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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杉井光][火目的巫女][第三卷][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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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火目的巫女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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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插画: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
译者:黃薇嬪
扫图:阳子ようこ=录入组阳子大魔王
录入:漆黑之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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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一  远歌
二  红雪
三  古血
四  长夜
五  轻风


 楼主| 发表于 2010-10-15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中,放置五方的篝火在巫女脚下的石板地上投射出朦胧的星形影子。
    篝火盘据在地面鲜血描绘的最内圈圆形上方,打造出正五角形的模样。圆圈外是五角形,五角形之外还有圆圈,再往外又是五角形——这样层叠的印记布满偌大的石室地板。
    十多名负责吟咏的女子等距坐在墙边,只是稍微提高吟咏的声音,回荡在高耸天花板的声响听来就变得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谨而奉  劝  请御社磐境降临镇座仕给  神祗祓可寿可寿平康闻食  愿所感应纳受给  诚恐诚惶降烈来座  敬  白  大  哉  贤  哉……(注:日本神道祝词「降来要文」)」
    吟咏声中零星交杂着巫女手上的铃声。
    最后,两名半裸着身体缠着衣服、绳子和锁链的男人,搬来一个小孩高的大型素烧瓷壶放在印记中央,巫女的脚边。
    巫女在瓷壶前摇响神乐铃,挥舞白袖,闪烁的白色长发在黑暗中舞动。进行完四次形式复杂的仪式,巫女看向壶内。壶里装满油,她看见数片沉在油中的灰黑色碎片,表情变得恍惚。
    「……霞殿下。终于,喔喔,您终于回来了。」
    她十分感动地说。
    巫女把手伸进壶内,自油中取出一片片碎片,两名男人接过碎片,排列在石板地上印记中央的圆圈内。
    那是骨头。
    一整套人骨被收在装满油的壶里。
    脊柱、肋骨、骨盆、四肢——看来像是小孩子的人骨,上臂和大腿正中央还留着被切断的痕迹,其他大型骨头都被敲碎。
    男人把骨头残骸摆在印记中央的圆圈里。
    最后的头骨,由巫女亲手自油中捞起。
    巫女与小得能够摆在手掌心的灰色团块面对面好一阵子。只有头骨没有任何损伤。漆黑的老油从空荡荡的眼窝滴落壶中,仿佛眼泪一般。
    「霞殿下。您多么、多么美丽啊。」
    巫女亲吻被油泡湿的骷髅额头,在一旁等候的两名男人以可怕的表情面面相觎。神情恍惚的巫女继续舔吻骷髅。
    嘴唇离开后,她仍双手捧着骷髅注视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千木良大人?」
    其中一个男人不解地仰望着巫女说。
    「你不觉得霞殿下选择成为火目,实在不可思议吗?」
    她高举起头骨,四目交会。
    「答案或许只有天皇陛下知道。」
    「也许连陛下也不晓得答案,才会导致吾等三百年来重复着相同的路。」
    「所以您才会如此不甘心。」
    巫女冷冷一笑:
    「说那什么话?长谷部的三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我能够以千木良身份来到这里,甚感欣喜。」
    巫女捧着骷髅的手和上臂在颤抖。
    「……带进来。」
    两名男子平伏行礼后,起身搬起瓷壶越过圆阵,消失在黑暗中。
    好一阵子石室中回响着嗡嗡的祭文声。
    两人不一会儿又回来。他们带进来的不是瓷壶,是一名身着简素白衣、年约三十五岁左右、长相平凡的女子。她似乎对于祭文、地上的印记,以及只靠篝火照亮的黑暗感到害怕,跟着男人身后进来时,她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她来到篝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待她一认出巫女,立刻放松了表情。
    「……千木良大人,您、您找我吗?」
    女子以略为上扬的声音说着,跪在地上。
    「稍微过来一点,别踏到摆在那边的东西。」
    女子战战兢兢地踏进印记最内圈的圆,来到巫女面前再度平伏行礼。
    巫女低头盯着女子后颈一会儿。女子头发下日晒过的皮肤上,隐约可见五颗星——火目式。
    「茜进入火垂苑已经有些时候了。」
    听巫女这么一说,女子抬起惶恐的脸。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与她再见一面?」
    「……可、可是听说御明无法离开火垂苑。」
    「你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真的吗……是不是女儿做错了什么?」
    女子脸色苍白。巫女笑了笑。
    「不是那样。」
    「呃,那么——」
    「大家总有一天会见面,因为所有人将合为一体。」
    巫女高举右手——她手背上的五颗星正燃烧着青白色光芒——挥下。
    发出犀利的破空声响后,女子闷哼一声,悠悠地倒在石板地上。
    从她的肩头、脖子到胸口绽开一道伤口,鲜血由她的肉体涌出,在圆阵中漫开。
    巫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将头骨放置在血海正中央。
    褐色的骨头逐渐被迫近的鲜血沾湿。
    鲜血很快就蔓延到圆阵边缘,抵达排好的骨头碎片。
    「……这个火之血果然太弱吗?」
    在一旁的其中一名男人不安地说。
    「别担心,毕竟她是茜的母亲,拿来当作诱饵——已经足够了。」
    巫女说。
    终于——
    浸在鲜血中的头骨开始微微发光。
    接着仿佛从地底涌上来,又仿佛从天顶降下来,数千人、数万人同时发出的高昂乐声——老的、遥远的歌谣,开始响起。
 楼主| 发表于 2010-10-15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远歌

    听见歌声。
    数道稚嫩的声音重叠,唱着清澄高亢的曲子。
    每个人的歌声都稍微有些不稳、脱拍,又彼此挨近汇聚成庞大的声流,变化为如同乘风飞越高空鸟群般的旋律。
    丰日在池边树丛间站着听了好一会儿。
    水面上倒映着身穿白色狩衣、腰悬太刀的童子身影。他的这副姿态几百年来不曾改变。
    抬起头,只见一群着白衣的女孩,在隔着水池的庭园那头铺着木板的宽阔厢房里,坐在地上把脚伸出屋外,朝满布云朵的天空唱歌,歌声纤细空灵。从丰日所在的位置无法分辨出谁是谁。
    绕过水池,来到靠近庭园厢房,一下子就看见每个人的脸,但丰日还是一个名字也想不起。
    女孩们注意到丰日,停止唱歌。
    「丰大人。」
    其中一个在脑袋左右两边将头发扎成环状的矮小女童朝丰日挥手。她叫什么名字呢?
    「我碍到你们了?」
    「幸亏是丰大人,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会被骂的。」
    那位女童说,其他五人也跟着小声呵呵笑。
    「真是一首好歌,谁教你们的?」
    「没人数我们,自然就会了。」
    女童歪着头。
    自然就会了,那么这首歌是这女孩做的吗——丰日心想。
    「唱歌不是你们的工作。」
    「可是千木良大人也说过音乐之心很重要。」
    「你打算对其他人也用这种借口怠慢练习吗?」
    「呀啊!」
    女童抱住头。其他五人大笑出声。
    对于巫女来说,音乐的确是必需品。但活着需要享受音乐的心吗——丰日心想。
    「趁着你们还是孩子,别管使命什么的,尽情玩要就是了。等到像我这般年纪,自然会忘记唱歌这回事。」
    因为你们最后将会成为活祭品,没有办法长大。
    丰日在心里继续说着。
    「丰大人自己也还是孩子呀。」
    女童说完笑了起来。她每次一笑,脑袋两侧扎成细环状的头发就会缓缓地、缓缓地摇晃。让丰日想到蝴蝶翅膀。就像是吟咏着短暂春天度日的蝴蝶。
    「我看来像个孩子吗?」
    丰日的身高也和女孩们差不多,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他的时间从十三岁开始就停止了。女孩之中甚至有人外表看来比丰日年长。
    「你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喔。」
    头发与丰日同样高高扎起的女孩说完,站在丰日身后背对背。
    「啊,真的耶。」
    「丰大人好娇小喔。」
    女孩们围上来,像抚摸猫咪般碰碰丰日的长发或太刀的刀鞘。这么说来丰日才注意到,她们的确比上次看到时稍微长高了些。她们就是这样长大、追上自己、变老、衰弱,然后死去——丰日这么想。
    我必须杀了这些女孩子吗——这想法突然涌上心头。
    不是为了人民的生存,也不是为了平息我的孤独——纯粹是想要留下这群抛下时间暂停的我,逐渐超越的年幼女孩们。
    「丰大人。」
    他听到低沉的声音,感觉到手上的触感。
    突然回过神来,那个蝴蝶发型的女童就站在身边。她的双手叠在丰日手上,以带着夜晚水面颜色的眼睛仰望丰日。
    「怎么了?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沉痛的声音说着。丰日有些惊讶,最后牵动嘴角。
    「我露出哪种表情?」
    「该怎么说,很寂寞的样子。」
    「这样啊。」
    「您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
    丰日叹气,转开视线。要去远地的不是丰日,而是女孩。
    手上感觉到有股温暖,只见蝴蝶发型的女童握着丰日的左手,以充满各种想法的眼睛仰望着丰日。
    「怎么了?」
    四目交会,女童的脸立刻染得像夕阳般通红。
    女童张开嘴正想说什么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哇,哇,有人来了。」在她身后的其他女孩焦急大喊。
    蝴蝶发型的女童转身离开丰日。
    「不快点回去练习——」
    「会被骂。」
    女孩子们消失在仓库内准备自己的工具,留下丰日一个人。
    想不起来那个蝴蝶发型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最近大事不断,忙得我越来越健忘。丰日在脑中搜索着记忆企图想起,接着视线落在铺着木板的地上。
    脚步声停在门外。丰日从现场消失,溜出庭院,直接回到树丛里,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开。
    或许别想起来比较好。
    那个女孩拥有最强的力量,恐怕将遭遇最残忍的死法。
    不知道名字的话——比较容易动手。
    *
    伊月打开弓场殿的木门,只见年幼的御明们手里拿着弓跑来跑去。弓场殿是宽敞的木头地板空间,右手边没有墙壁,直接连接庭院,因此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宽广,不过身穿红白色巫女服装的六名女童慌张来回移动的样子,让人想起脏乱又狭窄的火护众总部大屋。
    有的御明自仓库里拉出载着试射用稻草包的台车,有的在寻找装弓箭道具的布袋,有的把弦装上弓身。伊月想起直到刚才为止还听见的歌声,隐约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茜,我来看你们练习了。」
    她对一旁的熟面孔出声一喊,茜吓了一跳转过身,稚嫩脸庞左右扎成环状的头发跟着甩动。
    「啊、啊,伊月姐姐,你来啦。」
    她仿佛现在才发现伊月似的回答,一边准备把护手——保护拉弓弦手指的皮手套——戴上,伊月看到,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护手戴反啰。」
    「唔呀!」
    被这么一说才注意到的茜连忙脱掉护手。这回伊月笑了出来。
    「别、别笑人家。」
    茜红着脸。
    「怎么?是伊月姐啊。」
    说着跑来的是与茜差不多年纪的小御明。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高高扎成乱糟糟的一束垂下,所以看来比茜稍微高一点,不过也顶多到伊月的肩膀而已。
    「对不起,我们马上开始。喂,茜,难得伊月姐来看我们,别慢吞吞的。」
    「等一下等一下,桐叶别拉我。」
    ——对了,她叫桐叶。
    伊月目送揪着茜的衣领把她拖走的御明背影,总算想起她的名字。废火仪式结束后这一个月以来,伊月到火垂苑来看过大家练习弓箭好几次,所以对她有印象,却怎么也记不起名字。
    「伊月姐,我们马上准备好,不要告诉女官喔!」
    「你今天一整天都会陪我们吗?」
    其他御明们也一面准备弓箭一面对伊月说。
    第一个准备完成的桐叶从「卷稻射礼」开始。所谓「卷稻射礼」是站在最近位置上射击台子上的筒状稻草袋,用以调整射箭姿势、确认射箭感觉的基本练习。
    ——好怀念啊。
    ——我还是御明时,如果也有这么多人在,一定会过得更开心。
    伊月茫然想起自己还在火垂苑时的岁月。想到再也无法见面的常和,她连忙摇头甩掉自己的想法。
    「伊月姐姐,你一结束工作就过来了吗?」
    戴好护手、绑好衣袖的茜看到伊月的弓和箭筒后问道。
    「啊啊,嗯。抱歉,有点脏。」
    她才刚彻夜讨伐化生回来,身上的白衣被煤炭弄得漆黑,整个人疲惫得要命。
    「你不累吗?」茜露出担心的眼神。
    「不会。只要太阳升起,我就睡不着了。」
    从乌云满布的天空很难判断,不过现在已经是早晨了。
    伊月把箭筒放在地上,从包袱取出自己的弓。
    「刚才的歌,印象中好像在哪里听过,歌名是什么?」
    「呃,啊,那个……」
    茜仍欲言又止的时候,桐叶已经回来了。她说:
    「那歌昨天就听见了,好像是从某处传来的。」
    「好像是从某处传来的?」
    「嗯,对,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可是去问女官,每个都说没有听到什么歌声,听见的只有我们。大家讨论着那首歌时,就顺口一起唱了起来。喂,伊月姐该不会也没听见吧?」
    「诶,因为我昨天人在东国。」
    「啊,原来如此。」
    「可是,你有听见吧?」  「对吧?」御明们互相点头。
    伊月想起上个月的事。从天空传来直接呼应火目式的歌,自己和佳乃两人一直听着的那首歌。对了。因为唱歌人数变少的关系,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就是那首歌。
    「那个,伊月姐姐,茜是第二次听见那首歌。」
    「火焙巡礼的时候也听过吧。」
    「是的……那么伊月姐姐那时也听见了吧。」
    ——这下子可以确定了。
    ——佳乃说,那是霞楼……第一任正护役的响箭声音。
    「茜好诈,自己一个人和伊月姐一起外出。」
    「哪有什么诈不诈,是丰大人的命令啊。再说那一趟很辛苦。」
    伊月几乎没听进桐叶和茜互相争论的声音。
    ——再度听见那首歌,这是怎么回事?
    ——无名陵又开了吗?
    总之等一下去问问丰日——伊月心想。
    「不过,那首歌真好听。」
    「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听下去。」
    「不晓得会不会再由天上传来?」
    听到御明们小声讨论,伊月心情变得复杂。时子——堕落成为半化生的前任火目,就是被这首歌吸引往陵寝去的。
    ——吸引火之血的歌……?
    伊月与茜四目交会,茜细微的情感动摇透过火目式传过来。
    ——茜知道多少呢?
    一个月前追着时子来到无名陵的茜,对于围绕这国家中枢的忌讳事应该几乎都知道了,可是伊月却没有打算追问细节。
    咻——划破空气的箭声切断了伊月的思考,一抬头就见桐叶开始练习射箭。茜也沉默地转身往射箭场边缘走去。
    「伊月姐,让我们看看响箭。」
    「啊,我想看我想看,让我们看看!」
    伊月站在射箭场上示范时,御明们这么说。
    「在近处看过几次的茜一直说好厉害、好惊人。」
    「拜托你,伊月姐。」
    「唔嗯。」
    伊月很苦恼。
    「自己还没能射出响箭时,最好不要听别人的响箭。」
    「这样吗?为什么?」桐叶追问。
    「……因为会迷失属于自己的声音。」
    伊月口气严肃地回答。她过去曾在佳乃与常和响箭的魄力下,差点迷失属于自己的乐之音。
    「可是我也想见识伊月姐的响箭。」桐叶鼓着双颊说着。「只有茜能够看到,这样未免太好诈了吧?」
    哪里好诈——伊月不懂。
    「那么桐叶射响箭让伊月姐看的话,伊月姐也会射响箭给我们看吗?」
    「啊,也对,你前阵子成功了。」
    其他女孩们这么说。伊月有些惊讶地盯着桐叶的脸。
    「你射成了?」
    桐叶满脸通红。
    「那个、那是、那是偶然射出来的,只有那一次而已,后来一次也没射成。」
    手在脸前挥舞着说。
    「可是就算只有一次,能够射成很好啊。还记得那声音吗?」
    「因为只是碰巧的,所以……不太记得。」
    桐叶低垂视线,握着弓的双手不安地扭动着。
    「嗯嗯。这样啊,茜后来也射出响箭了吗?」
    茜摇头。
    「可是、可是茜想要试试,伊月姐姐可以帮人家看看吗?」
    「等一下,我、我也要!」
    茜站上射箭位置,桐叶也不认输地跟上。
    「桐叶老是不服输呢。」
    御明之中的某人小声窃笑。
    伊月在茜和桐叶背后看着两人并肩,手拿甲乙箭架箭上弓,她「呼」的吐出一口气,因为弓场殿的空气突然变得闷热难受。两名红白衣装的女孩轻轻站上射箭位置,两张弓配合呼吸笔直朝天,放下时弓弦张满。
    伊月原本就知道茜的火目式犀利,不过桐叶背影散发出的火气也炽烈得不遑多让。四周产生热气,两人的背影仿佛水面波纹互相碰撞一般摇曳。
    ——不行。
    ——放出的力量太大了。
    伊月感觉侧腹上的火目式有股闷痛的热,但现在已经阻止不了。
    茜扎成两个环状的头发仿佛蝴蝶翅膀,桐叶绑成一束的马尾犹如老鹰尾部的羽毛,轻飘飘地浮起。
    两人的热与力量相互对抗,终至——
    分离。
    闪光四散、爆音响起。「呀啊!」在后面看着的御明们发出惊叫,箭矢被放开后立刻离弦燃烧,发出焦臭味。
    「彻!」
    「彻!」
    茜与桐叶喊出不像女童的尖锐声音。放下弓端正姿势的两人,再度凝视标的架上乙箭。伊月想要上前阻止,却碍于魄力无法靠近。
    两人放出乙箭。
    两道火线疾奔而出,在半路上就啪地爆出火花粉碎,黑炭在迎面而来的风中飞舞。
    「彻!」
    「彻!」

