干净净的盐,不过其实要带点杂味的才好吃,那样才能突显出其中的美味嘛。可是,像那种盐巴都好贵。」
    「你是用零用钱买的吗?
    「嗯,对啊。」
    世古口对于情爱之事完全没辄,可是一碰到盐巴、砂糖、姜黄、小茴香,就会滔滔不绝。
    我对此感到有点懊恼。
    那么巨大的便当盒内容物,没两三下就清洁溜溜。
    世古口静静地等着吃饭比较慢的我。
    「我去倒茶来。」
    起身的背影逐渐远去,让我觉得他是真的很重视这样的时刻呢。
    「来,请用。」
    「谢谢。」
    他将塑料容器装满茶水。我们两人面对面坐着,简直像是阿公和阿婆似地啜饮茶水。好平静喔,的确,像这样和他一共处,内心深处顿时回归平静,感觉上就像是在晒太阳。如果是和这个人在一起,大概永远都能保持像这种彷佛在晒太阳的心情吧。
    世古口的笑容将我引领到另一个不同的地方去,那是个好宽广、好美丽的地方,他一直以来所居住的地方,我一个人再怎么走也绝对到不了的地方。拥有那样世界的他耀眼得不得了。
  什么恋爱,还真是单纯呀。
  世古口的笑容耀眼到让人无法正视,他为我呈现在眼前的世界实在好温柔,不论是他那巨大的双手、宽阔的肩膀或是低沉的声音,都会让我没来由地心跳加速。自己一直以来,总是因为什么很帅、跑得很快,或是和自己很像之类的理由,喜欢上某个人。这次却完全不同,虽然少了那种激烈澎湃的情感,不过却多了某种从更深处涌现的情绪。
    之前也想不到自己体内竞沉睡着这样的情感。
    一旦深入挖掘这个名为「我」的地层,某些截然不同的东西随之显现,那全都是些我本以为不存在的东西。
    而帮我发掘出那些的,正是世古口。
    「世古口。」
    「嗯,怎么了?
    「我跟你说喔。」
    「嗯。」
    我原本是想说些什么呢?一看到他那张傻呼呼的悠哉脸庞,突然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今天要一起回家喔。」
    「对啊。」
    啊,他脸上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回家以后想要做甜甜圈。」
    「咦,真的吗?
    「不是像面包面团的那种,而是有古早味的那种。我已经找到食谱啰,很快就可以做好了,到时候一起吃吧。」
    「嗯。」
    嗯,有时候也会有这种好康呢。有古早味的甜甜圈呀,既然是世古口做的,铁定好吃吧。
    真的好期待喔。
5
  「太扯了,太扯了。」
    我叨念着,一边走下没完没了的漫长下坡。这段坡道缓缓向右弯曲,边走边拉着直往前冲的脚踏车也很吃力。也不是啦,还不至于到吃力的地步,当然啰,该说是要抑制自动往前冲去的脚踏车很麻烦吧。
  「怎么会冒出什么『结婚』的嘛。」
  对于我的呢喃,里香只是发出「嗯~」的一声。
  「是谁说的啊?
  「那还用说吗?是笨蛋山西。」
  「是山西呀。」
  「妳是不是也被问到什么啦?
  「有啊。有很多人跑来问我说:『里香学姊,听说妳已经结婚了,是真的吗?』」
  里香都被同学称为「学姊」,虽然是以一年级的身分上学,不过里香已经十八岁了。在塞满十五、六岁学生的一年级数室中,格外像个大人。所以啰,以那些一年级的角度看来,也难怪想要叫她一声「学姊」吧。
  「结婚那件事,应该有十个人以上问过了吧。」
  「哇,真的假的啊。」
  我开始觉得晕头转向,现在还会特地跑去找当事人详细追问啊,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谣言啊,说到底会相信山西说的话根本就是脑袋有问题嘛……正当我这么想时,脑中浮现之前结婚登记书那件事。
    我没和里香提过结婚登记书。
    反正我也不知道那种事情该怎么开口,如果说出口,里香是会大发雷霆还是一笑置之呢?不论何者,都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反应,所以保持沉默方为上策。不对,当作没这回事才是最好的办法。
    得再去跟山西耳提面命一番,免得下次又说出这种无聊的话来。
    「女生最喜欢这种话题了嘛。」
    「那妳是怎么回答的啊?
    里香此时望向我,露出嘲弄的神情。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这个嘛……妳……」
    「什么?
    我会结巴不是因为里香露出恶作剧似的表情,而是因为她那恶作剧似的双眸中,显现出那么一点点的认真光芒。我不知道该如何解读那抹光辉的意义,是在测试,还是在确认呢?
  都因为这样的烦恼,害我的陉骨猛然撞上脚踏板。
  「好痛!撞到了!好痛、好痛、好痛!
  我趁此机会,夸张地直喊痛,右手握着脚踏车把手,左手押着陉骨,简直像个坏掉的玩具一般,蹦蹦跳跳地跳个没完。此举让里香的双眸中那抹恶作剧或是认真的光芒一并消失,转而哈哈大笑。
    「裕一真是个笨蛋耶,怎么和早上做一样的事啊。」
    「妳说什么笨蛋啊!谁是笨蛋啊!
    我用了非必要的巨大音量吼叫。
    「脚都快断了啦!哇,真的好痛啊!
    我再次蹦蹦跳跳地弹跳着。
    里香看着那样的我笑个不停,似乎是因为笑得太厉害以致于眼泪都流出来了,还用那细长的食指擦拭眼角。
  我一股脑地直抱怨。
  「啊呦,刚刚好痛喔。不对,还很痛,一阵阵刺痛。」
  「真是个笨蛋耶。」
  「不要一直笨蛋、笨蛋地骂人啦。」
  我跨上脚踏车。
  「上来啦,我们两个人一起骑下去。」
  「被老师看到的话,准会挨骂的。」
  里香出乎意料地正经八百。
  而且还是个胆小鬼。
  「不要紧,只要没被看到就没事啦。快,书包给我。」
  「不要翻车喔。」
  「跟妳说不要紧,不会翻车的。」
  虽然我从里香手上接过书包,不过篮子里还有我的书包,不好好放就放不进去。就在我把两个书包拿进拿出调整位置时,里香已经坐上脚踏车后座。
  她的手抓住我的腰部二而。
  心底莫名酥痒了起来。
  「要走啰,妳要好好抓住。」
  「嗯。」
  我蹬向地面,踩下踏板,因为是下坡,将踏板踩个两、三下,之后就等着车子自然而然加速就行了,甚至还必须藉由煞车控制那飞快的车速呢。
  空气变成风,吹过我和里香。
  那种感觉真的好棒。
  无与伦比。
  像这样彷佛天涯海角都能到得了。
  一瞬间从树木间隙瞥见伊势的市容,我们就是要骑向那里,我和里香所居住的世界。
  每当煞住煞车,我的破烂脚踏车就发出吱吱哀鸣。
  一弯过耸立着巨大橡树的弯道后,接下来就是一小段上坡,靠目前这车速大概只能顺势往上冲个五公尺,再来就必须踩脚踏车了。右脚、左脚,轮流使力,理所当然的,脚踏板比起一个人骑的时候沉重多了,不过那是相当幸福的重量。
    我就是要像这样子地活下去。
    后座载着里香,右脚、左脚轮流使力,慢慢爬上坡去。
    「要我下来吗?
    里否从后头问。
    我以稍大的音量说:
    「妳别瞧不起我,这种坡度还难不倒我呢。」
    嘴巴上这么说,事实上还满吃力的,骑到最后一小段坡道时,都必须站着拚命踩了。
    「加油,裕一。」
    「喔。」
    「加油。」
    我在里香的激励之下,爬上坡道。
    还差一点点。
    剩下五公尺。
    三公尺。
    看,爬上来了呢。
    当我们一抵达坡道顶点,蔚蓝晴空便在眼前伸展开来,秋天悠闲的云朵缓缓从右边流到左边。可以看到闪耀着银色光芒的小小飞机,看到宇治山田车站,看到神宫的森林,然后还可以看到炮台山。
    「好!爬上来了!
    我边喘着热气边说。
    声音显得有些得意。
    里香在我身后咯咯发笑。
    「好棒、好棒。」
    然后轻抚我的后脑杓。
  我刻意以不开心的语气说:
  「我又不是狗。」
  「我是在称赞你耶,你看,好棒、好棒。」
  「就跟妳说我不是狗了嘛。」
  虽然我似乎是不太开心地这么说,其实却开心到不行。里香的手正轻抚着我的后脑杓,那搔痒的触感最后还是让我脸上不自觉流露笑意。当然,坐在后头的里香看不到我的脸,也因此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开怀笑着。
    过了好一会儿回头一看,只见里香的长发随着吹拂而过的风摇曳,轻飘飘地在风中飞舞,简直就像我如今的心情一般轻快。
  然后,里香也笑了。
  看着天空笑了。
  我以雀跃的心情说:
  「我们去买个什么七越甜包到我家吃吧。」
  「嗯,好啊。」
  「我请妳。」
  「真的?



  「嗯,我啊,做人最慷慨了。」
  「太好了。」
  里香雀跃的声音,让我的心变得更为雀跃。
  然后我们就骑下坡道。
  一边紧紧煞车,一边发出像是吱吱声的哀鸣,顺坡而下。

  我们在小胡同对面那家店买了七越甜包,四周飘荡着面粉烧烤的气味和豆馅的甜味。里香慎重其事地将装在褐色纸袋中的七越甜包抱在胸前。
  「快、快、快,会冷掉的。」
  「不可能的啦,回到家就冷掉了。」
  啊呦,传来有点懊恼的声音。
  「那我们先在这边吃一个吧。」
  「嗯,也好。」
  伊势市车站前有座奇怪的纪念标的物,那是个高约十五公尺的巨大灯笼,还写着什么「欢迎光临伊势」毫无创意的词句。我将脚踏车停在那东西的基座旁。
    「坐啦。」
    我指向脚踏车后座。
    里香思的一声坐上去。她虽然任性,不过只对自己可以乐得轻松的提案非常听话。
    我站在那样的里香面前伸出手。
    「给我一个。」
    「好。」
    「谢啦。」
    里香递来的七越甜包还温温的,那股暖意缓缓地传至手掌心。
    「这是伊势名产吧。」
    「是吗?滨松那里没有吗?
    「嗯。」
    「是喔,那就是伊势的名产啰。」
    以前都不知道只有伊势这边才有,毕竟我又没离开过伊势。七越甜包的形状类似章鱼烧,不论是色泽还是形状都长得一样。只不过里头包的不是章鱼而是豆馅,味道当然也是甜的,简而言之就像是小一号的今川烧(注:江户时代的始祖店位于东京神田今川桥附近因而得名,演变至今也出现「大判烧」、「回转烧」、「太鼓烧」等不同名称,台湾俗称「车轮饼」、「红豆饼」等)。
「哇,好烫!
一咬下去,其中的热豆馅流出来。豆馅黏在上唇处,那已经不只是烫,而是痛了。
「烫、烫、烫!烫伤了啦!
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里香非但不担心,反倒哈哈大笑。
怎么会有性格这么糟糕的女人啊。
我开口深深地吸气又吐气,被豆馅黏到的部位阵阵刺痛,说真的好像烫伤了啦。
里香看着我的失败,慎重地咬起七越甜包。
「啊,好好吃喔。」
「啊呦……痛都痛死了,哪知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耶。」
她边吃边露出幸福的笑容。真受不了耶,为什么女生都这么喜欢吃甜食呀。
里香没两三下就吃完一个,紧接着又从袋子里拿出第二个。
「喂,等一下,妳是要在这里全部吃完喔。」
「可是很好吃耶。」
「等一下到我家再吃啦,还可以泡茶喝啊。」
「是喔,说得也是。」
    嘴巴虽然这么说,里香看来还是很舍不得似地将七越甜包放回袋子里去。然后,当我们两人再次坐上脚踏车时,我才注意到。
    那个女生在这里。
    孤伶伶地独自站在伊势车站前。
    即便从远处看也知道她的五官很可爱,莫名地散发出一股男孩子气,和里香截然不同的类型。虽然两人都一样刚强,不过该说是她的眼神比较锐利吗?有点像是阳光运动型的吧。
    吉崎多香子,一年三班。
    里香的同班同学。
    我注意到了,里香一定也有注意到,但是我们两人都绝口不提。保持沉默离开车站。
    背后持续感受到吉崎多香子的视线。

6

    说起来呢,吉崎多香子还真是个笨蛋。
    就算在本地国中曾经如何地呼风唤雨,自持带着些许「不良」气质,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斗得过里香的。
    刚开始,里香在班上有点被孤立。
    那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在一个满是十五、六岁学生的教室中,就只有她一个是十八岁。到了四、五十岁,两岁的差距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在十几岁的阶段差别可大了。
    里香很明显的就是一副大人样,而周遭同班同学相较之下更显得有够孩子气。但是,也不是说因为这样,四周那伙人就立刻对里香敬而远之。
  应该说是小心翼翼。
  既然有些女生是以极度客套的态度和她打交道还全程使用敬语,也就有些女生不太开口和她说话,而另外有些女生则是莫名其妙地会来找碴。
    吉崎多香子可以归类为来找碴的那种。
    算是女生的大姊头吧。
    话说回来,女生还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像我们男生当然也会分交情好和不好的,虽然还不至于冠上「派系」这种了不起的字眼就是了。换班约一周后,班上就会出现像是小团体一样的产物。只是女生的小团体,感觉上似乎又比男生的团结一点。说难听一点……就只有自己人的圈子里和乐融融,自己人以外的就完全不放在眼里。也因此呢,听说选择进入哪一个小圈圈也是很重要的,不过有时候也可能因为无聊的原因被踢出小团体之外。


不久前感情还很融洽的女生们,突然变得疏离冷淡,一回神可能就有哪个女生已经孤伶伶地剩下一个人。那种女生总是一副想不开的神情,仿佛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
    不过就是学校的小团体而已吧?
    像我们这些人可能会这么想,不过对女生面言那似乎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吉崎多香子在班上嗓门最大,最啰唆,把类似的女生全凑成一伙。只是那样倒还好,问题不大,就是「高兴怎样随妳吧」的那种感觉。我也清楚和臭味相投的朋友混在一起很好玩,像我也都会和司或山西混在一起呀。
    但是,后来就再也无法说出那种从容轻松的话来了。
    不知道哪里的政治人物曾经如此断言,凝结组织向心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外部树敌,只要能够攻击某人,组织就会更为团结,如此一来也无须担心组织分裂。不愧是曾在国中呼风唤雨的吉崎多香子,同样深谙此道,不过她并不是以脑袋,而是以直觉明白个中道理。
    吉崎多香子所挑中的敌人正是里香。
    至于为什么是里香,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里香是个稍微有点被孤立的存在,而且她大概看不惯大部分同学都把里香当作学姊一般看待吧。
  啊,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吉崎多香子可以说是个大美女,如果以只限男生的人气竞赛标准看来,在班上算是数一数
二,全年级也可挤进前十名。但是,即便是拥有此等美色的吉崎多香子,只要一站到里香身旁,存在感便会瞬间变得淡薄。与里香的长发、纤细的手脚,或是秀丽的五官,更重要的是那股自然流露,足以镇摄所有人的气势相形之下,吉崎多香子本身独有的美丽顿时变得毫无意义。吉崎多香子大概是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无法和里香匹敌吧。光论姿色,两人差距其实还不至于悬殊到不值得相提并论的地步,如果要十个男人选,其中大概有三个会说吉崎比较好吧。然而,一旦两人并列相比,十人中有十人首先都会选择里香吧。吉崎多香子不了解到底为什么会那样。
    我却了解。
    因为里香一直以来始终在朝不保夕的生死边缘挣扎求生,从小开始,每天每日都持续感受到死亡的阴影。明天……不,甚至是所谓的今天,里香她都无法相信。像那样连续的每一天,将里香这个人的某种特质磨得特别突出鲜明。
  里香只活在现在这一刻。
  只相信一秒接着一秒流逝的瞬间。
  也因此,里香的双眸毫无动摇。
  是那么地坚强。
  所以,相信会有一年后,会有十年后,再接下去的日子也都理所当然地全盘相信的吉崎多香子,根本就无法与里香匹敌。
    觉悟不同……
    自作聪明的吉崎多香子没察觉到这一点,贸然对里香出手。刚开始呢,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只是说说坏话,分组时故意孤立里香,莫名其妙去撞她,然后再以很假的语气说「不好意思喔」。
    正好在那个时候,美雪曾经找我谈过。
    「我觉得里香可能碰到一点麻烦了耶。」
    我还悠哉悠哉地问:
    「麻烦?什么麻烦呀?
    「你知道吉崎多香子这个人吗?一年级,和里香同班的女生。」
    当然知道啊,校阅一年级新入学的女生,可是我们男学生最大的乐趣。一些好事之徒甚至还弄什么人气票选。我这边不玩那种人气票选,而是针对人气票选结果开赌盘。我们会先列出大概十五个女生姓名,分别标上一些什么啦、啦等符号,甚至还会写上赔率。吉崎多香子的赔率是七倍多一点,也就是说大家都不觉得她会拔得头筹,可是也不至于垫底。
    当我从美雪那听到吉崎多香子的名字时,脑中首先浮现的就是那张「竞美表」,不过这种无聊的事情,当然是对美雪秘而不宣。毕竟,若陈述方式稍有差池,只会被鄙视而已。
  「吉崎?妳是说那个男孩子气的女生喔?
    明明知道,我却故意装傻。
    嗯,美雪点点头。
    「可能有点麻烦耶。」
    「什么麻烦啊?
    「她现在很敌视里香。」
    「真的假的?
    「是还没做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就是会稍微找碴,然后说一些坏话而已。好像就东讲一点、西讲一点里香的坏话,想要害里香在同学间被孤立。」
    「那可就麻烦咧。」
    「嗯,麻烦了喔。」
    我们正在楼梯间,春天的阳光从上面的窗户落下,每当有人下楼时,人影就会从我们的脚边扫过。
    「妳不能想想办法让她收手吗?
    「怎么可能啊。」
    美雪对于我的疑问摇摇头。
    「学年不一样,再怎么样都使不上力的。」
    「嗯,说得也是啦。」
    「应该没关系吧。」
    「才不呢,这样下去不行吧。」
    「果然不行喔。」
    我们面面相觑,发出叹息。
    「那女生好可怜喔。」
    美雪以打从心底同情的声音说。
    我姑且点点头。
    「真的好可怜。」
    我们担心的并不是里香,而是吉崎多香子。毕竟,里香一直以来在医院里,始终把那些成年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不仅弄哭好几个护士,就连医师也对里香没辄。甚至是那个坏心眼儿家伙夏目,都无法驯服里香。
    光凭区区一个吉崎多香子,即便使出浑身解数都不可能对付得了这样的对手。

    我的杞人之忧终究不只是杞人之忧而已。
    一切也未免进展得太快,就在我和美雪于楼梯间举行会谈的隔天,事情就发生了,先出手的据说是吉崎多香子。
  不,应该说是被动出手才对。
  据我听到的消息说,吉崎多香子好像坐在里香的座位上和朋友聊天。里香回来的时候也不让位,明明发现了却假装没发现,大概是觉得里香会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吧。果真如此的话,那她实在错得离谱。如果能回到过去,我还真想跑到现场去跟她说,快收手吧,对手可不是妳拚了命就能应付的。
    里香当然不会只是呆站着。
    「妳碍到我了。」
    里香劈头就是这么一句话,对着班上的大姊头、嗓门最大、最有精神,率领一群招摇团体的吉崎多香子。
    以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用这种口气跟吉崎多香子说话吧。
    「啥?
    为了表现出一派轻松的模样,吉崎多香子开始装儍。
    里香毫不留情。
    「我说妳碍到我了。」
    她以冷到骨子里的声音扔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定定地凝视吉崎多香子。像这种场面,先退却的就输了。然而,吉崎多香子终究受不了里香的视线,和那股沉默的重量。她完全败给里香那对澄澈的黑色双眸中所蕴含的光辉,以及沉着冷静的气势。
    「啊,听不到耶。」
    即便如此,吉崎多香子还是说出这样老套的台词,继续做困兽之斗。虽然耐不住那股沉默,却还是逞强死撑,大概是不想在同伴面前示弱吧,她当时一定鼓起了全身上下的勇气。
    即便人不在现场,我还是能轻而易举地了解她的心理。吉崎多香子那时候应该已经开始发抖,而且可能会这么想吧,这个娇小的女生怎么会这么恐怖呢。
    据说,里香的视线没有丝毫动摇。
    「这里是我的座位,给我闪一边去。」
    里香用了命令的口吻。不是用威胁,也不是拜托,而是轻蔑。
    若里香曾显现一丝一毫胆怯的影子,吉崎多香子或许还有机会吧,她或许就可以趁机将立场完全翻转过来。在那种情况下,女人这种生物会将直觉性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远比男人还要残酷。但是,里香的语气冷静,完全不把吉崎多香子放在眼里,而且毫不隐藏这样的睥睨,态度中也不见丝毫胆怯。里香所散发出的气势应该已经弥漫在整间教室中,当时在教室中的任何人无不慑于里香的气势,体型比里香还大的吉崎多香子看来反倒像只弱小的生物,有一群同伴撑腰的她却完全处于劣势。
    吉崎多香子此时又犯下另一个致命的错误。


冷不防起身的吉崎多香子,往里香的身躯靠去,大概是想对她稍微施加压力吧。又或者是因为急速起身,身体不自觉地往里香那边移动。然而,周遭同学看起来却像是吉崎多香子故意冲撞里香的身躯。
    里香很轻易地就倒了下去,而且还不只是倒下去而已,后头的桌子也连带遭受波及,随着一阵巨响惊涛骇浪地倒下去。
    吉崎多香子和其它女生比起来,体型算是较为高大,据说国中时是排球社的。
    里香相对地娇小许多。
    任何人都知道里香的身体状况非比寻常,否则怎么可能晚两年才编进来呢。这事也仅止于口耳相传,不过正因此造就一群学生,深信里香的生命朝不保夕。
    那个柔弱的里香,被恼羞成怒的吉崎多香子狠狠撞倒……大家的眼中看起来就是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事实到底如何并不要紧,看起来如何或是感觉如何比事实还要重要。我打从心底同情吉崎多香子,因为其实是里香自己跑去撞吉崎多香子的,即便她说破嘴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但是我很清楚。里香不可能错过那一瞬间的机会,明明是她轻轻将身子往倏地起身的吉崎多香子那边移动,轻轻碰到一下而已,却自己往后面摔出去。吉崎多香子不知道里香的心眼儿有多坏,那就是她的败因,她竟然给了里香反击的机会。
    娇小孱弱的里香一旦倒下,任何人都会觉得绝对是吉崎多香子害的。
    体弱多病的里香、生命朝不保夕的里香,光是对于那样的里香施暴,就足以让当场气氛顿时转变成对于吉崎多香子极不友善。她至今把班上女生分党分派的行为或许反而为自己招致恶果,大家其实早已对吉崎多香子感到些许反感,而这一点恐怕也在里香的预料之中。
    是里香引爆了这股反感。
    倒在地上的里香似乎很痛苦地咳嗽,然后还压着胸口。她看起来真的很痛苦,同学都以为她说不定马上就会死掉。当然,那都只是里香的演技。里香是心脏方面的疾病,就算情况变糟也不会咳嗽不止,可能因为这是最明显清楚的表现,所以才会假装咳嗽不止吧。但是完全没料到里香会这么做的同学……一般人哪想得到这些啊……没两三下就被骗得团团转。有人边跑边叫「我去找老师」,还有三个人随后跟了出去,好几个女生跑到里香身边,对她说什么「妳振作一点」、「老师马上就来了」。然后,剩下的所有人都冷冷地凝视着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吉崎多香子。
  吉崎多香子继续重复错误。
  「不是我!我又没撞到她!
  那听来只是荒谬的推托之词。
  同学冰冷的眼神中隐含着喷怒。
    里香不是正在眼前痛苦挣扎吗?不是妳还有谁?每个人都看到是妳撞她的啊。事实上,这都是里香精心设计,让情况看起来就像是如此,然而人类这种生物一旦深信不疑,就会完全将其视为真实。
    吉崎多香子也没察觉这一点。
    「真的不是我!你们误会了!
    吉崎多香子越叫就越是被孤立。
    她的小跟班A——松田由利迅速从她身旁移开,虽然身子不过挪开约五公分,却已起了带头示范作用,小跟班B一一佐原雪惠跟着抽身离得更远了。几分钟后,据说当跑出去的学生带老师回来时,吉崎多香子身边已经没半个人了。
    她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从此之后,始终都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吉崎仍旧被孤立喔?
    我边踩脚踏车边问。
    嗯。里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和大家还是处得很僵。」
  「是喔。」
  唉,这真是自作自受,谁叫她那么笨,自己跑去惹里香。但是,要说为此而痛快大笑嘛,又不可能做得到。里香什么都没提,正因为如此,我才明白她其实很在意吉崎多香子。
    说真心话,我才不想管吉崎多香子的死活。她以前应该也常把那些立场比自己弱的女生欺负得要死要活,而且也常玩孤立这一招吧,然后还可以无所谓地继续显露笑容。她从未想过那些人的悲伤或是痛苦,反而是面带笑容地乐在其中,只不过这次是轮到她尝尝相同的滋味罢了。
    只要我和里香能够快乐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不论有什么其它人大声哭泣或饱尝辛酸都无所谓。
    嗯,没错,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要骑快啰。」
    我为了掩盖许多事情,这么说。
    嗯,背后传来里香的声音。

