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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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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初校][奈須きのこ][DDD][第1卷][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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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7 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09-6-10 20:0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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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kingdom.com/
录入者 被砍的Justice
校对者 〓犬〓
转载请先申请 不可修改TXT档或去除转载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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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淡竹葉 于 2008-8-13 00: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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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01:43 | 显示全部楼层
1.JtheE.







■■■

我在体内的骨骼微微擦出声音的一阵杂音中醒来。

夜半,眼睛睁开后却发现四肢完全没有知觉。
像是个透明的虫蛹。我的意识化为手掌般大小的形体囚禁在脑海中。无论脑中有形的意识如何摆动手脚,陷入沉眠的身躯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此刻只有左臂的知觉维系了幽闭于脑中的意识,血潮流经的脉动讯息回传到了脑中。仅属于身体一隅的左臂此刻宛若我的全身。在这唯有左臂留有知觉的时刻,石杖所在这个人被凝聚到了唯一属于他的身体部位。
“——呃!”
那左手的痛楚在意识中化为了整个身体的知觉。
耳边传来硬物摩擦的声音。
那是肉体逐渐被削去的感觉,它化为刺骨的恶寒。
意识中涌上了一股仿佛自己的身躯被放在齿间咀嚼的快感。
我感受到自己正缓缓遭到啃噬吞咽。
左臂在下一个瞬间消失,我取回了身体的知觉。
黑暗中依然传来窣窣的吮吸声。我旋即推开棉被,只见床上一片血红,身旁则站了一位自鼻子以下全身染满血水的少女。
她带着颚骨碎裂的下巴露出了微笑。

“——因为哥哥看起来很痛苦我才这么做的。”

她身上似乎依附着什么不祥的秽物。
左肩与上肩衔接处被平整地划开,既没有痛楚也看不到齿痕。她张开碎裂的颚骨舔拭着我的伤口。这个动作就像是要将什么已经逝去的东西填入我的左肩上庞大的缺口一般。

那是骨骼擦出声音的宁静夜晚。
这个美妙的生命之声宛若初绽放的花朵一般。

——J the E.

[ 本帖最后由 〓犬〓 于 2007-11-7 02:55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3:42 | 显示全部楼层
0\

我想起来了。这个夏天的尾声,我从宛若监狱一般的医院中办理了出院手续,正认真地考虑着大学那边是否应该复学。
我来到了点头之交的邻居,木崎家里叨扰。时值夕阳西下后的傍晚七点钟左右。我既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打招呼,便直接从玄关溜了进去。哎,其实依照我原本的计划,是要直接敲破玻璃窗闯进去的,不过房子的大门没有上锁。真是漫不经心的一家人。
现在这个情况无论谁看到了,都会当作是年纪轻轻不学好的小偷吧!但是眼前这个尴尬的模样并没有让我忘记造访此地的初衷。正好是一个月前的九月九日,那晚,我像是受了金钱诱惑的强盗一般,非法入侵一间民宅——

好像是支仓坡发生全家自杀的案件。该处的辖区警员接到民众报案,听说是木崎先生一早自己打电话过去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们家里亲子三人相亲相爱地扭断了自己的脖子自杀了。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会造成邻近住户的困扰,请你们尽快过来把现场清理干净。”
这真是个非常没有水准的玩笑话。然而不幸的是接到报案电话的警员一点也没有察觉这个玩笑的幽默感,就这么直接赶往了木崎家,死了。这名警员就这么一去不返。过了中午以后,另一位寻找同僚下落的警员也赶了过去,他一样步上了同僚的后尘,于是支仓坡二街的派出所大半天空无一人。
这个异常现象在警署察觉之前,消息便早早穿了开来。不过它并非藉由当地的媒体报道出去,而只是以街头巷议形式传播开来;“唉呀,巡逻的警员进了木崎家门以后就一直没有出来呢!呵呵,不知道这家人为什么从昨晚就门窗紧闭着……”一群八卦的太太们虽然很清楚这个外部环节的详细情况,但是却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上述的流言就这么样地传遍了支仓坡一带,消息灵通的人们知道此事已经是下午两点过后。这些好事者们为了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似乎在白天打了电话来过。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无聊的内容我全都不记得了,但是电话显示却明确地记载了他们的来电记录。
现在是下午六点四十分,在日落之前的来电共有两通,发话者分别是贯井未早还有迦辽海江。贯井就不提了,海江的部分问题比较大。他虽然喜欢手机,但是却非常厌恶打电话这种行为。这个矛盾的家伙会打电话过来本身就带着不祥的气息。
晚上七点不到,在夕阳西沉之后今天的第三通电话铃声响起。对方隐藏了自己的号码,我让他多响了几声之后才拿起话筒。对方的谈话比起过去任何电话都要来得简短。发话者自称是木崎,并告诉我他的地址然后接着说道。

“很抱歉,我累了。请你帮我解脱吧。”

怎么这样啊!这家伙说完这么不堪入耳的话题之后就直接挂上了电话。
我本来想无视这通电话去睡觉,但是却有三个理由让我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第一,桌子上放置着许多便条纸。那大概是海江给我的忠告,上面清楚记载了木崎一家自杀的前因后果。
第二,刚刚电话里听到的地址是支仓坡二街四号之七……那不就在我们家隔壁三栋吗!
最后一个理由,我今天刚好跟海江借了左手的义肢。事前的准备相当不凑巧地十分充裕,若是顺利的话,也许可以从户马大姐那儿拿到一笔酬劳。虽然没听说过她曾经致金酬谢帮忙逮捕嫌犯的老百姓这种事,但是至少可以让她今后对我的使唤方式多留一些情面。我稍加衡量了一下,觉得这份工作的投资报酬率还不错。就这么办,上吧!出门前我瞥过了一张便条纸。上面慎重地用红笔写了“四目交会必死无疑”的字样。
“四目交会必死无疑”,这可不得了。简直就像是哪里来的怪谈一样嘛!这下此行所必须付出的劳力成本稍稍微又盖过了投资报酬率……不过既然决定要做,我也就懒得再回头了。
以上这么一长串的原因让我事后来到了木崎家里。
木崎家玄关地板的触感相当不错。这种感觉就像是硬柿子或苹果之类带着水分的果肉,摸起来略硬却带有适度的弹性。
我没脱鞋便踩了进去。带有这家人生活气味的木造墙壁,整片地横在眼前这看来既狭窄又不牢靠的走廊两侧。甚至让人担心下一脚就会踩出一个洞来。头顶上的电灯不停闪烁而发出了令人心情浮躁的杂音,明灭交错的光线让眼前的空间显得像黑白照片中的色调一般昏暗。这间房子宛若复写在一卷黑胶底片中。
客厅里的电视自顾自地播放着周日下午动画档的节目。就是那种以中产阶级家庭中日常生活的主轴,永远没有结局的温馨动画故事。这类几十年来不断维系着众多家庭的动画节目,依旧在这个空间中持续演绎着下一秒的故事情节,然而眼前却横躺着收不到这些动画节目良性效益的两具尸体。
这两具尸体应该是一对母女,趴在桌子上的是母亲,而倒在地板上的是女儿。这两具尸体都是正面朝下,头却整个被回扭了过来,双眼直直盯着天花板。她们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为悲伤,仿佛是用尽了一生的感动一般。因为这礼拜“矶野某先生”(注1)的内容是既凄美又动人的故事吗?不尽然,当人们遭逢令人费解的暴力行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话说回来,究竟怎么做可以制造出这种死状?
虽然上吊式的自杀手法相当为人所熟知,但是像这般把颈骨折断,整个头扭过一圈的方式,无论在力量或技术方面的需求是有点高过头了,要做到这种程度大概非得用巨大的老虎钳固定住颈部,然后啪地一下子扭断才有可能办到。但是其实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因为现在不是让我胡思乱想去推敲原因的时候。对强盗而言,闯了空门的人家中发生密室杀人事件也丝毫不关他的事。
没过多久的时间,电视里一家和乐的戏码便播映完毕,我将萤光幕上伴着片尾曲卷动的制作群名单抛诸脑后,踏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映照出了整个房子内部的黑胶底片逐渐变得污秽,在我来到二楼的瞬间,整个景象骤然变过了颜色。
木质建材的走廊一下子由黑转白,变成了一片水泥材质的空间。眼前污秽不堪的光景让人联想到了印象沉重的宗教画。
“——惨了!我睡着了吗?”
真是倒霉到了极点。梦与现实竟然纠缠在一起了。是从哪里开始错乱的呢?走廊深处的转角伫立着一个宛如枯木一般的人形。
“请问你是神父吗?”
那株枯木的声音传递距离意外的远。该死,我竟然梦到与木崎家的事毫无关连的梦境。
“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神父。更何况这世上哪里有带着一只黑狗的神父呢?”
“可是你不是会帮助像我们这种被恶魔附身的人吗?就像电影里驱魔神父的一样。”
“不是驱魔,是除魔。虽然意思差不多,但是做法上可是有些微的不同。”
我可是一向都连人带魔一起摧毁的呢!虽然可以让除魔的对象恢复成人类,但是要他们回归社会是完全不行的。不过我说啊……其实真正可以归类为恶魔的没有这么多,像你们这种家伙只是单纯属于病态的类型而已。不过就是非常普通的精神状态异常,这种夸张的称号就省省吧!
“总而言之我不是什么神父,况且你的病症神父也没辙。看看你是要自己就此安分一点,还是干脆找间大点的医院让他们好好看管你。说起来,我的这只黑狗好像对你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我很痛苦啊!”
眼前出现了杂讯!一瞬之间,我双脚踩着的地板各处冒出了杂乱不堪的荒废住宅形象,感觉就如同播放着带有刮痕的影像光碟一般。
“……我的声音刚才被干扰到了,所以再说一次。去看医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我说过了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生病!这才不是生病的状况呢!我到现在一直都很独立自主,很听妈妈的话呀!我每天用功读书,拿到了好成绩。妈妈失去了爸爸,我就代替爸爸取悦她,我不过就是出了一点问题而已,为什么你非得这么说我!”
水泥墙板呈现扭曲。
不对!它正在崩解!随着远方的那个人影情绪高涨,整个走廊此刻都在融化。这下危险了,如果就这么下去我也会被一起融掉……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我没有办法聊些太正经的话题,你先给我一点时间……好了,我们稍微冷静一下。在一位素昧平生的人身上强扣精神病患者的帽子是我不好。”
虽然眼前这家伙把素昧平生的我当作神父的行为也令人不予置评,但我没有点破它。若是不小心祸从口出可是会被杀掉的,不管我现在是在做梦还是在幻想,被人家做掉都不是好事。
“不过我觉得你与其跟神父求助,是不是找位医生看看会来得好一点呢?你虽然坚称自己不是生病了,但是比起被恶魔附身,我觉得生病还是好一点。”
这种说法所受到的待遇会比较像个正常的人类……不管怎么说,既然这类说法跟恶魔附身一样会被归类为不正常,那倒不如选择对自己稍微有利一点的状况不是吗?
“怎么会好!你一点都不明白!我很奇怪,我非常奇怪!我奇怪得不得了!我明明可以辨别哪些事情自己喜欢,哪些事情自己不喜欢,但是我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都做了。我就是这么奇怪!虽然妈妈也说这是一种病态,不过我才不是这样!我是被恶魔附身了!我没有办法恢复正常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是因为附身在我身上的恶魔让我变成这样的!”
远方的人影不断地大声喧闹,水泥墙板不停地崩解消逝,我的颤抖完全压抑不下来。不为什么,是因为连脸颊都已经开始融化了。
“哇哇哇!不妙,拜托你帮帮忙,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你融化掉呀!”
“既然这样就请你改口,说我是被恶魔附身了!”我遭到对方的严词纠正。呜呜呜,这个智障火星人……理解力这么差,真是个棘手的对象。
“我了解!那么我们就假设你真的是被恶魔附身好了。不过这可是非常可耻的事情哦。生病会被所有人同情,不过若是被恶魔附身的话,就像你看到的,会被大家排挤不是吗?”
水泥墙的崩解速度缓和了下来,远方的人影露出了笑容。
“才不是呢!你明明是个神父却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吗?在国外,不相信上帝的人都会被恶魔附身。恶魔会诱惑人们露出自己心里肮脏的部分,促使他们犯罪,这跟精神病没有关系。生了病的人不是只能接受治疗而已吗?可是被恶魔附身了不一样,只要赶走了恶魔,人们身上的原罪就会一起消失,他们的心灵也会变得干净了。”
哎,可是这里并不是国外呀。就这个国家的风土民情来说,根本不盛行罪与罚这套。这里跟国外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大举入侵寄宿在人们身上的神圣品种不同,有的只是自发性的,计划性的人造恶魔而已。
“对,对您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呢!不过像这种模棱两可混淆视听的话题就暂且搁着。那你想说什么?是指人如果不知道上帝的存在就不会被恶魔附身了吗?”
“就是这样!知识跟信仰是不一样的。如果不知道有上帝这回事,也不可能会知道恶魔的存在,所以说,那个……”
是,是,是……你的理论完备得无懈可击。
“也就是说,你认为恶魔跟上帝其实是一样的啰?”
虽然也可以说是‘成对’或者是‘共犯’,不过是什么都好。远方的人影看起来越来越高兴,水泥走廊也因此完全停止崩解的速度。在崩坏的地板上透出了两层楼高的木造房屋一角,显现出那个中产阶级家庭里面那条走廊可爱的模样。真是帅翻了!已经可以看到寝室的房门了,只要把门把扭开,就可以挥别这场梦跟眼前这个火星人了!
“你知道吗?上帝是为了考验我们而派遣恶魔来到人间的。我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验。我是被上帝选上的人,只要你肯帮我驱除这个恶魔,我就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了!我明明可以恢复,可是大家却都当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根本不是生病!我知道是因为其他人搞鬼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没错,就是这样!因为这样我才会出拳打了妈妈,才会把房间弄的乱七八糟,才会被朋友当成白痴……这都是因为上帝要帮助我的关系!”
“啊,不对,那是因为……”
我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吞了回去。一方面我向来就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价值观,再者,这次要是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大概会落得相当难看的下场。
“你想表达的事情我大致上都了解。不过为什么为什么我非得知道这些事呢?”
“你问这样的问题才奇怪吧?你跟我不是同一种人吗?你看!你的身体也是缺少了一个部分呀!”
我伸手向寝室的房门门把。
“请不要随便攀亲带故,我是被吃的受害者,而你是吃人的那种。尽管结果看起来差不多,但是我可不想被你当成是自己的同胞。”
房门“喀”地一声顺利的打了开来。
眼前由白色的基调转而成为黑色,太好了!接下来就只要处理木崎先生家的问题了。
我一脚踩进了有点昏暗的寝室。玻璃窗外的固定式百叶窗紧闭着,室内的光线也全仰赖一颗小小的灯泡。不知道是否因为是完全封闭的关系,这个空间就像是蒸汽浴室般叫人难以忍受,寝室里一共有两张床,靠近房间的那头有一名男子面对墙壁坐在床上。他背对着我呈现垂头丧气的模样,并没有察觉到我走进了房间。从体形看来大概就是木崎先生,他的脖子跟留在一楼客厅里的两具尸体不同,并没有特别的异状,整个身体也还是完好如初的人形,也就是说他还活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他也死了,那谁打来电话告诉警察这一家人相亲相爱地集体自杀呢?
我试着压低脚下的声音。此刻的木崎先生依然背对着我,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我没?他低头的背影让我联想起美术馆崩毁前的模样。我跟床缘之间只剩下一公尺半的距离,还差三步便可以顺利掌握“对方究竟罹患了什么疾病”,然而……阻碍出现了。我的脚“啪嗒”一声勾到了一旁的障碍物。该死,这什么东西啊!怎么大得这么夸张——
“——”
那是死不瞑目的尸体,两具身着警察制服的男尸!他们正面贴着地板,脖子上的首级整个被扭了过来。
“晚安,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
我听到声音反射性地抬起头,旋即因战栗而屏住呼吸。
——房间的角落。
我看到了木崎先生大大的身影,我们四目交会。惨了……我跟木崎先生透过一面镜子看到彼此的模样——

“四目交会,必死无疑!”

我的全身瞬间发出了痉挛。“痛!”这个痛楚就像是身体两端被卷轴固定,施以反向的力道相互拉扯,拉到不能再拉了却不见卷轴停止作用。除此之外,我甚至一只手指头也动不了,对方的力量强大得难以形容!我跟木崎先生只是转瞬间的四目交会,我身体内的中枢系统却完全被他打乱了!
我身处在一间仿佛蒸汽浴室的昏暗蒸笼里面,脚边是两具颈骨被扭断的尸体,眼前则坐着一位神态显得疲倦的中年男子,他以背对着我的模样将视线直直投射在我的身上。我的妈,这景象真不是普通的恐怖!两颗眼珠也完全不接受我的命令,因此就算我想移开视线也无法如愿。最糟糕的是因为身体不听使唤,我从刚才那个瞬间开始就没有办法呼吸了……
“你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可以让被附身的人得到解脱的那种驱魔师是吧?嗯!你不就是石杖先生家的石杖所在吗?”
我的视线依旧紧紧盯在木崎先生的双眼,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只要他不松开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我就只能任凭他恣意摆布。
“对了,所在小弟。你才刚出院嘛!你住院的理由是……什么原因来着?真是不好意思,我前一阵子一直都忙于工作,完全没办法抽空跟邻居们打好关系。我女儿说要去探望你,硬是跟我要了些零用钱。结果呢!你有看到我们家女儿吗?”
谁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来看过我……啊!那个……那间医院不是本来就不接受亲友探病的?
“唉!我真是凄惨。我的状况大概在你们看来就是被恶魔附身了吧!我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面,也是因为想要静静地一个人等待驱魔师前来的缘故。我想尽可能让自己不要跟其他人接触。有人报警处理让我觉得很困扰,关于我们家的流言像这样传遍大街小巷也不是我所乐见的状况。因为人哪,只要到了我这样的岁数,第二在意的就是面子问题了。”
木崎先生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散发出一股十足的杀意。等一下,是我啦!那个驱魔师就是我啦!别这么性急,我会好好听你说话啦!
“可是,我还是有维持这个家庭的责任,你应该在楼下看到我的妻子跟女儿了吧?她们已经死了一整天了,应该还没有腐烂发臭。可是现在天气炎热的九月,尽管我想把她们放到冰箱,却完全没办法塞进去。虽然我真的想在邻居脸上露出难色之前把这个状况收拾一下……不过终究是无关紧要的事。不对,明明一点意义也没有,到底为什么她们要跟我一起死呢?她们一开始就没有必要跟我一起陪葬。结果到了最后,家庭还是变成了一种负担。”
木崎先生缓缓地回过头,我们在镜中交会的视线也逐渐离开镜子,转向面对面的角度。
“你别担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会在不多制造出其他命案之前自行了断。其实我早就应该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如愿自杀。早在昨晚,我就应该已经“把自己的脖子扭断了”才对……”
我的头!
我的头随着木崎先生的动作一点一滴开始横向旋转。
“我好想一个人独自了断,我早在一个星期前就瞒着家人辞掉工作。我累了,真的累了,我累到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早在发现这份倦怠前就已身心俱疲。我已经年过五十了,也该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年纪了吧?”
如果将木崎先生身体面对的方向定位为零度,他的头现在转了二十五度。惨了,我大概可以猜到这次的恶魔究竟在木崎先生身上添加了什么样的能力……
“可是家人却不同意呢!她们好像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叫我不要自作主张辞去工作,说我的身体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我有抚养她们的义务之类的话吧!其实她们说话时的语气相当嚣张呢!唉,亏我们长年一起生活过来,她们最后却是露出这副德行。所在小弟,女人的歇斯底里还真是让人感到绝望。那大概是女人的专长,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男人因为自尊心使然,没办法像她们一样耍小孩子性格。”
四十度,六十度……随着木崎先生的脸庞横向扭转,我的头颅也跟着画出了同样的弧度。
一旦来到九十度差不多就是完全侧过头的状况。再下去就算是天赋异能,最多转个一百二十度也是极限了。
“很不幸的,她们的要求被我驳回了,虽然我并不希望一家人集体自杀这类的事情发生,我只想回归到一个人的安静时候。如果要问理由的话,嗯……是什么来着?我辞掉工作的理由嘛……对了,我到了这个年纪却在工作上捅出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大篓子。尽管我终日埋首在数字堆里,想办法弥补帐面上的差距,结果却还是徒劳无功。上面叫我自杀了事,因为债务也无法清偿了,在我有生之年永远也不可能挽回些什么。”
九十度,一百度……
“喀!”颈骨之间极限扭动的声音渗入了我的心。
我的颈子已经无法再做出多余的转动了,人类身体构造就是这个样子。然而——木崎先生的首级却依旧十分灵活。他的颈椎该不会是用滑动式关节构成的吧?就是那种可以三百六十度自由旋转的构造。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才想要自己一个人了结的,可是内人跟女儿却不同意。不只这样,她们甚至要求我就算要死,也要选择能够留钱下来给她们的死法。真是不可理喻,我就是因为嫌这么做麻烦所以才寻死的,但是她们却始终无法理解。所以呀,我才打算不发一语直接在她们眼前自我了断,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当时瞬间起了邪念,内人还有女儿,两个人都跟着我的动作一起扭断了颈子自杀了。”
一百二十度,一百三十度……我的头颅依旧不停转向。被恶魔附身的木崎,凡是在他身边的人,脖子以上的部分都会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同步转动。
这就是木崎被恶魔附身而产生的病态。他的患部是头部,因为这个疾病而重生的头部得到了新的能力——煽动,病因大概可以归咎在过度疲倦的问题上面。
下地狱去吧!木崎先生为了不让自己察觉到自身的病态而封闭了思考,并且重复做着看似自杀的他杀行为。只要跟那位大叔四目交会的人都会被强制做出跟他一样的举动。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那位大叔的颈椎是用滑动式关节构成的,所以怎么转动都不怕。但是人类的首级可没有办法像那样回转!
我会死!就在接下来的数秒钟之内!

“不过,我是有这么想。如果我有抚养家人的义务,那么家人也应该有我一起陪葬的义务不是吗?因为如果我走了,她们不是也没办法继续活下去吗?真是这样,那她们就应该跟我一起离开人世。内人跟女儿都纷纷履行她们的义务了。真是的——彼此家族的联系真是把人困在混沌的地狱呀。”

木崎先生的脸庞一口气转到了正后方。
正好是来到一百八十度的位置,他的颈骨滑顺地绕回,而我的头颅则是笨拙的转过……喀!

■■■

呼呼地喘息声从黑狗的鼻腔中传了出来。它探头正在寻找那颗滑动式关节的首级。
尽管房间里一片漆黑,因为黑狗的眼睛本来就看不见,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光线辅助。
我左肩上不再呈现义肢形态的左手,靠向了从那颗已非头颅的头颅,从中拉出了形成有、形物体的无形之物。

——狗狗乖。
来吧,憎恨(假名)小亲亲,吃饭的时间到啰!