    两人唱和,从箭筒中抽出下一组甲乙箭,仿佛被看不见的某人双手操控似的,茜和桐叶呼吸同步,反复举弓、拉弓、放出燃烧的箭矢。箭矢几乎在半空中就烧尽,中庭箭道上散落大量灰烬,别说乐之音了,连刺眼的红光也没有出现,有的只是烧光的箭矢而已。
    「够了,住手!」
    箭筒里的箭几乎用完之际,伊月总算开口大喊。
    茜放下正要举起的弓,气喘吁吁地转头。
    桐叶蹲坐在地。
    「心、气、力没有充满全身,身体也没能充分伸展,因为你们一心只想着让箭发出声响。」
    「呜呜呜……对不起。」
    茜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之前射出响箭正好是在『彻』的百回练习途中,所以……」
    桐叶也无力地说,颤抖的头发看来像是害怕发抖的小马尾巴。
    所谓「彻」的百回练习,是秉持干劲不断、不断地重复「射」与「礼」的练习方式。事实上没有射到一百次,不过礼式不能省略,也不准喘气休息,属于相当严厉的练习。她们恐怕是在这严厉练习中一瞬间放空了,才会射出响箭吧。
    「不能由内部意识火目式,否则会破坏十文字规矩。」  (注:十文字规矩指射箭时包括站姿、施力等要保持十字形)
    「可是、可是不那样的话,箭不会燃烧。」
    「从外部意识。火目式不是出口,而是入口。」
    「我听不懂伊月姐姐在说什么……」
    茜和桐叶一起抬起泫然欲泣的眼睛仰望伊月。伊月呻吟着搔搔头。弓的大部分要仰赖心,想射出响箭更是如此,要她用言语说明实在困难。
    「茜,你来一下。」
    茜碎步走近。伊月把手放在她额头的五颗红色胎记——火目式上。
    「咦?啊、那个、伊月姐姐?」
    在伊月手掌底下的茜满脸通红。
    「就这样子射看看。」
    「唔耶?」
    「别在意我的手,快点试试。」
    茜接过箭,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背对伊月张开身体,摆出举弓姿势。伊月站在茜娇小的身体正后方,轻轻触摸茜额头上的火目式,避免遮住她的视线。
    桐叶和其他四位御明沉默地静观这奇妙的射箭模样。
    茜凝视着远处的箭靶,高举弓。阵阵热流从伊月指尖流向茜,伊月只是接受它。就像纸吸收漏水一样,最后火气停止流出。同时茜的双手拉开弓身与弓弦,缓缓放下弓。
    ——来了。
    伊月开始感觉到被一股力量吸入。
    力量流入茜张满弓的双手间,可是流入箭矢的力量不断向外延伸,从伊月指尖熔出的热——不对,是整座弓场殿的热,注入被推开的空隙。
    伊月眼前的茜,身体被朦胧的红光包围。
    最后那光芒分裂成两道。
    进出火的箭矢贯穿大气,数百个钟一起敲响的乐之音回荡在弓场殿。
    隔着中庭的箭道彼端,箭矢射中彩霞靶,化为数千光粒四散,回应钟声的回响。
    钟声的余音消失后,弓场殿好一阵子仍处于一片寂静之中。
    ——帮过头了……
    伊月战战兢兢地拿开放在茜额头上的手。茜跳着转身,蝴蝶翅膀状的头发在头上弹跳。
    「伊月姐姐,刚刚那是?」
    伊月正要开口回答,总算回神的御明们哗然跑向茜、围上她。
    「茜,好厉害!」
    「响箭耶响箭!你成功了!」
    「那个,可是,刚刚的声音是伊月姐姐的。」
    「啊啊,嗯,对不起。」
    伊月有些尴尬地转开视线,搔搔脸颊。
    「我注入太多力量了,刚才那是我的乐之音。」
    原本只是为了让茜明白力量从火目式流入的感觉,结果自己反而被吸进去。伊月再次在心里对茜的资质感到惊讶。
    「不过你应该大致能够体会了吧?」
    「咦……啊……好像是。」
    「伊月姐,也帮我弄!」
    「我也要!」
    「不是我也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只要一触摸,就会感觉到力量由外面流进来。大家也试试看。」
    伊月说完,御明们个个吵闹骚动,开始触摸肩膀、背上、脖子上的火目式,并且僵硬地举弓上前。
    「这样子有点痒耶。」
    「别压太用力,我没办法拉弓了。」
    「伊月姐姐,得直接摸到才行吗?」
    「嗯。尽量靠近点。」
    御明们终于分好有人负责摸、有人负责射,接着以比平常缓慢的动作开始「射与礼」。虽说她们还没办法发出乐之音,但站在后面看也知道她们几乎已经能够让箭矢燃烧得刚刚好。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而转头。
    桐叶仍然蹲坐在射箭位置旁边。
    「桐叶不试试吗?」
    走近一问,桐叶背对着伊月摇头,只见她束起的头发像扫帚般晃动。
    「我不用了。」
    「为什么?桐叶的力量虽然强大,却不是很稳,试一下比较好喔。」
    「不用。」
    「为什么?来,站起来,我来帮你吧?」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伊月姐姐,那个——」
    茜由背后走过来说。
    「桐叶的火目式,呃……」
    「哇啊!」桐叶突然跳起转身。「笨蛋茜!不准说!」
    「——在屁股上。」
    桐叶的脸染上酸浆果般的朱红。
    「笨蛋!茜这笨蛋!笨死了笨死了!」
    桐叶拍了茜的脑袋好几次。「唔呀!」茜缩起身子大叫。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的伊月连忙出手阻止。
    「别这样,桐叶!」
    她抓住桐叶细细的手腕。桐叶仰望伊月,脸越来越红,眼角泛着泪水。
    「不是、那个、呃……」
    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的伊月吞吞吐吐。桐叶甩开伊月的手跑开,直接开门离开弓场殿。
    「喂,桐叶!」
    伊月立刻跟在后头追出走廊去,可是已经听不见桐叶的脚步声,长廊上到处都没看见桐叶的身影。
    「我去找她,你们继续练习。」
    才一走出走廊,身后立刻有小小的脚步声跟上。转头一看,是茜。
    「那个、啊,茜也一起去找。」
    她们两人在苑外找到桐叶,就在火垂苑与隔壁淑景舍连接的走廊转角,而且桐叶不是自己一个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跑出苑外,女官们又会啰哩八唆的喔。」
    火护装扮的丰日像抓着小猫一样拎着桐叶的衣领说。桐叶不悦地绷着脸,一点也不打算与伊月或茜有眼神交流。
    伊月看到桐叶那张侧脸,不晓得为什么有股令她喘不过气来的怀念感觉。
    在火垂苑与佳乃,还有常和度过的那些日子。
    ——这是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这家伙正在抽抽搭搭地哭,问了却什么也不说。」丰日说。
    「呃,那个——」
    伊月和茜面面相觑。这实在很难解释。
    「诶,无所谓。快点回去练习。」
    他把桐叶抛向伊月。
    「哇!」
    咚。桐叶小小的身体撞进伊月胸前。
    「伊月,你不是才刚讨伐回来吗?」
    「啊啊,唔、嗯。」
    「不稍微休息一下?」
    「我睡不着。再说我最近很少来看她们练习。」
    「是吗?」丰日微微一笑。「别太欺负御明啰。」
    说完转身准备从走廊上迈步走开。
    「说什么欺负……啊,丰日,等一下。」
    「怎么?」
    伊月叫住他后才想起桐叶和茜也在场,她不希望她们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你们两个先回去,我马上过去。」
    「啊,好。桐叶……对不起,我们走吧?」
    「别拉我也会走。」桐叶仍旧一脸气呼呼的。
    两名年幼巫女消失在走廊转角。仅仅一瞬间,伊月看到茜的侧脸时愣了一下——或许是发型的关系吧?还有身高及声音——都好像……
    「越来越像了。」
    丰日说。
    ——丰日果然也有同样想法吗?
    「她就快追过常和的年纪了。然后更……」
    伊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当上火目、现在人在烽火楼顶端的女孩。每次见到茜,她总会想起那张再没机会见到的脸,而有些难受。
    常和已经不会变老了,但茜终究会追过她长大。
    不对,搞不好茜也会——
    「……常和?啊啊,原来如此,是常和啊。她的确与常和有点相似。」
    听到丰日的话,伊月回头。
    「难道你说的不是常和吗?」
    「啊啊,嗯。」
    童子欲言又止地转开视线。这是在丰日身上难得看到的反应。
    「……我觉得她有点像霞。」
    霞。
    第一任火目的名字。
    「不晓得为什么,和你说过之后,我就经常想起她,反而想不起最近的事情,真伤脑筋。」
    「该不会是老人痴呆吧?」
    「也许是。毕竟我也算是老爷爷了。」
    说完,白衣童子以悲伤的眼神笑了笑。伊月忍不住看向地上,因为她想起从丰日那儿听过有关霞楼的事情。
    「话说回来,你不是有事找我?」
    听他这么说,伊月吓了一跳抬头。
    「啊,嗯,没错。」
    伊月说出关于御明们在弓场殿里唱的那首歌。丰日越听脸色越灰暗。
    「原来是那件事。」他压低声音说。
    「你早就知道了?」
    「不,歌的事情我不晓得。霞在位时,全国都能听见歌声,但她现在已经是骨骸,似乎只有拥有火之血的人才能听见——嗯,这下子我懂了。」
    「懂什么?」
    丰日环顾空无一人的走廊。
    「这话不能在这里说。」
    「啊,是吗?要去火垂苑吗?」
    「不,那里也……」
    丰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由下方贴近伊月的脸。
    「你今天晚点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就是太阳下山前回总部大屋啰。」
    「留下来过夜。我会派人去通知『止』组。」
    「咦咦?」
    「偶尔在宫里用餐,回味一下也不错吧。」
    「可是你要我睡哪里?我的私人房间不在这里。难道要我睡火垂苑吗?」
    「你可以来夜御殿睡。」
    伊月僵住。
    她的脑袋一时间无法理解丰日的话。
    所谓夜御殿,就是天皇,也就是丰日的寝宫。伊月到目前为止曾多次造访,不过都只限白天时间,晚上被叫到寝宫的意思也就是——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也是我的妻子不是?这有什么不妥吗?」
    「呃、诶、可、可是——」
    伊月知道自己脸上一片火红,舌头也转不过来。她的确是更衣——天皇的侧室之一,但这不是为了进出宫里方便的名目而已吗?
    「我会先交待女官,所以你可以使用热水。皇宫的澡盆虽然比不上总部大屋的,倒也是相当不错。」
    「等、等、等一下……」
    丰日不听她说完,便径自转身快步走开,只剩伊月呆立在走廊中央,丰日的话和因此产生的各种想像在脑海中不断旋转,连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来,都被遗忘在意识的角落了。
    「我听见了,外槻宫大人。」
    突然有人从背后喊她,伊月吓得跳起回头。
    身穿华丽蓝色及泛蓝的白色五衣唐衣裳的女御从走廊转角缓缓现身,连无人走廊上阴沉的空气都因为她的出现,霎时间变得明亮。女御身后跟着两名身着樱色服装的女官。
    「为、为子大人。」
    「你看来精神不错,外槻宫大人。」
    人称后宫最受天皇宠爱的弘徽殿之妃——为子嫣然微笑。
    「外槻宫」是为子替天皇侧室伊月命的名,而这称呼最近似乎也传到了伊月的同僚火护众「止」组成员的耳里,变成他们经常拿来捉弄伊月的话题。
    「请让我先向你祝贺一声恭喜。」
    为子脸上带着蓟花般坏心眼又楚楚可怜的笑容说。
    「……祝、祝贺?为、为什么?」
    「因为外槻宫大人你获得了陛下的恩宠,再没什么比这更值得恭贺了。为子我虽然几乎无法压抑羡慕的心情……不过我这个旁观者也看得出陛下对于外槻宫大人你无比呵护。」
    「呃,为子大人,您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实在……」
    伊月往后退,想要逃离步步逼近的为子。
    「诶,你又在装傻了。我想外槻宫大人你一定早有觉悟这一天迟早会来吧?」
    「觉、哪有什么觉悟!」
    伊月不自觉提高了声调。她的确一直佯装不知情,但是她不想承认。
    「你别担心,陛下他十分温柔的,特别是在寝宫里。」
    「那个、我说……」
    伊月的双手在面前挥舞,她也不晓得此刻的自己到底打算否定什么。
    过去她一直试着不去想,但是这里是后宫,是天皇妃子们居住的地方。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丰日睡在「以」组总部大屋,而另外一半时间都在这个后宫过夜。当然,不是一个人。
    「从御明提拔进后宫的女孩少未经事,所以时常紧张过头。你放心,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甚至该说是美好呢。」
    「少、少未经事吗?」
    「是的。宫里的闺房事与外头有着不同的礼仪和规矩。对了,如果方便的话,就让我来教你吧?」为子执起伊月的双手。
    「为子大人……」
    见伊月一脸困扰,连身后的女官也忍不住出声,但为子仿佛眼前摆着甜点的小女孩一样,眼睛闪闪发亮,完全没听见。
    「呃、呃……」
    闺房的要领。
    ——可以的话,当然是听听比较好吧?
    ——不对,我到底在想什么!
    「知道了就能够成为妃子吗?」
    女官身后有人开口。茜突然探出头来,伊月吓了一跳。
    「啊、茜?我不是叫你回去……」
    「因为伊月姐姐迟迟没回来嘛。」
    茜皱着眉来到伊月旁边。
    「伊月姐姐是丰大人的妃子,这是真的吗?」
    她鼓着脸,紧揪住伊月的袖子不悦地说。
    「我还以为必须是为子大人这样官家出身的公主,才可以成为妃子。」
    「陛下不会在意身份的。」
    为子弯腰眯起眼睛,摸摸茜的头。
    「丰大人那么喜欢伊月姐姐吗?」
    ——为什么这么介意?
    「是的,这已经是……不过这也不是与茜无关喔。对了,茜也跟着学学宫中女子夜晚的要领如何?」
    「咦?啊、呃——」茜惊吓又困惑。
    「请等一下,为子大人!」
    伊月极度惊慌地介入两人之间。
    「这个孩子才十一岁喔!」
    「是茜不能听的内容吗?」
    在茜追问的视线注视下,伊月顿时词穷。
    「丰大人和伊月姐姐在做那么、那么没办法说的事情吗?」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见伊月回答不出来,茜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猛然转身跑过女官身边,消失在走廊转角。
    「茜……?」
    伊月呆然看着转角,连叫住她都办不到。
    为子以袖子掩口偷偷笑了出来。
    「还那么小就知道吃醋,真是可爱。」
    「咦咦?」
    茜在吃醋?吃谁的醋?
    ——是我吗?
    ——也就是茜对丰日……是这样吗?
    这想法让伊月不晓得该惊讶还是该笑。他们两人外表上看来确实很登对,丰日也经常进出火垂苑,不过这……尽管如此……
    「外槻宫大人不懂女孩子纤细的心呢。」
    为子微蹙眉头,歪着头说。
    「咦,不是,可是茜……咦咦?」
    伊月简直困惑到了极点。看见这样的伊月,为子露出温柔的笑容。
    「看来我还是教教你身为妃子的要领,比较妥当吧?」
    在为子的魄力下,伊月求助地看向为子身后的女官,但两名女官也只是露出爱莫能助的苦笑站在原地罢了。
    「不是什么难事,重点是要有怜惜彼此的心。」
    为子温柔地握住伊月的双手说。
    「……啊。」
    伊月觉得为子的话听来莫名含蓄。
    「你是第一次,会感到很难为情也是莫可奈何。见到你羞怯的模样,陛下会更有感觉。可是你不能够害怕。」(插花:自重啊= =)
    ——现在是在说哪桩?
    「再说陛下十分厉害,因此外槻宫大人虽是第一次,也无须太紧张,全交给陛下就行了。」
    ——厉害?什么东西厉害?
    伊月已经快到极限了。
    「陛下已经是那个年纪了,想必阅女无数。至于说到陛下的巧妙之处,我也……哎呀?」
    「伊月大人!」
    听到女官近乎惨叫的喊声,以及靠近的脚步声,伊月不晓得什么时候眼前已是一片黑,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诶诶,脸全都红了呢。」
    为子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血液集中在脑袋,脸上一片热的伊月倒在为子的胸口。
    *
    夜晚。
    清凉殿,藤壶上御局——天皇寝宫隔壁邻接的小房间。
    在四盏烛台照耀下,两名女官跪在坐着的伊月前后替她梳发、化妆。伊月浑身僵硬。
    「伊月大人的肌肤真是水嫩呢。」
    「如果头发每日也在我们的照顾下,就会变得有光泽了。」
    女官露出陶醉的眼神说着。
    用来薰衣服的薰香味道,让伊月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梦呢?
    ——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
    无视丰日的话直接回总部大屋就好了呀。可是她却因为不舒服,而待在为子私人的房间休息,和御明们一起吃晚餐还泡了热水澡,结果时间就这么流逝,而夜晚也来临了。
    ——我还是决定现在就回去——这样说应该会被骂吧。
    这气氛实在不适合说这种话。
    最后两名女官离开伊月,趴伏行礼。
    「卑职两人原本应该待在上御局里服侍的。」
    「可是陛下命令将伊月大人您打理完毕,卑职等就可退下。所以——」
    说完,她们就离开了房间。
    伊月一个人留在夜晚的寂静及几近呛人的白檀香之中。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连耳朵都能听见。
    她在衣袖中用力握拳。
    ——果然不行,还是逃走吧。
    「伊月,人都离开了吗?」
    门另一侧的夜御殿里传来童子的声音。伊月吓一跳,颤了下肩膀。
    「啊……啊啊,嗯。」
    「进来。」
    丧失逃走机会的伊月僵在原地无法站起。
    咻。木门开了条缝,伊月几乎要跳起来。
    「你在做什么?再磨磨蹭蹭的,天就要亮了。快点进来。」
    丰日从打开的缝隙露出脸说了。他早已松开头发、换上白无垢的睡衣了。伊月视线落在膝盖上犹豫时,丰日踏进上御局拉住伊月的手让她站起身。
    「啊、等、等一下。」  
    阻止的声音只是空响,伊月已经被拖进夜御殿中。一听到身后的门关上,伊月的心脏跳得更快。昏暗寝室的四个角落摆着点燃的烛台,御帐台——用帷幕包围的睡床在黑暗中相对醒目。
    ——啊啊,我、已经不行了。
    「坐在那边。没有其他人在,你可以尽管放轻松。」
    丰日说完,双脚伸出床外在床上坐下。伊月也无力地跪在他旁边,脑袋一片空白。
    「进入正题。」
    丰日将身体转向伊月。「啊!」伊月反射动作起身,朝枕头的方向后退。
    「那、那个,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脸也好红……」
    「因、因为、那个……」
    「镇静点。我是因为有事要告诉你,不希望被人听到,才把你叫来这里。如果你声音那么高亢,我又何必这么做呢?真的是——」
    「……咦?」
    伊月呆然半张着嘴。丰日蹙眉。
    「御明们昨天不是全都听见歌声了?你不是来说这个的吗?」
    「啊……」
    她的脑袋突然冷却下来,甚至感觉听见了原本澎湃涌上的血液退潮声音。
    「因、因为、那个——」
    伊月的嘴一张一合,无法好好说话。
    「你、你把我找来,我、完全、那个——」
    这回换作是丰日愣住。他马上忍不住夸张地噗嗤笑出来。看来大概是很好笑吧,他先是双脚乱踢滚倒在床上,面朝屋顶放声大笑,接着趴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笑到肩膀颤抖。
    冷静下来的伊月脑子里感觉到难为情及愤怒,她抓起枕头对准丰日的后脑勺丢过去。
    「好痛。你做什么!」
    童子眼睛呛泪地抬起头,脸颊上还挂着笑意。
    「吵死了,笨蛋!」
    光是枕头还不够,伊月把手边能够拿到的梳子、香包、竹篓一个个丢过去。
    「等等,你生什么气啊!」
    「笨蛋、笨蛋!别做这种会让人误会的事!你、你以为我会有什么感觉!」
    「你有什么感觉?」
    「我……我怎么可能告诉你,笨蛋!」
    没有东西可丢之后,伊月才总算平息怒气。可是难为情的部分还是抹消不了。
    「你真的很有趣耶。」
    丰日笑嘻嘻地说。伊月不满地撇开脸。
    「如果单纯在半夜把你找来,一定会被怀疑呀。我还以为这点小事你会懂。」
    「你一开始这样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没想到你会误会。」
    「算了,快点进入正题。」
    丰日以拳头掩口小声窃笑后,背部靠向包围御帐台的其中一根柱子坐着。
    最后笑意消失,他开口:
    「……你还记得无名陵吗?」
    伊月端坐好,点点头。
    无名陵——封印历代已退位火目的墓地。
    那场几乎快烧毁灌木林环绕的陵寝的对战,伊月仍记忆犹新。
    「前几天,陵寝遭到侵入了。」
    「……咦?」
    「被拿走很多东西,所以无从判别企图,不过听了你的话之后,答案就出现了,目标是霞的遗骨。」
    丰日的话太过唐突,伊月几乎无法理解。
    丰日递出一张纸给愣住的伊月,伊月接过来一看,似乎是建筑物的平面图,上面用墨写满了四角形、线条和细小的文字,根本看不出哪个表示什么。
    「你看反了。」
    「咦?啊。」
    照丰日说的翻转之后,看不懂的东西仍旧看不懂。
    「这是什么?」
    「是殡宫。我检查火烧残骸后画下的平面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不过还没完全画完,一方面是因为烧毁得太严重了。」
    「为什么要画图?直接问建造工人不就得了?」
    「我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跑去问自己正在怀疑的嫌犯。」
    伊月偏着头,越来越弄不清楚状况了。
    「我从头开始说。你还记得时子的样子吗?」
    「啊啊……嗯。」
    时子,变成化生的前任火目,拥有异常的巨大眼珠和生物般能够自在舞动的黑发,但也拥有人类的外貌。一年前在烽火楼顶看到她时,明明是一具干尸。
    「在殡宫的镇火封印中长达一年的时间,却能够恢复那个模样,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我的怀疑就是由这里开始。调查之后才发现,似乎有人在殡宫上封条后,偷偷潜入破坏封印。」
    伊月咽了下口水。
    「……是谁?」
    「别急,让我依序说完。大门的锁是我打开的,封条也没有重贴的迹象。既然如此,可以判断入侵者是由大门以外的地方进入。」
    丰日拿起伊月手上的平面图。
    「于是我开始着手调查火灾废墟。没烧完的地板还剩下很多,我发现镇火封印上被人画了逆叶矢。」
    「逆叶矢?」
    「就是这个。」
    丰日把平面图给伊月看,指着中央的圆。那大概是镇火封印的简略标记,上面画着三圈同心圆,圆周上有五处被画上楔形符号,每三个连成一组。伊月曾见过多次镇火封印,却不记得见过这楔形符号。这就是逆叶矢吧。
    「只要有这符号,无论任何圆形封印都会失效。」
    「……原来如此。」
    「别对其他人说。到这里我们只知道镇火封印遭破坏,还不清楚侵入陵寝的方式。不过我查到殡宫建筑有多处奇怪的地方。」
    「奇怪?」
    「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沟渠,而且即使把火烧等因素也考虑进去,墙壁和柱子还是有一部分尺寸不够。这些虽无法当作证据,不过……已经足以叫我起疑了。」
    「是谁?殡宫是谁建造的?」
    「我派长谷部打造的。」
    伊月听到这个似乎在哪儿听过的名字,偏着头、然后终于想起来。
    长谷部——培育现任正护役常和及茜等御明的新兴权贵。
    「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的话都只是我的推测。长谷部基于某个目的,让时子堕落为化生。」
    「所谓目的是?」
    「你也稍微动动脑。」丰日微微一笑。「如果你也得到同样的结论,那么我就能够确信自己的想法无误了。」
    ——虽然你这么说……
    对于长谷部,对于无名陵,伊月知道的实在不多。
    她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想过关于皇宫背后黑暗的部分。
    ——不过,丰日刚才是不是说过什么?
    ——霞楼的……遗骨,怎么了?
    歌。
    是歌声。
    那个时候——被时子抓住,听到那首歌的时候。
    佳乃说,陵寝打开了。
    「看来你发现了。」丰日说。
    伊月盯着童子阴郁的脸。
    「让时子变成化生是为了开启无名陵……?」
    「与其说是为了开启无名陵,应该说是为了让我去打开无名陵才对。假如废火仪式进行顺利,他们就无法跟随我到无名陵,也没办法看到打开陵寝的方式了。」
    我太大意了——丰日以沙哑的声音这么说。
    「费那么大一番工夫,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清楚,再说也还无法断定这是长谷部搞的鬼。不过有两件事可以确定。」
    丰日定睛注视着伊月,举手竖起食指。
    「霞的遗骨从陵寝消失了。」
    接着竖起中指。
    「遗骨现在正在京都里。」
    「……因为歌声。」
    伊月总算把整个情况连结在一起。
    御明们听见霞楼的响箭声音、听到那首歌。这点是唯一不容动摇的事实。
    假设那是霞楼遗骨发出的声音——也就是遗骨目前在京都里。
    「……那首歌是怎么回事?长谷部打算做什么,你应该有线索吧?」
    「我猜——是为了吸引火之血。实际状况如何我也不知道。」
    火之血。
    这么说——长谷部打算把化生聚集到京都来吗?
    就像佳乃之前做过的那样。
    「总之必须当心长谷部。我虽然不晓得他的意图,但不能大意。」
    「就算你叫我要留心……」
    「火垂苑里恐怕有他派来的间细。」
    伊月吊起眼角。
    「你该不会是怀疑茜吧?」
    「有理由不怀疑她吗?」
    丰日马上反问,伊月顿时语塞。
    「派人潜伏在火垂苑里确实很难想像,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能够放心说话的地方大概只剩下这里了。」
    丰日环视两间长的宽敞正方形夜御殿。天皇的寝室——从警备与保密的角度来说,京都中的确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连火垂苑也无法放心吗?
    伊月心情变得阴郁。比起来,以化生当对手四处奔波、弄得一身血和煤炭还比较轻松。
    「很早之前,长谷部曾提议要送一位指导师父进火垂苑……千木良,这名字听过吗?」
    「啊……听过。」
    茜还有常和提过,说是弓箭师父。
    「我也记得曾经听过,却想不起来。」
    「不是从茜或者常和那里听到的吗?」
    「不,是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
    丰日说的「以前」到底是多久之前呢?一年前、十年前、三百年前都有可能,只要想不起来,对于丰日来说都成了「以前」。
    「诶,算了。总而言之我决定召她进火垂苑。」
    「咦咦?」
    「那个名叫千木良的女人,听说年过三十仍拥有强大的火目式。想也知道,那女人若有那种程度,年幼时怎么可能没有以御明身份进入火垂苑?太可疑了。」
    「为什么要把可疑的家伙召进火垂苑?」
    「我想看看长谷部的底牌。」
    丰日突然凑近伊月的脸。
    「所以我决定顺着他们的计划,再看看他们打算在宫里做什么。」
    「你打算整天待在火垂苑里监视那女人吗?你也没那种闲工夫吧?」
    「我没说我要做。还有人比我更适任不是?」
    伊月一瞬间不解地歪头,最后张大了嘴。
    「是、是我吗?」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你说那么多?真是迟钝。」
    「可是、可是,我也有火护的工作要做啊。」
    「我已经和矢加部打过招呼了,千木良从明天起进宫,所以你暂时离开『止』组。」
    「给我等一下,这算什么!你怎么可以擅自决定!」
    伊月挥起的拳头被丰日一把抓住,另一手则遮住她的嘴。
    「蠢蛋你太大声了。」
    「嗯、唔。」
    「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够胜任这个监视火垂苑的工作。」
    「可是……」
    「所以你从今天开始暂时加入『之』组的行列,记住了。」
    「『之』组?我怎么没听过这一组?」
    火护众三十六组,虽说不见得全都熟悉,但她确实不记得有冠上「之」字的组别。日文四十九个字母之中,被认为不吉利的「忌讳字母」通常不会当作组名使用,而「之」字应该也是其中之一。(注:「之」的日文「し」发音同「死」)
    「前几天刚成立的。」丰日毫不在意地说。「因为考虑到这次需要有人私底下运作。你别在意,只是有个名目而已,目前成员只有你和领头两人。」
    伊月仍鼓着脸。丰日能信赖、又能够自由进出火垂苑的确实只有自己了。她清楚这点,但丰日瞒着她擅自在背地里进行,还是让她郁闷难消。
    ——不对,还有一个……
    伊月突然想到,可是又立刻摇头打消念头。
    ——应该不可能。
    「怎么了?」丰日的脸凑近过来。
    「嗯……没有,我只是想到就算不是我,派佳乃也可以。不过这应该没可能,对吧?没事,别放在心上。」
    「她可是放火烧掉京都的罪大恶极之人啊。」
    「我知道。」
    「我不是说过不能放她出来吗?」
    「我知道啦。」
    最后见到佳乃时,她肩膀上的肉被撕裂,体内的血快要流干,伤得很重。伊月听茜说了才知道,佳乃最后仍旧保住一命,不过从那之后,她就不曾再见过佳乃。
    「你担心佳乃吗?」
    伊月摇头。
    「她还活着对吧?那样就好。」
    「是吗?」
    不是担心,只是想见她。此时伊月终于明白。
    自己还有事情想跟佳乃道歉,还必须向她道谢,还有好多话想跟她说。然而,这种时候火目式却无法传递自己心里的话。火目式能够连线的时机,总是每当自己满心都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想法时。
    呼——灯火熄灭。伊月沉没在黑暗中。
    「什、什么?」
    她慌张地直起腰。
    「我们谈完了,该睡了。你也相当疲倦了吧。」
    「啊,唔、嗯。」
    今天的确是相当累人的一天。紧绷的情绪一解开,强烈的睡意就袭上眼皮,可是——
    「我该睡在哪里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床被只有一套喔。」
    黑暗中,丰日钻进伊月身边的被子里。
    「不,可、可是——」
    伊月正要站起身。
    「现在出去的话,会引起女官们大骚动,以为出什么错了。」
    「唔……那、那么我去睡墙角。」
    丰日拉住正打算离开御帐台的伊月衣角。
    「现在虽是九月,不过太大意还是会感冒喔。」
    天气的确有点凉。
    「别担心,我什么也不会做。」
    「……真的?」
    「你以为我会强迫你吗?」
    「敢碰我,我就揍你。」
    短暂的沉默后,代替回答的是安稳的鼻息声。
    伊月叹气,翻开被子在丰日旁边躺下。
    ——和丰日同床共枕。
    ——还真是……不可思议。
    新火目上任已经一年多,随着时光流逝,伊月反而越来越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对待丰日。一辈子恨你——她明明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如果无视他或者表现敌意,一定就不会这么困扰了。
    ——丰日是怎么想的呢?
    童子的侧脸在黑暗中仿佛云端的月亮。
    ——他是不是仍想要死?
    脑袋想着没有答案的事情,伊月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
    醒来时,四周还是一片昏暗。
    环绕睡床的帷幕缝隙间射进微弱的青色光芒。
    是好久没睡在宫里的关系,所以身体想起当御明时的早起习惯了吗——伊月在棉被里想着。按理说她没怎么睡才是,身体却不可思议地没留下一丁点疲倦感。
    伊月坐起身。
    丰日仍在身旁熟睡。鼻息安静地叫人不禁担心他是不是死掉了。黑色长发拢在一起收在枕边的化妆箱里。这原本是女性睡觉时为了避免头发睡乱而使用的方式,这样看来,丰日真的很像女孩子,安稳的睡脸上没有平常讽刺的笑容,也没有狡猾的阴影。
    ——这家伙睡觉时真可爱。
    「嗯嗯。」这时丰日突然翻身,伊月连忙跳出被子外。
    见他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伊月松了口气。
    她注意到自己莫名无法冷静,大概是因为身上的薰香味道。她蹑手蹑脚地离开夜御殿。藤壶上御局里没有人在,一套全新的红白火护服装折叠在那里。
    伊月拿起衣服,走过没有半个人的昏暗走廊,几乎是靠摸索的方式在浓雾中来到水井旁。久违的晨间淋浴让她心情舒畅。洗去沾染在身上的宫中空气后,她才感觉自己回到了火护身份。
    火护服装穿着完毕时,伊月突然被一股剧烈的诡异感觉袭击。
    ——什么东西?
    最先感觉到有东西流进火目式,不是热,也不是令人喘不过气的力量。那感觉反而是舒服。
    ——这是……
    庭园对面隐约传来女官们的惊呼声。
    女官们个个把身子探出面对中庭的走廊,仰望仍旧微暗的天空。这时伊月注意到了。
    ——歌声。
    是记忆中那首数千人合唱、如细语般温柔的歌声。她听见了,虽然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那首歌就是霞楼的响箭声音。
    伊月仰望笼罩天空的深灰色云朵,见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诶,怎么会有这种事——」
    「喔喔……这太可怕了……」
    女官们喃喃说着。
    天空有一部分染成了朦胧的樱色,云朵表面带着微光。
    由那道光膜游离出无数的红光粒子,飘荡着往地面落下,大气几乎快被飞舞的光粒子埋没。
    「……怎么会有红色的雪……」
    女官的声音在伊月听来好遥远。
    从云朵满天的九月天空飞舞而下的,没错,就是闪闪发光的红雪。
 楼主| 发表于 2010-10-15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红雪

    雪花飞舞。
    隐约释放出红色微光的异样雪花。
    在满布云朵的天空中能够见到的范围内,全部包覆上一层浅桃色的膜,数千万的光芒碎片从表层凋零剥落,被风带着飘落地面。
    可是没有一片雪落到地上,而是消失在分隔云与大地的大气某处,没留下光芒。所以如果视线往下,只会看到和平常没两样的庭院景色,以及被风扰动的树丛,只有池水面隐约倒映了天空浅红色的光芒。
    丰日跪在地上,视线始终落在水面上。
    比想像中还快,根本不到十天。
    他从怀中拿出成把的细长纸捻,那是印着镇火纹样的符纸。纸捻投进池子里马上散开沉没。看样子必须在皇宫四周刻上镇火封印才行,这样应该能够暂时安心吧。
    「丰大人。」
    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
    他起身回头,树荫底下站着那位蝴蝶发型的女童。
    「不可以到外面来。」
    女孩跑近,抓住丰日白衣的袖子。
    「大家都在说这是不好的预兆,也会出现好多化生。」
    「你不可以出来。快进到屋顶底下。」
    「所以我才来找丰大人。」
    「我无所谓。我就算遇到化生也不会有事。」
    脚会被撕裂;手臂会被啃蚀;全身会被烧成黑炭。
    再加上——虽然无法实现,但他真心希望化生能够毁灭这副躯体。
    可是蝴蝶发型的女孩没打算放开衣袖。
    「……丰大人为什么想要寻死?」
    丰日轻轻屏息,接着慢慢把气吐出口,避免自己内心的动摇被识破。
    「我没有想要死,只是……无聊罢了。」
    这种小孩子也救不了我吧——丰日如此心想,同时回答。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假设这片土地全变成了焦土,人类一个不剩地全遭毁灭,到时候独自伫立在黄昏之下的自己该怎么办?
    应该笑吗?或者该吟一首歌?
    「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女童拉近紧握的衣袖说。
    丰日沉默了一会儿后,摸了摸蝴蝶模样的头发。
    「不可能的。」
    「因为丰大人是神人……只有伟大的公主才能够嫁给您吗?」
    她以认真的眼神说。丰日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
    「……你渴望成为公主吗?」
    他只好苦笑着转移话题。
    「不是的。」
    「你的气质也很好,或许很适合华丽的衣裳呢,公主。」
    「请叫我的名字。」
    被称作公主的女孩眼里呛着泪水,声音蕴含怒意。可是丰日不晓得她的名字,他决定今后都要故意叫她「公主」。
    「我不能待在丰大人身边吗?」
    这该如何回答呢?
    我该怎么说,才能切断她的期望呢?丰日一直想着,然后开口:
    「我是逆天而行的人,无法和其他人一起在同一个地方生活。」
    「那么,请带我走。」
    那时她没说完的就是这句话呀——丰日心想。自己这么想见某个人、想和某个人说话到连这么小的女孩子都同情我吗?他忍不住再度苦笑。
    「恕我拒绝。」
    「可是丰大人有好几位新娘,我也——」
    「那些都不是我的妻子。」
    丰日打断公主的话,眼睛一阵湿。
    那些女孩全是人民呈上来的。我没有妻子,因为我无法和人类女子生孩子,这正是我无法与人类共同生存的证据。
    「你们总有一天会留下我一个人死去。」
    「只要有人能待在丰大人的身边就行了吗?」
    丰日再度凝视公主的脸。
    「是谁都无所谓吗?」
    他好一阵子无法回应。
    他不曾想过这点,不过确实如此。
    恐怕真的是谁都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够阻断孤独和无趣就好。事实上丰日就是这样走过悠长的岁月,与那些人只在这数也数不尽的漫长人生中留下一次接触。
    他仰望天空。
    樱色光芒染红的天空不断吐出红雪。
    就算能够阻止这次降临,也消灭不了化生。人类总有一天会灭亡。
    既然这样——
    丰日的视线回到蝴蝶状头发上。头发底下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丰日。
    可怕的想法浮上脑海。
    这个女孩子很强。「只当作活祭品真浪费」。
    可是我真的能够办到那件事吗?
    「……丰大人?」
    「快回去。」
    「丰大人也一起走,大家都很担心。」
    丰日咬唇甩开公主抓住袖子的手,转身背对她。
    「够了,回去,你妨碍到我了。」
    他已经无法继续看着她的脸。
    这是——比将她常作活祭品杀掉更恶劣过份的事情,可是丰日脑中已经开始描绘起具体的情况。有好多事情必须问问千木良才行。
    「……对不起。」
    背后传来声音,接着过了一段令人有些呼吸困难的时间后,终于听见踏着砂砾远去的脚步声。丰日叹口气看向池子。
    倒映在水面的天空不断飞舞着红雪。
    *
    伊月回到清凉殿时,宫中早已骚动吵闹不已。女官们在走廊上大步来回。
    「吟诗会中止了。」
    「女御发热倒下了。」
    「总之别到外面去。」
    不断听见这些对话,让她实在没有勇气大剌剌地踏进夜御殿去。
    她悄悄走在通往仁寿殿的走廊上。已经换上巫女服装的伊月相当醒目,擦身而过的女官们转过头想要和她说些什么,伊月只是跟着点头致意。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伊月昨晚被天皇招进殿内侍寝了吧。
    她偷偷看了看仁寿殿大厅,冰冷偌大的木造房间里早已有好几名公卿在里面。仁寿殿平常只用在宴会或盛大庆典,现在要在这内殿商讨国事,意味着商议内容相当机密且重要。
    ——看来没机会和丰日谈话。
    她把身子探出走廊,仰望云朵染着不祥光芒的天空,强风狠狠地吹乱片片飘落的闪耀雪粒。不晓得那些雪片消失在天空何处,没有落到地面上反而令人感觉不舒服。
    ——红雪。
    ——丰日提过。
    伊月想起上个月从丰日口中听到关于霞楼的事。丰日的记忆也被三百年的岁月给风化了吗?他说得相当含糊、断断续续,但他的确提到了红雪。
    ——现在是同样状况?
    伊月相当不安。
    「外槻宫大人?」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喊她。
    一回头,只见走廊中央站了位穿着华服的女御。是为子。明明还是清晨时分,她的打扮却同样无懈可击。
    「您早。」
    伊月退后一步点头鞠躬。
    「外槻宫大人昨晚辛苦了。今天早上脸色不错,真是比什么都要令人高兴呢……天空的颜色比起来就差多了。」
    仿佛随口说说般,为子微笑着。
    ——这个人完全不会惊讶或惊慌失措吗?
    伊月内心惊叹不已。
    「陛下人在哪里?他有没有说什么?」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伊月有些难以招架。
    「……呃,因为我出来时,他还在睡……」
    为子睁大细长的眼睛。
    「陛下还在睡?」
    她的口气可谓激动。伊月吓得往后退。
    「你看到陛下睡着时的模样了?」
    「呃、是的。」
    「诶诶,这个真是……」
    伊月不懂为子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难道丰日的睡脸比红雪更值得惊讶吗?
    这时后宫突然更加吵杂。
    「梨壶更衣晕倒了!」
    「有人看见化生!」
    「什么?在哪儿?不、不快点逃的话——」
    「女童说在外苑见到可疑的人影。」
    「该怎么办,啊啊,这该怎么办才好?」
    平常总是倨傲尊大、泰然自若的后宫女官们惊慌失措地兜圈子。后宫宁静的晨间空气被无数脚步声及尖锐的女性声音打乱。
    ——这下糟了。
    印象中曾经听身为火护众「以」组领头的丰日说过,对于京都来说,真正可怕的不是化生带来的灾祸,而是混乱民众造成的人祸。
    伊月向前踏上一步准备想办法平息骚动,这时候——
    「安静下来。」