    我将脚踏车在家门前停好后,里香轻声说着「嘿咻」一边跳下后座,她那纤细的双脚随之着地。我撑起支架,从篮子里拿出我和里香的书包,打开我家的玄关门。伊势这边很多古早时代的拉门,玄关大多是横向拉开的那种。而且,我家又是栋老旧到不行的房子,所以总会发出喀啦喀啦巨响。
    「回来了。」
    就这样,只要一回家就会立刻被父母察觉。从起居室探出头来的母亲,看到里香随即露出吟吟一笑。
  「欢迎啊,里香。」
  「妳好。」
  里香同样吟吟一笑。我妈好像很喜欢里香,只要里香来家里玩,眼神总会比我先看向里香,而且呢,还会比我跟里香说更多话。而里香也好像和母亲很投缘,有时一些无聊的话题也能聊个没完。
    「我们有买七越甜包回来,要不要吃?
    里香说着递出纸袋。
    等一下,我差点大叫出声。不是原本预定要在楼上房间和我一起吃的吗?干嘛突然就这么拿出去啊?
    母亲很开心地接了过去,随即探头窥视袋中。
    「看起来好好吃耶,我去泡茶吧。」
    「我也来帮忙。」
    「唉呀,谢谢妳。」
    两人这么说着,一边消失在房屋内侧。我虽然嘴里叨念着什么「这个」、「那个」、「到我房间去」,不过那些话似乎完全没有传进两入耳里。
    就这样,我独自呆站在玄关,被人抛诸脑后。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碰巧和母亲去北海道时买来的木雕熊四目相接。那家伙粗大的四肢稳稳踩在鞋柜上,还很帅气地叼着一只鲑鱼。是的,只剩下我们这一人一熊独处。
    我原本打算和里香在房里共度美好时光,原本打算好好品味那段专属于我们两人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试着问熊。
    当然,它并没有回答。

九月十八日 秘密进行中的事态(之一)

    司和美雪来家里玩,戎崎裕一却一个人关在黑暗的房间里。那是位于房屋北侧一间两坪多的房间,什么棉被啦、没在用的桌子啦,都会塞到那里去。在那个两坪多的房间中,不仅木板套窗紧闭,连缝隙都被封起来。因此在那狭小的空间中,如今没有一丝光线,照明完全熄灭,窗户彻底关上。戎崎裕一在黑暗中,以摸索的方式将底片卷到冲洗罐的卷片轴上,这还挺难的呢。必须用指尖一边确认底片确实卡进凹槽,同时一圈圈卷上去。这个步骤如果没做好,底片就无法确实浸入显影液或定影液等,最后就会形成斑痕。紧闭的房中果然热到不行,啊呦,这样到底有没有卷好啊。虽然认为没问题,可是毕竟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也没办法确定。失败的话,好不容易拍下的照片不就全都泡汤了吗?他心中为了是否该重卷而陷入天人交战,最后戎崎裕一终于铁了心,决定就这么继续下去。一定没问题的,卷得很好啦,他一边说服自己,一边从卷完的部分切断底片,接着将尾端牢牢固定住。再来,只要把这个卷片轴放进冲洗罐就行了,那么一来就可以先把灯打开了。咦,跑哪去了?怎么不见了?冲洗罐放到哪去了啊?

    两人难得来玩,身为主人的戎崎裕一却关在另一间房里。被单独留在房里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总觉得有点不好意嗯。世古口司把他那巨大的臀部塞在小小的书桌椅子里,另一方面水谷美雪则靠床铺坐着。她试着凝视自己伸直的双脚,看来有点O型腿。她觉得很不好意嗯,所以膝盖试着使力,勉强让双脚紧贴,可是很吃力,一放松,双脚膝盖随即分开。她发出叹息一边抬头,正好与世古口司四目相接,他报以微笑,她因此也回以微笑。总觉得不好意嗯,世古口司他当然也觉得不好意嗯。他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做些什么才好,或许该说点笑话这她笑吧,但是他却再清楚不过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么机灵。那……那个啊,他出声道。什么,她问他。原本是想说什么去了?他毫无头绪,所以试着说了句「裕一都不出来耶」。对啊,水谷美雪对他说。就这样,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为了努力填补这样的空档,他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杯子,咕噜咕噜灌下透明汽水。啊,水谷美雪说。怎么了,他问。那是我的。咦,水谷的?嗯,我的。手中的杯子,嘴巴已经碰到的杯子,这是,她的杯子啊。这么说来,是所谓的「间接接吻」吗?对……对不起,他道歉。不自觉地开始结巴。没……没关系,水谷美雪说,果然也是结结巴巴的。当他把杯子一放回矮桌,她立刻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明白她是在乎他的感受,故意喝给他看的,这让他很开心。因此放松的身体一往后伸展,靠背顿时卡当一声脱落,世古口司随之往后摔,摔得还真惨。你不要紧吧世古口,水谷美雪边问边走近他。非常要紧,头部撞惨了。但是,他嘴里仍然念着「不要紧、不要紧」,一边想要起身,就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桌子底下放着一个箱子。简直就像是刻意藏起来的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取出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张纸。大大的箱子里,只有一张纸。美雪也探头窥视,啊,这个是,她说。嗯,世古口点头。两人看了好一会儿,脸也开始泛上潮红。想出那个点子的是水谷美雪,因为她觉得那点子还不错,于是便付诸实行。

    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在黑暗中四处乱爬,戎崎裕一好不容易才找到冲洗罐。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掉到脚边去了,都是因为他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忘记当初放在什么地方而已。一打开灯,双眼深处跟着发疼,他反复直眨眼,一边望向冲洗罐。没问题的,盖子已经都盖好了。加入显影液,等十分钟,加入停影液,等一分钟,最后加入定影液,等三分钟。这么一来,底片的显影工作就完成了。这些步骤几乎都是自成一格,因为全靠看书自修一边摸索,所以失败机率很高。最近已经连续成功三次,他也因此觉得大概终于能够摸熟整个程序了。这底片中记录着各式各样的片段,里香的笑容、怒容、一起吃便当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的身影、挨护士长骂的亚希子小姐、叼着香烟型巧克力的夏目。如果能顺利冲洗出来就好了,戎崎裕一心想。他正沉迷于相片之中,所以如今他房中正在进行什么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没察觉。
    事态秘密进行之中。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6 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话 能耐及才能

1
    结果,当我们和母亲(不是单独两人!)一起在起居室(不是我房间!)把七越甜包吃完后,里香也该回去了。
    「留下来吃个晚饭吧?
    母亲开口邀约,里香却摇摇头。
    「我想我妈应该有煮晚饭了。」
    「啊,说的也是。如果里香不在家,妳妈妈也自己一个人,怪寂寞的呢。」
    「是啊。」
    里香非常坚决地点点头,步出玄关。
    「裕一,快去送人家一程。」
    母亲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嘟起嘴。
    「我知道啦。」
    为什么父母亲总会一一唠叨孩子原本就打算去做的事情呢?我鞋子都已经穿好了,一看就知道我准备送她啊。
    一步出玄关,里香就站在那儿。
    「我送妳。」
    「嗯。」
    我们在变得些许昏暗的世古迈开脚步,秋天的太阳已经消失在建筑物的那一头,天空染上薄薄一层黑暗,虽然西边还残留泛白的光辉,东边却已经是完全的黑夜。在那片天空上,有颗金色的斗大星子正散发着光芒,大概是所谓的「傍晚明星」(注:日文中金星的别名,由于金星能够以肉眼在傍晚西边的天空,以及破晓的东边天空看见,故有此别名,另又称「破晓明星七」)吧。那颗星星正好就在我们所走的世古正前方闪闪发光。
    「好漂亮喔,那颗星星。」
    里香似乎是听我这么说才察觉,她发出雀跃的声音:
    「啊,真的耶,是金星。」
    「是叫做金星吗?
    「也叫做『傍晚明星』不是吗?那就是金星啊。」
    「喔。」
    我们并肩在狭小的世古前进,朝着金星前进。由于星星实在太过明亮,我忍不住回头察看。
    「你在做什么啊,裕一。」
    「没有啦,我只是想说这样会不会照射出影子而已。」
    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影子。
    「本来就不可能会有,只是星星而已嘛。」
    我不禁对于本身无聊的想法露出苦笑。
    但是,里香并没有笑。
    「可以喔,影子。」
    她说。
    「咦?什么可以?
    「星星的光芒是可以照出影子的。」
    「真的吗?
    「我以前听爹地提过啊。爹地在身体健康时去过美国,他说走在南部沙漠正中央时,就曾被星星的光芒照射出影子来。他还说只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沉黑暗里面,星星的光芒就可以照射出影子来呢。」
  真的啊,我呢喃。
    只要谈到父亲,里香一如往常地就会变得神采飞扬。我在那样的里香身边,也跟着开心起来,不太插话,只管猛对里香说的话点头,在一旁持续往前走。一拐过世古,金星消失在房屋那一头。我们走进河崎的町屋路,持续走在道路正中央。所谓「町屋路」是一旁林立着建筑历史超过百年的大型商家的道路,好像也被称为「商人街」。可能是因为最近这种古老建筑蔚为风潮,有越来越多观光客跑来这里参观,这条路上也开始出现几家专为观光客开设的小饭馆或土产店。对于像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画言,只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种老旧的建筑到底哪里有趣啊?
    走着走着,我们没一会儿便穿过町屋路,町屋后面不远处就是河川。
    「裕一,你知道叮屋为什么要沿着河岸排成一排吗?
    里香问我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耶,不是碰巧的吗?
    才不是哩,里香洋洋得意。
    「以前这条势田川是物流中心喔,江户时代也没有卡车那种东西吧,所以重物都会用船运。用船运过来以后,为了能够直接把货物搬进去,所以商家才会沿着河川盖房子。」
  「喔,原来如此啊。」
  「裕一你明明是本地人,可是什么都不知道耶。」
  「不是本地人的妳,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啊?
  「查的啊。」
  「咦?为什么?
  「因为很好玩啊。」
  实在难以理解。
  像那种老掉牙的事情到底哪里有趣啊?
  里香还教我很多伊势的相关历史,全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在伊势出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来伊势不满一年的里香却知道各种事情,仔细想想还真是奇妙。不过呢,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长期居住后就会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自然也就兴致缺缺了。
  我们走向横跨势田川的桥。
  两人在桥中央停下脚步,我眺望沿着河川排列的古老商家。
  「我以前都不知道耶,妳说的那些事。」
  「没人跟你说吗?
  「嗯,完全没有。」
  仔细一看,好几栋建筑物靠河川那边都有一扇小门,所以就是从那边把货物吊上去的啊。
  「我呢,对于伊势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那一瞬间,习以为常的景色感觉上却变得截然不同。
    我生于斯、长于斯,对于所有世古,和世古前方通往何处全都了如指掌。此外,也不用仔细地逐一思考那个地方有什么,就能自然而然浮现脑海。然而,如今眼前的却是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城镇。
    一阵风吹过,带来海潮的气味。
    「有海的味道耶。」
    里香说。
    「海离这边很近呀,大概两、三公里以外就是出海口了。」
    「金星变得好斜了。」
    「啊,真的耶。」
    其实或许也只稍微移动而已,可是因为挂在天空看来较低之处,所以感觉上似乎比实际上显得更斜了。
    我和里香暂时静默不语,一同眺望那颗星星。
    一阵含有湿气、感觉沉重的风,带来海潮的味道,里香的长发也随之摇曳,简直像包裹着一件黑色的衣服。里香脸庞仰起,目不转睛地凝视星星。她的蓝色发圈闪闪发亮,是路灯反射吗,还是……金星的光芒呢?我好想碰触那抹光辉,不,其实是想紧紧地将所谓里香的这个存在体拥入怀中。
  里香,我叫唤她的名字。
  「什么。」
  始终凝视星星的双眸,如今转而望着我。我轻轻将身子挨过去,将手放在她的背部,里香没有不高兴,也将身子挨过来,将她形状优美的额头靠在我的肩膀。她的头发轻触我的面颊,一阵仿佛电击般的酥麻感油然而生。
  我们并非拥抱着。
  只是相互依偎着。
  然而,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幸福呢?手掌感觉到她瘦弱的背部,那更是让我的心头一紧,我已经将这个娇小的存在和暖意全都握进手中了呀。
    我伸出始终插在口袋中的右手,正准备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接着,就在下一刻……
    里香迅速从我身边抽身离去,一阵凉飕飕的风从我们之间吹过。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之余也感到苦闷,然后才终于察觉,原来是有一部脚踏车骑过来。圆形的灯光一边东摇西晃,一边朝我们接近,我对那光线萌生一股杀意。
    烦耶,王八蛋……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里香若无其事地倚靠在栏杆上,我仰望星星,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喔」、「我们什么都没做喔」的样子。光线逐渐逼近,同时在地面游移不定。快给我骑过去啦,我想,在刚刚的气氛还没消散之前,赶快给我骑过去啦。

  ——

  但是,随着那样的声响,脚踏车却停在眼前。骑在上面的人竟然是山西,他一看到我的脸,就对我打招呼说「嗨」。
  「你在干嘛啊,戎崎?
  「送里香回家啦,你呢?
  「我妈叫我买豆腐,只好去买啦。什么豆腐,根本就无所谓吧,明明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还叫我买。我跟她说至少要给点跑腿费吧,她就说找的钱赏我,可是她也只给我一百圆,找的钱铁定就大概十圆而已。跑腿费竟然只有十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就在他那无聊的发言结束前,山西骑的脚踏车倒了下去,当然山西也跟着倒了下去。
    因为我把脚踏车撞倒了。
    「歹势、歹势,脚步一时之间不太稳啰。」
    我嘻皮笑脸地道歉。
    当然,我是故意的。
    山西,不对,笨蛋山西没来搅局的话,我和里香现在还沉浸在绝佳气氛中,可是都因为这家伙突然出现,把那样的绝佳气氛破坏殆尽。
    山西起身,开口顶了回来。
    「你这家伙,痛死人了啦。啊,手,擦伤了啦!流血了!流血了!
    「啊,歹势、歹势。」
    「你刚刚一定是故意的吧!干嘛这样啊,戎崎!我做什么事惹到你啦?
    「你做的事可多啰。」
    我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声音却毫无笑意。像是什么结婚登记书、还有之后的结婚骚动浮现脑海,满腔怒火瞬间被点燃。
  「什么?什么东西啊?
  「我是说,你做的事情可多了。」
  「什么啦!要就把事情说清楚!
  「你这家伙是没有记性喔?给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我们以极近距离相互瞪视,话虽如此,也不可能有那种索性当场大干一架的骨气或胆识,四目相接不过就区区七秒吧,两人紧接着便将视线移开,互啐一声便草草了事。
    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只见里香笑个不停。
    ?为什么笑?
    在这杀气腾腾的气氛中,有什么让人发笑的要素存在吗?虽然也想问问她到底是在笑什么, 莫名地就是问不出口,于是我将脸转向桥那边。
    「走了啦,里香。」
    里香还在笑。
    「那我们走啰,山西。」


面对里香的笑容,山西下流地发笑。
    「里香,妳自己要小心点,不要被戎崎偷袭喔。」
    真是多余的废话。
    「嗯,我会小心的。」
    里香也说了句多余的废话。
    「好了,走了啦。」
    我老大不高兴地说完便迈开脚步,山西从背后对我说:
    「戎崎。」
    「怎样啦?
  刚刚那件事还没完吗,真是个纠缠不清的家伙耶,这个王八蛋,就在我杀气腾腾地这么想,一边回过头看时,山西却是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间,整个人的感觉完全都变了。
  「你马上就会回来吗?


声音也是非常认真。
  我对于那样的气氛感到困惑。
  「嗯,大概吧,只是送里香回家而已。」
  「是喔,那我等你好了。」
  「啊?
  「你不是马上就会回来吗?
  「唔,喔。」
  「那我在这里等。」
  山西说着靠向栏杆。
  「借我一点时间啦。」
  「唔,喔。」
  我也只有点头的份了。
2
    里香的家和我家一样是栋老旧不堪的町屋,因为建筑构造类似,所以我很清楚这种屋子不但整天都有风从缝隙灌进来,脚一放上楼梯便会吱吱作响,还有一些关不上的窗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古老破烂。但是,里香和她母亲却似乎很喜欢这种破烂的老房子。
    唉,还不就是那样,大概就和我们日本人对于外国的古董很感兴趣的道理很类似吧。
    那问町屋的玄关挂着写有「秋庭」两字的门牌,门牌还很新,表面不但清楚浮现美丽的木纹,笔墨看来也很漆黑鲜艳。那是亚希子小姐所写下的笔迹,那个人平常做事实在乱无章法,粗鲁草率,动不动就和人家起冲突,但是她竟然是个书法具备段数的人。
  我定定凝视「秋庭」两字。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这字是写得好还是不好,总之就是蕴含气势的字迹,快狠准地下笔,快狠准地收笔。
    人家常说字可以显现出一个人的个性,果然很有亚希子小姐的本色。
    里香似乎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这字感觉上还真有亚希子小姐的风格耶。」
    「嗯,真像亚希子小姐会写出的字,像这收笔的地方也是。」
    「好有气势喔。」
    我们才这么站着闲聊,里香就问我:
    「裕一,不赶快回去没关系吗?山西不是在等你吗?
    唉呦,就说我们像这样站着闲聊个没完就好了啊,反正又没有其它要紧事,而且和山西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正经事好谈。
    里香一打开玄关就说「再见」。
    我「喔」一声,一边点头。
    门屝接着被关上,幸福的时刻总是像这样戛然而止。可是,到了明天就可以再和里香见面,也可以再见到她的怒容或笑容。我再次确认亚希子小姐挥毫的门牌。
  真是不可思议呀。
  里香就这样成了伊势的居民。
  之前在医院时,大概也算得上是住在伊势,但是那和住在城镇上是不同的。
  医院不是永远落脚的场所。
  而是暂时停留的场所。
    人们终究会离开那里,回到各自生活的场所,又或是回到所谓「死亡」的终极场所。里香活了下来,即使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终究活了下来。然后,里香所回归的场所正是这里,这栋老旧的町屋,伊势这里,我所居住的城镇。
  「嗯,还真不赖。」
  我呢喃,同时笑道。
  「还真不赖呢。」
  我将手插进口袋,转身迈步向前,一回头,看见二楼的窗户正好被点亮,大概是里香走进自己房间了吧。我一边倒退走,一边持续凝视着那窗户的灯光。
  接着,再次转身向前。
  金星已经消失了踪影,天空从东边到西边也都彻底沉入黑暗。路灯散发出晕染般的光芒,每当从底下走过,我朦胧的影子就会落到路面上。一阵风吹过,最近长很长的浏海随之摇曳,得找时间修一修了,我想。说不定会被负责生活指导的鬼大佛警告,那家伙真的是连头发光长长个一公分都不会放过。
    我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情,一回到桥上时,山西还站在那里。
    「有够慢的。」
    劈头就是胞怨。
    我嬉皮笑脸地谈:
    「拜托,里香她就是不让我走嘛。」
    「啥?
    「真伤脑筋,这些女生就只会撒娇。」
    这当然是鬼话连篇。
    但是,山西根本不可能会知道,只见那家伙以极~度懊恼的眼神望向我,感觉上就像是羡慕指数破表。
    胸口顿时舒畅不已,但是随即又陷入空虚。
    这根本就是谎话……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
    山西问我:
    「你干嘛垂头丧气的?
    「哪有,没什么。」
    里香如果能多撒娇一点就好了。真要说起来,她每次都表现得潇洒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对了,要干嘛?
    山西仅嗯了一声。
    但是接下来的话语却迟迟没有说出口,小船发出波波声响,一边从我们伫立的桥下驶过。
    被船只切开的河面掀起水波,在路灯光芒的映照下,缓缓向外扩张。