1\junk

天空的高度异常的低。我睁开眼睛的瞬间,视线被一片水色所包围。
“啊——咦?”
天空成了一片汪洋。
阳光呈现浅浅的白色,透过上方的水流,漪涟的波光照耀在这间石室之中。眼前一片湛蓝的水里,一条黑色的鱼影快速地滑过了我的视野。
头顶上的这片汪洋里可以看到一条体形硕大的鱼儿悠游其中,目测判断它的身长大约两公尺左右。从身影看来大概是鲨鱼之类的品种,但究竟是什么鱼则无法得知。如果我被问到淡水怎么会有鲨鱼这个问题,那会让我相当难以启齿,因为就连那条生物究竟是不是鱼类其实我也无法判断。
那条鱼的身影逐渐远去,不知它是否对于我的凝视感到厌烦,那条鱼就这么游向高处——在这片汪洋更深邃的地方消失了踪影。
我置身于天地倒错的异样感之中,不过这对我来说已是习以为常的光景。
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状况,只不过是在天花板上张开一整片的玻璃墙,隔绝了上面的一个巨大的水槽而已。哎!不如换个说法,直接说这个房间位于巨大的水槽底下比较正确。这里是一间地下室,头顶上的一片汪洋也不是海水,只是一座非常古老的水库。这间天花上顶着一座水库的异常地下室,其室内陈设就像是中古世纪的城堡中的一个房间原封不动移植过来,远离时代气氛的异常风格。

“哎呀!所在,你起床了。”

房间中央,罩着纱帐床上传来一个中性的声音。尽管从我的角度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到他的脸,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他就是这间房间的主人。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他的容貌总是处在阴影底下无法辨认。非得走到他的身旁才能看清他的容貌,那张床的位置就是这么经过严密计算而设置的。
这间地下室的格局呈现正方形,就像个巨大的箱子一般。空间的上方罩着一层玻璃天花板,四周则绕着石砖砌成的墙壁。屋子的四面各有一扇房门,除了南面出入用的那扇门之外,其余的三扇从来没被开启过。室内装潢中几乎看不到带有生活感的用具,唯一的电器制品就只有墙角的冰箱而已。所到之处林立着完全找不到共通点的古董。根据不同的观点,大概也会有人把这里当成收破烂的仓库吧!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在我熟睡的时候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没有特别的需要。不过你既然起来了就做好你的工作吧!我口渴了,帮我倒杯水来。”
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恼人的梦境依旧徘徊在脑中尚未完全散去。我摸摸脖子确认颈骨没被绞断,一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间房子里没有自来水,要找水的话就只有冰箱里囤积的蒸馏水而已。我走向房间的角落,绕过堆积如山的地球仪中从容来到冰箱门前。我伸出手,“砰”地一声,拉开了门把……这什么呀?满布着一片黄橙色的冷藏库。
“冰箱里好像只有加了色素的饮料而已哦——”
“如果水喝光了的话就拿那个给我吧!反正那也是葡萄柚水果饮料。”
这家伙明明就只会睡觉,要这么健康的东西干嘛?该不会这副比我来得活泼的模样,就是因为他注重这方面的调养?如果说不同的食物摄取方式会造就群体之间的差异,那么杂食性的我大概就是因此而长不高。
不过无妨,像我们这种人最爱垃圾食物,它不但可以节省每天消耗在餐费上的花用,更可以缩短我们过于冗长的寿命,这可是一举两得的美味。我一边想着速食店里的稀碳酸饮料,一面将橙色的液体倒入细长的玻璃杯中。
冰箱侧面的外壳映照出一袭独臂的男子身影,真是叫人感到厌烦的影像。他原本完好的左臂此刻却呈现残缺的状态,肩膀以下的手臂完全被截断了。这个样子让人联想到归属于某个邪恶势力的机械人形象,然而这个看似强悍的外形却无法掩盖日常生活的不便之处。我在两年前因为一场突发的意外而失去了左臂。这个残缺的样子叫人看了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外让臂部与肩膀的接合处被截断得如此漂亮?幸好被削掉的只有左臂,没有连命都被夺走。
日后经过一年半的复康才出院,尽管在求职与人际互动方面多少留下了一些不便的影响,但我对于只剩下一只手臂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埋怨。这样的状态能让我藉由这个不起眼的兼差工作赚取一些微薄的薪水,甚至认为自己还蛮幸运的。不过如果真的要说的话,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人系鞋带的样子还真是让我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快点!快点啦!所在君的动作慢得太离谱了——”
我赶忙关上冰箱门来到任性的雇主身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看来我好像落枕了。
“谢谢。哎!过了五个小时才终于有第二次的水分补给了呢!”
房子的屋主微微仰起头接过了玻璃杯,用他那只黑色的人工义肢右手。他丝毫没有停顿的动作,一口气喝光了杯中橙色的饮品。
“舒服多了。对了,你刚刚发出了凄厉的梦呓,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吗?”
“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结束了一场深夜放映的电影之类的感觉。不过这么跟你说大概也不会了解。”
“嗯,因为没办法体会嘛!一方面我没去过电影院,再说那种深夜电影究竟有哪一部分是有趣的?”
有趣的节目可多了呢!这个白痴竟然将深夜电影当成了非在深夜无法播映的三流影片代名词。最近的深夜电影可是相当可以让人乐在其中呢!不过呀……就算跟这个完全不晓得电影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家伙详细说明也无济于事就是了。
“没有啦!是我举例举得不好,我只是梦到了让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已。”
他一脸讶异的表情,双眼圆睁地注视着我。这位就是我的雇主,也是这间地下室的主人。
乍看之下,大概只能判断他的手臂装了义肢。接在他肩膀上的那只义手就像是服饰店的模特儿一样,是用黑色的石膏裹成。也就是说他跟我一样,都是肢体残缺人士,只是这家伙耍宝的能力比我要夸张许多。
他的外表看起来大概十四、五岁左右,蓄有一头有如丝绢般的乌黑秀发,容貌可爱的程度让所有男人看到他都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过小心,他可是个男的。尽管遗憾,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性,从我这个被他电得七晕八素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事实绝对不容怀疑。
他叫做迦辽海江,因为全名念起来麻烦,所以我都直接叫他海江。这个小鬼头的外型让他只要静静不说话便看起来像个出色的千金小姐,说是上帝即兴创作的艺术品也不为过,同时也是象征了它不良嗜好的证据。
“然后呢?不堪回首的恶梦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我想知道啦!你挣扎梦呓的样子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明明看起来一副相当痛苦的样子,但是所在君为什么一直没有从梦中惊醒让我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他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对我提出质问。这家伙一年到头都在无聊中度过,因此一旦看到有趣的事就会露出难以掩饰的贪念。
“……我就说了是不堪回首的恶梦嘛!那个梦直到现在都让我觉得相当厌烦,拜托你不要再让我继续回想了,我在梦里可是差点就丢掉一条小命呢!”
说起来应该是必死无疑吧!毕竟整个头颅就这样喀的一声转上一圈……
“咦!你梦到自己差点死掉的场面吗?所以才会有发出‘救命呀——’、‘住手——’……之类的梦呓呀……啧,要是你再多睡一会儿的话就更有趣了。”
这家伙的意思是想听听我死时发出的惨叫吗?
“你真是差劲透顶。既然看到我在做恶梦,为什么不把我叫醒呢?是怎样!你喜欢看到人家痛苦的样子吗?会因为男人的喘息声而感到兴奋吗?”
“嗯……看情况吧。所在君刚才可是让我感到相当愉快呢!虽然不知道你梦到什么样的往事,不过梦中你有提到什么支离破碎之类的有趣话题。你刚刚的样子真的让我感到十分享受,这是我的真心话。”
这家伙露出一脸满足的愉悦笑容。
“——”
……糟糕,我不小心又煞到他那可爱的样子了!尽管我对此感到相当懊悔,但是事实就是如此,那笑容真是可爱到不行,只要是男人绝对都拿它没辙……其实我相当讨厌这个家伙,但是却完全无法抗拒他的笑容。这个该死的自恋狂,哪天非矫正他一下不可。
“……唉,你这种态度真叫人看不下去了。是怎样!照你的想法看来我不就像是在这两个小时里面一直被你强暴吗?你这个虐待狂,竟然把我丢在那边不管来取乐。如果不希望我告你的话,最好识相地拿点补偿出来!”
刚刚大约经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换算成旅馆的休息费用是五千元左右……嗯?不过出卖人类的尊严,两个小时换得五千块的报酬究竟是高还是低?值得吗?反正我本来就不怎么值钱。
“那是我的台词啦!你白天的时间都被我买下来了。要怎么使唤你是我的事情,而你有回应顾主期待的义务。可是所在君却都不肯陪我不是吗?那么至少让我听听你的梦呓,打发一些空闲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哼了一声,十分不满地转过头去。
如何打发时间,这个课题对于迦辽海江这个人来说可是人生大事,这家伙从不曾走出过这个房间,哎!没有人帮他的话,他连下床都办不到。
原因很简单,因为海江的四肢全都是人工的替代品。上帝相当无情,尽管给了他无人能出其右的美貌,却又同时剥夺了他全部的行动自由。如果说我是属于邪恶势力独臂的机器人,那么四肢残缺的海江就是该组织的大头目了。
就现在这个状况而言,我的工作就是早上帮海江装上义肢,然后傍晚将它们取下。生活所必须的花费,这个工作就可以赚得八成,能让我找到这个尽管只有一只手也可以办得到的工作是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总觉得这样的工作有点搬不上台面,让我做的有点心虚。在这个郊外的地下室里,从一个无法自由行动的小孩子身上榨取钱财,该怎么说呢!简直比小白脸还不如。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邪恶组织的老大出生于富裕的家庭,对于给我的薪水似乎一点也称不上负担。对海江来说,单凭现在这个身体直到离开人世之前,在食衣住三方面都没有太多的麻烦。他有一副功能性相当出色的义肢,只要装上去,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处理。在我上工的第一天,这家伙还不是照样靠着义足自己一个人去了厕所。不过海江这个大少爷尽管拥有如此出色的义肢,但是它们优异的功能性毕竟不等于装起来舒服这回事。好像无论什么样的义肢跟海江都合不来,所以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像这样躺在床上。
是啊,义肢这种东西多半会给人带来难以忍受的痛楚。而今天义肢结合的状况似乎特别糟糕,我今天只能帮海江套上左脚跟右手的义肢而已,这么一来——
我开始搜索房间的角落……找到了,一只黑狗蹲在墙角。它的姿态就像是绘本中出现的恶魔图像。这只狗的双眼天生就看不见,一辈子也感受不到光线的存在。不过可不能因此而小看它,那只狗在追击猎物的时候可以借用人的眼球作为行动的依据。
“所在君?怎么了,你真的没问题吗?脸色超级难看的,要不要喝些什么吗?”
“我的脸色才不难看,你不用管我,不需要你来担心啦!我对既没有水也没有啤酒的小孩专用冰箱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你要吃点什么,肚子也饿了吧!”
“你这么说不矛盾吗?明明不舒服了还要我吃东西。而且你这家伙会跟我收钱的吧!”
“当然啰!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我都会从薪水里面扣掉。”
“看吧!爱欺负人、冷血、守财奴、压迫部属的领导阶层!算了啦,反正不舒服也是白天的事,到了晚上就好了,你就别管我吧!”
我发出嘘声挥手要赶他走,不过因为海江只能待在床上动不了,所以我还是自己回到沙发那里去了。这间异样的地下室最大的优点就是坐在这张沙发上的舒适感。它出色的程度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要我在这个沙发上睡个三天三夜,我绝对有自信可以办到!
“——话说,你刚才的恶梦,是梦到木崎先生的事情吧?就是你一个月前的晚上执行的除魔工作。”
这家伙想问就问嘛,这么别扭做什么?对于他这种死缠烂打的态度我才应该要闹别扭呢!
“……是啊,不过为什么你这家伙会知道?”
“因为你在做梦的时候像这样叫出来:‘住手,木崎!我会揍飞你哦——’明明就快要死掉了,所在君的反应还是真是够奇怪呢!”
这个该死的小鬼覆盖在浏海阴影下的双眼,眯成了下弦月的形状,还嗤嗤地笑着。都已经知道是这么回事,却还对做了恶梦的我冷眼旁观,这家伙的性格真是腐烂到了极点。
追根究底,我会遇到这种事情这家伙也脱不了关系,他应该要阻止我去的。就算能够赚到钱,当那种工作根本上就不适合我。石杖所在这个人的原则就是轻松地活下去,我深信这种生活方式才是最为理想的,是让我自己获得新生命的主张。
然而当时这样的想法却仿佛完全不存在,我什么也没多想就往这个大洞里跳。
那天晚上——那个叫人不会希望再有任何牵连的恶梦,我一脚踩了进去。
那个集体自杀的家庭,那位头颅可以自由旋转的怪男人,那个让人决心一辈子不再碰第二次,俗称“恶魔附身”的流行病……



这种病例被社会认可大约是在十年前左右的样子。
它的学名是“类激化药物异常症候群”,也有人称它为“细胞受体冲突症”,是一种突发性的精神障碍。它的成因是在人们长期处于情绪低潮,或对于他人抱持恐惧等等心理之下而引发的代表性疾病。尽管这种病症在医界被归类为典型的现代疾病,但是真正知道这两种正式名称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局限在与这个病症有关的当事人而已吧!
总而言之,这些病患就是无法控制情绪的精神障碍患者。尽管这个病症没有致病的病毒,仅仅是因为出现这样的病征而得名,可也不要认为这些病患只是单纯的疯子,跟生病没有关系。毕竟忧郁症也是非常典型的一种精神性“疾病”。即便是感冒无法侵袭的健康肉体,其他病菌也会想尽办法致使这个人生病。一旦某人的脑袋与一般人不一样,那他并非是精神出现异常,不过就是人体机能方面出了状况罢了。毕竟人类的构造是由各种神秘而不可解的精确结构所构成的,不会在毫无由来的情况下出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把这种患者的生理现象认定为一种疾病的人,也就只有医学专家而已,普通大众还是称它为“恶魔附身”。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些病患所产生的行为,怎么说都只能用恶魔附身的方式加以形容解释。这类患者身上人格出现剧变,或是失去自我意识等等症状都还算是轻微,重度的病患甚至会出现自残的强迫症,而其中的未遂者更会对于周遭的人们产生杀意。说得坦白一点,这就是某些内心过于纤细的情绪导致伤害行为的原因所在。
“不过这种东西啊,根本上来说不是什么恶魔附身吧?他们纯粹只是行为夸张的病患而已不是吗?怎么会用到什么恶魔之类的谬误说法。”
“大概是恶魔附身这种说法比较容易理解的缘故。撇开有实际看过这类病症的人们除外,对于一般大众而言,就连听到忧郁症都不太能够体会,但是他们却可以轻易地想像被恶魔附身是怎么一回事情。若是用恶魔附身来解释这些患者的症状,那么一般人也就可以接受他们口中难以理解的言论了。对人类来说,若是将他们所无法想像的行为全都归作恶魔附身,那么大家就都可以理解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虽说恶魔这种东西终归是不会出现在日本,但是这些患者基于自私的心理而任由患病后的假性人格恣意妄为,本身就是过度腐化的现象了。再说,这个国家戴着假面的人们,内心多半也都藏了一头野兽呢!”
就是这么回事,恶魔附身本来就是外国人的白痴谣言。他们的信仰结构比例上来说是一对六十亿,而且其中的厉害关系的平衡更是绝对偏向他们上帝的那一方。在这个正值世纪末的日本,恶魔这种东西仅仅是一神信仰宗教世界中的存在。
“真是叫人沮丧的说法。真要说是被什么秽物附身的话,选择犬神不是好一点吗?该说犬神比较有亲切感,还是犬神附身的这种说法比较会让人冷静下来。”
“错了,这种状况可不适用于让人冷静的假设呢!尽管犬神的信仰在现在的日本社会已经式微,但日本人终归是日本人,不管怎么说对于兽灵附身的词汇依旧是相当敏感的。再说恶魔附身听起来就好像事不关己的电玩情节,但是像这种在自己国家里面原始就有的疾病,难道听起来不会觉得它太过于现实且无聊透顶吗?”
“唉……你想说恶魔附身这种说法,相较之下充满了八卦的味道吗?”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认为现在恶魔附身的说法其实是一种当下流行的现代病,尽管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像是可以获得解脱,但是却永远等不到这一天到来。所以每个人也因此积存了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虽然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崩溃,但是周遭的人们也同样也有可能在下一秒钟自我毁灭——你不觉得这样的想法会让他们稍稍为安心一点吗?沉迷于这种流言的一般大众大概都已经有了哪天自己就会崩溃的觉悟,他们张开一层虚伪的防护网藉以麻醉自己。‘大家一起共同遵守不去思考的愚钝默契’,这个现象在当下不是相当普遍?‘恶魔附身’这种说法,便是藉由反应驽钝行为的模式风行,因而大肆传播开来。就跟这个词一样,若是要将责任转嫁出去,那就必须要有适合的祭品。”
也就是这种现象是人们自己的内分泌失调性中毒、自我催眠、自我崩溃而已吗?这个早熟的家伙……要真是这种说法成立的话,恶魔附身也不过就是一种现象而已,根本也谈不上“类激化物质异常症候群”什么的。仿佛一年后又会被另外一种流行语掩盖过去……不过所谓的“麻烦事”,就是因为它不只是纸上的空谈,而是实际引起了大范围的灾害,所以叫做“麻烦事”。
恶魔附身是真的存在的。
举例来说,就是精神上真正出问题的那些病患。
再将例子说得深入些,他们就像木崎先生一样,放弃了人类的身份并且获得了“超能力”的患者。
最近数年之间,超乎寻常的犯罪模式增加不少,这些异常的犯罪事件大概都会被当成恶魔附身流传开来。然而其中真正是因为恶魔附身所引起的案件大约只有百件左右的数字,甚至不到所有异常性犯罪的一成。
“所以说,被混淆的一百个假像之中混杂了十个真正异常的事实。这么一来所有的事件既都成了假像,却也全部都可以说是事实了。”
说起来很妙,对于大众来说,尽管经历了木崎先生的事件,但若是将其他九件也归类为“异常性犯罪”,那么木崎先生事件也有“犯罪手法超乎寻常”这个共通点而被囊括其中。换言之,尽管社会广泛地接受了“恶魔附身”这样的事实,但是他们却并不知道“恶魔附身”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这类异常性犯罪被称为“恶魔附身”有它的原因,这个原因并非这些犯罪者表现出了难以理解的行为举止,而是单纯地展现出了人类无法办到的能力。基本上这些“异常性犯罪”的例子都只是妄想中的产物,与精神障碍被归属在同一个层级。然而,其中有一些个别事件超越了妄想的范畴,变成“极为特殊”的案例。像是颈骨可以无限制地自由旋转却不会因此而丧命的病患,终至卷入了无辜的外人而酿成犯罪事件,这便会被归类为上述这种“极为特殊”的个别事件。确实这种情况,看到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一致认为,这些犯罪者如果没有借助恶魔或其他同类型的超自然力量便无法办到。
——真是的,真实愚蠢极了。在这个文明过度兴盛的时代之中哪里有什么恶魔?我才不相信呢!我确实遇过一些人,这些人除了将他们归类为恶魔附身以外无法别作他想,但我还是不相信有所谓的恶魔。恶魔那种东西呀,就算真有其事,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也不应该接受它的存在。我还没有想过要去接受,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认同吧!就算你复制了一百个木崎先生摆到我的面前,我也会顽固地大笑出声给你看。
……然而尽管如此,实际上我却有无法将恶魔视为荒诞无稽的言论而不当一回事的原因。因为尽管我想要否定它的真实性,这个事实却血淋淋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视线前方的这个小鬼,既没有被什么恶魔附身,也不是“类激化物质异常症候群”的患者,他是真正的恶魔。



我开口对海江问到。
“我说啊,你知不知道真货跟假货的区别在哪里?”
“咦?什么真货、假货?”
“就是恶魔附身这回事。真的被恶魔附身,或者根本跟恶魔没有关系,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就是说普通的病患,跟不普通的病患之间究竟有何不同?”
我回想起一个月前,在我们家隔三栋房子的建筑物里发生的事情。
睡落枕的脖子隐隐作痛,那个案件——我究竟是怎么解决的呢?
“嗯……你是要从附身的东西是恶魔还是其他东西说起吗?”
“没这回事,恶魔的授课该结束了,现在流行的恶魔究竟是真是假都随它去吧!我想问的是人们究竟为何会被恶魔附身。”
“什么呀!真无趣……不管真恶魔也好,假恶魔也罢,会被它们附身的类型不是很明显吗?这些东西从以前就爱死了懦弱的的人类了。”
“啥?你这种说法倒果为因了吧!人类是因为被恶魔附身才会产生精神疾病的,你不是也说恶魔附身是一种病症吗?”
“我说所在君,你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流行性疾病不是因为人们的免疫力衰落才会感染他们的吗?体力不佳的人,还有身体状况不好的人,他们都会因外在因素而容易染病。既然肉体是这样,精神方面当然也是如此。所在君就是这么温柔,你不能接受弱者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成为被人欺负的理由是吧?但是这个事实是不容辩驳的,因为恶魔从来就只会附身在懦弱的人类身上。”
他说话是露出了一脸得意的模样。这表情不禁激起了我心中的反感,他就是这种地方特别讨人厌,喜欢擅自想像别人的个性。
“你想说被恶魔附身的人们全都是自作自受啰?不论体格与身体状况的好坏,只要是人格方面不够成熟的‘弱者’被恶魔附身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呀,软弱的人类就会成为恶魔附身的对象。不过确切地说,被恶魔附身并不是因为被附身的人心灵懦弱,而是该归咎于他所身处的“环境”变得脆弱的缘故。如果将人们的心灵归类为内在,那么影响内在的外在因素就是环境的变动了。比方说家庭问题,或是友情之类的人际关系,还有社会给这个人的评价……等等。一旦脚下的地板产生了动摇,立足于该处的人们很自然会深受其害。这个结果便会造成他们无法适应正常的社会环境。像这种状况便证明了环境不见得是由人类所创造的,而是环境改变了人类这个事实。于是趁着这个机会,趁现在这个时间点,变得懦弱的人类心里,俨然成为魔物的寄居的对象。恶魔的存在,是以它们的立场肯定了懦弱的心灵。由于人们软弱的内心是恶魔壮大的温床,于是它们也反过来全力地培养人们懦弱的一面。它们会促使这些人们失去的社会性再也找不回来。我们举一个陈腐的比喻加以说明,像是有些人失恋了便无法活下去了对不对?像这样的想法其实只是对于悲伤的一种发泄方式,然而被恶魔附身的时候,失恋的人便真的会想不开而自尽。‘因为悲伤而想要轻生,但是却因为害怕死亡而无法下定决心结束生命’,这才是人们心理上该有的平衡。不过对于被恶魔附身的人来说却不是如此。‘因为讨厌悲伤所以只有寻死一途’,他们心理会出现这样的想法,让他们对于未来丝毫没有恐惧感。真正最叫人感到害怕的人类,是那种对于自己费尽心思构筑的过去与未来毫不在乎,除了‘现在’之外,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这种人。”
“只看得到现在吗……那是因为人们有许多的牵绊,让我们非得思考明天的一切。而这些患者们眼中只看得到现在,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就一点也无所谓了。”
如果真是这样,对他们来说死亡这种未来根本一点也不足为惧。如果真有什么会让他们感到恐惧的,那就是“现在依然活着的自己”,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么你是说,对于活着感到厌恶的他们,与犹豫不敢面对死亡的我们,彼此正好处于相对的立场啰?”
“对呀,对于像他们这种只看得到眼前的人来说,仿佛在当下这个瞬间他们方才呱呱坠地。所以周遭的一切事物也对他们来说都充满了不确定性。然而,并非所有的情绪都无法遏止他们走上绝路。像他们这样心灵受创的人们,或许可以说是被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束缚,他们其实非得仰仗‘自己所订定的条件’而活。一旦失去这个条件,也会就此失去继续延续生命的动力。尽管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的其他情绪而崩溃,然而一旦这些‘只对他们才具有意义的条件’破灭,他们就会因而自我了断。此时这种濒临崩溃的心灵便容易被魔物附身了,也就是这种濒临崩溃的内心容易让魔物有机可乘。”
“……”
搞什么啊?这些人擅自订定了支持着自我存续的条件,然后又在最后失去仅有的动能之时,任凭自己让恶魔附身而犯下大量杀害无辜生命的罪刑。开什么玩笑!想死的话就自己一个人去死!不要连朋友或亲人也全部拉下去跟自己一起陪葬!
“真是愚蠢至极!结果这些人终究是无法适应社会的软弱者而已嘛!是,我知道了,他们的想法是不该获得理解跟同情的。不过就是些一点小事被逼急了的软弱家伙们,谁会浪费自己的心力去理解他们呀,笨蛋!”
镜中映出了我的模样,是有些什么事情让我难以容忍吗?透过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上因憎恨的情绪而扭曲。此时大概是我的身上飘出了什么令人讨厌的臭味,墙角的那只黑狗来到了我的身边,状似愉悦地蹲坐在一旁。我来这里替海江工作,日复一日,它就这么对我越来越亲昵……危险!
“呵呵,当然不可能去理解他们的想法啰!因为所在君的想法跟正常人一样健康。你听好,这时候不应该去责备他们放纵自己的心灵变得懦弱,而是应该试图去思考,试着找出让他们的内心越来越软弱的原因。面对这样的状况,会产生决定性效果的说词,并非是说他们因为这点小事崩溃感到羞耻。而是要对他们说:‘看看你们因为这点小事就崩溃究竟有多么可怜。’”
海江这段言语中的意涵,仿佛透露了他对这些人们的同情。他为了强调这样的意念,纱帐下的阴影可以看到海江的手缓缓摊了开来。那是他装出来的态度,这家伙没有这种对人类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怜悯情绪。
不过他话中的意涵我完全理解了。我们做个假设,仅只是随意的假设,如果有个人对于某个容器中的液体感到恐惧,深信他喝了那个容器中的液体就会死去。然而那家伙因为什么一念之差而让那容器中的液体滑过自己的喉咙。尽管他的身体没有因此而产生异状,他却会因为这个饮水的举动而真的就这么自杀死了。
认为这样的行为懦弱,那是身为坚强的人们自以为是的傲慢。因为像我就没有这种因为饮水而自杀的勇气,尽管一般人无法理解什么样的想法促使他们做出饮水自杀的行为,不过像他们这样可以为了不痛不痒的理由而自杀的人们,或许该说是基于极致疯狂的强悍心理使然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他们这样对于融入社会感到恐惧的懦弱者而言,连这样的恭维话都无法加以肯定,这也是事实。



尽管我与海江聊的都是些没有意义的话题,但是时间依旧这么迳自流逝。随着夕阳西斜,整个房间也暖暖洒上一片沉郁的暗色染料。这间地下室因为没有电灯,所以日落之后就会完全笼罩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
“真是惬意呢,只有太阳与月亮作为照明的房间好浪漫呀!”只要是女人大概都会自然流露出感动的情绪吧!可惜我是个男人,也完全没有对此感到高兴的基因。我的肚子饿了,差不多也该是到了眷恋正常灯光的时刻。
“我该闪人了,再不给胃里塞些什么东西进去我就要死了。”
胃里咕噜咕噜地为了没有食物而翻搅,仿佛下一刻就要在胃壁上蚀去一个大洞。
“咦?所在君该不会从早上到现在就什么都没吃吧?”
“你不是从白天就没看到我吃东西吗?与其说早上开始,到不如说我从昨晚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哇!真的假的?这样不行哦!你本来就已经很不健康了,竟然还不吃东西。不过我们家有食物……你要吃吗?”
“不吃,我不习惯在这边用餐。”
特别是因为金钱的缘故使然。人们一旦吃了不合胃的东西就会弄坏肚子可是屡试不爽。
“什么嘛,真是失礼。不过仔细一瞧,你的气色不好,所在君该不会是因为一直喝酒所以长出啤酒肚,所以正在减肥吧?”
“真是多谢你的鸡婆,我纯粹只是因为没钱而已!”
没错,虽然我一辈子缺钱,但是最近真的不太妙。在这边打工是领月薪,而海江这家伙非常讨厌人家预支薪水,还有日薪制。啊啊啊——去死吧,这个小鬼头暴发户!
“什么嘛!不过就是这种小事。如果缺钱的话工作就好啦!你在我这边只要帮我处理义肢的装扣与卸除,我可以准你剩下的时间出去打工哦!”
“没有工作做啦!你能想像有什么样的工作一只手可以办到,又不需要脑袋好,也不需要体力劳动的工作吗?”
“可以呀!就有一个非所在君不可的工作,你只要像处理木崎先生事件一样,替恶魔附身的人除魔就好啦!在那之后,那位木崎先生不就送了报酬来给你吗?”
“是有啊,但是被户马大姐给没收了,还撂下一句志愿服务的人不要拿钱之类的……不过算了,反正木崎先生的财产光是还债——”