    凛然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
    是为子的声音。她的声音绝对算不上大,但女官们全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伊月也不自觉地跟着看向为子的侧脸。女童般微笑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展现出的是她身为左大臣女儿的后宫大人物威严。
    「看看你们的样子,在皇宫里这样太随便了,不要轻举妄动。」
    瞬间一片宁静。为子静静地走到走廊的十字交会处。
    「梨壶病了吗?」
    她询问旁边的女官。
    「不、不是,似乎只是不舒服而已,脸色很难看。」
    「那么送汤药过去让她好好休息即可。然后,看见化生是真的吗?」
    为子环顾四周,女官们也面面相觑。
    「如果是真的,响箭应该会出现才是。假如有人看见了,快将详细情况通知火督寮,其他没事的人,去神祗省要些绘有镇火封印的符咒,回到各自的房间里祈祷,这样做有没有问题?」
    「……遵命。」
    「真是非常抱歉,为子大人。」
    恢复冷静的女官们诚惶诚恐地朝为子行一礼后解散。
    为子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伊月。
    「——天上的事情交给天,在地面上生活的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做的事了。」
    平常的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伊月深感佩服。
    「话说回来,刚刚我们说到——」
    几分钟前的威严到哪去了?为子兴味昂然地走近伊月一步,伊月感觉到危险而退到走廊边。
    「陛下的睡脸,是什么样子?」
    「呃、咦咦?」
    丰日的睡脸?为子应该看过无数次了吧——伊月心想。
    「只要寝宫里有其他人在,陛下绝对不会睡觉,因此所有妃嫔到目前还没有人拜见过陛下睡着的脸。」
    「真的……吗?」
    叫人难以置信。
    就伊月记忆所及,丰日经常在她面前睡着。猎杀化生回来后,直接走进弓场殿里当着伊月的面躺在地上睡,还有废火仪式那次,也是靠着伊月直接睡着。
    「诶,这当然是因为外槻宫大人不一样的关系。陛下是孤独的人,所以恐怕打从心底对人不信任吧。」
    为子眼神满是忧郁地说。
    「我真羡慕你能让陛下安心,想必他的睡容一定很可爱,对吧?对吧?」
    为子一步一步凑近。伊月苦笑着不置可否,心中一点也不平静。
    ——只在我面前睡?
    ——有这种事吗?
    「那个、可是,丰日他……不是,陛下他在总部大屋——」
    话说到一半,伊月想起即使以前在「以」组大屋,她也不曾见过丰日睡觉。说起来她根本不曾在晚上进入男人们的寝室。
    ——的确只在两人独处的时候。
    「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后宫其他妃嫔,她们肯定羡慕死了。啊啊,如果能够看到陛下的睡脸,我愿意付出一牛车的黄金也不足惜。」
    「呃、呃——」
    伊月拼命想找到逃离现场的借口。
    「对、对了,我必须回火垂苑去了。御明们可能也为了这场雪正害怕着。」
    「诶,对,说得也是。」
    为子蹙眉。
    「御明们就有劳外槻宫大人你了。」
    御明们聚集在火垂苑的睡房里。茜早已换上巫女服装,也有人仍穿着睡衣。所有人靠在一起,脸上充满不安。
    「伊月姐姐,外头没事吧?」
    茜站起身大步走近。
    「不晓得。我想和丰日谈谈,不过看来不是时候。」
    「丰大人啊,我刚才见到他了。」
    「咦咦?在哪里?」
    「那个,听说下起红雪,所以我跑去弓场殿看看。我在庭院那边,见他拿着符咒正在做什么。他还嫌我碍事,把我骂了一顿。」
    他不是去商讨国事了吗——伊月不解。
    ——看来丰日果然知道些什么。
    这时伊月看了看四周,发现——
    「……桐叶呢?」
    「桐叶她……去练习了。」
    「跟她说了天空的样子不对劲,最好不要外出,她却——」其他御明说。
    「那个笨蛋。」
    伊月敲了茜的脑袋后,离开房间。
    「伊月姐姐,那个——」
    背后传来茜担心的声音,伊月回头勉强露出笑容。
    「别担心,我去弓场殿。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们乖乖待在这里。」
    说完便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
    来到弓场殿门前时,伊月突然感觉侧腹一阵痛,脚步一个不稳而跪下。火目式在发烫。
    ——怎么回事……?
    有一股莫名的闷痛想要割破皮肤潜进来。伊月手扶着门忍住,咬牙拉开门。
    她看见射箭位置的木板地上倒着一个红白装束的娇小身影,扎起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在地上。
    「桐叶!」
    伊月跑上前去抱起她。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她灼人的高热体温,脸上像火烧般通红,微睁的眼睛没有焦点。
    「伊……月姐……」
    发颤的嘴唇逸出含糊的声音。
    「桐叶!振作点,桐叶!」
    伊月在她耳边喊着,不晓得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也影响了火目式,引来阵阵疼痛。
    伊月突然注意到怀中桐叶的身体——腰部一带围绕着淡淡的桃色微光。
    和飘雪的颜色一样。
    ——这是……
    伊月从射箭位置边缘往庭院探出身子,仰望天空。
    屏息。
    覆盖在低垂乌云表面的红色光膜,此刻大大隆起如巨大冰柱,光聚成的圆锥指着地面。那个巨大柱子周围环绕、乱舞着无数闪动的光粒。
    ——那是……
    就在烽火楼的正上方,一股冰水直接流入背脊般的颤栗感直袭伊月而来。
    喀哒。弓场殿的门发出声响,转头只见两名女官跑进来。
    「伊月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别过来!」
    伊月扯着嗓子制止,侧腹上的火目式刺痛回响。她发现视线变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女官们的脸。
    「快叫药师多准备些杀草虫药来熏烧御明们的房间。然后把门关上,一步也不准她们出来。还有——」
    伊月抱起瘫软的桐叶。桐叶小小的身体仿佛火块一般。
    「去离宫找神祗官,我们需要镇火封印。」
    「那、那个,桐叶大人怎么了?」
    「叫你们别过来!」
    伊月差点因为自己的叫声而晕过去。
    「照我说的做。拜托,快点!」
    「啊、好、好的。」
    两名女官畏惧伊月的气势汹汹,逃也似的离开弓场殿。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伊月的耳朵深处、脑袋里开始嗡嗡响起某人低沉的声音。伊月摇头不愿意听。
    ——可恶,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注意到。
    她咬牙用力抱紧桐叶的身体。
    「……伊月……姐。」
    桐叶微睁开眼睛,痛苦地呻吟。
    「……那……那个……雪……」
    「那个不是雪。」
    伊月再一次仰头瞪着由天际伸出的光柱。是我的错觉吗?感觉那个尖端好像比刚才更靠近地面了。光柱四周成千上万的火苗欣喜跃动、起伏飞舞,甚至仿佛可以听见振翅声。
    ——为什么我竟没发现。
    「那是火草虫。」
    *
    京都南边,三名身穿黑衣的男人跑在荻布大路上。他们虽没执戈,但腰带的红色,更重要的是精悍的外貌,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资深火护。
    走在最前面像熊一样的壮汉,是「止」组领头矢加部。
    这天是市集日,如果是平常,荻布大路早就人潮汹涌、水泄不通,满街都是要前往一摊接一摊的摊贩购物的京都居民才是,今天却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有小孩子跑到街上玩耍,也立刻被母亲拖进家里。有些人家放下窗上的竹帘子,有些居民则面露不安地仰望天空。
    天空笼罩浅红色的微光。
    矢加部等人的目的地——皇宫上空云朵间垂下奇异的光柱,红雪就在光柱四周飞舞。
    「该不会是天空要崩落了吧……」
    跑在矢加部身后的束头役吐出这句话。
    「别胡说,太不吉利了。」
    另一人责骂他。
    但是矢加部也是同样想法。恐怕京都的居民们也因为类似的难以言喻的不安而害怕着。
    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听到火护之钟的声音在都城各处响起。
    「该不会是化生出现了吧?」
    「可是为什么响箭没有出现?」
    他们穿过皇嘉门,来到都城中央区域——皇城。越过官厅屋顶看见烽火楼的景象时,矢加部也忍不住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在身旁同样停下脚步的束头役呻吟。
    火目所在的高台在热气包围下摇晃。不只如此,代表正护卫役力量的楼顶青炎胀大到高台数倍的高度,像蛇一样扭动翻腾、熊熊燃烧,迸射出青白色火花。
    「你快去火督寮,我们必须知道京都里有哪几个组能够调动。」矢加部对其中一人下指示。他的声音听来干涩。
    「是。」
    「你走一趟神祗省。」接着他对另一人说。
    「叫所有人画符咒对吧。」
    「对。我去找丰日。」
    三名戈众分头跑开。
    矢加部一进入皇宫西口的阴明门,就见到火护打扮的童子。丰日正一面后退一面将握在右手的黑沙一点一点地撒在地上。
    「丰日。」
    矢加部一喊,丰日马上回头。他左手握着大量符咒,腋下则挟着成束的纸捻。
    「抱歉,这种时候把你找来。」
    「没关系。话说回来,你不参加国是会议吗?」(插花:大概是专有名词……)
    「不过就是公卿们互相推卸责任的会议罢了,去了也只是白费力气。」
    丰日说着,没停下手上撒黑沙的动作。
    「这是……」
    矢加部看着从丰日脚下不断延伸到皇宫围墙的黑线。
    「这是镇火封印吗?」
    「规模这么大,也没多少人能够画得出来。」
    「所以才把我叫来?」
    「没错。」
    矢加部自丰日手上接过符咒和纸捻束。这两样都是画印需要的材料,将这两者在手中搓揉结合,能够燃起威力不强的火势,就会变成黑沙。
    「后续就拜托你了,第一圈才画了一半。」
    「要画两圈?」
    「不,四圈。」
    「四圈,需要这么……」
    丰日仰望微亮的天空,悲伤地眯起眼睛,看向飞雪围绕的光柱。
    「……那时候我也画了四重印,可是没用……没用啊。」
    他的声音听来仿佛来自洞穴深处,矢加部感到毛骨悚然。
    「那时候是指?」
    他忍不住开门问。
    丰日转向他,虚弱地笑了笑。
    「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吗?」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矢加部想要进一步追问丰日。
    「发生过,可是……按说我们应该已经交换了约定,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为什么,为什么又下来了?」
    「约定?和谁?」
    「那个名字,人类最好不要问。」
    矢加部无言。
    平时总是以火护身份并肩作战,因此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名叫丰日的童子,是一位充满人类身体所难以推测的秘密、不老不死的神人。
    「总而言之,我有事找伊月谈。画印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遵命。」
    矢加部吞下好几个涌上喉头的问题之后点头。这时他想起来到「止」组总部大屋的使者说的话。他说——火垂苑一名御明倒下时,伊月和她在一起。
    「伊月没事吧?火垂苑似乎发生了怪事?」
    丰日低伏着脸摇头。
    「她现在在莲晓舍。」
    「莲晓舍?」
    矢加部觉得奇怪。莲晓舍——不正是之前用来追究大火之责而幽禁佳乃的宫殿吗?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能够当作隔离室。」
    「你说隔离?」
    轻轻点头的丰日脸上一片阴郁。
    「她被火草虫附身了。」
    *
    那间房间里充满新的墨汁与朱砂气味,以及刚煎好的杀草虫药刺鼻的味道。
    这里是蕗壶——莲晓舍里的一间房间。地上描绘着全新的镇火封印,格子门的影子投射在上面。桐叶趴卧在封印中央放置的浅黄色睡铺上,伊月则蹲在她旁边。
    一想到这里是过去关过佳乃的地方,伊月就觉得不可思议。
    ——佳乃怎么样了呢?
    ——被移往其他牢房去了吗?
    虽说佳乃只是间接原因,但引起那样的事,搞不好连名目上的女御称号都会保不住。下次再发生的话,八成就像丰日曾说过的,会处以极刑吧。
    ——佳乃应该也被火草虫附身了才是。如果是这样……
    ——此刻应该也听到同样的声音了。
    桐叶有时会仰起脖子痛苦呻吟,伊月只能一直握住她的手。遭火草虫入侵的女童肌肤灼热到连汗水都快直接变成水蒸气了。
    在伊月脑中回荡的声音,此刻仍然能够清楚听见。
    ……名字是——
    ……汝的名字是——
    ……赐予汝。汝的名字是——
    ——不能听。
    ——不可以听进去。
    她紧紧握住桐叶的手,另一手用力揪着自己的膝盖,甩头想要除去那声音,可是声音及侧腹一带隐约泛出的橙色光芒并没有消失。
    火草虫会送来化生真正的名字——佳乃曾经这么说过。接受那个名字时,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伊月用自己的眼睛亲眼见证过两次。
    ——不可以听进去。
    「……姐……」
    桐叶转头,微微睁开眼皮,吐着灼热的气息说:
    「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伊月的肌肤因为寒意而起鸡皮疙瘩。
    「没人叫你。」
    「……可是、可是,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直听到。」
    「不可以听那声音。」
    伊月双手握着桐叶仿佛灰烬般滚烫的手吩咐了。
    「对不起。」
    喃喃说着的桐叶眼神空虚,唇边的唾液冒起白色泡沫。
    「对不起,我,不行了,我这么弱……」
    「桐叶,桐叶!」
    伊月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呼唤她的名字。桐叶虚弱地回握伊月的手。
    「我,这样子……应该当不上火目吧。」
    伊月摇头。
    ——不妙,什么都好,必须让她继续说话才行。
    「你并不弱啊,桐叶的火目式不输给茜。」
    「可是……我好笨。」
    「只要练习就好,拼命练习,我会教你很多东西。你讨厌练习吗?」
    桐叶痛苦地皱着脸翻身,转向面对伊月。
    「射箭,好快乐……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够更厉害。」
    说完,她试着笑了笑。伊月的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我可能当不上火目,如果是那样,我希望像伊月姐一样……成为弓众。因为我的母亲在去年的……大火中被化生……如果我能够更强的话。」
    ——原来如此,她的母亲被佳乃叫来的化生给杀害了吗?
    ——跟我好像。
    伊月吞下复杂的心情回答:
    「桐叶一定能够成为优秀的弓众。」
    「可以吗?」
    「嗯。可以。」
    她紧握桐叶的手。
    「……谢、谢……伊月姐……」
    桐叶说着,身体一下子失去力气,再度趴倒在睡铺上,肩膀小幅度痉挛着。
    「桐叶,喂,桐叶!」
    伊月的火目式也开始涌起膨胀的热度。视线不稳地摇曳,呼叫名字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她发现趴伏的桐叶脖子上浮现青黑色的斑点,因而感到颤栗。
    ——这是……
    ——鳞片?
    吃掉母亲的蜥蜴、在洞穴中挣扎的巨狼、失去人类姿态的佳乃——惊悚的回忆被一一唤起,与火目式不断涌出的热混杂在一起。
    「桐叶,不可以,桐叶!」
    她抓住女童的肩膀不断摇晃,已经听不清楚的话语和唾液自桐叶半开的嘴唇流下。
    ——找还没……
    ——我什么都还没……
    「……、……月、伊月!」
    这时她才注意到有人在她耳边呼喊,伊月猛然抬脸想要甩开声音,正好见到绑起长发的火护装扮童子在自己眼前。
    「丰日。」
    「别摇,让她咬住这个。」
    丰日自怀中取出一撮干草状的东西交给伊月。
    「塞进她的舌头后侧。」
    伊月照做,撬开桐叶的嘴巴,把草塞进去。一股草臭味飘来,是杀草虫药。
    「暂时押着,别让她吐出来。」
    她以手按住桐叶塞满干草的嘴,紧抱住她一会儿后,桐叶的呼吸马上恢复平静。热度与脸上的红潮虽未褪,浮现的鳞片已经消失。
    「……太好了。」
    伊月低头看着怀中的桐叶,差点要哭出来。
    「这只是暂时压制,没办法保住两天。」
    丰日说完坐下,太刀刀尖碰触到地板发出冰冷的金属声。
    沉默降临了一段时间。
    伊月耳中不断响着呼叫声。
    「……抱歉。」
    最后丰日的视线落在地面,突然说出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道歉?」
    丰日无法回答。
    伊月隐约明白丰日在想什么。
    「建造这个国家的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也是你,所以呢?那又如何?」
    伊月在说话时才注意到自己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说过你别什么都一个人担吗?」
    丰日的表情有些扭曲。
    她甚至觉得假如后面再多说一句话,丰日就会哭出来。
    结果童子反而变回平常讽刺的笑容。
    「没错,你确实说过。」
    丰日看向胸口起伏、痛苦地喘息的桐叶。
    「丰日。」
    「嗯?」
    「——呼火来了。」
    深绿色的眼睛仅在一瞬间睁大。
    「你从哪里听到这名字的?」
    伊月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第一次听见是在那片不知道是梦或是现实的寂寥芒草原中。
    有个和丰日同样面容的男人拥有巨蛇的身体,令人感觉不舒服。
    第二次——就是现在。此刻也能够听见。
    火草虫带来声音、告知名字的声音,而那声音的主人——
    ……赐予汝呼火的别名。
    ……汝的名字是——
    ……名字是——
    伊月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不去听那声音接下来要说的话。
    「佳乃一直都能够听见这声音吧……」
    「别听,不可以听。」
    「我知道。可是我不确定还能够撑多久。」
    伊月仰望采光窗。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正在靠近。」
    烽火楼正上方那个自光云伸出的巨大圆锥体变得更加明亮。
    「我原本以为呼火命是直接寄宿在火目身上。」
    「不是那样。」
    「嗯,现在我知道了。」
    伊月再次仰望烽火楼的青焰。乱舞的火焰似乎正喜悦地颤抖身体。
    「那只是一部分而已。火草虫、化生、我们体内流的火之血,全都只是呼火的碎片而已。」
    火之神——观宫呼火命,由天际延伸向地面的本体表面剥落了无数碎片,化为火草虫在空中飞舞。
    伊月恐惧地颤抖。她突然想到——这世界的一切都在神的血流中循环。
    按理说自己应该早就隐约知道这点,但即使像现在这样直接听见那个声音,伊月仍有几分不愿相信。
    呼火是化生的力量及名字的来源,观宫呼火命是给予火目神灵力量的护国之神。
    同一个神拥有两种面貌。
    「为什么这样?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手吃人,另一手保护人呢?这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人类无法见到呼火,那就是——所谓的神。」
    丰日没看向伊月的眼睛说道。
    「所以我透过霞和它缔结约定。」
    霞——
    伊月几乎就要想起丰日当时说过的话,不过他那时候说得十分含糊且断续。
    故事发生在这个国家成立之前,丰日还在旅行的时候。
    ——『降下发出红光的雪……出现大量化生,烧毁了好几处村庄。』
    ——『烧毁。村庄、村民、田地全都被烧毁了。』
    ——『火之神正要降临。』
    ——『山林因为雷而燃烧起来。』
    ——『河川被黑灰污染——』
    ——『火雨。』
    ——『青色火焰把人给——』
    伊月脑海里描绘着丰日说过的凄惨光景,那几乎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世界。
    可是丰日那时却遇到一位女孩。
    霞。
    第一任火目。
    两人平息了火焰、镇压住发狂的神,然后——建立这个国家的基础。
    ——怎么做的?
    丰日没有说。
    「怎么平息?这、这种情况根本不是火目一个人所能承担的啊。」
    丰日站起身来没有回答,转身背对伊月。
    「丰日。」
    「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知道。」
    「你又想自己一个人扛起一切了吗?」
    伊月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喉咙深处变得滚烫。
    「即使我说了,你也无能为力。」
    或许至少能够让丰日轻松些。难道自己连这点忙也帮不上吗?伊月发现只有自己仍像个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可悲孩子。
    ——『陛下是孤独的人。』
    她想起为子的话。
    丰日小小的背影朝格子门走出去。伊月忍不住站起身,跳过桐叶的身体抓住丰日的手臂。丰日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便说道:
    「我不应该来的。」
    「你不是有话告诉我才来的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的脸罢了。」
    伊月顿时无言,失望地垂头。
    ——在一切终结之前……
    ——在我变成化生之前……是这样吗?
    「我、我不是说过你没有资格担心我吗!」
    伊月扯着喉咙大喊。
    「……也对。原谅我。」
    童子的声音干涩。
    伊月正要开口反驳什么,这时候——
    「……唔啊!」
    火目式感觉到一股滚烫的利刃刺入般的剧痛,她忍不住发出呻吟跪下,紧抓住丰日的脚避免倒下。
    ——这是……什么?
    耳鸣与纷乱的尖锐声响刹那间夺去伊月的听觉。
    在那些消失的下一秒,她听见宫外的惨叫。是女人的声音,接着是「失火了!」
    丰日甩开伊月的手,以几乎要击碎格子门的力气打开门飞奔出去。伊月则趴在地上。
    ——刚刚是灼箭的声音?
    ——有化生吗……不对,没有响箭。
    她只能够听到许多人颤抖的声音,这样反而更加煽动她的不安。
    伊月咬牙起身,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桐叶。桐叶虽发出吵杂的喘息声,不过已经比刚才稳定多了。
    伊月做出决定,拖着虚弱的身体朝格子门而去。
    面对耸立着烽火楼的中庭那条走廊上,全是青白色火焰。
    被火焰吞噬的女官搔抓着喉咙,发出尖锐的喊叫。她脸上的皮肤融化、露出空洞,眼珠子和肉块浓稠地流出,一转眼就化为蒸气,只有衣服没被燃烧。她瘫倒在地,露出的白骨也脆弱碎裂,从衣襟和袖口散落地面。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后宫女眷们的惨叫更加剧了恐慌。手拿水桶靠近的卫兵们朝屋顶延烧的巨大火团泼水,火势却没有减缓,甚至即将烧到走廊两端的宫殿。
    「水没有用,退下!」
    丰日大喊,声音却被席卷而来的悲痛叫声淹没。太过靠近的两名卫兵身体瞬间被火舌卷入,四处都可闻到人肉着火的味道。最后两名卫兵同样只剩下完好的衣物,融化在中庭砂砾上。
    来到庭院的伊月推开逃跑的女眷们跑近火源。
    ——灼箭的火焰为什么会伤人?
    ——火之神的力量失控了吗?
    「她突然就烧起来了!」
    「好、好好好可怕!」
    「这是天谴!」
    又一声惨叫划破天空。一名来不及逃走的更衣被唐衣裳的下摆绊倒,膨胀扩大的青焰逼近她的身后。女官们呼喊更衣的名字,伊月忍不住遮住眼睛。
    白色身影如闪电般快速。更衣的身体被那个小小的人影抱起、抛出中庭。
    「丰日!」
    伊月大喊着奔跑。火焰吞噬丰日的背部,挣扎滚动着趴倒的童子身体,一下子就被怪异的火焰吞没。
    「丰日——!」
    伊月正要奔入被火焰包围的走廊,手臂却被某人抓住。
    「放开我!丰日他!」
    「蠢蛋,连你也想找死吗!」
    耳边响起男人粗哑的声音。
    白色团块飞出火焰,滚落到伊月脚下的土地上。是丰日,他的全身咻咻地冒出白色烟雾。
    伊月甩开抓住手臂的手,蹲下来抱起丰日。
    熔解而变成黑色的皮肤,由丰日的鼻梁滑落到下巴,仅仅一瞬间,樱色的肌肉裸露在外。脸颊上少了肉,露出牙齿,马上又被血泡包覆,开始再生。
    伊月撕裂丰日的衣服露出身体部分。衣服的布料明明完全没有燃烧,肩膀和胸口的肉却扭曲绽开。根据经验,伊月知道接触空气比较有助于再生。
    ——怎么、怎么这么乱来。
    丰日动了动烫伤肿起的眼皮,和伊月四目交会。眼珠子仍因为烧伤而呈现白浊。
    「……伊月,不要离开封印,要是有个万一该怎么办?」
    「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了,笨蛋!」
    伊月不自觉地抓紧抱住丰日肩膀的手。
    「总之先将丰日送到室内。」
    刚才的粗哑嗓音再度响起。伊月抬头一看,见到那张熟悉的胡子脸。
    「……领头。」
    「你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出来走动吧。」
    矢加部伸手准备把丰日连同伊月抱起。
    「等等,矢加部。我看不见,火、火势如何了?」
    听到丰日的话,矢加部和伊月同时看向走廊的方向。
    火已经消失了。
    屋顶和柱子没有半点烧焦的痕迹,仿佛幻影被戳破之后的情况。因为所有人都逃离了,四周只剩下诡谲的寂静。不过交叠倒卧在走廊上的尸骸——一瞬间连骨头都烧熔的空壳,告诉他们这不是幻象。
    「消失了,是吗?」
    丰日悄声说道。
    「对。」
    矢加部跪在伊月旁边,把脸凑近丰日。
    「我听说京里也发生同样的事情,在没有火气的地方出现青火。」
    「看来只有常和果然承受不住。」
    伊月仰望耸立在偌大中庭中央的烽火楼。距离如此靠近,高台的轮廓因为热气而晃动,仿佛只是盯着瞧,眼珠子都会被煮熟。顶端的青色火焰呼应着天上延伸下来的巨大光锥,燃烧得更高更旺盛。
    ——呼火命的力量倾巢而出了。
    大批人踩踏着砂砾靠近的声响传来,是穿戴衣冠的公卿和殿上人(注:能够进入皇宫大殿的显贵)等。
    「圣、圣上,这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与天空的异相有关?」
    公卿们跪在伊月身边——伊月支撑的丰日身边。他以混浊的眼环视众人,咻地逸出一口气。
    这时有人出声。
    「——这是降神,神灵即将降临。」
    所有人转头。从宫殿外廊来到庭院的老人,头发、眉毛和下巴上的胡子雪白,头戴垂着饰绳的方形头冠。
    老人从人墙外头朝丰日深深一鞠躬。
    「天文博士,您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吗?」
    其中一名公卿说。伊月想起老人是管理天文省的智者。
    「恕我冒昧。」天文博士瞥看丰日一眼说。「臣以为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该如何继续隐瞒禁忌的时候了。」
    所有人纷纷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
    这是禁忌事。博士的话让大家如此解读。
    「……好,博士,告诉他们吧。」
    丰日勉强挤出声音,老人听到后再度平伏行礼。
    「这是化生搞的吗,博士?」脸色苍白的公卿问了。
    老人缓缓抬头,皱起白眉摇头。
    「是观宫呼火命想要降临地面。」
    「……火之神做的?」
    「这是真的吗?」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士的脸上多了沉痛。
    「怎么说现任火目都没有第一任——霞楼那般的力量。火目如果倒下,呼火命的力量将会立刻灼烧地面,烧光京城与村落,让拥有火之血的人全部堕落为化生。」
    「愚蠢至极。呼火命是国家的守护神,怎么可能害人?」
    其中一名官员焦虑地大喊。伊月忍不住想要反驳,却因为喉咙干渴而发不出声音。
    「神是狂暴的灵体,并不是为了保护人类而存在。」
    博士严厉的声音让所有官员退缩。
    事实上传说这个国家建立之际,火之神降临大地,降下红雪,烧尽村落和田地。
    所有人的视线离开博士,集中朝向瘫软在伊月怀中闭目的丰日——传承的活证人,可以说等于是这个国家的神人童子。
    「可是霞楼已经不在了。如果没有那等力量,就无法承受火之神。」
    「那么到底该怎么办?」
    丰日睁开眼说:
    「……总之,矢加部,封印——」
    「御明们——」
    「我去——」
    「离开皇宫避难……」
    「……不……可是——」
    男人们对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视线越来越狭窄,仿佛被丢进深不见底的水井般。终于脑袋里的那个声音缓缓浮上来。

    ……赐予汝呼火的别名。
    ……汝的名字是——
    ……名字是——
    ——停。停下来!
    伊月搔抓水井的石壁,却无法阻止跌落,黏滑的薄膜将伊月吞没。伊月视线模糊,拼命抱紧怀中丰日的身体。
    「不妙,快回莲晓舍去。」
    耳边听见童子的声音,伊月就快倒下的身体被矢加部粗壮的手臂抱住。伊月咬牙僵持,不愿失去意识。
    *
    即使夜晚降临,覆盖天空的光芒仍不见衰减。
    甚至可说因为阳光的隐蔽,反而使得这个从云里朝地面突出的巨大光锥,以及环绕其四周成千上万的雪粒,在黑暗中更加耀眼。
    皇宫到处点起篝火,仿佛要与从天而降的微光对抗,门旁可看到为数不少手持长矛的卫兵。丰日心里觉得好笑,明明不管是宫内的火焰也好、宫外的化生也罢,他们全都无能为力啊。
    再加上女眷们大部分已经外出避难,现在还要保护什么?
    还要保护——什么?
    丰日自问,一面穿过庭园,进入其中一座宫殿。
    拉开房间的门,从房里的黑暗中飘出一股味道刺鼻的烟。丰日不小心被呛到。
    他快速溜进房内,手在背后把门关上。
    他借由地板上好几个零星的朦胧亮光,环视了房间一圈。镇火封印的双重圆及饰文画满两间长的正方形大地板,几名身穿白无垢的女童们躺在封印里头。朦胧的光亮是由每个女孩身上各处散发出来的。
    抱膝蹲在中央的公主抬起头,蝶状的头发在黑暗中微弱地振了下翅膀。只有公主没有发光。
    「……丰大人。」
    因为房中充满熏药烟雾的关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大家都被附身了吗?封印和药都没用吗?」
    丰日又一次环顾房内。倒卧的女童们有时扭动身体呻吟,嵌在体内的微光会同时跟着闪动。
    「公主没事吗?」
    他低头看向蝴蝶状发型的女孩。
    「——千木良师父说我天生强韧。」
    「这样啊。」
    天生——不只是这样。
    千木良恐怕一开始就抱着目的把她捡回、培养。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火已经镇住了,不过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再烧起来。有人避难去了,不过也只是枉然。」
    「为什么?」
    「那个火,并不是因为某处起火燃烧把人卷入,而是人体本身起火自燃。」
    丰日在愕然的公主身边坐下。
    「拥有火之血的人,可以接受圣灵进入身体,可是一旦圣灵进入没有火之血的人体内——」
    圣灵的力量就会化为火焰消灭肉体。
    呼火命此刻已经如此靠近地面,甚至神灵已经能够进入一般人的身体了。
    「那么,大家不会有事吧?」
    公主看了看躺在四周的伙伴们,以解除了些许紧张的声音说着。
    丰日对她苦笑。原来如此,这名女孩很坚强。他不曾想到这点。
    「……说的也是,至少她们不至于被烧死。」
    「太好了。」
    不会——被烧死。
    丰日在心里反复说着。
    「大家会好起来吧。」
    听到公主的话,丰日有股想要冲出房间的冲动。
    「千木良师父一定会治好大家的。」
    「只要没变成化生,总会有办法。」
    「是的。」
    在黑暗中只透过火草虫放出的光芒也能看到她无力的笑。
    丰日正要开口,突然想起自己不晓得女孩的名字。
    犹豫了一会儿,想说的话迟迟无法说出口。
    「公主……你上次问过我是不是谁都可以当新娘,对吧?」
    听到丰日的问题,公主眨眨眼,马上又仿佛想起似的点头。
    「你说的没错。」
    自己要保护的是什么呢?
    熔毁某人当作地基,又在上面盖了房子,这些是为了谁呢?
    「所以你来当柱子。」
    「……柱子?」
    所以,不知道名字也好。丰日在心中不断这么说着。
    「不是当丰大人的新娘?」
    丰日想要露出苦笑,却无法顺利笑出来。
    「等到这一切平静下来,我就娶你。所以,拜托你了。」
    至少也该给她这些安慰,于是丰日撒了谎。
    公主的头靠在丰日手臂上。
    「这是丰大人第一次有事拜托我。」
    「……是吗?」
    「嗯,好高兴。」
    丰日垂下头心想,为什么还是说了?
    最后他在耳边听见细小的歌声。
    是那首歌,公主在唱歌。
    丰日仰望天花板。没有火之血的自己也能够清楚感觉到,火之神近到几乎要压毁地面的力量。但他并不觉得可怕,反而有种怀念。
    呼火来了。
    呼火——
    *
    在莲晓舍的某个房间里。
    一直坐在镇火封印内沉思的伊月迎向早晨。
    报时的一之钟让她霎时回过神来,仰望房间里唯一那扇与外面联系的采光窗。外头仍有些昏暗,能够看见烽火楼的模样,在厚厚的热气另一侧是太阳孤伶伶地挂在云朵稀薄的东方天际。没有雾霭,会不会是烽火楼的热度造成?
    ——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思考了多久?
    就快要想起来了。
    伊月快要想起丰日说过的霞,也就是当时在清凉殿的寝宫内听到的建国故事。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连丰日没说的那些部分也耳闻目睹,甚至连丰日和霞的对话都听见了?  
    ——不行。
    ——已经无法清楚想起。
    记忆逐渐从手心溜走。
    伊月叹口气,环顾四周密集画满地面的复杂图样,还有躺在旁边小小的身体。
    ——桐叶。
    女童每次喘息,肩膀就会跟着起伏,散在地面的头发也会隐约摇动。
    伊月后来整夜没睡。待在封印中能够稍微缓和呼火的声音与头痛,但她一方面担心不断呻吟的桐叶,另一方面满脑子都是丰日的事情。
    ——丰日他……
    ——没事吧?
    她早知道他不会有事,因为他是拥有不死肉体的神人。即使如此,伊月每次见到丰日投身绝境,总觉得自己也被紧紧勒住了。
    ——不必要的平静。
    ——外头情况如何了?
    伊月想要站起来,腿却使不上力。火目式仍然隐隐发热,她以手支撑、拖着身体爬到窗子底下仰望高空。
    「啊、啊……」
    她忍不住发出呻吟。
    膨胀的那个东西已经无法称作光柱了,此刻整个天空宛若一个巨型漏斗,把尖端深深伸向地面,企图把涌出的火之力全部灌注在烽火楼那一点上头。覆盖天空的成群火草虫以倒立在云海上的光之峰为中心,如波纹般形成多重同心圆飘动起伏着。
    耳里、脑中,那个呼唤名字的声音再度喧嚣涌现。
    ——来了。
    ——已经这么靠近了。
    ——如果就这么任由呼火命降临……
    伊月按住刻划火目式的侧腹趴倒,热与痛高涨着。
    「唔、唔……」
    她趴在地上。野兽般呻吟的声音回荡着,叫人几乎发疼。
    ——这是什么……
    ——呻吟声?
    伊月翻身面对房间中央。不是幻听,是桐叶发出的喊叫。她的脸部抽搐、反弓着身体痉挛着,双手在半空中挥舞,嘴边流出的唾液变成泡沫溢出。
    「桐、叶……」
    伊月强迫自己起身,因疼痛而皱起了脸。正要靠近的她突然停下脚步。
    桐叶散在地上的长发延伸到伊月的脚下。
    ——咦?
    画着镇火封印的地面上被起伏的黑发覆盖,简直像蜘蛛网般,而桐叶小小的身体就在蜘蛛网中央。
    ——这是……
    桐叶看着伊月。
    青黑色鳞片的花纹从皮肤底下浮现,眼里发出残暴的黄色光芒,歪斜的嘴边可看见隆起的牙尖,流淌着带血色的唾液。
    「姐……伊月姐……」
    勉强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女童的声音,而是像扯裂老树根部时的难听声音。
    伊月忍不住后退。
    「唔……唔唔唔唔唔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朝天吼叫,四肢撑地、身体跃起,蔓延在地面的头发一股脑儿跟着飞起,遮住伊月的视线。下一秒,发尾产生热风将伊月弹了出去,她的背部撞上墙壁。
    「——咯啊!」
    伊月体内的空气从嘴巴泄出,整个人倒在地上。
    艳红的火色映入眼帘,牢里一瞬间就充满鲜红火焰。另一头,木头格子门上攀着什么巨大的虫——不对,延展的头发纠缠、四肢的爪子紧抓着、头下脚上挂在格子门上的,原来是女童。
    她的脖子扭曲着往上抬,摆出难以想像的模样,由正面瞪着伊月,黏稠的琥珀色目光穿过火墙。伊月拼命忍住喊叫、呕吐的冲动起身。火焰已经延烧到天花板,喷出的白烟仿佛打算隐藏桐叶变成异形姿态的身影。
    「桐叶!」
    伊月放低身体闪避烟雾,匍匐前进的同时大喊。
    「桐叶,不行,不可以!桐叶!」
    烟雾咻地裂开,黑风扫过伊月的视线,手臂感觉到几乎快被从肩膀扯下的疼痛。她被撞倒在地,地上的木板吱嘎作响。
    「唔咕!」
    口中尝到了鲜血味。定睛一看,右手臂被黑发牢牢缠住。
    ——和时子一样。
    ——桐叶变成化生……
    ——不要,我不要这样!
    伊月挥开烟雾抬头往上看,正好和攀在格子门近天花板处的桐叶视线对上。她几乎已经没有人类的身形,肌肤铁青,突出的嘴巴大大咧开,可以看见獠牙。伊月不自觉想起吃掉母亲的蜥蜴,感觉全身因为恐惧而缩得小小的。
    时子还留着人类的样子,但那是因为她没有被火草虫附身。
    而现在的桐叶几乎已经——
    「桐叶!」
    伊月大喊,桐叶一挥如鞭子般柔韧的黑发回应,伊月的肩膀连同衣服被打得皮开肉绽,下一秒就感觉到火烧般的疼痛。
    桐叶的身体在半空中舞动。黑发松软地展开,下一瞬间便摇撼整座宫殿,四脚着地落在伊月面前。被她踏穿的木质地板变得焦黑,冒出带着烟雾的火焰。
    「唔咕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喝!」
    桐叶发出野兽的咆哮声。
    伊月的脖子被惊人的力量抓住、提起。桐叶的手指变成指节隆起的长钩爪。不只手臂,脚上也被黑发缠住紧勒着,伊月的视线逐渐模糊,就快要气绝。
    「桐……叶……」
    呼唤也不成声。
    仿佛自豪抓到的猎物般,桐叶的另一手抓住伊月的身体高高举起,并张开大门。沾血的獠牙因为火焰的颜色而闪耀。
    ——桐叶,快回来,桐叶!
    她不成声地喊叫着。就在这时——
    紧勒着伊月的力量有些放松。
    「唔、唔唔噜唔唔……」
    桐叶停止动作,伊月知道她正感到困惑。桐叶的情感透过火目式流了进来。
    她赫然发现自己的衣服被烧焦撕裂,露出了腹部。桐叶的手正好碰到她侧腹的肌肤,而那里刻着五颗星,是伊月的火目式。
    「……桐叶?」
    沙哑的声音再次呼唤。蜥蜴一般黏浊的黄色眼睛骨碌地转动着。
    「唔、噜唔唔、唔咕、咕、咕……」
    桐叶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她身后的格子门被烧毁、掉落,卷起火星朝走廊方向倒下。
    「桐叶!」
    伊月不舍不弃地呼喊她。
    「桐叶,别听那个声音!」
    「噜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的咆哮吹散火焰和白烟,新的烈焰也燃起、填满空白。伊月的身体被摔到地面上跌跌撞撞,当她好不容易用手撑起身体,桐叶的身影早已被厚厚的火墙吞没。宫殿的墙壁与一根柱子一起坍塌,火星和木屑伴随屋顶倾倒的吱嘎声朝伊月头上掉下来。
    ——还留着。
    ——她还留着属于人类的心。
    伊月在火焰中朝桐叶漆黑的身影爬去,手臂和腿阵阵疼痛。
    桐叶正伏身在快要坍塌的墙边,就像即将扑上来的猫咪一般低头紧贴着地面,立起后脚、挺高腰部,从背上流泄到地上延展开来的黑发发尾蠕动,晃动的火焰与产生的影子交杂在一起。
    琥珀色的眼睛直盯伊月。尽管如此,伊月仍仰赖手臂的力量拖着身体靠近桐叶。
    ——还留着。
    伊月来到手能够触碰到的距离,看见桐叶的脸;原本好强的女童面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露出獠牙、青色鳞片上发出微弱光芒的蜥蜴脸。可是她没有动作。
    桐叶没有动。
    「……不要紧,回来吧,桐叶。」
    伊月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变成老树磨擦般沙哑。
    桐叶没有动,只有头发宛如其他生物一样起伏。
    「桐叶,你知道我是谁吧?所以——」
    「唔噜唔唔唔唔唔唔……」
    桐叶呜咽,肉块隆起的肩膀阵阵痉挛。化生与人类的心互相缠斗的痛苦,流进了伊月的火目式里。
    噗咭。感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
    「唔咕噜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流着唾液,咆哮之后起身举起钩爪。
    「桐叶!」
    这时伊月身后传来轰然的破碎声。
    某个东西以惊人的气势飞过头上,正好由桐叶的身体正面承受。火焰吞噬宫殿的声音全被掩盖,尖锐的乐之音回响。桐叶的身体弹开、撞上背后的墙壁,柱子倾斜,扬起的粉尘自墙上打穿的洞穴喷出。
    伊月看见了。
    插在桐叶胸口的是一支带着红色火焰的箭矢——
    ——响箭?
    她起身转头。
    只不过是一支箭的箭势,就让原本充满牢中的烟雾从打穿的大洞消散,火星飞舞四散,煤炭如雨般从天而降。烧毁崩塌的墙壁另一侧站着一名身穿红白巫女服装的人影。在寻求外侧空气而喷飞的热风之中,伊月看到几乎透明的亮泽白发,以及绑紧的白色饰绳如羽翼般翻飞。
    伊月刚开始还以为那是佳乃。
    乐之音、火目式传来的气息,每个都与佳乃好像。可是——
    ——不对,不是佳乃。
    ——这是谁?
    女子从墙上的破洞踏入火海中,左手没有持弓,手上只握着几支箭矢。火焰由下方映照出她冰冷脸庞上隐约的微笑。头发虽似雪般白,长相却年轻水嫩得令人感到不舒服。不管年纪是三十或四十,只要动点手脚,看来就能像不到二十岁的少女。
    她举起右手挥开烟雾,手背上浮现火目式的青白色五颗星。
    「伊月大人,你没事吧?」
    女子以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伊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女人是谁?
    「唔唔唔噜唔唔唔唔唔唔……」
    背后传来呻吟声,伊月知道桐叶站起来了。
    女子从左手抽出一支箭,握箭的右手上火目式发出强光。
    「住、住手!」
    比伊月的喊叫快了一步,女子高举右手挥下,包围箭矢的红光与火目式的青光描绘出鲜艳的残像,爆风及刺耳的尖锐乐之音迎面而来,抛出的箭矢以闪电之势飞过伊月头上,接着背后传来击碎墙壁的声音及桐叶悲痛的叫声。
    「桐叶!」
    伊月转身跑向仰倒埋没在灰烬中挣扎的桐叶。几乎被烧光的衣服底下露出了胸部,上面是没有鳞片的人类皮肤,插着的两支箭隐约响着清脆的乐之音,逐渐在红光中气化。
    「请让开,伊月大人。」
    女子的声音说着。
    「她尚存一息,趁着还未完全变成化生前,让我——」
    「住手!你想杀了她吗?」
    伊月转身面对女子。她的右手上已经握着第三支箭。
    「这是桐叶!不是化生!」
    「等她堕落成为化生,就不是人类所能应付——」
    伊月身后的桐叶发出痛苦的呻吟,同时再度站起。
    「住手!不准射!」
    「让开,伊月大人,您会被吃掉!」
    桐叶的钩爪刺入伊月的肩膀,野兽的愤怒与饥饿涌起、流人火目式。女子高举起右手。
    「住手啊!」
    光的轨迹撕裂伊月的眼睛,夺目的闪光、尖锐的乐之音,以及爆炸的风压充满伊月的世界。疼痛和灼热只在那瞬间消失了,伊月不自觉伸手抓住,力量在手掌内翻转、撕裂皮肤,扭曲的乐之音由耳朵延伸刺入脑中。
    最后——恢复光亮。
    被响箭扫过的火星四散飞舞,呆立在另一侧的女子惊愕地睁大眼。伊月举起的手渗出的鲜血沿着手腕流向手肘。
    箭矢被伊月握在手中。
    承受火的力量而燃烧的箭羽破碎、掉落。
    「这、这真是——」
    女子喃喃说道。
    「伊月大人,您真是太令人激赏了……」
    女子紧绷的脸上扭曲成欣悦的笑容。悄然涌上的寒意让伊月一瞬间忘了自己身陷火海。
    下一秒伊月的身体被往后拉,左肩窜过一股灼热,温热的东西弄湿伊月的脖子——听到自己喉咙发出的惨叫,伊月才总算感觉到灼烧般的痛楚。
    「……啊、啊、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的牙齿——獠牙咬进伊月的肩膀,泊泊涌出的鲜血弄湿两人的脸。力量逐渐从身体流失,伊月就快要倒下,可是桐叶深深嵌入伊月上臂和侧腹的钩爪却不允许她这么做。
    ——不可以,不可以晕过去!
    伊月克制住惨叫,甩开不断袭来的剧痛,扯开喉咙大喊:
    「桐……叶、桐、叶、听得见我吗?桐叶……桐叶!」
    意识集中在火目式上。桐叶从身后抱住伊月,火目式紧靠在一起。
    ——传达过去。
    ——务必要传达过去。
    「桐叶,只听我的声音,桐叶!」
    濒临昏迷边缘的伊月拼命抓住自己逐渐远离的意识,继续祈求着说:
    「你的名字是桐叶,不是那么糟的名字,对吧?」
    桐叶停下动作。
    在感觉一切都变得缓慢停滞的世界里,只有温热的鲜血不改速度地自伤口持续涌出。
    「回来!」
    缠住伊月身体的黑发开始蠕动,咬住肩头的下颚、抓住身体和手臂的钩爪充满力量。伊月感觉凶暴野兽的激愤在桐叶体内膨胀。
    「桐叶,笨蛋,开什么玩笑!这样子、这样子——」
    压抑住的激情化成哽咽,从伊月口中嘶吼出来。
    「在这种地方被杀掉,你甘愿吗?你不是说过要成为弓众吗?桐叶!」
    ——我又只能看着她死掉了吗?
    ——我还是无能为力吗?
    「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教你,桐叶,你这样——」
    伊月的叫声最后被涌上喉咙的鲜血吞没,体内的疼痛及其他所有感觉仿佛雾散开般,逐渐变得稀薄。
    ——还是不行吗……
    ——对不起,我什么也……
    伊月的身体趴倒在烧焦的地板上。
    当她回神,在模糊意识中抬起头。剧痛回到了肩膀,同时朦胧地包围意识的雾霭被撕裂,空气中充满焦臭味。脸颊因为火焰灼烧而阵阵刺痛,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
    火目式感到压迫,化生的气息逐渐消失。
    她手撑着地板想要转身,刚凝固的鲜血又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
    背后的瓦砾中埋着一个娇小身体,伊月忍住折腾全身的疼痛爬了过去。破碎的衣物几乎被烧光,仅剩的布片被伊月的鲜血沾湿,贴在女童的裸体上。她的皮肤到处都不见鳞片的痕迹了。
    ——桐叶。
    伊月已经发不出声音。
    桐叶的眼皮微微睁开。
    「……姐……」
    沙哑的声音不是野兽的鸣叫声,而是女童稚嫩的嗓音。
    「……对不起……我……」
    光是这样伊月已经差点落泪。
    ——传达到了。
    伊月全身虚脱,鲜血和意识一起流出。
    远处听见呼火的声音。
    仿佛要掩盖那声音般,这时清楚地传来其他声音。
    「……良师父!千木良师父!」
    是茜的声音,另外也听见了脚步声。
    「千木良师父,伊月姐姐没事吗?桐叶呢?」
    ——千木良?
    ——原来如此,那个女子……
    伊月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那名女子细细的眼睛正凑近看着自己的脸。
    唇边是一抹冷笑。
    这幅景象烙印在伊月失去意识前的眼底。
 楼主| 发表于 2010-10-15 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古血