    我有点紧张,越想故做轻松,紧张感就越是高涨。屋里鸦雀无声,那代表除了我们以外空无一人,如今在家里的就只有我和世古口而已。
    父亲去看文化会馆所举行的演歌公演。
    母亲也跟着一起去。
    姊姊三天前就去旅行了。
    水谷家的家庭成员四人,有三人像这样离家外出,剩下就只有我一个人。也因此,我们才打算一起吃晚饭,刚开始原本计划到世古口家吃甜甜圈,可是计划后来生变。我约了世古口,也不是啦,不是我自己开口邀约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再怎么样也还没大胆到那种地步。事实上,我的确好几天前就知道家人会不在,也想过如果世古口能来就好了,但是那全都只是心里头的想法罢了,光是想到自己出口邀约这种念头,双颊就躁热得快喷出火来。
    我只是,不经意地随口说说罢了。
    「今天可要好好地吃甜甜圈吃到饱,因为今天没晚饭吃嘛。」
    就像这样。
    走在身旁的世古口很老实地,不出所料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咦,为什么?妳妈妈不做饭给妳吃喔?
    「她和我爸出门啦,他们要去文化会馆,听说是都春美(注:生于1948年,日本著名老牌演歌女歌手)要来,我爸最喜欢她了。我爸唱卡啦OK的拿手歌,就是她的招牌歌『采茶女的山茶花是恋之花』耶。他从三天前开始就兴奋得不得了,我妈也和他一起去了。」
    「喔~
    「然后呢,我姊也去旅行了。只有一个人,要煮什么东西也很麻烦,所以我就想说吃世古口你的甜甜圈就好啦。」
    我们正走在放学途中,迈入高三下学期后,几乎就没人会继续从事社团活动了。如今,不但每月、每月都有模拟考,当然还要补习,大家都处于水深火热的时期。像我情况也是半斤八两,只要一想到升学问题,胃部就会顿时变得沉重不已。
    天空有颗闪亮的星星正散发着光芒。
    我无法看向世古口,所以始终凝视那颗星星,谈话中断后所降临的那段沉默总是好沉重、好难熬。不过,有这种感觉的或许只有我而已吧。
  「啊,那我来帮妳做晚餐吧。」
  这句话干脆利落地从天而降。
  我慌慌张张地抬头。
  「真的吗?
  「其实有些料理我从老早以前就想做做看了,可是妳想想,在家里的话,妈妈每天都会做晚餐啊,所以很难有机会挑战。」
  「那不是正好吗?
  「对啊。」
  世古口笑瞇瞇地说出这些没有任何特殊含意的话语。我为此觉得有点开心,同时也觉得有点焦躁。
  他到底懂不懂呀?
  懂不懂那些话同时也含有「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屋子中独处」的意涵啊?
  「那我们去买菜吧。」
  「啊,嗯。」
  我们走进「GYU~阿虎」,那是间老早之前就开在伊势的超市。其实,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叫「GYU~阿虎」,「GYU」是日文中的「牛」,而「阿虎」就是老虎吗?
    手中提着购物篮的世古口脚步有点快。
    「首先要买白菜和韭菜吧。」
    他这么喃喃自语,直接挺进蔬菜卖场,对于其它任何事物似乎一概视而不见。
    我开始感到落寞。同时追逐着那个庞大的背影。
    「你要做什么菜啊?
    「我想来做煎饺好了。」
    「煎饺?
    「嗯,是从饺子皮开始好好做起的煎饺。」
    「从饺子皮开始做啊?
    「很好吃喔。」
    世古口拿起一把韭菜,仔细端详后才放进篮子,总觉得他的手部动作和整个人的感觉都好像妈妈。他接下来同样细心地挑选切半白菜,把看起来很新鲜的放进篮中。
  「我们家的饺子皮都是在店里买的耶。」
  「我们家也是啊,不过我之前在电视上有看到饺子皮的作法,所以想来试试看。」
  「这样啊。」
  我们接着转往鲜肉卖场。
  「我看饺子还是得用猪绞肉吧。」
  「啊,嗯。」
  我也不太清楚,姑且点点头。
  「大概一百公克就够了吧。」
  世古口将小小的包装盒放进篮里,然后朝收银柜台走去,我从刚刚开始始终追着世古口的背影跑。
  那样让我觉得开心、也觉得落寞……
  步出店外后,我们并肩走在傍晚的街道,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只要一想到等会儿就要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心头便不自觉地加速狂跳。
    即便世古口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层面,我仍有相同的感觉。
    家中一片漆黑。
    我打开玄关,走进去开灯,一时之间就只有玄关散发出白晃晃的光芒。我敞开大门,说声请进,世古口庞大的身躯走进玄关,我们两人就这么一起站在玄关。
    一关上门,这里就会立刻变成只剩两人独处的空间。
    「啊,对喔。」
    世古口突然说。
    怎么了,我试着问。
    世古口的脸有点红。
    「没有啦,那个……没什么。」
    他似乎终于察觉当下这种情境的含意了。
    终于察觉接下来三个小时,只剩我们两人独处。
    看他脸红,我也开始脸红,两人一起脸红让我们的脸庞感觉更为躁热。
    哎哟,只是两个人一起吃吃饭嘛。
    就只是那样而已呀。
    「进来吧。」
    我说着递出拖鞋。
    「唔,嗯。」
    世古口僵硬地点点头,脚……却塞不进拖鞋,那双拖鞋对于世古口巨大的双脚面言实在过于娇小,也只有脚尖部分套得进去。
  看到这样的光景,我笑了出来。
  「不好意嗯,好像太小了耶。」
  「对啊。」
  紧张感顿时消散,我得以自然地开怀而笑,我们两人就站在玄关一起开怀而笑。

    明明说有话跟我说,山西却迟迟不开口,只是倚着栏杆,呆呆眺望河面。唉,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急事,所以也和山西一样呆呆地眺望河面。每当偶尔有船只通过时,平静的河面就会猛烈摇撼,映射于表面上的路灯光芒也会随之变得支离破碎。
  啊,有些寒意了。
  「你啊,打算怎么样?
  当山西终于问出这句话时,已经完全看不到金星了。
  我的背部靠着栏杆,身躯顺势往后弯,视野顿时塞满广阔的夜空,有好几颗星星一闪一闪地散发光芒,不过都没有金星明亮就是了。
  「什么东西怎么样?
  「以后的出路啊?
  我的身体立刻弹回原状,瞪向山西。
  「我说你啊,那话是在挖苦我吗?
  毕竟我现在只是二年级,出路?这种东西不是一年后再考虑就行了吗?明知我目前的处境,还问出这种问题来,这不是故意找架吵吗?这个王八蛋。
  但是山西却慌了。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嗯,我没有那个意思啦。」
  ?还真的手忙脚乱呀?
  看来好像也不是故意想找架吵啰。山西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对我频频道歉,未了才以认真的神情问:
    「如果没被留级,你原本打算怎么样啊?
    「嗯~~
    「你不是说过不想念皇学馆大学吗?三重大学……不可能考得上吧?
    「啊,大概吧。」
    「所以,你还是打算去东京啰?
    我这次换成以正面倚靠,胸部附近顶住栏杆,双手伸到栏杆上交握着。我瞄了山西一眼,那家伙仍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总觉得今天的山西很反常。
  「大概吧。」
  「那里香怎么办啊?
  「我之前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想到那里去嘛。」
  「那现在打算怎么样啊?
  「现在?
  我想要争取思索答案的空档,所以试着这么反问。
  山西点头。
  「嗯,现在打算怎么样?
  「就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期嘛,我只有二年级耶。」
  「你这家伙实在有够麻烦,现在讲的都是假设性的问题啊。我是问你如果可以升级,你打算怎么样啦。」
  「我没办法回答这种假设性问题。」
  「你是政治人物喔。」
  山西的声音,说真的已经开始不耐烦。
  「那明年也行啦,你明年打算怎么样啦?
  「明年的事明年再想啰。」
  「你喔……」
  「本来就是这样啊,你去年这个时候有认真想过出路之类的问题吗?有在准备什么升学考试吗?没有吧?以后的事情谁晓得啊。」
    我清清楚楚地这么说完,山西陷入沉默。
    当然看起来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
    「可恶,我也留级就好了……」
    山西仿佛懊恼万分地呢喃。
    哇哈哈,我笑了。
    「好啊,有种留啊你,在教室里会被孤立,所有同学也全都用敬语。」
    「哇,超惨的。」
    「很痛苦,说真的痛苦到想哭。」
    哇哈哈,我姑且又笑了。
    又有一艘船驶过,头发斑白的阿伯在船尾掌舵,叼在嘴里的香烟头彷佛萤火虫般闪烁。
    我问。
    「你打算怎么样啊?
    伤脑筋耶,山西呢喃。
    「所以我不是正在和你商量吗?
    「你不是说过要去念哪个大城市的大学吗?而且,还说要尽情找女生搭讪啊。那样的雄心壮志到哪儿去了啊?
    「不是啦,雄心壮志是还有啦。」
    「然后咧?
    「就好像,有点那个啊。」
    「有点哪个?
    山西窥探般地望向我的脸。
    「你不觉得有点……恐怖吗?
    「啊?恐怖?
    「我们从小到大不是都在这里长大吗?对其他地方根本就没有概念,像什么东京,真的是大城市耶。自然而然就会担心像我们这种乡下人,在那种地方活不活得下去啊。」
    山西快速说道。最后虽然装出一副戏谑的口吻,也因此更让我明白,他那些话都是出自肺腑之言。
    「我有个堂哥,比我大两岁。他比我优秀多了,之前也是去念很棒的学校,东京那边的。我伯父有够自豪的,甚至都惹得我爸有点不爽了。可是,那个堂哥两年后就休学跑回来了。」
    「为什么啊?
    「他后来变得像是茧居不出,导火线好像是因为被他女朋友甩了,可是据说在同好研究会里被孤立才是真正的原因。很好笑吧,那个堂哥回到这里以后,就一点儿都不厉害了。他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很有女人缘,又很会念书。但是,总觉得他已经失去那种霸气,现在窝在我家附近的超商打收银。虽然那里是最近的店,不过我现在已经都不到那里去了,只要和他一打照面就会觉得……该说是窝囊呢,还是悲惨呀。只要看到他那副样子,总觉得……我……」
    山西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嘴里终究没再继续吐出任何话语。张开的双唇也没有顺势张开或闭上,始终保持相同形状。
    我试着思考山西所说的事情。
    有个帅气的堂哥。
    精神抖擞地到东京去。
    才两年就锻羽而归。
    简而言之,眼前的事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唉,在那边发生过各种事情吧,这很常见。所以才会茧居不出吧,这很常见。积极客观的个性就这样受挫了吧,这很常见。
    不论怎么看,全都是些没什么好稀奇的情况,矬到爆、逊到家。类似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已经到了泛滥的程度。
  那时候,脑中浮现的是吉崎多香子。
  她呢,也是类似的状况吧。国中时呼风唤雨,升上高中有那么好一阵子也很吃得开,但是里香那件事成为导火线,让她从此在班上失去容身之处。偶尔在校园看见吉崎多香子,光走路而已,莫名地让人觉得好辛苦。感觉上似乎有点被逼得走投无路,虚弱萎靡又驼着背。
    类似的事情大概也发生在山西堂哥身上吧。
    不管等多久,山西部迟迟不开口,只有时间缓缓流逝。已经都没有船只经过,河面始终保持平静。
    肚子也开始觉得饿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你的豆腐没关系喔?
    我这么一问,山西就恶狠狠地瞪过来。
    「你啊,人家正在跟你谈正经事,什么豆腐根本就无所谓嘛。」
    「哪会啊,豆腐可是很重要的。」
    「才不重要啦。」
    「听说对身体健康很好。」
    「那又怎样啊?
    「没怎样啊,就这样而已。」
    我的视线从山西看来很不满的脸庞移开,双手插进上衣口袋,大大叹了一口气。不对,那是叹息吗,总感觉像是身体和心灵彻底萎缩一般。唉,身边的山西看起来比我更萎靡不振就是了。
    受不了,我想。这些话是认真的,受不了。
    平常,我这些话才不会去找别人说,当然我也会埋头苦思一大堆事情。我又不是个笨蛋,什么将来啦、未来啦,总会埋头苦思这些有的没有的。不,是不得不去想。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一直以来对此总是刻意绝口不提,那样的话实在有够丢脸,而且总觉得很麻烦。
    就顺着现实那种东西随波逐流就好。
    反正不论如何,现实那家伙总会来临。
    唉,山西的情况或许是已经来了吧。
    眼前就站着那家伙。
    而且选择的时刻迫在眉睫。
    懦弱的山西不但无法勇敢面对那样的选择,也无法轻松地一笑置之,没三两下就退却了,害怕了,然后才会向我吐露这样的苦水。
  实在是有够窝囊的家伙。
  我插在口袋中的手紧握着,一边说。
  「少在那里说一些无聊的五四三啦。」
  山西真的瞪了过来。
  「什么嘛?什么叫做无聊的五四三啊?
  「你刚刚所说的,全部都是。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无聊的五四三。」
  我扔出这句话。

    世古口的大手揉着面团,那双手真的好大,简直就像带着手套一样;连小指也和我的拇指差不多粗。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双肘放在桌面一边望着那副光景。
    每当世古口猛然把面团压扁时,震动就会传至手肘,同时传到倚在手掌上的下巴。
    话说回来,世古口和围裙好搭喔。
    「你还真高竿耶。」
    我这么一说,世古口似乎很开心地笑了。
    「嗯,这个和揉面包的生面团没什么两样啊。」
    「世古口你也烤面包喔。」
    「偶尔会烤,做面包其实是很简单的。」
    「真的喔。」
    「面包只要适当地揉过、烤过,大概都过得去啦。」
    我不是讨厌做菜,也不是说不拿手,只是世古口做的实在好吃多了。所以我只管坐得好好的,把一切全交给世古口负责,这样子好像也觉得有点幸福耶。
    和一个男生一起,他很温柔,又为了我做菜。
    仔细一看,世古口的睫毛也很长呢,搞不好都比我的长了。每当他低头,睫毛便盖住双眼,我觉得很漂亮,也很帅。那张脸……很难用帅来形容,至少不能称之为帅哥,也缺乏像竹久一般的纤细,真要说起来嘛,有股佣懒和温柔的感觉。
    虽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可是世古口所拥有亲切以及温柔也自成一格,感觉不赖。
    最重要的是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会很开心。
    心头如小鹿乱撞。
    当然,现在胸口也跳得有点快。
    「可不可以帮我拿个大碗过来?
    「啊,嗯。」
    我将老旧的银色大碗递出去,世古口把变成约排球大小的面团,啪啪啪地在掌间甩动,然后放进大碗中。接着在上头盖上一块布,放进冰箱。
  「要醒大概二十分钟。」
  他边洗手边说。
  「之后就要擀成面皮。」
  「好厉害喔,从饺子皮开始都是手工做的耶。」
  「顺利的话就好了。」


呼,世古口吐了一大口气,坐到我对面。在这个安静的家中,只剩我们两人面对面坐着,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我才往世古口那边窥探,两人随即四目相接。世古口嘿嘿嘿地笑了,大概是因为刚刚一直揉面团,神情看来有点累。
  「世古口,你累了吗?
  「有一点。」
  世古口的话语到此为止,视线也略微下垂,这是他在思考时的特有动作。
  「我问妳喔,水谷。」
  「什么?
  「妳之前的模拟考怎么样啊?
  「……有点糟糕耶。」
  心情仿佛顿时从天堂掉到地狱,什么模拟考,我原本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世古口为什么要问这些呢,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这么开心耶。
  我的志愿校镇定三所。
  一所是本地的大学,虽然水平没那么高,可是日本文学却很有名。因为我的志愿是日本文学,所以如果能在本地念也不错。还有一所是名古屋的学校,这所是可有可无。最后一所在东京,是志愿校中水平最高的,如果想及格就必须拚命冲刺才行。
    我到目前为止还无法决定要拚哪一所。
    「不太理想喔?
    「嗯,最近成绩好像一直都是下滑的趋势呢。」
    「这样呀……」
    「之前明明都拿到B级认定,这次却拿到两个C。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拚了,成绩应该会不错的,可是周遭的人应该也都同样在拚。每个人都在尽其所能地努力冲刺嘛,我或许是有点天真吧。」
  呼,叹息声随之逸出。
  不过就是念书而已呀,而且不管哪一所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学,但是只要一想到这方面的事情,脑袋就会陷入一片黑暗。
    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陷入低潮的自己,让自己益发陷入低潮。
    「世古口你怎么样?
    「志愿校都拿到AB级认定了。」
    「那就可以安心了呢。」
    是啊,世古口点点头后,视线又垂了下去。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不要继续升学了。」
    「咦?为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说。
    「现在什么都还不知道,根本就还没决定就是了。可是我毕竟还是想要做菜。然后我爸有个朋友在东京的料亭工作,那是一家还满有名的店,还邀我去那边拜师学艺。」
    「东京……」
    「我觉得好的店还是东京那边比较多,而且想要拜师学艺,应该是严格的地方比较好。这件事,我也是才刚听说,还没有正式决定。」
    「你父母亲怎么说?
    「他们好像觉得升学比较好,不过还是说『随我高兴』。」
    这事有点棘手。
    我实在没有立场对于世古口的出路,或者该说是未来说三道四。可是如果可能,我希望两个人在一起,不然至少也要是碰得到面的距离。我从姊姊的身上清楚了解,要维持远距离恋爱是很困难的。她那个交往一年多的男朋友转调到大阪工作,后来维持了半年,最后终究自然而然地消灭了。那个时候的姊姊看来有些疲惫,我这个旁观者可以很清楚地发现,她随着一天天过去越来越疲惫。
    总面言之,明确表达本身意见会被认为傲慢,鬼祟刺探又会被认为卑鄙。
    「啊,对了。」
    某件事浮现脑海。
    「我说拿到B级认定的那所学校,是东京的学校耶。」
    「咦,真的?
    「嗯,那是我的志愿校里水平最高的学校。」
    「水平最高的学校还拿到B?
    「对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可能是因为选考科目不一样吧,补习班的老师还跟我说,只要今后好好努力用功,说不定考得上呢。」
  「妳爸他们怎么说?
  「他说我可以去念自己喜欢的学校,还说不管是名古屋、东京,甚至是美国、西伯利亚,喜欢就去呢。撇开美国不谈,怎么可能去什么西伯利亚嘛。」
  「西伯利亚会有大学吗?
  这个无聊的玩笑话,这得我们两人笑了出来。
    「那说不定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去耶,去东京。」
    世古口笑嘻嘻地说。
    我也同样笑嘻嘻地说:
    「对啊……那样的话,我们就住附近怎么样。」
    我没想太深,大胆的话语顿时脱口而出,随即又仓皇失措地加了一句「骗你的啦」。哎哟,或许说出了有够丢脸的话咧,双颊也逐渐感到躁热。
    世古口却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那……那也不错啊。」
    他的脸都红了,我的脸也因此变得更红了。至今从未想得太深入……该说是刻意不愿想得太深入的未来,剎那间逐渐清楚浮现。东京那所大学的名字浮现脑海。
    大都市的生活、世古口近在咫尺的日子。
    仔细想想,总觉得整件事情像梦一样。那样也不错呢,我想。之前因为拿到两个C而陷入一片黑暗的感觉仿佛不曾存在过,离开这个从小成长的城镇伊势……也不再那么可怕。只要想到世古口就在身边,对这一切便能释怀。
  「差不多该来做饺子皮啰。」
  「啊,嗯。」
  「水谷妳也来帮忙。」
  「我行吗?
  「妳行的啦,一定行的。」
  两人一排排站,世古口的身躯便显得格外庞大。
  「那我会加油的。」
  两人于是并肩一块儿做饺子皮,世古口的技术实在高超,光是轻轻转动擀面棍,就能不停做出一张张圆形的饺子皮来。相形之下,我做出来的净是些歪七扭八的形状。我对此感到有点……不对,是非常尊敬。
  姊姊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的啊。
  「能让人尊敬的男人,真棒呢。」
  真的,我这么想。
  能让人尊敬的人,真棒。

  「无聊。」
    我吐出的话异常激动,我对于自己的激动感到困惑,却仍然一股脑地重复相同的话语。
    「真的有够无聊。」
    「什么意思啊,戎崎。」
    山西的语气也逐渐激动。
    再这样下去不妙,脑袋虽然这么想,嘴巴却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本来就是啊,就你堂哥一个人出状况又怎么样?东京那地方有够大的,人口有一千万,学生大概也有几十万吧。那些人每个都茧居不出吗?没有吧?大部分的人不都很开心地过日子?你堂哥的情况只是碰巧遇到挫折而已吧。」
  「说得倒简单……」
  「本来就很简单呀,为了这种事烦恼个没完有屁用啊,你堂哥是你堂哥,你是你啊。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象样的结论来,高兴怎样就怎样不就好了。真受不了,无聊透顶、笑死人了,为了那种事情发神经,把气氛搞得这么僵,拜托,真的是笑死人了啦。」
    我实际上还真的残酷地笑出来,整个人沉浸在凌虐他人的快感中。山西那家伙会抓狂爆怒吧,一定会绝交的,可是谁管得了那么多呀。区区一个山西,就算要打架,还怕打不过像山西这种人吗?
  山西气得双肩高耸,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我。
  「唉……或许吧……」
  这句话突然蹦出来。
  怒气汹汹的双肩颓然下垂。
  一阵风吹过,山西的发丝摇曳,我的发丝也随之摇曳。然后,山西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双手伸到栏杆上交握着,下巴同时倚在手上。
    那家伙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管望着河面。
    「的确,还真无聊呢。」
    「喂、喂。」
    感觉上彷佛梯子瞬间被移开,接不下去的感觉。搞错了吧,山西。到了这个地步应该要抓狂呀,还感慨万千地点什么头啊。
    但是,山西只管感慨万千地猛点头。
    「就像你说的一样。」
    「…………」
    「实在有够无聊的,我实在太无聊了。我堂哥根本就是废物,唉,丧家之犬嘛。」
    「…………」
    「说真心话,我觉得很害怕。」
    「…………」
    「那个笨蛋堂哥竟然就那么夹着尾巴跑回来,害我也跟着变软弱了。」
    我伫立着,恶狠狠地瞪着山西。风瞬间变强,发梢同时刺进眼睛,痛得要命,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恶,刺进眼里的头发怎么样就是不出来,我像个小鬼搓揉双眼,好不容易才止住疼痛。哎哟,痛死了,虽然已经不要紧了。
    「不过就是东京而已,人多得像垃圾啊。为了那么一点小事情就一败涂地,我那个堂哥还真是个废物,垃圾嘛。」
  山西再度咒骂。
  然而声音已丧失最初的气势,只能益发虚弱,不到一分钟就随风变得嘶哑,再也听不见了。
  只剩下双唇频频掀动。
  我的视线从山西那样的侧脸移开,望向桥下摇晃的河面,河面在风势吹拂下,比刚刚摇晃得更厉害。反射于其上的光芒随之四散、摇曳。
  山西一定很不安吧。
  就像女人在结婚典礼前突然感到不安一样,那叫做婚前忧郁吧。原本那个远在天边、名叫未来的家伙已经近在眼前,一伸手即将抓住那些之前始终在脑袋中勾勒出的梦想及希望。不对,实际上或许什么都抓不到,或许也只是那么以为罢了。
  山西为此感到胆怯。
  为了最初的一步,那短短的距离而恐惧。
  理论上这样的情况相当简单明了,实际上同样的情况在这世上俯拾皆是,任何人都曾有过一、两次相同的经验。然而,就连山西的不安都让我羡慕不已,我没有怀抱那样的不安。因为,我今后将一直生活在这里,将一直看着这个狭小的天空、习以为常的势田川、日渐凋敝的站前、神宫的森林……就只是看着那些东西一边生活下去。
    我无法到其它任何地方去,不对,是不去。因为比起东京、比起人潮、比起高楼大厦,有更重要的东西在这里。
  啊,是为了什么呢。
  内心骚乱难平。
  虽然仍想进一步把山西当作笨蛋踩在脚底下,但莫名地也有着想去鼓励这个混蛋的心情。
  喂,山西,我只试着在心中低喃。说实在话,我很羡慕你,羡慕得不得了呢。像我,也想要在高楼大厦、漂亮商店的围绕下生活,之前始终怀抱着这样的梦想。可是,我已经找到比那些都要宝贵的东西,那可是只有这里、只有伊势才有的。那个女孩没办法离开这里,所以我也要待在这里,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虽然胸口充塞泛滥的干言万语,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没办法把他当笨蛋踩在脚底下,也没办法鼓励他。
    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就那么沉默不语,只是并肩站着,吹向海洋的风逐渐变凉。
    哎哟,好冷。
    有够冷的。
    我走啰,山西说着向脚踏车伸出手。
    喔,我点头。
    山西没有跨上脚踏车,不知道为什么反而牵着车子走,车轮喀啦喀啦地寂寞呻吟。
    「喂,山西。」
    「啊?
    「我也有个堂哥到东京去了。我们大概十岁就分开,也没那么亲就是了。那个堂哥是从我们读的高中毕业的喔,然后去念一所无聊的三流大学,不过后来还是进入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工作,结了婚、生了小孩,还说最近要买房子咧。」
  「好厉害,那不就算是出人头地的『优胜组』啰。」
  「嗯,跟我们念一样的高中耶。东京那地方就是这样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虽然可能会有很多危险,可是应该也有很多机会到处转吧。所以呢,去把那些机会捡起来吧。」
  山西停下脚步,牵着脚踏车凝视我。
  「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然后,认真地问我。
  做得到啦,我虽然想这么说,这句话却说不出来。
  「干嘛不说话啊,戎崎?
  山西顿时哭丧着脸。
  「这个嘛……那个……对不起。」
  「干嘛道歉啦?
  看起来真的好像快哭出来了。
  我决定诚实以对。
  「我本来是想说『做得到』的,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变得很假,真要说起来,可能还是『做不到』的机率比较……」
  「果然……你觉得比较高喔?
  「呃……这个嘛……感觉上就……」
  「说得也是。」
  山西仍然是哭丧着脸说:
  「果然做不到喔。」
    像我们都已经十八岁了,多少也了解自己的力量或是能耐到什么程度。今后或许会继续成长没错,可是人呢,其实也不会有多大改变的。
    我们思考着相同的事情,然后同样叹了一口气。
    「唉,山西,如果是一般人的普通幸福说不定就抓得住啦,就是像BC级认定啊。」
    BC啊……还真是现实性的问题呢……」
    「那样也不错啊,就随随便便地从大学毕业、随随便便地就业、随随便便地找个女生结婚、随随便便地生个小孩,随随便便地买问房子……像那样也出乎意料地挺不赖的嘛。」
  山西非常认真地烦恼了好一会儿。
  「女生的话,我可要找可爱一点的。」
  他好不容易才这么说。
  我点头。
  「嗯,很好啊。」
  「我要找个不会输给里香的女生。」
  山西说着再度迈开步伐,没有回头,持续不停往前走。我对他的背部出声道:
  「不输给里香的女生……那是不可能的啦!
  「你可好了!里香说真的有够可爱的啦!超羡慕的!可是,很难说喔!说不定会出现完全没办法抵抗本大爷魅力的女生啊!