我想起来了!在那之后,我为那个颈骨可以自由回旋的木崎先生除去了身上的恶魔。“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他好像一边哭着这么说,一边又跟我道谢。而木崎先生那个患病的器官摆出了全世界最可怜的表情,让那只黑狗……

“——海江,那个时候……狗……”
“对了,对了。我要跟你说那个遭到恶魔附身而残杀小狗的事情。什么嘛,所在君也有好好调查过了嘛。”
“啊?‘遭到恶魔附身而残杀小狗的事情’?那又是什么?”
“咦!你忘记啦?这是我第七次告诉你了。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前,好像有人猎捕小猫跟小狗并且把它们全都杀掉了。他好像是把这些小动物的皮全都剥了下来然后剩下的丢掉,外皮则跟着可燃垃圾的回收日一起处理。起初都只是听到传闻而已,直到两个礼拜前左右开始有人看到那个犯人,于是大家似乎开始热烈讨论那个凶手是被恶魔附身了。”
“——”
我从口袋中取出手册,找到两周前的记事。那是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潦草的文字跟往常一样写上了“没有特别的要事”。
“我一点都不晓得这件事情。是怎样,小狗被杀?这是几世纪以前的事情啦?现在这个社会连小巷子里都看不到野狗的踪影。就算有的话也是深山里的农舍才找得到,不过你不知道吧?在山上或者田里面屠杀动物的行为叫做打猎哦!”
“才不是呢!被杀害的不是野狗,是家猫还有家犬哦!刚开始的时候犯人只对看门狗下手,不过最近他似乎会进入人家家里把小狗偷走的样子。多亏了这个小偷,支仓市里的家犬数量锐减,晚上变得安静许多了。”
……这么说来,昨天晚上那只汪汪叫吵死人的笨狗格外地安静呢!
“嗯……结果呢?那个凶手警察抓起来了吗?”
“他目前行踪不明。警察那边虽然想要缉捕这名凶手加以管束,并且张开了搜索网。不过他们还没有摆出开始认真办案的样子。毕竟受害的也都只是些猫猫狗狗的小动物而已。不过根据目击者的说词,犯人似乎是个看起来个性相当阴沉的家伙。这个对手感觉挺弱的,抓到他的话应该也可以从户马小姐那边得到一些酬劳。怎么样!所在君要试试看吗?”
“不干!一方面我没什么兴趣,再说就算我有什么万一,户马大姐那边也不会给我半毛钱。”
何况——“就算那个凶手真是恶魔附身,他也还没有真的开始杀人呢……”
“是啊,还没杀人呢!真不愧是有住院经验的人,判断的过程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竟然被听到了,这家伙的耳朵是顺风耳啊?
“啰嗦!你给我闭嘴。这种愚蠢至极的事情怎么发展都好!最遗憾的是我没有朋友是犬科的,他要杀几只狗都不干我的事”
“哇!真是过分——那所在君是要视而不见啰?”
“这又不是人类该插手的事件。报仇这种事情应该是被害族群的同类来处理的工作。想要抓到这个凶手的话,不会叫狗警察出来呀?”
“哇!竟然连这种话都讲出来了……你真是有够无趣。我从没看你像今天这样顽固地拒绝过,木崎先生的事件你不也是见钱眼开地点头答应了吗?所在君不会隐瞒了什么没说吧?比方说你认识那个屠够贼之类的……”
尽管海江吐出毫无根据的言论,但是我却没办法加以否定,毕竟对我而言,这世上最不值得信赖的人就是我自己了。
我查阅了近一个月以来的手册,在木崎先生家的事件以后,潦草的笔记中写画出了爆笑的内容……

“YUKIO   你吃太多了   要减肥!留意水果醋。”

有了,上面标的日期大约是一个礼拜以前。
“不过……就算我自己看过来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呢。”
海江那家伙咬着手指露出一副非常想看的模样,但是这本手册对我来说可是写了许多不能见光的秘密。就算拿他那义手上一根根活动自如的神奇手指跟我交换也不给看。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那东西我想要得不得了。就算卖掉自己的灵魂也想弄到手……
“怎么样呢?你认识那个凶手吗?”
“不是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了吗?我没有办法回答你跟我有关的事情!还有,以后禁止谈论这种无聊的恶魔附身话题。如果真要说的话,就像今天一样,在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的时候讲吧。”
我收起了手册,这么一来距离日落只剩下三十分钟了,差不多也到了下班时间,今天的工作就到这边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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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明天早上再见啰!”
海江用每天固定的台词送我走出了地下室。我确实地带上门把,走过石砖砌成的狭廊步上阶梯。随着脚下一步一步,经过了四公尺高的落差之后,我将楼梯尽头的一扇门扉推开,终于又回到地面上了。

地下室的出口是一片森林的中央。太阳已经西沉,周围呈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光景。

海江的地下室座落在森林之中。不对,应该说位于森林中的水库底下,有一间地下室,就是那家伙的房间。这个水库的外围活像一座城墙,它的中心被一圈必须抬头仰望才看得到顶的高墙围绕。乍看之下,大约可以推测那是十公尺立方左右的巨大水泥材质物。这种奇妙的建筑物叫人十分难以联想它竟然是紧急用的储水库,而水库的旁边只有一盏高高的照明灯杵立在那儿。
笼罩在那盏灯光之中的水泥方块,无论谁看到了都会觉得与其说它是一座储水库,更像一艘太空船。如此特殊的风景应该要刊载在市内的观光导览上的,不过我却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提起这座水库,就连市公所的公务员也不知道的样子。尽管它没有离谱到非得是消防局的老职员否则不知道的程度,但是我不认为这些知识丰富的长者可以说出水库底下有这么样的一间秘密地下室。知道海江居所的人只有我跟户马大姐。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曾经因恶魔附身事件而感到困扰的一小部分被害者。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历呀?”
我结识这间地下室的主人,迦辽海江大约是在两个月前。
当我办理出院,正寻找合适的义肢时,户马大姐介绍了一位拥有特殊义肢的收藏家,我便是借由这段因缘而认识了他。我没有抱着希望只是想尝试看看,然而海江也是凭着一时兴起而答应接受我的拜访。之后海江并没有将他的义肢让给我,不过他却在那次碰面之后没多久便提议要我担任照顾他的工作。我受不了金钱的利诱便就接受了。
那次与海江碰面时,是在两个月前的某一个夜晚。我清楚地记得那晚皎洁的月光与水波折射之下显得斑斓夺目的地下室。海江给我的第一印象糟糕透顶,我跟海江一个没有左手,一个四肢残缺。“我们都有活动方面的障碍,所以彼此相互协助一起努力吧”——之类充满和乐气息的对话并没有出现在我们之间,相反地,我对他一点亲切感都没有。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突然涌上我的心头。“不要跟这家伙扯上关系!眼前这个生物跟你至今遇到过的截然不同”——当时我体内全身的血液传遍了这个声音而激荡着。
毕竟他可是四肢全部残缺,那样不是很难受吗?难受的程度让旁人光是看着他就会觉得很累,从我出院以后,整个思考模式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座右铭也改成了“今后的人生尽可能轻松地度过”,因此面对眼前这个光是相处起来就叫人感到疲惫的家伙,我可是一点也不想跟他有任何深入的交往。
“……不过现在的我却是每天都来这里报到,唉。”
真是的,我到底为什么会接受照顾他的工作呢?
能够想到的理由大概只有报酬而已。海江提出的待遇相当优渥,工作轻松,薪水也没有让人犹豫的空间。只要每天早晚到他的住处帮他装卸义肢,一个月就有二十万的丰厚薪水。这样的工作会让口无遮拦的学弟说是在当人家情夫也不是没有这理。不过我的脖子,也被扣上“上班族”的颈圈就是了。



步行了十分钟左右我来到了街上。
虽说海江的地下室是坐落在森林之中,但其实那座森林的面积并不是非常大,大约就是一间大学的校地左右的大小。大约步行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可以绕外围一圈。
即便走出了森林,但是离住宅区街道的灯光却依然有一段距离。支仓市内大约有一半以上是田野与山坡地。无论再怎么花钱投资市中心的建设工作,它始终是个距离大都会得要花上两个小时搭乘通勤电车往返的农业小镇。只要走出车站五公里的路程,便可以像我现在一样跟大自然融为一体。对于现代的青少年来说,这里是个最难以久持的环境。海江的居所位在地下,电磁波传不到那里,自然手机也收不到讯号。那家伙唯一可以依赖的通信手段就是那个地下室某处的电信局制式黑电话。说到电话,我拿出自己的手机察看了通话记录。
没有简讯,没有来电记录,现在时刻正好是晚上七点整。我非常准时地错过了最后一班公车。离开森林之后就可以来到县道旁,但是最后一班公车的发车时间到六点为止,从这里到支仓坡有五公里远,还得要加上距离车站的两公里,有一场漫长的旅途要走了。我可以清楚听到肚子饥饿的叫声。市营公车处应该多努力一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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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没吃东西还真是有够难受。我为了填饱肚子来到经常光顾的居酒屋。这间餐厅的名字叫做“星云晚餐吧”。里面的菜色明明是走意大利风格,但是餐厅名称却完全沾不上边。店面大概是一间大学教室的大小,餐桌密集地放置其中。整间店的寒酸气息在其他地方恐怕是见不到了。用餐的人几乎是坐满了店内的40余张桌子。顾客群中最小十六岁,最大不超过三十岁,整个餐厅里面弥漫着酒精与香芋的味道,还有言不及义的话题。
混杂的人群之中,有一个家伙敏感地察觉到了我踩进这件餐厅的脚步声,瞬间站了起来。
“——咦!”
“啊,学长~哟呵~这边!这边!”



餐厅内众人的视线全都一同投射到了我的身上。那家伙丝毫不顾旁人的眼光,乒乓地敲着桌子,大动作地向我招手。一位谜一般的生物于此刻登场,我非常清楚就算我就这么转身逃走,那家伙也会紧追而来,于是我便死心坐到这个白痴的对面。
“真是的,学长来得好晚哦!你又去海江那边了吗?”
贯井嘟着嘴露出不满的态度。她虽然一副理直气壮地责备我晚到这间餐厅,但是其实我根本没有跟她约过什么。
“一客潜水艇三明治。饮料吗?不要饮料!给我水吧!”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讲话!学长!像这样被人大摇大摆地忽视不理是很不好受的~”
“是,是,不要哭,不要哭。你一哭会让人觉得很麻烦。我有在听——不过能够忽视的内容我是想尽可能置之不理就是了。”
我推开贯井强占桌面的菜单,清出了自己的空间。看来她是已经用完了晚饭,桌子上堆叠着装有意大利面、沙拉,还有蛋糕残渣的空盘子。这家伙明明就只是个学生,但还是跟以前一样相当有钱。
“贯井,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我今天饿得快死了,在我吃过东西之后要我听你说话也可以,但是在我吃东西的时候就请你不要讲话。”
我伸手制止一副有话要说的贯井请她闭嘴,要是空着肚子应付眼前这个家伙我可真的会倒下去。
“我知道了~那我也点一些东西吃吧!”
“小姐~”她于是非常有精神地招呼了店员。这个女生的外表看起来像是个高中生,全名是贯井未早,一般都以贯井称呼。
她跟我是从高中开始结下这段孽缘,我们相处的模式从以前就是这般充满闹剧喜感。粗略地形容起来,她是个既活泼又开朗,个性表里如一的没用女生,就连说谎这点小事也办不到。换句话说,她是能够百分之百发挥“善良”这个词汇意涵的人,跟她应付叫人感到非常棘手。



这间餐厅最便宜的餐点是潜水艇三明治。相反地,最贵的则是一点也不好吃的鸭肝。尽管对于店家来说利润最高的商品是酒精类饮料,但我还是决定只点些吃的东西果腹。
“咦?这么说,雾栖从上礼拜开始就没有回家啰?”
眼前这个大口大口咀嚼吞咽着鹅肝的暴发户少女,贯井未早,时年十九。想要的东西就要,想吃的东西就吃,是个无法按耐内心欲望的典型现代青少年……肥死吧!
“对,她出门了。听她说是某位千金小姐被恶魔附身,然后要保护那位小姐所以到长野郊区的某处去了。”
其实听她口中叙述那位千金被恶魔附身的症状,很像只是假性的案例。她拿这个借口离家是想给家里的人好看吗?还是单纯想打发时间?虽然要配合她演这场戏实在叫人受不了,但是这个患者最好还是以假性案例作收就好。
“其实我是想要跟她一起去的。不过曾经住进精神病院的人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到其他的县市去,所以雾栖就把我留下来,自己一个人去玩去了。”
毕竟我可不想被户马大姐拿枪射杀,所以这种爽差就只好交给这位伙伴来处理了。
“啊,喂!贯井,你是很能喝吗?”
她豪气地饮干了一杯红酒。整壶酒器没两下就快要空掉了。
“我很会喝哦~不过学长你真是有够无聊!恶魔附身的事情就不要再讲了,怎么说呢!你如果不换个开朗一点的话题,我就吐给你看哦!”
吓死人了!别问我什么东西这么可怕,这家伙可是个从下通牒到行动,转换只需要几秒钟的怪物!从她说要吐了的那一刻开始,三秒之后就是不堪入目的光景。
“等一下!不要吐,贯井!如果被这间餐厅当成拒绝往来户的话,我们能去的地方就只剩下附近那间家庭式餐厅而已了!”
“那就请你说些比较开朗的话题。学长,自从你出院之后永远都是聊不完的恶魔附身,真是无聊透顶!我们要不要多聊一些未成年男女该聊的话题呢?”
呜!我真的还就是一个这么无聊的男人……不过原谅我吧,贯井。那个开朗的话题已经销售一空,好久没有补货了。
“你不要奢求这么多好不好!再说那些脑袋出问题的火星人八卦不是现在正热吗?你是在不满什么?”
“嗯嗯……因为呀,那些恶魔不是会针对内心压抑的人们下手吗?这样的话,我也有可能会成为恶魔附身的对象不是?耳边一直听一些阴沉的话题就会让我变的郁闷,然后就会被恶魔附身啦!”
“不可能。”
要是这家伙成为恶魔附身的对象,那这个世界就结束了。
“啊呜呜,真是过分~竟然直接就这么回答!所在学长,你就这只有这个部分跟以前一点都没有变~”
她一边缩起身子,默默地摊开菜单。这家伙的营养摄取量整整是我的五倍。你干脆就肥成鲸鱼一般的大小算了!
“……我说你呀,我正凄惨地用潜水艇三明治果腹,而你竟然大剌剌地在我面前大吃特吃。你是怎样?患了暴食症不成?”
“咦?学长很饿吗?”
“很饿,我今天一整天就只吃了这个东西。就算回家去,冰箱里面一样是连一棵高丽菜都没有。”
她的动作停下来了,贯井皱着眉鼓起脸颊开始陷入沉思。
“……请恕我敏锐地推断学长你的想法,你的意思是……‘你很想再多吃一点,可是没有钱’吗?”
“差那么一点。不是想再吃一点,是想要一口气吃到饱。”
“原来是这样啊,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依照学长的表现决定要不要满足你的想法,也就是说,我可以请你吃饭,但是你要答应跟我交往~”
“抱歉,让我就这么饿死吧!”
“真是气死人!学长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我可是比你小一岁,既可爱又有才华的女生哦!这不是稳赚不赔的交易吗?”
“一点也不,投资报酬率一点也不划算。”
“学长竟然一本正经地这样讲。唉……我又被甩了。而且对像还是冷酷无情的所在学长。不过算了,我就是被学长这套吃得死死的。小姐——我要双分漂浮冰淇淋!”
贯井夸张地朝店员挥了挥手。没过多久,一个装了香瓜漂浮冰淇淋的圆桶状啤酒杯便送了上来,是那种插了两支吸管的情侣用餐点。
“今天就算我输了。为了对于学长的顽强的抵抗表示敬意,今天我请客,你吃吧,不用客气。”
……乱了,一切都乱了。贯井先不说,认真送上这种餐点上来的这间店真是乱来得离谱。不对,从店名看起来这间店本来就不正经。
“贯井,我说你呀,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种没有酒精的甜水吧,这怎么能喝……”
“唉呀,有这么回事吗?真是没办法……那么我就将就一下,把这个超大蛋包饭分你一半一起吃。”
“不干。拜托你,那种两人分一餐食物的想法就省省。把一种食物分成两半是一种很不正常的行为。我从以前就不喜欢这样,跟别人一起分一颗白煮蛋这种事情,比起半吊子的恐怖故事更让人觉得恶心。”
“咦?可是学长之前有做过类似的事情耶。”
糟糕!我该不会又是在白天的时候搞出什么鬼事了吧?
“你不记得了吗?就是那次呀!我不是有一位姓扶桑的朋友吗?有一天我们一起到她家里去玩,结果我们带去送他们的哈密瓜没有吃,回家的时候我们就亲密地一起把它分掉了。那天学长把那颗哈密瓜砸到电线杆上把它打破,然后不发一语就把哈密瓜分给我一起吃。啊~那种浪漫的青春真叫人回味……那个时候的学长可是比现在还要讨人喜欢呢!”
我不记得,这段记忆非常干净地被我遗忘了。我试着在脑中找寻这段回忆而闭上眼睛。然而,意识却发出滋滋的声音闪过了一阵杂讯。
若说是贯井的朋友,那么应该是个女生啰?
礼物、探访、对方没有收下的水果……每当我思索着任何想不起的记忆,内心总会浮现一股令人感到不快的感受。
“唉呀?学长,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哦?”
“因为没有摄取足够的营养啦。不过贯井,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什么时候?大概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啊——那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就可以理解了。四年前发生的事如果不是印象特别深刻的,我就会全都不记得。尽管跟贯井分一颗哈密瓜这件事情让人觉得很可怕,但怎么说也是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对那种年纪的小鬼头来说,分享这种行为就各方面而言,都会觉得相当有趣。
比起这个,还是先吃饭再说。毕竟我只剩下一只右手,吃东西的速度已经会比别人慢上一截了。对面的贯井带着一脸苦涩的表情吞饮着那杯巨大的漂浮冰淇淋,真是自作自受。不过在她喝完之前,也有一段时间可以让她安静一阵子了。
“啊,对了——学长,学长!我买了一只新手机哦!”
没让我如愿……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性耐不住一分钟以上的沉默,她拿出了一只全新的橘色手机摆到我的面前。这已经是这个女人今年换过的第四部手机了。
“……很好看吗?那闪闪发光的橘色是怎样?你的兴趣会不会太特立独行了一点?”
“是这样吗?我觉得它很醒目,很可爱啊!学长不喜欢这种设计?”
“大概是吧!毕竟这种颜色叫人非常难以亲近。不过,算了……跟你倒是还挺搭调的。”
“咦?学长这是在称赞我妈?”
“是啊!对于贯井来说这只手机挑的相当好。这么显眼的东西就算不见了也可以马上找回来。”
她砰地垂下头。不过话说回来,尽管那东西的颜色是有点太显眼,其实还是相当可爱。像那样的廉价品大概会成为她的最爱之一,爱不释手地每天带着吧!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属于阴沉典型的学长再怎么说也不会了解暖色系的好处。不过我电话号码换过了,请你记得存到手机里面。那我打过去啰!”
“好啦,之后我会再把它整理过。不过这样一来,你之前那只手机就丢掉了吗?”
我一边吃着桌上的食物,一边开口问她。视线低头落在桌上,意识则集中在手掌心的潜水艇三明治上。吃东西,吃东西。
“手机留下来,不过门号办解约。我有个用手机堆叠成一只机器人的梦想,所以正在搜集手机,如果学长要换手机的话,旧的可以给我吗?就像男生毕业时被女生要走第二颗扣子一样,充满青涩酸甜的味道~”
“嗯,我记得的话就给你。”
反正我对旧手机也没什么留恋。手上这只也已经是四年前的古董了。
“太棒了~那人家也回送一个礼物给这位个性无趣的学长!是个让普通的食物也会变的好吃的东西哦!”
不知道她究竟在高兴什么,双手像弹簧一般兴奋地举起那支橘色的手机。看她的声音跟动作,好像是去了哪个留言版正在下载图片的样子。
“学长准备好了吗?那你看好啰!”
向她手机上的液晶荧幕,其实我也蛮配合的嘛。

图片经由确认键开始播放影像。
第一秒……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个夜景。
第二秒……尖锐的狗叫声汪汪地传入我的耳里。
第三秒……看起来像是破旧皮球的肉弹不倒翁登场。
第四秒……肉弹不倒翁将那只狗的头捏爆。
第五秒……狗的肠子被肉弹不倒翁胡乱抽了出来。
播放停止,影像静止在令人做呕的画面。

我为此而屏住了呼吸。
“呜——吓到我了。拿这种东西来当做辣椒之类的香料还真是不得了呢……好痛——”
“笨蛋!吃饭的时候不要让我看这种东西!”
这女人是想让我肚子里面仅有的一点养分都全吐出来吗?
“怎么这样……刚刚那个东西不合学长的胃口吗?”
“废话。你太沉迷于网络了啦!我说你呀,平凡的老百姓不要随便接触这种吓死人的鬼东西。不过……你刚刚那个档案是从哪个恶心的网站载下来的啊?”
“什、什么恶心!重点部位不都用马赛克之类的东西遮起来看不见了吗?你看!这个满脸横肉的不倒翁身体太大了,把狗都挡住了不不是?”
问题不在那里啦!那个影像静止了却依然继续播放怪声音的手机,赶快收起来。
“哼,亏人家还想说这个档案也许对学长有用,才特地打到讨厌的地方下载的说……连这个都打动不了学长,你太难取悦了啦!”
贯井不情不愿地收起了那只橘色的手机。眼前这只令人难以理解的生物,虽然讨厌鬼故事之类的东西,却对这种出现尸体的内容一点也不为所动,果然终究还是一头怪兽。
“不过其实学长还是很在意吧?刚刚那个影像可是偷偷拍下了被人说是恶魔附身的家伙哦!”
“啥?你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什么被人说是恶魔附身的家伙?”
“学长,那个人把狗抓起来杀了之后吃掉了哦!你没有听说过吗?真奇怪,最近这两三天不论到哪个聊天室都会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YUKIO”,你完全不知道吗?”
“没有,第一次听说。你可以讲得详细一点吗?”
贯井于是对这件事情做了简短的说明。
大约一个月前,有个身份不明的怪客把狗偷走然后杀掉。据说事后有目击者告诉大家那个人是被恶魔附身了,而且还帮他取了绰号。于是大家都把这个被恶魔附身的屠狗贼叫做“YUKIO”。
我查阅了口袋中的手册。啊——糟糕!我好像有跟那家伙见过面!这件事要是被户马大姐知道她会怎么整我……好可怕……
“多谢你拉!贯井。这个情报对我超有用的!这些事情以后如果你都在晚上告诉我,那对我会更有帮助!”
“这种事情对你有什么样的帮助?”
“这可是攸关你性命的事情,所以说,你以后白天都不要找我。如果不希望被我爽约的话就不要用电话约我,用传简讯跟我约时间。另外,刚刚那个影像再多让我看一次。”
“好是好,不过其实这个档案在哪里都抓得到。学长回家看会比较清楚哦!”
不过我现在要看,反正内容都一样。
“……太暗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看来是偶然经过现场的家伙偷偷拍下来的,不过这是怎样?手机进步的速度还真是吓死人不偿命……”
这个结果对于突发性的犯罪简直就可以说是克星吧。电话、录影,甚至透过网络寻找资料,“大陆中的孤岛”这个词汇差不多也真要就此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不对,不是偶然经过的。录影的人好像一开始就是冲着YUKIO来的。他公布这段影像的是,还留言说是为了让大家认识这个传说中的恶魔附身者,要大家一起抓他。”
“……那他还真是个鸡婆的家伙。就算是抓到了那个神经病,也没有人会拿报酬出来给他呀。”
“不是这样!大家根本不在乎什么报酬或正义感这回事,只是对于这个谣言感到有趣,所以就都过来凑热闹而已!”
什么呀!不过就只是有了一个明显的目标,所以大家都把他当成了箭靶而已。
“哦?贯井讨厌这种事情吗?”
“讨厌!像这种缺乏信念支持的娱乐只是一种堕落而已!”
这家伙难得讲出一句让人难以理解的言论。贯井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所以对这种漫无目的而自甘堕落的风气她十分厌恶。今天晚上就送她回家,当作是奖励她这种值得赞赏的态度吧!