    鲜血蔓延。
    是干燥凝固的血池。
    惊人的大量红黑色血液被洒在烧焦的土地、完全炭化的柱子与成堆灰烬上,牢牢黏附住。
    崩塌的宫殿建材处处更冒着烟,可见零星的火焰颜色,灰色的烟雾在风中飞舞,飘散出刺鼻的气味。
    夕阳在远处山间倾斜,一片混乱过后了无人烟的宫殿腹地染上暗红色。只有傍晚时分,着上朱色的西方天空能够让人稍微忘却遮盖高空那不吉利的樱色光芒。
    丰日蹲在烧毁的遗迹上,敞开白色服装的衣领,以小刀挖去肩膀连接左臂部分焦黑的肉。左臂不见了,由肩头整个消失,露出骨头、被火烧而封住的伤口与企图再生的血泡互相对抗,发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湿黏声音,看起来像是有虫来回爬行。
    「丰大人。」
    先是女童的叫声,接着听见她屏息的声音。丰日转过头,只见那位蝴蝶发型的公主双手按着嘴巴站在那儿。
    「公主,你在做什么?」
    丰日的声音严肃到连自己都惊讶。
    「不要外出。你是怎么溜出来的?」
    她是要用来当作支柱的珍贵女孩,拥有强大的火之血,再加上目前没有遭到火草虫入侵,根本没有人能够替代。丰日应该已经下命严加监视了。
    「那个,男人全都逃走了,而且丰大人不在,所以那个——」
    丰日仰望夕阳的天空叹息。逃走也没用啊。
    总而言之,所幸自己在公主出什么意外之前先发现了她。
    「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被火草虫附身,你也看见了,她们什么时候变成化生也不奇怪。乖乖待在千木良身边。」
    「可是……」
    「为什么一直纠缠我?」
    「对不起……可是、可是……」
    公主露出含泪欲泣的眼神,呆立在离丰日一段距离的地方,双手在胸前发抖。丰日突然很想笑出来。原来她是在担心我吗?这个只活了十年多一些的年幼女孩在担心我这个拥有不死肉体、活过悠长岁月的人吗?她甚至不晓得接下来我会对她做什么。
    「……因为丰大人好几次跳进火里。」
    丰日低头看向自己下垂的衣袖——看向自己那只目前不存在的左手。
    「……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我曾经置身森林大火的山中整整两天,根据大火完全熄灭后前来搜索的人说,我像个炭块似的紧贴在岩石上。经过十天左右,我的身体就从那状态完全复原了。呵呵,火总有一天会熄灭的……」
    丰日知道公主扭曲了脸。
    「可是火之神的火焰很强大,也不会衰退,这手臂着火几乎只需一秒钟……持续待在那火中的话会变得如何呢?」
    沙。传来脚步声,公主跑进火烧遗迹中,踏过干涸的血池,抱住丰日。丰日吓一跳想要退开,衣服却被牢牢抓住,只剩下一只手的他无法摆脱。
    「蠢蛋,没看见我手里拿着刀吗?太危险了。」
    「丰大人,不行,不可以。」
    公主泪湿的眼睛仰望丰日。
    「您为什么想死?为什么要那么做、那么痛、那么苦……」
    话说到一半就被泪水吞没。
    丰日愕然了半饷。
    终于低头看向将脸靠在自己胸前的女孩那如蝴蝶翅膀般颤抖的头发问道:
    「这是我的身体啊,想要怎么做,都是我的自由不是?」
    「不行。」
    公主的声音变得高亢。
    「丰大人如果对我的身体自有主张,我也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对待丰大人。」
    丰日屏息。小刀从右手滑落,插进地面。
    「你说什么——」
    「丰大人想死,无论几次我都会阻止你,拜托你不要死。」
    公主再度埋首在丰日胸前啜泣。
    愣在原地的丰日,耳里不断回荡着小女孩的话。
    『——对我的身体自有主张——』
    她知道。这个女孩知道了。为什么?从旁人的态度察觉到的吗?或者是拥有敏锐火之血者的感应能力?
    回过神来的丰日推开女孩娇小的身体,使得她跌坐在血池中,灰烬、砂砾和干涸的血发出摩擦声。
    「……丰……大人……」
    「回千木良那里去。」
    女童想要起身。
    「别靠过来!」
    丰日如此大喊着跑出去,穿过门奔进林子里,拨开凑近身体的枝干,往西斜的阳光照不进的林子深处前进,寂静与潮湿的黑暗包围着他。
    他站在树下的草地上,脚步一个踉跄后跪下。
    他想起自己抛下那女孩。
    ——不,等她知道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就不会再来找我,应该会直接逃走。或许可以说是我希望她逃走。
    不晓得她为什么想要待在我身边。
    草地上留下一滴滴的鲜血。
    那是由丰日左肩切口滴下的血。
    肉块蠕动的声音在傍晚的森林暗处里,听来仿佛是某个人的呢喃。
    *
    听见呼叫声。
    ——那是……
    ——我的名字吗?
    想要张口回应,声音却发不出来。喉咙极度干渴。
    四周被黑暗笼罩,处处点缀着闪耀的隐火,体内像火烧般炽热。
    ——喉咙……好干。
    呼叫的声音听来更加清晰。
    ……汝的名字是——
    只有名字部分含糊、听不清楚。自己无法念出口。
    ——只要能够解渴,就能念出名字吧。
    ——念出我的名字……
    在有心纠缠不已的黑暗中被不断拉往上方。
    终于不舒服的光亮照在脸上。
    睁开眼睛。
    在正上方看到某人的脸。那人正以真实的声音喊叫着什么,同时抓着我的肩膀摇晃。小小的脑袋左右扎成环状的头发如濒死蝴蝶的翅膀般摇晃,额头上的青白色五颗星耀眼得刺痛眼睛。
    「……姐!伊月姐姐!」
    都是那女童的关系,使得呼叫声消失、听不见了。再一下下、明明再一下下就能够知道我真正的名字。这家伙——这个妨碍我的家伙是谁?
    我看向女童的脖子,纤细、皮肤好像很柔软,咬下去应该马上就能撕裂。
    ——咬咬看吧?
    ——喉咙好渴,想要大量的血……
    女童颤了下肩膀放开手,下一秒我起身撞开娇小的身体,「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吼叫着扑上她,将她压在墙边,跨上她、踩住她的手臂,撕裂般扯开她的前襟,把牙齿对准她的脖子——
    「伊月姐姐!住手!拜托你,不可以!」
    ——吵死了,安静点!
    我抓住啜泣的女童头部撞向地面,就在我的手碰到额头上的火目式瞬间——
    冰冷的东西一口气流入我的体内。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仰着身子、全身抽搐,朝天花板吐出一口气后顺势倒下。
    肩膀伤口的疼痛苏醒。不,疼痛一直都在,只是她没注意到而已。
    脸颊靠在冰冷的地面上,四肢扔在颤抖。她流着唾液,企图回想几秒钟前支配自己的冲动。
    ——我……
    ——刚才打算做什么?
    「伊月……姐姐……」
    身体底下发出声音。
    茜蠕动着爬出来。她泪眼汪汪,破掉的唇边渗着血。伊月感到恐惧而颤栗,拖着还没有恢复知觉的腿离开茜,爬行退到对侧的墙边,紧紧抓着自己的两只上臂,想要压制颤栗。
    ——我刚才打算做什么?
    「伊月姐姐……你要不要紧?」
    茜跪在地上想要靠近。
    「别过来。」
    伊月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冰冷严肃的声音制止。
    「……我……我变成、变成什么模样了?」
    她双手用力,像要绑缚住自己的身体,同时抬眼询问。
    「我的身体,变成什么样子了?皮肤呢?外貌变了吗?」
    「……没事,你还是茜熟悉的伊月姐姐。」
    「这样……啊。」
    原本紧绷的肺部一点一点地吐出气息。伊月看向还没停住颤抖的双手,是人类的皮肤,没有长出鳞片来。
    「太好了,伊月姐姐。」
    茜像猫一般爬行着靠近,扑向伊月怀里。
    「啊、茜。」
    「我还以为伊月姐姐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的双手环绕在伊月的脖子上。好温暖,这是人类的体温,不是火烧的灼热——是叫人安心的暖意。
    「……对不起。」
    摸摸茜的头发。
    假如自己就那样回应了呼唤名字的声音……想到这里,伊月毛骨悚然。
    ——我已经不是完整的人类了。
    环顾房间里,看不出这是哪座宫殿。从挂着帘子的走廊方向射进色彩浓艳的夕阳,照亮地面以墨汁画出的大型圆形纹样。是镇火封印。大概是很着急的关系,圆只有一圈,而且点缀的文字也很潦草。
    ——对了,莲晓舍好像烧掉了。
    远处传来火护之钟的声音。城里出现化生了吗?
    伊月一惊,接着推开茜。
    「呀啊!」
    女童娇小的身体仰躺在地上。
    「不可以靠近我,你会被我传染。」
    「可是、可是、千木良师父说过茜不要紧。」
    ——千木良?
    伊月想起来了。毁掉火焰熊熊燃烧的莲晓舍墙壁踏进来、眼神冰冷的巫女,手背上有耀眼的火目式……
    「师父说长谷部的杀草虫药比较特别,因此茜不会被虫附身。」
    「那家伙……说的吗?」
    长谷部。
    听过丰日的那番话,怎样也无法信任长谷部家。
    「所以师父要我一直叫喊伊月姐姐的名字,别让你变成化生。」
    「这样……啊。」
    的确多亏如此,伊月才能勉强撑住。
    「桐叶她,那个……」
    没事吗——想问又很难问出口。
    「现在千木良师父正看顾着她。」茜说。伊月感到相当惊讶。
    「那家伙看顾?」
    「其他人也是……都被火草虫附身了。所以一起待在房间里,由千木良师父进行仪式,避免她们变成化生。」
    知道桐叶还活着的安心及不安,还有对千木良的怀疑——各种想法一起涌上来。
    「那家伙,刚才还打算杀掉桐叶。」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
    茜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伊月蹙眉。
    「她对桐叶射出响箭。」
    「那是、那是因为想要阻止桐叶,可是、可是不可能有想要杀了她的打算。因为、因为师父现在正看顾着桐叶。」
    「问题是——」
    伊月的确听见了。
    ——『她尚存一息,趁着还未完全变成化生前,让我——』
    她打算杀了桐叶,茜却听不进这些话。
    「千木良师父对许多事情都很清楚,火目式又很强,所以、所以大家一定能够好起来。」
    茜几分自豪地说。伊月的心情变得复杂,并非如丰日所言的对茜心起怀疑,而是更加深了对长谷部的不信任。
    ——那是茜……以及常和的师父。
    「的确很强,那家伙……能够徒手丢出响箭,这我不曾听过。」
    箭势、乐之音、闪光,全都凌驾于以弓射出的响箭。
    「是『射千玉引』。」茜说。
    「那是什么?」
    「是长谷部家传的技法。我听说如果不会那一招,就无法成为千木良了。」
    「无法成为千木良?什么意思?」
    「啊、那个、所谓千木良,据说是长谷部家巫女代代相传的名字。长谷部家里一定会生出右手上有火目式的人,负责守护千木良之名,以及各种技法和传说。」
    「原来长谷部家有如此悠久的历史啊……」
    伊月能够理解丰日怀疑的原因。以新兴的官家来说太奇怪了。如果这一族有这等背景,为什么过去从不曾送御明进入火垂苑?一定会生出拥有火目式的女子也是叫人难以相信的一点。
    ——总之先前往千木良那边。
    负责监视她进入宫中的目的,正是伊月暂时移借火护众「之」组的任务。她人正和御明们在一起,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伊月一站起,肩膀的伤口一阵刺痛。
    「……唔!」
    从巫女服的前襟探看进去,这才注意到从脖子到侧腹一带全部紧紧缠绕着布,布上渗着血。
    「伊月姐姐,不可以乱动,你受伤了!」
    茜跑近拉住袖子。
    ——真亏我还能活下来。
    伊月还记得甚至能够听到鲜血大量喷出的声音,她几乎不敢相信左手臂居然还能动。
    「不要紧,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哪、哪里不严重?血那么——」
    「这里是什么宫?」
    伊月轻拍茜的头转移话题。拨开面对外廊的帘子往外看,只见高大的榆树沿着围墙排成一列,迎着斜阳在土地上延伸出浓黑的影子。
    「不是后宫……吧?」
    「好像叫安福殿。」茜说。
    「安福殿?」
    是药师和御医所待的建筑物,虽然也在禁宫内,不过应该是位在与后宫相反的南边。为什么把我送到这边来?因为我受伤的缘故?
    「现在无法靠近后宫了。」
    茜的脸上满是阴郁地说。
    一走出外面,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火护之钟急促的声响,伊月忍不住仰望天空。由浅红色天空张开的光之峰跨过整片大地的模样,到了傍晚时分更显清晰。感觉上光之峰已经比最后一次在莲晓舍看到时膨胀得更大了,规模大到几乎叫人担心它会不会就此吞没整座皇城。
    视线一转,看向大门对侧的低空,那儿好几处冒起黑烟,看来像正在污染夕阳。
    伊月的背后窜过一阵寒意,想起佳乃发狂的那夜。
    ——化生出现了吗?
    「伊月姐姐!不可以出去!」
    茜从安福殿内跑过来,伊月却不在意地看着天空。
    ——可是响箭为何连一次也没出现?
    伊月看向后宫中央的烽火楼,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呻吟。
    高台影子在浓密的热气墙后摇曳,顶端的青焰火势更加猛烈,如闪电般迸射延伸,就快要触碰到光之峰似的,最后变成无数火花散落消失——这景象不断反复,伊月甚至错觉天地好像逆转了,自己正上下颠倒地站在云上看着雷击大地而觉得想吐。
    「伊月姐姐!」
    背后传来茜的叫声,伊月仍继续朝禁宫中央跑去。
    穿过月华门,正要走进正面大庭时,她与一帮火护错身而过。全是伊月没见过的,但他们的话清楚地传进耳中。
    「没想到京都里有这么多人拥有火之血。」
    「要是同时全变成化生的话——」
    「乾京那边整个烧光了。」
    「只凭『本』组和『千』组实在——」
    「嗯。」
    「我们光是宫里就应接不暇了——」
    火护们跑过伊月面前,往禁宫正面跑去。
    ——城里被化生……
    ——宫里也出事了吗?
    犹豫了一下,她跑向火护们的来处——紫宸殿的方向。
    「伊月姐姐,等等!」
    茜的声音追了上来。
    紫宸殿——举行国家重要仪式的壮丽正殿,它的正面是一整片雪白砂砾与玉石铺成的宽广庭院。那里现在有大批人影在场,持长矛的兵部人士、佩刀的刑部人士,以及衣冠沾满了灰、面色惨白的达官险要们,还有成排的牛车,甚至还看到女官和更衣等后宫女眷。
    ——她们逃到这里来吗?
    「为子大人,请您尽快上牛车!」
    庭院右手边后侧传来女官类似惨叫的声音,女御们僵着不动,她们身上绚烂的衣裳看来像是盛开的花朵。
    「我要留下,你们先逃走吧。」
    位在女眷中心的是弘徽殿之局——为子。
    「您、您在说什么!」
    「陛下仍留在这里,臣妾怎么能够舍弃皇宫逃走。」
    伊月推开男人们跑近。
    「为子大人。」
    「哎呀,外槻宫大人,你要不要紧?啊,茜也在。」
    伊月惊讶于她居然还能泰然微笑。
    「丰日……不对,那个,陛下呢?」
    「烽火楼的热气严重扩散,后宫已经不是人能够待的地方了,可是陛下却打算登上高台确认现任火目玉体的异变。」
    「你说……他还在里面?」
    伊月愕然说不出话。
    「是的。我们除了等待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为子表情悲伤地说。
    「弘徽殿殿下,你不避难的话,其他女官们也不敢离开。要逞强也该有个限度。」
    伊月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一回头,只见身着深蓝色衣装、头戴礼冠、年约五十左右、体型精壮的公卿朝这里来。不熟悉宫里事情的伊月,至少也认识这名男子的长相和名字。
    左大臣有轮是保,在天皇麾下职掌国家的主政者。
    「父亲大人才是快点避难吧。牛车的数量有限啊。」
    为子不满地嘟嘴。身为天皇妃子的为子地位比大臣是保还高,但两人是父女,让四周升起片诡谲的紧绷感。
    「陛下将政事交给我,我不可能让禁宫变空城。」
    「那么我也是一样。」
    「您是女性,身体如果出事该怎么办?听说这火只会降临在女性身上。」
    「呼火命统治这个国家,无论想逃到何处,必须遭到惩罚时还是要面对。」
    「事实上火焰与化生都出现了。」
    「那么父亲大人您快前往避难。」
    「弘徽殿殿下!」
    对于两人灾祸当前还不忘逞强,旁观的众人只有呆然看着的份。
    伊月也被两人的魄力压制,当她回过神来,马上介入两人之间。
    「总、总而言之,我去把陛下带回来。」
    她跑上紫宸殿旁边往中庭延伸的小路。
    「外槻宫大人!」
    「伊月姐姐不能去啊!」
    甩开声音奔跑,越过一个走廊的瞬间,前方吹来的惊人热气让留海有些烧焦,伊月忍不住停下脚步,眼睛也睁不开。
    ——丰日在这里面?
    矗立在左手边的是紫宸殿,后侧是仁寿殿,而越过热浪那一头就是模糊的烽火楼——建筑物在这股热气之中,几乎没有起火也没有冒烟。火焰只排斥人类的身体。
    伊月憋住呼吸、放低身体扑向热浪里。激烈的耳鸣声响起,肌肤处处像被扭裂似的,眼皮只是稍微睁开,热气就从那一点点缝隙钻进来折磨眼球。
    眼前出现某个东西的影子。
    「蠢蛋!快回去!」
    粗野的声音刺进耳朵。仰头一看,只见火护装束的白色犹如铜墙铁壁般稳稳站立着。
    「……领头?」
    是矢加部。渗出的眼泪让她看不太清楚,不过她看到矢加部的肩膀上扛着人。
    「没办法,无法靠近烽火楼。」
    这时候越过矢加部庞大身躯的肩膀,听见由中庭传来的惨叫。
    「领头,里头还有人!」
    「只能放弃了,踏进去会被灼烧!」
    伊月被推回小路上,她几乎是让矢加部单手半抱半拖地赶到玉石庭园。
    「伊月姐姐!矢加部大人!」
    茜跑上前。
    「矢、矢加部大人,你被火烧伤了!」
    伊月也抬头看向领头。矢加部的右半脸被烧得通红,鼻头上的十字旧伤苍白地浮现,被压伤的耳朵正流着血。「拿水来!快点!」背后传来为子指示女官的声音。
    「我没事。更重要的是丰日他——」
    矢加部说完,把扛在肩膀上娇小的身体放在自己的腿上。
    「丰日!」
    童子脸色苍白。白天被火烧伤的皮肤尚未痊愈还紧绷着,现在连火护服装的两条袖子都空荡荡地垂着,伊月跪下卷起衣袖,看见衣服里肩头上溃烂的伤口。
    「不可以看。」
    伊月把凑近过来的茜推到一旁。
    丰日稍微睁开眼睛。
    「……火目她——」他以失去血色的嘴唇说。
    「靠近不了,连丰日也烧伤了手脚。」
    矢加部口气沉重地回答。
    「你也——怎么连你也被烧伤。真多事。」
    「什么多事!笨蛋!」
    伊月忍不住大喊。
    「为什么老是这样乱来!」
    话说到一半,一股热意涌上伊月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丰日的视线自伊月脸上转开。
    「陛下,幸好您没事——」
    有轮是保从伊月身后探出头,看到丰日的模样后屏息。
    「……是保,你还没离开吗?」
    「大火扩散到整座京城,那个……」左大臣表情沉痛,欲言又止。「已经接到不少回报,听说有年轻女子突然变成化生。」
    踏过砂砾的脚步声聚集到伊月四周。看看四面八方,全是公卿或省厅的高官。
    「流入正护役的力量过多导致箭矢无法成形,因此即使出现化生,也只能够径自逃走。」
    身穿天文省浅黄色衣装的年轻男子说完摇头。
    「说那什么话?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京城烧光吗?」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分配火护灭火也无法顾及全部。」
    殿上人个个口出不吉利的对话,伊月拼命忍住晕眩。强风带来火护之钟连续敲个不停的声响,以及烟雾的味道、血的味道、呕吐的感觉、呻吟、呼唤名字的声音。
    ——常和现在无法执行火目的工作。
    ——一切会被烧光。
    ——宫殿、城镇、房舍、人,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耳中呼火的声音再度升高。火目式涌进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还以为就要转变成高热的团块,岂料最后变成剧痛而炸裂开来。
    「……咕啊!」
    伊月跪下、跌坐在砂砾上,几乎在同时,背后传来女性的惨叫声。伊月咬牙转过头一看,只见青色火焰在牛车密集停靠的区域膨胀、闪耀。
    「失火了!」
    「散开、散开!」
    「这是神的惩罚!快逃!」
    穿戴衣冠的男性们与着樱色服装的女官们踏响砂砾四散逃开。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中,与车连接在一起的黑牛痛苦地翻滚,最后倒下。牛车中还传出几名女子的叫声。
    伊月起身正要跑过去,脚却被某人抱住。
    「伊月姐姐,不行!不能去!」
    「放开我!」
    伊月趴倒在砂砾上挣扎,人们恐慌的声音充满四周。
    这时候——
    红白色的影子一下子遮住伊月的视线。
    巫女服装的长袖子翻飞,白长发随着逆转的热风飞舞。这个人没有一步犹豫,跳入青色火焰中。伊月看见她手背上闪耀的青白色五颗星。
    ——千木良!
    火焰完全吞没巫女身体的瞬间,巫女高举右手挥下,锐利的手刀描绘出闪光的轨迹——手刀的目标是自己的左手腕。
    鲜血成扇状迸出。
    群众间发出压低的惨叫,下一秒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千木良——在跳舞。
    她在火焰中吟唱着不像人类语言、起伏激昂的咒语,舞动的双手与火焰的流向同化,她边洒溅着鲜血边跳舞。
    伊月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千木良的手腕喷出的鲜血在半空中描绘出好几道弧线,青色火焰仿佛被红色鲜血吸去一般逐渐微弱。
    「……火——」
    「消失了,消失了。」
    每个人都这样小声说着。
    等到火焰完全消失时,牛车的帘子、熔解的牛尸体、千木良的服装、四周地面的白色砂砾上,全染上一整片鲜血。
    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千木良扯下一根头发饰绳,另一边用嘴咬着,绑住此刻仍流出大量鲜血的左手腕止血。
    「快看看里面的人怎样了。」
    她指着牛车,以清楚的声音说。
    总算回神的女官和御医脸色大变,跑向牛车,抬出帘子内的更衣和女御。
    千木良踏得砂砾沙沙作响,朝这边走来。
    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公卿们慑于她的魄力,纷纷退开让出路来。
    「玷污了南殿前的庭园,尚请陛下见谅。」
    她对丰日说道。
    她的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到几乎与发色无所区分,但她眼里的冷峻光芒仍未消失。伊月感觉到背上毛骨悚然。
    「没关系。多亏你的帮忙……御明们情况如何?」
    背靠在矢加部身上的丰日搀杂着吐出的气息问道。
    「被火草虫附身,已经太迟了,因此目前在石室内。」
    伊月吓了一跳。茜抱着自己的手也传来了她的惊讶。
    ——被关在地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陛下,这位是?」
    伊月听见是保的耳语。
    「长谷部的巫女,名叫千木良。是我找来的。」
    「找我来是为了安抚想要降临地面的呼火命。」
    说完,千木良又走近一步。
    「呼火命果然……要降临了吗?」
    「这是真的吗?真是、真是惶恐。」
    「你、你是说你知道安抚的方法吗?」
    公卿们紧张了起来。
    千木良紧抿了薄唇一会儿。但在伊月看来,那像是残酷的冷笑。
    ——这家伙……
    ——这家伙……
    「陛下也知道吧?」
    千木良终于开口。公卿们的视线一起集中在丰日身上。
    童子表情苦涩地沉默着。
    「回溯到二十六代、三百余年——与建国之初,陛下立霞楼时同样的方法。」
    伊月再度看向丰日的脸。
    别说。不能说——她注意到丰日脸上苦涩的表情散发出的沉默意念,可是伊月又看向千木良。想知道丰日是用什么办法平息呼火的圣灵,将它送回天上。在场所有人等待着千木良说话。
    短暂的沉默被远处的火护之钟填满。
    终于长谷部的巫女仰望微光里云朵满布的天空——开口。
    「将一名火之女立在柱子上,引导呼火命降临其身,并奉献其他火之血,安抚发狂的火之神,让它返回天上。」
    「奉献……火之血?」
    有人重复这句话。
    「斩断头与四肢,将全身的血液挤出当作祭品,柱子上的人淋着那些鲜血。因此火之血越强越好、越多越好。」
    伊月听见许多屏息声。
    她也知道自己的喉咙正在抽搐。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晓得这些事?
    ——为什么这家伙会知道三百年前的事?
    「多么残忍啊。」公卿之中有人呻吟。
    「如同诸位所见,火之神的火焰必须以火之血平息。」
    千木良说。
    所有人看向满是鲜血的牛车。
    怪异的火焰因为千木良的血而消失——
    「可是用来当作祭品的火之血,这要找谁……」
    左大臣是保才说到一半,立刻一愣、绷着脸缄口。恐怕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伊月也懂了。
    有的,为了牺牲而存在的强力火之血拥有者们,就在这里。
    「你是说——要杀了御明她们?」
    丰日挤出这句话,伊月感到颤栗。必须、必须说些什么才行,不可能有这等蠢事。可是,她却说不出话来。
    千木良点头。
    「她们每个人都被火草虫附身了,与其让她们变成化生——」
    那个冷淡的声音对伊月来说、在伊月耳里听来,都像是讪笑。
    ——杀掉?
    ——要杀了那些女孩们吗?
    四周的热气倏地消失,伊月浑身被寒气包围。
    ——『这个国家……』
    ——『就是这样守了三百年。』
    某天夜里丰日以冰冷的声音所说的话,在伊月耳中回荡。她紧紧环抱住自己,企图压抑寒气,却只是枉然。
    「长谷部家的巫女,你说要立在柱子上的人——」
    左大臣是保询问千木良的声音空虚地回响。
    「是指现任火目吗?」
    「不是。现任火目一个人无法承受。如果拥有第一任火目霞楼那般力量的话或许还可以……说起来现在根本没办法靠近烽火楼、以血安抚,必须另立其他人分灵。」
    「其他人是指?」
    「唯一一位没有遭到火草虫附身的御明——就在那里。」
    伊月知道那抓着自己腰部的手指正用力握紧。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千木良手指的前方——想要躲在伊月背后的茜。
    「……好像早就计划好了一样。」
    伊月听见了是保的喃喃自语。
    没错,太奇怪了。为什么事情的发展到目前为止全按着千木良的规划进行?
    「为什么一定要是没有被火草虫附身者?」
    口气明显充满怀疑的是保质疑。千木良露出冷笑。
    「火草虫原本就是为了替火之神找寻能够接纳自己的肉体,而来到地面。」
    听到的人全都惊恐地仰望天空,看到一群群四处飞舞的光粒后,视线再度转回巫女身上。
    如果圣灵降在接受火草虫的人身上,就无法将火之神送回天上,它会继续待在地上,将一切烧尽。因此要将它迎进没被火草虫附身的女子身上——一
    千木良细长的眼睛凝视着茜。
    「这是为了欺骗呼火命。」
    「……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
    是保又说了一次,伊月感觉到更强的寒意。一切似乎都按照长谷部的想法进行着,而且就要被逼到无可转园的地步了。
    「你也无法保证立上柱子的人就救得了所有人吧。」
    左大臣眯起眼睛发问。千木良点头。
    「人类的身体按说无法承受神灵。」
    「要将获赐火垂者一个不留的全杀光,这样就没人能保护国家了。」
    长谷部的巫女冷笑。
    「等到我们失去现任火目、国家毁灭,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这也没办法呀。再说只有五位御明恐怕还不够——我也自愿成为祭品。」
    听到千木良的话,公卿们全都呻吟着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做好吗?」是保皱着脸问道。
    「这身体早已奉献给观宫呼火命了。」
    千木良眉毛动也不动地回答。
    「一想到我的血能够成为圣灵的粮食,我就喜悦到难以自禁。」
    她的双手紧握住自己的上臂,露出醺醺然的笑容,浑身颤抖。
    冷汗沿着伊月的背脊滑落。
    ——自己主动要求牺牲吗?这……
    「可是也没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嗯……看来只有采用了。」
    「该怎么向御明的家里交待?」
    「与其让她们变成化生……」
    公卿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听到他们的话,怒不可遏的伊月正要开口,这时——
    「不得已。立柱,备妥鲜血安抚之。」
    童子的声音响起。公卿一齐鞠躬。
    伊月咽下涌上喉咙的声音,转过身去。
    丰日的脸色苍白,脖子和背部使力,相当费功夫地才从矢加部的腿上起身,站在沙砾地上环视众人。
    「伯,明天早上之前准备好供牺堂。」
    「遵旨。」一名老人深深行礼。神祗伯——也就是神祗官之首。
    「等等!」
    伊月总算能够说话。
    丰日抬眼。伊月一阵冷颤。
    ——眼神……好冰冷。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丰日吗?
    「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要把御明们……全部、杀光?」
    丰日低垂视线,又抬眼看了伊月一眼。
    可是他没有回答,转身准备朝东门方向走去。伊月愤怒地街上前抓住他的肩膀。
    「放手。」丰日没有回头地说着。
    「开什么玩笑!」
    原本压抑的灼热情感从伊月口里涌出。
    「又要、你又要杀人了吗?又要说什么为了这个国家而杀女人了吗?」
    「伊月!」
    「外槻宫殿下,注意你的行为!」
    听见好几个制止的声音,伊月仍不在乎地把丰日转过来、抓着他的前襟。
    「丰日!」
    童子的双眼沉积着深深的黑暗,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死人一般。伊月的背后传来长矛、刀子碰撞的金属声,以及聚集而来的脚步声。好几只手伸过来拉开伊月和丰日。
    「可恶,放开我!丰日!」
    「外槻宫殿下,冷静下来!」
    刑部人员将伊月制服在砂砾上,她被扭到身后的手臂一阵痛。
    「……她也遭火草虫附身,快要变成化生了。关入石室。」
    丰日冰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伊月难以置信地仰望童子的脸。背对着西沉落日的那张脸逆着光,看不见表情。伊月耳里全是自己血液骚动的声音,逐渐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在这可怕的寂静之中,呼火的声音变得高亢。
    伊月像要吐一般喊着丰日的名字,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童子的火护装束翻飞,背向伊月、领着公卿们朝门的方向走开。