    由于他已经逐渐走远,我这次是真的扯着嗓子大叫:
    「就跟你说不可能比里香漂亮的啦!
    「不对、不对,这世界是充满无限可能的!像我呢……」
    我只听得到这里而已,山西后来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可是因为风的关系,那家伙的声音并没有传到我耳里。即便如此,很不可思议的是我却能清楚听见脚踏车回转时的喀啦喀啦声响。但是,他的声音就是听不清楚。
  「羡慕的人是我才对啦,山西!
  所以,我的声音当然也听不清楚才对。
  「我以前也一直很想去看看呢!去东京!
  是的,应该是听不见的。

    我必须用力挺直背脊才行,被我以双手贴住的世古口那副胸膛好厚实、好健壮,不论怎么推仍是不动如山。我对于本身的弱小感到恐惧,可是在他双臂的环绕下又觉得好安心。我用力挺直背脊,世古口却拚命缩起身躯,心脏狂跳不已,放在他胸膛上的双手颤抖着,他的手也在颤抖。我想起那一张纸,左侧写着世古口的那一张纸,右侧写着水谷美雪的那一张纸。那张纸被我很宝贝地收藏着,上锁抽屉的最里侧,确保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同时也确保不会搞丢。
    如果是在吃饺子前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突然闪过,不过我也只能在那一瞬间冷静思考,柔软的触感让所有一切烟消云散,脑袋里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进开来,我顿时分不清天南地北。不仅接触的部位,从头顶直到脚底都一阵酥麻。
    一直到两人的唇办分开后,我好不容易才能再度思考。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一边想「好厉害喔」。以前虽然数度想象会是什么感觉,可是想象力完全不足够。这种感觉根本想都想不到,远远超出想象之外。
  毕竟,身体到现在都还在颤抖呢。
3
    电话响起,当然应该接,可是现在忙翻天。右手正拿着三O五号房柴田病患的尿瓶,尿瓶果真像它的名字一样,就是个存满尿的瓶子。不论大小、形状,都和腌梅子的瓶子一模一样,只是里头满满装得全是尿。根据不同疾病,掌握病患一天的排尿量相当重要,所以才要使用这种工具。这就像是在收集信息,人命关天的疾病也经常派得上用场。症状越严重,使用越频繁。尿瓶,绝对不能等闲视之;尿瓶,无法或缺的存在。谷崎亚希子提着柴田病患如此重要的尿瓶,犹豫着该不该去接电话。既然电话应答也算分内工作,就应该去接吧,但是她现在右手却提着尿瓶,内科的医师正在诊疗室中大喊「快拿过来」。右手提尿瓶,左手接电话会不会很那个啊。但是放眼望去,医护站里每个人都是一副忙翻天的模样,靠电话最近的除了自己别无他人。
    谷崎会接吧!
    医护站里所有人以视线,或是以感觉所施加的无言压力,强有力地传递过来。女人还真是一种恐怖的生物,无须只字词组便能产生这种高度压力,实在是男人所望尘莫及。啊,护士长瞪过来了,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受敌视呀。谷崎亚希子难以抵抗那些纠缠不休的感觉,只好在右手提着尿瓶的情况下接起电话。
    「你好,医护站。」
    「外线。」
    耳边传来的是总机转接的声音。
    「现在接过去,麻烦妳了。」
    嗯?声音怎么听起来比平常急促呀?
    这疑问在一秒后获得解答。
    Hello?
    「啊?
    Well……hello? hello?
    是英语。
    总机那边大概也搞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转过来再说。死定了,抽到下下签了。
  不自觉地冷汗直流。
  「哈……哈啰……」
  回这么一句似乎让情况更为恶化,据此判断她这边懂英语的对方,顿时滔滔不绝地快速说起英语。当然,她根本听不懂,完全有听没有懂。这可不是她在吹牛,谷崎亚希子高中时期的英文分数,也就那么三次及格过。她总是历经补考的补考,又或是补考的补考的补考,最后仰仗英文老师的惊愕与同情,好不容易才能拿到学分。能够拍胸脯保证写出来拼字无误的英文单字屈指可数,首先就是自己的名字——Akiko TaniZaki,再来就是爱车的名字——SilviaSkytalkcatdog。。……就在这些国中一年级程度的英文单字逐一浮现脑海的当下,她好不容易才掌握到对方话中的细微线索。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叫对方梢候,自己连这种程度的英文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烦恼约两秒后,亚希子大叫:
    「你等一下喔!
    然后她以肩膀夹住话筒,不安地四处张望,不在喔,行不通吗?怎么办啊?就在她汗如雨下时,想找的那个人正好打着大呵欠,一边从医护站前走过。
    亚希子彷佛在沙漠中发现绿洲的旅人一般高声说:
    「夏目……医师!电话!电话!
    身为护士,再怎么样还是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呼医师名讳。夏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以「找我?」的感觉指向自己。他的眼睑有一半都还闭着,或许刚刚小寐了片刻吧。她非常认真地瞪向他,招手要他过来。
    她将话筒塞给走近的夏目。
    「快,电话!
    「找我的?
    「大……大概!
    「为什么是『大概』啊?
    「就……就是觉得嘛!
    「啊?
    她急得没有闲工夫解释,总之就是拿着话筒猛力挥动。夏目狐疑地凝视她,最后总算接下了话筒。
    「喂,我是夏目。」
    对方似乎在此时答了话,而夏目的脸庞也在瞬间有所变化,该怎么形容呀,是精神为之一振呢,还是变得很有男人味呢,又或者该说切换到工作模式了呢。
    HiJoe!What’s up?Is it in the dead of night?WellIs that spunk?WellGood look.Yespretty good.But she is thorny personality.Suck!A work?Anngive me more time.I’m not sure.I’m unable to make a decision.It’s a good position for me to get an attending doctor wellbutgive me more time.
    那是相当爽朗的语调,而且看起来似乎也很顺利地和对方沟通无碍,好像还能开玩笑,有时候甚至放声大笑。亚希子右手提着尿瓶,稍微出神地望着他那副样子。
  感觉上不是很开心吗,夏目吾郎?
    唉,仔细想想,本来就是那样嘛。虽然被发配到这所地方性小医院来,夏目仍是菁英中的菁英,毕业的大学是医学界中足以与东大之流一较长短的名校,而且还在那样的名校中以技术高超著名。夏目执刀时,甚至还有邻近附属医院的医师特地前来见习。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应该待在这边的男人。
  居住的世界不同……
  这样的想法的确卑鄙,她也不愿接受,但是以现实层面而言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自己只是区区一个护士,即使对本身职务感到多么自豪,自己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医师。
  人家是人家。
  自己是自己。
  虽然很了解这个道理,不过是不是因此就能释怀,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也因此,当她在屋顶上吞云吐雾,夏目同时来到屋顶上时,亚希子并没有立刻向他开口,而夏目也没有向她开口。他从口袋一拿出香烟,就以平常用的那个银色打火机将烟点燃,然后叼着烟把玩打火机。将打火机在指尖滚动的动作相当熟稔流畅,让人充分感受到他指尖的灵活度。毕竟那是一双能够缝合一厘米以下的神经的手,而且还拥有不屈不挠的顽强毅力,能够整整十小时持续进行那样的作业。来自日本全国的优秀菁英经过筛选,剩下的家伙再接受试炼,然后根据试炼结果再度筛选,同样的程序不断重复两次、三次……这个男人就拥有在那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的能力。
  唉,也不是说羡慕还是怎样啦。
  年届二十五,就能逐渐看清本身的能耐。极限,还真不想用这样的字眼耶,能耐、才能。十几岁的自己之所以会如此年少轻狂,就是因为对这方面完全看不清楚吧,所以也才会想要看清楚吧。但是突然间看清楚后,却发现无聊乏味。她很明白只要内心一隅全盘接受,就轻松多了,只是以二十五岁这样的年纪,要去接受还太年轻。逐渐看清楚了,却难以接受,可真是有够麻烦。存在于胸口的倒不能说是剧痛,而是酸痛。或许总有一天能接受吧。五年后?还是十年后?虽然不太清楚,可是到了那时候,或许就只有本身的能耐也会随之稍微扩大一些吧。
  她这边也叼着烟问:
  「电话是哪里打来的啊?
  「芝加哥。」
  「那是在美国啰?
  夏目露出惊愕的神情。
  「妳连这个都不知道喔?
  「知道啊。」
  没有啦,这可不是谎话喔。
  「只是随口先问问嘛。」
  夏目似乎半信半疑。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这样不是让人家觉得更丢脸吗?
  「是美国啊,在中部,古老的城市。要说大嘛也算大吧,城市规模呢,大概就像大阪或名古屋那样吧。」
    他倚靠在栏杆上,头就那么上仰,脖子直挺挺地露出很大的喉节。白烟从烟头缓缓上升,双脚随意站立的模样、手臂力道的拿捏等,莫名地总存在着彷佛高中生般的轻松随意。要说没有完全「转大人」嘛,是那样吗?尚未丧失赤子之心,这种说法会不会过于美化了呢?
    「就有点事啦。那边邀我过去,有人还记得我以前发表过的论文。之前在学会碰面,被问到现在在干嘛,我一说在乡下逍遥过生活,对方就邀我去他那边。」
  「那算是好事吗?
  不知道耶,算不算呢,夏目呢喃般地说:
  「或许没办法再回日本了吧。一旦跑到国外去,就算是『外人』了呢。留在大学附属医院里的家伙,只会拚命强化本身政治性立场。像那种,妳想想,就是巩固在巨塔里的立足地盘嘛。」
    夏目张开双手,在空间中比划出一座庞大巨塔的轮廓,他所描绘出的是一座比他自己还巨大的塔。


「如果五年后或十年后突然从国外回国,到时就已经失去落脚的场所。对于地盘已经巩固好的那伙人看来,只会觉得碍眼吧,如果是个蠢才倒还过得去,要是不幸身怀绝技,那就更让人碍眼了。」
  「还真麻烦耶。」
  一根已经抽完了,准备进军第二根。早上已经抽一根了,现在是第三根,之前早已经决定一天抽七根,因此还剩四根。她试着计算剩下来的配额,下一次休息一根、工作结束后两根、晚餐后一根。哎哟,那睡前那一根就没了耶。她犹豫着是否要点燃第二根,一边试着问。
  「你想登上高塔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
  夏目仍旧叼着烟倚靠栏杆,逐渐延长的烟灰崩落,掉到白袍上。他慌慌张张拨去烟灰的动作很孩子气,简直就像躲起来偷抽烟的高中生。
  他往这边偷瞄一眼。
  大概是在确认她还记不记得刚刚的问题吧。
  我还记得喔。
  所以,快给我回答啦。
  「才不想爬咧。」
  那是相当认真的声音。
  「或者该说是曾想过吧。」
  「那爬上去就好啦,你应该做得到吧。」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你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吧。」
  「不,是真的,不可能了。」
  表情从夏目的脸上消失,话语也很短促,而且平稳。原来如此,她想。这家伙一定也看清楚本身能耐了吧,另外还有本身立场。已经不再年轻得能够不顾一切向前冲,也没老到毅然决然放弃一切。同时也看清楚前进的道路,以及退路。
    即便所处立场不同,迷惘的事情却相同。
    人,一定都是像这样活下去的吧。从小开始就必须冲撞各种事物,大部分情况下都会被反弹回来,即便如此,偶尔还是能够跨越过去,成千上万次地重复这样的过程后,最后好不容易才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
  「所以,你要去美国啰。」
  「那也是一条路吧。」
  「你要去吗?
  「不知道。」
  「就去啊,一直待在这边也不能发挥所长,不是吗?去的话不但可以变得更好,还可以被人家肯定,而且一旦在那边获得认同,也可以稍微让大学里的那伙人跌破眼镜吧。」
    「大概吧,不过那些东西,感觉上好像也变得无所谓啦。」
    「拜托你往上看,向上爬啦。」
    发出的声音比预期还要强烈。
    「就去啊,爬到很高的地方去啦。」
    夏目似乎很讶异地望过来。
    「怎么?妳是想把我赶出去喔?
    「是啊。」
    「啐,妳这女人还真讨厌。」
    「啊,没错,我就是个讨人厌的女人,就是想把你赶出去,因为你在这边很碍眼呀。快去啦,去芝加哥,虽然不知道你可以爬到多高,可是爬得上去的人就去爬嘛。」
  夏目似乎再次感到讶异。
  亚希子怀着非常舒畅爽快的心情,对天空发出声音。
  「能爬多高就爬多高吧。」
    你可不是应该待在这种地方的男人呢。
    所以,就去吧。
    夏目原本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把话语吞进肚子后,感觉上就像个乡下流氓似地当场蹲下,想在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把抽到底的烟蒂弄熄。他不是用压的,感觉上像是轻擦边缘,逐渐去除火势,那还真是慎重仔细的熄火方式。本来以为他会随手扔在附近的,出乎意料之外地很守规矩嘛。哇,这人还满细腻的嘛,当她对此感到钦佩时,却看到夏目正想把烟蒂扔进排水沟。
    「给我等一下!
    「啊?
    「你在干嘛?
    「没有啊,就想把烟蒂丢……」
    「丢在那边会堵起来耶!
    她走过去,随即从他头上敲下去,然后从一副「妳这家伙,干嘛突然打人啊」,怒气冲冲的夏目手上拿起烟蒂,放进自己带来的携带式烟灰盒中。夏目看了,发出「哇」的一声。
    「妳很守规矩嘛。」
    「是你规炬太差了吧,香烟的善后工作本来就是成年人平常该注意的地方呀。」
    夏目被这番大道理堵得哑口无言,露出懊恼的神情。
  然后陷入沉默。
  一回神,第二根香烟已经点燃,唔,这么一来晚上的份就没了。马上熄掉,好把晚上的份保留起来吗?不用吧,那样未免也太斤斤计较了吧。犹豫到最后,还是决定先抽再说。只要想到这是非常宝贵的一根烟,抽起来就觉得滋味特别好。香烟进入肺部深处转了一圈后,被缓缓吐出来,大概是有点累了吧,感觉昏头转向的。
  夏目也在抽第二根。
  两人并肩而站,持续吞云吐雾,当她一吐出烟圈,夏目也跟着吹出烟圈。看他得意洋洋地望向这边,她于是连续吐出三个烟圈,他随之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赢了。
    轻松取胜。
    嘿嘿嘿,从十四岁就开始抽烟可不是抽假的呢。
    「如果要去美国,可得戒烟才行喔。那边对吸烟族比这边严厉乡了呢。」
    「都说还没决定了。」
    「要努力向香烟说不喔。」
    「拜托,我不是说还没决定吗?
    「很辛苦的喔,戒烟。」
    夏目呕气似地不发一语,只管埋头抽烟,简直就像现在不抽以后就没机会抽似的。
    「那个芝加哥会冷吗?
    「还满冷的。」
    一阵风吹过,烟雾随之流逝。
  「就跟北海道的纬度差不多。」
  「不然送条围巾给你吧。」
  「才不要哩。话说回来,妳好像真的想赶我走耶。」
  夏目似乎在看什么,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一架闪耀着银色光芒的飞机正好飞出云层。那架彷佛玩具的飞机沐浴在秋天佣懒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那是飞往哪里的飞机呀?

九月二十一日 秘密进行中的事态(之二)

    戎崎裕一正关在两坪多的房间里。笼罩着朦胧红光的房内,弥漫强烈的醋酸臭味。父亲以前所使用的桌上,放着二口仍然是父亲使用过的相片放大机,其上装有之前已经显影的底片。底片的显影作业似乎相当顺利,好像也没形成斑点之类的。他正准备将那画面的其中之一,放大成10×12吋。有个少女正在笑,戎崎裕一不自觉地也跟着笑,啊,太好了,照得好漂亮喔,焦距也恰到好处。他一圈圈地转动右边旋钮,调整大小以及焦距。好了,现在要拿出相纸,把它冲洗出来。就在此时,房门被敲响,你在做什么啊,他听到这样的声音。那是如今放大机映像出来的那名少女,在洗照片啦,他大叫。可以开门吗,她问。不行,他叫。绝对不行喔。如果现在开门,那些超贵、超贵的相纸不就全都泡汤了吗?而且,他偷偷拍她双脚的底片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她气势汹汹地没收,然后是一阵海扁、痛骂,所以绝对不能让她进来。现在在洗照片,不行进来喔,他拚命大叫。不行进来喔。啐,他听见少女发出很扫兴似的呢喃,呼,危机好像解除了呢。

  秋庭里香觉得有点不高兴。
  因为难得来玩,房间主人戎崎裕一却躲在两坪多的房间不出来。虽说是在冲洗照片,不过是真的吗?总觉得他的叫声太过拚命,那绝对是想隐瞒些什么。可是,她也知道他最近对拍照是真的很认真,所以也就暂时没去开那扇门,一旦打开让光线照进去,他最宝贝的底片、相纸之类的就毁了。话说回来,还真没想到戎崎裕一对拍照会一头栽进去耶,大概也没到「一头栽进去」的地步吧,还没那么热中啦。可是他实在很宝贝那台相机,还一张张地洗出来。秋庭里香待的房间内,也挂着那些相片。房内腾空牵了几条细绳,细绳上挂着好几张刚洗好准备晾干的相纸。她看了看其中一张,世古口司直挺挺地直立不动,不过就是拍个照,应该没必要紧张成那样吧,但是要说很像是世古口的作风嘛,倒也很有世古口的味道。一旁是世古口和水谷美雪一起吃饭的画面,感觉上感情好好。接下来五张全都是自己,也就是秋庭里香。笑容、怒容,还有闹别扭的脸。不知不觉中,有好多相片都被照了下来,照出来不太可爱的三张要没收。她把相片从晒衣夹上取下,放进自己的包包。戎崎裕一还不来,真无聊,总觉得心情越来越糟哩。她坐到椅子上,往后靠,结果往后摔了下去。啊,这椅子的靠背坏掉了,还好戎崎裕一不在。裙子全都往上翻,差点就看到内裤了,虽然知道他人不在,还是赶紧整理裙子。喔,真是有够丢脸的耶。就在这时候,她发现桌底下有个箱子,什么东西啊,她想。她试着伸出手去,啊,可是偷看应该不太好吧。不对,戎崎裕一有前科,之前藏了一大堆A书。如果这是A书收藏,绝对要没收,全部要丢掉。她边这么想,不知不觉已经怒火中烧,一边拿出箱子,打开看看。没想到箱里却是意料之外
的东西,她大吃一惊,真的是惊讶莫名,胸口传来雷鸣般的心跳声。

    里香的影像投射到高价的10×12吋相纸上,焦距调整得恰到好处,曝光时间应该也是恰到好处吧。随即准备将相纸浸入显影液。翻面后,必须注意表面不能沾附气泡,一旦沾上气泡,那个位置就会形成斑痕。他用竹制的大镍子夹住相纸,为了让整张相纸都能浸到药水,一边轻微摇晃。他判断应该行了,接着将相纸翻到正面,只见秋庭里香完美的笑容已经浮现。啊,这不是很可爱吗,他想。像这样印制出来看,和从底片看完全不一样耶。都怪自己不自觉地都看入迷了,显影时间拖太久了。他慌慌张张地取出相纸,准备用停影液,手忙脚乱地将相纸浸入。这好臭,是醋酸,简而言之就是醋。都怪自己慌慌张张的,醋酸溅了出来,都沾到裤子上了。还真是完全变成一个臭酸男生。惨了,他边想边将相纸移到定影液中。10×12吋的相纸在定影液中东摇西晃,里香大大的脸庞正在笑,所以戎崎裕一也笑了。这是保存版呢,他想。一定要好好地收藏起来。戎崎裕一对于如今自己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没察觉,也完全不知道。
    事态秘密进行之中。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6 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话 执拗


1
  「吉崎,妳在听什么啊?
  矮冬瓜绫子仰望着我问。听是听见了,我却把耳机流泻而出的音乐当挡箭牌,歪头装傻。  我的态度有些睥睨,不过绫子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退缩。
  因为这女生就像个沙包。
  「妳在听什么啊?
  她刻意提高音量再问一次。我没办法只好拿下耳机,说出时下流行的歌手名称。那是最近刚出道便引入注目的高调团体,常在电视等媒体曝光,是大人会嗤之以鼻的那种团体。
    是非黑白分得清清楚楚的绫子,同样流露出那种表情。
    「喔~好听吗?
    「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那为什么要听呢?
    「因为流行。」
    「明明不喜欢,只因为流行就听喔?
    问的是什么废话啊?
    「对啊。」
    当我以低沉的声音这么一说,就连绫子也随之陷入沉默。话说回来,绫子还真矬,个头小另当别论,如果男生个头小就很悲惨,不过换成女生反倒显得可爱。但是,说绫子她个头小嘛,感觉倒像是一副穷酸样。顶着一头像被妈妈修剪的发型,因此还有点乱翘,真有够矬的,看起来就像是个小鬼。要说是高一生嘛,感觉上还比较像国二生。双颊也是红通通的,像是还在看什么早八百年前的少女漫画这一点也很逊。
    最糟糕的是她制服的穿法。
    裙襬比膝盖还长。看是要改短,或是从腰部卷进去就好啦。看她双脚线条也不差,那么一来应该就能立刻变得比较像大人,我总觉得她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是不是白痴啊。像是发圈、手表,穿戴在身上的东西全都有够孩子气,所以和绫子混久了,就会逐渐觉得厌烦透顶。可爱倒还好,孩子气真的就没救了。
    可是在这个午休的教室中,也只有绫子肯和我在一起。
    我如今在这教室里是个被孤立的边缘人。没人要跟我说话,感觉上男生把我当隐形人,女生就更把我当隐形人了。能说话的就只有同样被孤立到不行的绫子。可能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吧,她最近开始常找我说话。
    「里香学姊!
    当我正绷着脸时,眼前奈奈子那伙人发出格外高亢的声音,一边跑出去,简直就像是被宝冢迷得七晕八素的大婶。
    奈奈子那伙人好像是去请教数学方面的问题。
    不过,问不问数学其实无所谓,只是想找机会和秋庭里香说话罢了。全班……不对,是全校所有人都知道秋庭里香这号人物。
  十八岁的高一生。
  在所有女学生中身材最纤细,肤色最白皙,头发最长,而且头脑最好。据说她在学年考试中从没拿过前三名以外的名次,还有传言说她其实对于三年的课程科目几乎已了如指掌。在住院期间好像都有用功自习,反正她原本就属于金头脑型的吧,表现异于常人的那种。既然如此直接参加升学考试不就得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跑到我们学校来。
  秋庭里香身边人满为患。
  我身边却只有绫子。
  这种落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然而像这样从边缘望去,我觉得秋庭里香或许是寂寞的吧。那个被小自己两岁的学生团团包围的身影,笔直的背脊似乎挺过头了,感觉上好像是在死撑。能够察觉到这点的大概也只有我和绫子吧,因为只要近距离待在她身边,必定就会因为秋庭里香的耀眼光芒而目眩神迷,再也无法看出来了。
    话说回来,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这副局面呢?