“学长,学长!结果恶魔附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虽然大家都说那是一种忧郁症,可是变得忧郁之后真的就会去屠杀小狗吗?”
我们置身没有人影的深夜街道,贯井放声的提问在四周引起了回声。
她居住的公寓就在我们对面的工厂边缘。那本来是作为面包工厂的女子宿舍之用,似乎房租因此而格外地低廉。不过她会挑到那边的房子并不是基于金钱的考量,而是距离大学比较近。
“学长是这方面的专家不是?给我一个具有学理依据的理由啦!我想知道什么恶魔附身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问爸爸,他也只回答是一种精神病就把我打发走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被自己的的父亲忽视而感到不悦,或是对于恶魔附身这种不负责任的流言难以接受。对于恶魔附身的知识只停留在传闻程度的贯井,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对我提出了十分认真的质问。不过其实就连我也不知道答案。
“不知道,这个问题你留着下次问问那个可以回答你的人吧!”
“是说海江吗?那先不管海江会怎么回答,请学长先告诉我你的对于恶魔附身这种症状的想法,例如说人们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得了忧郁症之类?”
“你不要借酒装疯来捣蛋。嗯……该怎么说呢?你想想看,人们不是偶尔都会遇到那种令人厌恶的气氛吗?像是不吉利的预感,或是忽然感觉到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存在之类的……一般大众所认知的恶魔附身,原因就是来自于这样的环境。”
“嗯嗯……令人不悦的气氛吗?或者说是不顺利的状况,或是像我跟学长现在这样带有杀气的气氛……是这样吗?”
“不对,是那个环境的氛围本身就让人觉得厌恶。像瘴气弥漫的状况之类的,其实就连我们走在街上的时候都偶尔会遇到。大概就是那种空气中带有一股若有似无的不安定感……在我们没有留意的状况,经过之后就会忽然觉得郁闷,毫无来由地心情就毛躁了起来。”
“……啥?你是说那个……不知所云的气氛就是恶魔附身的原因吗?这么说,跟所在学长和海江吵架的时候那种心浮气躁的状况不一样啰?”
“不一样。其实我跟那家伙常常都是这么毛躁,还有……”
依照我刚刚的说法,那间地下室里面完全没有使恶魔附身的要素。
那里的气氛美丽得过分,因为完全与外界隔绝,一点浊气渗透进来的疑虑都没有。以前我也曾经对海江说过那是非常美丽的环境,然而海江却笑着否定了。
“因为没有浊气就说那很美丽,这样的想法是有瑕疵的。我生存的空间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小,它只是个完全没有经历过肮脏与丑陋的事物,纯粹只是‘干净’的世界而已。那种‘干净’并不叫作‘美’,只是一种虚无罢了。”
……人类,只有在同时拥有高洁与肮脏的心灵时,才具有能够独挡一面的身份。如果有人只是单纯地拥有清纯的一面,那么就算他如何美丽,那也都只能说是非人的“异类”而已。
“学长,你怎么了?你的表情好可怕哦……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
“没有,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在意,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我牵着这个醉鬼的手,横越一栋规模庞大的建筑物。然而无论我们走多远,眼前始终是为一片厂房林立的景象所占据。在这个一切土地的所有权归农庄的地区,工厂建筑群嚣张地大举侵占。从空中鸟瞰这块土地,大概会有看到一片军事用地的感觉。
说着说着——
一座风格迥异的厂房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它呈现一股与其他冰冷冷的建筑截然不同的印象。外墙上的陈旧污垢与铁质栅栏,生锈的模样让我联想到了“死亡”。那是一座正步入废弃边缘的工厂。
“贯井,你以前就看过那边那座厂房吗?”
“咦?哦~那是养鸡场。不过今年春天的时候废弃不用了。”
“在工厂林立的地方有养鸡场?你是用了什么隐喻的词汇吗?”
“没有啦!真的是养鸡场。旁边有面包工厂,再走进去可以看到麦田,就环境上的关联性来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座养鸡厂是在之前那个病毒流行起来的时候倒闭的,然后现在要改成罐头工厂了。”
“罐头工厂?可是那个厂房看起来不是已经荒废得很厉害了吗?”
“荒废了啊~因为都没有一个工人在里面工作嘛!他们似乎是有要把养鸡场改建成罐头工厂的打算,不过资金调度方面出了问题,所以就一直这个样子了。听说经营养鸡场的那家人全部都上吊自杀了,现在还在找承租的金主。”
“真是辛酸的故事呀……不过贯井,刚刚那个影像,你知道它是在哪里拍摄下来的吗?毕竟拍摄的人是基于有趣的心理而公开的,他另外有写上摄影的地点吗?”
“嗯~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那个已经是复制再复制,转帖再转帖的东西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公布那个影像的人究竟是谁了。一方面也没有人在意摄影地点到底在哪里,大家全都把那东西当做八卦在看。”
“这样啊!那你记不记得自己有在哪里看过那个地方的景象?”
“没有耶!就算是支仓市也是很大的。况且我也不常会钻到小巷子里的商店里面。学长你呢?没有看过吗?”
“…………”
脑袋里涌上一股疼痛的感受。一般来说,如果住在那附近的人应该会留意到吧?那个地方……



我与贯井在她居住的公寓前分手。原本女子宿舍遗留下来的习惯,那间出租公寓也同样订定了男宾止步的规定。不晓得她是不是酒还没醒的关系,脸上的表情整个纠结在一起。
“你没问题吧?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回房休息去。”
“呜~没有不舒服啦!学长已经好久没有送我回家了,我可能会就这么高兴得睡不着觉,或者该说是高兴得就要死掉了。”
白担心她了。
“好啦、好啦,你就去死吧!我走了,不要熬夜哦!”
“好的,学长!明天也一起吃晚餐吧~”我目送着她进了房间之后才起步离开。接下来,回家之前先绕道去一个地方。

■■■

干城水产支仓第二工厂。
这就是眼前这座被废弃的罐头工厂的名称。当然,与其说是被废弃了,倒不如说是根本就还没开始启用。不过是座在准备阶段便遭到弃置的废墟罢了。建筑物一二楼的厂房里面宛如一个什么都没装的箱子般,呈现出一片空荡荡的寂聊景象。无论是过去养鸡场所遗留下来的景象,还是新工厂大量生产锡铁罐的机器都没有出现在这个空间之中。
比较奇怪的是三楼的工厂办公室,室内的窗子被用胶合板还是什么东西之类的板子从内部整个密封了起来,墙上的污渍还有屋子里面的空气,表现出一副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整个房间俨然像是一个封闭了什么秽物的罐头般。
虽然办公室正面的大门上了锁,但是因为后门坏了,让我可以轻松来到这个空间里面,整个昏暗的空间带着微温的热度,由于这种氛围我早就已经习惯,所以进去时根本没有多加理会。我带着喀喀地脚步声走在这栋水泥材质的走廊之中。因为外面的天空被一片乌云所笼罩,窗边的细缝之中没有透出半点光芒。视线一寸之外的一切全都呈现一片黑暗,我连走廊的轮廓都完全无法掌握。然而我却满不在乎地持续前进,那大概是因为……我的脑子中残留着这栋建筑物的记忆使然吧!

——健全的心智只依附在健全的肉体身上。
这句话虽然可恶,但是这么说其实也有它无可否认的合理之处。至少站在我的立场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两年前,从我失去了左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事物对我的“威胁性”。
精神与肉体是相仿的,所以一旦肉体一部分呈现残缺的状况,在情感上也会出现某个部分的缺陷吧!于是我失去左臂的同时,心中一部分情绪也就这么不可思议地消逝。
……如果要寻找类似的比喻,也许我们可以假定某人因为意外而失去了耳朵。这假设中的受害者就算事后伤口愈合了,但是他的耳朵依旧不可能找得回来。从此以后,他听到别人对他口出伤害性的言论,情绪便会比起以往都要来得激动。对于这样的情形,我们能不能说他其实并非是因为意外而变的偏执,而是这场意外让他在失去耳朵的同时,也失去了“信赖”这份情感呢?当我们失去了部分的肉体时,我们能否断定自己的灵魂不会也因此受损?至少眼前石杖所在的这个例子,为这个问题做了肯定的佐证。
肉体方面的损害越大,其精神方面的缺损状况也就越深。失去了一只左手对我的影响,便是将我体内那个让我变得识相的部分——“对于外在威胁的感受性”抽离得一干二净。说的直接一点,就是它让我变得“完全不会对任何事物感到恐惧”。不过这么说并不是指我从此失去了“恐惧”这样的情绪,我本身觉得害怕的东西还是会让我感到害怕。或许应该换个比较正确的形容方式,就是我失去了“作为动物的本能”——面对危险的状况没有办法经由恐惧的判断而抽身,藉以达到自我保护的能力。
海江说这样会有一个好处,就是会让大多数的动物对我投以好感。至于原因,他似乎是说我的警戒心变得薄弱的关系。但是,如果因此而让我跟狗啦、鲨鱼啦,或是毒蛇之类的动物变得亲近,我可是一点都不会因此而感到高兴。就算我再怎么感受不到外在事物对我的威胁性,但是我害怕的东西终究还是会觉得害怕。然后他又说,这个部分会让动物们对我更有好感,这又是哪里来的歪理?

哔、哔、哔。我在手机上设定的闹钟铃声被眼前这片漆黑的光景所吞噬了。
“好了,时间到了。回家去吧。”
作为一个人,绝对有必须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我会来到这间工厂单纯只是因为一时兴起的原因,缺乏警戒心的人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兴致而行动。人类这种动物,一旦没有了“不妙哦”、“适可而止吧”、“危险”等等这类告诫自己的警讯,便会笔直地朝向死亡前进。因此一旦缺乏这样的感情作为何时收手的依据,那就必须寻找确实的方法作为自己行动的准则。今晚我为自己设下的规则就是五分钟,我要求自己进来之后一旦超过了这个时间限制,无论看到了什么都必须回头。

我安然地离开了漆黑的厂房,转身背对这栋废弃的建筑动身离去。
尽管我心里明白要是就这么放任这座厂房继续荒废,肯定会有新的鬼故事产生。但是我可不要为了一时兴起而在长草堆中徘徊被毒蛇咬到。虽说如果这么想的话别来就好了,但是我就是因为按耐不住这份兴致,所以才给自己设下这样的规定嘛。
“算了,反正这里本来就是个到处都是鬼故事的城市。就算冒出了一栋两栋住着肉鸡怪物的大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错,这种故事真是多得不胜枚举,像是在洋房中惨遭杀害的一家人啦,奔驰在地下铁轨中的人力板车啦,还有什么妄想之地等等。一两个怪谈成形前的征兆,就算不管它我也不会遭天谴。唯一比较让人担心的是贯井或是我认识的人身边有什么灵异现象发生。不过这种事也只要明天一早给他们一些忠告就可以了事。
回家去吧!我可不想跟之前提到的那个恶魔附身案件有什么牵连。一旦涉入,我就会不觉让自己揽上一股责任感,也会看到不想看的犯罪行为。我光是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就已经分身乏术了,没有多余的精力插手其他事情。我的正义感顶多只有随手帮发臭的垃圾桶盖上盖子的程度,并没有帮他人分担压力的器量。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个只有一只手臂,脑袋瓜又不好的人。对于一个没有办法变得强悍的弱小动物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插手自己没有必要接近的事物。毕竟大家都知道,如果碰到了麻烦,任谁都不会来帮助你。



2\eater

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我没有办法找到合用的义肢。
对于我左肩上没有外伤,没有后遗症的状况,在分析上得不到结果。所有的专家都说我的左肩仿佛生来就是这个样子,这也是我的左肩排斥各种义肢的原因。
没错,并不是义肢不能用,而是我的左肩排斥这些东西。
不只是那些借由粗略的肌肉运动就可以夹住东西或放开的义肢,就连依照手臂形状仿制的义肢也不合用。实际的情况相当矛盾,一旦我装上了义肢之后,已经不在肩上的左臂便会感到疼痛。
医生说这是精神方面的后遗症。他说我在下意识中依旧否定了现在的自己,不愿意承认自己失去左臂的模样。还说什么一旦我装上了义肢,自己的意识便不得不认同已经失去左臂的这个现实,于是我的灵魂便以疼痛作为抗拒义肢的表现。原来如此,他说得煞有其事,再加上了合理的理论后让我也没有办法不接受了。然而,不管我的意识是否接受这样的事实,义肢对我而言还是必要的。失去左臂让我处理许多重要的事情时显得相当不便,再加上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双手,这两个问题都让我显得浮躁不安。
在我住院的时候我试遍了医院里面所有的义肢。义肢之于左肩的适应性似乎会因为构成的材质不同而产生个体差异,这些差异让我在装上不同的义肢时会产生各式各样的痛楚。其中像是的义肢有些会让我产生剧烈的疼痛,有些会让我恶心想吐,甚至有些让我在装上去的时候整个人晕厥过去。不过既然如此“只要耐着性子去找,总会找到合用的义肢”——我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不死心地四处寻找合用的左臂代用品,最后,我便来到了迦辽海江的地下。他看了看我然后如是说道。
“嗯~你的左臂是被其他东西给占据了哦!”
然后他拿出了一只“世界上唯一可以让我使用”的义肢给我看。
“你的左手只是不见了,但是其实它现在依旧还是连接在你的身上。只要你那只断掉的左臂没有完全消失,新的义肢就怎么也装不上去。”
海江的意思是说,尽管我的肉体上那只左臂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我却依然意识到它还连接在我的身上。

“因为你对你失去的左手一点留恋也没有不是吗?”

这个说法切中了此刻我的心境。我在失去了左臂之后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指摘,让我在精神上留下了创伤。没错,我完全没有想要取回那只左臂的意念。对我来说,那只左臂从一开始就仿佛不存在。所以——尽管我在肉体上失去了左臂,然而“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这个形式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
“你的左手依然存在于你的意识之中。普通的义肢对你而言就好像要在你体内穿上一件衣服一样。那当然会造成不舒服的现象,甚至会因此而晕过去。”
没错,尽管肉体上失去了左臂,但是我却依旧感觉得到它的存在。
若要用抽像而极端的方式加以形容,一旦我闭上眼睛,此刻我依然可以在脑中辨识出左手的存在,甚至指挥它的动作,捏握摆动。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一旦无形的意识失去了与它成对的有形物质。那么即便无形的意识有任何举动,有形的物质也不可能相对作出回应。
无形的意识所能触碰的东西只限于同质的存在,属于没有形式的接触。因此无形的左手虽然无法抓住有形的物体,但是因为它不具实体的特质,所以会与其他同质的存在之间产生混淆的状况。对此海江如是说——
“不过啊——由意识所虚构的触觉是滋生同质性怪物的温床。石丈所在,你真是太棒了!你的左手是理想的恶魔——”
那个可恶的小鬼口出惊人言论到底是意味着什么意思……



翌日早晨,十月十日,天空罩上了一片厚厚的云层。根据天气预报,今天的天气似乎会跟昨天一样。
我换了衣服之后前往位在郊外的森林。那个少爷相当贪睡,所以我只要十点之前到达他所在的地下室即可。现在还没到九点,只要没有其他的外务介入,我可以悠闲地赶上平时上工的时间。
我离开了住宅区正要往郊外走去。我打电话联络贯井,没接。那家伙还在睡觉吗?电话转接到了语音信箱:“请在哔一声之后留下您的留言还有爱意!感激不尽~”她是白痴啊!
“喂喂,我是石杖。为了安全起见,我想提醒你关于那个YUKIO的事情。因为你这家伙拥有优异的被害者体质,所以最好不要跟他有太多的牵连!还有,那个语音信箱的答铃会伤害留言者的脑细胞,赶快换掉。”
我为昨晚的事情多做了一份预防措施,然后步出了宛如各式木板并排罗列的住宅区。
视线所到之处是一片坡度和缓的丘陵地,还有丘陵地上面一望无际的稻田。它和一条车流量极少,却宽阔得毫无意义的县道组织成了眼前这副田园风光。这相同的光景,在二十年间完全没有改变过。
“——呃。”
前方出现了与这片祥和的景象相互矛盾的人群,除此之外还有两辆警用巡逻车、一辆救护车,还有穷人望尘莫及的亮红色VOLVO。妈妈咪啊,那是S40系列的车款呢!一群不太想看到的团队,还有另一个对象,她让我心中同时交杂着想见与否的矛盾心理,这些人全都一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反射性转身冲出去。我离开道路来到一旁的草丛中藏着身子,探头窥视眼前这群不速之客。
该不会是这附近发生了什么骚动吧!不过就这样的情形而言,到场的人数也太过于稀少甚至看不到任何一位穿着类似鉴识人员的身影……看来这个案件似乎已经处理完毕了,众人也开始进行撤收作业。只要我在这里多躲一会儿,他们马上就会走——到我这里来吗,可恶……
靠在VOLVO车身上的那位大姊用下颚对着两名警员轻轻地比划了一下,他们随即带着凶恶的面孔,也不顾我的意愿便把我抓住,直接拖到了VOLVO前面。我在“砰!”的一声之中被他们放下,此刻所谓的人权这回事一点也不存在。
“所在君,辛苦你陪同出席啦!”
真不愧是户马大姐,我这样也算是陪同出席呀!
“好了,你们可以先撤收回去了。我还有事情要跟这个小男生说。”
板着脸的两位警员于是向眼前这位大姐行礼,随后便动作迅速地转身偕同一群人离去。这一片依旧祥和的景象之中只剩下一辆VOLVO,黑色套装的大姐,还有我。
眼前这位看起来非常明显不是警员身份叫做户马的美女,是个两年来负责照顾我的冷血动物。我私下觉得最适合她的昵称是“番茄大姐”(注3)。
“喂,那边的人渣,你打算就这样赖在地上不起来吗?”
番茄大姐丢下一句轻蔑的嘲讽。平常就算她没有那个意思,我也得要承受一顿咄咄逼人的言语攻击,今天这样算是手下留情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接受别人对她开玩笑,某天我把“马的大姐”这样的称呼挂在嘴上,结果换来一阵叫人不寒而栗的拷问。基于这个缘故,“马的大姐”这个可爱的昵称我便从此以后只留在心里面使用……
“早安,我本来想要藏起来不让你们发现的。可是,结果不要两下子就被你们找出来了……哎,户马大姐从早上眼光就是这么敏锐呢……”
“所在,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立场?一头显眼的白发加上独臂的小鬼,一公里以外就可以辨认得出来了。真是的,你不要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作出这种可疑的举动行不行?就凭你的经历可是会被带到拘留所好好加以盘问一番的。如果刚刚就这么放了你,在场的群众可不会善罢甘休呢!”
“咦?这么说刚刚把我拖过来的举动,是在替我解围吗?”
“废话,我可是你的监护人,怎么可以让你被莫名其妙的理由带到拘留所去?拜托你,人渣就要像个人渣乖乖待在屋子里面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户马大姐终究是户马大姐,个性冷漠且容姿出众,就连坐进一旁红色私用车的动作也同样让她散发出别具特色的魅力。她是个堂堂的公安特务,支仓市内能够向她提出意见的人大概就只有督察长一个人了,所以户马大姐在支仓市可以说是无敌的人物。附带一提,督察长指得是支仓市的警察署署长,而在户马大姐在警察署内的地位大概是巡佐,所以她可以像刚刚一样用下巴指挥警员。
户马大姐还没满三十岁就得到了这样的地位,今后大概也会一帆风顺地踏上精英之路吧!但是她似乎还是对于现在的自己有所不满。户马大姐的晋升意志是常人的十倍,换算起来就是我的一千倍……真是个背离人道的家伙。除此之外,她还是个专门欺负弱者的虐待狂。
“——我说你呀!不要再摆出那种一副吃过人的脸了,你那张脸简直就像是被动物园里的动物狠狠嘲笑过一般,看了就让人觉得不愉快。”
“请你不要对别人的容貌有意见好不好,比起这个,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因为这边是我上工时必经的路线,所以对这个有点在意。”
“你还问什么事情,有我到场的话永远都只有一种可能吧!刚刚他们把一位带有初期病症的患者带回去看管了。原本是让他在自家里面疗养的,但是他今天一早溜出来了。对方的双亲打电话通报,所以我们就在这里抓到了他。”
说带回去看管是讲得好听,但是其实他们都会用蛮力强行实施看管“类激化物质异常症候群”患者——也就是俗称恶魔附身的患者,户马的真正的职务就是负责执行这类实务的保安机关监护人。一般社会上对于这个保安机关的称呼方式为“为了恶魔附身事件而成立的灵柩科”,这个机构对于被恶魔附身的人来说是宛如现代神父一般的救赎,不过这种说法得要撇除他们完全不考虑人权问题方面的考量才能得出来的结果。
“是哦!你大清早就这么忙碌,户马大姐?”
“是啊,忙翻了。这个案例根本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刚刚那个孩子其实单纯只是精神病而已,跟恶魔附身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语中带有不悦的情绪。虽然一般大众都管恶魔附身这种状况叫做新型态的忧郁症。然而人们一旦见过真正的“恶魔附身”,对于其中的真伪就可以一目了然。
真正被恶魔附身的症状,重度的患者不只是精神层面会出现异常,就连生理方面也会产生变化。所以说这种病态并非只是精神层面的创伤,就连肉体也会造成病变。不过知道这种差异的,就只有实际接触过真实案例的关系人。像是恶魔附身的患者、被这些患者袭击的对象,还有看管恶魔附身患者的看护人等等而已。至于户马小姐则是属于这群关系人中占有最大比例的看护者机构其中的一员。所以关系到恶魔附身的详细情形她比我要来得清楚多了。
“单纯的精神病……像这种宣称自己是恶魔附身的一般精神病患者数量正在增加是吗?”
“没错。因为这个缘故,跟我的职责无关的工作增加了不少。这么一来,要把所有的恶魔附身患者全部处理掉给要花上两年的时间了吧!我原本以为一年就可以结束,所以前为了赚考绩而志愿请调,不过看来跟我预定的结果出现相当大的差距。”
户马大姐是那种喜欢在高处俯瞰地面世界的人,因此大概很讨厌那种必须亲自到现场的实务性工作。不过她其实非常喜欢枪支,所以梦想是能够坐在一间设置了室内靶场的办公室里办公。这是她在某次喝酒的时候跟我说的话。真是个恐怖的家伙……
“算了,那种小角色的事情就不用在意了。不过所在,你有听过那个现在蔚为话题的恶魔附身患者相关消息吗?”
“你是指屠狗的那个家伙?如果是这件事情的话我昨天晚上有听人提起过。好像是会抓些猫狗之类的动物来吃的样子。”
“——”
啊,户马大姐好像正用她那双冷酷的眼睛审视着我……不要啦~我刻意不说出来的事该不会被看穿吧?
“所在,尽管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过现在还要再说一次。我真的很讨厌像你们这种人。”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如果会喜欢像我们这种被恶魔附身的家伙,那户马大姐你可就是这世界上最夸张的变态了。”
“你给我认真听好。我想说的是,那种不能适应社会的弱者真的很碍眼。你最好知道一件事,就是如果我知道你对我隐瞒了什么没说的话,我绝对会让你再进一次医院。就算你不是被恶魔附身的患者,但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类型。反正你本来就无法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下生活。与其在外晃荡,倒不如回到医院里去会比较适应吧!”
“怎么这么说!就算只有一只手我也是可以靠自己坚持下去的。更何况我不是帮了你许多忙吗?”
“……唉,如果你真的没有隐瞒什么或忘记什么的话那就算了。我们进入正题,刚刚提到了那个屠狗的患者,我的目标就是他。他的行为就跟你所说的一样,会猎捕猫狗,然后当场把它们分尸,生吞活剥吃掉。这是在肇事现场拍摄的照片。”
她从车子里面取出了相关资料,毫不犹豫地便拿给我看。虽然我是单方面处于被利用的立场,但是能够获得户马大姐的信赖还是让我觉得相当高兴。怎么说她也是个美女。不过……是怎样?这张照片到底代表了什么?
“那个,户马大姐,这张照片只看得到地上糊成一团的东西……”
“笨蛋,那东西叫做呕吐物!算了……这虽然是看了不会叫人感到舒服的东西,但是你还是全部都看过一遍吧。”
户马大姐皱着眉头,露出一脸不悦的神情。尽管不太愿意,但她是配合我一起看着这些照片,这时候的她看起来还是漂亮啊!配上这么不近人情的个性,还真是可惜了她那张脸。
“唉呀!这里,地板是不是被融化了?”
“是被融化了没错。根据鉴识科人员的说法,那似乎是非常强力的胃酸。呵,这群病患还真是花样百出,什么都会呢。”
是啊,就连颈骨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人也有呢!这么看来,强力的胃酸也没什么好叫人感到惊讶的。
“……不过,这些照片还真的全都只照了呕吐物呢。这些照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你看到的一样不是?这家伙虽然把狗吃掉了,但是马上又吐了出来。”
“嗯?是单纯因为狗很难吃的关系吗?”
“笨蛋!要是真是因为难吃的话,他这种行为会持续一个月吗?这家伙是因为喜欢所以吃,也因为喜欢所以吐出来的!他是知道自己吃了之后一样会吐出来,却还是执意这么做的。”
吃了……吐出来。就算吃了,还是会吐出来……
总觉得这种类似的症状,我好像曾经亲眼目睹过的样子。
“……不过这件事情因为是户马大姐在处理,所以你应该已经都详细调查过了吧?这个在网络上大家都叫他YUKIO的家伙,你已经查到他的真实身份了吗?还有这个家伙会被恶魔附身的原因等等。”
“咦?怎么,你连他的名字都知道呀?”
“贯井告诉我的,那他的身份呢?”
“我已经核对过了。他叫做扶桑YUKIO,家在支仓市高之台。大约四年前开始在家中接受疗养,但是一个月前离家出走了。他的双亲并没有即时通知我们。根据他母亲的说法,似乎是希望干脆让他就这么消失算了。”
“哦?那他为什么会在家中接受疗养呢?”
“厌食症。虽然不知道这个究竟是不是造成他发病的原因。你要深入了解关于他厌食症的实际状况吗?”
“不用了,一般人大概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厌食症,因为心理上的问题而导致生理上无法进食的现代病。如果这么形容很容易让人将这种病的症状直接意会成“不能吃东西”。但是实际上,“即使吃了也会吐出来”的病例占了绝大多数。
初期症状就是因为精神方面的理由而会将吃进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如果长期放任这种状态不接受治疗,那么胃就会因此而变得衰弱,进而导致生理上在进食之后的习惯性呕吐。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心理上的问题获得了解决,但是生理上无法接受食物的厌食状况却已经无法得到改善。
由于厌食症患者无法摄取足够的营养,通常会衰弱到就连上下楼梯的运动都会让他们难以承受。最恐怖的问题在于,他们多半没有办法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往往外表乍看之下很健康,但是肉体却呈现长期性的衰弱,在体力下降的同时,对于病菌的抵抗力也会随之低落,于是终至轻微的感冒也会让他们“饿死”。厌食症无法在独自一个人的情况下痊愈,若是没有患者本身的自觉,以及身旁亲友的理解与协助,是没有办法康复的。就是这么一种严重时可以致死的精神性疾病。
“……不过很奇怪的是,这个叫YUKIO的人很胖呢!户马大姐没有看到网络上散布的影像吗?”
“没有……等一下!你说什么?有记录下他屠狗过程的影像吗?”
“有啊——你去那些匿名留言板都可以找得到。影像中还可以看到一个只穿着内裤的肉弹不倒翁。他的肥肉很多,要说他看起来很好吃的话其实也说得通吧!”
“……这样啊,那就对了。根据鉴识人员的说法,他吐出来的东西只有吃掉的五分之一而已。这个家伙平均一天大约要摄取六十公斤左右的食物。两个礼拜下来大概也会胖得相当离谱吧。”
一天六十公斤!这么一来不是要吃掉整整两只以上的大型犬吗……那当然会胖了。户马大姐也是肉食动物,搞不好会打从心底羡慕这个家伙呢!
“可是,这个患者暴饮暴食的状况也只到七天前为止了。这一个礼拜之内完全没有再发生屠狗的事件。再怎么说他之前的做法都太夸张了,一方面野狗数量锐减,血统纯正的家犬也都被带进家里去,所有人的戒心都变得敏锐,这样的状况大概让他没有办法轻易摄取食物了吧!”
“是啊,像他那样滥捕滥杀,会变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的。这么说,那个叫YUKIO的已经七天没吃东西啰?”
“是啊,最糟糕的状况也许会因为饿肚子而死去。”
户马大姐此刻正认真地为了这个家伙可能会饿死而担心。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让我松了一口气。无论怎么说,这么一来户马大姐的正义感就是货真价实的了。
“太好了,他如果饿死的话还是会让你觉得很困扰吗?”
“当然啰!那些家伙再怎么说也终究是个病患,如果不细心地对待,我可是会被贬官的。而且他们要是死在看不到的地方大家都会很困扰吧!死在衣柜里的蟑螂最恶心不过了,如果要把他清理掉的话,像白天这种时候可以完全不留痕迹地清理干净是最好的。”
更正,这个人的正义感连绿豆般一丁点的大小都没有。
“那个,户马大姐,你如果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对病人开枪,对于升迁可能会有负面的影响吧?”
“那有什么问题,只要找个黑锅让他背就行了。如果病患杀了人,那他就不单单只是个病患,而是个凶手了不是?如果对方是个罪犯,怎么样都可以找得到借口脱罪的。”
呃……番茄大姐真是太可怕了——是谁!究竟是谁给她这么大的权力跟攻击性武器的!
“我们的谈话就到此结束吧!所在,你也得去那个孩子的家里不是?既然这样也请你顺便问问他的意见好了。”
番茄大姐将警察特选呕吐物图鉴,还有鉴定资料强塞给我,随后便坐进了那辆红色VOLVO打算就这么扬长而去。
“你自己去问他不就好了吗?那家伙要是看到户马大姐可是会很高兴呢!”
海江说户马大姐有让人整她的价值,由于我也非常乐见她被海江耍弄的模样,因此说什么也希望户马大姐跟我同行。
“我不善于应付那个孩子,总觉得他有点恶心。你因为感受不到外来的恐惧所以才能够承受那个房间里面的气氛。这方面你很了不起呢!就连住院的时候,所有的患者对你来说也都是一视同仁。”
说完引擎随即点火,户马大姐不会在任何事情上多耽误半分钟。
“真是的,我知道了。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好了……如果只是问他问题,那倒也乐得轻松。”
“——你在说什么?你呀,以为我是闲闲没事跟你谈天说地的吗?我跟你说这些可是叫你吃了多少就要付出等值的劳动,反正对你来说那些家伙也等于是同类。那么就趁着那个屠狗的家伙尚未肇事之前冲到他栖息的地方去把他处理掉吧!”
“你又说这种强人所难的话……那家伙不是一个礼拜没有吃东西了吗?”
“如果他一向都以猫狗作为食粮的话,那就是这样没错了。”
“他该不会因此而变得亢奋吧?”
“是我的话可会饿扁了。”
“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要成为第一个牺牲者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如果被做掉了,反倒让我日后有收拾的对象。一来屠狗贼变成了杀人犯,二来以后极有可能变成恶魔附身患者的家伙也少掉一个不是?”
恶魔!番茄恶魔就降临在我的眼前!
“我才不要呢!为什么我非得要跟素未谋面的恶魔附身患者扯上关系不可!”
“没关系啊,你不干对我也没什么影响。顶多就是让你那个妹妹无罪开释而已嘛!”
“我做!我全力以赴!”
我马上回应!干劲都来了!吓死我都做!要是真把那个杀人狂放出来,我觉得连被这个素未谋面的恶魔附身患者干掉的境遇都还好上千倍有余。
“乖。听好啰!明天之内把那家伙找出来——反正你实际上也见过他吧?”
“呃——”
完全被看穿了。户马大姐随后系好了安全带,利落地打过了方向盘,以时速八十公里以上的速度将田园风光一瞬间抛诸脑后。