    伊月抓着砂砾,挣扎着想要逃开压制她的手,同时不断呼喊着丰日的名字。不过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呼唤声、哄笑、野兽的咆哮、木头燃烧的吱嘎声——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变成痛苦的耳鸣,即将压溃伊月。
    *
    牢牢关起的窗户那头传来火护之钟不断被敲响的声音。煤炭的味道,以及烧焦的肉块、鲜血、油脂的味道——让皮肤搔痒的臭气也隐约飘来。
    茜心想,最近这一个月,已经很习惯这味道了。
    茜进入的地方被称作「兰林坊」,是收纳神具用仓库的一间房间。距离刚才发生火灾的禁宫庭园相当远,不过仍能够闻到臭味。
    ——伊月姐姐……
    ——火护每个人都在这种味道中战斗。
    天皇下令将御明全当作祭品的敕令只有一人反对,就是遭逮捕的伊月。茜回想当时的情况。
    ——没想到丰大人连伊月姐姐也……
    茜抓着自己的膝盖,摇头甩开自己的想像。
    锵。门外传来清澄尖高的声音,是铃的声音。
    茜抬头,这时门板打开,一位红白装束的女子走进来,白色头发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千木良师父。」
    长谷部的巫女身后跟着出现两名男子。茜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们的装扮似乎也是神职。
    「千木良师父,请尽快。」
    其中一名男子说完,便从走廊那头关上门。千木良在茜的面前坐下。
    「呃,伊月姐姐她怎样了?」
    千木良将手摆在正要起身的茜肩膀上。
    「很快地,她就要和你一起进入石室了。」
    石室。
    ——地牢。
    「只是姑且能放心,不过至少比起在地面好,听不到火之神的声音。」
    茜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大家都会死吗?」
    「你害怕?」
    千木良微笑。
    ——害怕?
    感觉不像害怕,与看到袭击村庄的大蜘蛛化生、看见变成异形的中宫时子的模样时,感觉到的东西不一样。
    茜摇头。她只是不知道而已,并不怕。这道理与完全的黑暗与昏暗相比,没什么好怕一样。
    「听说霞殿下也和你一样,毫不恐惧地面对降神仪式。」
    「……霞?」
    这是听过好几次的名字。
    「就是第一任火目。听说她原本是长谷部家的典伶。」
    ——第一任火目也出自长谷部家?
    所谓「典伶」就是主司舞乐之巫女的见习生。当时的年纪恐怕和自己差不多吧。
    仿佛自己此刻置身的状况,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注定了似的——茜因为这种想法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霞殿下选择追随陛下,吾等的苦难就是由此开始。」
    千木良的视线望着远方。
    「苦难……是吗?」
    「你知道火目的真相吗?」
    茜欲言又止地点点头。
    ——佳乃姐姐说过。
    ——我以这双眼睛……亲眼见过悲惨的结果。
    「烽火楼只会带来苦难。在火焰中喷洒火之血,这太平是为了什么?」
    佳乃也说过同样的话。
    她说这个国家有问题。
    那么——
    「……茜如果不愿意,会变成怎样?」
    她战战兢兢地问师父。
    千木良的视线依旧遥远。
    「呼火命的圣灵会咬破现任火目的身体,朝地面狂吹七天七夜无法平息。接着回到天上——正护役或者御明将不再存在。」
    茜感到毛骨悚然。化生阔步在被骨灰埋没的焦土上,逐渐吃光剩下的凡人。
    「可是分灵到你身上安抚,也是一样。」
    千木良终于看向茜。
    师父的眼里有着第一次看见的悲伤色彩。
    「……一样?」
    「一样。只是把刹那的烈焰换成了烧焦皮肤的炽火而已,吾等火之眷属的痛苦不会结束。拿火之血当作祭品延续人类生命——霞殿下创造出的枷锁无法终结。」
    「可是、可是……长谷部大人他……御狩大人他说过要我变强,才能保护人。」
    长谷部御狩——长谷部家现在的一家之长。茜只见过一次,就是一年前刚被带到长谷部家时的事情。当时御狩要她成为保护世人的火目。
    千木良扭曲脸庞,那表情看来像是讪笑。
    「笑死人,那个男人会谈保护世人?长谷部家的人只把火之女当作锄头或圆锹,一旦有破损就摧毁,一旦生锈了就丢弃……只是道具。」
    千木良双手抱住自己的胸,睁大眼睛、肩膀颤抖。
    「千、木良、师父……」
    茜一时语塞。
    ——不懂。
    ——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
    千木良浊黑的情感流入茜的火目式。
    「够了、已经够了,就由你来结束一切。」
    千木良紧绷的脸明显变成带着诡谲愉悦的笑。
    让吾等呼火之力在那片美丽燃烧的红海中,合而为一。
    茜的全身被骚然的诡异感受环绕。
    这是谁?此刻眼前这个因为扭曲的喜悦而颤抖的女人,是谁?
    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道。
    听不懂——
    锵。铃响了一声。
    绑在千木良手腕上的神乐铃切断了茜的思绪。
    师父淡淡的微笑就在眼前。
    「别担心,交给我就行了。」
    千木良说。
    ——这样啊,她说不要紧。
    千木良的声音直接钻进茜的脑中。
    ——千木良师父一定会想办法的。
    「千木良师父,时间到了,已净空石室。」
    听见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巫女倏地起身。
    茜突然感到一股犹如深夜迷途的孩子般茫然,而开始不安。
    ——要走了。
    ——千木良师父要离开了。
    「我一定会在天亮前回来。」
    千木良说着起身,低着头的那张脸没入黑影中,看不见。
    「在石室等我。」
    两名男子领着千木良离开后,茜的耳中仍回荡着千木良的交待。
    ——『结合吧。』
    ——『合而为一吧。』
    ——『在美丽燃烧的红海中……』
    *
    火花在黑暗中闪动。
    粗糙的石制天花板、地板、牢靠的木制格子门一瞬间被照亮,然后再度没入黑暗中。
    手搭着格子门气喘吁吁的伊月瘫软跌坐在地。
    试了好几次还是没办法。她没办法生出火来烧断木头格子门。
    ——可恶。
    ——无法像佳乃那样吗……
    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按说四周是完全没有光亮的黑暗,她却看见自己的皮肤有些青黑,指甲不自然的尖长。
    伊月感到一阵恐惧。
    ——我的身体也快要变成化生了。
    等自己变成化生,一挥手臂就能够把这道格子门撞开吧。伊月一瞬间甚至想到了这点,连忙摇头抹消。
    ——茜、桐叶……
    ——还有其他人,不晓得怎么样了?
    伊月被关在大藏(注:古代朝廷放置财物的仓库)地下的石室内。她看到只有茜也同时被带来这里。茜是不是仍被关在里头的石室呢?
    分灵仪式。
    把茜当作人柱,分摊火目身上的呼火命圣灵,使降临己身,然后喷洒御明的鲜血以平息。光是想像那幅景象,伊月就因为冷意而发抖。
    ——丰日……
    ——你真的打算杀了御明们吗?
    想起最后见到的童子眼中的黑暗,伊月开始想哭。
    ——三百年前做过的事……
    ——不想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吗?
    伊月敲打格子门,闷响在洞穴里回荡。
    ——不是早知道他杀过好几个人了吗?
    ——为什么现在才……
    现在才无法原谅丰日,也没打算责怪他,只是为了他没告诉自己而生气。
    抱着双膝,额头抵着穿着朱袴的膝盖。
    就算千木良不说,丰日也打算这么做吧——伊月明白。
    只要说出口,伊月一定会阻止,所以——他才不说。
    比起愤怒,伊月更感到悲伤。
    ——为什么会想哭?
    以袴擦了擦发热的眼皮。
    ——结果我仍旧什么也办不到。
    ——对丰日来说,也只是大批祭品之中的一人。
    为什么自己不必遭到斩杀、被挤出鲜血呢——伊月心想。我应该比那群年幼的御明更危险。
    ——佳乃要不要紧呢?
    伊月想起据她所知最接近化生的人。
    从废火仪式以来,她们一次也不曾再见过。佳乃受了重伤,如果一个差错,可能一辈子半边手臂不能动,但伊月听说她保住一条命了。她现在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正遭受火之神的呼唤声折磨呢?
    现在,伊月总算能够理解当时——在烽火楼顶时,佳乃说过的话了。
    放弃当人类,投身吃人的那一方,会比较轻松吧。
    即使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
    即使清楚这样子痛苦也不会结束——
    把呼唤声赶出耳朵的力气,逐渐衰弱。
    ……汝的名字是——
    伊月难受地抱着双膝,倾听脑子里回荡的声音。
    那声音有股母亲在耳边温柔哼着摇篮曲的暖意,仿佛冬天清晨的瞌睡一样,叫人难以抗拒。
    ……汝的名字是「——」
    听到了。
    伊月确实听见名字了。
    她突然抬头,黑暗中只见旁边蹲坐着一位红白衣装的女孩。
    四目交会。
    ——是……我。
    琥珀色的眼睛捕抓住伊月。
    另一名伊月爬近伸出手。露出微笑的嘴边咧开,可窥见獠牙。皮肤长出闪着金黄色光芒的茂密体毛,覆盖脸上和脖子。撑着石头地板的手变成了伸出钩爪的强韧前脚。
    听到咻的声音。
    野兽的气息吐在伊月脸上。
    野兽的脸就在伊月面前,琥珀色的眼睛闪亮刺眼。
    ——是我。
    ——这是我。
    动不了。全身僵硬,仿佛被催眠般动不了。恐惧混杂着甜美的期待,浓浓的情感黏住伊月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汝的名字是——」
    野兽说着。那绝不是人类的喉咙能够发出的声音,从它嘴里说出古早时遗失的名字。
    「……吾的名字是——」
    伊月想要回应。
    ——不行。
    最后残存的属于人类的部份在大叫。
    ——不可以回应!
    从紧咬的唇间、从自己的喉咙逸出野兽的呻吟。
    ——我的……
    就快被吸入琥珀色的光芒里。
    ——我的名字是……
    「伊月!」
    声音响起。野兽乱舞着白色体毛,仰身发出奇怪的吼叫撼动石室。不对——吼叫的就是伊月自己。野兽的姿态消失,取而代之站在面前的是人影。对方频频叫喊着什么,伊月因此听不见火之神的声音。呼唤声遭到妨碍,剧烈的怒火灼烧火目式,伊月起身喷洒着口水,朝那个人的双臂伸出钩爪、露出獠牙——
    「伊月!」
    眼前爆出光亮。
    「嘎啊!」
    仰望天花板吐出咆哮的同时,伊月体内的热逐渐散去。呼火的声音、激烈的饥饿、口渴纷纷流出,手脚失去力气,让伊月差点跌向石头地板。纤细的双臂抱住她,勉强支撑住。
    伊月瘫软地把头靠在黑色衣服的胸前,一会儿后恢复呼吸。
    ——我……  
    ——我又被吸引过去了。
    抬头。
    在眼前的是细窄的苍白面容、泛红的细长眼睛,以及夜晚河流般的黑发。
    「……佳乃?」
    是佳乃。
    这不是幻觉。
    伊月的嘴唇颤抖。
    原本一直以为或许再也见不到面了。
    隐忍着快要哭出来的泪水,伊月眼前的佳乃含泪微笑着。
    「太好了,伊月。」
    绕在伊月背后的手臂用力将她的身体拉近。
    「佳……乃……」
    湿润的眼皮靠上佳乃的胸口,能够碰巧摸到的侧腹火目式,流出的情感互相交融。好想见面。一直都好想见面——不用说出口也能传达的想法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佳乃的,伊月不清楚。
    好一阵子她的脸颊感觉着佳乃的体温,浑身被倦怠包围。
    混乱的脑袋逐渐清醒过来。
    ——差点变成化生。
    ——是佳乃……把我唤回来的吗?
    伊月刚才想要杀掉佳乃,她清楚记得自己直到上一刻还全身胀满了野兽的愤怒,因而不自觉颤抖。
    「……对不起,我……又……」
    伊月满心为自己感到可耻,自己身为火护,却有一瞬间认为变成化生比较轻松,还差点听进呼火的声音,让她觉得好丢脸。
    ——还让佳乃救我,这……
    「被我救有那么不堪吗?」
    旁边传来佳乃的耳语。
    伊月吓了一跳,推开佳乃、离开她的身体。火目式紧靠在一起的关系,连想法也泄漏出去。
    「不……」
    伊月尴尬地支支吾吾低下头。她知道佳乃在笑。
    「……你为什么在这里?」
    嘴巴擅作主张跑出惹人厌的话。佳乃小声地笑了笑。
    「帮助穷途末路的部下,是首领的责任。」
    伊月看着佳乃甚是愉快的脸,不解地偏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部下?」
    「哎呀?你没听说吗?伊月现在是我的部下喔。」
    「你到底在说……」
    伊月此时重新审视佳乃的装扮,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佳乃身穿无袖的黑衣,类似水晶聚,但为了能够方便行动而把袴缩小,双臂缠着附有手背套的黑布,腰带上有红金色饰绳增添色彩。
    在那饰绳的金属扣上有个以菱形包围的「之」字。
    菱形文字是火护众各组的证明。
    ——火护众「之」组。
    伊月差点忍不住大喊出声。
    她想起丰日告诉她的事了。暂时离开「止」组,进入成员只有领头一人的「之」组。那么、这样的话——
    「佳……佳乃是『之』组的……领头?」
    「请多指教。」
    佳乃微笑着说。
    伊月脑袋一团乱,连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佳乃会变成火护?为什么她要来救我?擅自带走天皇下令逮捕的犯人,免不了要被判罪啊。
    「总之其他的后头再说,我们先出去吧,这里的空气实在不怎么样。」
    佳乃拉着伊月的手穿过格子门。四周太暗了,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掉在门外的黑色块状物,应该是被热熔解的门锁。伊月闻到了烧铁的刺鼻味道。
    我果然不是被赦免了。为什么……
    地牢外就是挖穿泥土、埋进石块补强而成的狭窄通道朝左右延伸,宽度大约能容纳两个人勉强擦身而过。佳乃拉着伊月的手,正要朝有些许光亮射入的左边出口方向走去。
    「等等,佳乃。」
    伊月拉住她的手,佳乃止步回头。
    「茜在里面。得救茜一起走。」
    逆光中能看见佳乃皱起眉头。
    「……那个人没说可以连茜一起带出去喔。」
    ——可以带出去?
    「可是我还无所谓,放下茜不管,她会被杀。」
    「带出去的话会引起骚动。」
    「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
    ——发现我逃走时,就会发生骚动了不是?你在说什么傻话。
    佳乃冷静的反应,弄得伊月开始焦躁。
    「后头再说,总之必须先出去。」
    「只有我逃有什么用!」
    「这是领头的命令,你敢不听?」
    「笨蛋!」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跑向黑暗狭窄的通道深处。直到刚才为止还能够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的,什么时候视力已经衰退,肩膀撞上石壁好几次。
    ——那是化生的眼力吗?
    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冷颤。
    通道出乎意料的长,墙上有好几处大型凹穴,积满了藤篮、麻布袋、木箱。毕竟这里原本并不是地牢而是仓库。
    通道尽头有个格子门,伊月看见门后有个白色的小小人影。
    「茜!」
    她把脸伸进格子之间大喊。
    扎成两个环状、貌似蝴蝶翅膀的头发颤了一下转过来。
    「……伊月姐姐?为什么?」  
    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茜的衣服外侧松垮地绑了好几圈锁链。她不是被铐住,只是把腰带捆成像饰品一样而已,但在伊月看来感觉好可怕。
    ——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现在就放你出来。」
    突然看向手边,这才发现门没有上锁。伊月一瞬间感到不解,但仍不以为意地打开门,正要弯身进去,就听到茜大喊:
    「不行,不可以,伊月姐姐,你不能进来。」
    茜严厉的口气使得伊月不由得退缩。
    「他们说茜就快要成为人柱了,不要和其他火目式靠太近比较好。」
    伊月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成为人柱分灵,也就是——
    「千木良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桐叶她们都会被杀掉,你也是——」
    「我知道。」
    茜说的果决。
    「火目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在高台上是什么样的情况,我都听佳乃姐姐说过了。」
    ——佳乃?
    伊月感觉到背后有人。
    「……是的,我说过了。」
    伊月转过头,佳乃就站在那里,以毫无感情的眼睛越过格子门看着茜。服装与黑发皆与黑暗相融。
    ——早就知道了。
    ——茜她很早就知道一切了。
    「既然这样——」
    伊月转向茜:如果不抓住格子门,自己似乎就要站不住。
    「你知道——对吧?不逃走的话,这样下去会被杀掉。」
    「不可以。」
    「为什么!」
    「茜逃走的话,会给千木良师父惹麻烦。」
    伊月不晓得该说什么。茜继续说:
    「千木良师父说过不要紧,她说天亮前一定会回来。所以、所以茜如果逃走——」
    那家伙毫不犹豫地要杀掉桐叶,为什么茜这么信任她——正想这样说的伊月,被从后头伸过来的手遮住嘴巴。
    「茜,我们接下来要前往长谷部家大宅。」
    「……长谷部家?」
    茜睁大眼睛。伊月也挥开佳乃按着嘴的手转头。
    「我们的任务是揭穿长谷部隐瞒的事情。虽然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千木良师父不、不会说谎的。」
    「或许是,但她也不一定说出了全部的事情。」
    茜的脸上蒙上一些阴霾。
    「我们走吧,伊月。」
    「可是……」
    没办法放心抛下茜不管。
    「没有时间了。」
    伊月咬唇起身。
    「……我一定会回来,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掉。」
    这是对茜说或是对佳乃?也许是对自己吧。伊月低着头把话说完,快步走出狭窄的通道。
    大藏是皇城——位在京都中央区块西北边的一大群仓库。
    国家的储备财物几乎聚集在此,因此按说夜晚有大批夜班卫兵巡逻。但是她们离开地下石室、穿梭在仓库之间回到禁宫这段期间,伊月和佳乃连一次也没遇见卫兵。
    「因为我让卫兵们闭嘴了。」
    在微亮的夜空底下,佳乃站在禁宫北边内门——朔平门前面,转过头微笑。低垂的天空沉重地跨越头顶,火护之钟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低空有燃烧黑夜的火焰色,突出的光之峰与耸立的烽火楼顶之间,差不多只剩下两根手指的距离了。
    ——让卫兵们闭嘴?
    「你该不会杀了他们吧?」
    「如果那样做,可不只会引发伊月逃跑的骚动,再说我不擅长对付人类,所以……我麻烦老手帮了个忙。」
    「帮忙?」
    两人穿过门进入宫中,来到后宫的内庭后榊之园,在漆黑树影围绕的宽广草地正中央,一座孤伶伶的矮小建筑现身。
    「我也不习惯做那种事啊。」
    听到声音,门旁黑影的部份慢吞吞地出现一个巨大的人影。大约超过八尺的高大身体,还有张熊般的胡子脸,脸上大半部分缠着白布,只露出一只眼睛。右手臂上也毫无空隙地缠着白布。
    「……领头?」
    「你现在的领头不是我。」
    矢加部冷冷地说。
    「佳乃只说有事拜托,我没想到是要负责打昏大藏的卫兵。」
    「你的伤……不要紧吗?」
    矢加部那时候应该也受了相当严重的灼伤。
    「与化生相比,这种对手不算什么。你才是,伤口好了吗?」
    伊月吓了一跳,手伸向左肩。
    肩膀被差点变成化生的桐叶咬破。伊月甚至忘了自己受伤。她动了动左手臂,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已经痊愈了?怎么会这样?
    「……快变成化生时,就会这样。」
    佳乃说。
    「我的伤势也已经完全痊愈了。」
    伊月感觉毛骨悚然。
    受到诅咒的血,以及一般生物所没有的生命力,此刻就在自己的体内、佳乃的体内呼吸。
    「真是讽刺,幸亏如此伊月才能够来帮忙。」
    「为什么我……」
    「我说过了吧,我们要去长谷部家。之前也秘密调查了一阵子,现在更是不能犹豫了。」
    「潜入……吗?」
    「是的。我们是『之』组,这工作最适合我们,对吧?」
    说完,佳乃露出有些哀伤的表情。伊月偏着脖子,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三名火护领头聚集在庭园密谋计策,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呢。」
    佳乃露出自虐式的微笑。
    ——三名?
    伊月看看佳乃,然后是矢加部的脸,就在这时头上传来声音。
    「比起可能有人卧底的宫里,这里比较让人安心。」
    伊月抬头看,正好看见白色人影舞动黑色长发从门上高高的屋顶跳下来。太刀发出声响,童子着地站起。
    「……丰日?」
    伊月的脑袋放空了一会儿。
    惊讶过后,取而代之涌上的是愤怒。丰日以冰冷的视线凝视着伊月。
    ——怎么回事?这到底算什么?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自作主张……
    「那是表演给长谷部看的,必须暂时处置你。」
    矢加部小声说。
    「因为你必须和佳乃两人潜伏进去,所以希望多少松懈他们的警戒。」
    伊月的脑袋能够接受矢加部的说明,但心情上却是另当别论。
    伊月一直瞪着丰日的脸,口无遮拦的话,恐怕会大喊出无法收拾的内容。因此她压抑着涌上来的话语,好一阵子静静盯着童子的眼睛。
    丰日什么都没说,连笑容也没有。
    「你说话呀。」
    最后开口说出的是粗鲁的一句话。
    「我道歉的话,你会生气啊。」
    丰日回答。
    「所以我只把事实说完。时间恐怕只剩不到一天了。」
    风势突然变得强劲。
    远处回响的火护之钟的声音缠绕伊月的耳朵,甚至几乎可以闻到零星小火的味道。
    「我已经交换约定,照理说这件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才对。」
    ——约定。
    ——建立这个国家时,拿霞的身体接受圣灵降临而交换的约定。
    「然而,事实上现在它又打算下来了。有人呼唤呼火。」
    「……是那首歌吗?」
    丰日点头。
    「找到长谷部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阻止的办法。千木良刚才回去大宅了,八成是打算收拾善后。」
    「那些家伙到底是谁?」
    伊月想起千木良冰冷的眼神,质问丰日。
    「他们不只是新起的官家,对吧?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千木良似乎知道三百年前的事情。
    童子摇头,两颊的长发在影子里摇晃。他犹豫之后开口:
    「有一族称作御鹭部,他们是我建立这个国家之前,统治这一带村落的旧有血脉,也是火之神的狂热信众。身为流浪汉的我,偶尔会以客人身份接受御鹭部的款待。」  
    「……然后?」
    「主掌御鹭部神事的巫女,就被称作千木良。」
    伊月屏息。
    「我还以为当时已经全数消灭了,没想到他们潜藏在西国……三百年……」
    毛骨悚然。感觉有个漆黑巨大的东西正在比脚下大地更深、比这发着晦涩光芒的云朵更高的地方蠕动、盘起、摩擦鳞片,悄悄呼吸着。
    「我们走吧,伊月。」
    佳乃拉起伊月的手。
    「现在只能考虑眼前的事了。」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朝丰日走近一步。
    「桐叶她们,怎么样了?」
    听到这问题,丰日看向脚边。
    接着抬起头,以下巴指指庭园正中央的小堂。伊月一愣,想起丰日那时候说的话——准备供牺堂——他对神祗伯这么吩咐。
    「别看比较好。」
    推开喃喃说着的丰日,伊月跑向小堂,拉开简陋的单扇木板门。
    马上映入眼帘的是中央那根以粗大锁链缠绕好几圈的柱子。
    视线往下一看,狭窄的五角形地板上有好几个白色小人影围绕着柱子躺卧。那是换上纯白色服装的御明们。黑暗中火草虫的光亮零星闪动。
    「……唔。」
    脚下传来呻吟。女童抬起头,微睁开眼睛。是桐叶。长发卷在脖子上,贴在被汗水弄湿的肌肤上。
    「……伊月姐?」
    伊月蹲下来执起桐叶的手。她的手滚烫到叫人忍不住想放开。
    「桐叶——」
    正要叫她,却见到她的脖子上再度隐约浮现鳞片纹路,使伊月发不出声音。
    桐叶的手虚弱地回握。
    「我听见了。」
    桐叶苍白的嘴唇隐约露出微笑。
    「伊月姐……在叫我,我听见了。」
    伊月只能点头。
    「伊月姐,我还不要紧吧?」
    桐叶提高声音说。混浊的眼睛已经没看着伊月。
    「不要紧,不要紧的。」
    伊月用力握紧手。
    「……可是好像,已经不行了。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拜托你……杀了、我……」
    伊月咬住下唇,听着桐叶气若游丝的声音,无法给任何承诺,连一个谎言都无法说出口。或许对其他人还能够逞强说些什么,但是面对快要堕落成为化生的桐叶,她连说谎让她感到安心都办不到。
    ——因为我是火护。
    桐叶的手失去力气,自伊月手中滑落。她闭上眼睛,喘着气的胸口不断起伏。
    伊月摇头想甩掉桐叶的话,站起来走出小堂外,背部用力压紧关上的门,仿佛要制止什么东西涌出。
    她与就站在小堂门外的丰日视线交会。
    「你应该没办法动手吧。」
    「所以……你打算由自己动手吗?」
    伊月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正好有狂风吹过的关系,让声音听起来仿佛山中回音般虚假。
    丰日低头看向太刀柄。
    「不管怎么说,她们已经被火草虫附身,不可能任由她们变成化生。」
    童子抬眼与伊月四目相交。
    「明天早上。如果千木良比你早一步回来——我就杀了所有人。」
    伊月想要抓住丰日的双手,紧抓在手中的却只是空荡荡、皱巴巴的袖子。他的手被烧掉了,现在少了手臂。伊月拎起童子的衣领,他小小的身体浮在半空中。自己的血流声充满整个耳朵,她甚至连强风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
    「你试试看,我会把你——」
    「……杀掉吗?」
    丰日首次露出笑容。
    就像冬天清晨的新月一般,无力且带着淡淡哀伤的微笑。
    「如果能够死在你手上,我会很高兴。」
    「笨蛋!」  
    眼前童子的脸突然变得模糊。伊月用力闭上眼睑,咬紧下唇,忍住涌上的某种感情。
    「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动手!」
    她睁开眼睛吐出这句话。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说出『我不想死』,给我记住,笨蛋!」
    丰日的身体被扔在地上,太刀发出巨大声响。伊月转身迈步走开,背后传来佳乃的呼叫声和追上来的脚步声。眼泪因为温热的夜风一下子就干了,在风鸣声中只能听见火护之钟的声音、自己的心跳,以及呼火隐约的呼唤搀杂在一起。
 楼主| 发表于 2010-10-15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长夜