    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是秋庭里香的手下败将。
    开学典礼家长会来所以还不觉得,隔天第一次的上课才是最重要的决胜关键,所有一切都会在当天决定。当了十五年女生,其中有九年在当学生,女生和男生不同,对于女生而言「学生」这个角色是很吃力的。男生如果有个万一,就狠狠地拳打脚踢一顿就没事了,不是威吓他人,就是受到威吓,光凭体型壮硕或力气大之类简单的事情,就能决胜负。
  但是,女生可没那么简单。
  女生的世界分好几种阶层,那条区分上下关系的分界线——肉眼几乎看不见就是了——总是壁垒分明地存在于此。不论是谁都无法消弭那条分界线,甚至应该说大家都严守着那条线生存下去。而在大部分的情况之下,虽然有可能跌落下级阶层,却不可能攀升至上级阶层。
    开头是最重要的,必须抢先决定一切才行。
    活泼的女生、乖乖脾女生、会念书的女生、还有不会念书的,像这些大概都能一目了然。
    会念书的女生,很好;即使稍微被孤立,只要拥有某种优秀的特长,就能藉此生存下去。该说是被孤立也无所谓吗,事实上会念书的女生常常很难和大家打成一片,不过就我看来,有时候也会觉得她们是自己选择当独行侠的。虽然也不是说刻意想要高高在上,简面百之或许就是因为那方面不擅长吧,生存法则。
    头一天上课不能太早到校,也不能太晚到校。
    这是为了镇定人群已经聚集到某种程度,小团体逐渐成形的时刻。一走进教室,所有人会不经意,同时仔细地望着我。当我停下脚步后,瞬间便能掌握状况。
  接下来是重要关键。
  绝对不能和那些可能沦为「输家」的女生交谈,就算本身没意思,对方也可能因为随意交谈所产生的契机巴过来。我会极力佯装在找座位,一边仔细评定逐渐成形的小团体,然后靠近那几个最活泼,声音又暸亮的女生,开口问:
  「三班是这里没错吧?
  说什么都好,只是要制造交谈契机罢了。之后还不能掉以轻心,小团体内也分阶级。凡事都想插手主导的女生、想要高调喧闹的女生、想要引人注目的女生。彻底摸清楚众在一起的女生个性后,再寻找恰如其份的容身之处。一直以来,每回升级换班时相同过程就会重复一次,所以我很了解步骤。剩下的就只是稳当顺畅地加以执行而已,就如同往常一般。
    但是都怪秋庭里香,破坏了那样的步骤。
    当我走进教室的瞬间,她的身影便跃入眼帘,我在同时吓了一跳。成熟的面容、长长的头发、晶莹剔透的肌肤、让人甚至想向上天抱怨不公平的姣好五官。见到她的瞬间,任谁的目光都会被牢牢吸引。她远离正在进行微妙谋略角力的同班同学,靠在窗边,教室中所有人当时恐怕都已经意识到秋庭里香的存在。不仅止于男生,女生也……不对,反而是女生更强烈地意识到。
    就这样,都怪我出神地望着她近三秒。
    「这里是三班吗?
    绫子竟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是啊。」
    我原本只打算敷衍性地随便答一句,可是随意流露出的亲切笑容却让情况雪上加霜。绫子大概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最近才会缠上自己吧。她是慢条斯理、优柔寡断、成绩和运动都比一般人差劲、一直以来绝对和自己沾不上边的那种人。在班上的阶级分层中属于最下级,不对,根本就是被排除在阶级之外。
    一旦被视为和她属于同种类的人马,校园生活可说就此宣告终结。
    糟糕的是绫子似乎已经对我萌生亲切感,于是我尽可能冷落她,好不容易才挤进班上最醒目招摇的那群女生中。起跑冲刺失败的我,处于在力学关系隐然成形后才加入的状况,光是那样立场就够辛苦的了。
    话说回来,秋庭里香好卑鄙,竟然比我们大上两岁。
    那不就和三年级的没两样了吗?
    而且,秋庭里香还有三年级的朋友,和水谷那些学姊说话都不用敬语。就这样,连周遭这些醒目招摇的女生莫名地也都不愿和她作对,可以说是维持一定距离的相处模式吧。
  但是,我就是不爽。
  都因为她,害我起跑冲刺慢了一步。虽然好不容易和那些醒目招摇的女生凑在一起,也占到一如往常的位置,但是却很吃力。而且,即便站在班级顶点,头顶上也总还有个秋庭里香,阶级分层最上级……也不是这样吧,是和绫子完全相反的阶级之外。
  感觉像是在云层上似的。
  毕竟拥有那样的美貌,又大两岁,就算孤身一人看来也是泰然自若。她的泰然自若并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感觉上似乎真的就是「这点小事根本无所谓」的样子。不论男生或女生都一样崇拜她,明明是同学,却把她视为学姊。虽然有几个女生也和我一样觉得她的存在犹如芒刺在背,不过却没有任何人出手。也因此,那些女生开始对于强势的我有所期待。原本,我根本没有一丁点的念头,想和秋庭里香起冲突,反正只要营造出适当的僵局就很足够。应该说,要再继续下去的话,负担未免也太重了。我这十五年的女生可不是当假的,九年的校园生活也不是过假的,赢不赢得了心里也大概有个底。
  只要起冲突就会输。
  赢面为零。
  这些事情,我之前就很清楚。所以,那时候也只打算和她维持适当距离,和感情好的女生念几句「那个秋庭里香很烦耶,真的有够烦耶」而已。
    可是,慢慢地变成骑虎难下。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怂恿我的女生原本就想看我的好戏吧。后来变得自命不凡,总是扯着嗓门说话的我,有点冲过头了,反而隐隐约约招致肉眼看不见的反感。不过,就连那些怂恿我的女生也没察觉到这一点吧。
    就这样,我和秋庭里香正面起了冲突。
    实际上,身躯也有所冲突。
    不对,不能这么说吧。其实也没撞到,就稍微碰到而已,可是就在下一瞬间,秋庭里香已经拖着桌子倒下去。长发顿时在地面披散开来,那副景象该说是异常美丽吗,也让人浑身发凉。
  我看呆了,茫然伫立于原地。
  搞不清楚状况,茫然伫立于原地。
  一回神,责任感强烈的一些男、女生已经跑去敦职员室叫老师,我把她撞倒了——情况好像就是演变成这样了——全班都以冰冷的眼神望着我。
    果然就连醒目招摇小团体的那些女生也不接近我了。
    有一阵子我就这么孤身一人。
    不久后,绫子就经常巴过来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和绫子走在一起。因为没有其它人要跟我一起放学,我也没办法。交到朋友的绫子似乎很开心,跟我说了一大堆无聊的事情。什么画啦、漫画啦、小说啦……反正全都是些我不太了解,也没兴趣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很无聊。明明和那些醒目招摇的女生,聊些哗众取宠的音乐,就会觉得好像很开心似的,至于实际上开不开心就另当别论了。
  「啊,那两个人又在一起了。」
  绫子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没打算陪她一起搅和,却不自觉地跟着停下脚步。
  「又在一起?两个人?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才了解她这话的意嗯。秋庭里香和一个男生,正在校园的一角。那是二年级的……话虽如此,听说是留级生,所以其实是三年级的……叫做戎崎什么的人。戎崎学长手攀在单杠上,秋庭里香则倚着单杠柱子,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虽然有段距离,不过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感情很好。啊,秋庭里香摸了戎崎学长的额头,感觉上有些暧昧,光看就会让人心跳加速的姿势。戎崎学长一副嫌烦的样子,拨开她的手,接着流畅地翻转成头下脚上的姿势,大大的身躯就在单杠上转了半圈。看来有点帅,与其说是男生,感觉上还比较像个男人。同班的男生每个都像小毛头,不愧是三年级的……因为留级实际上是二年级……感觉就是有点不一样。
    秋庭里香使劲去压戎崎学长的双脚。
    戎崎学长伸在半空中的双脚毫无着力点,身躯以单杠为中心旋转半圈后,就直接摔落地面。
    声音传至耳中。不对,没听到,是感觉上听到了。
    「啊,好像很痛耶。」
    绫子似乎大吃一惊地说。我虽然也吓了一跳,可是听到身旁的她发出那种吃惊的声音,自然而然便萌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抗情绪。
    戎崎学长揉着头一起身,便站到秋庭里香面前,高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生气了吧。可是都被人家要成那样,感觉上却完全没有生气,好像也只是假装生气而已。
    话说回来,他们距离好近喔,从这边看过去彷佛随时都会相拥接吻的距离。两人也不是说打情骂俏地很夸张,但是不仅止于站立时的距离,好多东西感觉上似乎都距离好近。该说是心心相印吗,莫名地就是能够明白这一点。
    嗯,绫子呢喃着,一边从手提包中拿出笔记本。虽然是本英文笔记本,她却翻到后头去,开始沙沙作响地画了起来。啊,是那两个人,戎崎学长和秋庭里香。绫子很会画画,读书和运动完全不行,就只有美术课总是她的画拿最高分。也不是说特别学过,好像只是因为单纯喜欢而已。
    她高超的画技在短短数秒中,就在纸上重现包围两人的气氛。单杠的线条被粗略地描绘出来,一旁有两个人影,光是这样就已经清楚传达出时间是傍晚,两人是情侣。为什么呀,那样的讯息是被藏在哪里啊?不论念书或运动表现都还能差强人意,绘画却完全不行的我实在搞不懂。


只有在画图时,绫子整个人的气氛才会完全改变。
    莫名地总觉得比不上她。
    「那个谣言,是真的吗?
    就连声音也充满张力,真不可思议。
    只要一投入,绫子有时还会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那么一来就显得更加孤立就是了。
    「谣言?
    「听说结婚了,那两个人,已经。」
    大概是因为正处于全神贯注的状态下吧,语句的词汇顺序变得颠三倒四。
    她的手在这之间同样迅速移动,两人的轮廓也逐渐清晰。戎崎学长感觉上有些窝囊,秋庭里香则显得凛然有力,而且两人看起来都好幸福。同样是两个人在一起,我和绫子看起来怎么样呢?绫子如果也把我们……我和绫子自己画下来,一定会画成站得远远的吧。
    我边想着这些事情,随随便便回了一句:
    「那一定是假的吧,高中生怎么可能结什么婚啊,如果是真的也会被退学。」
    「对喔,大概吧。」
    绫子说完便陷入沉默,稍微烦恼了一会儿,又补上几道线条后,啪地一声阖上笔记本。她最后所画上的线条从笔记本右端一路延伸至左端,我直到笔记本消失在提袋中,才察觉那条线是校舍的影子。
    啊,真的耶,彷佛割裂校园的影子在地面延伸着,都已经来到我们脚边了。
    就凭最后补上的那一条线,整副画的印象顿时改变,该说是为画面增添张力吧,不论是傍晚的寂寥或柔和顿时被反映在画上。我觉得像她这种感受力还满厉害的,绫子她,不仅仅是个朴素的女生而已。
  「不好意思,害妳等太久了喔?
  但是,像这样问话的绫子已经变回普通时候的绫子了,又孩子气、又弱小、又矬,就像只穷酸的小狗。
  我干脆地迈开脚步。
  


「走吧。」
  「嗯。」
  绫子快步跟了上来,真的就像狗一样。
  「妳不是要去打工了吗?
  她这么问,所以我姑且「嗯」地一声点头。
  「是婶婶拜托我的。」
  「什么样的工作啊?
  「好像是在神社卖神符。」
  我也没特别想打工……反正钱也会被妈妈拿去……只是因为学校很没意嗯,所以想说去打打工也不错吧。
  如果可以和别人正常说话,那样也不错吧。
2
  「啊?打工?
  从单杠摔落的我说着,一边爬起来,里香正靠在单杠柱子上。
  长长的浏海垂下来,都看不清楚里香的脸庞了。
  「我看你还是剪一剪比较好耶,浏海。」
  里香说完拨开我垂下的浏海,指尖稍微触碰到我的额头,她刚刚是不是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做过相同的事啦。我一点儿都不讨厌她这样……其实,该说是非常开心,感觉上酥酥痒痒的,不是额头喔,是心头。
    不过这次总觉得话题被转开了,所以我更为提高音量。
    「妳去打工不要紧吗?
    里香耸耸肩。
    「我觉得不要紧啊,反正也只有五小时。」
    「可是,妳要知道工作是很吃力的耶。」
    「就只是在像贩卖部之类的地方卖神符而已啊,好像还可以坐着,我觉得和在学校上课差不多呀。」
    「可是……」
    我试着将所有想得到的否定意见全说出来,里香却越听脸色越沉。
    「吵死了!
    终于被她劈头大骂。


即便如此,我仍然勉强挤出声音:
    「可是!也不用非得去打工嘛!
    「吵死了,这种事根本就不是由裕一你来决定的吧!
    这次的怒吼更为强烈,就算是我也为之退缩。里香好像真的生气了,连嘴巴都嘟起来了呀。
    「我又不是裕一的私人财产!
    「妳说的没错啦。」
    「我想做的事情由我自己决定!
    「喔,嗯。」
    我这下子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呆站在仍然怒气冲冲的里香身边,凝视自己的双脚。那双破烂球鞋的脚后跟都破了,本来是纯白色的,现在几乎都已经变成褐色。不过比起纯白球鞋,我还比较喜欢这种破烂球鞋。
    我扔掉那些烦死人的自尊或是大道理,决定坦承以对。
    「我很担心。」
    因为是认真的,所以无法直视里香的脸庞。
    「其实我也不希望妳来上学的。」
    即便暂时痊愈,里香的身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恶化。
    一日一那样的话,一切都完了。
    夏目已经断言不可能再动手术。
    那个笨医师……唉,真的是笨蛋加三级……不过好像就只有手术技术好得没话说。就只有那个夏目的话,是非信不可的。结束的日子不知道何时降临,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不对,也或许等会儿马上就到了。
    所以我好想把里香收藏起来。
    想把她藏在像病房般的小箱子里,希望她乖乖在里头过日子。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发现里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本来以为她是在生气,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表情是在生气没错,不过或许没在生气,可是又觉得烦恼,不对,可能不一样吧,是其它某种情绪。
  我也搞不太清楚耶……
  我莫名地觉得难以承受,又低下头去,浏海随之垂了下来。
  「不管裕一说什么,我都会来上学喔。」
  「嗯。」
  「我不会放弃的。」
    「嗯。」
    「然后,我也会去打工。」
    「嗯。」
    刚刚一直抱怨个没完,现在却无条件投降了。唉,我老早就明白了,不可能挡得了里香的。
    突然一抬头,我看到吉崎多香子就在校园的那一头。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个头娇小的女生跟在旁边。是不是交到朋友啦,那两人慢吞吞地走着,一边往校门口前进,校舍长长的影子似乎随时都会吞没她们。
    两人后来终于步出校门。
    暮色逐渐深沉,四周开始起风,尚未转为红叶的浓绿飒飒作响,一边摇曳。那些叶子一片、两片地飘落至我们脚边,有一片还有被虫啃食过的痕迹。敦职员室的灯火亮起,简直像是悬浮在夜空中似的,过了放学时间的教室则一片漆黑,毫无人气。
    结束社团活动的运动社团那伙人出现,拖着长长队伍朝校门走去。
    「学校呀——
    里香的声音莫名地似乎很开心。
    「真好。」
    咦,我皱起脸。
    「是吗?学校吗?
    「嗯,真好。这世界,真的好好。」
    里香倚在单杠柱子上,抬起清瘦脸庞,凝视着校舍、那头的天空、闪耀的星星,还有这整个世界。不对,是在感受着。连这阵吹拂过校园,带着沙子的风对里香面百都是那么新奇。从懂事以来始终被关在医院的白墙、白色天花板,以及白色床铺之间,里香之前都是透过窗户凝视这个世界。是的,世界总是在窗外。然而,里香如今踏进了那个世界,不论是风、星星,或是群木的沙沙声响,甚至是教室中的争吵,对于现在的里香西百都是非常宝贵的。正因为她本身清楚了解自己无法长久生活其中,所以格外珍惜。
    听到里香说我们回去吧,我「嗯」地点点头,把停在附近的脚踏车牵过来。篮子里一如往常地放着两个书包。
  步出校门时,里香说:
  「我知道裕一你会担心——
  她轻触我的手。
  大概是在意别人的目光,大概一秒就移开了。
  「可是,让我去打工吧。」
  脚踏车的轮子喀啦喀啦地呜叫,我凝视前轮旋转的辐条。每当路灯的光线接近时,细细的银色辐条就会熠熠生辉。是的,我非得驯化那些情绪才行,想要守护里香的情绪、想要把她收藏在某处的情绪、潜藏于底层想要独占她的情绪。让里香多看看这个世界比较重要。
    「对不起。」
    我一道歉,里香再次轻触我的手。
    这次停了约两秒才移开。
    「不要这么说,你为我操心我也很高兴。」
    「打工要加油喔。」
    「我会加油的。」
    「可是,不要拚过头啰。」
    「我知道。裕一。」


「嗯?」
    「谢谢。」
    哎哟,脚踏车有够碍事的耶。
    如果没有脚踏车的话,就能牵手了。就算里香不愿意,我也要牵。
3
    虽然吓了一跳,不过也有点开心。
    打工地点是在市内一座小小的神宫,每年会举行一次有点像是祭典的活动。虽然是仅限于本地人才知道的例行祭典,不过还是陆陆续续有人前来,买些神符或御守之类的,而我就是担任那、些东西的销售员。
    本来呢,我以为只要随便穿上一条围裙什么的就行了。
    可是当我一抵达神宫内侧的社务所时,白和服和红裤裙已经准备好了,也就是神宫巫女的标准装束。我才在烦恼怎么穿时,社务所的伯母就帮我把衣服穿好。
    光把手套进白和服的衣袖申,立刻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红裤裙的色彩十分鲜艳,很漂亮。
    「头发也要盘起来吗?妳觉得呢?
    伯母问我。
    「那样比较好吗?
    「盘不盘都可以啊,或是直接扎起来也行。」
    唔,怎么办呢?
    镜中的我露出久违的笑容,毕竟很少有机会能穿上这种和服和裤裙,所以不自觉地也随之开心起来。
  还好有来打工。
  「那就麻烦妳了。」
  机会难得嘛。
  伯母迅速帮我把头发盘起,大概是驾轻就熟了吧,只见她没两三下就抓起头发,使用细梳收拢鬓发,然后使劲一转绑好,就把头发漂亮地盘起来了。像这样镜中所反射出的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整张脸看来神采奕奕,就像是个凛然有力的人,即使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凛然有力的,是像秋庭里香那样的人。
    她就是凛然有力。
    该这么形容吗?光是站在那边,就连周遭空气都会随之改变。我很了解为什么同学都会自动接近她,因为大家都觉得光是待在她身边,似乎就能和她一样被笼罩在凛然有力的氛围中。
    啊,别再想了啦……好不容易来到和学校不一样的地方……什么秋庭里香,今天就全都抛在脑后吧……
  镜中的伯母得意洋洋地笑了。
  「好了,完成,很可爱呢。」
  「谢谢。」
  明知那是客套话,还是很开心,而且就像伯母所说的,真的比平常还可爱一点嘛。
  正当我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时,听到年轻女孩的声音。
  「有人叫我到这里来换衣服。」
  伯母回过头去,随即以夸张的语调说:
  「唉呀呀。」
  怎么回事啊?
  「妳也是来打工的吗?
  「是的。」
  「欢迎、欢迎,我来帮妳换上和服。」
  「麻烦妳了。」
  我还没察觉。
  因为照镜子照到出神了。。
  直到另一个打工女孩从自己背后走过时,我才心头一惊。镜子在那一瞬间映照出好长、好长的长发。
  伯母的声音比面对我时更为亢奋。
  「好美的头发喔,妳一直都留长发啊。」
  「是的。」
  「一定花了很长的时问,才能留到这么长吧。」
  一回头,秋庭里香就站在那里。我头一次看到她穿便服,她身上的衣服比想象中还要简单。感觉相当沉稳的驼色洋装,腰部有点束腰设计,原本就很苗条的身材看来更纤瘦了。
  为什么?秋庭里香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她正在换衣服的身影,谜底随之揭晓。对了,之前听说还有另一个打工的女生,两人一组一起工作。也就是说,我和秋庭里香要组成双人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吗?
    伯母很明显地比面对我时还要开心,一直说什么好漂亮喔、妳好适合穿裤裙喔,这头发要怎么弄呢,不断和秋庭里香说话。真的是好漂亮的头发喔,伯母的声音很亢奋。
    「这么长的头发不可能盘上去了,我看就简单扎起来好了。」
    的确,就只是简单扎起来而已,头发往后抓,用橡皮筋固定后,为了避免橡皮筋外露,最后又别上和纸材质的发饰遮盖。形状优美的耳朵显露出来,从该处一路延伸至脖子的线条,美得令人不自觉地咽口水。
  刚刚照镜子照到入迷的自己,简直像个白痴。
    秋庭里香拥有压倒性的美貌。
    赢面为零。
    如果让一百个人投票「哪一个漂亮」,一百个人全都会把票投给秋庭里香吧。如果我拿到票数,那也一定是因为我爸妈混进投票人群中罢了。
    感觉上似乎就连社务所的空气也幡然改变。
    伯母笑吟吟地从各个角度端详秋庭里香,帮我着装时虽然也有称赞我,可是还不至于出现这样的举止。
    这时候,秋庭里香好不容易才终于望向我。
    「进天请多多指教。」
    所以她早就发现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就站在旁边而已啊。我刚刚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搞不好会被误以为是我故意对她视而不见。
  「——好。」
  哎哟,一本正经地点什么头呀。
  看来已经不是「好像」输了。
  而是「已经」输了。