“咦!这是那个屠狗的恶魔附身患者的相关资料呀?”
海江露出闪闪发光的眼神埋首在我带来的资料堆中。我为了避免自己感染到那家伙身上散发出来的干劲,于是来到了沙发前,慵懒地坐了上去。抬头望向上方那片灰色的汪洋。
那片汪洋散发出一片安逸的气质,非常幸运地,那条叫人感到厌恶的鲨鱼没有出现。
纸页翻折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这间地下室里除了我跟海江没有其他人在。他的四件义肢全都套在身上,四件全都是黑色的。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大概会以为他手上及脚上都缠了一层绢布吧!
“呜哇!他果然以猫狗作为主食!身为喜欢小狗的人,这可不能坐视不管呢~如果吃了小狗的话,会因为狗身上的寄生虫而生病死掉的哦~”
过去从未见过他如此愉悦的表情。看到那家伙像今天这般亢奋,发出嗤嗤的笑声,就连我也对此而感到不寒而栗。
“真是厉害呢,一天要吃六十公斤耶!呜哇!等一下,所在君,你有注意到这个部分吗?巡逻中的警员看到这个家伙居然开枪了!他对这家伙开枪了哦!上面说这名警员当时陷入极度的混乱,因此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是吗?真是夸张,照这么看来,这家伙应该距离人类正常的模样有相当大的差距吧?”
“是啊,我在过来的途中刚好有看到,真是太扯了。史密斯威逊制的点三八口径手枪连打了五发子弹呢!普通人早就死了。不对,要杀死一般人一发就够了吧?”
这个巡逻中的警员巧遇YUKIO犯案的现场,然后开枪射击。这个骚动距今大约刚好是一个礼拜前的事情,YUKIO当时顺利脱身,日后便不知去向了。虽然不知道那五发子弹是不是真的伤到了他的身体,但是看他这一个礼拜下来都没有动静,应该是在精神上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当时的气氛应该是让这名警员连上前问话的思考空间都没有,直接便开枪射击了。
“还有、还有。备考,现场残留着疑似弹壳的金属片……根据推断,金属片可能是当时的子弹被强力酸性物质溶解的残留物。而作用在子弹上的强酸,可能是对方皮肤所分泌出来的液体……呜哇!这个恶魔附身患者其实是一只虾蟆吧?”
他是指癞蛤蟆吧?明明就是个小鬼,竟然用到了这么古老的说法。
“不过这么一来他的症状就很明显了,患部是胃,新生的功能是溶解。虽然不知道病因是什么,不过知道这些其实也就够了。原来是个体内充斥胃酸的恶魔附身患者呀……如果射出去的子弹也会被融化的话,那么空手或者是刀刃大概也拿他没辙吧!该怎么办呢?也不可能用网子把他捆起来……呜哇!真不亏是户马小姐,她居然申请了火焰放射器!啊哈哈!申请被驳回了。作为妥协后的备案,她要作业人员攻击那家伙的呼吸器官。不过神经性的麻醉剂对于恶魔附身患者产生不了什么作用……啊!原来如此!用水攻吗?她也申请了消防车协助——这种思考模式太针对对方要害了。所在君呀,她真的是个医生吗?”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呢!之前我还在住院时看到她,她身着一袭鲜血染红的白衣,手里拿着电锯,让旁观的人完全不敢开口问“你是医生吗?”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左右手各拿了一把手枪,朝着别人的妹妹又开枪又动手,超级神勇……不过话说回来,最讽刺的是,无论恶魔附身患者在能力表现方面多么不像个人类,终究还是让户马大姐展现出了人类比较强悍的事实。尽管恶魔附身患者引起了什么样的异常犯罪,只要警察认真地武装上阵,还没有不能镇压的麻烦出现。
“……算了啦!反正户马大姐不太像个人类是事实,也不是过去从来没有迹象。不过就她以往的表现来说,这次的案件却让她显得格外地认真呢!那女人过去一向都是凭着自己的手枪蛮干的典型。”
“那是因为这个恶魔附身的症状太过于严重了。就这些“仿冒品的恶魔”附身案例来,说真的是很了不起呢!尽管觉得不甘心,但是真正的恶魔可没有办法让人类做出这种程度的改变呀!是受了世纪末氛围的影响吗?按照这样的发展,真正的恶魔就要让仿冒品给比下去了。”
海江露出非常愉悦的神情。他的笑容完全没有打算要刻意隐藏他心中那股漆黑利刃般的杀气。这下子事情不妙了,不只是户马大姐,就连这家伙也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迦辽海江,他对于恶魔的仿冒品有深刻的执念,大概是个性不容许仿冒品存在的典型。对于这位装有四件人工义肢的少年来说,所谓的仿冒品指的就是现实中那些“真正的恶魔附身患者”,而实际的恶魔则是“架空在人们脑中的恶魔”。
……我稍微陷入了没有益处的回忆之中。现实与空想。这家伙第一次对我提起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时,是在我初次装上他借给我的义肢的那天夜里。



恶魔附身是一种疾病。
病因不明、无药可愈,它会让人们的精神陷入疯狂状态,让生理产生突变,这些现象让人们不得不认为那是由恶魔所导致的怪病。然而,这些变异的原因其实一开始就被就解开了——
人类体内有一种叫做“细胞受体”的蛋白质结构,还有叫做“突触”的单元负责联系神经细胞与肌细胞。细胞受体的作用在于拮取突触所分泌出来的神经传导物质,并且让脑部产生新的情报,也就是所谓的情绪。

“你知道吧?虽然人体一向都是藉由脑部的命令活动的,但是有一种叫做细胞受体的东西,它会让人体活动的结果在脑部留下记录。”海江说。

那是各式各样的活动记录。
如果身体受到损伤就会写下“痛觉”、“恐惧感”,以及“恨意”等等。
如果身体摄取了某些富含营养的食物,那么它就会在脑中输入“好吃”、“高兴”、“还想再吃”等等的活动记录。
人类是情绪的动物,每天一觉醒来,对于善恶的观感出现落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依稀记得海江曾经对此表示赞叹。
细胞受体的记录行为与人类体内细胞分裂与增殖的存续活动,或是更高层次的情绪反应等等作用都息息相关。如果要比喻的话,可以说它其实是开启人们成长、改变等等发展的钥匙。我们称之为恶魔附身的疾病,其实就是细胞受体异常而引发病变的总称。

“人类是根据微量的电磁传导而活动的。因此所谓的情绪也不过就是一种化学反应罢了。果真如此,一旦人们产生越是强烈的情绪反应,那么与之相对的电流也就会越大不是?就各种以数据形式构成的物体来说,人类还真是一种异类呢!毕竟像是深刻的绝望、刻骨铭心的哀恸,其实都可以解释成因为人体内的闪电使然。”

如果我们假设所谓的恶魔是一种病毒,那么它便可能藉由人类的情绪而获得成长。极端的情绪与负面的积怨将成为培育恶魔的温床。成熟以后的恶魔更会促使人类生理机能出现混乱。原本细胞受体接受了神经传导物质等各种情报之后的作用之后将会传递至脑部留下记录。而恶魔附身患者则会因为强烈的化学物质,也就是情绪反应,让神经传导物质异常分泌,造成细胞受体的伤害。
在医学上有一种用于产生激化作用的化学药剂与神经传导物质相似。这种化学性的激化药物用来刺激细胞受体,但是偶尔会产生类似神经毒剂足以致命的结果。本来无害的神经传导物质在异常分泌的状况下,终至转化成类似于这种激化性药物所产生的毒性,进而对细胞受体造成毁灭性的冲击。这个结果于是让正常的人体形状与生理反应呈现扭曲。
让神经传导物质产生异常性分泌,终至中毒的凶手就是人们的情绪。细胞受体为了压抑来自情绪异常所受到的伤害,于是对人体机能做出了调整,期盼因此而解决这个问题,作为解决情绪异常的途径。人体于是就此产生了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崭新能力。
这就是所谓的“类激化物质异常症候群”,是因为脑细胞的机能与分泌神经传导物质两方面的失控所造成的精神性疾病。

“毕竟人类怎么说也是一种藉由多数物质合成的生成物。若是换了新的组成物质,那么就可以发挥有别于以往的能力了。只是——你看,如果蜥蜴长了翅膀,那就会变成龙了吧!撇开翅膀不谈,尽管蜥蜴依旧维持以前的外形,但是因为新的组成物质让它从此就被当成完全不同的生物了。”

重度的恶魔附身患者不只是在精神上会出现异常,就连肉体也会产生变化。
恶魔附身这种疾病有三种不同的病因。
第一,是促使精神传导物质分泌异常的患部。
第二,因为这个异常而让患部成为有别于以往的新器官。
第三,培育出这种异常状况的情绪失控。
根据以上三个原因而生成的恶魔附身患者,可以说已经不能将他们归类为人类了。就像木崎与YUKIO一样,他们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类所该有的基本构造,仿佛曾经受到破坏人体基因的病毒侵害一样。依照这样的说法,这个病症其实就跟恶魔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眼前这个真正的恶魔面带微笑地说道。
“是啊,它达成了让人们长生不死,超越人类固有极限的愿望。这个奇迹似的疾病宛如所有人们心中的梦想,让人们因此而更接近神的存在,是一种宛如恶魔一般的基因病变。不过所在君,你可不要搞错了先后顺序哦!恶魔附身这种疾病可不是自发性的病变,造就恶魔元凶终究是人类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患者周遭的环境恶化而让他们产生情绪异常,否则这种症状不会发病。所以说这根本就是二次感染的肿瘤性病变。”

所以说恶魔附身是一种病变。它并非是一种致死性的疾病,而是寄生在“疾病”之中毫无自觉赖以求生的贪欲。那是一种在社会上个人被吞噬的现象,还有人类存在意义等等问题的前卫流行病——



“那么所在君打算怎么做?你不是被户马小姐激发了努力工作的斗志吗?”
“是啊,那可是最有效的定心丸。如果我不当一回事的话,她可是真的会让我妹妹无罪开释。”
“呜哇!”
海江带着满脸的哀愁为我祈祷。这种动作一点都不能称之为玩笑,拜托这家伙适可而止吧!
“不过所在君其实不太想插手这件事吧!从昨天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你就一直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明明木崎先生的事件你就可以自己一个人解决。”
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我沉默不语,总觉得这次的事件跟以往发生过的全都不一样。
“啊,我知道了!结果你也跟户马小姐根本一模一样嘛!这个恶魔附身的患者还没有杀过人,所以所在君就想说不要管他。”
纱帐阴影底下的那张嘴,笑得像是弯曲的上弦月。
“啥!你在说什么呀!我跟户马大姐完全不一样嘛!她是一直希望马上就有牺牲者出现,而我是只要还没有人因为这个患者而死——”
啊!其实根本是一样的吗……我还真的没有资格批评户马大姐。
“不,不,不对,你等一下,我会显得意兴阑珊的理由才没有这么简单。你看,这次的恶魔附身患者,你可以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恶意吗?就算他有屠狗的行为,也不是基于对狗的憎恨,而是觊觎狗的身体而已。”
没错,这是恶魔附身患者的动机问题。以憎恨或者爱情作为媒介而出现病变的患者,他们会基于理性判断而驱使力量犯罪。相较之下,原始本能导致病变的患者则仅仅是为了延长生命而使用力量。因此尽管他们有罪也不该罚。不,如果对于这种行为要一一问罪的话,那么人类社会就不可能存续了。
“哦~简单来讲,你的意思是说没有将特异功能作为负面用途的恶魔附身患者也是受害的一方啰?这个患者也只是为了延长生命而抓狗来吃,所以不应该降罪于他啰?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理由让那家伙会选择抓狗来吃呢?”
“那是因为……”
猎捕猫狗然后吃掉的理由,这个连想都不需要想。那是因为那个叫YUKIO的,没有办法取得一般的食物。凭他的身体没有办法到市场去,然后也没有钱吧!
“他可是潜入了人家的家里面哦!冰箱里面多多少少都有些吃的东西吧!他没有拿冰箱里的东西,却反而只吃人家饲养的宠物,这是为什么?”
“所以说那是因为……”

没有办法取得普通的食物……才怪。
是因为那家伙对于普通的食物已经没有兴趣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到处都有找得到的食物已经不符合他的期望了。他吃遍了所有的东西,剩下来比较稀奇的就只有猫或者狗了。所在君,你知道有一种专门贩卖狗肉的店叫做香肉店吗?”
“不知道,一般来说大家都不会需要这么极端的东西吧!”
“看吧!如果店里面没有卖的话,那就只有自己想办法弄到手了。所幸猫狗都是很容易得到的东西。”
“我有问题!那他不吃鱼或鸟吗?”
“也不是说不行,可是吃鱼跟吃鸟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因为那些东西一般的餐厅都有在卖不是?这么普通的食物,在那家伙真的发病之前就可以安然在餐桌上吃到了。”
哦~原来如此。鱼肉我也吃得到嘛。
“也就是说,他并非只有狗肉可以吃。而是因为他基于自己喜欢的理由所以抓狗来吃。”
“没错,就是所在君说的那样。那家伙一定正在尝试各种不同的食物。那么我接下来就要问了。这个厌食症导致的过食性恶魔附身患者,一旦吃腻了狗肉之后,你想他接下来会找什么吃呢?”
海江发出嗤嗤的笑声,隐约透露出“迟早会变成这样哦”的讯息。这让我联想到预言世纪末的算命师嘴脸。
“——”
基于理性跟本能驱使力量的两种模式之间根本就没有差别。被恶魔附身的患者,无论他们的动机是否带有恶意,他们的行为终究会导致危害社会的结果。如果说那个屠狗的恶魔附身患者,驱使他吃狗肉的动机只是单纯因为“兴趣”,那么在这个兴趣的延长线上会出现什么就可想而知了。如果他需要更多的蛋白质,那么符合他预期的食物在这个城市里面到处都是。如果我记得没错,整个支仓市的人口大概有十五万吧……
“——他会对人类出手吗?”
“有那么一试的价值,所以会。”
“你的意思是说人类比较好吃吗?”
“咦?嗯……那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啦。不过,如果他真的开始吃人的话,那他的小命大概也到此为止了。因为如果这个案子变成了杀人事件,户马小姐就会认真处理。他要是真的让那位大姐认真起来,那他可以说是捅到马蜂窝了。”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打算趁着白天去确认一下这个家伙的状况。会让我这么做并非是因为让这家伙说动了,只是作为打发时间的消遣。从这里到那间罐头工厂大概不要一个小时吧!
“我出去一下,傍晚之前会回来。”
“唉呀!你就这样去吗?我可以把左手臂借你哦!”
“不需要。户马大姐只是要我去确认一下他的居所而已,没有要我去除魔。”
“咦?她如果有说你就会去做了吗?那我来拜托你做好了。”
“你睡觉去吧!可恶的小鬼!你的语气里面完全看不到任何诚意或是什么让人为你卖命的诱因。”



头上那片汪洋此刻换成了灰色的天空。
我从那间异样的地下室中获得解放,外头的空气涌进了我的心肺,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神清气爽。
我从口袋里面掏出了手机,上面的时刻大约是下午一点过后。我跟海江的谈话持续了将近二个小时。此外电话荧幕上也显示了未接听来电的讯息,是贯井打来的。我压抑着内心不祥的预感,播放着语音信箱里的留言。
“早安,学长。我是未早。关于昨天的那个影像,我知道那是哪里了。该怎么说呢,就是在我要去打工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那个印象……”
这样啊!以那个迟钝的贯井来说,她这次反应得还真早呢……不对,这家伙根本一天到晚就处在潜意识的状态下,那当然会想起来了。
“然后呀,我就翘了课在那边守侯,结果刚刚看到YUKIO走过去了。虽然学长说不要跟他有太多的牵连,不过我只是拿个饭过去给他应该没关系吧!虽然他看起来很像一只毒蛇,让我觉得很可怕,可是他看起来一副很痛苦的模样,所以让我无法视而不见。”
语音信箱里的留言到此结束了。糟糕,此刻我的意识陷入一片晕眩状态,我早上不该说“不要跟他有太多牵连”根本就要说“绝对不要跟他扯上关系”才对。贯井留言的时间大约是一个小时之前,之后就没有再接到她对于这件事情的相关报告。我试着打了手机给贯井,没接。令人绝望的来电答铃不断地反覆回荡。
“——”
无论我重复拨了几次,她始终没有接电话。我用力地一再按下拨号键,差点就要捏坏了手中的手机。啪地一声,手机上的液晶荧幕出现裂痕,啊——真的坏了!买了新的之后这个就丢给贯井吧!
“啊,接了!”
不断持续响着来电答铃的手机转进了通话状态。然而,对方却完全没有出声回应。
——比起刚才的来电答铃,此刻的话筒持续了一段时间更长的沉默,一阵痛苦的呼吸取而代之传入了我的耳中。我发挥了十足的想像力,猜测着电话的那头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现在究竟是谁拿着贯井的电话呢?
“你这家伙,是YUKIO吧?”
从我喉咙中冒出来的声音,连我自己都不禁觉得冷酷得不像我。对方没有回应。“这下惨了。”正当我脑中浮现这样的念头。

“——学长,救救我……”

那是被扭曲了的女性声音。电话随即挂断。
“喂!”
我重新按过拨号键。手机里面只是一味地响着来电答铃的声音。此刻拥有贯井手机的那个人,似乎已经没有再次接听电话的意思了。一阵强烈的电流疾速窜流过我的全身,然后脑中一片空白。我带着半反射性的反应,无意识地向水库奔去,回到了海江的地下室。



“唉呀!你有什么东西忘了拿吗?”
“对,左手的义肢借我。”
“可是我刚刚没有拜托你去除魔呀!”
“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的鼓膜刚刚听到了讨厌的声音。”
海江双眼瞬间闪耀着光辉。他那表情就像是找到了积怨已久的复仇对像一般,散发着无畏的喜悦。
“你真是太棒了,所在君。人类果然不像上帝那样始终如一地死板。一觉醒来原本讨厌的东西就可以变得喜欢,只要活着,人们在下一秒都随时会出现不同的想法。”
你这家伙,这时候感叹就可以省省了,快把义肢给我!
“拿去,要好好地使用它哦!”
我接过了一件黑色的,宛如石膏一般的左臂。除此之外还需要一把利器。虽然我希望能找到一把西瓜刀,可是海江这边只有水果刀而已。算了,我就借这个走吧!
“咦!为什么要拿刀?对方可是有办法将打在他身上的子弹融化掉的家伙哟!我觉得刀子应该没有用吧!”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而拿来护身用的,那我走了。”
“好的,路上小心哦!所在君。你好久没有出去散步了,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房间中央的纱帐底下一个黑色的人影发出了笑声。我将义肢拿在右手,转身离开了这间地下室。



我来到了县道,公车站牌前停着一辆从来没有见过的巴士。这种一切发生的如此巧合且完备的状况令人感觉十分不悦,不过我就顺势加以利用。我在座位上挤满乘客的公车里打了电话给户马大姐。
“喂喂,我是石杖。我现在要去那个被恶魔附身的家伙……是叫作YUKIO吗?我要到那家伙的巢穴去。可以请你先派警察过来吗?我从这里到那边去大概会花上二十分钟,请你尽早先把那家伙抓起来……咦!不可能?没有确切的证据没有办法展开行动?这样啊!那算了。”
愿意依据我所提供的不确定情报行动的人似乎只有户马大姐一个而已。我是很感谢她信任我,可是这样其实没有什么多大的用处。毕竟她是空降部队,该不会是警察署内也有派系斗争的问题吧!
“咦!让附近的巡逻警员过来?哎,那可能没用。因为也许那些警员反而遭到那家伙的毒手。如果只能这样的话,那我一个人就够了。户马大姐,你现在在哪里?啥!在东京湾的海上萤火虫大桥休息站吃冰?不会吧!你怎么会到那里去?”
状况一步步朝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就算户马大姐速度再快,从东京湾上赶回来支仓市也要一个半小时以上……这么一来还是我会先到吗?
“那么我就一个人先过去了,如果我遇到危险的话再请你前来搭救。地点在支仓的工厂地带。是,地址我待会用简讯传给你,请你火速赶过来哦!”
我挂上电话。义肢依然被我放在地上,焦急地等着让它实体化的时刻。公车超过了规定时速的三成,一口气越过了窗外祥和的田园风景。
——好了,尽管我真的不想淌这趟浑水,但是出现了一个让我无法坐视不管的理由。我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第三次除魔行动就此展开。

■■■

第二次来到这间荒废的厂房,我很快便适应了建筑物内部的气氛。
眼前弥漫着一股让人联想到死亡的寂寥气息,墙上四处都是褪色的蓝色油漆,这是一栋有如末日光景的废弃建筑,此刻与昨晚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现在仍是白天,然而一旦走进了室内便没有这么大的差距了。
我从后门进入室内,我在一片谧静昏暗的空间中一步步深入厂房的内部。贴在玻璃窗上的胶合板让整个空间中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需要特意仰赖灯光。无人居住的建筑物,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上四处外露的水泥内墙,昏暗的空间中微微可见的通路,看起来就像某个岩石洞穴的寺庙深处。
厂房空间的尽头距离不远,我随着阴湿的霉气前进来到一片漆黑的空间。此处的窗子封闭得紧密,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的细缝让阳光得以穿透进来。对一般人来说这个景象应该呈现相当骇人的氛围吧!所幸任何事物对我的威胁感早就随着左臂一起消失了。此刻我左臂以下的空缺,现在则是由海江借我的义肢递补。
那只义手现在化成了手臂的形状,跟普通的石膏模型没什么两样。它没有可以活动的部分,大概就像是从铜像中切下一处装在身上那种感觉。现在我的样子从外表看起来跟正常人不会有很明显的差异,但是手指或手臂完全没有办法活动,因为我只是装了一个仿造品在身上。这只义手现在的模样完全没有办法让人联想到海江身上那几只神奇抢眼的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只义手现在还没有实际的血脉活动。
我没有任何犹豫地深入了眼前这片黑暗中。对于贯井目前生存与否的这个疑问尽管让人无法怀抱期待,但是并没有完全绝望。在确认她死亡之前得要尽可能早一分钟到达她所在的地点,不过一切的行动还是得依据理性作为准则。此刻——口袋中的手机传来熟悉的铃声,是户马大姐打来的电话。如果她真的一路疾速飞驰,现在已经到这里的话,那可着实会让人安心不少。不过这样的期待现在还是不可能得到回应吧!
“喂喂,户马大姐吗?”
我将手机贴到耳边。
顷刻间,我的颈子后方被坚硬物使劲顶住——



啪!啪!啪!整整三次,我的脑袋被当成了鞭炮。
视网膜在瞬间泛出了白光,意识被完全遮断,我体内的命令系统此刻完全陷入了短路状态,因此身体便只是单纯的肉块而已。

——瞬间仅存的判断力,让我在就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拾回了些许的思考。如果现在晕厥过去可就不妙了,虽然昏过去一切就结束了,但要是真让它到此结束,那我就白来了。我几乎是呈现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在无法区别梦境与现实的意识中努力维持着有如风中残烛的思绪。

咚!乓!
我在身体撞击到地板的声音中倒了下去。好像是背颈受到强烈电击的样子,那是足以切断意识的电压,所幸电流的强度大概只有一、二安培左右,神经瞬间因此而呈现麻痹状态,而且令人感到绝望地,我大概会陷入十分钟左右无法行动。
匡、匡、滋——
我被抓住了脚踝,身体贴地开始拖行。匡,匡……我在后脑勺敲击地板的声音中被拖上了阶梯。由于身体完全麻痹,即使身体受到冲击也不会产生疼痛。视觉在方才脑中的鞭炮爆炸之后一直呈现瘫痪状态,在瞳孔得以收缩之前,视觉没有办法恢复。
匡,滋——滋——
身体摩擦地板的声音变得柔和。接着,我在头部的纵向摇晃中被抬了起来。那是一张椅子,我被抬到了一张长板凳上。
唧……唧……唧……
此刻我的心中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脑中随即可能消逝的意识毫无来由地联想到了无骨火腿肉。
啊——我大概也成了挑选出来的食物了吧?