    黑夜降临。
    樱色的微光朦胧照耀着夜晚。
    地面上燃烧着家家户户的火焰颜色扰乱着夜的底部,黑暗成了天空中最孤伶伶的带状景物。
    覆盖天空的浅红色光芒残酷地抹除了黑夜的气氛,逐渐增加亮度。朝地面突出的光之峰顶端近到甚至有种伸手就能碰到的错觉。
    现在已经清楚知道笼罩云层斜面的红雪,不是雪。不是被风卷动飞舞,而是各自拖着微光的尾巴浮游乱飞。
    丰日坐在土地裸露出来的内侧庭园中央紧急建造的小型五角堂前面,仰望天空。那座五角堂是由地面立起柱子支撑地板与屋顶,并用木板填满缝隙而成的简朴小堂。
    丰日头靠着的门板另一侧,能够隐约听见好几个痛苦喘息的声音。
    这时候,庭园边缘的树林里,出现两团火炬的亮光。
    衣服上满是煤炭的两名神官走来。走在前侧年纪较大的神官走近丰日,递出手中成束的红色布绳。
    「已经准备好了。」
    丰日点点头起身,接过布绳。
    「丰日大人,那个东西抵达地面时……会发生什么事?」
    跟在后头的年轻神官仰望天空问道。
    丰日摇头。
    「人与野兽都被烧光,能够在地面上行走的只剩下化生了。」
    「怎、怎么那么……」
    「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个村落被烧毁了。」
    另一位年老神官沉重地说。
    「所以安抚圣灵的仪式不可少。只要几个女孩的性命就能够解决的话……」
    丰日沉默地转头,打开小堂的门。
    火草虫的火零星散布在被切割成五角形的黑暗中。
    习惯黑暗后,看到的是躺卧的女童们。
    立在中央的柱子缠绕好几圈锁链。
    那锁链是为了一切准备就绪时,将获赐圣灵的女孩绑缚在柱子上。
    「唔……」
    丰日脚下传出呻吟。
    一名女孩醒了。她转过头,微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丰日。
    「……丰……大人?」
    女孩们一个个注意到丰日,缓慢蠕动着或发出痛苦呻吟。丰日蹲下,把脸凑近其中一个女孩。
    「快睡吧,痛苦终究会消失的。」
    「丰大人,谢谢。」
    「……对不起。」
    「好热喔。」
    「谁……在叫?」
    黑暗中女童们含糊的声音回荡着。
    丰日以红绳将每个女孩的右脚踝与旁边女孩的左手腕系在一起,少了一条手臂的关系,他只能用口衔住绳端,相当费力地绑上。
    「丰日大人让我来吧。」
    堂外的神官说。丰日摇头拒绝。
    这是为了避免斩杀时手脚喷飞而绑上的红绳。他想要独立完成。
    成功将五人系在一起后,当作祭品的女孩们成为一个圈,环绕着中央的柱子。
    无地自容的丰日起身走出小堂,关上门。门外的两名神官也咬唇低着头。
    「……公主,怎么样了?」丰日问。
    「公主是指?」
    「啊,不,就是柱之女。」
    「还在下面。」
    年老的神官回答。
    「是吗?」
    「那个……柱之女也会死吗?」
    年轻的神官语气沉痛地问。
    丰日摇头。
    如果死了,还比较好。
    「直到降临的圣灵将火目式的力量烧光为止——她都将以尸骸的姿态继续活好几年。」
    听到丰日的回答,神官逸出呻吟。
    或许全都失败了比较好——丰日心想。呼火咬破柱之女降临地面,把一切生命烧光,就会带来和平。
    「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们。」丰日说。两名神官端正姿势。
    「把关着公主的——柱之女的牢房门锁打开。」
    年长的神官蹙眉。
    「这是……什么缘故?」
    「别多问。」
    「但是——」
    「这是必要步骤,千木良也清楚。」丰日撒谎。
    神官的脸仿佛在口中含了苦涩的东西似的,最后还是不甘愿地鞠躬。
    目送着朝树林离去的两人背影,丰日心想。
    就让公主选择吧,是要长久持续的痛苦死法,或是刹那烧尽的痛苦死法。
    他希望公主逃走,这样一来,呼火就会如同破云而下的冰雹一般降落地面,把所有活着的东西都烧光——
    只有自己留在这片焦土上。
    以前也是一样,每个人都留下我自行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守护他们?
    为什么——?
    *
    卯京道——京都东部的区域。
    藏造大路横贯东西的这一带,已经变成无法称为市镇的火烧平原。
    道路两旁是成排烧得焦黑的坍塌房舍残骸,红色火焰在黑暗中处处熏烧,四周充满焦臭味。小孩子在路旁大哭,裹着草席的男女脸色憔悴地推着载运少量行李的手推车,遭弃置的焦尸被野狗包围,连火护都不见踪影。
    「好悲惨……」
    伊月边跑边说。
    她换上和佳乃一样类似水晶聚的黑色装束方便行动,不过仍必须小心昏暗夜路上沿途的车辙,或倒下的柱子烧剩的残骸,避免被绊倒。
    「总而言之,先往长谷部的大宅去。」
    跑在前面的佳乃说。黑长发随风翻飞,后颈上和耳朵后面隐约可见发出青白色光芒的火目式星星。
    我们有必须做的事——虽然脑袋理解这道理,但每次看见与父母走散的小孩,或是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的老人等等,伊月就觉得心如刀割。
    她们两人别说弓箭了,根本没有任何武装。因为弓和戈都会影响潜入行动。伊月想起佳乃离开皇城时说的话。  
    『长谷部家里不只有长谷部家的人,也许还有化生。在这个京城里能够赤手空拳与化生对峙的人,只有两个。』
    因此才编制了「之」组——佳乃这么说。
    ——只有我们两人能够办到。
    斜眼看见瓦砾堆中哭喊的人,伊月的脚步没有停歇。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进入长谷部家宅邸腹地。
    伊月注意到时,佳乃已经停下脚步。看不到随处燃烧的火苗,也听不见人声,有的只是灼烧喉咙的气味,以及仿佛从地底涌上的骚然声填满黑暗。脚下踩的不是土壤,而是砂砾。道路两旁原本连绵不断的房舍不晓得几时已经消失,她们站在空旷的地方。
    「沿着围墙走。」
    佳乃小声说。
    伊月这才注意到她们是由破碎的围墙间进入大宅腹地。正面可见幅员广阔的建筑物影子,宽广的池水水面倒映着浅桃色的天光。
    「这里是……长谷部家?」
    「是的。不过……」
    两人压低声音沿着围墙走,并四处张望广大的腹地。浓烈的黑烟停滞,看得出主屋屋顶也正喷出烟雾。
    ——长谷部也被化生袭击了吗?
    「真奇怪。」
    佳乃喃喃说着。
    「那个名叫千木良的女子应该有能力操纵一般的化生才是,由大宅被烧光看来,这……」
    「佳乃与她认识吗?」
    佳乃转头。
    她双眼上的火目式发出微光。伊月感到一阵寒意,才发现自己的火目式也在无意识间发热。
    「我不认识她,不过我知道她会怎么做。」
    「为什么?」
    佳乃摇头,重新转向正面再度踏出脚步。
    伊月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千木良时的情形。在莲晓舍,桐叶就快要堕落成为化生那时候。响箭贯穿墙壁,白色长发女子现身——伊月当时还以为那是佳乃。
    ——因为很相像吗?
    绕过水池靠近主屋,主屋没有灯火,也没感觉到有人迹。她们甚至还看到柱子被烧毁导致屋顶崩塌。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佳乃这么说,伊月闭上眼睛,终于从焦臭的寂静中听出端倪。
    「……是歌。」
    「没错。」
    从脚下的土壤中,如水泡般浮上来的乐之音,在耳朵里留下嘈杂后被天空逐渐吸收而去。不集中精神的话听不见。不过的确没错。
    这是当时听到的歌声。
    是霞楼的响箭。
    「在地下吗?」
    「我们杀进去。」
    佳乃转过头,将手中的某个东西递过来。
    伊月不解地接过那东西,是用来挂在腰带上、有着穗子的饰绳,金属扣上有一个被菱形环绕的「之」字。
    「答应我,我是领头,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战场。」
    佳乃果决说完的口气,以及发出强光的视线,逼得伊月不得不点头。
    她把饰绳系上腰带。
    循着歌声,两人靠近大宅。飘荡的气味变强。伊月注意到是木头的焦臭味,还有其他味道搀杂其中。
    ——这是……
    ——我对这味道有印象。
    两人由墙壁上的大洞进入大宅内。大洞边缘还冒着烟。
    黑暗中,好几个白色物体倒在被烧毁、被踏破碎裂的地板上。伊月屏息停住脚步。
    是骨头。
    人骨趴在地上。
    伊月找到气味的来源,就是化生的肉灼烧融化时的味道。她忍不住伸手按住口鼻。
    「佳乃,这是——」
    「是化生……」
    佳乃蹲在最靠近的骨头旁边。这些骨头的手脚、身体形状几乎没有毁坏,还穿着烧焦的女性衣物,证明只有肉融化掉落了。
    「应该是京里的女子。火之血薄弱却从火草虫那儿接受了名字,所以身体承受不了。」
    她又看向大宅深处传来歌声的方向。
    「……是被那个给唤来的吧。」
    「你认为只要能够停止歌声,就能够阻止呼火吗?」
    「不晓得……我还有一件事情无法理解。」
    「什么事?」
    佳乃沉默了一会儿,以耳朵和眼睛探查大宅内的情况,宅内只充满死亡的气息,没有会动的东西。
    「长谷部偷出霞楼的遗骨,以那首歌引导呼火命降临大地……他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意思?」
    伊月在充满敌意的黑暗中仍竖耳倾听。
    「现在不是能够听到歌声吗?」
    「他如何把歌声传达到呼火命耳边的?火之神沉睡的地方相当高。」
    佳乃避开骨头,小心翼翼地往大宅深处走去。伊月连忙跟上。走廊地板全被倒下的骨头掩埋。大批堕落成为化生的女子们受到歌声引诱而集合于此,最后精疲力竭地倒下。伊月皱着脸。「不管霞楼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都不可能直接由地面呼唤呼火命靠近,否则那时候——开启无名陵的时候,应该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才对。」
    伊月总算听懂佳乃说的话。
    她不曾想过这件事。
    「应该有什么才对。必须找出答案,否则就算停止歌声,恐怕也只是枉然。」
    恐怕只是枉然。
    所做的一切恐怕只是枉然。
    也许只有杀了茜和桐叶等御明这个办法了。
    伊月摇头打消突然浮现的想法。
    转眼就变成化生而腐烂的女子们——骨头成了路标,引导佳乃和伊月在没有墙壁和柱子可以确认的大宅之中朝深处前进。简直就像是受到死亡诱惑。
    她们两人同样拥有火之血,也许会受到那首歌的牵引走向毁灭。恐怖的想像开始侵蚀着伊月的意识。
    终于——她们听到霞楼响箭发出的高亢清澄的歌声,混杂着大批女子低沉唱和祝词的声音。走廊尽头是墙壁,与通往左右方向的走廊交错。墙壁后头应该就是连结主屋的北殿了。
    伊月放低身体,从墙边悄悄看了看右手边走廊的情况。假如这是环绕北殿的外廊,那么这建筑物相当宽阔。能看到稍微后侧的墙壁有条纵向光线。那是从门缝漏出的光亮。
    听见脚步声,伊月吓一跳缩回脑袋。
    门一打开,伊月知道光和吟咏的声音流泄出来。那声音很快的消失,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一定是有人进去了吧。
    ——从那儿动手,有困难吧。
    ——可是那里头有霞楼的遗骨……
    「伊月。」
    背后的佳乃轻声呼唤。伊月转过头,见佳乃手指着走廊左手边。
    歌声——从那里也能听见。
    伊月定睛一瞧,持续延伸的走廊被黑暗吞没。
    在远处的黑暗中——只有那儿有朦胧的光亮。走廊的地板上能看见白色物体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各处。
    ——骨头?
    ——连那种地方都有?
    「看来她们打算破坏墙壁进入。」
    佳乃小声地说。的确,走廊外壁崩塌,能隐约感觉到风在吹动。
    不只有外壁,走廊内侧有道龟裂延伸到天花板附近,从那儿漏出些许光亮。
    伊月和佳乃互看对方,点点头。
    由墙壁裂缝窥看里面,伊月差点忍不住叫出声。
    北殿的地面开了个巨大的洞,不对——应该说这栋建筑物是一个由墙壁包围、覆盖着屋顶、贯穿大地的正方形巨大纵穴。
    纵穴的四面墙壁上朝洞穴底端刻划出急陡的坡道,仿佛螺旋一般。洞穴底部一片黑暗,隐约可见五个燃烧的火苗如河面星辰般浮现。就像是地底潜藏着巨大化生在瞪着自己,想要点燃火目式——这个妄想让伊月双脚僵硬。
    眼睛总算习惯了黑暗。
    她看出来洞穴底部的五个光亮原来是篝火。借着那微弱的亮光,伊月看见描绘在地面的圆形与五角形纹样、成排坐在四面墙壁边的几十名女性——她们的头发剃光,身穿宽大黑衣,眼睛也卷上黑布,吟诵着降神祝词。篝火包围的中央,有名挥舞白发、白袖,进行复杂舞蹈的巫女。
    ——千木良。
    巫女面前的地板漆黑,那里倒了个人影。
    ——那是……祭品吗?
    澄亮高亢的歌声,以及阴沉的咒语唱和声,从层层叠叠的地面深处涌上来吹拂伊月的脸。而将那厚厚的声响等间隔切割的,就是千木良手上的神乐铃声。
    「……果然是降神仪式——」
    佳乃苦涩地说。
    伊月这时候被一股奇妙的感觉抓住。低头看向纵穴底部画满了石头地面的纹样,圆形和正五角形交互重叠好几层……还有发亮的五个光点……
    ——这是什么?
    ——好像在哪里……
    「我见过。」
    「咦?」
    佳乃转过头来。
    「我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个。」
    「看过降神的仪式?」
    佳乃的声音变得更小。
    「不,不是,那个、那个地面上的——」
    「那个印记吗……那么多层的印记,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在哪儿见过?」
    伊月缄口。不晓得,想不起来。伊月也见过好几种以圆为基调的印记,神坛的地面上、符咒的朱砂,不过这个和那些不同。
    ——在哪里看到的?
    ——快想起来!这是……
    ——这是关键。
    伊月屏神凝视眼睛底下的光景。五处篝火包围巫女,巫女手背上有另一组发出青光的五颗星。还有躺在纹样正中央的人露出的后颈上,也有微弱发光的五颗青火。
    伊月摸着自己的侧腹,正在发烫。
    火目式。
    ——对了,火目式。
    ——那个篝火就是在模拟火目式。
    ——我见过和这相同的东西。
    ——见过这个印记被刻在真正的火目式上面。
    伊月的记忆溃堤涌出。充满水蒸气的浴室、回响的火护之钟——伊月嘴唇颤抖,忍不住抓住佳乃手臂,指甲陷入肉里。
    「……伊月?」
    「是常和。」
    佳乃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呆滞,接着又变成惊愕。
    「常和的火目式上刻着那个。」
    看向底下的石板,佳乃忍不住说:
    「居然……居然有这种事。」
    雪白的脸庞变得更苍白。
    「原来那个迫烧……是有用意的,从一年前,不对、更早之前就计划好了。」
    冷彻心底的寒意覆盖伊月的手脚及全身。
    对了,常和当时说过在长谷部家时,千木良亲手在火目式上烙上印记。
    现在在石室地板上的印记——以及烽火楼顶常和的骨骸上被刻下的印记。
    全部连在一起了。
    伊月想起佳乃说的——霞楼的歌声无法从地面上传到呼火那儿,但是只要距离呼火最近的火目身体与歌声的源头透过印记连结在一起的话……
    ——培养常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就是为了把歌声传达到呼火所在的地方吗?
    如熔岩般的灼热一股脑儿地涌出伊月的火目式。怒火就快从全身的毛细孔喷发出来了。
    ——与三百年相比,只活了十二年的常和或许很渺小。
    ——但是、但是这样做……
    力量不断涌出,几乎无法阻止。火之力传到了发尾,视线突然染上一片红色,伊月的脑海中充满称不上是风声也不似流水声的轰声,将高亢的歌声与低沉的咒语唱和排除得不留痕迹。
    「伊月,克制点,会被发现。」
    ——无法原谅。
    ——我绝对饶不了这些家伙。
    「伊月!」
    佳乃用力握住伊月的上臂,伊月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滚烫到连嘴唇都刺痛。视线下方有段距离的地面、圆形和五角形的纹样、千木良的舞姿,以及五盏火焰开始旋转。她晕眩得连脚下的感觉也消失了。
    就在此时——
    倒在印记中央的人影颤抖了一下。
    伊月分辨出那是个趴伏在半干血泊里的白衣女子,乱糟糟的头发和衣服浸满了鲜血而乌黑凝结,皮肤已经变成带紫色的褐色,不可能还有生命气息,但她后颈上的五颗星——火目式此刻却因为呼应伊月激昂的情感而再次发光。
    残留在尸体上剩余的火之力回应且燃烧。
    ——那是……
    ——那个当作祭品的女人是……
    「伊月,不行!」  
    佳乃抓住伊月的衣领准备从屋顶缝隙离开,却迟了一步。女尸扬起脖子,腐烂的眼球对着伊月,发出难以形容的可怕叫声。
    千木良的反应快如闪电,停止舞蹈、转身仰望,和伊月一瞬间四目交会,下一秒她右手上的火目式一闪,从篝火拔出一道余火破空抛向伊月,刺中伊月脚下的墙壁。
    墙壁粉碎、飞散,伊月和佳乃的身体交缠、双双滑落,撞上纵穴的斜坡。排列在石室墙边的黑衣女子们一齐弹起,扯下遮眼的布条。
    她们的眼睛——超过四十只眼珠子全都燃烧着琥珀色光芒。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伊月站起来。
    ——这些家伙全都是……
    印记正中央的千木良脸上挂着笑容。可以看见在她背后地面上,那位当作祭品的女子身体逐渐融化变形。
    「……原来如此,看来陛下也采用了迂回战术。」
    千木良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声音说。
    「不过,歌声已经充分流入天上,没有人能够靠近常和楼,已经来不及了。」
    手上的神乐铃响了一声。
    「千木良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举手摆出持弓姿势,手上出现闪耀的弓身轮廓,与拉弓的手之间浮现一道火红燃烧的箭矢。
    放箭。火之力旋转贯穿空中,吹开石室的黑暗,光炸开、吞没千木良的身体。
    可是光突然消失。
    被扫倒的篝火残骸散落一地,血泊之中的骨头碎片也飞散各处,巫女——就站在正中央,头发倒竖,目露凶光瞪着伊月,稳稳直立着。她的右手上是伊月射出的箭——她握着的那团火之力仿佛脖子被掐住的蛇一般挣扎翻滚,最后溃散消失。
    ——接住了。
    伊月愕然。
    她知道张满自己双手的火之力因为千木良的冷笑而逐渐衰退。
    「好久没有客人来了,这正是最适合的款待方式呢。」
    千木良说完挥高神乐铃,才发出响亮铃声,面无表情的黑衣女子们已经来到斜坡入口,朝伊月她们所在的地方跑上来。无数的感觉乱糟糟地侵入伊月的火目式。伊月才转过头面对女子们,就被佳乃抓住衣领。
    「退开!」
    「放开我!我要把那家伙、那家伙——」
    佳乃一巴掌甩上伊月的脸,用力拉起伊月快趴到地上的身体,拖着她爬上坡道。
    「我们不是为了战斗而来,你忘了吗?」
    佳乃的声音刺进耳朵,仿佛在火热的石头上浇水般,伊月心中的激情与理性互相交缠,喷起了水蒸气。
    来到斜坡尽头的石室出口,推开沉重的石门,这时听到外侧走廊左右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火炬在黑暗中摇晃。
    别让她们逃了。抓住她们、撕裂她们的肉、咬碎她们的骨头、吸吮她们的鲜血。从左右、背后压迫而来的野兽欲望刺进伊月的火目式,连脑髓都像要着火了。
    ——她们全是半化生吗?
    恐惧消弭了伊月的激愤。她被佳乃拉着,一出石门后马上跳进正面墙壁的破洞里。手臂刮到裂开的柱子,窜过一阵刺痛。被烧成黑炭的地板崩塌,就在她们差点滚落地下时,佳乃的手臂及时撑住。
    「噜啊!」
    「噜啊喝!」
    已经不是人类女性,而是化生的那些东西,吼叫声逐渐逼近。
    伊月和佳乃在黑暗的大宅里摸索前进。每当正要转过走廊,就会看见火炬的火光闪动,她们连忙跳进房间里。好几次被折断的柱子绊倒。佳乃拖着左脚,她的大腿被尖锐的木头尖端刺伤。野兽的气息、呼吸、呻吟,松脂燃烧的声音,压迫火目式的感觉,这些不留缝隙地包围两人,逐渐缩小范围。
    她们穿过倾斜的木门,跌进小房间里,地上散乱着没烧完的纸屑,公务桌的桌脚折断了翻倒在地上。这里看来是书斋。
    「让我看看你的脚。」
    说着掀开佳乃的袴。拔出刺入大腿的木片时,她让佳乃咬住自己的手臂,避免痛得大喊。
    「能走吗?」
    伊月搀杂着紊乱的呼吸问道。佳乃摇了摇惨白的脸庞。
    「她们包围过来了。没想到数量这么多。」
    「对不起,都怪我……」
    无法压制自己的激昂,是因为呼火的声音靠近所造成的吗——伊月心想。或许是因为这副身体,以及这颗心已经快要变成野兽了。
    「那个尸体,是茜的母亲。」
    「嗯。」
    她和茜一起被长谷部家收留之前,伊月只和她聊过两三次,不过伊月认得出她,恐怕对方也认得出伊月,才会死了也——
    「可恶,那些家伙、那些家伙……」
    「嘘。」
    佳乃遮住伊月的嘴。
    房间外面——隔了好几层墙壁的另一头传来神乐铃的声音,以及含糊的说话声。
    「……放火把她们逼出来。反正这座大宅已经不需要了。」
    是千木良。
    好几团火炬的火焰在黑暗中舞动。
    接着听见木头爆裂的声音,烟雾飘进两人躲藏的小房间里。
    ——自己放火烧大宅。
  ———可恶,看来只有强行突破了。
    ——佳乃能跑吗?
    伊月转身正想再一次确认脚伤,这时佳乃突然站起来。
    火延烧到她们身旁的柱子和墙壁,火光从侧面照亮佳乃的脸。刻着火目式的眼睛迸出微光。
    「……佳乃?」
    「我先出去。」
    「咦?」
    「我去牵制千木良,你就趁机会赶回禁宫去。」
    「等、等等!那样做的话——」
    「我没办法跑太远,我们一起逃会被抓住的。」
    佳乃以强硬的口吻平静地说,稍微皱着脸,痛苦地用手按住不断出血的大腿。
    「我怎么能够放下你自己走!」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马上就弄不清楚该做的事!」
    佳乃冷冷地打断伊月的话。
    「不快点向皇宫回报现任火目身上刻印的事情,只有一事无成啊!」
    「可是!」
    佳乃伸手摸了摸缠在伊月腰带上的饰绳。
    「这是领头的命令。」
    「……笨蛋,你在说什——」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佳乃的眼里静静燃烧着悲痛的决心。
    「我隶属『之』组,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我获赐了禁忌的『死』字。」
    伊月吞下正要说出口的话。
    「我是被判了死罪的人,我犯的过错不会消失。让我只身接任火护,意思就是要我死在没有任何人看顾的战场上。」
    「佳乃——」
    「说起来我这条命是当时踩着双叶的身体保留下来的,没有理由让伊月你为我担心。」
    双叶。
    伊月想起那张有着丰盈黑发和温柔微笑的脸庞。她一直在佳乃身边照顾她、守护她、保护她,最后丢失性命。虽然只和她说过一次话,伊月现在仍能想起她的动作、话语的点点滴滴。
    ——佳乃也要和双叶一样地……
    ——不可以,我绝对不允许。
    「我已经受够了。」
    伊月抓住佳乃的双肩。
    「我不要再看着每个人死去却什么也办不到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懂!」
    烟雾熏得眼睛好痛。佳乃的脸被火焰照射,形成浓浓的阴影。
    「伊月如果不回去,茜她们会被杀。」
    佳乃的话难以置信的冷静。
    ——这个我知道。
    「我知道,可是、可是!」
    旁边熊熊燃烧的墙壁发出骨头的吱嘎声后倒塌,扬起火星,屋顶也落下粉尘。
    「我们不是火护吗?」
    整座大宅开始嘎嘎作响,着火的横梁成了火块插进地面延烧,不过仍能清楚听见佳乃的喃喃私语。
    佳乃将手放在伊月的双手上。
    「所以,我们前往各自该去的战场吧。」
    「……佳乃!」
    佳乃纤瘦的身躯放出惊人的火之力,黑发逆卷舞动着。伊月被她的力量压着只得往后退,无法抵抗。
    崩塌墙壁另一侧是一片火海,佳乃朝着那里举弓——伊月的确看见空无一物的左手中出现一张弓。强力拉开的双手拳头之间出现发出刺眼红光的箭矢,周围的火焰卷动着,仿佛被吸入箭里。伊月按着腹侧上因回授而刺痛的火目式,另一手遮住刺眼的光芒。
    紧绷的力量与高亢的啼叫声一起弹出,贯穿黑暗及火焰迸开。一股风朝伊月正面撞过来,伊月往后仰差点摔倒。
    光亮消失时,响箭通过的地方,大宅的地板、墙壁、火焰全都被吹飞,刮过的洞穴里只剩下乐之音的余韵。
    被强大的箭势压倒而呆然的伊月,眼角看到佳乃黑发翻飞,跳进火焰之中。不是响箭打穿的空隙,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柱子和墙壁还在熊熊燃烧、无法看清三步远的火海之中。
    她的背后一下子就被黑暗及火焰吞没看不见。
    伊月喊着佳乃的名字,声音被崩落下来的部分天花板压碎。
    屋顶其他部份也开始崩塌。被火吞噬的厚木板擦过伊月的脸掉到地面,卷起搀杂木层的风。
    ——佳乃……
    ——走掉了。
    伊月被火星灼烧的脸颊上留着已干的泪。
    看向箭矢通过的轨迹,再度逐渐被火焰埋没。
    伊月清楚佳乃的打算。千木良知道这里有两个人,八成也猜到我们会分头行动,且有一方负责声东击西诱敌。
    所以佳乃才放出响箭。
    那是明显的假动作。接着伪装要逃走,事实上逃走仍是假动作。
    佳乃是战士,是真正的火护——伊月这么认为。
    为了确保伊月能够逃出去,只是为了这样,佳乃做出此刻的自己能够办到的一切行动。
    ——所以……
    伊月以手指抹去差点再度涌出的泪水。
    ——所以我现在也只能考虑茜等人的事情……
    她再一次朝着吞没佳乃的火墙另一侧大喊。
    「随便死掉的话,我不会饶了你!」
    一转身泪水被吹散,左右两侧的墙壁连同柱子一起倒下。伊月放低身子,以手护着头,一边朝向从地板到天花板仍在燃烧的走廊飞奔出去。
    *
    阳开烧毁的遮雨窗,佳乃滚出外面的土地那瞬间,背后的大宅骨架发出致命的破碎声响。一转头只见屋顶的轮廓塌陷、沉没在火焰中。染上浅红色的天空中扬起更明亮的火星。
    「噜唔、唔、唔唔。」
    「噜唔唔啊。」
    渴望鲜血的呻吟声包围上佳乃。佳乃闭上眼睛,以火目式探寻气息。
    ——能够办到吗?
    ——不晓得这招对于还没完全变成化生的人有没有用。
    她站起来,睁大眼睛,视线范围全是自己的火目式发散出的青白色光芒。一转头,烧毁的宽阔庭园里,火焰的光亮到不了的黑暗中,琥珀色的眼睛零星闪耀,从远处包抄佳乃,佳乃知道包围网越收越窄了。
    佳乃背对熊熊燃烧的火焰,承受无数的视线。
    从包围上来的女子们的黑衣可以窥见,她们的手脚满是鳞片和刚毛。
    「 ……  ……!」
    佳乃的嘴里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吼声。
    一半已是野兽的女子身体一齐颤抖,有些人手遮着头退开,有些人当场趴下,有些人弯曲身体、低声咆哮回应。
    ——无法控制。
    佳乃咬牙。
    身为天狼之子与生俱来的力量——过去曾经将数千化生唤来京城的力量。
    可是现在却支配不了这些半吊子,光是要压制她们的行动就已经费尽全力。
    另一个与佳乃的想法交缠的力量充满大气之中。
    听见神乐铃的铃音。
    「看来你的力量大不如前了,弓削家的。」
    冰冷的声音。
    弓削。那是创造、培育出佳乃,然后已经灭绝的一族。
    红白色巫女服装自黑暗中浮现。
    「如果是一年前的你,应该一眨眼就能操控住了。」
    千木良自黑衣女子之间走出来,踏入火焰的光芒中与佳乃面对面。她的左手拿着神乐铃,右手握着一支箭。混着火星的热风吹拂翻动她的白发。
    「……没想到你对我的事情也很清楚。」
    佳乃拼命支撑着紧张的气场,勉强微笑回答。
    「弓削家代代相传的天狼培养法,是从我们手上偷过去的。所以我们的渊源不浅。」
    佳乃差点松懈下来。女子们的呻吟变得高亢。佳乃大口吐气,稳定呼吸。
    ——什么意思?
    天狼。
    为了培养出强有力的御明而存在的人造化生——也是佳乃的父亲。
    ——不过,这下子就能理解了。
    「让开,我必须去追伊月大人,我不想和你正面冲突。」
    「你要去可以,不过在你一不留神之际,我会把那些半化生一个不留地全控制住,命令它们从背后攻击你。」
    这是虚张声势。此刻的自己恐怕没有这种能力。
    可是千木良没有行动,只是继续说:
    「一年前,你很强、很美,为什么——要选择当人类?」
    千木良的一言一语挖掘着佳乃的记忆。
    「为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御明就阻止了你?能力足以统御化生的你,为什么?我不懂。照理说如果你舍弃人类,我根本没有胜算。」
    佳乃告诉自己不能惊慌。
    「与天狼融为一体的你……曾经那么美丽,美得与火之神不分轩轾,我甚至认为如果被你吞下,我也愿意。」
    千木良的嘴边露出心醉神迷的微笑。
    佳乃感觉到一股令她反胃的寒意。
    ——她疯了。
    ——这个女人疯了。
    这是战争,是心理上的互相削弱。
    别松懈,要回击。
    「……烧掉大宅,是因为痛恨长谷部吧?」
    听到佳乃的话,千木良的肩膀一颤,背后的黑衣女子们咽了下口水并往后退。
    「是吧,没错吧?说是为了把我和伊月赶出来,这我也能够理解,不过事实上不只是那样,对吧?」
    佳乃踏前一步,大腿的伤一阵刺痛。
    「你憎恨创造出自己这样的人,并当作巫女扶养长大的长谷部家,我说得没错吧?火之血有时会在不知不觉中侵蚀掉理性。」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野兽?」
    千木良微笑。
    看到那个笑容,佳乃背后一阵颤抖。
    「就当作是那样。我的确痛恨长谷部家。为了让所有人回归到呼火命手中,我毫不犹豫。像你这样拼命想当个人类,甚至不惜丧失力量,只让我感到可悲。舍弃人类的话——我们就能并肩作战了。」
    「那是原本的目的吗?」
    千木良只是稍微偏着头。
    「我是问长谷部的目的。他希望呼火命降临地面,烧光这个国家,直到剩下一片焦土吗?」
    「这片土地的事情与我无关。」
    「我不是问你的事,我是问长谷部的目的。」
    千木良的脸上浮现非常可怕的冷笑。
    「那已经无所谓了。」
    佳乃已经能够确定。
    大宅里只剩下拥有火之血的女性。那么,其他人呢?
    千木良或许真是统辖长谷部家的巫女,但是这仍改变不了她是道具之一的事实。
    「长谷部家的当家,长谷部御狩人在哪里?」
    「我已经不想管长谷部怎么样了,弓削家的。我也让你知道选择当人类这决定是错的吧。」
    深沉的绝望包围佳乃。
    站在眼前的巫女看来像是尸体。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女人已经什么也不剩,只是一具空壳。
    佳乃开口:
    「有件事情,你弄错了。」
    千木良稍微动了下眉毛。
    「要当人类或者化生,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你说什……」
    「那是在身旁一起前进的人做出的选择。我的身旁有伊月,而你没有。只是这样而已。」
    背后燃烧的建材争相朝内侧崩塌,引发地鸣。热风吹上背部,发尾在视线角落跳跃。千木良没有丝毫动作,她的脸却在火光照耀下逐渐融入阴影之中。
    她握着箭矢的右手举到胸前,手背上的五星闪闪发亮。
    「要贯穿你的美丽身体,着实让我心痛啊,弓削家的。」
    大气中充满热能,千木良的脚下仅存的草丛一瞬间干枯燃烧。佳乃开始剧烈耳鸣,耳朵底下的火目式非常热,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
    ——没时间举弓架箭了。
    只要手指一动,千木良的箭就会趁隙撕裂我这副身体。既然如此,我只能锁定她掷箭前的那一瞬间。
    ——必须争取时间。
    ——只要能在伊月抵达禁宫之前,牵制千木良就行。
    ——不管我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脑海浮现伊月哭丧的表情。
    ——假如我死了……
    ——伊月会生气吧?
    庞大的风团膨胀而起。佳乃的留海飞舞,视线全被白色闪光覆盖。仿佛刀刃斩断金属弦的时候一样,尖锐的乐之音响起,劈开耳鸣声。
    佳乃比痛觉、灼热先一步感觉到的,是从耳朵、太阳穴到脖子的温湿触感。
    「……啊。」
    沙哑的气声掠过喉咙。
    她注意到右肩以下仿佛被冰封了一般,失去了知觉。
    「……啊、啊。」
    喷出的鲜血落在鼻头和嘴唇上。
    紧绷的脖子只能稍微往右转的佳乃,看见自己的锁骨、肋骨和肉被切开,红黑色的伤口深深延伸到侧腹上。失去支撑的右手臂像是奇怪的芋虫般倒挂在体侧,沾满流下来的鲜血。
    疼痛与灼热终于由身体深处涌上来。
    喉咙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看不见。箭矢,以及投掷的动作,全都没看见。
    佳乃跪在烧焦的土地上,意识与鲜血一同流出,止都止不住。
    天空和大地转了半圈。
    脸颊触碰到冰冷的物体。
    是土壤。
    好舒服。
    佳乃终于发现自己倒下。
    还能看见黑色的水在土壤上逐渐蔓延开来。
    旺盛狂舞的火焰倒映在水面上。
    「……人类是脆弱的。」
    某个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你们分散了也好,在京都里放火、吃人,等到天一亮——」
    按下来的话被吞没在黑暗中。
    野兽的气息与呼吸逐渐远离。
    独自被留下的佳乃耳里,终于听见一个声音。
    那是呼唤旧名字的令人怀念的声音。
    ——我的名字。
    ——分给时子的名字。
    无数的脚步声、鲜血流出的声音、火焰吞噬木头的声音全都消失,黑暗中只剩下呼火的声音独响。
    ——呼火要来了。
    ——呼火……
    *
    突破云海的巨峰尖端仿佛就快要压碎皇宫。
    穿过东边正门——阳明门后,伊月仰望开阔的天空,见到从烽火楼天台迸出的青色火焰触碰到光之山顶。距离逼近到似乎只要从天台屋顶伸手,就能够触摸到发光的表层。此刻黑夜已经被驱逐到天空的一角,雾霭缭绕的红光正准备吞没整个天地。
    ——呼火……
    ——已经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了。
    烽火楼底下能看见黑烟,以及明亮的火焰色彩。
    ——皇宫现在也陷入一片火海。
    伊月跑在充满烟雾的宫殿之间,越靠近,火目式越沉重灼热。通过包围火垂苑的围墙外侧,从丽景殿的旁边穿出梨壶之庭那瞬间,她看到大火熊熊燃烧。
    后宫着火了。
    宫殿屋顶喷出红色火焰,渡殿凹陷崩塌,底下能看到好几个逃难的黑压压的人影。中庭中央的烽火楼伸长影子随着热气摆动,仍旧冷冷地耸立着。
    从烽火楼发出的青色火焰,按说应该只会灼烧肉体,既然如此,恐怕原本留在后宫的女眷们已堕落为化生了。
    ——该不会是桐叶她们……
    「让开!让开!」
    「放弃吧!要塌了!」
    她听见男人们的叫声,看见火焰中宽阔的板斧刀刃闪闪发光。是火护。
    「伊月!」
    粗野的嗓音在背后叫喊。伊月一转头,就看见熊一般庞大的身躯穿着火护服装、手拿板斧站在那里。包扎烧伤的布也被烧掉了吗?他的右半边脸上全被煤炭和鲜血弄脏。在他身后的几个人都是熟悉的「止」组戈众、斧众成员。
    「领头!丰日、丰日呢?」
    「陛下还在后榊之园,在供牺堂里。」
    回答的矢加部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供牺堂——就是用来斩杀御明挤出火之血,将血奉献给柱之女的小堂。
    「难道、该不会已经——」
    「我不清楚,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人还在堂外。」
    伊月看向快要被光压碎的烽火楼影子。
    ——不行,我没有时间前去阻止。
    她的视线回到矢加部身上。
    「帮我阻止丰日,拜托你,告诉他我、我回来了——」
    「可是……到这地步,已经……」戈众的其中一人说。
    「嗯……接下来如果连御明们都变成化生,我们可就束手无策了……情况已经……」
    伊月浑身被激烈的愤怒包围。
    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已经怎样?已经无能为力了?要杀掉五、六个女孩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是这个意思吗?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正要朝中庭跑去的伊月肩膀被大手抓住拉回。
    「放开我、放开我!」
    「蠢货,你打算去找死吗?」
    矢加部的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伊月拨开绕在胸口的粗壮手臂。
    「火目那儿——我必须去火目那里!」
    「别闹了,只要进入中庭就会被烧死啊!」
    伊月的火目式涌出了浓厚的炽热愤怒,从腰部流到脚上。被撕裂也好——有个声音这么说着——阻扰我的东西全都毁掉也没关系。伊月看见自己抓着矢加部手臂的指甲逐渐变成红褐色的锐利钩爪。
    ——不行,还不行!
    ——忍忍!
    伊月咬住下唇,从衣服外头用力按住火目式克制着。
    「领头,睛放开我,」
    伊月哑着声音说。
    「常和……长谷部在常和身上刻了印记,只要、只要把那个消除——」
    手臂的力量突然放松。
    伊月在矢加部怀中扭动。
    「……现任火目的身上?」
    矢加部说。伊月点头。
    「只要破坏印记,就能够阻止呼火降临了吗?」
    「——我不知道。」
    所有事情都不确定也不清楚,可是——
    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
    「该如何接近烽火楼呢?连丰日都无法靠近喔。」
    其中一名束头役说。
    「我的话——我想我能办到。」
    伊月退一步,环顾「止」组男性们并回答。
    她不想说明那个方法。
    矢加部严肃的脸上唯一温柔的眼睛与伊月视线交会。
    「有什么我们能够做的?」
    矢加部以平静但就连卷起火焰的风也压制不了的清楚声音问道。
    「请阻止丰日。」
    「你没有确实的胜算吧?」
    伊月低垂视线,点点头。
    「那么,办不到。」
    矢加部的声音从伊月低垂的头上传来。
    矢加部是战士,是真正的火护——伊月心想。
    ——正因为信任我……
    ——所以不能够睹上这个国家的全部。
    「我只能告诉他你往烽火楼去了,其他的——」
    伊月抬头。
    ——领头。
    五味杂陈的情感涌上喉头。伊月不敢保证一开口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所以只是摇头。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想被人看见。
    「散!」
    矢加部的号令响起。无数脚步声逐渐离开伊月。最后终于只剩下狂乱呼啸的风鸣声,以及搀杂在其中微弱的呼火声音。
    伊月转身,从被大火吞没的宫殿与宫殿之间看到烽火楼的影子。
    迈步奔跑。空气中的细微火星沾上皮肤。她钻过快要倒下的柱子,穿过宫殿之间来到中庭的瞬间,惊人的热风推挤包围住伊月,无形的火焰拉扯她的肌肤、头发、眼球,她忍不住要开口大喊,口中却灌进浓浓的热流勒住舌头。
    尽管如此,伊月还是没闭上眼睛,她仰望患病似的明亮天空,朝光之峰举起手。
    ——呼火,给我名字。
    ——告诉我你的别名。
    ——我会接受。
    埋没天空的火草虫群欢喜地起伏。
    ……汝之名是——
    听见了。
    「我的名字是——」
    伊月跟着呼火的声音。