  「你太重了啦,不行了,真不敢相信。」
  我说着停下脚踏车,上气不接下气,踩在地面上的双脚累到几乎麻痹。
  坐在后座的司,似乎很不满地说了声「哎哟」。
  「不是说好要轮流踩的吗?到猿田彦神社为止应该都是轮到裕一踩的耶。」
  「拜托,这样本来就不公平呀。」
  「什么不公平啊?
  「体重差太多了嘛。」
  我气喘吁吁地这么说。我们的确是决定轮流踩,换「脚」的地方一开始就先决定好了,还以猜拳决定谁先踩。嗯,这点的确是很公平,但是、但是啊,仔细想想,我们的体型大小实在相差太多了嘛。为什么体重大概五十公斤的我,非得踩脚踏车载体重大概有八十公斤的司呢?
  「你现在体重大概多少?
  我这么一问,司只能「唔」一声哑口无言。
  「该不会是又增加了吧?
  「就一……一点点而已啦。」
  「几公斤啦?
  司迟迟不肯从实招来。
  「又不是女人,少在那边不好意思啦,快给我老实说啦。」
  「九十三公斤……左右。」
  「真的假的啊!
  我抱头向一片蔚蓝的秋季天空发出声音,九十三公斤,那不就是我的一点五倍以上了吗?但是这家伙的体型又变大了吗,真不敢相信耶。
  「你是还在成长喔?
  「身高是没什么变啦,好像就只有体重一直增加耶。」
  「那不就是胖子吗?
  「也……也不是啦。」
  「肚子给我看一下啦,肚子。」
  我跨在脚踏车上直接扭过身去,翻开坐在后座的司身上的长袖运动衫。出现在眼前的肚子简直完美结实,或许该说分割出了漂亮的腹肌。别说是胖子了,那可是一块块的肌肉呢。
    「很冷耶,裕一。」
    「真不敢相信,你这肚子是怎样,现在应该没有用力吧。为什么会有这种身材,你是不是有在做什么肌力训练啊?
  「没……没有啊。」
  「搞不懂耶,你肚子稍微用一下力。」
  「这……这样吗?
  肌肉益发突起,简直像钢铁一般。轻轻一敲,手上咚地弹回沉重的冲击,感觉上像是被反弹回来似的,如果认真打下去,手腕搞不好会折断耶。
  「你都吃什么啊?
  「和菜子或蛋糕之类的。」
  司一本正经地回答。为什么吃那些东西,还能维持这样的体格呢?不对,不是维持吧,应该说是强化。
  我跨下脚踏车,随即指向把手。
  「你来骑。」
  「咦,为什么?轮到裕一骑了吧。」
  「都是因为你的脚踏车坏掉,我们才决定两个人骑一台去的吧。」
  「可是说要去的人是裕一你耶。」
  呜,刺到我的痛处了。
  「我知道你很担心里香的情况,可是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
  我们前进的方向正是里香打工的神宫,也就是要去看里香工作的样子。当然,这件事对里香完全保密,我只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偷偷看看而已。拜托,总是会担心的呀,那家伙又没打过什么工,但是就我一个人去看总觉得心底不踏实,所以才决定约司一块儿去。
    「你还真有够冷血的,我们是朋友吧。还是怎样,和美雪碰面比较好吗?
    「哪……哪有啊!
    他慎重其事地回嘴。
    「这……这跟水谷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是喔。」
    「怎……怎样啦,裕一。」
    「没有啊,没什么。」
    我从来没好好问过司和美雪到底是在交往,还是没在交往。只是呢,看他们两个常走在一起,所以一定是有在交往吧。可是,他刚刚那种反应实在有点可疑,以司的个性来说是声音太大了吗?还是反应过快了?这几天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地来问问看,嗯。
    「反正快跟我换手啦,脚都快抽筋了,我不要再踩了。」
  「真拿你没办法耶。」
  这样就乖乖跟我换手,也是司的优点。如果是山西,大概死都不会换吧。
  「那要走啰。」
  「等一下。」
  这次换司握住把手,我跨坐到后座。展现于眼前的司的背部,像墙壁一般巨大,我完全看不到前方了。什么嘛,这么厚实的背部,这全都是肌肉吗?
    O K,好了。」
    「嗯。」
    只见脚踏车咻地一声往前冲,和我骑的时候简直难以比拟,轮胎强有力地咬住地面,持续不断地冲刺再冲刺。虽然看起来只是轻轻踩,脚踏车却以飞快的速度直加速,明明就是往上爬升的缓坡路段,感觉上也丝毫没有影响。风景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速度往后方飞去,我开始觉得有点恐怖了。
  「你平常都是像这样子骑车的吗?
  「啊?什么这样子啊?
  司脸不红气不喘地以泰然自若的语调问道。这么说来,他平常都是这个样子啰。司骑的脚踏车比我还快,而且也能去比我更远的地方,轻轻松松就能到达。这家伙一定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风景吧。
    「走吧,司。」
    我说。
    「再骑快一点。」
    「唔,嗯。」
    脚踏车速度更快了,那是很惊人的马力,或者该说是冲刺力吧,空气咻咻流过。
    「再骑快一点。」
    真的,简直像在坐机车一样呢。

    还好工作忙,也就没时间觉得尴尬了。
    虽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祭典,不过光是凭着从数百年前流传至今这一点,就足以吸引络绎不绝的参拜香客前来,顺便买些神符或御守。神符分三种,大、中、小。御守也有三种,白、红、金。每种颜色代表不同意义,白色是包括各种层面在内的人生运,红色是工作运,而金色是财运。
  买白色的人最多。
  红色和金色则不相上下。
  「那请给我这个。」
  约五十岁的大婶,指着金色御守。
  「这个卖五百圆。」
  「我只有一万圆大钞耶,可以找吗?
  「是的,没问题。」
  我接过那张硬到仿佛会割伤手指的新钞,准备找对方九张干圆钞和一枚五百圆硬币。为了避免找错钱,我仔细数算千圆钞票,因为不熟悉所以很紧张,也因此耽误了点时间。
    交出找给客人的钱,随即「呼」地一声叹息。
    没想到打工还真累人耶,不但要管钱,而且也不习惯客客气气地与人交谈,各种事情都让人感到疲惫。而且又没有休息时间,不过呢,如果真有空档可以休息,或许更累人吧。
    往旁边一看,秋庭里香就坐在那里。
    她正在招呼一对挑选神符的情侣。
    我们所在之处是距神殿五十公尺之外的一栋建筑物,简单说来就是贩卖部,不过毕竟是在神社内,整体建筑隐约有股庄严之感,感觉上就像是简易版的小神社,据说叫做神符所。
    来参拜的香客接二连三从神符所前走过,回去时其中会有几个人过来看看。踩在碎石路面上的沙沙声响,始终响个不停。
    只要上门的客人一中断,就会立刻觉得尴尬。
    如果换作其它女生,还可以聊聊彼此或学校的事情杀时间,可是面对秋庭里香就不能这么做了。我不想跟她说话,要是她找我说话更讨厌,可是像这样沉默不语也很难熬,情绪逐渐焦躁不安。看到秋庭里香冷静沉稳的样子,更让这样的情绪加速高涨。至少她也觉得尴尬倒还好,我就会觉得两人半斤八两。但是,她只是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黑色的双瞳静静地凝视着空间某处,情绪看来没有丝毫动摇,一定是不把我当一回事吧。
    脑袋萦绕着这些事情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
    输的还有其它事情。
    「啊……」
    不自觉地发出声音,秋庭里香这才终于望向我,露出一副「怎么了」的神情。她看起来也不像是轻视我,只是我自己东想西想地想个没完,莫名地陷入焦虑。
    「怎么啦?
    「没什么。」
    是吗。她呢喃着再度转向前方。就在那同时,有个顾客上门,买了一个排列在秋庭里香前方的御守。就这样,排在她前面的御守已经几乎卖掉一半了。
    而我大概只卖掉三分之一。
    输了。
    业绩。
    一败涂地。
    简面言之,大概就是反正要买,就想向漂亮的女生买吧,所以连客人也会自然而然地选择销售员。话说回来,明明坐在一起,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别呢?不论向谁买,灵验度——我是不知道打工巫女卖的神符或御守有没有这种神力就是了——不是都一样吗?
  但是,觉得好不甘心。
  没想到连这方面也会输给她。
  正当我脑子东转西转想着各种事情时,有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来了。白发分得整整齐齐的,穿着很有品味的夹克,我当下判断「是个有钱人」。
    一回神,我已经出声了。
    「参考一下吧,神符和御守。」
    原本朝向秋庭里香的脸,被声音吸引而转向我。好,就是现在,为免错失良机,我赶紧露出微笑。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现任女高中生,十六岁,要论年轻也不输秋庭里香。
  那个大叔也真容易上钩。
  「御守呀,有好多种颜色耶。」
  随即对我这么说。
  「白色是对整体运势,红色是对工作运,金色是对财运很有效呢。」
  「喔,原来如此啊。」
  「我们神宫的御守向来以灵验出名喔。」
  虽然有点强迫推销,不过大叔却觉得很有趣,当下就买了一个御守和一个神符。太棒了,推销成功,好像稍微追上一点了。我之后也持续进行强迫性的劝说作战,多亏这招,连续五个人都向我买。感觉上就好像我把所有靠近的顾客全抢了过来,只会坐着的秋庭里香已经一个都卖不出去了。还差一点点就能迎头赶上,一旦看到对手背影,心情也随之从容了起来。
  我姑且对秋庭里香吟吟一笑。
  她露出不悦的神情。
  似乎已经发现我在打什么算盘了。
  「我不会输给妳的。」
  由于心情变得从容许多,说话也没有使用敬语,如果感觉好像快输了,这句话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吧。
  「只差一点点啰。」
  秋庭里香的神情更显不悦了。
4
  没一会儿功夫就到神宫了。
  这里的外宫不比内宫大到哪里去,不过毕竟是座历史悠久的神宫,大概是因为从古至今虔诚信众络绎不绝,所以香火一直颇为鼎盛。曾听历史老师说过,其实这里的历史说不定比伊势神宫还要久远。老师说这里原本就是一座从古代便存在于伊势的神宫,而伊势神宫说不定是后来才搬过来的。
    将脚踏车停到路边后,司「呼」地一声喘口气。
    就算是他也满身大汗了。
    「不好意思耶,司。」
    我拍拍他后背。
    「结果,全程都是你在骑。」
    「你很过分耶,裕一,都是因为你不跟我交换。」
    他嘴巴虽然这么说,可是好像没气到哪里去,还真像司的作风。也不是说想道歉或干嘛的,我还是请那家伙喝饮料。
  「可以吗?真的吗?
  「嗯,喝吧、喝吧。」
  我大口灌着罐装咖啡,司则是畅饮百事可乐。只见司才一下子,就把小小的保特瓶喝到大概只剩下一半。
    我们踩着碎石路,走进神社占地范围。
    和茫然前进的司不同,我提高警觉注意周遭动静,如果被里香发现,说不定会被她生气地破口大骂「干嘛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来啊」。我是打算抢先发现她,然后暗中观察她的情况。
    我们是在穿过鸟居时,听到那暸亮的声响。
    「请看看神符!神符非常灵验喔!人生运!工作运!财运!对各方面都很灵验喔!便宜、便宜卖喔!只要五百圆!请参考看看!
    「这里有神符喔!也有御守喔!
    「在越靠近神殿的地方买越灵验喔!人生运!工作运!财运!如今正在烦恼的您,请务必要买一个!那边那位学生,买一个保升学考试顺利吧!
    那样的声音响彻神社占地范围内。


神社占地范围原本该是清幽肃静,却因此变成有点不同的另类空间,所有路过香客全都循声望去,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不是神社,而是特卖会场吗?
    声音来源是在卖神符、御守及签条的地方,要说贩卖部嘛……用在神社这种地方总觉得怪怪的,不过简面百之就是贩卖部啰。但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积极推销神符及御守的神社。
    这间神社是经营陷入困境吗?
    「咦,那不是里香吗?
    首先察觉的是司。
    「啊?里香?
    他说的没错。
    大叫的女生中有一个的确是里香。



两人难分轩轾。后来虽然追到只差三个,秋庭里香却在同时也开始出声大作战,所以始终无法拉近差距。不久后,彼此的竞争气氛益发炙热,光是坐着都叫人焦躁难安。
  有个大叔走近了。
  是只肥羊。
  比起女人,男人掏腰包出手买的机率要高多了。该说女人果然还是比较精明吗,钱包老是看得紧紧的。男人一旦来到店门口……这种说法也有点怪就是了……似乎总会觉得空手而归很不好意思。
    就算再差,也会买个最便宜的神符或御守回去。
    「欢迎光临!
    先出声的是我。
    目前已经完全是一副鱼店叫卖的状态了。
    大叔虽然也向秋庭里香那边瞄了一眼,不过仍朝着笑脸迎人的我走近,然后以一副「要买什么好呢」的样子,拿起御守。
  我以亲切的态度赶紧推销。
  「那个金色的是财运。」
  「啊,原来是这样喔。」
  「红色是工作运,白色是人生运。」
    我不动声色地确认大叔的模样,年纪大概五十出头,腰杆子仍是直挺挺的。穿的是西装,也就是说还没退休,领带夹是玳瑁材质,口叩质还不错。虽然还不至于到有钱人的地步,生活倒也阔绰吧。即便是有点危险的赌注,我还是决定推销最大的神符。
    「这边这个神符怎么样呢?


那是一个五千圆的大件商品,根据自己随意定下的规则,这一个可以抵十个御守。一圆一点,御守五百圆所以是五百点,也就是说这个神符等于五千点。
    我希望可以一举反败为胜。
    「啊,神符呀,我们家已经贴了伊势神宫的了。」
    「人家说并排贴在一起效果倍增喔。」
    「喔?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我们神宫的神殿,是用伊势神宫下赐的神殿木材建造而成,所以两座神宫的关系深远。」
    这是当销售员之前,听人家说明才知道的。伊势神宫每二十年会彻底改建一次,这是沿袭亘古流传至今所谓「迁宫」的仪式,每到迁宫时期,全伊势就会热闹得像在办祭典。全国各地一大堆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聚集于此,神宫改建所更换的古老木材会下赐给全国神社,让各地神社再利用。听说这座神殿也是以下赐的木材建造而成。
  「那不用最大的,给我一个中的吧。」
  「谢谢您。」
  啐,中的喔,还真小气。但是这样也有两千圆,两千点,等于四个御守。还差一个,就能和秋庭里香胜负逆转了。
    正当我收下两张干圆钞,将放在商品柜中的神符递出去,随即以逆转的笑容转向秋庭里香时,她正从五个上班族手上各接下一枚五百圆硬币,一个人是人生运的白、两个人是工作运的红,还有两个人是财运的金。
    被摆了一道。
    就在我试图一举反败为胜的当下,好像被抢走了一批团体客人。
    我和秋庭里香四目相接。
    「我们的差距又多拉开一个了。」
    被她以冷冷的神情这么说。
    感觉上不是在夸耀自己的胜利,或是瞧不起自己,而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心头那股气实在咽不下去。
    输了。
    此时我看到一团欧巴桑,看起来正在犹豫要不要过来买,频频往这边窥探,这种好机会怎能放过。
  我立刻高声招呼。
  「请参考看看!神符和御守!对各方面都很灵验喔!
  既然都到了这种地步,哪还顾得了形象啊。

    我们躲在鸟居后头,探头偷看贩卖部的情况。
    「那两个家伙在做什么啊?
    司对于我的问题歪着头。
    「不知耶。」
    「卖成那个样子好吗?这里应该是神社吧?
    「是啊。」
    司还真是有够老实地环视四周,葱葱郁郁的树林,巨大的鸟居,铺满路面的碎石粒。但是在那样的空间中,回荡着女孩子的叫嚷声。
    「请参考看看!请参考看看!这里有神符,有御守,还有签条喔!
    「人生运、工作运、财运!对各方面都很灵验喔!
    「正在烦恼中的您,更应该参考一下本神社的神符和御守!
    这里是鱼市场吗?
    此时我才发现,站在里香旁边的女生竟然是吉崎多香子,为什么那两个人会凑在一起当销售员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喂,裕一。」
  「嗯。」
  「她们该不会是在比赛吧?
  「比赛?
  「就是比谁卖得多啊。」
  「咦?比赛卖护身符?
  「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里香和吉崎都站着,一左一右出声招呼走近的参拜香客。吉崎很明显地想把走向里香的顾客劝诱到她自己那边去,里香流露出有点懊恼的表情。其它家伙或许察觉不出她那样微小的表情变化,但是我却看得一清二楚,之前始终待在同间医院里可不是待假的。
    「看起来好像是那样耶。」
    这场对决还真有看头,虽然自然而然走近里香的顾客较多,吉崎却能果决勇敢地阻止那样的趋势。对于吉崎面言,最大的优势就是她占到靠神殿较近的销售据点,会买神符或御守的多半都是参拜结束的香客,换句话说都会从神殿那边走来。因此顾客在看到里香之前,就会先被吉崎的声音所吸引。
    「啊,又是吉崎那边卖出去了。」
    我对司的话点点头。
    「连续的耶。」
    「下一个也向吉崎买了。」
    「啊,可是下一批团体顾客是里香的耶,有三个人买吧。吉崎她懂得出声招呼是很好,不过好像太急了一点,大客人都被里香抢走了。」
    「对耶,真的是太急了。」
    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是在评论什么东西啊?
    「啊,吉崎追上去啰。」
    「里香又立刻把差距拉开了。」



    目前状况呈现拉锯战,吉崎虽然迎头赶上,里香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吉崎花时间向顾客说明的同时,里香轻轻松松就卖了一、两个顾客,逐渐提升营业额。不出所料,吉崎太渴望一举反败为胜,感觉上就在她企图打出满垒全垒打而频频大幅挥棒的同时,里香已经扎扎实实地一球接一球敲出去了。
    不过呢,这场对决还真有看头呢。
    吉崎也很努力。
    「对了。」
    我边观察两人情况边说:
    「你和美雪正在交往吗?
    「咦?
    「怎么样啦,司?
    「你……你……你是在说什么东西啊,裕一?
    「笨蛋!声音太大了啦!
    我赶紧把头缩进鸟居后面,同时使劲地把司巨大的脸一起拉过来。刚刚那一声实在有够暸亮,甚至还在神社内的树林间嗡嗡回荡。不妙,说不定被发现了。我等了约十秒,才试着偷窥贩卖部那边的情形。里香和吉崎仍全心全意投入那场白热化的销售竞争,似乎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发现我们。我松了一口气,又把头缩了回去。
    一看之下,司已经是满脸通红。
  「你为什么要脸红啊?
  「没有啊,哪有……」
  「所以,有没有在交往啊?
  「不是啦,那个……」
  「有好好跟她说喜欢人家吗?
  「没说啦……」
  「啊?没说喔?那样不是很糟吗?
  「是……是吗?
  司以认真的神情问。这么明显的圈套都能让他轻而易举地中计,还真像司的风格:而且还完全没察觉自己中计,那更像是司的风格了。
    「那种话,还是要说出口比较好吧?
    「果然是那样比较好吗?
    吉崎卖掉一个大概是中型的神符,那个的点数似乎很高,所以吉崎露出「成功了」的神情。不过,里香随即又把一个最大的神符卖给一个老婆婆。吉崎见状脸上顿时浮现阴霾,那家伙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一看就懂还真不错。相反的,里香的表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让人完全摸不透她的情绪。
    「不用言语表达出来,对方大概不会明白吧。」
    「唔,嗯。」
    「或是突然就给她亲下去怎么样啊?
    没有回答。


「唉,那应该也很不妙吧。」
    没有回答。
    我才在想怎么搞的呀,往旁边一看身边就有个巨大的西红柿。也就是说,唉,司已经是满脸通红了。刚刚也很红,可是却越来越红,连耳垂都变红了。你是怎么啦,话一出口我才会过意。
    「亲了喔?
    「没有。」
    「少骗人,亲了吧?
    「没有。」
    「少来了,绝对是骗人的吧?
    「没有。」
    虽然司打死不承认,但是整张脸却还是越来越红。话说回来,司竟然会撒谎,这家伙原来也具备这种能力呀。真的,吓了我一大跳,我真没想到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脑海中浮现美雪的脸庞。
  虽然搞不太清楚,不过感觉就是有点微妙,该说是青梅竹马吗,总之感觉上就是个姊姊或妹妹的美雪也会有这么一天啊。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呀,但是对方是司,感觉又很微妙了。不对,等等,仔细想想,说不定算得上是可喜可贺耶。虽然也搞不太清楚状况,总之我就先「嘻嘻嘻」地笑了。
  此时我才注意到某件事。
  「不过,你不是要到东京去拜师学艺吗?
  「还没决定啦。」
  司似乎因为话题转换而放下心中的大石头,随之大大吐了口气。
  错、错、错,话题可没变喔,司。
  「美雪知道这件事吗?
  「啊,嗯。」
  「那美雪有说要怎么办吗?那家伙应该还没有锁定出路吧?
  「唔,那个,她说……可能会去念东京的学校……吧……好像是这样的啦……」
  「美雪说的?
    「唔,嗯。」
    「喔,原来如此。」
    事情的进展似乎比我原先所想象的,又往上跳了两个阶梯,原来司和美雪都要到东京去呀。听到这消息的瞬间原本不觉得怎么样,直到过了大概十秒后,才开始觉得晕头转向。现在已经是十月了,也就是说短短半年后,两人就会离开这里,人就不在了。现在这样的时光只剩下短短半年,到时候那两人就会在大都市中层开新生活。
  那个时候,我会在哪里呢?
  再清楚不过了,是伊势,这个城镇。我还是会一如往常地生活在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城镇
中,而且继续上高中,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以前一直都想要离开伊势,一直都想要舍弃故乡,出去看看宽广广的世界。不过,那样的瞬间不会降临,相反地不曾怀抱那种希望的司和美雪,却轻轻松松地即将离开这个城镇。像这样仓促地决定出路后,即将离去。
  是喔,我呢喃,声音嘶哑。
  「那是要两个人一块儿去啰。」
  「唔,嗯。」
  「了不起啊,司,真了不起。」
  我好不容易笑了出来,姑且先「嘻嘻嘻」地笑了。
  司红着脸,「思」地点点头。
  「了不起,真了不起。」
  哎哟,明明就是自己的声音,却听不太清楚耶。
  我靠在鸟居上,紧闭双眼,存在于胸口中的到底是什么呀?是嫉妒,还是焦虑,又或是其它什么呢?情绪为什么会波动得这么厉害呢?这不是老早就知道的事情吗?不是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不是已经决定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了吗?要在里香身边,守护着里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呀。一张开眼,我悄悄窥视贩卖部那边,里香和吉崎仍旧持续着那场推销大对决。话说回来,我完全没想到里香会这么拚命地去卖些什么东西。那家伙的意志力还真是坚强呀,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而且应该说那家伙拥有比任何人都还要坚强的意志力比较恰当。只不过,她从未在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显露出那一面罢了。我望着里香认真的脸庞,胸口的骚动也在同时逐渐平静。我已经把那么美丽的东西握在手中了呀,那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的东西呀,比任何一切都要重要的东西呀。
    我还渴求其它什么东西呢?那不就是奢求了吗?
    我不过就只有两只手而已啊,双手一旦好好地抓住了什么,就无法再向其它东西伸出手去了呀。我已经伸出了手,紧紧抓住,抱个满怀,所以再也无法抓住其它任何东西了。
  我缓缓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这次能够发自内心地笑了。
    「了不起,司。」
    然后轻槌他的肩。
    司似乎很害臊地也笑了。
    就如同我选择了自己的未来一样,司也选择了自己的未来。我们就这样不断迈步向前,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总不能停下脚步动也不动。毕竟,我们都只有十八岁而已。
    啊,司发出声音。
    「怎么啦?
    「刚刚那客人忘记拿御守了耶。」
    「御守?
    往贩卖部那边看过去,只见一个小小的御守被遗留在里香面前,正好有对男女后脚才离开贩卖部前面。
    「是那一对买的吗?
    「他们刚刚付钱了。」
    「里香忘记把东西交给人家了吗?
    「嗯,他们好像也没发现自己没收下东西耶。」
    那对男女肩并着肩一边交谈,持续往前走,接着穿过鸟居下方,也就是我们身边,然后步出神社。似乎往停车场那边去了。当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里香这才终于发现被遗落的护身符。
  她伸手抓住。
  接着不见人影。
  「啊,里香走出贩卖部了耶。」
  「她是想要送还给人家吗?可是……」
  来不及了。
  因为里香不能跑,她的身子是不能跑的。
5
    顽强。秋庭里香还真是顽强,不管再怎么卖、再怎么卖,都一定在我前头。话说回来,神明还真是坏心眼儿,太卑鄙了。我拚命挤出讨喜的笑容,扯着喉咙大叫,好不容易才卖掉一个,秋庭里香却只须微微嫣然一笑,同样也能卖掉一个。另外,之前虽然也曾猜测是不是这样,不过我现在确信秋庭里香其实性格恶劣,只是大家都被她美丽的外表蒙骗了。例如,刚刚原本有个荷包满满的大婶好像想买神符,根本就已经打算要买了,只是在犹豫要买大的还是中的而已。是我把她叫过来的,人也在我前面,不管请谁评理都会说是我的客人。可是,就在大婶即将出声说「要买」的瞬间,秋庭里香「啊」地一声,感觉上好像看到什么事情发生似的,我被她的声音所牵引,循着秋庭里香的视线望去,以为大概是有人跌倒了。偶尔是会有人被碎石子绊到脚的,可是没有任何人跌倒,就只有树林、碎石子和悠闲漫步的参拜香客身影。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视线一回到大婶时,大婶已经将两干圆交给秋庭里香。
    就在双眼移开的数秒间,客人就这么被抢走了。
    真不敢相信。
    招呼她的、让她想要买的人,明明都是我。
    她却只在最后关头坐享其成。
    就算是再怎么不讲仁义的对决,也应该存有理应遵守的底线呀,应该不能无所不用其极吧。但是,秋庭里香却满不在乎地跨越了那条底线。
    而且,在大婶离去后。
    「哼。」
    甚至还皱起脸庞。
    看来似乎是对于大婶没买大的,只买中的觉得很不爽。这女人……绝对是……性格恶劣……恶劣透顶了。
    我怒火中烧地一瞪过去,她随即微笑以对。
    「还差三千点。」
    而且,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妳刚刚太狡猾了。」
    「狡猾?什么东西啊?
    「那是我的客人耶。」
    「有做记号吗?
    「没有啊。」
    「那就不是任何人的呀。」
    「刚刚那个人如果跟我买,就可以逆转的耶。」
    「那还真可惜呢。」
    又是吟吟一笑。
    喔,这是什么女人啊,怎么会心眼儿坏成这副德行啊。真想把刚刚那些话录音下来,拿到学校里去广播,让疯狂迷上秋庭里香的男生、同学,认清她的真面目。
  性格糟糕透了,这个女人!
    就在我怒火中烧的期间,又被抢了三个客人。她只管微微嫣然一笑,就能接连不断卖出神符和御守。我在懊恼情绪的驱使之下,努力发出声音,一边缩短差距,可是没多久又会再度被甩开。一看时钟,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随着时间接近傍晚,参拜香客也会逐渐减少。再这样下去,想要逆转恐怕不容易吧。那个大婶的神符影响深远,两千点,如果那是我的点数,明明还有希望的。对于使出卑鄙手段的秋庭里香,虚有其表的秋庭里香所萌生的愤怒、嫉妒情绪在心底一圈圈地回旋打转,绝对不想输,但是一定会输,再怎么样都追不上。看,又被甩开了,现在这个男生绝对会选择跟秋庭里香买的。他看看我,再看看秋庭里香,然后走向她。你这家伙,被骗了啦。这女人性格最糟糕了,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像我虽然也不算个性好的人,不过要比个性差绝对比不过秋庭里香,这场对决也要输了,真不甘心。班级的霸权争夺也输、姿色也输,业绩对决也输……我呀,还真是只有一句「惨」字能形容耶……
    哎哟,我干嘛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啊?双手一摊不就得了,只要说「不~~了」就好啦,然后再笑一笑就好啦,说什么「对这种无聊的事情这么认真,妳是白痴喔」就好啦。反正是快要输掉的对决,就当没这回事吧。是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但是,为什么我还不放弃呢?为什么还在放声大叫呢?不论再怎么推销,总有一半客人会被秋庭里香抢走啊。快收手啦,喂。收手了啦,多香子。跟赢不了的对手再怎么拚也不是办法呀。
    「啊……」
    先注意到的是我。刚刚那对男女忘了把买下的御守带走了。秋庭里香嘴里说「请拿去吧」,
一边将御守放在他们面前,他们却没带走。秋庭里香也没注意到,就忙着招呼下一位顾客。虽然还看得到那对男女的身影,我却选择闷不吭声。男女逐渐走远,穿过鸟居后身影也越来越小,接着一个左弯就再也看不到人了,大概是到停车场去了。差不多该告诉她了吧,如果想把御守交给那对男女,秋庭里香就必须暂时离开这里。在那期间只剩我一个人,就能独占销售,迎头赶上。考虑到剩下的时间,胜利一定是属于我的。好,差不多该告诉她了吧,跟她说「这是客人忘记拿走的吧」。