——我拾回了视觉。尚无法对焦的视线缓缓开始辨认眼前的光景。

喀喳……

“……啊。”
脑中最初浮现出来的印象是香肉店,接着是食物残渣四处散落的垃圾场,最后我才看出来那是一整堆像山一样高的呕吐物。我置身一间宽广的屋子里,这里大概是作为仓库用途的空间。七平方公尺的大小,在这栋建筑呈现荒废状态之后依旧被当成了仓库使用。

喀喳、喀喳、喀喳……



看起来像墙壁的墙壁上挂满了狗尸体。无法辨识的残骸被抛到了房间的角落。其他几个同类型的物体则被重复移往房间中央然后再丢出去。空气像浓稠的蜂蜜紧紧附着在肌肤上。如果长时间停留在此处,我的身上大概会因此而盖上一层厚厚的茧吧。
窗户完全被封闭住了——不,该说这间房间完全没有窗户。只要房门被关了起来,这个空间便会呈现完全的漆黑状态。然而苍白的光线散布在这个密闭的房间中。不知道从何处调来了供电设备,墙上无数的显示器一明一灭地交错闪烁。这些荧幕发出了电流传导的声音,一个个将工厂周边的景色,还有通往一楼的阶梯呈现了出来。

喀喳、喀喳、喀喳……

骸骨、内脏,还有电视墙三种奇特的印象交叠,让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电影的画面。在这股错觉之下,若是某人的肚子忽然被剖开,也许就会冒出一组巨大的映像管……
苍白的荧幕光线照亮了这个四处散落着呕吐物的房间。
房间的中央,一团巨大的肉球不停地蠕动。
他发出喀喳喀喳的声音迟缓地吃着午餐。
一块大约五十公斤左右的肉块在撕裂声中被啃食殆尽。

“……斯……斯,斯,死……”

一瞬间,我发觉那颗巨大的肿瘤好像可以看到手脚之类的肢体连在上面。
那颗肉球的体格无法用高矮胖瘦来形容,完全呈现了圆球状。这个肉球的高度大概跟我差不多,但是因为横幅实在太宽,让他看起来相当巨大。他身上的衣服则只用了一整块布在腰上缠了一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那个身材就连加大尺码的衣服也套不进去。

“讨厌!倒厌啦!呕不想再记续胖下去了……”

喀喳,喀喳,喀喳……
仔细看过四周,我察觉到墙上挂着的不只是狗的尸体。另外还有长了用于步行的双脚,上身长了两双手臂的生物干尸。
那具干尸的性别无法判断。因为它胸前已经看不见覆盖在肋骨上面的肌肉,脸上的皮肤也整个被剥了下来。更叫人吃惊的是那具干尸没有头盖骨。它的颅盖平整地被削去,里面装的东西大概被当成布丁给吃掉了吧!地上散落着大量的空瓶,瓶上标示着“食用醋”的字样。那个肉弹不倒翁大概觉得布丁没有味道,所以浸在醋中把它吃掉吧。

“……斯……死,死,斯……想斯……想死,想死,想斯,想死,想斯,想死想斯想斯想死……”
他一边反覆说着口齿不清的“想死”,然后完全把我忘在一旁继续享用着他的午餐。按照他的速度,到他吃完为止大概还有两分钟,而此刻我的手脚尚无法接受意识使唤。除此之外,我的身体也被绳子牢牢捆绑在椅子上。绳索缠绕的方式几近病态地严密,让我丝毫无法动弹。不过这种待遇比起一旁的尸块还是要好得多了。依照眼前的情形看来,我大概是被当成了饭后的点心吧。
我的内心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恐慌。不,就算我对外来的恐慌反应再怎么迟钝,此刻的我应该还是会发自内心感到害怕。然而,肉弹不倒翁脚边的东西让我脑中呈现一片空白。不妙,尽管我想尽办法让自己不要失去意识,然而理性却在此时似乎却早一步消失……
“喂!”
我发出声音,那颗肉球缓缓地回过了头。
“唉呀——神父……先生。”
那颗肉球光是呼吸便呈现出一副痛苦的模样。这是当然的吧!暴饮暴食的行为让胃酸大肆搅动,无法完全消化的食物便压迫着胃壁。因此而产生的痉挛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停止了呼吸,皮肤大量出汗,仿佛全身被撕裂的痛楚四处蔓延。
唉!他的感受如何根本不关我的事。比起这个,我心里暗自祈祷着肉球移开身子,让我多看一眼他脚边那只橙色的东西。
“——喂!你把他吃掉了吗?”
在我发出声音的同时心中窜出了火花。是刚才电击的后遗症吗?我的感情瞬间爆发出来。心脏像狂奔的慌马一般挑动了全身的血液快速窜流。此刻的我极为亢奋,系在我左肩上的义肢在理性消失的同时与我的血脉产生了联系。
“什么东西吃掉了?”
“当然是肉啦!你这家伙刚刚还在吃吧!”
那团肉球好像忽然想起来还有事要做,便回过头继续吃着他的午餐。他将那团五十公斤左右的肉块全部吞噬殆尽。
“呕没有吃,呕没有之。肚子里丸全没有吃过冬西的感觉。”
他一步步带着脚步声走向他的点心。
这家伙手上拿着一把小小的线锯。那把线锯跟他的粗壮的手指头比起来细得可怜。然而对于毫无抵抗能力的人类来说,它似乎已经足以切开头颅的天灵盖。
“你应该不会用那东西吃了好几个人了吧?”
“呕虽然吃了,可是没有之下去。只要之饱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只要呕之饱了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了;上帝说,只要恶魔消失了,呕就可以遍回原来的样指了。”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说辞,还有这种痛苦的哀嚎……
“所以,对不起。呕已经不想再吃了,可市,因为肚子很饿……”
我的声音没有传到他的耳里,那团肉球一直反覆地说着“对不起”。他对着即将被吃掉的我,还有为了吃着不该吃的食物的自己,以及厌恶这种行为的这个社会不停地道歉。这么说的同时,他也拿着一瓶瓶的水果醋往我的身上洒。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愧疚的心情到底是表达给谁看的呢?至少我没有感受到。扶桑YUKIO,他想借由认错的行径,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虽然我也是个弱者,但是这家伙的懦弱已经脱离了一般强弱价值观可以衡量的范围了。
这团肉球啪地一声按住了我的头,完全没有衡量力道,粗暴地推向侧边。线锯发出微弱的声音顶住了我的头部。软质物体在摩擦中发出了“喳~喳~”的声音。此刻我的神经依旧处于麻痹状态,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左侧边的头皮在线锯一拉一推的动作中被划开成上下两侧。
“呜……”
这时候若是一点微小的痛觉都感受不到反而更叫人胆慑。如果有一面镜子摆在眼前,我也许会因此而发狂也不一定。“喳~喳~”尽管我无法察觉,但是头颅侧边的骨头正逐渐被切开。也许在我的脑浆不见的时候,我才会真的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行为能力了吧?
“没关系的。这样不会痛;不用骇怕。呕已精试过很多次了。脑袋不会感觉到痛,就连用手指头戳下去也没关基哦。”
他似乎是认为只要从脑开始吃,以后就不会觉得痛苦了。这家伙打算在人还没死的时候生吞活剥吗?我真想干脆晕过去算了,这样还轻松一点。还是干脆试试看拜托他放过我呢?虽然他答应得机会也是微乎其微吧。
“不要!住手!放过我吧!我不想死!”
我机械性地开始喊叫。然而,才出声我就后悔了。

“——学长,救救我!”

骨膜中震荡的哀求声传达到了头骨嗡嗡地回响。
那团肉球瞬间停止了动作。他全神贯注地仔细审视着我。
“呕知道哦。大家都会说铜样的事情。”
他的嘴角上扬。他的脸仿佛找到了同伴的小孩子一般发出了愉悦的微笑。
“……你说什么?”
“大家,在备吃掉之钱,都会很可怜地喊救命。然后一直哭,一直估。”
“喳~喳~”
线锯的动作没有停顿下来。不知道他到底切了多深,头上流下来的血渗入了我的左眼。然而——这种事情其实怎么样都没关系!
“可是,因为你们跟呕不一样,所以呕不能救你们。你们是没有被上帝选仲的人,应该在没有重生之钱就死掉。虽然呕想放过你们,可是不能这么做。你们真的好葛怜……”
他一边道歉,一边也对着眼前无法得救的人摆出一副凌驾于对方的优越感。他一边重复说着“对不起”,却也同时在心中肯定自己的价值。接着,他继续将一瓶瓶的水果醋倒在我的身上。
“对不启。可是因为呕生病了,茹果不这么做,就媒有办法解托。呕会趁着——你不会赶觉到痛的时候把你之掉。”
线锯加快了推拉的速度,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了起来——到目前为止,如果是正常的人大概在这时候就已经崩溃了。然而……
“——啰嗦!你到底在享受什么,这个变态!”
到此为止了!我已经失去了前来此地的理由,它已经不存在于这个空间之中。就连试着去理解这团肉球内心想法的理由,或是同情他的理由都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我已经无法再压抑左肩上的猎犬……
“……什么被上帝选中的人类?你不要把自己该付出的责任往其他地方推!你才不是被选中的人呢!你只是自己让自己变成这样的!你只是因为自己太过于懦弱,所以才借由恶魔附身的这种精神病当做逃避的借口罢了!”
“咦!”
我用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语气对付这团肉球。
生病了就该去看医生,神父是没有办法治病的。不好意思,之前是我没有弄清楚。因为这个家伙根本无药可救。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人笨是没有药可以医的”。
“你……你这家伙,掩睛的……颜涩。”
“没错,我以前也跟你一样是个被恶魔附身的患者。可恶,你害我又回想起那些过去了。那家伙说什么这是个没有自觉的地狱,而你竟然拿你的懦弱作为挡箭牌来作为辩解的手段!真是气死我了!”
恶魔只会寄生在腐败的温床上。什么患了恶魔附身的疾病才会变成了非人类?真是可笑的说法。从一开始就很懦弱,一开始就有缺陷的人,才会露出破绽让恶魔有机可乘,这个过程中是其他人根本没有办法介入的。
“——你这个笨蛋!你会被恶魔附身不是因为你的心灵懦弱,而是因为扶桑YUKIO这个人一开始就非常弱小!会酿成这样的结果就是因为你没有弄清楚自己的能耐所致!明明就是个没有被眷顾的家伙,明明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却错把自己当成被选中的人!竟然希望自己可以获得重生!”
“你——说什么!你捉什么!你说什么!你捉什么!你说什么!你捉什么!——别仁根本就不会理檞!呕只是想要货得解脱而椅!因为呕一直都是弱小的仁,所以呕想要变强!这酉什么不对!”
“大错特错!人类即便生来不平等也具有同样的价值。你知道吗?这种说法不是以平均做为基准点而得出来的论调,而是人生来就有顶尖跟底层的分别。弱者不需要以能力的衡量来看待自己的价值。像我们这种位在底层的弱者如果总是以顶尖作为自己的目标,那就会造成其他人的困扰。”
“呕才不是弱者……呕才不是弱者,呕很厉害,呕非常力骇,上帝次给呕力辆,让呕变成了力骇的仁了!”
“不可能,人类自从出生,所以的界限都已经决定了。这世上从来没有由弱小变成强悍的人存在!你想说这世上还是有付出努力的血汗而终至成功的例子?错了,他们纯粹是能够以这种方式成功的强者而已。你不要把个人的特质给当成是人家弱小的证明,笨蛋!现在的你大概也多少有一点体会了吧!人类可不是那种想超越自己的极限变强就可以变强的生物。”
“啊——啊,啊~!”
没错,弱者一辈子都会变成弱者。
所以至少——察觉到自己一辈子都会是弱者的人根本不会奢望获得任何救赎,这就是弱者最少能够保有的自尊。弱者就应该要正视自己的懦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以一个弱者的身份,我已经无法再从眼前这抛弃弱者应有尊严的家伙,从他身上找出任何其他的剩余价值了。
“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羡慕他人这种行为等于就是蔑视你自己。因为你贬低了自己的价值,所以可以就这么简单地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恶魔,变成了比弱者还要不如的人类。你看看你脚边这个垃圾堆,这就是你最后的下场!一旦放弃掉人类身份的家伙,怎么做都不可能重新拾回人类身份获得救赎的!”
“……啰……啰嗦!螺嗦!啰嗦!螺嗦!啰嗦!螺嗦!啰嗦!你是狗!你这家伙才不是人类呢!是像一只狗一样喋喋不休的食物!不要看呕!明明就只是食物,不要用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看呕!”
他陷入了亢奋状态,将线锯甩到了一旁。这个吃人的恶魔附身患者用他那只有如防寒手套一般厚实的手掌整装住了我的头。
“呕只是找食物吃而已,根本就没做什么坏事……呕吃东西的时候都尽量不要让别人感到痛苦,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呕!”
他整个人气愤得血脉贲胀。扶桑YUKIO,这家伙仿佛要像过去屠狗的行为一样,将我的头整个捏碎。
“——你这家伙才让我不得不舍弃自己一直抱持的信念!”
这团肉球就像是过去被他所杀的食物一般,胸部被咬掉了一大块肉……在他不留神的时候。



我挥拳打向眼前这团腐烂的肉球。
嵌在对方身上的一副利牙——不听我使唤的左臂咬断了缠住它的绳索,旋即撞开那团腐烂的肉球。那是一记秒速五百公尺的近距离高速炸弹,两百公斤的肉块画出了一道直线弹撞到了远方的墙上。
“——哈!”
内脏发出了狂笑。情绪来在于心脏而非脑袋,我的脑中依旧因为强烈的电击而处于麻痹状态,尚没有办法正常作用。距离命令系统恢复还有两分三十秒,我的手脚依旧不听使唤。然而人体只要还没有丧失生命机能,所有的器官都还可以正常运作,脑部能不能发挥效能此刻根本无关紧要!我体内的潜意识驱使各种情报以超光速的反应刺激细胞受体,血液窜流的速度此刻超过了时速三百公里。
“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我身上的细胞发出了剧痛,难以忍受的痛觉在神经组织之间疯狂奔窜,使得体内的情报电流、血液,还有脑内吗啡也同时提高了运作的速度。顷刻间,我的左臂仿佛被断头台上的刀刃利落地斩断,自从失去实体之后从来未有过痛觉的左肩截断处,在这个瞬间拾回了累积两年的“疼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起来了。左肩的截断处开始溶解,与黑色的义肢焊成了一体。狂奔而出的血液像海潮一般注入了左肩上的义肢。流入的血液宛如神经组织接通了义肢与我脑中的意识。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截至刚才为止都还是个石膏模型的左臂,发出了规律的脉动呼应着我的意识。原本已经失去实体的左臂重新拾回了具像的形貌重生。随便了!我内心的畅快情绪让我甚至觉得此刻发生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果然还是有活着最好!我还活着,我此刻依旧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好啦!让我将一切都以最简洁的方式处理掉吧!来吧,如果你有什么忏悔,趁现在快说!有什么怨恨,或痛苦趁着现在不吐不快!人死时如果还有任何依恋的话,可是会下地狱去的。要是像你这种人还到地狱来的话我可就麻烦了!”
我发出嗤嗤的笑声。不妙,我真是乐过头了。我明明还没有办法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居然已经这么兴奋了?

“啊——喝……喝,什么?你这家伙……原来也是被恶魔附身的人……”

那团肉球缓缓撑起了身子。被撕裂的胸部开始红肿,并且从伤口中渗出了血水。那伤口有如袈裟斩的刀痕,真不愧是活泼好动的左臂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然而在那个瞬间,我好不容易可以自由活动的左臂却自肘部以下又呈现残缺的模样。
“不过那只既孱弱又小只的恶魔,一点都不可怕。”
室内弥漫着一股异常的臭气。那团肉球是因为被攻击而显得兴奋吗?他身上冒出了大量的汗水。不过那其实是胃酸,他全身布满了一样的液体,看来无论是我出拳揍他,还是反被他攻击,大概都会被那个液体融化吧!那身体到底是怎样?
“不过呕很高兴,因为呕的恶魔比较强。呕比起你来得更优秀!”
他朝我缓缓地逼近,而我此刻却依旧无法动弹。那团肉球清楚地知道这点。
“呕真是太高兴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吃过被恶魔附身的人呢。”
那团肉球——YUKIO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随手拿起脚边的醋罐子,然后继续走向动弹不得的我。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胸前的伤口了。真是夸张!这团肉球脑中永远都只有吃东西!
“刚刚,你好像说了些什么的样子。不过该忏悔的人不是呕。同样身为被恶魔附身的人——让呕来帮你解脱吧。”
他湿润的脸颊正在融化,双手掌心不断地冒出胃酸;YUKIO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不过这家伙还真是完全没有学习能力。
他伸出了那只沾满了胃酸的手。那只被胃酸烧熔得冒烟的手举了起来。
“咦……”
在理性与意识还存在的时候,附在身上的恶魔不会听命行动。就在接下来的数秒钟之内,我努力维系至今的意识终于完全消失——来吧,憎恨(假名)小亲亲。让你久等了,吃饭的时间到啰!



顷刻间,整个场面急转直下。
黑色的手臂发出咆哮,随后整个爆散开来。原用以构成这只义肢的物质,分别以固体的形式朝着眼前这团肉球飞散而去,飞溅到了空中的液体则洒落在他的身上,剩余的物质遂以气体的形式缭绕在他的四周。
“哎——呜,啊!”
黑色的怪物身影仿佛燃烧的火焰窜动。它以人类无法辨识的频率发出了吼叫,掠过肉球的骨膜直逼脑海。石杖所在各式各样的特质此刻都被这只左臂所夺去,一切宛如失去左臂的那天夜晚。我全身的感觉在下一刻完全中断,错以为自己被凝缩到了抽离我的身体而去的那只手臂中。
“啊……好痛,好痛————”
厂房内扬起了一阵嘶吼。我在无法判断那是哀呜或是咆哮的声音中张开了眼睛,看到的早已副习以为常,某种生物用餐时的光景。
这景象与五分钟前差不了多少。只是某种生物在这个场面中“吃”与“被吃”的立场对掉过来而已。
“痛————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呀————”
那团肉球从脚部开始被啃食。不对,是逐渐被吞咽。身长一公尺左右的黑狗让这团肉球整个贴印在地上。它的身体像薄薄的一片海苔一样覆盖在肉球的身上。肉球被黑狗盖住的地方全都发出了轧轧的声音。
“为什么?好痛……好痛!好痛!这东西在吃呕!呕被吃掉了————”
肉球手脚的前端逐渐被削细,盲目的黑犬发出鼻息不断嗅着猎物的体味。肉球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身体大量释出了汗水。原本碰触到肉球汗水的东西都会被融化,然而——
“为什么!你这家伙应该就只是呕的食物而已!”
原本就没有形体的东西怎么可能杀得掉呢?
再抵抗下去是没有意义的。
肉球即使打算以胃酸溶解黑狗,但是黑狗本身就是已经溶化的东西了;就算要以蛮力破坏黑狗,但是黑狗本身也就是支离破碎的。
那种不以人类的形态就无法具像的魔物,那终究也不过是畸形的人类而已。这种程度的东西要冠上“恶魔”这个字眼,原本在定义上就有瑕疵存在——

“如果上帝是完美无瑕,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那么恶魔旧事荒诞无形,以人类的愚昧与堕落所创造出来的现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跟呕不一样!明明同样都是被恶魔附身的,可是它跟呕不一样————”
“你不要把我跟你们混为一谈。你们口中的恶魔附身纯粹只是一种病态,而我……”
“由意识所虚构的触觉是滋生同质性怪物的温床。石杖所在,你真是太棒了!你的左手十分理想——”
地下室里的恶魔如是说道。
“我大概是真正的恶魔使役者吧。”
盲目的黑狗是由我的左臂延伸出去,专吃恶魔附身的虚构恶魔。YUKIO看似全身都被啃食殆尽,但事实上,黑狗连一口肉也没吃。因为无形的东西不可能消灭具像的物质。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整个吞食殆尽又是另一回事。因为如果有形的物体整个被无形所覆盖,那么就跟无形无异,这让我想起了薛丁格的猫这个实验。身体被无形吃掉九成的扶桑YUKIO实际上应该已经死了。然而,我们大概可以做出这样的解释:“只要他还有一成‘有形’的方式存在,就可以说他依然处于活着的状态”。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有那一成具像的存在,死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了。
“讨厌!救救呕!神那!救救呕……好痛!好痛!为什么呕会这么痛苦!呕会变成这样不是呕的错,呕也不是生病了,被恶魔附身不是呕的错!是因为呕被上帝选上的关系———”
啊——那个濒死惨叫中的台词,我好像在哪个白天里听过。
“我好像忘记了,不过我们是不是之前曾经见过面呢?”
“有见过,呕们有见过……很久以前!你来过呕们家好几次……”
是白天发生的事情吗?那就不好意思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我不会记得的。
右手已经可以使用了。身体总算可以依靠我的意志行动。
“这样啊!那我不告诉你不行。”
刀子——太棒了,没有弄丢!
“虽然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可是你的想法是不可能传达给神的。恶魔跟上帝可以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种东西。因为跟上帝相较之下恶魔太过于无能了,所以他们会跟人类接触,但是人类怎么样完全都跟上帝无关。它对于人们是否怀抱着信仰一点兴趣也没有,人类如何快乐,如何痛苦它也没兴趣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它只需要有它自己一个人就够了。所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上帝是不会救你的,上帝对于它这种态度的说辞就只有那一种。”
YUKIO连鼻尖都被罩上一层黑色,他带着哀怨的表情望着我。
我右手握着小刀,撂下了最后一句话。

“也就是——‘你们真啰嗦,不要来烦我。’”