    ……汝之名是——

    「名字是——」   
    伊月的喉咙迸出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
    一股可称得上甘美的惊人触感流窜全身。视线覆盖上琥珀色微光,伊月知道进入侧腹火目式的火草虫带来热血,一股脑儿地注入。
    伊月双手伸向天空,钩爪长长地伸展,皮肤长出金黄色的柔软体毛。喜悦自心底涌现,化为咆哮吼出。
    「礼!」
    伊月的吼叫声让天空、大地、烽火楼的影子微微颤动。
    「礼!礼!礼!」
    克制不住的冲动支配着伊月的肉身。她知道自己全身肌肉、关节发出吱嘎声后膨胀。朝烽火楼迈出脚步时,体毛一点一点烧焦融化,化为烟雾。露出的皮肤遭到无形的火焰逐渐侵蚀,但是底下属于化生身体的部份开始冒泡、蠕动,塞住伤口后继续变化。
    伊月紧抓住最后仅剩的意识不放。
    ——放手的话,一切都结束了。
    ——别被吞没,别被呼火同化。
    失控的炽热燃烧野兽刚毛和肌肉的声音,以及底下新的组织再生的可怕声响混杂在一起,填满伊月的脑袋。
    受到诅咒的异形生命力充满了伊月的身体。
    ——呼火,如果你要用这力量吃掉我……
    ——我就利用这力量回敬你。
    吐出带着鲜血味道的气息后,伊月一蹬沙地,朝烽火楼奔去。
    *
    听见了地鸣声。
    土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掉在茜的脖子和头发上。茜的身体颤抖,拖着缠绕身上的锁链,靠向狭窄石室的角落。室内的光源只有由天花板透气孔射入的微弱光芒,四周几乎一片黑暗。诡异的热气充满洞穴石室内,使得茜的衣服底下有些冒汗。
    ——上面正在崩塌,我应该不会被压死吧……
    被送进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茜不断受到遭受活埋的幻想折磨。
    格子门没有上锁,被送进这里时,丰日曾对她说:
    ——『如果你想逃走,尽管逃吧。』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茜心想。
    ——丰大人一定也不希望我们被杀吧。
    茜回想起平常总是超然微笑的童子,当时露出的苦涩表情。
    可是茜仍在这里。
    她在这里等待。
    ——千木良师父说过会回来。
    ——她说一定会回来……
    但是——茜心想。情况或许已经发展到连千木良师父也束手无策的地步了。假如一切都来不及,假如只剩下将御明们全部当作祭品这个方法……
    ——到时候,千木良师父还有桐叶,大家都会在一起。
    ——可是……
    ——可是……
    茜紧抱着自己的双臂。生锈的锁链吱嘎作响。
    说不害怕已经成了谎言。
    ——常和大人也是这种心情吗?
    ——在她成为火目之前,也像这样子颤抖吗?
    与其说是害怕,茜其实只是孤单。
    只要有谁,哪怕是一个人也好,能够待在我身旁……
    闷热的热气让石室像个蒸笼,但茜却感觉寒冷,仿佛整个人被抛进冬季的池水里一般。
    每一位火目都品味着这种感觉死去吗?想到孤单一人被锁链捆绑在烽火楼天台上,在烟雾中气绝,茜就止不住颤抖。
    霞楼——第一任火目如果知道继承火渡弓的人,个个都在这种孤独中死去,她仍会执意建立这个国家吗?
    还有丰日。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独自走在没有尽头的寒冷之中吗?
    那样子——我受不了。
    只要有谁,哪怕是一个人也好,只要能够待在我身旁就好。
    ——伊月姐姐。
    黑暗中浮现她那如猫咪般锐利快活的眼睛。
    ——伊月姐姐没事吧?
    她说了要揭发长谷部隐瞒的事情。她一定是误会些什么了。可是那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希望她在我身边。即使茜避免不了被绑上柱子当作祭品的命运,只要看见伊月姐姐的脸,我就不会害怕了。
    ——伊月姐姐,拜托。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啊。  
    茜在黑暗中祈求。
    她只能够祈求。上次是,现在也是。
    只能够祈求——
    锵。她听到了铃响。
    茜抬头,跪着移动到格子门那边,定晴凝视着外侧狭窄的通道。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踏着土壤的微弱声音回响颤动着。
    ——伊月姐姐?
    她把脑袋伸进格子里,看着走道。
    锵。铃又响了,茜颤了下身体。
    这个铃声——印象中有听过。
    白色人影从黑暗中缓缓渗出,白发灰暗没有光泽,长袖千早(注:有花乌草木图案的白色巫女衣外袍)和朱袴上沾满煤炭,眼睛隐约带着黄色光芒。
    「……千木良师父。」
    「你在等我吗?」
    千木良露出微笑,拉开格子门。
    不晓得为什么,茜这个时候往后退了一步。
    是因为师父的眼睛发着光吧?
    「我们前往陛下那边去吧。」
    说完,千木良伸出手。
    「请问……伊、伊月姐姐呢?」
    茜听说伊月去了长谷部家大宅。
    「师父没见到伊月姐姐吗?」
    千木良的脸逐渐埋没在黑影中看不见。
    「伊月大人前往烽火楼了。她虽然知道会被烧死——」
    茜屏息。
    「所以不快点进行分灵,伊月大人也有危险。」
    千木良手上的铃一响。
    茜点点头,牵上千木良的手。
    她的手冰冷到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尸体一样。
    被千木良拉着离开洞穴仓库的茜,仰望很高的仓库屋顶之间的天空,她看见发出浅桃色光芒的云朵前方,胡乱飞舞着成千上万只翅膀带着火焰的小飞虫。从这个距离可以看到烽火楼高台与光之峰顶端就快要碰在一起。臭味乘风而来,火护之钟仿佛要引发头痛般连续不停地敲响。
    ——天空就要掉下来了。
    穿过仓库之间,来到大马路上,黑夜被天空的光亮,以及燃烧、吞没建筑物的火焰翻搅得不见影踪。路上看不到半个人。大家都逃走了吗——茜心想。
    千木良停下脚步,手摆在茜的双肩上跪下。
    带着琥珀色的眼睛与茜四目交会。
    锵。
    耳畔听到神乐铃的声音。
    「千木良师父?」
    巫女的另一只手心上停了一只包覆着朦胧红光的飞虫。
    「……这是什么?」
    茜越过虫的光亮,失神地凝视师父的眼睛。
    「你必须让火草虫进入你的身体。」
    听到师父这样说,茜无法理解。
    接受了火草虫,我不是会变成化生吗?
    不正是因为我没有被火草虫感染,才能成为柱之女吗?
    可是——
    锵。铃一响。
    「必须那样做才行吗?」
    千木良点头。
    「……茜会死吗?」
    「不会死,你会与呼火命合为一体。」
    ——与神结合。
    「用来当作祭品的火之血——火之神的碎片也会集中在你身上。」
    千木良的眼里露出陶醉的光芒。
    她拿着火草虫,靠向茜额头上的火目式。
    ——这样啊,大家会结合在一起。
    ——那样子的话……就不会寂寞了。
    茜正要闭上眼睛。
    「这就是最后的步骤吗?」
    有人说话,由跪下的千木良背后更后方的地方传来。
    千木良一跃而起,翻飞的袴摆打中茜的脸颊。
    火焰照耀下的土壤地上有好几个黑影延伸,黑色长发在强风中如羽翼般拍打。那个人影正站着,黑色服装与从肩膀到露出的双臂鲜血淋漓。
    双眼亮着火目式的青白色光芒。
    锵。风吹动了神乐铃。
    「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活着?」
    千木良低吟。
    「让我来告诉你火护的教诲。获赐灼箭击倒化生后,要击碎其头部、掏出其内脏、踏碎其骨——千万别忘了这最后一击。以上。」
    佳乃回答。

    *
    看见烽火楼的入口了。
    横躺在双开门扉前面的是两具人骨。大概是来不及逃走的卫兵吧。长矛柄、人骨身上的衣物全都冒着阵阵烟雾。
    伊月以四肢在沙地上匍匐前进,刺入地面的钩爪因为热而扭曲变形、着火融化,与剧痛一起剥落,底下新的钩爪再度穿破肉长出来。
    「……咕……啊。」
    覆盖伊月身体的金黄色体毛也着火,化为火星四散半空中后,再度蠕动着长出遮盖皮肤。她身上的衣物几乎都被撕裂,仅靠腰绳勉强拉住贴在身上。
    她将身子放得更低,用力踏踢砂砾,越靠近烽火楼越热,四肢因为这每一踢而剧烈疼痛。
    踢开倒地的人骨,跑近烽火楼的门,几乎已经变成化生的伊月,害怕描绘在封印符咒上的镇火封印。
    ——不能胆怯。
    ——我是人,才不害怕镇火封印。
    撕下符咒、扯下门锁,踢开门,楼内的黑暗中涌出浓厚的热气,灼烧伊月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闭上眼睛,以手掩面匍匐前进,一只手臂拖着身体翻滚进入楼内。
    中空的高台正中央立着一根粗大的支柱,伊月忍不住想起一年前那一晚的事——她和佳乃两人为了目睹火目的真相而爬上楼顶天台那一夜。
    ——常和……
    ——必须前往常和身边。
    手臂被泛着湿润光泽的新肉覆盖,后脚也稍微恢复了点力气。伊月直起身体,伸手搭向支柱正面的木梯。
    她的手指抓住柱子表面开始攀爬,同时感觉到诡异的力量在背部和腰部跃动。按说身体应该沉重到感觉呼吸困难才对,没想到她的爪子一抓上柱子用力,就有股难以置信的力量将身体举起。烽火楼墙面上隔着固定距离就有一扇采光窗,那些窗子也飞也似的由上往下快速通过。湿黏的物体从脖子上流下,眼前莫名暗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右眼被灼烧的关系。剩下的半边视野逐渐逼近五角形的天花板。
    爬到梯顶,她伸手抓住朝柱子左右两边突出的踏脚处跳过去。踏脚处吱嘎摇晃,木屑散落底下的黑暗中。伊月感觉一股闷痛,看向右手,只见指节喷出火焰。
    「……噜、噜唔、啊!」
    她发出混着唾液的呻吟,左手撕下贴在天花板铁门上的封印符咒。左手手指也起火融化。
    无法等待再生,伊月挺直背,咬断吊在铁门上的钢锁。滚烫的铁灼烧牙龈和舌头。
    吐掉咬下的锁,拉下天花板上吱嘎作响的铁门,门内冒出了青色的火焰,舔噬着门的后侧和天花板。
    ——常和的火焰……
    ——在那里头……
    伊月犹豫了。
    融化而剩下骨头的女官,以及烧断手臂的丰日影像闪过脑海。
    ——别愣在这里!
    后脚用力一蹴,伊月知道踏脚处的大板子啪嚓一声折断。跳入火焰中的伊月身体发出哀号,几乎已经无法分辨痛和热,以及声音。一倒在地上,她融化的肉块与流出的体液黏答答的,瞬间就气化变成令人反胃的臭气。伊月支着地板想要起身,手却七零八落,使她再度趴倒在地上。火焰的舌尖一点一点刮去背上的肉。
    ——还不行,只不过是这种小火……
    「……叽咿咿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吼叫着吹散青色火墙,一转眼伊月看见被五面墙壁包围的房间里。这房间是用来堆放熏净仪式使用的青草。房间里柱子的另一侧有座楼梯,伊月只靠着后脚像在浓稠血液中游泳似的往前爬行。火墙再度闭合,火焰搔抓伊月的背脊。
    ——可恶,快动!快动啊!
    ——我要杀了你,我绝对要到达上面,撕裂、搔抓、踏碎、咬烂,最后吃掉你!
    野兽的冲动窜遍伊月浑身血液。她跑上楼梯,以肩膀撞开再次出现的铁门,门锁弹开,厚重的铁门蹦起,青焰舔遍伊月的身体,同时朝天台喷出去。
    「噜唔咕啊啊啊啊!」
    伊月吼叫着,连同火焰跳出天花板的出入口。
    割人的冷风推挤包围她的全身。
    天台——周围没有墙壁,由五根支柱及中央的粗柱子支撑屋顶。被整片火海包围的京都夜晚景象在眼底展开。
    「——噜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伊月朝微亮的天空长声咆哮,拖着前脚,转头往天台中央走去。
    常和就在那里。
    *
    佳乃迎风而立。
    左手按住的右肩上涌出鲜血,在宛如黎明月亮般惨白的肌肤上留下几道血痕,透过附近的火焰照耀,呈现湿润的红黑色光泽。被风吹乱的黑发底下的脸庞被黑影吞没,只有那对眼睛清楚地燃烧着青光。
    茜的背部毛骨悚然地颤抖。
    ——我知道。
    ——我认识这个怪物。
    「如果呼火命降临在接受了火草虫的人身上,你应该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吧。」
    佳乃对着就站在茜面前的千木良问道。
    她的声音处处搀杂着某种摩擦般不舒服的声音。
    「你——为什么还活着?」
    千木良沙哑地说。
    佳乃微笑。
    「因为你打中的是右肩。」
    茜死命地凝视着佳乃的右肩,与上次被咬伤是同一个地方。现在按着伤口的左手仍被大量鲜血弄湿,几乎看不到肌肤。
    「你恐怕不知情,让这个伤口愈合的是常和——还有中宫时子。」
    「你说什……么?」
    佳乃踏前一步。
    千木良摊开双手摆出起舞的动作。左手的神乐铃发出清爽的声响,右手的火目式开始发出明亮的光芒。
    「所以,中宫就在这里。」
    佳乃缓缓移开按着肩膀的左手。
    鲜血淋漓之中——白色伤痕啪地绽开。
    「……啊啊。」
    茜的喉咙逸出声音。
    黏稠的黄色光线由开口逸出,出现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巨大眼珠。
    ——我知道。
    ——这个野兽我认识。
    前任正护役——中宫时子。堕落为化生,烧光故乡村庄的活死人女子。原本埋在她左肩上的异形怪眼,此刻在佳乃右边的肩膀上——
    茜眨了眨眼。
    ——这是幻觉吗?
    刚才明明看见了,但佳乃的右肩仍被鲜血与黑发覆盖着。
    「弓削,呵呵……」
    千木良带着笑意说道。
    「没错,舍弃人类——你才是美丽的。难道你想说自己还是人类?」
    千木良说完,缓缓举起右手,火目式的星芒如一群萤火虫般拖着尾光,她的手心里朦胧发出红光,最后凝结成箭羽上燃着一株火苗的箭矢。
    「是的,当然。」
    几乎与佳乃的回答同时,千木良挥出右手。一道强烈闪光划破茜的视线范围,高亢的乐之音与风压由正面袭来,茜往后仰,差点要跌倒。即使如此茜仍看到了。佳乃的身影消失,响箭空荡荡地穿过,刺进远处燃烧中的仓库,迸出光粒子。
    强风吹散火星与响箭的余韵。
    茜转头找寻佳乃,这时一个白影掠过视线角落——下一秒侧面的惊人红光把茜打倒在地上,鸟叫般高亢清亮的声音深深钻进她的耳朵。
    茜跌在地上,背部撞上仓库墙壁,吐出唾液和砂砾,勉强起身。
    在她面前就是千木良的背部,透明的白发因为响箭的余韵而颤动。她的右手,手肘往上一点的地方插了一支耀眼的箭矢,鲜血滴落在地上。
    循着响箭飞来的红色路线,茜找到了佳乃。她背对燃烧中的仓库,在大路另一边举着弓。
    ——她躲开了千木良师父的射千玉引。
    ——而且那么快就射箭回击。
    这不是人类能够办到的。茜感觉到一股寒意。
    「真是讽刺。」
    焦臭的风送来佳乃的声音。
    「你的箭就现在的我看来像是静止的。」
    她的右肩上仅仅一瞬间闪过琥珀色的光芒。
    「那原本就是你天生拥有的眼睛,弓削家的。」
    千木良不改冰冷的声音说。
    茜吓了一跳,原来千木良也能看见那颗眼睛。
    「中宫只是借用了你的名字。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当人类吗?」
    佳乃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人类。
    ——那是人类?
    ——不对。那是怪物。
    佳乃再度高举双手,茜这时看见燃烧的红色光箭。惊人的火之力灌入茜额头上的火目式。
    ——会被杀。
    ——千木良师父会被怪物杀掉……
    锵。茜的耳里听见了铃声。
    脚自行动了起来。
    「……茜……?」
    佳乃放松双手,惊讶地睁大着眼。
    茜站在千木良前面。
    张开双臂站在佳乃和千木良中间,阻挡箭矢通过。
    热风吹拂着她扎成双环的头发和通红的脸颊。
    「别射箭。」
    眼睛因为刺痛而渗出泪水。
    「别杀千木良师父。」
    「茜,让开,那个人她——」
    铃又响了。
    茜的脑袋一阵热,佳乃所说的话后半部被那股热意吞没而听不见。
    「茜,助我一臂之力。」
    只有千木良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清楚地在脑中回响。
    茜伸直右手,她的手掌心吸聚体内的热,最后形成红光,集结成箭矢的形状。
    「住手,茜!」  
    茜的手臂往上一挥的瞬间,佳乃往旁边跳开,却——
    就像是佳乃的邪眼完全捕捉住茜的手臂动作一样,茜的眼睛也同样完全掌握了佳乃的行动。破空挥下的手臂弯曲了箭矢的轨道,红色火焰画过天空,抓住着地瞬间的佳乃。
    与尖锐的乐之音同时迸出光亮炸开。沙尘飞舞,另一侧的仓库土墙裂开塌陷。
    最后沙尘顺着热风飘散而去。
    地上可看见黑色血液成放射状散开。
    佳乃推开瓦砾坐起,左侧腹的衣服撕裂,肉被挖了一块,正流着血。
    「茜,你的火目式比我的更犀利。」
    背后传来千木良愉快的声音。
    佳乃站起。
    「再来一箭。」
    听到千木良的声音,茜的右手一震,接着举起。火之力再度大量涌入,聚集成箭矢的形状。
    「……茜,快住手。」
    佳乃虚弱地说。她按住腹侧的手指间不断涌出鲜血。
    「那个人想要杀掉你。」
    茜停住正要举起的手。
    「那个人是——」
    「我知道。」
    连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低沉冷静嗓音,从茜的嘴里逸出。
    「可是……」
    茜咽下带着煤炭味道的唾液。
    「可是茜不害怕,因为大家会在一起。」
    锵。风吹铃响。
    「只要能帮上伊月姐姐,茜——」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这样!」
    佳乃悲痛地说。刻划着火目式的眼睛被泪水弄湿。
    「你们老是自作主张、自作主张要帮别人,根本没有想过被留下来的人是什么心情!」
    佳乃的心情从火目式流入茜。
    「……茜,不可以听信!」
    千木良的声音响起。即使如此仍阻止不了。茜的眼睛也跟着盈满泪水,她看见身穿樱色服装、黑长发、眼神温柔的女性。
    ——这是……  
    ——佳乃姐的记忆。
    死掉了。留下佳乃死掉了。那时佳乃的泪水流入茜的体内。碰触到的手指冰冷得快要裂开,指甲则是滚烫得快要融化。
    「将要死去的人可能觉得只要有人陪在身边就够了,可是被留下来的人到死之前都要拖着这些回忆继续走。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懂!」
    佳乃的话使得茜的手臂逐渐失去力量。
    ——如果茜死掉的话。
    ——伊月姐姐会伤心吧。
    ——如果佳乃姐死掉的话……
    ——伊月姐姐会伤心吧。
    铃声一响。
    茜的右手缓缓举起。
    快要消失的火之箭在她的掌心再度燃起。
    「茜,不要听……再一箭,最后一击。」
    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为什么?
    一股寒意爬上茜的背脊。
    ——为什么我想要杀了佳乃姐?
    锵。神乐铃又响。茜握箭的手高举过头。
    是铃。
    铃一直在响。
    「……千木良……师父?」
    身体动不了,想要转头也办不到。
    佳乃推开瓦砾,弯着腰拖着脚缓步走近。
    「……茜,不可以听那个声音。」
    「茜,快点解决她。」
    「不可以听那个声音。」
    「解决她!」
    「不可以听那个铃声!」
    「茜!」
    佳乃和千木良的声音混在一起,在茜的意识中旋转,只有铃响格外清晰。
    是那个铃。那个铃——在长谷部家也曾听过好几次。师父说过好几次,只要神乐铃一响,就要放下弓、抛下圆锹、搁下笔,收回刀刃后前往大堂,对千木良低头,注意听她说话。
    茜高举紧握火之箭的右手,看着佳乃。
    就在这时候——
    ……噜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野兽的咆哮声划破天际,隐约传到了她们这儿。
    茜停手仰望声音来的方向,也就是远处的烽火楼。
    高台的影子被青焰环绕。
    而茜看到了。
    越过照理说不可能看见的距离,她看到浑身被烧烂、一身鲜血的野兽站在天台上。
    ——那是……
    可是茜认得出来。
    ——那是伊月姐姐。
    ——伊月姐姐正在战斗。
    背后铃声一响,女人的声音呼唤茜的名字。
    茜转身——
    抓住神乐铃,接着捏碎。
    华丽的声音、剧烈的红光飞散,暂时占据了茜的视线。
    *
    刮过天台的强风,激烈地拂动着伊月化为金黄色火焰的头发。
    被锁链绑在中央粗柱子上的常和,样子与一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赐火仪式时一样,完全没变。身穿华丽的千早,以发绳扎成两边的头发上缀着珠子发簪,她在微笑。
    在微笑。
    常和在微笑。
    呆立的伊月耳朵、脖子及腋下,融化的肉与体毛一起流下。
    『你来了,伊月姐。』
    常和说。
    『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我?」
    伊月以几乎无法发出人类声音的喉咙说道。
    『嗯,一直……在等你喔。』
    常和的声音——令人怀念的稚嫩声音在伊月脑中空虚地回响。
    『好怪喔,这里一点也不冷。很温暖呢。大家都在这边,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常和,你——」
    『伊月姐,你是来见我的,对吧……我也好想见你。』
    伊月的眼睛涌出鲜血,沿着脸颊流下。
    她说不出话。一直都好想再见面,好希望能够见面说说话,明明是这样,为什么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伊月姐来了,我好开心。今后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对吧?』
    常和朝伊月伸出手。
    ——永远在一起?
    ——没错,永远……
    伊月跪倒在地上。
    『就快了,再一下下,只要再等一下下,大家——』
    伊月抬起脸。
    风声突然变得强劲。眼前逐渐变暗。
    ——这是……
    ——这不对。
    鲜血的味道、灰尘与煤炭的味道、火烧肉块的味道、陈腐的墨水味道。
    冷风与鼓动的热气快要扯裂野兽的身体。
    喉咙吐出粗嘎的气息。
    ——睁开眼睛,这是……
    ——这是幻觉。
    伊月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
    热气摇曳的热墙后侧、天台的中央——粗大支柱上用好几层锁链绑着的火目,就在那里。
    「唔……唔、唔唔。」
    伊月不自觉发出呻吟。
    火目空荡荡的眼窝里一片深黑,从烧焦的衣服缝隙间能够看到唯一一个惊人的生命象征——胸口上火目式闪闪发出青火。
    伊月手抓天台地板,拼命告诉想要转开脸的自己。
    ——不可以转开视线。
    ——常和已经不在了。
    空壳低着头不动。
    ——现在,我懂了。
    ——这个是我的敌人。
    伊月让几乎没有感觉的脚使上力,发出痛苦的声音站起。
    ——不是化生,也不是长谷部家,更不是火之神。
    ——就在这里,这个比屎尿还不如的现实,就是我的作战对手。
    ——所以……
    ——别把眼睛转开。
    「……噜、噜唔唔、唔唔……」
    野兽的鸣叫声与体液一起涌上伊月的喉咙,溢出口中,沿着下巴滴落。骨头吱嘎作响。伊月踏出一步,朝着火目、原本是常和的躯体走去。
    她的爪尖触碰到画在地上的镇火封印圆周瞬间,立刻涌上惊人热气,包围伊月的身体。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血沫咆哮而出,一踹地面,伊月跃入火焰中。
    *
    茜呆然看着自己手中因为热而逐渐压扁的神乐铃。
    铃铛一颗颗散落,在沙地上发出小小的声响。
    茜紧咬颤抖的唇抬头,巫女就站在她面前。背后是熊熊燃烧的大藏,被风吹动的白发透着火焰的光芒,她的脸埋没在阴影中看不见。
    「千木良……师父……?」
    茜发出微弱的声音。
    千木良朝茜伸出手——她的手指变成青黑色,一根根像小蛇般伸长舞动。
    茜屏息往后退。一股可怕的触觉靠近她额头上的火目式。
    湿滑伸长的触手摸上茜的下巴。
    「你为什么要拒绝,茜……」
    千木良沉闷沙哑的声音不是从脸上,而是从更低的位置发出。
    茜摇摇头同时又退了一步,想要闪躲。湿滑的触手卷上了她的脖子,鳞片的触感骚动着她的肌肤。
    「啊……啊啊……」
    恐惧压碎了茜的声音,破碎的残渣从她的喉咙涌出。
    千木良的眼睛——现在能够清楚看见带着琥珀色光芒。
    「接受火草虫吧,茜……」
    从千木良白衣的两边袖子吐出分支成好几只的触手,紧紧绕上茜的喉咙、手臂。她无法呼吸,胸口逐渐变热,视线越来越模糊。
    「接受吧——」
    千木良的声音充满茜的脑袋里。眼前逐渐浸渍在黑暗中,风的声音、仓库柱子着火的爆裂声全都听不见。
    ——千木良师父,住手、快住手……
    茜挣扎着,手脚越来越没了知觉。
    这时她的火目式窜过一阵强烈而鲜明的预感。
    清亮高亢的鸟啼声划破茜眼前的黑暗,耀眼的红光以惊人的气势直奔头上,爆炸后撞开千木良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触手瞬间蒸发碎裂,巫女撞上身后的仓库墙壁。着火的屋顶和墙土,伴随轰声同时掉下,瞬间吞没千木良的身影。茜被爆炸的气压吹倒在发烫的土地上。
    她撑着地面站起来时,仓库已经变成燃烧的瓦砾堆了。
    红光的余韵逐渐消失。
    「——茜!」
    转过身。
    佳乃拖着半身走近。大概是勉强放出响箭的关系,她的出血状况变得更严重,袴全被鲜血沾湿贴在脚上。
    「佳、佳乃姐!不可以、不可以动!」
    茜跑上前,手臂环绕在快要倒下的佳乃腋下支撑她。
    佳乃的右肩就在眼前,那个巨大的眼球——现在不见了。
    「流血了,佳乃姐。」
    「我、我不要紧,更重要的是——」
    佳乃的声音沙哑。
    「——快点到丰日大人那里,快去供牺堂。我已经没办法走了。」
    佳乃靠着茜的身体,单膝跪在地上。
    「可是、可是千木良师父她——」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咻的一声划破天空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转头,茜的身体已经被撞开,飞过半空中,背部撞上地面。
    ——什么?
    吐出口中的沙,茜抬起身来。
    火目式在骚动,瓦砾崩塌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火焰围绕的仓库残骸——破碎的屋顶与土墙处处可见折断的柱子像骨头般突出——红黑色触手伸出瓦砾堆底下拍打着,而触手尖端则卷上了佳乃的手和脖子。
    嘶咕、嘶咕。听到不舒服的地鸣声,崩塌的仓库仿佛濒死的野兽般颤动着。
    「佳、佳乃姐!」
    「快去丰日大人那儿!」
    佳乃扭着脖子大喊。她的脸几乎失去血色,逐渐染成一片紫。
    「可是、可是!」
    「别管我,快去!他打算杀了御明们,必须阻止他!」
    缠绕的触手勒住佳乃提起,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拉向燃烧中的仓库残骸。
    ——大家……
    ——可是佳乃姐……
    「快去!」
    茜的额头一片灼热,佳乃的情感、仿佛滚烫熔铁般的痛苦与哀伤流入火目式,茜弯身吐气。
    「啊……咕、啊……」
    火烤得眼睛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大家、大家死掉了。
    ——佳乃姐的四周,大家……
    茜扒抓着土壤起身,头也不回。如果回头的话,如果不小心回头的话,她会跑向佳乃身边。所以,茜背对轰然作响的瓦砾堆,跑了出去。
    ——佳乃姐,别死啊。
    额头上的火目式只痛了一下,接着热意便逐渐散去。这是佳乃的回答吗?茜也不知道。她只是在持续延烧的火焰中奔跑。
    茜仿佛泅游在火花中似的,从内藏寮与缝殿寮之间的大路往南跑向禁宫。丝线房里那些挂在棒子上日晒过的棉线束中,有上千束着火,宛如带着火苗的果树林般的光景在眼前展开。
    禁宫北边的朔平门连围墙一起倒塌。茜钻过瓦砾缝隙间的洞穴,弄得满身擦伤进入禁宫。穿过洞穴,仰望烽火楼,此刻看来似乎就要被由天空迫近的光之峰顶吞没。
    钻过内门,进入后宫北边的后榊之园。这座简单素雅的庭园只用高大的树木包围着宽阔草坪,庭园中央寂静无声地立了座小小的五角堂。周围的惨况犹如梦境一般,仿佛只有那座小堂四周不可思议地张着宁静之网。
    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丰日在堂内吗?
    茜止步弯身,大口喘气。奔跑在燃烧中的建筑物之间,使她的喉咙和胸腔也像着火般疼痛。
    看着就要沉没在黑暗中的小堂——茜感觉毛骨悚然。
    茜注意到有股腥味飘来。
    ——该不会是……
    ——该不会已经……
    颤抖由肩膀窜到背部。
    她气喘吁吁地跑近小堂,不断以拳头敲打没有任何装饰的木板门喊叫着:
    「丰大人!」
    门后的人停下喃喃声站起。
    *
    佳乃的身体被一根又一根如蚯蚓般的触手缠绕、勒住往上拉,手和肩膀的骨头发出惨叫。
    眼前熊熊燃烧的仓库残骸大大隆起,火焰高高膨胀后散开,大量土块与燃剩的木头崩落,巨大的黑影突破现身。
    那是蠕动的肉柱,表面覆盖浓密的细刺,透明体液沿着细刺间流下,倒映火焰,闪闪发亮。柱子处处是如红黑色血管般的粗大触手,不断延伸蠕动着。
    柱子顶端——佳乃三倍高的地方,埋着一个裸女的上半身,融合在一起。
    触手拍打、举起佳乃的身体。佳乃脚尖离开地面、上升到半空中,肩膀的伤口一阵剧痛,瞬间差点晕过去。
    ——不行,我不可以昏倒!
    佳乃拼命紧抓着远去的意识。
    强风拍打着脸颊。
    眼前是千木良的脸,她的眼睛闪耀着灿烂的琥珀色,因此看不出来她的表情。腰部以下、手肘以下都埋在肉块中,紧绷的皮肤融化结合在一起。
    佳乃——
    笑了出来。
    无所谓自己身陷触手的层层包围中,佳乃扭着身体、颤抖着肩膀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遥远的下方传来千木良扭曲的声音。女人脸上的嘴巴没有动。低头一看,肉柱的根部长出一个纵向绽开的眼睛,还能看见成排的獠牙与鲜红色的舌头。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你和我真像。」
    千木良扭曲了脸。
    这是变成化生的千木良。看到这一幕,佳乃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变成异形的那一夜。
    「——对,硬要说的话,我和你差不多是远房堂姐妹,然而我们的路却如此不同。」
    「别再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了。」
    天空与火焰燃烧的大地以惊人的气势交替,眼前散出火花,下一秒肩膀失去知觉,背部与脚窜过麻痹般的剧痛。
    「……嘎啊!」
    佳乃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被甩得撞击到地面时,她的身体又被举起,耳边听见撕裂天空的声音,接着正面狠狠撞上地面。嘴里充满鲜血的味道,一半的视线被鲜红的黑暗遮蔽,耳鸣扰动着右半身。
    「来了,呼火命来了——」
    听见千木良犹如发自水底的声音,佳乃挣扎着单手用力,想解除触手的束缚逃开。侧脑不断撞击地面,黑暗中她感觉眼冒金星,意识与温热的鲜血一起由耳朵缓缓流出。
    ——不行,不能放手。
    「陛下现在正要让一切结束,已经无法阻止分灵了。」
    ——说谎。有伊月在。
    ——伊月她……
    在逐渐稀薄的意识中,佳乃感觉到火之神从天而降、即将压垮大地的力量。她已经连呼唤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佳乃的意识与生命逐渐流逝,从嘴角、耳朵、肩膀的伤口,还有眼皮之间,逐渐流逝——
    *
    敲门声回响在黑暗中。
    「——丰大人!」
    透过门板传来女童的声音。
    一直蜷缩在呛人味道中的丰日,缓缓站起来,脚下发出嚓嚓声响。正要开门,才发现自己右手上仍握着锐利的太刀。左手——他想起被烧掉了,现在没有左手。
    握着刀柄的手指正在颤抖,想要放开却又放不开。
    他把太刀插在木板地面上,勉强抽离。他的手僵硬痉挛着。
    「丰大人!」
    外面的女童又叫了一次。是公主的声音,她没有逃走。
    深深的绝望及安心包围着丰日。
    他打开门锁,轻轻推开门,光射入堂内。
    门外只站了公主一人。她的衣服被煤炭弄脏,焦臭的风拍打着扎成蝴蝶翅膀形状的头发,几乎要扯裂它。
    「……只有你啊?千木良没有和你一起来?」
    「千木良师父她——」
    女孩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地低下头。
    ——逃走了吗?
    ——或者是被火烧死、被化生吃了?
    ——为什么……你一个人来?
    「你没有逃走吗?」
    「因为、因为我是丰大人的妻子,丰大人——」
    公主的话突然中断。
    她的眼睛越过丰日的身体看着堂内。
    半开的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丰日深深吐气,转身面对堂内的黑暗。
    贯穿堂中央竖着一根柱子。
    柱子底下的地面上——是一面血海。
    浸泡在血海中的数名女童身体动也不动,头发如海藻般在红黑色的海中漂动。
    在令人几乎想吐的烧铁气味中,公主神往地凝视着丰日那把插在地上的太刀那布满鲜血与脂肪的刀刃。
    丰日握住刀锷下方的刀刃部分,把刀拔出。鲜血渗出指间,失去的左手比右手更痛。
    「……你明白了吧。」
    丰日说。
    肋骨吱嘎作响。
    「现在要逃还来得及,我不会阻止你。」
    丰日也知道逃走只是枉然。
    只要呼火一降临,这片大地根本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所有人都会被烧死。无论挑选哪一条路,躺在堂内地上的女孩们,以及现在站在眼前要绑上柱子的女孩都会死,命运注定就是如此。
    要拿女孩当作祭品,延续人民的生命?或者大家一起毁灭?
    丰日祈求她选择逃走。这样一来,丰日的罪就不会留下,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丰日做过的事,呼火会烧光一切。
    只有丰日留下。
    抬起脸。
    公主流泪凝视着丰日的脸。
    丰日突然失去力气,跪在血泊之中。
    公主踏入堂内,光着脚的脚尖浸入血里。
    「你——」
    公主蹲在丰日身旁。从打开的门照射在血泊上的光亮中,两个小小的身影靠在一起。
    公主双手沉入血海,泪水滴进过去曾是伙伴的大家那尚未失去温度的鲜血之中,溶合在一起。好几滴,好几滴。
    丰日茫然注视着她的侧脸。
    「我不会饶恕丰大人。」
    公主的话落向血海海面。
    被泪水沾湿的脸庞面对丰日。
    「所以,我要成为柱子。」
    「你在说什么——」
    「——你难过吗?」
    公主打断丰日的话。婆娑的泪眼里有着温柔的火光。
    「杀了大家,丰大人——你难过吗?」
    握着太刀的手颤抖着。无法回答,无法说话。
    即使如此还是传达了一切。
    「既然这样,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些,不要让这些被烧毁。」
    为什么呢?丰日心想。为什么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这女孩的法眼?
    公主站起来,缓缓走进血海中,走到堂中央,转过身靠着柱子。
    「总有一天,会有个人能够永远待在丰大人身边。在那之前——」
    她明明在哭,泪水此刻也不断从她的双眸涌出,丰日却觉得女孩看来像在微笑。
    「请你记住你杀了大家。」
    原本从外面射入、包围丰日影子的光线突然变强,地鸣变得高昂,风吹乱了丰日背后的长发。呼火的气息、呼火的声音几乎要压毁天空及地面——
    「请别忘记,丰大人杀掉的我的名字——」
    闪电、雷鸣。尽管如此,仍能够清楚听到公主的声音。
    不可以,不可以问。
    一旦知道将无法消除。
    可是丰日口中还是吐出了那句话: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再度闪过的强烈电光,照亮了女孩满是泪水的脸庞。
    「怪不得你从不曾叫我的名字。」
    公主悲伤地说。
    「我是——」
    公主脸上的泪痕有些扭曲。
    「霞,我是霞。」
    笑容马上又被泪水抹消。
    霞。
    这个名字在丰日心中与某次听见的歌声同时回响。
    这是无法消除的诅咒——就如同这副无法毁灭的身体一样。
    「……是吗?霞。」
    丰日起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公主的——霞的脸。
    丰日领悟到自己赌输了。
    既然如此——
    我只有拖着这个罪,和人类一同活下去。
    一边甩开孤独,一边踏过尸体,将骨灰撒上焦土。
    「——我会在这里建立国家。」
    丰日说。
    雷光闪烁,血海沸腾。
    「我会成为君主,而你就是我最初的皇后。」
    有些延迟的轰然雷鸣中,霞睁大了眼睛。
    「圣灵将寄宿你身,你将成为象征国家之心、守护这片国土远离火难的『火目』。」  (注:日文中「火目」音同「公主」)
    「火目——」
    霞重复了一次自己获赐的称号。地鸣吞没了霞的声音,小堂剧烈晃动,丰日差点跌进血泊中。屋顶碎裂,着火的木片掉落,红光射入,雷鸣与地响浑然合而为一——
    *
    敲门的声音让丰日回过神来。
    强烈的白光从木板门的缝隙射入五角堂的黑暗,照亮躺在地上的女童们。丰日脚下的桐叶呻吟着扭动。
    「丰大人!」
    背靠着的门板,堂外再度传来喊叫。
    丰日愕然凝视缠绕锁链的柱子。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这三百年来一直被埋没的,霞的记忆、霞的话、霞的眼泪。
    一切都想起来了。
    连同杀掉女孩们时的触感,以及鲜血的味道。
    「丰大人!」
    丰日起身的同时,背后的木门大开,光线流入狭窄的堂内。崭新的地板上趴着五个白衣人影。没有任何血迹——那是远古记忆的幻影。桐叶微睁开眼撑起头说:「……茜?」其他御明大概也因为光与声音而醒来,翻身想要起来。
    丰日转身。
    「丰、大人、那、那个——」
    满是煤炭的脸上被泪水弄得模糊,茜就在门外,猛烈的风拉扯玩弄她的头发,接连不断的雷光横向强烈地照亮茜的半身。
    「伊月姐姐、伊月姐姐、回来了。」
    「人在哪里?」
    「在烽火楼!」
    丰日走出小堂看向禁宫中央。与光之峰顶互触的高台影子,被闪电包围,现在看来像快被拔出地面似的。
    而伊月此刻在那里。
    伊月在那里。
    *
    天台四周轰隆隆地响起雷鸣,由四面八方袭向伊月。贯穿耳朵的雷声直接变成剧痛,耳朵明明都被热给融化了,雷鸣却传遍全身。
    忍受着刺痛眼珠的灼热,伊月睁开眼睛,常和的骨骸——火目的身体就在伸出手能够碰触到的地方,浮凸的锁骨正下方有着耀眼到令人眼睛疼痛的青色五星,同时也清楚看见好几圈包围着火目式的迫烧痕迹。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集合全身力量,伊月再度嘶吼。
    她伸手抓住火目的肩膀,一根手指立刻蒸发,连骨头都断了。她不理会,继续伸出爪子抓上火目式。
    歌声、那首歌透过碰触到的手指流入伊月体内。
    ——必须阻止……
    ——阻止这首歌、这个印记……
    在印记的圆圈上头,伊月把爪子刺进火目干涸的皮肤。在狂风与足以融化眼球的火焰中,一一刻上丰日教过她的楔形花纹——逆叶矢。钩爪起火燃烧,她咬牙忍住剧痛,继续抓着常和的皮肤。
    ——还没好、还没好,再一下下……
    撞击天空般的惊人雷鸣击中伊月背后。伊月的视线染上一片白。呼火欢喜狂吼的声音压过歌声,从伊月头顶正上方痛打、包围、翻搅、捏碎伊月全身,最后那饥渴的下颚吞没了烽火楼——
    *
    极度疼痛的佳乃仰望天空,把佳乃的身体压在地上的触手束缚稍微松懈。站在烧毁的瓦砾堆中,肉柱顶端的千木良同样仰望耀眼的天空,睁大了眼睛,以脸承受降下的火雨。
    闪耀恶毒的红色光辉的光之峰,此刻完全吞没了烽火楼。高台朦胧的影子四周,络绎不绝地迸出闪电。
    佳乃确实看到了连接天与地的光之云里头,令人绝望的巨大火之神展开无数羽翼、张口降临,准备吞食地面。
    云彩的光辉膨胀,雷声隆隆中能够听见欢喜的歌声。天与地的交界处、烽火楼的顶端放出的光芒占满了佳乃的视线。
    *
    从那之后,过了多久时间?
    伊月听见从自己口中逸出的这句话。
    远处是平静的波浪声。
    睁开眼睛。
    一整片金黄色、银色、火烧般的红色,以及闪耀些微黑色的血海,视线所及无垠无涯,延伸到水平线的尽头。
    填满水平线上方的是曾经见过、统合一致的灰色天空。
    眼睛往下一看,有人蹲在眼前。
    长发尾端、白衣的袖子和下摆都浸泡在血海中,浓绿色的眼睛充满悲伤。
    过了多久时间?
    伊月又说了一次。
    伊月发现那个声音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更年幼的女童的声音。
    ——这是……
    ——呼火的记忆。
    「我不知道。或许是一千年,也或许是八千年,甚至是六万四千年……我记不得了。」
    丰日垂着视线回答。
    ——为什么丰日在这里?
    为什么阻止我?
    你以为那一点鲜血、虚伪的身体,就能够满足我吗?
    「你打算无止尽地继续下去吗?」
    丰日抬眼。
    语尾在颤抖。愤怒——或者是无能为力。
    「你打算不断地分发名字、吞噬人类的大地到何时?」
    直到我找到名字为止。
    回答。
    呼火,由伊月的嘴巴,以不是伊月的声音回答。
    就像你找到「丰日」这名字一样——
    直到我找到与肉身相连的名字为止。
    「在那之前,人类就先毁灭了。」
    丰日这么说,波纹扰乱着血海海面。
    那么,你要怎么做?
    丰日好一阵子低着头,右手浸泡在血海中沉默着。
    流逝的时间令人以为近乎永远。
    不知从何处产生的波浪扰乱无风的海面,层叠多重光与暗的纹样延展开来,互相碰撞、吞噬抹消,最后海平面回归寂静。
    丰日终于抬头。
    伊月听见了。
    听见了以不是人类语言的对话交换的古老约定。
    ——这是……
    ——丰日的记忆。
    ——这个国家诞生时的……记忆。
    伊月——呼火回答。
    以霞的声音回应约定。
    她知道鲜血从脚尖染上霞的身体。
    海面燃烧,身体失去重量。