就在我开口前,秋庭里香发现了。
    「啊,这个。」
    她慌慌张张地拿起东西,同时望向我。
    我冷冷一笑。
    「应该是刚刚那对男女的吧。」
    「妳早就知道了吧?
    「哪有啊,我也是刚刚才注意到。」
    昭然若揭的谎言。
    最先违规的是妳吧,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管卑不卑鄙,只要能赢就好。
  我甚至感到一阵快感,冲着她一笑。
  「把东西送还给人家比较好吧。」
  但是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秋庭里香已经冲出御符所。耳边传来开门、关门声,接着秋庭里香的背影已经出现在眼前。快啊,跑吧,客人大概都已经走到停车场去了,也许来不及啰。啊,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赢定了,虽然很卑鄙,不过没关系吧。
    但是,秋庭里香并没有举足狂奔,她转向我。
    「吉崎,妳以前跑得很快吧?
    「那又怎样?
    「帮我把这个送过去。」
    「我才不管哩,那又不是我的客人。只能怪妳自己没有好好确认客人有没有把东西拿走。为什么要由我去送啊?
  像这样说话还真开心啊。
  心头郁闷一扫而空。
  哎哟,我的性格也真是糟糕透顶了,一点儿都不输给秋庭里香嘛。
  「我没办法跑呀。」
  「为什么?
  「我的心脏不好,没办法跑,跑起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啊,看来传言是真的啰。
  「那又怎样?
  「帮我送去吧,那个女人怀孕了,所以才会买这个白色御守,保佑小宝宝的人生运一切顺利。如果事后才发现忘了拿,那两个人说不定会觉得不吉利。」
  「那妳送去啊?
  「就跟妳说我不能跑啊。」
  「这样喔。」
  我对她笑了,秋庭里香定定地凝视我,那是一双好深沉的眼睛。一片漆黑,彷佛夜晚就潜藏其中。我觉得那漆黑的双瞳似乎正反射出自己,以丑陋的脸庞发笑的自己。不过不要紧,这样也好,只要能赢过这个女人,不当好人也无所谓。
  「妳要怎样才肯帮我送去?
  「下跪如何?
  我几乎是开玩笑的,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不仅性格糟糕透顶,根本就无法向人低头,只会流露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然后慢吞吞地走向停车场吧。
    「我知道了。」
    秋庭里香冷不防地跪坐到地上。
    「请妳帮我送去。」
    由于头正抵着地面,声音含糊不清。
    我还以为弄错了呢,但是一点错都没有。是我说出「下跪吧」,而秋庭里香也毫不迟疑,双膝一秒后就跪到地上去。开玩笑是开玩笑,但是眼前这副光景真是糟糕透顶的玩笑。很没品味耶,跟人家低什么头啊,还穿着白和服、红裤裙下跪,又不是什么老掉牙的时代剧。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嘛……
    如同自己所说的现实就呈现于眼前,我却反而觉得凄惨,完全没有快活的情绪,就连刚刚那股快感也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抬起脸庞的秋庭里香定定望着我,头因为曾碰到地面,头发上挂着一片落叶。实在有够窝囊的,可是又好漂亮。为什么明明这么窝囊,却可以这么漂亮呢。
    秋庭里香一起身,就以那脏兮兮的双膝,头上还挂着一片落叶,一边朝我走近。
    「这个,拜托妳了。」
    向我伸出的手上,放着一个御守。
    白色的御守。
    该怎么办呢?应该一笑置之加以拒绝吗?还是要她再跟我低一次头?或是应该要她自己认输呢?然而,我简直就像是被国王命令的奴隶一般,紧抓住那个白色御守,拔腿狂奔。开了门,跑出御符所,碎石路面很难跑,穿的又是草鞋。啊呀,一旦在碎石路面跑起来,白袜都弄脏了,好不容易才打扮得这么漂亮的耶。我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会对秋庭里香言听计从呢?
    都是因为她那对眼睛,都是因为那对漆黑的眼睛映照出我丑陋的模样。都是因为秋庭里香的头发上挂着落叶,害我好想逃开她那副被迫低头的窝囊相。
    穿过鸟居,倾斜身躯向左弯,由于使尽浑身力量拚命冲刺,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喉咙深处也逐渐感到躁热。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断奔跑,摆动手臂、抬起双腿,草鞋踹着地面。一进入停车场,路面变成柏油路,也变得比较好跑。那对男女到哪儿去了呀?我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啊,有辆车开动了,说不定搞错了,可是如果真是那部车,现在不立刻追上去就来不及了。裤裙缠着双脚很难跑,侧腹部也开始发疼,果然是那对男女,一定得追上才行,一定得把东西送到才行。等等,等等啊。秋庭里香低头的身影浮现脑海,那片挂在她发上的落叶浮现脑海,红裤裙的膝部都脏掉了,那一切的一切都促使双脚继续移动。来不及了,持续前进的车子就要开走了。车子在停车场出口停了下来,大概是在确认左右来车吧。只剩现在了,这边一定得追上才行,已经不行了,车子一旦开出马路一切就完了。
    「等等!
    我像个笨蛋一样大叫。
    「请等一下!
    我对着闪耀着红色光芒的车尾灯大叫。
    落日西斜的天空上,那抹蓝不知不觉地褪去,逐渐换上一层泛白的色彩。都因为刚刚使尽全力冲刺,身体觉得疲惫倦怠,侧腹部好痛,不知道在哪儿撞到的脚尖也好痛,难得梳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也乱成了一团。和服前襟都垮了,总觉得整个人迈里迈遢的。一仰望白色天空,冷空气随即流入伸直的喉咙,感觉好舒服。唉,为什么会跑成那副德行呢,真像个白痴。啊~整颗脑袋茫茫然的,好像血液全流到头部去了。啊,空气好清新,天空好漂亮。
    我漫步回到御符所,在我离开的期间,独占贩卖部的秋庭里香卖了一大堆御守和神符,差距大概拉开到两万点了。
    「赶上了吗?
    秋庭里香问我。
    我已经丧失对决的心情……反正都输定了……一边点头。
    「嗯,总算赶上了。」
    「太好了。」


她彷佛衷心松了口气地说。
    「对方感激得不得了,那个男人和女人全都一直点头,还『谢谢气气谢谢』地说个不停,直是好人。」
  「对啊,他们买东西的时候也很有礼貌耶。」
  「赶上了。」
  「谢谢。」
  秋庭里香坦率地说,同时低下头。她的头发上还挂着落叶,她自己似乎没有发现,我伸出手去,帮她把那片落叶拿下来。
  「这个黏在妳头发上。」
  「咦?什么时候黏上去的啊?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黏着了。」
  「妳早就知道啰?
  是啊,我点了点头。
  秋庭里香随即面色一沉,瞪了过来。
  「吉崎还真是坏心眼儿耶。」
  「再怎么坏都比不上学姊就是了。」
  唉,毕竟我都让这个秋庭里香低头了。仔细想想,这肯定是干载难逢的事情,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我做到吧。
    光是这么一想,慢慢觉得就算输掉比赛也无所谓了。
    「可别忘了我帮妳送护身符的恩情啊。」
    「已经忘了。」
    「那我就再说一次啰。」
    「马上就忘光光了。」
    「那我就会说上好几次。」
    在我们说着这些话的同时,打工时间也结束了。我在这场业绩对决中一败涂地,输了两万三千点。我因为弄脏袜子,而秋庭里香则因为弄脏裤裙都被骂了。「所以说年轻女孩子就是这样」,帮我们换装的伯母不禁这么抱怨。
  打工酬劳四千圆。
  时薪八百圆。
  让人搞不清楚是高还是低的金额。
6
    我和司坐在小池子前的长椅上。时间是傍晚,转暗的水面上反射出透着白色光芒的天空,环绕池子的树林轮廓因此显得格外明显。乌鸦在某处啊啊啼鸣,跃起的鲤鱼在水面激起好大的波纹,波纹一圈迭着一圈,缓缓向外扩散。
  「里香她下跪了耶。」
  司突如其来这么一句话。
  我点头。
  「嗯,对啊,吓我一跳。」
  「真的,也吓我一跳耶。」
  「嗯,吓我一跳。」
  我们不断重复相同的话语,那个里香怎么可能下跪呢?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让人意外到无法置信。
  「吉崎她跑过去了耶。」
  「嗯,跑过去了。」
  「冲得好猛喔。」
    「嗯,冲得好猛。」
    我一个劲地重复司的话语,好像也说不出其它话来了。傍晚的空气有点甜,莫名地反而让人觉得寂寥,但是又不只是寂寥,还感到有些怀念。寂寥和怀念的感觉很类似吧,又或许不是吧。就在我思考这些无聊事情的当下,时间也一点一滴流逝,方才还闪闪发亮的水面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染上黑暗。天空,以及水面各自拥有不同的黑暗,鲤鱼再次跃起,可是这次已经几乎看不到波纹了。
    「司。」
    「什么?
    「美雪就拜托你啰。」
    「啊,嗯。」
    「那家伙啊,顽固得要命,但有时候却又很优柔寡断,应该说心事总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吧,这一点你可要多留意了。由我来拜托你也很奇怪,可是那家伙就像是我姊或我妹一样,所以真的要拜托你啰。」
    「嗯。」
    「到了东京,可别被那边的漂亮女生拐走喔。」
    「嗯。」
    司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会一直点头。
    唉,如果是这家伙,应该没问题吧。
    接着有好一阵子,我们都沉默不语,四周静得不得了。所有的一切都暂停动作,鲤鱼也不跳了,是在水里睡了吗?
    没一会儿,背部突然一阵凉意。
    「呜哇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声音跳起来,背后感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起身的同时,手也伸进背后,把衣眼乱抖一阵,有东西随之滚落到脚边。是白色的碎石粒,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啊哈哈哈,好好玩喔。」
    始作俑者放声大笑。
    「裕一好像奇怪的玩具跳来跳去耶。」
    当然是里香。
    换下巫女装束穿回便服的里香就站在眼前,而且还捧腹大笑。原来她拿着碎石粒悄悄走近我身后,并把碎石粒滑进我衬衫里头。可恶,竟然干出这种小朋友才会玩的恶作剧。
    我受够了,一边大叫:
    「妳这个人实在是喔!又不是小朋友!
  「啊哈哈,真的生气啰。」
  里香似乎早就发现我们在场。
  「生气啊!这样当然会生气啊!
  「算了、算了嘛。」
  「少在那边给我陪笑脸!
  但是里香完全没有想要道歉的意思……当然不可能道歉……就算像这样被她要上个一万次,也不会听到她道歉一次……然后一屁股在我刚刚所坐的长椅上坐下去。洋装裙襬下露出很可爱的膝盖,而且很有教养地并拢在一起。里香手伸进小包包,拿出一个褐色信封,接着简直是把信封当作水户黄门(注:日本江户时代传说常微服出巡、铲好除恶的藩主,时代剧中的招牌动作就是在好人面前秀出代表身分的家纹印盒)的印盒,直挺挺地递出来一边说「锵,」。
  「这是今天的打工薪水。」
  「喔,真有妳的呢。」
  我不自觉地合掌膜拜,司不知道为什么也做出相同举动。里香得意地笑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笔的打工薪水耶。」
  「真了不起耶。」
  司说。
  「好了不起喔。」
  我也说。
  我们就这么了不起、了不起地一直重复着。
  褐色信封中装着四千圆,里香凝视那四张千圆钞笑得好开心。也难怪,毕竟是生平第一笔打工薪水嘛,不是从父母那边拿的,而是自己赚来的钱。
    里香很宝贝地将钱收进信封,然后起身。
    「我肚子饿了,要不要一起去吃伊势乌龙面?
    所谓的伊势乌龙面是伊势特有的食物,是拌上甜辣酱油一起吃的乌龙面,和一般乌龙面的味道不太一样。一开始要她试试看的时候,明明就吓了一大跳,可是现在伊势乌龙面已经成为里香爱吃的食物。
    「我请客啦。」
    「咦?这样好吗?
    「我刚领打工薪水嘛。」
    里香相当刻意,而且洋洋得意地说。
    当然,我决定暂时放开心胸替她开心。
    「好耶!司,那我们就吃大碗的吧。」
    「好啊!
    「而且还要续碗喔!
    「嗯!
    等等,里香对我们说:
    「这样不就一下子就用掉几乎一半了吗?不能续碗,就一个人一碗大碗的。」
    「有什么关系嘛,都进帐四千圆了。」
    「不行,这钱要省着点用。」
    我们边说边迈开脚步,踩在碎石粒上的声响在黑暗中回荡,天空中有几颗星星开始闪烁。里香用生平头一笔薪水请的伊势乌龙面呀,太棒了,一定好吃到不行吧。
    当我们走出去时,碰巧遇到骑脚踏车的吉崎多香子。我吓了一小跳,可是里香却以和平常毫无分别的语气,主动对吉崎说:
    「我们要去吃伊势乌龙面,来不来?我请客喔。」
    「啊,这次我还是不去了,我想我妈应该有做晚餐。」
    「是喔,好吧,那下次吧。」
    「嗯,学姊那我先走啰。」
    「啊,吉崎。」
  出声的里香不知道为什么很开心地笑了。
  「今天谢谢妳。」
  「……不会。」
  吉崎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又隔了一会儿,她点头致意后,便跨上脚踏车离去。在黑暗中,只见她骑着脚踏车东摇西晃地渐行渐远。
    「喂,里香。」
    「怎么了?
    「今崎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妳学姊的啊?
    不知道耶,里香歪着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她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知道。
    唉,随便啦,那种事情。
    「走啰,肚子饿了啦。」
    后来,我和司就骑脚踏车,里香则坐公交车回到市区,然后三个人一起吃的伊势乌龙面真的好好吃。
  真是无与伦比的人间美味。
7
    我被夏目叫去是十月底那时候的事,突然一通电话打来,叫我去一下医院。我很理所当然地反问他有什么事,结果耳边传来「啰唆,总之给我过来」,下一秒电话就挂了。我满肚子火,本来想说不去了,可是说不定和里香的病情有关,没办法也只好跑一趟了。真受不了,那个笨医师,找个人好好学一下礼仪啦。
    「喔,你这个臭小鬼,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夏目一见到我就这么说。
    「肚子让我摸一下。」
    「哇,你干嘛啦?
    「不要动。」
    右侧腹部被他使劲按压,医院大厅里人声鼎沸,在这种情况下光着肚子被摸来摸去的,很不好意思耶。
  「应该没事了,肝脏没有出现肿胀。」
  「都已经好了啦。」
  「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你是个笨蛋嘛。虽然A型不可能复发,还是看看比较保险。」
  他说着便干脆地迈开脚步,似乎是要我跟上去。虽然心底有股冲动想从后面一脚把他踹倒,还是勉强压抑住那种情绪,一边爬上阶梯。
  终于,好不容易才爬上屋顶。
  一走到屋顶,在风的吹拂之下,我们的发丝都随之摇曳。
  「好像变得有点冷了耶。」
  「喔。」
  「唉,话说回来,遗真是个没落的城镇啊。」
  眺望眼下城镇的夏目,嘴里一叼起烟,随即以银色打火机将其点燃。只见那个打火机在他指间滚来滚去,他大口地吞云吐雾。
  「里香她在学校过得怎样?
  「嗯,就普通啊。」
  「什么普通啊,还普通哩,给我交代清楚一点。」
  你哪有资格说我啊……
  「就说普通了啊。每天都有去上学,也有用功读书啦。」
  「有融入班上吗?
  「嗯,勉勉强强啦,刚开始是有点孤立,可是现在好像已经尘埃落定了。之前还和班上的大姊头起过纠纷呢。」
    「唉,果然不出所料,毕竟那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去讨好迎合别人。」
    「可是里香没有输喔,反而是大姊头自己被孤立了。」
    「说得也是啦,你想想那家伙曾经搞哭多少医师和护士呀,还有医师被那家伙逼得差点不干咧。对付那种十五、六岁的小鬼头,里香怎么可能输啊。就连我都觉得棘手了呢。」
    唉……果然过去也有过这种辉煌纪录呢……
    「可是呢,她最近和那个大姊头好像处得不错耶,虽然也没有特别好到哪里去啦。因为里香会主动找她说话,那个大姊头……不对,是前任大姊头好像多少能够再度融入班上了,只不过当不回大姊头就是了。」
  「那样也好啊。」
  夏目边吐烟边说。
  「学校的头头,就那样毕业反而会很惨耶。」
  「是吗?
  「那么一来,就会变成老提当年勇的骄傲鬼啊。该说没办法从学校当时的丰功伟业抽离吗,做人呢,总要在那里先跌过一跤,以后才会比较轻松啦。如果用什么『做人会比较宽广』这种说法,又有点冠冕堂皇就是了。」
    「原来如此。」
    「所以里香一切都还顺利吧?
    「嗯,是啊,甚至可以说比以前还要好吧。怎么讲呢,就觉得好像比以前还放得开,很开心地过着校园生活。。说不上来,就是有这种感觉就是了。」
  「是吗,那不错。」
  夏目说。
  「这不是很好吗。」
  嗯,就如同他所说的。
  不错。
  很好。
  夏目有好一会儿就只管吞云吐雾,我也没什么事好做,于是试着将屋顶的铁门开开关关。出院前虽然上过油,现在又变得吱吱叫了。反正之后预定还会陪里香回来做定期检查,到时候再带油来吧。
    一回头,夏目正瞪着手上的烟蒂。
    「怎么啦?
    「你帮我拿着这个。」
    「什么啊?
    「丢这附近会惹谷崎生气啦。」
    「管你的,那是夏目医师自己抽的吧。」
    「我说你啊,不是应该乖乖听大人的话吗?
    「门都没有。」
    我从逐渐逼近的夏目那儿一逃开,夏目嘴里随即念着「烦哪」,然后轻轻将烟蒂放进裤子口袋。啊,如果火再度点燃就好了,裤子就那么烧起来就好玩了,他还会大叫「好烫、好烫」耶。
    一阵风吹过。
    吹动我的头发,和夏目的头发,然后又不知道流逝到哪儿去了。

    吉崎多香子抬起脸庞。一阵风吹过,头顶树叶沙沙作响,一边摇动。半年前,这棵树还开满粉红色花朵,落英纷飞如雨下。如今花办尽数凋零,转而披上一层煞是浓郁的绿意。叶片尖端反射阳光的景象,看起来简直就像光线在其上舞动似的。秋庭里香正坐在那棵树下。
    视线往下移,绫子正盘腿席地而坐,素描本就摊开在她面前。话说回来,画得还真好。明明才开始画十分钟而已,坐在树下的秋庭里香身影已经逐渐完美地跃然眼前。她的画绝非精准正确,应该说她不是将眼前所见,依样画葫芦地切实描绘下来吧。像是树木大小,或秋庭里香的模样,都和实际有些出入,不过像这样相隔一公尺多一点的距离望去,可以看出纸上所画的毫无疑问地正是秋庭里香。不说模特儿是谁,问学校任何一个学生「这是谁」,几乎所有人都会回答「秋庭里香」吧。那是因为绫子看出了潜藏于秋庭里香之中的特质。
    素描本中的秋庭里香微微笑着。
    虚幻。
    却坚韧。
    处于这两者间的平衡,感觉上还真有秋庭里香的味道。
    「身体,里香学姊,很虚弱。不要紧吧。」
    绫子轻声说。
    她还是老样子,一旦全神贯注语句顺序就会颠三倒四的。
    是绫子说希望她当模特儿的,但是内向的绫子对秋庭里香开不了口,不知道为什么就来拜托我了。而秋庭里香干脆到甚至让人大失所望地一口答应。
    这次没办法也是由我代绫子问她。
    「学姊,妳身体不要紧吧?
    「嗯,只是坐着没关系。」
    「那就麻烦妳再坐一下喔。」
    绫子集中精神作画,沙沙沙地舞动铅笔。画得真好,也不是说漂亮或精准……总之很有意思,这一定就是所谓的才能吧。如果现在仍像以前一样,严守班级分层的话,一定无法发觉绫子的才能吧。即便察觉,也会笑着不当一回事,觉得无聊透顶。
  但是,这一点都不无聊。
  还满厉害的呢。