“——啊!”
那团肉球嵌在脸上的眼珠呆然地望着我。我在黑狗的下颚盖过YUKIO最后那十分之一的肉体前确定地挥下了刀子。



我一刀切断了肉块,然后把刀收了起来。整个室内此刻鸦雀无声,那团肉球一动也不动。盲目的黑狗发出鼻息试图嗅出其他的食物。因为它的眼睛看不见,所以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只能凭藉着嗅觉寻找。就这么放任它到处乱窜的话,有可能让它对那些一点也不好吃的肉类引发贪念,因此我提着左肩将那团肉球的患部抽出来给了那只黑狗。
“痛……就只有切断手臂的感觉还留在身上……不论经历几次都叫人没办法习惯……”
左臂被我在黑狗将YUKIO完全吞噬殆尽之前切除。那只义肢跟我的肉体产生关联,融为一体了之后,若是不用利器切断它,就无法将那只义肢与左肩分离。相对的,在切除后,那只恶魔也就会恢复成原来的形态……扶桑YUKIO的身体还在,那就表示它并没有把YUKIO全部吃掉。
就如同黑狗享用食物的那般投入,我开始寻找我要找的东西。我靠着手机荧幕的光线在室内绕了一圈,但是并没有看到除了我跟YUKIO之外,还有生命迹象的人类。
我捡起那肉球脚边的那只手机,它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透出了那身橘色的轮廓。这是我昨晚看过,一位认识的朋友所拥有的手机。
“走吧!你也已经吃完了。”
它没有反应。我回过头,却看不到那只黑狗的身影。被我切开的手臂此刻已经变回了石膏一般的义肢杵在地板上。我没有将义肢接回左肩,将它放在右手上提了回去。
三个小时过后太阳便会西沉,进入到夜晚的时刻。是该说“还有三个小时才天黑”呢?还是“只剩三个小时就天黑了”?今天的记忆究竟是该留恋呢?还是该就这么舍弃?这会是让我在这两种矛盾的想法间僵持不下的三个小时。



\2.8

当我回过神,已经是太阳西沉以后的事了。此刻的我情绪陷入了一股无法释怀的忧郁,而我完全不知道原因,时间是中午过后的八点。桌上放置着海江的黑色义肢。我一边耐着偏头痛,一边确认口袋中的手册。我期待在纸上看到草率的字迹写着“没有特别的事情”,然而我却没有看到像是今天写下来的内容。
“?”
我回溯了七页前的内容,手册被撕掉了。
尽管我绞尽脑汁也记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我的肚子此时发出了夸张的蠕动。一定又是从早开始都没有吃东西了吧!如果我最近一次进食的正餐只有昨晚的潜水艇三明治,那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了。这样不行。只要是人无论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只要不吃东西那可是会死人的。
我从浅眠之中清醒后,穿着我唯一的一套衣服出门前往那间常去的那间居酒屋。晚餐时刻的星云,人潮拥挤的程度叫人感到不悦,不该来的。当我正打算今晚改到河畔用餐而转身就要离去,混杂的人群中出现一个活泼的笨蛋向我招手。
“啊,学长~哟呵!这边、这边——”
算了,现在才要到别间店去也挺麻烦的。好像心情忽然一下子好转过来了,于是我走进了人潮拥挤的餐厅与贯井同桌。
“学长,真是的,你来得太晚啦~早上又是到海江那边去了吗?”
她嘟着嘴,嘴里说出了与昨晚一模一样的台词。不过无论我怎么想,一样是不记得我跟她有过任何约定。
“嗯?学长,你今天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呢?讨厌,我今天没有化妆呢……”
“没有,不自觉地就看呆了。比起这个,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啥!为什么我非得已经死了不可?”
此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们仿佛相亲时的纯情男女般,彼此两相对望。
“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算了,你还活着就好。”
我跟餐厅里的服务生点了潜水艇三明治,然后灌了一杯开水。此刻我心中奇妙的违和感此刻完全消失了,于是我跟贯井之间便开始持续着一如往常言不及义的话题。
“啊,对了。学长,你看!你看!我买了新的手机哦!这次是鲜艳的彩色款,我看上它以热带作为主体的设计。很可爱吧!好像变色龙一样!”
真是了不起!这个话题贯井是不是昨天也说过呢!
“那我要打电话过去啰!你把号码记录下来哦……唉呀!学长,你把手机放在家里面没带出来吗?”
“嗯?手机吗?我有带呀!”
我将手伸进口袋,取出了一支橘色的手机。
“啊!我的手机!为什么学长会有我的手机!”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捡到啦。”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理由,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捡到这只手机,所以也没有办法知道自己是怎么捡到的。
“啊!那你有听到我在你语音信箱里的留言,然后到了工厂去啰!有找到YUKIO吗?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因为太害怕了,所以跟到一半就跑掉了。”
此刻我的脑中又是一阵偏头痛,尽管我不记得,但是所有事情的经过似乎都接起来了。但还是让我放弃一一深究吧!一方面记事本中什么也没写,三个小时之前的我大概也是这么判断的吧!
“唉呀?学长,你的表情会不会太难看呀!”
“不知道,人没有镜子怎么能看得到自己的脸,比起这个,这只手机……”
当我将它递出去要还给贯井时却当下改变了主意,贯井买了新的,而我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掉了。
“这只手机可以给我吗?因为我好像把旧的那只弄丢了。”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这句话在她脑中起了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她顿时变得满脸通红,随即开始用手在桌上写起了汉字,看来今天的作业是学习把“人”写好。
“讨厌,学长就这么在意我的个人隐私吗?嘻嘻,不过如果是学长的话,我想应该可以给你看。”
“那个,其实我已经把资料初始化了。”
“呜哇!太快了吧!讨厌!你至少也露出一点想看的样子嘛——”
她“砰”地一声双手拍在桌子上。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要引人注意的状况了,周围的人全部都将视线投射到了我们这边。然而不知道此刻我的脑中是否也有什么奇怪的化学反应,今晚一时兴起就任由她胡闹吧。
“那这个就是我的啰!过户证明书之后再补上。”
“好的~请学长好好珍惜哦~”
我将别人遗失的东西取代了我遗失的东西,放到了口袋。总觉得胸口上不明原因的沉重感,此刻只剩下一只手机的重量。
——这次就尽量用久一点,不要让它太早丢掉吧!
原来廉价的东西在拥有的时候反而会让人觉得喜爱。而且仔细一看,这种在弄丢的时候可以让别人捡到的鲜艳色彩,其实也不是这么糟糕的品味。



3\junk the eater.



这天非常稀奇地,我得要晚上出门上工。
因为海江打了电话过来,他说他今天白天的时间有事情要调查很忙,所以擅自要我白天休息,改成晚上到他那边去。“我到底什么时候变成那家伙的下人了?”尽管我心中有此不满的反抗情绪,然而不过不管怎么看,石杖所在这个人终究是那家伙的下人,所以我还是乖乖地到他那儿去了。

“总而言之,这就是十月十日发生的扶桑YUKIO除魔事件始末。喂,所在君……你有在听吗?”

怎么有这么闲的人呀!海江说有事要我过来,结果竟然只是要我说前几天发生的除魔事件经过给他听。虽然我是有听说那个传说中的屠狗贼被送进医院看管的事情,不过看来那件事好像是我料理掉的。
不过我当然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如果说我记忆中有关于那个恶魔附身患者的事情,那就只有贯井跟我说的那些蠢事,还有她给我看的手机影像。
“所在君,你不记得了吗?不管怎么说应该也不至于会完全不知道吧!比方说手机或笔记上的记录之类的。”
“没有,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录。我好像把所有相关的记录资料全都杀掉了。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无论你怎么哀求,我都没有办法叙述当时的实际情形给你听。”
“呜哇!处理的这么周全!那我就听不到现场的实况了吗?亏人家好想知道那个扶桑YUKIO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附身患者,还有他到底能够吃掉多少东西的说。除此之外,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你这次也没有把对方杀掉呢!”
海江摇曳着他身后的长发露出了微笑——真实讨厌的眼神。总觉得他那双浅黑色的瞳孔可以看穿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内心深处。
“没什么特别的,对方没有死的话,也不过就是表示他不是个需要杀掉的对象而已。被恶魔附身的人可是病人呢!不好好照顾他们怎么行?”
“哦~原来那时候的你有考虑这种事情的余裕呀!不过所在君,那个义肢可是根据我的感情所制造出来的哦!如果你可以控制那个义肢的话,就表示它有接收到让它活动所必需的情绪呢!你应该一定有对那个叫作扶桑YUKIO的患者怀有恨意才对。”
迦辽海江的左手义肢,像黑色石膏一般的四件义肢,跟他一起相处至今的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
不过,那好像起初是因为人类的感情而培养出来的东西,那是为了让迦辽海江变成人类的形态而制造出来的四肢。
我因为失去了左手臂而同时失去了“感受到外来威胁”的能力,原本完好无缺的身体出现缺损时,某种情绪也就这么消失了。那么我们来做个假设——如果生来就有缺陷的个体,借由切割他的情绪作为代价,那么他便可以伪造出“人类的形态”不是吗?举例来说,我们可以借由舍弃人类的四种基本情绪,让它们化成各式各样的形象——
“好可惜,亏我还在想这次的故事应该会很精彩的说,结果所在君又帮了别人。唉~我的肚子可是也饿得很,干脆自己来大干一场好了~”
今晚的海江也是两手两脚都装上了义肢。地下室里依旧只有我跟海江两人。天花板上的水泊中没有鱼,房间的阴暗处也没有趴着的那只狗。
“……哼,随你高兴去闹吧!还有,我可不是以救人为目的才这么做的,我虽然不记得了,不过我没杀他是基于自私的理由。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任何动机去帮助那个恶魔附身的患者。”
我试着还原已经不属于我的过去。
我应该不会对那个恶魔附身的患者寄予同情才对,我只是为了私人的原因所以没有杀了他。这也不过就是零与一的问题,无论那家伙多么不像个人类,或者根本不值得一提,我都只是不想在我的“良知”上留下阴影而已。
所谓的人类,如果希望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到最后,那么非得尽可能地减少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罪恶感不可。我不杀对方不是想饶他一命,而纯粹是为了保有安定的自我。
“哦~原来如此。你不杀扶桑YUKIO是为了要他赎罪,而是以石杖所在这个人的人生为优先考量啊!嗯~你真是卑鄙,所在君。不过你既然说了这么惹人怜爱的话,那我岂不是不好再多抱怨什么了吗?”
对,对。这种话可是我心目中最不想听到的台词。而且是被这种混账,还比我年纪小的小鬼这么说。
“没办法了,我就期待你下一次的表现吧!多亏我还有这些户马小姐拿来的资料,这么一来也就没有用处了。如果扶桑YUKIO是个对所在君来说不算什么的恶魔附身患者,那我再欺负你也没什么意义了。所在君,这个就请你还给户马小姐吧!”
反射性地乖乖接过海江递来的信封袋。
“户马大姐?为什么要我拿过去?”
“因为这是所在君拿过来的……对了,这个你也忘了嘛!因为是白天发生的事。这么一来,你应该就连扶桑YUKIO为什么会染上恶魔附身的疾病也不记得了。他可是个因为厌食症而发病,叫人同情的可怜案例呢!”
“厌食症?”
那个吃狗肉的恶魔附身患者是因为厌食症而染上恶魔附身症状的吗?
……这可奇怪了。贯井给我看到的那个手机影像不是胖得很夸张吗?
“唉呀!你没有兴趣吗?”
“没有兴趣,不过有件事情有点在意。那个信封借给我一下。”
我翻了翻户马大姐借给我的资料。
……是真的呢!他们推测这个恶魔附身的患者是因为厌食症而造成的。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一天吃六十公斤的食物不是很矛盾吗?如果厌食症是让他染上恶魔附身症状的原因,那他应该会变成“不能吃东西的恶魔附身患者”呀!
“海江,这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就是厌食症引起的结果,又怎么会发展到呈这种状况呢?”
“你问我原因呀?嗯——哦~原来如此,所在君你弄错了最基本的问题了。你认为他们对于扶桑YUKIO的判断出现错误了对吧?你觉得那家伙很明显的就是因为“吃东西”的问题而变成恶魔附身的患者,所以过食症才是对的吗?”
“是啊,食物的异常摄取。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我就说这种想法错了嘛!过食症与厌食症,这两种症状虽然彼此互为极端,但是其实是因为同样的心理因素造成的。这两种精神疾病之中,其实有相当多的女性病例都是因为“多吃会胖”的恐慌心理所倒置而成的结果哦!”
海江如是说道。他还说这两种精神病都让这些女性陷入了心灵无法完全控制肉体的状况。总而言之就是在要不要节制食欲的这个问题上造成了厌食或过食症状的错误“减肥”行为。
厌食症是因为患者对于体重的增加——摄取食物这种行为的长期恐惧心理,终至胃部无法接受食物的症状。
相对的,过食症则是“无法瘦下来”时的结果。
这两种症状都可以说是无论如何努力都会变胖的人们,心理方面对于摄取食物的压力失控所导致的结果。
就像厌食症的患者对于自己因为减重而衰弱的身体状况毫无自觉一样,过食症的患者心中也会存有“不想变胖”、“不想看到肥胖的自己”、“真的变胖就寻死”等等念头,这些想法所带来的压力会让她们不断地摄取食物。
然而,这种类型的疾病其实跟“自我毁灭型的精神构造”等等的异常现象都没有关系,反而只要是人都会拥有这样的情绪。因为只要是人类,都无法否定自己心中存有“不想看到丑陋的自己”这种恐惧心理,这跟前述的两种症状何其类似。
“——这个部分我明白了。可是,扶桑YUKIO的这个病例在结果上为什么会整个颠倒过来呢?尽管这两种疾病都是出自相同的原因,可是就症状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极端。而YUKIO是厌食症,那么附在他身上的恶魔不应该是厌恶食物的那种吗?”
“对,这就是这次案例有趣的地方了。扶桑YUKIO有长时间的厌食现象。那么这种症状的长期影响下,你觉得最可能积累的情绪是什么呢?”
“……不想变胖得这种恐慌吧!”
“不对,是更为单纯的生物本能心理。猜得到吗?扶桑YUKIO已经好几年没有在食物方面得到满足了哦!如果换做是所在君,你觉得最痛苦的是什么?”
“——饿肚子!是吗?总而言之,这个家伙……”
“对,他只是单纯地肚子饿而已。恶魔附身的症状就是反映在他这方面的情绪,于是‘暴饮暴食’的恶魔附身患者就这么诞生了。”
所以最后会变成过食的恶魔附身患者。他尽管知道再继续这么吃下去会变胖,但是受到了饿肚子的影响扶桑也只有继续吃东西而已了——
“……等等,那么为什么会捕食猫狗呢?乱吃东西跟肚子饿没有关系吧?如果只是肚子饿的话,普通的食物不是就可以解决了吗?你该不会是说他觉得比起正常的食物,猫啊,狗啊,来得更美味之类的吧?”
“哦~这个呀?就跟你说哪不是好吃不好吃的问题了。虽然他染上恶魔附身的疾病是因为肚子饿,但是扶桑YUKIO的目的其实又是另一回事。我不是说过了吗?厌食症跟过食症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原因是一样的?刚才海江说的……厌食症与过食症追根究底的原因都是——
“——啊……不会吧!这不是开玩笑吗?该不会YUKIO吃狗、吃人的理由是——”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哦,所在君!因为肚子饿而发病的YUKIO只有不断地吃东西一途。不过这对于被肚子饿的情绪所支配的厌食症患者,不想变胖的YUKIO来说这可是活地狱呢!在这两个条件的结合下,YUKIO便被那种极为平常且原始的想法所束缚住。这个想法也就是——如果必须不断吃东西的话,那就找那种无论怎么吃都不会胖的食物就好了。”
跟味道没有关系,无论他所看中的那些食物多么恶心,多么难吃,然而对YUKIO来说,只要不会变胖的食物就是最好的食物。不过很可遗憾的,不会变胖的食物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至少现在YUKIO所处的生活圈之内不存在这种食物。于是——他便将触手伸向至今从来未尝试过的食物,并且期盼因此而获得救赎。
“这样子你可以理解了吗?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减肥潮还真是一点也不稀奇。为了控制卡路里,酒类跟熬夜都得适可而止了。这可不能只当作是别人的事情来看,所在君。只要是人类都不会想到要让自己承受多余的重量。就算是要用节食控制体重,那也得要在适当的范围之内实行。”



我将资料放回了信封袋,“唉”地一声发出了重重的叹息。
——说实话,我现在的心情不太好。虽然不知道那家伙真实身份到底是谁,不过竟然因为这么无聊的理由让自己变成这样。
“谢啦!这下子疑惑也解开了,等我稍稍为平静一下之后就回去啦。”
“咦?已经要走了吗?你不是才来而已?再稍微待久一点也没关系呀……啊,要不要干脆今晚住下来呢?我们这阵子都只有在白天才有时间讲话,偶尔也在你可以保留记忆的时候聊聊天嘛!”
“不要,这里没有酒、又暗、又要花钱。至少发饷日让我到好一点的餐厅去大疯特疯一场吧!”
除此之外,我今天也没那个心情。面对四件义肢全装在身上的海江,我没有那种体力陪他聊天聊到天亮。
“拜啦!你如果真这么想听那个恶魔附身患者的案件,就干脆把户马大姐抓过来。刚好你们两个对恶魔附身患者都抱持扑杀主义,可以好好聊一下。也就是说,不要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给牵扯进来!”
“你说什么?所在君也跟我们差不了多少,你真的没有自觉吗?你对身旁的人来说,也是很道地的恶魔附身患者呢!”
“拜托,那只左臂是你的吧!我只有在你的教唆下才会使用它,因为那是可以拆卸式的装置,根本不能说是我被附身吧。”
“不对啦!我指的是你的体质。白天发生的事情到了晚上就全都不记得了。这种体质可怜得叫人看不下去。其实每一天的你到了晚上就好像死了一样不是?”
“啊,你是说那个呀!真是死缠烂打的家伙。”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将信封袋夹到了腋下。
今晚的月亮非常皎洁。不知是否因为水库里的水格外透明澄清,月光随着水波的晃动而映照在整个地下室。

——好了。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我其实有着自己怎么样也没辙的坏毛病。不过这种自己尽管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完全没有办法改善的症状,就算要说是坏毛病也无济于事吧!

“我说呀,这哪有什么好可怜的?从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个毛病也不是什么坏事吧?毕竟昨天发生的糗事今天也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呢。”

没错,就跟海江说得一样,我会忘记所有白天发生的事情。从早上起床直到那天傍晚,所有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记得。至于晚上发生的事情则可以每天连贯而不忘,只有白天发生的事情到了晚上就好像整个初始化一样,这种情形可以说是以一日为单位的健忘症吧?这就是石杖所在现在的身体状况。这是两年前,我在恶魔附身症状发病,失去了左手臂之后所遗留下来的后遗症。被户马大姐说不会造成实际灾害的恶魔附身症状。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的人格已经确实成形了。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毕竟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判断是非善恶的小孩子,基本上我只要约束自己白天不要许下跟明天有关的约定,把这份工作留到晚上再做,然后每天维持这样的生活方式,那其实这个问题就多少可以解决了。
因为这个原则,所以记事本中我一向只记录必要的事情。而我的记事本也在“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这样的内容中沿用了两年。毕竟没有必要每天斤斤计较地把一切的琐事都写到上面去。就算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会构成问题,因为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记住。
“我的人生信条就是‘想要轻松地活下去’。所以这种会忘记无聊琐事的体质很适合我,没有让你批评的余地。”
我转头背向散洒在室内的皎洁月光。时间也不早了,趁着天还没亮,赶快回到地面上去。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忧愁确实就少了。如果没有了记忆,你就没有需要烦恼的事情了。不过所在君,你有察觉到‘想要轻松地活下去’跟‘想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是两回事吗?”
海江用像是铃铛一般清脆的嗓音说道。他眼眶中宛如水晶一般明亮的瞳孔带着喜悦而闪着金光继续说道。
“而你是说‘想要’轻松地活下去,而不是‘要’轻松地活下去,这种说法只能说是愿望,根本不是什么信条。你在扮演自己的过程中,却跟自己产生了矛盾,这样下去真的会被不好的东西附身哦!”
“你说什么傻话!不好的东西现在就已经附身在我身上了。那个……就是你之前说的‘真恶魔跟仿冒品之间的区别’。这个问题其实有更简单的区别方式。”
“哦?什么区别方式?”
“仿冒品会寄生在人类身上,可是真正的恶魔根本不会以人类作为寄生对象。不是有一句古老的传言这么说:‘恶魔是为了与人类进行以灵魂为代价的交易而出现的。’简单来说,它们跟人类之间的关系其实只是供给与需求而已。”
我总觉得在这个苍白的黑暗中看见了一抹会心的微笑。那个可恶的小鬼,他马上就察觉到我想说些什么了。
我想要那家伙的左臂义肢。那家伙想要我的左手臂。看吧,我早就已经跟恶魔定下契约了。
“那就先拜啦!我明天再过来。”
“嗯,明天,上午见。”
我头也不回地步出地下室。
当我走出了楼梯,四周的景色已经陷入了一片漆黑的状态。没想到在一片汪洋的底下反而比较明亮,那间地下室实在有够诡异。

我穿过了森林,来到了田园风光的景致中。
满天星斗高挂在空中,夜晚还很长。人类每天只要有一半的时间照样可以安然渡日。现在我只剩下一只手臂,对于像我这样半吊子的人来说,现在这个状况刚刚好。
我朝着市街走去,路上我掏出了口袋中橘色的那只手机,打给适合当下这个状况联络的朋友。
“嗯——喂喂?晚安,贯井。你现在有时间吗?”
好了,薪水也拿到了,好久没有好好大吃一顿了!

厌食与过食\终



\2.7

■■■

我从一栋荒废的建筑中走了出来,不知是否因为呼吸到外头的空气而觉得神清气爽。我随性地找了地方坐下,然后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确认了一下语音信箱里的留言。
“早安,学长!我是未早——”
删除。
“——可是因为他看起来一副很痛苦的模样,所以让我无法视而不见。”
删除。
我执行了这些删除命令之后,察觉到也得要把那些来电记录一并删除不可,真是个超级大白痴。
“嘿!”
我将手机摔到墙上,出脚踩了好几下,这样就好了。一切只要等太阳下山就结束了。
不过,在太阳西沉之后还是会留下无法释怀的感觉这点有点讨厌。如果一切都是无法挽回的记忆,那就得要让其他的回忆也一起消失。
此刻一辆红色的车子飞快的速度从工厂的大门冲了进来。是户马大姐的VOLVO。真了不起,她竟然没有花上一个小时就赶回来了!
“所在!”
户马大姐从车里走了出来。看来她似乎有点担心的样子,现在露出了些许因宽心转为喜悦的表情。不管我究竟多么不像个人类,也不管对方究竟多么冷血,但是面对户马大姐此刻面对我的态度,我还是觉得相当高兴。
“大姐早啊!你来得真是快!”
“不过似乎是来迟了就是,你的模样还真狼狈呢!所在。还有那是怎么回事?好臭,你被泼了醋吗?”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没错。可是眼前的对手可是最喜欢垃圾食物的户马大姐,如果我就这么点头说是,那搞不好会被她一口吃掉。所以回答我就省略了。
“——然后呢?那个恶魔附身的患者怎么了?”
她应该不是问我人在哪里,而是那家伙是不是还活着吧!
“倒在三楼的仓库里面。还有,户马大姐已经吃过午饭了吗?”
“我吃了燕麦还有两个肋排三明治。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没有啦!这只是个有点坏心眼的问题。那我就先闪人了。我得在警察到达之前离开。”
“也对,这样比较好。啊——等一下,所在。你记得曾经看过这个女孩子吗?”
户马大姐递过来的照片中,有位大约是十四、十五岁左右的少女。那个女孩身上所穿的学生制服在我脑中留有极为鲜明的印象,她的身材有如一株枯木般的纤细。
“啊?这是谁呀?”
“她就是这次的恶魔附身患者。中午前我跟你分开后到了他的双亲那边借出来的。”
“咦?那个人,是女生吗?”
“是女生。她的名字写作“扶桑雪绪(注2)”。好像跟你念同一间高中,你不认识吗?”
“不,完全不认识。”
“这样吗?也对,不可能会有这么多巧合。那辛苦你了,可以回去了。依照状况,我可能会绕过去找你听你说这件事的经过。”
户马大姐在拨了电话出去后,便进入了那间荒废的厂房。
至于我,拎着件义肢转身背向了工厂。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个恶魔附身的患者是个女的呀……
我判断即使再深入思考可能也只会得出负面的结论,我于是将自己的记忆上锁,将它藏了起来。我撕破七天份的笔记。这么一来便一切都不留痕迹了。只是骨膜上残留的言语余韵还是无法清除干净。
太阳将在三个小时后沉入西边的地平线。是该说“还有三个小时”呢?还是该说“只剩下三个小时了”?
我回想起今天跟那个恶魔附身的女生间部分的对话。
因为我跟她同样都是弱者,所以比起其他人,可能多少能够体会她的想法。
然而在各种类似的情形之中,却有着难以抹灭的遗憾。因为只有弱者可以理解弱者的想法。然而——扮演理解角色的弱者终究是弱者,根本没有帮助别人的余裕。因为我跟雪绪都同样是弱者,所以尽管可以理解对方的痛苦,却无法向对方伸出援手。
“——学长,救救我……”
是谁曾经说过“人要知道怜悯”这句话呢?不过就算知道了,若是没有办法放在心上一切也都是白搭。因为此刻的我真的陷入了迷惘,甚至想过在这个仅有的时间中把这一切都详细地记录下来。不过这么做还是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还是作罢。
算了,反正一切到了夜晚就都忘记了。

\JtheE.end


注1:“矶野某”为日本NHK节目制作人,因为收贿演出费被判刑。
注2:扶桑雪绪。原文中直到最后一页才出现了这个角色名的汉字写法,而“雪绪”这个汉字在日文中的读音为“YUKIO”。尽管“雪绪”的汉字写法相当女性化,然而就读音来说却是个非常偏向男性化,而且通俗常见的命名方式。为同时符合“男性化”与“通俗”的两个要素,与确切传达角色的性别,分别采用了两种不同的写法。请读者见谅。
注3:所在对户马的(とうま まと,ToumaMato)的简称トマト(Tomato)是番茄的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2.HandS.(R)









■■■

——我无论做什么都做不好。
一个夏天的夜里。
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现那个怪物之后,我在双层床上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也许迄今为止我都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这种错觉说不定用尽一生都难以纠正。
第二天早上,这种不安被证实了。
之前一厢情愿认为父亲的笑脸充满好意,丢掉滤光镜后却发现那笑脸有着各种算计;曾经以为母亲的目光很温柔,但那目光中流露出的不是慈爱,而是一种怜悯。
瞬间,我想起了某个只因迈错一步而跌落谷底的朋友。
本来,若仅看成绩,那是个无可厚非的孩子;
若仅听评价,也是个人人羡慕的优等生。

昨天遇到的怪物在笑:
我知道,你什么都做不好。
你一直都在失败。

……我所做的挽回,依然无济于事。
自己的做法,就像缺少了某个部件,在为人处世的润滑方面有着致命缺陷。再快的车,没有刹车始终只是残次品,早晚会转不过弯来。
由于意识到这点,偏差越发大了起来。
我终于发现,单靠自己,不,单靠自己的做法,只会招大家讨厌。既然如此——



然后,他——
变得什么也做不好了。

——HandS.(R)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7:46 | 显示全部楼层
0\2004年 初



久织伸也,男,十六岁。
久织家发生的“久织卷菜暴力案件”当事人。案件发生后,由于精神状态不稳定而被鉴定为没有刑事责任的能力,送进医院接受治疗。

“名字吗?现在就算问我我也很伤脑筋啊,因为那个名字有意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基本上都被拿走啦!话虽如此……也罢。对了,要是类似文件啊、检查结果的东西有留下记录的话,我好像就是久织伸也没错吧?”