    宜日。只要我想要找到名字——
    我就会降临地面,总有一天会把人类烧光。
    到时候你——要拿人类怎么办?

    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往上升的感觉到来。这时霞发问。
    那个问题是霞问的吗?或是呼火问的?还是我问的——伊月也不清楚。
    丰日缄口不语,只是凝视着伊月的眼睛。

    回答我,宜日。
    你,要拿人类怎么办?

    丰日没有回答。
    血海面冒出无数泡泡,起了波纹、舞动、发热,淡淡的光芒覆盖视线。在涌起的暴风之中伊月,呼火,霞又问了第三次。
    回答我……

    你,要拿人类……

    光变成了急流,火焰吞噬鲜血同时隆起,海面上出现好几根巨大的柱子,碎裂、吐出更强的光芒,最后淹没世界——
    *
    冰冷的强风吹拂伊月的耳朵和头发。
    咯啷。她听见干涩的声响。
    黑夜逐渐回到朦胧的视线内。
    黑暗的天空,底部是燃烧的零星火光。焦臭的风、火护之钟。
    烽火楼的天台。
    「……唔、唔。」
    伊月双手撑着刻划镇火封印的地板,发出混杂吐气的声音。
    双手——是人类的手指,声音也是。
    皮肤快要扭曲的诡异感觉,令她浑身寒毛直竖。
    她跪在地上,以手确认自己的脸和脖子。毛、鳞片,还有融化的痕迹都不在了。然而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就是这种诡异的感觉。指尖好像快喷出血来,眼球仿佛快喷出火掉下来一样。
    ——有东西……
    ——有东西在我体内。  
    咕噜。耳里听见血脉的声音。
    身体——好热。但是和火焰包覆、灼烧融化的热不同,是由内发出的热。
    「……啊、啊啊!」
    想要呕吐的伊月嘴里朝地面喷出青色火焰。她知道自己的耳朵流出温热鲜血,脑袋好像快裂开了。回响在脑海中的不再是呼唤名字的声音,而是欢喜的歌声、饥渴的吼叫——
    ——在里面……
    ——呼火在我体内。
    ——像快要裂开了。
    手背上冒出血瘤。脑袋中膨胀的热几乎要把眼球和舌头推挤出去。伊月呻吟。掺着血的胃液弄湿地面,快要压碎她的耳鸣到来,视线染上一片血红。
    伸出颤抖的左手,指尖——
    好像碰到了什么。
    伊月无意识地握紧那东西。
    她因为手里细长冰冷的触感而颤抖挣扎,最后她感觉到体内热意发出了声音,流入那东西里。耳鸣渐消,疼痛雾散。
    伊月放松咬紧的牙根缓缓吐气,接着睁开眼睛,举起那东西。
    那是一张弓。
    涂着丹漆的美丽弓身在黑暗中因火焰而闪亮。
    ——火渡弓。
    这是从火目手上掉落的东西。
    伊月全身充满清冽的力量。
    她起身看向即将黎明的天空。
    伊月的意识远离身体。
    遥远的视线下方,夜晚的宽阔大地上处处是火焰。高空的风穿过耳边。
    ——这是……
    ——那时候见过。
    在无名陵顶端乍见的光景。
    ——火目看到的世界。
    广大、残酷、寒冷的世界。
    而如零星点在的孤岛般的火,就是——化生。
    伊月能够感觉到一切,就像数着自己的手指、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样。
    无数附身在力量虚弱的火之女身上,灼烧市镇的火。
    潜伏在野兽之中等待觉醒、燃烧,然后吃人的火。
    她感觉到旁边就有股强大的火之力。在皇城北边,站在仓库瓦砾堆中,堕落成为异形姿态的女子。按说应该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以及那位浑身是血而倒下、微弱呼唤伊月的女子名字,此刻她却想不起来。
    伊月懂了。火目的箭为什么能够遍及各处,现在伊月懂了。
    ——大家都是我的一部分。
    ——每个人或许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需求,有自己的渴望。
    ——然而现在……
    ——回来我这边。
    ——因为这是我和宜日的约定。
    她举起火渡弓。
    朝向黑暗的天空,拉开弓身和弓弦。青白色光芒包围世界,与笔直贯穿中央的红色火渡交杂融合,互相增长——
    迸出太高亢、几乎难以听见的清澄声音。
    伊月看见从烽火楼顶端放出、如成群萤火虫般分头飞出的鲜艳灼箭光芒划破夜空飞行,在火草虫的引导下,射进自己的分身,灼烧、逐渐融化,覆盖云层表面的火草虫光芒减弱,仿佛被夜晚吸收,最后被破晓的温柔光亮冲刷而去。
    *
    佳乃的脚踏入在摇曳的青焰中融化的肉块堆,仰望逐渐天明的夜空。她怀中抱着的千木良上半身被灼箭所伤,逐渐失去重量。千木良的鲜血、四散的头发掉落在佳乃膝上,气化后发出甜苦的气味。融化时,她的嘴里还说了什么。
    佳乃仍抬着头。
    没打算看向逐渐化为一滩肉泥的千木良,也没打算听她说话。
    *
    茜在小堂门前支撑着丰日纤细的身体,一面仰望烽火楼,看着跨越上空的云峰被风吹散,消失在黑夜中。  
    她听着伊月放出的灼箭余韵被火护之钟打散。
    听见踏过草地的脚步声,茜的旁边又站了一个人。身体如熊一般魁梧,握着板斧的手垂下,也同样忘我地凝视着烽火楼的上空。
    风吹动丰日身后的头发,头发拂上茜的脸颊。
    茜在风的引导下转头看向东方天空。
    被吹散的淡淡卷积云延展到远方,那儿可以看见白色光芒射出地平线。
    天就要亮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10-15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轻风

    「丰大人一直叫着我们的名字呢。」
    桐叶说。
    「没错,在堂里时不断地叫着。」
    其他御明也开心地挥舞着手中缝到一半的衣服说道。
    「我们虽然差点被拉走,多亏丰大人救了我们。」
    「你是说丰日……?」
    伊月有些惊讶,停下拿着针的手。
    这里是火垂苑里某个房间。面对外侧走廊的木门敞开,初秋午后几分柔和的阳光射入房里,在昏昏欲睡的气氛中,处处可听见工人们的声音和木槌的声音。
    「就在我……快要杀掉伊月姐姐时。」
    桐叶的手落在膝上,以沉痛的声音说。其他四名女孩也跟着垂下视线沉默。
    「你就别再自责了。」
    伊月摸摸桐叶乱糟糟的头发。
    「我还活着呀。」
    ——只要活着就够了。
    伊月看向烽火楼顶端,突然想起常和的躯壳。
    从那件事以来已经过了三天。和一年前一样,这座京城遭破坏殆尽,甚至比一年前那次更惨重,京城正要从灰烬之中重新站起。看见围墙另一头为了重建宫殿而打造的鹰架,以及在那上面忙碌移动的工人们,伊月心想这座京城——霞创造的这个国家——虽然脆弱,仍继续存活着。
    「可是,好可怕。」
    桐叶以阴沉的声音说。
    「会不会哪天我又变成那样呢?」
    「到那个时候,我会再一次把你拉回来的。」
    伊月对桐叶说出曾经对佳乃说过的话。
    好一阵子缩着脖子的桐叶终于点头。
    「好了,别停手,还有很多要缝呢。」
    伊月手指向布堆,以手肘撞了撞桐叶的手臂。
    整座缝殿寮被烧掉,宫中大量缺乏布料,加上人手也不够,因此御明们也被派来工作。
    「……可是,缝得最慢的是伊月姐姐喔。」
    「咦?是、是我吗?」
    「还有,伊月姐缝得歪七扭八的。」
    其中一位御明拿起伊月辛苦缝好的一件衣服。上面的缝线的确歪歪扭扭,一眼就看得出塞了棉花的衣襟越往下摆方向越宽。
    「唔……」
    伊月忍不住涨红了脸。她早就后悔不该自告奋勇来帮忙。
    「有什么办法,我没有缝过东西嘛!」
    无法发怒的她,声音变得粗鲁。
    「伊月姐也向为子大人学习裁缝就好了。」
    「为子大人很拿手呢。」
    「对吧?」
    「她教过我们大家裁缝喔。」
    伊月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子大人她?」
    为子来火垂苑亲自教御明们缝纫?
    伊月连自己该对哪个部分感到惊讶都搞不清楚。
    门外传来衣裳拖地的声音。
    「诶,大家都聚集在这里呀。连外槻宫大人也来了。」
    说人人就到——伊月回头。为子正站在走廊上阳光底下。红紫色的唐衣裳与秋阳相辉映。她虽没带着女官,可是一看到她那身与平常一样无可挑剔的华丽装扮,叫人忍不住认为后宫大半烧尽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为子大人。」
    「为子大人请看,我的手艺变好了对吧?」
    御明们起身跑上前去让她看看自己手上正在缝的衣服。为子微笑着摸摸每个人的头。
    她注意到伊月愕然的视线,意义深长地微笑回应。
    「上次送给外槻宫大人的衣服,也是我亲手缝的呢。」
    伊月只能叹息。
    ——这个人真是什么都会呢。
    就算看到她在弓场殿射箭,大概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伊月心想。
    伊月走出走廊,把为子叫到远离房间的地方耳语:
    「您为什么来到火垂苑?」
    这三天,伊月始终忙着在京都各处灭火,对宫中发生什么事情完全不知情。
    「因为弘徽殿也几乎烧光了。」
    为子蹙起柳眉。
    「后宫里没事的只剩火垂苑,因此我借用这里当作寝宫。」
    御明和女官以外的人住在火垂苑里——伊月有些惊讶。这种状况下大概也无所谓规矩了吧。
    「和大家一起睡在寝室也满不错的呢。」
    为子露出小女孩般兴奋的表情。
    「能够看见还不成气候的御明们的睡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觉得非常满足呢。」
    「唉……」
    「毕竟她们将来某天也会拔擢进入后宫,事先知道闺房里的模样,往后总会有帮助的。」
    知道其他女人的睡姿会有什么帮助——伊月本想问出口,看到为子闪闪发亮的眼睛,连忙打消念头,免得话题往不得了的方向发展下去。
    「总之——御明们就拜托您了。」
    伊月低头鞠躬。虽说有些时候莫名轻浮,不过为子毕竟是可靠的大人,在这么艰难的时刻,有她在火垂苑才能让人放心。
    「就交给我吧。」
    为子温柔地微笑。
    「我在战场上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握住痛苦者的手叫唤名字,这点事我还能做到。」
    这句话让伊月打从心底高兴。
    这个京都——这个国家虽然脆弱,却又坚强。
    「我也和外槻宫大人仔细分享她们的睡姿吧?」
    「咦?不、不用了。」
    这人突然在说什么——伊月心想边摆摆手。
    这时候从走廊另一头底端传来脚步声。
    「伊月姐姐!」
    从角落探出头的人是茜。「啊,为子大人。」她低头鞠躬。
    「茜看来也很开心呢。」
    她们怎么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熟了——伊月有股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个,伊月姐姐,丰大人找你。」
    「丰日找我?」
    伊月起身。
    「知道了,清凉殿对吧?」
    「不是。啊、我、我带你去。」
    伊月不解地偏头。
    「为什么连茜也要去?」
    「茜太狡猾了,缝纫工作还有一堆喔。」其他御明们抗议着。
    「我、我不要让伊月姐姐和丰大人两人独处!」
    茜满脸通红地大喊,并缩回走廊转角去。
    伊月愕然。
    ——那家伙怎么回事?上次也因为丰日的事情怪怪的……
    为子以袖子掩口偷笑。
    「吃醋的样子真是可爱呢。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指的就是这回事吧。」
    「您是说茜嫉妒我?因为丰……陛下的关系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诶?」
    为子睁大眼睛,接着抖着肩膀大笑。
    「看来外槻宫大人还需要多费点心弄懂女人心呢。」
    「咦……」
    「茜嫉妒的不是外槻宫大人,而是陛下。」
    伊月一时间听不懂为子在说什么。
    为子咯咯微笑。
    ——这是……呃……?
    「伊月姐姐!快点!丰大人在等你!」
    茜从走廊转角探出头来怒吼。
    靠近烽火楼的宫殿几乎全数烧毁。
    常宁殿、弘徽殿、丽景殿——过去被盛赞为「过风六草薰」的后宫壮丽宫殿建筑,此刻全成了古战场的尸骨般暴露出凄惨的模样。从后宫北侧的后榊之园到烽火楼底下,一整片区域变成全新的荒地。工人数量不够,因此连重建的计划都还没确立。
    在后榊之园的宽广草地正中央有两条人影。几乎没有东西遮挡,初秋的风吹过两人的黑色长发,其中一人身穿红白色巫女装束,另一人则是全新的火护装束,空荡荡的两条衣袖与红色腰绳正随风摇曳着。
    两人脚下横放着长短大小不一的各式木材。
    伊月注意到那是供牺堂拆开后的建材。
    「佳乃姐也在。」
    走在前面半步的茜挥着手跑近他们。
    晚了一点才到的伊月看着草地上的木材一会儿后,抬头看看佳乃,接着看向丰日。
    「……你又跑出来了。不是说过你两条手臂都没了,要好好休息的吗?」
    最先开口说的就是这番话。丰日苦笑。
    「任命的时候有点随便,所以我想更少解任的时候正经一点比较好。」
    「解任?」
    「也就是让伊月回到『止』组。」
    佳乃说完,看向伊月的腰际。
    伊月也跟着她的视线低头看,是刻着「之」字的扣环与红穗绳。
    好一会儿是沉重的沉默。
    「那、那个,茜、先回去了。」
    稚嫩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
    「……你暂且留下。我想你最好也听听。」丰日制止她。
    伊月看向佳乃的眼睛,以不甘愿的心情拿下饰绳递给佳乃。
    「……意思是『之』组已经不存在了是吗?」
    「不,我仍会继续待在『之』组。」
    伊月睁大眼睛,来回看看佳乃和丰日的脸。

    ——「之」组的任期等于是死刑的缓刑……
    ——佳乃曾经这么说过。
    ——可是却……
    「长谷部还活着。当家的长谷部御狩目前行踪不明。再说——」
    茜屏息聆听。
    伊月也深深凝视着佳乃的脸。
    「那位千木良,和我一样是化生父亲与人类母亲所生。」
    茜脸色铁青地往后退。伊月由背后撑住脚步不稳的她。
    ——为了让茜听到这件事,才让她留下的吗?
    「她说,利用人类与化生来制造小孩,这种做法是我家——弓削家从长谷部那儿偷学过来的。所以——」
    「或许还会有第二个千木良出现。」
    丰日接着佳乃的话说道。
    「是的。」
    伊月怀中的茜在发抖。
    伊月轻轻抱紧她。
    「那个做法不该继续存在,因此——」
    佳乃的视线突然飘向远方。
    「直到找出长谷部之前,我都会是『之』组的成员。」
    丰日凝视伊月的脸。
    伊月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因为佳乃是火护。
    既然是她决定好的事,伊月已经无话可说。
    希望她远离战争等话——已经不能说。
    所以伊月点头。
    往各自的战场去。
    「我们走吧,茜。」
    佳乃微笑着拉起茜的手。
    「咦?啊、呃、那个……」
    茜发出既害怕又惊讶的声音。
    「因为丰日大人还有话要和伊月说。」
    「咦……啊,是。」
    茜离开伊月的怀抱,不安地回头两三次,仍被佳乃拉着手带开。
    「听说你不断叫着御明们的名字。」
    一会儿之后,伊月轻轻地说。沙哑的声音几乎快被风吹动草的声音掩盖过去。
    「嗯。」
    目送完佳乃她们的丰日转过头。风吹得袖子贴着身体,使得少了两条手臂的身体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单薄无助。
    「我听说了桐叶她们的事,你……一直在堂里阻止她们变成化生。」
    「我没有其他选择。」
    丰日在原本是小堂支柱的粗大木材上坐下。
    「……我本来真的以为你打算杀了御明们……对不起。」
    想起当时丰日的冰冷视线及平板冷硬的声音,伊月就感觉一阵冷。
    可是童子抬起头,冷冷地说:
    「我本来确实打算杀了她们,如果我有手可以握太刀的话。」
    他看向空无一物、下垂的袖子。
    「若是能像当年一样还剩下一条手臂就好了。」
    伊月语塞。
    「……那时候我杀得毫不犹豫。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早该知道的。」
    「骗人,你说的是骗人的。」
    还来不及阻止,话已经说出口。
    那时候——三百年前,为了创造这个国家,丰日斩杀了女童们,这件事情伊月晓得。那是霞的记忆、是呼火命的记忆,也是丰日的记忆。
    可是,那个不是现在的丰日。霞的话、三百年的岁月、各式各样的人——
    ——还有我。
    丰日不可能没有任何改变。
    伊月希望这么相信。
    「你也是,佳乃也是,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做到些什么。」
    所以这一定是虚张声势,是逞强。伊月这么说服自己。
    「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活着?」
    丰日仰望伊月的脸。
    「……咦?」
    「那时候,被分灵的呼火命,从现任火目身上涌出的火之神,它应该降临在你身上了才对。你用自己的身体做了我原本打算把茜绑上柱子做的事情。」
    「是……吗?」
    呼火命的确降临在伊月身上,这点她记得。
    那片血海她不可能忘记。
    「为什么你还能够活着?」
    照理说活人不可能承受得住火之神的力量。因此要成为火目,必须熏杀御明,只留下肉体,驱逐灵魂。
    可是伊月却活下来了。
    她还活着,在烽火楼的天台上。听说伊月被发现手握火渡弓倒在地上时,浑身上下一点伤也没有。
    ——那是……
    ——记得是灼箭没错。
    ——那时候的我成了火目。
    这个记忆,伊月还不曾对任何人说。身体的一部分感觉到所有化生,那股惊人、宁静又美丽的瞬间,伊月还没有对谁提过。好像快要弄懂什么了,哪晓得越是深入越弄不清楚。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那种感觉。
    「你为什么还活着?」
    丰日不断重复这句话。
    伊月叹息,来到丰日背后,背对着他坐下。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好一阵子什么回应也没有。温暖的风吹来木层和草的味道,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会睡着。
    「丰日。」
    「嗯?」
    「记忆,是你自己封印上的吗?」
    原本没打算问的,却突然问出了口。
    创造这个国家当时,丰日的记忆、霞的话、幼童的血,与呼火命的约定。
    这一切伊月看见了。
    突然有东西触碰她的背。
    她注意到是丰日把背靠上她。
    「我想忘掉一切,却只有霞的名字,无法消失。」
    想要忘记。丰日想要消除自己罪恶的记忆。
    仍旧留下了霞的名字,无法遗忘。  
    然后恐怕在他看到那片光之云的时候,霞的名字已经唤醒他所有的记忆,无论是血迹斑斑的供牺堂场景,或者斩杀幼童那时手臂的疼痛。
    这是霞的诅咒。
    或者该说是霞的祈求、愿望。
    「我真是愚蠢,无论是千木良的事、御鹭部的事,还是呼火命的事——如果我还记得,或许就能够防止一切发生了。」
    「已经没关系了。」
    伊月叹息。这个国家、人民,远比丰日想像中还要坚强许多。
    所以——
    「就忘了吧。」
    这样说或许残忍——伊月心想。
    「到死都必须背负着才对吧。」
    丰日小声回应。伊月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不久,伊月感觉到肩膀上沉甸甸的。是丰日的头。
    接着听到的是安稳的鼻息声。
    伊月笑了出来。
    ——如果我也能够稍微分摊你的重担,该有多好。
    感觉着背上丰日的身体好小、好轻、有些梦幻。
    闭上眼睛,能够隐约听见乘风而来的木槌声。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0-10-15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过去的我,是连自己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的迟钝派,记忆力也跟猴子差不多,连国三之前的事情也完全想不起来。身为写手的我,竟不晓得人类会在什么情况下哭泣。
    可是在我写这一集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重大意外,因此被迫得到了答案。看到我这么写,大家可能会以为是我亲近的人发生不幸。不是的,事实上这件意外是我所住的公寓变更契约了。
    是的,就是每两年必须付给不动产公司租金和同额手续费这件事。以前我曾经听在不动产公司工作的人提过,这种契约变更的手续费大致上几乎没有法律效力,只要费点工夫,不用花钱也能搞定。可是我没那种耐性,还是直接去银行领钱、拿去不动产公司。很久以前我就听说手续费是一大笔钱,于是做事完全没计划的我难得算好那个月的收支,从中扣除手续费,我想这样应该能够留点钱应付到月底为止的三餐。照理说一切应该都很顺利。
    然而却因为两万圆的火灾保险费这笔出乎意料的支出,让一切瓦解了。
    离开不动产公司时,我的所有财产剩四百二十五圆。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那片四月的天空蓝得多么刺眼。
    于是我学到了人们会在什么时候流泪。
    我还学到另一件事,就是面粉超便宜。在付了手续费的同时,我库存的米也正好吃完了。遭受双重打击的我为了活到月底,研究了上百种计划,最后决定买一公斤的低筋面粉,靠它存活下去。顺便补充一点,剩下的钱是打算用来买《周刊少年JUMP》的,这是基于人类的尊严。只要有面粉、盐、水,以及尊严,我就能够活下去。这是我领悟到的另一项真理。
    这次也受到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插画家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帮忙。人类的尊严(我自认为)固然重要,周遭的支持更重要。抱歉,也感谢各位的支持。


    二OO六年六月  杉井光
发表于 2010-10-15 16:43 | 显示全部楼层
貌似抢到沙发. 0_O

火目还会有后续吗?
发表于 2010-10-15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杉井光老师的作品每部必看啊!话说首页居然有三部杉井光老师的作品啊,还都是台版录入的,马上神的记事本5也要出了,实在是给力啊!
发表于 2010-10-15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本氣勢都出來了,以故事的格局來說個人是認為比劍之女王還好
可惜就差後續了
看什麼時候杉井光老師會回來填坑
发表于 2010-10-16 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回忆穿插的,拿来练习阅读理解才美
话说火目是公主啊,文字游戏什么的真会玩啊。。。
发表于 2010-10-16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怎么还没完来着!
第一卷之后就没啥动力的说
发表于 2010-10-16 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睡觉去
杉井光的书每本都追呢
发表于 2010-10-16 07: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s02160360 于 2010-10-16 07:59 编辑

衫井光很爱玩文字游戏的.樱色家族也玩了不少人呢.
对这本的期待程度,更高了.各种隐性的百合什么的,最喜欢了.
虽然丰日好在你没对伊月在那晚动手,否则再可怜也不宽恕你.
伊月是属于佳乃,茜等人的.茜的嫉妒好萌.丰日找霞去吧.
终于这本也渐渐剧情不往下冲了.有种希望的感觉.
前2卷那种未来只有绝望的视觉看得真郁闷啊.
可惜,衫井光你什么时候回来填坑啊.开那么多坑,挖坑不填,真该死呢.

看了后记才知道,原来衫井光也到达了明⑨的境界了啊.只靠盐,水,面粉(糖)什么的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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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6 1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gobey2006 于 2010-10-16 11:53 编辑

故事进行大半,这一卷的内容展开也很适度,good。

第三卷后就没写了,光叔坑爹呢
发表于 2010-10-16 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
这种明后宫暗百合的小说最讨厌了……
佳乃威武……
发表于 2010-10-16 2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巫女服实在太吸引人的眼球喇~~~
  再加上杉井光老师的名字。
实在是!!!
发表于 2010-10-17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結果這次死的人很少啊,還以為茜也要便當了
捂面,豐日大人你終於有情敵了,我就知道公主和茜不會是同一人,茜喜歡的果然是伊月
佳乃好萌好萌好萌,我最喜歡的果然是佳乃跟伊月跟常和那一代的御明
发表于 2010-10-17 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死的人还少啊.只是大众面就不值钱而已.全京城都到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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