    烧起来的裤子冒出阵阵白烟,夏目手忙脚乱地哇哇大叫,还惨叫说「烫死了、烫死了」。「快救我啊,戎崎」,到头来就泫然欲泣地这么说。那副情景光是想象就叫人发噱。哎哟,怎么还不烧起来啊,香烟。
  「戎崎,过来一下。」
  我正因为这种无聊的想象而笑出来的时候,臭医师他……不对,夏目对我招招手。
  我一边警戒一边问。
  「干嘛?
  「唉,过来就是了。」
  「就问你干嘛啦!
  「过来喔,快点,这边、这边。」
  「那你先让我照一张。」
  「照?照什么啊?
  「照相啦。」
  在他回答前,我已经举起背在肩上的相机,按下快门。随着喀擦一声,时间、世界,被撷取下来。在那狭窄的底片中,夏目显露出简直像高中小鬼头一般的脸庞。
  「你还在照相喔。」
  「觉得越照越有意嗯,连显像都自己来了。当然不可能洗彩色的,只洗黑白的就是了。」
  「照相很有意思吧,你都用什么底片啊?
  T RI-X的。」
  「这是玩摄影必用的底片呢,很好用吧。」
    话说回来呢,夏目还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我才往夏目靠近,仰望那家伙位于我上方一点的脸庞,瞬间警觉「完了」。相信这家伙甜言蜜语的我真是个白痴,夏目的双眼中有着异常认真的光辉。我想逃却已经逃不了,一回神脖子早被一把架住,整个人也被拖倒。我把相机很宝贝地护在怀中,也因此背部猛然撞上铁制扶手,痛得要命。
  「你在干嘛啦……」
  「别说话,仔细听着,以下是我个人的诊断,没有任何医学根据,纯粹是执刀医师的直觉而已。里香的心脏大概可以撑个五年,我可以用我的技术保证。真的,那次手术简直完美到让人难以置信,即便是在我的手术生涯中,也是名列最棒的那种等级,我甚至都想用摄影机拍下来保存了。可是即使如此大概也撑不到十年,据我估计可能介于五年到十年之间,不可能更久了。」
    夏目露出十分凶暴的神情。
    「你给我好好听着,如果以最长的十年来说,你到时候二十八岁,如果有什么想从零开始也太晚了,可是想要彻底放弃自己的人生又嫌太早。没有任何情况会比那样子更不上不下的了,但是你必须从那时候开始,从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以后,重新站起来展开新的人生。听好啰,你必须独自一人在没有里香的世界中,继续活下去。」
    可恶,那家伙的手臂架着我的脖子使劲往上提,都没办法呼吸了,胸口感到苦闷沉重。我扭动身躯,好不容易让脖子附近空出些许空间,随即敞开喉咙让新鲜空气流进胸部,我一股脑地拚命吸气,同时将之转换成语句。
    「那种事情,我都知道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不对,你不知道!
    「都说我知道啦,你这个臭医师!
    「你不知道!
    夏目的声音彷佛是从紧咬的牙根问挤出来似的。
    「像我或你这种笨蛋是不知道的。」
    「可恶,没气了……」
    「所以,你给我先搞清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能做的就只有那样而已。然后,好好思考一下里香不在以后的情况,稍微预作准备。就二十七或八,先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才要重新选择人生的道路,为了你的人生给我好好想想。」
    啰唆、啰唆,我在心底像个白痴一样直嚷嚷。夏目那些话,我一句都不想听,救护车什么的鸣笛快点响啦,或是来架飞机低空飞过,或是消防车也行……反正什么都好,快来帮我把夏目烦死人的声音盖过去啦。
    「只是,搞不好……我是说搞不好喔,搞不好出现什么奇迹,里香或许能活得更久。十一年、十二年或十五年。几乎不可能,可是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去赌赌看那几乎不可能的可能性,也是另一种生存方式。我先声明不鼓励你这样做,因为必输无疑,那就像是把所有财产赌在百战百败的马身上,确实会输个精光。可是,如果那样也无所谓,放手一搏也是一种方法。」
    「吵死了啦,你这个笨医师!
    我好不容易才能够把夏目一把撞开,双脚使劲踹过去,就连夏目也被这力道撞飞出去,一屁股跌坐在屋顶上脏污的混凝土地面。可能是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也或许是其它原因吧,只见夏目气息紊乱地直喘气。我同样气喘吁吁,双肩一边猛力上下起伏,我那完整的鞋印就印在夏目的白袍上。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也没多久,或许就一、两分钟吧。
    一起身,夏目拍拍屁股仰望天空,然后缓缓走近我,一脚从我伸在地上的双脚踹下去。
    「你干嘛啦,笨医师!
    「哇哈哈。」
    「少给我边笑边踹人啦!哎哟,刚刚那一下真的很痛耶。」
    「哇哈哈。」
    「拜托,好痛、好痛耶!
    话虽如此,他也没那么使劲踹,感觉上就只是伸脚做做样子罢了。真是的,真的搞不清楚这个医师在想什么东西。终于,夏目弯下腰,伸出他的手。我还以为会被揍,反射性地举起双臂保护头部。就在那之后,有什么东西伸进我的右手,那是很大、很温暖的东西。


一回神,我已经在和夏目握手了。




   「好好干喔,臭小鬼。」
    夏目笑了,是的,非常温柔地笑了。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守护里香。」
    然后,夏目干脆地将手抽走,白袍衣襬一掀,掉头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顶铁门后头为止,没有回过一次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夏目。

  「差不多好啰。」
  我这么一说,秋庭里香便缓缓起身。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体,一手扶住树干,等到双脚站稳以后才起身。我最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注意到这些事情。
    不仅止于绫子的才能。
    我一直以来都只会注意人际关系,上层下层什么的,其它事物完全都不放在眼里。我如今还是挤不进班上那群醒目招摇的女生团体,真要说起来,反倒属于和绫子一样的孤立群,可是我却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而且也不是死鸭子嘴硬。
  这样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啊,好厉害喔。」
  秋庭里香探头窥视绫子的素描本,发出雀跃的声音。
  「真的好会画喔。」
  嘿嘿嘿,绫子笑了。
  绫子没办法自然地和秋庭里香交谈,因为太紧张了吧。
  「也帮吉崎画一张嘛。」
  「我吗?
  「嗯,可以吧,绫子?
  绫子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我啊——
  「嗯?」
  「早就想要画吉崎了。」
  我完全不知道绫子有这种念头,原本想试着推辞,手却被秋庭里香拉住,带到樱花树下。一坐在树下,头顶顿时是一片开展的绿色天花板,那片绿随风沙沙摇曳,无数光点从枝叶缝隙落下,啊,好舒服喔。
  「那,先别动喔。」
  「当人家的模特儿感觉还真有点紧张耶。」
  「对啊。」
  秋庭里香一边点头,一边帮我整理头发,纤细的手指彷佛梳过发问的触感感觉很好。我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秋庭里香会为我这么做。
  「这样就行了吧。」
  秋庭里香说着便回到绫子那边去。
  一阵风吹过。
  树叶沙沙摇曳。
  光线舞动。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7-11-26 09:45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6 0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我们生活的地方

    飞机飞过。都是因为冬天的脚步近了,天空的蓝显得格外鲜明。那架飞机拖着一道彷佛割裂天空那抹蔚蓝的飞机云,一边闪耀着银色光芒朝东飞去。
  「是坐那一架吗?
  这么说的亚希子小姐,声音有些微弱。
  我双眼追着飞机说:
  「应该不是吧,有很多飞机飞来飞去的。」
  「喔,说得也是啦。」
  「而且也不知道那架是不是飞美国的。」
  「嗯。」
  我和亚希子小姐正一起靠在扶手上,今天是我陪里香来做定期检查的日子。而亚希子小姐正好是休息时间……话是这么说啦,但应该是跷班中,因为到这里来之前感觉上都鬼鬼祟祟的。
  「围巾,不知道会不会用呢。」
  亚希子小姐没头没脑地这么呢喃。
  「什么?围巾?
「啊,和你没关系啦。先别说这个了,倒是你,出路决定了吗?
话题就这么硬生生地被转移掉了。
唉,随便啦。
反正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
「还没,我才二年级啊。」
「啊,对喔,你留级了嘛。」
亚希子小姐露出促狭的脸庞,一直「留级、留级」地重复大概五次。
「有什么关系啊,反正就留级而已嘛。」
「像我都没被留级过耶,但是竟然会为了里香留级,你还真是勇敢,明年也打算落榜吗?
「我才不是为了里香咧,只是因为发烧啦。」
「咦?真的?
「吵死了啦。」
我臭屁地这么一说,太妹踢突然飞了过来。
「痛、痛、痛,干嘛啦?
「只是轻轻踢一下而已啦。」
「很痛耶。」
    怎么觉得好像每次一来这边,就会被某人踢啊。只不过,现在会踢我的人也只剩下亚希子小姐了。
  「那你朋友决定怎样?像那个来教你功课的女生啊,要继续升学吗?
  「她好像要去东京。」
  亚希子小姐露出意外的神情。
  「真要说起来的话,我还以为她是会留在本地的那种人耶。」
  「因为她男朋友要到东京去。」
  「啊,原来如此,所以是要跟着去啰。」
  「听说是这样啦。」
  「还真勇敢耶,也不能这么说,她大概本来就算是勇敢的那一型了。」
  「对啊。」
  「那个很壮硕的孩子呢?
  「你是说司吗?那家伙就是会跟她一起到东京去的男朋友。」
  「咦?那两个人在交往喔?
  「嗯,好像是。」
  真意外,亚希子小姐说出这句话后,又重复说「那还真意外耶」。
    私浑浑地剽露。
    「我以前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嗯——男女之间的事是永远都说不准的。那个男孩子要到东京去呀?
    「他打算成为一名厨师,所以好像要到那边的名店去拜师学艺,那家伙真的很适合走这方面呢。几年以后,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小有名气的厨师喔。」
    「那,那个孩子呢?就是看起来呆头呆脑的那一个啊?
    是在说山西吧。
    「那家伙好像要考大阪或京都的大学,不管哪一所都是三流私立大学,可是却只拿到D级认定而已,我看重考的机率很高就是了。不过呢,如果考上,大概就会去其中一所吧。」
    「原来大家都要离开这里呀。」
    「是啊。」
    大家即将各自展开旅程,挥别这个没落的城镇。被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们……我和里香而已。
    「羡慕吗?
    亚希子小姐笑嘻嘻地问。
    我决定逞强。
    「哪会,没有啊。」
  「真的吗?
  她也不是认真询问,看来嘲弄的成分很高。双眼瞇得有够细,嘴角还上扬。
  我笑着,这次老实回答。
  「是有一点羡慕啦。」
  「我也有一点羡慕耶。」
  「亚希子小姐也会喔?
  「因为我只知道这个地方啊,不过呢,这样就好了。」
  「我也是这样就好了。」

  昨天傍晚,里香睡在我房里。也不是啦,我们可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喔。我说的是在房里看书的里香,自己倒在我床上睡着而已啦。我那时候正在楼下厨房弄咖啡,端着两个杯子一回到房间,就看到里香已经睡着了。
    里香就在我那间夕阳西晒的房里。
    陷入熟睡。
    双颊附近反射着红色的光芒,让那柔和的线条更柔和地突显出来。
    我有好一会儿就端着杯子伫立于原地,只管凝视她的模样,不久后端着杯子的手开始觉得烫。于是,我将杯子放到桌子上,坐在床边。里香的身影近在眼前,她倒卧着,双膝微曲,从制服裙襬下伸出形状优美的纤细双腿。她的手微微张开,交迭在胸前,枕边放着一本书。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里香,一边试着拿起那本书,是有收录芥川龙之介那篇《蜜柑》的短篇集。我听着里香熟睡的气息,再度阅读那篇短文。嗯,不错,虽然只是描述平凡情节的故事,读后却有某些东西会残存心底。一合上书,夕阳更为西斜,房内黑暗的比例正逐渐增加,里香柔和的剪影以微微散发光芒的窗户为背景,浮现于空间之中。我很想叫醒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让她当场属于我的。可是,这种事情以后再说,我还想好好珍惜她那纤瘦的身躯和虚幻感。不论是我或里香,现在就变成大人还嫌太早。是的,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虽然可能不会是永远,但是我相信将会很长远。我衷心祈祷那样的时间能够尽可能延续下去。
    独一无二的东西、全世界最重要的存在。随着我将那样的幸福握人手中,同时也决定割舍掉好多东西。
    首先浮现脑海的是东京,那个好大的都市,日本的首都,什么艺人、歌手或演员满街跑,还有一大堆国际企业。但是,嗯,那里是个俗不可耐的都市,看电视就可以看个够,我才不想去,那不是人住的地方。下一个浮现脑海的是纽约,很遗憾的是也不行,真的更不行了。那里太危险了,想要接近那种地方未免过于鲁莽,看看电影,不是一年总要毁灭个一、两次吗?巴黎怎么样呢?不对,还是不行,法国人呢,满嘴大道理吵得要命,据说都是些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哪可能和那些人相处呀。那就近一点的北京如何?看来是有点难度吧,人太多了。那干脆就埃及吧,可是感觉上好像全都是沙子,反正除了金字塔什么都没有吧。而且,中东那边的人好像都很狡猾吝啬,不是吗?不可能和那些人一起相处吧。只要脑海中浮现出任何城市的名字,就会以那些地方的缺点加以反驳,将那些地方骂得体无完肤,甚至还出现一些任何有道德良知的人听到都会皱眉头的念头。唉,都已经充分思考过了呀。

  然后,就在三十分钟后。

  当我彻头彻尾检讨过所有想得到的地方后,不论国内、外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我想去的了。唉,没有其它地方了吗?住起来舒服的好地方,嗯,就是很有魅力的地方啊,可以让我觉得「在这边住上一辈子也无妨」的地方,我想这种地方一定存在于世界某处的。不然,我不就没地方住了吗?啊,对了,不是有句话说「烛灯台下反显暗」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去了,是说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吗?距离太近的地方?啊,对了,我忘了。
  伊势呢……伊势怎么样?
  出乎意料地也不赖,不是吗?那个……嗯,是乡下地方没错啦,不过正是这样才显得悠闲惬意呀,住起来又舒服。因为是土生土长的地方,朋友也多,冬天又温暖。往南走鱼很好吃,往北走肉很好吃,真是个不赖的地方,不是吗?虽然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物,不过呢,还不赖啦。而且,伊势这还有里香在。
    我凝视躺在床上那个少女的轮廓。
    此时屋内已经染上昏暗的色彩,玻璃窗所反射的光芒不再是阳光,而是路灯的光线。里香的剪影隐约浮现在那样的光辉之中,耳边传来她沉睡时的气息声。伊势有这个女孩在呢,里香就在这里呢。
    其它还需要什么吗?
    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
    我得到这样的结论后,想帮里香盖上毯子,开始有点冷了,再这样下去会感冒的。然后就在我起身时,在窗户射进的光线照耀下,有块小小的白色三角正闪耀着光芒,原来是抽屉里面有什么纸张的一角伸出抽屉边缘。
    「这是什么啊?
    我没想太多,就把那张纸拉出来。上头写着司的名字,写着美雪的名字,必须的两名见证人都已经确实填妥了。然后,在纸张右侧字段这么写着。

    秋庭里香

    其它包括住址、户籍和出生年、月、日等各种信息都填好了。不会错的,那是里香的笔迹,只要在左侧字段填入我的名字或住址什么的,必要事项就全填好了。到时候,只要拿到市公所去就行了。我呆若木鸡地伫立原地,整整一分钟无法动弹。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是什么时候写好的啊?我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措。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蠢问题,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在左侧写好自己的名字啰,把必要事项全填好啊。虽然还不会拿到市公所去登记,可是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拿去了。
    两年后,还是三年后吧,嗯,差不多就那个时候。
    话说回来,司、美雪和里香到底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东西的啊?

    「我也是这样就好。」
    我朝向亚希子小姐,重复相同话语。
   「伊势就好。」
    清楚地告诉她。
    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城镇,我们将会在此生活下去。因为,我已经用自己的双手好好地选择了未来和重视的东西。只要将那独一无二的女孩,和自己的梦想放上天秤一秤,就会喀当一声往女孩那边倾斜,而且是干干脆脆地直接往那边倾斜。不只是自己的梦想,不论天秤另一端放的是全世界亦或是全宇宙,不论是任何事物,天秤都会同样往女孩那边倾斜吧。
    那正是我所选择的东西。
    「这个城镇小虽小,可是还不赖啦。」
    「是啊,还不赖呢。」
    「真的,说良心话还不赖啦。」
    我对着朗朗晴空,毫不害臊地扯着嗓门大喊。亚希子小姐以似乎大吃一惊的眼神望向我,我姑且冲着她一笑,亚希子小姐也彷佛投降般地回以一笑。就在那时候,有什么巨大声响逐渐接近,我才在想发生什么事了,屋顶铁门顿时开启。因为我才上过油,整扇门以惊人气势啪地一声敞开,接着出现在眼前的果不其然就是里香。她的右臂袖子卷起,那边垂着一条仿佛管子的东西,管子末端还在滴血。里香走过来的后方,形成一条清晰的血痕。
    「妳在搞什么东西啦?
  我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
  鲜血的艳红搞得我心惊胆战。
  但是,里香对于流出的鲜血毫不在意,愤怒地说:
  「那个医师实在糟糕透顶!我要回去了!
  「可……可是检查……」
  「我才不要让那种猪头医师检查!回去了啦,裕一!
  「先别说这个了,那个血……」
  穿着白袍的医师和护士长似乎是追在里香后头,跑到屋顶上来。他们虽然拚命讨好里香,里香却对人家劈头就是一阵女孩子不宜挂在嘴上的粗话护骂。另一方面,跷班的亚希子小姐则惟恐被护士长发现,屈着身子快步往铁门方向移动。
  「裕一,回去了啦!
  「里香!只是检查而已呀!
  「是啊!我们回检查室吧!
  「吵死了!笨蛋!我要回去了,管子给我拔掉啦!
  我望着眼前这场骚动,和鬼鬼祟祟脱逃中的亚希子小姐,一边叹了口气。到头来,一定得由我负责说服里香吧。哎哟,可是要怎么说服她呢?唉,或许可以把里香火大的矛头转到我身上来吧,也就是把她针对医师或护士长的情绪转移到我身上,然后趁她对我发脾气的时候,就可以让她接受检查了。
    反正这是我常常在做的事情,也慢慢习惯了。
    「我说里香啊……」
    我一边思索可能让里香发怒的词句,一边对她出声。
    受不了耶,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是吧?
    这可是我自己所选择的喔。

   
 楼主| 发表于 2007-11-26 09:49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今天早上,有只野猫潜入我家庭院连廊下,那是只满可爱的黑条纹猫,但是对于猫一号而言,此举只会被解读成入侵地盘,因此连廊上下顿时吵得不可开交。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啦,就只是两只猫喵、喵、喵地互相叫来叫去而已。反正隔着连廊,彼此也抓不到。即便如此,猫一号似乎很开心,牠一直都养在家里(完完全全就是家猫一只),偶尔来点这种刺激也比较好吧。另一方面,猫二号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管悠哉悠哉地晒太阳。唔,明明就是兄妹,这样的性格差异是怎么一回事啊?

    就是这样啰,一如往常地还是我这个笨猫痴——桥本。

    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不过《仰望半月的夜空》也终于出到最后一集了。即使再过一阵子就会出短篇集,但是就正篇面言,这本已经是最后了。话说回来,总觉得好不可思议。刚开始写《仰望半月的夜空》时,根本没想过后来会被「漫画化」或「动画化」。当时反而足已经做好会卖得比《ソバーヌ》糟的心理准备,在那种情况下动笔,能一路写到今天还真是吓了一跳。对于能够从头到尾看完这个普通故事的各位读者,谢谢你们。在写完正篇最后一集的现在,衷心对大家致上谢意。
    其它也有好几件事预料错误。
    最初的构想中,根本就没打算写这一本。
    我原先计划的结局就是第五集那一本,也可以说故事至此已经划上句点,因此或许有人会觉得这集是画蛇添足吧。只不过,我已经忘记是在哪个时间点改变主意的,在撰写《仰望半月的夜空》的过程中,开始想要撰写本集。裕一和里香生活的地方不是医院,医院应该只是个短暂停留之处,裕一和里香也终于回到日常生活中。即便可能画蛇添足,即便可能破坏故事整体美感,我还是很想写出他们如何在那所谓日常生活的舞台上生活下去。
    终点总有一天肯定会降临的日常生活。
    明知如此却绝不放弃,只要普普通通地生活下去。
    这远比被接二连三的危机折腾还要艰难。

    可是仔细想想,这也不只是裕一和里香的故事呢。像我们也是,总有一天都会死。虽然不知道是明天、后天,抑或是数十年后,终点总有一天肯定会降临。就这一点西言,我们和里香所面对的命运没有丝毫不同。也因此,我们或许也应该拥有裕一他们想要去拥有的心情吧。要相信自己能够就此活到十年或二十年后嘛,这世界又存在着些许不确定感,恐怕我们也必须早点明白每个人都有可能随时殡落吧。只不过,这是很难做到的,我也都常常忘记呢。
    再来呢,就是接下来预定的计划,《仰望半月的夜空》会在入夏前出版短篇集。届时应该会收录几篇为《电击h p》或广播剧撰写的短篇故事。然后,秋季时就会开始撰写新系列作品。我打算以平凡的笔触,描写出就在我们身边的平凡年轻人的平凡日子。还有,在这边宣传可能会惹电击的编辑生气吧,就在这第六集出书后不久,新潮社即将推出名为《流えなぃぅちに》(预定二月底出版)的书。因为是单行本,售价有点高(注:日本的单行本一般指的是硬皮精装的书籍),若各位读者的金钱和时问方面尚有余裕,请务必买来看看。那是个和《仰望半月的夜空》类似主题,不过是以不同角度描写而成的故事。(注:以上为日本出版情报)

    那么,最后则要表达本人的谢意。一路走来,终于来到离终点还剩一小段距离的地方了,山本老师。只要一想到我们这对两人组即将解散,就觉得非常寂寞,日后再找机会合作吧。负责设计的缣部先生,非常谢谢您每次所设计出的精彩作品,在此由衷致上谢意。德田编辑,我一直以来总是任性妄为,真是对不起。我会继续努力,总有一天会让您觉得能够负责桥本的作品真是太仔了。
    在这后记中已经是二度提起,不过还是要对于各位读者致上最大的谢意!在撰写《仰望半月的夜空》这数年间,每一天都过着身为作者理想中的幸福日子。再次向赐给我那样幸福日子的各位致意,谢谢你们。我今后也将继续写出能让大家乐在其中的故事。

    桥本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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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20 +10 收起 理由
haominghao + 20 + 10 恭喜完结,辛苦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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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26 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千呼万唤始出来,谢谢楼主(沙发)
发表于 2007-11-26 10:32 | 显示全部楼层
地板!撒花啊!!有6了,万岁!
发表于 2007-11-26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传填坑完成了,开动。
发表于 2007-11-26 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传好像已经已经完了吧。。。之后的都是短篇集了吧。。。
谢谢七夜大大的录入
发表于 2007-11-26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完结了,感动啊,谢谢楼主。
发表于 2007-11-26 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完结了。。。感动啊~~
发表于 2007-11-26 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主,终于看到正传完结篇了啊! 总共六本哪!
发表于 2007-11-26 11:30 | 显示全部楼层
太感动了!!!!!丫的下午竟然有考试!!!啊......终于可以看到6了....(不过要等到傍晚,哭....
发表于 2007-11-26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正传完结篇,谢谢楼主
发表于 2007-11-26 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气看完,确实比较治愈,就是太短了点.
发表于 2007-11-26 12:01 | 显示全部楼层
喔喔 錄完了啊 錄入辛苦了
发表于 2007-11-26 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万岁,LZ我爱你。来KISS一个
发表于 2007-11-26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第六了~~~

感謝樓主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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