刚入院时,久织伸也对调查取证很不配合,非但不认罪,就连自己叫久织伸也都不承认。
虽然检察官们怀疑这样的供词是为了逃脱法律责任,但精神科的医生们经过诊断,一直认为应当采取强制住院措施。据三名精神科医生的报告称,他患了一种特殊的精神病,即使想承认自己是久织伸也,本人也无法相信。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还是我’,这种事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啊!可是这也没有办法不是吗?我一回过神已经从椅子上掉了下来,明明我丝毫未变,可‘我的容身之所’这种东西已经没有了。”

久织伸也的供词中包含很多自我丧失、侵略之类的词语。主治医生诊断为视线恐怖症,即一种经常受到人的监视而产生的强迫观念。
“所以我都说了,我从上面掉下来以后,那椅子上坐着来历不明的恶魔啊!你们不是一直以来都对它放任不管的吗?”

尽管发生了两人死亡、一人重伤的惨剧,但考虑到久织伸也的精神状态和年龄,警方还是决定按照医生的诊断让他住院。
距案件发生两周后,久织伸也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为之悔恨不已。主治医生在他的病历上写到,犯罪当时的凶暴只是一时冲动,若采取正确的方法进行精神治疗,预计有望康复,希望能够宽大处理。只是……

“……啥?我才不希望恢复原来的生活呢!从被带到这地方的那一刻起,我的名字就已经毫无价值了。没有去处却还要留下来,这不是很恶心吗?被大家排斥我可不干!”

久织伸也对杀害父母的事实供认不讳,也承认了对姐姐施加的暴行,然后说。

“所以。我现在只想快点去死,不过还不能就这样死掉。虽然有点讨厌,可这是我的使命,毕竟当初对它放任不管的是我自己……对,今后我必须用这一生去打到恶魔!”

到这个份上,久织伸也依然声称自己是受害者。
以上是三年前,久织伸也在久织浩二和久织加代被害案件中的口供记录。



“……三号房间的久织,是以前那个模范生吧?已经决定出院了哦。嗯——那孩子竟犯了这种事,不过以前真的很可爱啊!好不容易能到外面来了,却杀了两个人,这下会去少管所的吧?”
“那是半年前的消息了。可是,你知道一般说的恶魔附身吧?听说就是因为那个,杀死双亲的案子才被当作一般事故处理了。”
“是吗!?我怎么听说是个冤案呢?说是确实发狂施暴了,但好像被定了毁坏遗体罪……反正我也不是太清楚。”
“这样的呀……不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案子呢?”
“咦?你不知道吗?我给你说啊,久织的姐姐她——”



0\Hand(R)

2003年初夏



医院的正大门,全被混凝土封着。
近十米的玻璃入口从外面被封死,这种光景对于住院的人来说,简直是噩梦的象征。唯一的出口在物理上被封锁。这作为一个现实问题,让我感觉不妙。
只所以这么说,并不是指只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患者不能外出,而在于这个建筑物虽然是如此大规模的医疗设施,能获准来探病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拒绝外人探访的大医院,总觉得有点不像是医院。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印象,这里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医院。
宽广的占地面积。五栋楼房,与之相较显得少了一点的一百多个员工,都成了本县的的第一大医院。住院的患者谁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般说是北陆的某地,可是因为无法外出,这也就无关紧要了。
住进这里之前,当我还是正常社会的一员时就已经听说过,被恶魔附身的人都要被送到研究设施去。那研究设施好像是名叫奥里加还是绢衣来着。
当然这里不是那么危险的地方,这是如假包换的医院,为了使患者的体质每天都得到改善,有很多医生都在诚心诚意地努力工作者。
统一刷成白色的建筑物,一尘不染。
宽敞的过道,整洁的病房,开放的庭院,还有四避高墙、一面镶着玻璃、采光良好的接待室。从任何方面来说,这里是一所无可挑剔的“正常”医院。
成因如此,偶尔看到正大门时会觉得有点异常,因为那是这所一医院为已呈灰色的东西。我有这样的感觉:正大门才是准确表明我们身份的地方。
我从正大门回到医院唯一带园子的B栋这工夫,音乐响起了。
是阿尔比诺尼(注4)的柔板乐。
同时,在B栋接待室里的几位患者,有气无力的回到了病房。
这表示某栋住院楼的自由活动时间结束了。
患者们从各自的住院楼去其他住院楼时,再听到音乐的时候,就表示得回到自己的病房了。大概是因为在喇叭里直接广播“某某住院楼的患者,你们的自由时间结束了!”有点不成体统,况且大家也不愿意被别人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栋的吧。
今天的音乐似乎都是柔板。身在C栋的我,一出病房就听到了勃拉姆斯的柔板,这也意味着A栋或者是B栋的患者改回房了。因为D栋的患者不能进入B栋,理所当然要除外。
只要在每天换音乐的当口仔细观察,就能猜出谁是哪栋的,不过这里的患者没人会有心思来关心这种多余的事情。院方对这点应该也心知肚明吧?
能被获准从病房里出来的患者都像死人一样无害,所以这个接待室就显得极其庄严肃穆,简直让人头晕。医院开办以来大概从没坐满过的沙发上,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患者。
被午后阳光渲染成全白的接待室。就像做着礼拜的教堂般令人眩目。这完全是一派死者们在阳光照射下做着祷告祈福的景象。
“……”
我联想到了某个夏天,终于还是加入到了这群行尸走肉里去。耐不住头晕目眩,我一下栽倒在了沙发上。



这家医院开办,是距今十年前的事了。
按照通常说法,距类激化物质异常综合征——俗称恶魔附身患者——的感染者被确诊十年后,这家专门的医疗机构终于开办了。若是对这种说法囫囵吞枣地理解,可以推断出在更早的时候——大约二十年前,就已经有发病者被确诊了。
由于太过脱离现实。或者说因为感染者的症状太出乎意料,医疗机构迟迟没有采取相应的对策。
结果,国家收购了N县郊外正在修建的私立医院,作为感染者的治疗机构。
那之后,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就有了被送入这所专门设施接受治疗的权利和义务。
作为国内唯一权威的治疗机构,这家医院住着全日本的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感染者……不过,由于感染的区域还只限于日本东部,所以“全日本”这种说法其实是不准确的。
原则上,被确认为类激化物质异常症的患者在被国家看管起来后,就会被送到这家医院,成为A栋到D栋中任一栋住院楼的患者。
一旦患者住院。在没有痊愈以前,均不能外出,就连和亲生父母见面也不予批准。这也许是为了防止各种虚假的传言向社会传播,并保护患者的个人隐私吧。
医院开办十年以来。其机密性之高无需置疑,不过这似乎是与患者无关的事。
这地方与外界完全隔离,在没有比这更干净的空间了。
有时甚至会让你产生一种妄想:在这个小世界里,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死人。而对这些感染者来说,这确实目前能想像到的最佳环境。



“——织?久织,你不舒服吗?”
听到轻言细语的问话,我从眩晕中恢复过来。我支起倒在沙发上的身子答道:“没事。”
挤满接待室的医生们例行公事地给我把脉、检查瞳孔,诊断结果没有异常。
“嗯。别太勉强自己了,要是回不了房间就跟我们说一声,不要客气。”
在一如既往地发挥了绅士风度后,Dr.Roman(注6)——也就是绢衣医生——转过身去。
虽说是感染,可这种感染既非空气传播又非接触传播,也不经口腔或皮肤传染,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来自人类以外的传染。原则上,发病的人绝对不会让相同的感染者增加,这是各种类激化物质异常症的唯一共同点。
Dr.Roman为了证明这一点,毫无畏惧地和患者们接触。当然,其他的医生可没有Dr.Roman那么悠然和博爱。
患上类激化物质异常症的人。在坊间被普通大众说成是恶魔附身。虽然这种叫法挺露骨,却也充分表明人们并没有把这种人当成“人类”来看待。
不管怎么说。这种人的大脑构造多少有点偏执,身体某处也长出了新的东西。轻者身体的机能会变得或强或弱,重者会增加新的身体机能,简言之,就是外观会发生变化。
比如,我自己就是脸上的皮肤神经变得比常人精密,从这个角度来说变化还不明显。
不过在接待室的患者当中,就有人长出诸如第六根手指啊、不明真相的突起物啊这类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东西。据说现已查明,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分两种,一种是身体机能发生强弱的变化,另一种则是身体本身发生外观的变化。
后者已经是完全的畸形儿,但即使是这样的患者,绢衣医生也能对他们亲如一家。简直就像地狱里的活菩萨。Dr.Roman的绰号还真不是充充面子而已呢!每次和他聊天,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种病也许真的能够完全治愈。
不过,就算真的能治愈,也改变不了犯过的罪。从一踏进这家医院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彻底完蛋了。

“……有点太过火了呢!本来我可没打算做到那个地步。”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一时疏忽把事情搞砸,结果被抓了起来。其实我无非是卯足了劲想模仿所谓的完全犯罪,在丝毫不脏自己手的情况下,让父母受重伤。
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半年前关系愈发紧张,这成了导火索。这也是无可避免的。父母亲都刚好踩上了地雷,伤的又有点不是地方。结果,家里就躺了两具尸体。

“……实在可惜啊!不过姑且不论结果怎样,机关本身还是相当完美的。”

可是与那些小把戏完全无关,我被查出是恶魔附身患者,就这么没劲的被逮捕了。
这一定是对我的惩罚。我的计划十分完美,要说哪里出了差错,那就是最后有了目的。结果,其代价就是我被就近在了这栋住院楼里。
不过也罢,和其他患者相比,我还有希望。
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我父母的死被当作意外事故处理,也由此证明了我的无辜。既然我也算是没杀过人了,不妨把目光投向未来,更积极一点吧!
当前我的烦恼就是这病能不能尽快治好,以及治好的话我能不能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很渴望回到社会,为此我也费尽心机。本来我的生活目的应该就是这个。虽说因为父母的事故我又绕了弯子,但现在我还是想要重塑自我。
我深刻地反省着。这次我要用一种不会伤害别人的方法,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为此,首先我要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如果没有可是不行的!
“……?”
积极调整情绪后,我抬起头,这时眼里闪过某样不寻常的事物。在通往中庭的玻璃门前面,我发现了平日里不可能看到的场景。
那是一个仿佛与阳光融为一体,单手执笔在画布上挥舞的男子,年龄大致与我相仿,却长满了白发。这位白发青年,一副懒洋洋的神情,画得也并不怎么高明。
时隔两年,我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笑容。
青年撅着嘴挥动画笔。
不管是谁来看,都能看出他画画只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我该怎么办才好?那是什么?我满怀好奇,慢慢靠近他。
“不好意思,我能在你旁边看吗?”
“嗯?”
我在开始烦恼之前张嘴和他搭话了。在这家医院,和别人搭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并非不允许和别人说话,而是即使你主动搭话,别人也不会理你。
我之所以瞬间打破这在两年间形成的习惯,或许在于青年看上去很是悠然自得。

“可以啊!不过我只有一把椅子。”

他比我想像中的更加悠然自得。能与别人这么畅快的交谈,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已经淡忘了许久,现在又回想了起来。
“没关系,我坐在地上就好。能让我看一会吗?”
“只要别打扰到我画画就行。你还真是好奇心旺盛啊!”
那个白发青年只向这边瞥了一眼,又开始专心做画。
他虽然看上去很淳朴,却目光如刀,有点凶巴巴的。也许对这个青年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因为我是娃娃脸,对此抱有一些向往,就像是看到街头的不良少年,会觉得这种个性很新鲜。
他是哪栋楼的病人呢?在C栋没见过他,那大概不是A栋就是B栋的。应该是A栋的吧?这人看上去这么健康,不可能是B栋的。
“我说,你是哪栋的?”
“A栋的。不好意思啊,占用了B栋的空间。因为A栋有个恐怖的大姐,我想尽可能逃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凑近一看,他的缺点就出来了……我是模范生,所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只听过传言,说是如果有患者负隅顽抗,就会有像恶魔一样的监护医生对其进行地狱般的看管。总觉得他是那种恶魔监护医生的常客。
“咦?原来……你是独臂啊?”
“哦。来这里之前就断了。也就是因为这事才住进来的。”
“……哇!真棒!这倒像是入院的正经理由。”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过也真是这么想的。这里的患者都是身上长了什么东西才被送进来的,可是这个白发青年,居然受了正儿八经的重伤,堂而皇之地住进医院,成了名副其实的患者。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那只是没大脑的感想,呃……”
他翻着白眼看了看我。
然后愉快地咧嘴一笑“没关系啊!”
“原来如此,这是用积极的眼光看消极的事情。要说的话,我住院是理所当然的呢!”
他右手执笔,有模有样地画着线条。
我仔细观察了一阵。他似乎并不是有什么想画的东西才画,而是闲着没事,偶然发现有一套画具就顺手开画了。当然,对他来说画什么都一样,只要不让头离开画面就行。
“对了,你那只手是怎么回事?”
“嗯?你说的是哪只手?存在的那只,还是不在的那只?”
“还在的那只。你的手看起来很灵活嘛,都把我看傻了。”
他又翻着白眼看了看我……这人还真可爱啊!
“还在的那只?一般人不是都会问左手为什么断掉吗?”
“讨论不存在的东西是很无聊的,我更关心的是右手。明明只有一只手,为什么动作能这样灵活呢?”
白发青年嘻嘻一笑。
“那大概是因为只有一条胳膊了,活动起来很方便吧。”
这种自然的态度,让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如此。
本想再和他多聊几句的,但这是时音乐响了起来。是勃拉姆斯的柔版乐。
这悠长的古典音乐,提醒着C栋的患者自由时光结束。
“请问,你明天还来这里吗?”
“这个嘛……如果检查完可以自由活动的话应该会来,毕竟这幅画还得花点时间呢。”
我放心地站了起来,向他道别后转身准备回C栋。
“稍等一下!我要在手册上记下来,你把名字留下吧。”
“啥?”
看来他多半是个健忘的人。把白天发生的新事、大事悉数备案,似乎是他的老习惯了。
“我叫久织伸也,你呢?”
“SHINYA?……这名字和样子真是不相配呢!算了,别人的事我也没资格说什么。”
白发的他,在画布的一角写下“所在”二字。
“诺,很奇怪的名字吧?是读作ARIKA的啊!”
白发的他,略带讥讽,却又有点自傲地笑着说道。

就这样,在入院两年后,我第一次结识了石杖所在。
现在回想起来,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有两个是在这家医院认识的。
一个自不待言,就是这位白发青年。
另一个,则是后来把这家医院染成血红的,他的妹妹。

■■■

被依次分为从A栋到D栋的住院楼,每栋楼的出入口都设有严密的检查设施。
给予患者的自由可分为两个等级。第一级是可以从自己的病房里出来。这是针对像我和石杖这种没有发生过暴力事件的患者的。
更往上一些,如果院方允许,可以获准到相邻的住院楼去,这是第二级的自由。这是为了加强患者之间的交流,当然也是一种回归社会的医疗指导。不过实际情况却未必都如预期那样,患者们光是要控制自己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哪里还有精力去和他人接触?
只有我和石杖例外。和我相比,石杖更加出人意料,他是那种不管别人患的是什么病、症状如何,都会毫无顾忌主动搭话的家伙。也因为这个,他好几次都差点被别人杀掉,可是自己却从没引以为戒,一点记性都不长。究其根本原因,在于此君的危机感为零。

“没办法啊!因为户马大姐说要尽可能多跟患者聊天。”
依旧是B栋的接待室。
看石杖紧张作画的样子,好像今天一定要把那幅画给搞定似的,他不会是画腻了吧?
“石杖,你讨厌画画吗?”
“讨厌倒是说不上,应该说是不懂其中的乐趣吧。只是因为Dr.Roman说要是闲得无聊他可以借我画具,我才开始玩的。这东西今天也应该画完了,下回找点什么事干呢……要不玩接球游戏吧?”
石杖是个诚实守信的人,一旦开始的事情就不会中途轻言放弃。据他说,如果一件事不善始善终,总觉得之后会像幽灵似的死灰复燃,想想就觉得可怕。
“真好啊,A栋的人还有这些可借!我听说在接待室还可以看电视。是真的吗?”
“都是些无聊的民间节目啦!而且申请的人很多,竞争相当激烈,也不是啥好事。医院无非也就是想观察我们看了这些影像的反应,你在那里看,人家在墙后写报告,想想就觉得没劲。”
“……原来不是提供娱乐,而是为了当作研究素材啊!提供者就是我们,确实无聊透顶。”
“是吧?在我看来,你们这栋楼比我们那边好玩多了。不过如果是D栋的话,我死都不想进去!”
不知道是谁规定的,在各住院楼之间的自由活动必须遵守一个原则,那就是只能在相邻的楼房之间移动。
因为我是C栋的,可以在B栋和D栋之间移动。
而石杖是A栋的,能够移动的就仅限于B栋,换言之,A栋和D栋的患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碰面。从A到D,当然是根据类激化物质异常症的轻重程度分类的,A是轻度,D是重度。



编入A栋的,都是些虽然也有患部,但看不出身体新器官的患者,或者是那些因受到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袭击而受伤,留下后遗症的患者。我估计石杖就是这样一位名副其实的患者。
除了没有外来的访客、自由活动时间有限以外,我在这里的住院生活和其它医院没有太大差别,每天的作业就是三次例行检查,检查的内容五花八门。当然,随意和其它病患交流也是我每天必做的。
从石杖所说的推断,他们那栋楼的患者约有20人,楼内的设施基本正常,唯一有些古怪的就是监护医生专用的询问室。

B栋患者的标准还不太清楚,不过据我观察,基本是些虽然能看见身体新增器官,但精神比较安定的患者,治疗措施积极的话还勉强可以恢复,也能接受手术。
所谓治疗就是在不至死的前提下切除患部。我从Dr.Doman的话里猜测出,只要一找到合适的手术方案,就会将患部切除。
因为患者症状各异,所以研究也就迟迟没有进展。
毕竟需要根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制定出具体的手术方案,而开发新药和发明新的手术方法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所以手术的数量也就微乎其微了。这里的人数最多,接待室最豪华的也是B栋。

而编入我们C栋的,是类激化物质异常症——俗称恶魔附身的症状已经稳定下来的患者。
实际上这些患者比B栋的患者危险性还低。因为内心险恶、没有恢复的患者是绝不允许出病房的;能获准自由活动的患者则都已病情稳定,不会有任何暴力行为。
只是,身体上正在发生变异的患者就算内心安定也不会外出。结果这栋楼看起来就变成了无人楼,像是监狱似的。

至于D栋,我还一次也没去过。
如果说C栋是监狱的话,那D栋就是废墟。就连医生和警备员也只会在门口。因为大多数患者都怕光,所以里面都弄得黑不隆冬,简直就像是洞窟一样。在建造D栋的时候,因为考虑到可能会有患者想要脱逃,内部构造就被设计得十分复杂,只要进去了就别想回到接待室来。
据我的调查,D栋的标准就是晚期患者。
治疗、切除都已经不可能,或者说,都是些成体。
活着的大约只有三个,其他将近四十人都已经“进去”了。
说起来,大约半年前,有个患者被送进了D栋,那是这两年里发生的最重大事件。当时在医院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经过三天的大手术,几乎已经是具尸体的患者总算勉强保住一条小命,被送进了D栋。
从负责那次手术的医生们所说的只言片语推断,似乎是那个患者不知怎么阴错阳差地掉进了搅拌机,已经不成人形,有同样不知怎么阴错阳差地居然活了下来。
而那种怪物被分去的地方,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间魔境——D栋。



“石杖,被恶魔附身这种事你是怎么看的呢?你觉得是运气不佳生病的人类,还是已经不属于人类的另一种生物呢?”
全是行尸走肉的接待室里,我向唯一活生生的石杖询问着。一想到D栋的事情,就令我毛骨悚然。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医生,搞不懂怎么定义所谓的人类。就算是身体内部和外部都发生了变化,我们也不知道其本来的面目,又怎么能区分得出来呢?”
打个比方说,就连医生,也只能在解剖尸体后才了解人体构造。
“对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只要能听得懂彼此说的话,不就是人类了吗?”
医学意义上的人体和哲学意义上的人体是不同的。
石杖似乎是个偏重精神论的人,而且逻辑性很糟糕。
“……我要是有个像石杖先生一样的学长就好了,要是那样,我一定会好好去学校的。因为你太马大哈了,找你借钱的话肯定第二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会是会忘,不过没关系,我都会记在手册上的。”
画笔翻飞,画布的十分之八都被涂成黑色。因为并没有什么特别想画的东西,所以怎么也画不好,涂涂改改,差一点就成为连抽像派画家也会倍感震惊的杰作了。
“你呀,不要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被恶魔附身也只不过就像个小感冒,并不是生病人的过错,关键还是生病之后该怎么办。”
石杖这番话也只有在安全地带才能说出,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理想论。不过我对他的这种说法也有同感。
“嗯,说成是感冒也不错呢。”
“是吧?完全凭运气了,谁都有可能得这种病。”
……他果然还是不明白。会患感冒之类流行病的人,本来不就是因为身体虚弱、抵抗力差才患上的吗?
“对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呢?被恶魔附身这种话,在这里不是禁句吗?”
“没有啦,我只是想起了D栋的一些事情,就产生了自己究竟算不算人类的疑问。”
翻飞的画笔突然停下。石杖依然是一副极富魅力、如吞了苦虫般的表情劝道。
“久织呀,被送往那种怪兽墓地的家伙是例外。忘了吧,不要去想了,以后绝对不要再讨论这种话题了……住进那里面的都是地地道道的恶魔,就算从医学上看,肯定也是像宇宙生物一样的东西!”
“骗人!我听Dr.说,半年前有个花季少女被关到了这里,大约只有十四岁上下,一身哥特萝莉装适合她得要命,如此这般的。”
“你还真信了Roman的话?那家伙只偏爱幼齿,根本就是个无药可救的萝莉控!还有啊,那身衣服不是哥特萝莉装,是婚纱啦!只不过因为被血染遍了,才看上去像全黑一样。”
“咦?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呢?”
“这个嘛……因为我也是半年前住进医院的。”
啊,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我就理解了。
石杖再次拿起画笔。真是不可思议,虽然画出来的画不值一看。可是他运笔的右手却灵活得令我瞠目结舌。
石杖的防范意识极其淡薄,对我有问必答。虽然他在回话时多半都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但是我对他表情的变化、说话的细微语气都饶有兴致。
“石杖,你在外面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我只是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受了普通的伤,很普通地被怪物袭击了。”
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连一条细纹都没放过。
将意识从手脚抽离,集中在双眼,仿佛自己变成了只有眼睛的生物。
“那之前呢?你看起来也就20岁左右,学历是什么啊?”
“我念了半年左右的大学。好不容易建立了新的人际关系。结果现在都没用了。”
我计算着他的脉搏、呼吸频率。
一会儿是没意义的谈话,一会儿是有意义的谈话。
我换着各种话题,有他爱听的,也有他不爱听的,以此来纠正现实中的他和我头脑中的他之间的偏差和差别。
“石杖你还没有女朋友吧?态度这么冷淡。”
“谁知道呢?我都记不起来了。”
唔?哪有男人连这种事都记不起来!
……不过他刚才的反应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观察素材,还是之后再生气吧。后面还有很多好看的呢,沉默的时间也很重要。就这样,一点点地,我想像中的石杖渐渐接近了现实中的石杖。我对这种朴实无华的劳作乐在其中。

音乐响起,接待室的行尸走肉们也开始动起来。石杖并没有在意,看来这是针对B栋患者的奏鸣曲。
今天也还有几分钟就要道别了。
“我说石杖,你对神有什么看法?”
是不是要学他,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就知道了。
我会把他当作好朋友永远保存,这是肯定的,不过还有一道障碍无法跨越。必须趁现在确定这个问题。
“……你问的问题还真是东拉西扯啊!怎么又想起问这个呢?”
“也没有啦!刚刚提到恶魔,自然就想到神了。”
“哦,是这么联系上的啊?可是我对这种事不太了解,也不信佛。你要想聊有关神的话题,Dr.Roman能给你讲一晚上呢!”
“不,我不是问你相不相信神的存在,而是说,石杖你会从‘神’这个词产生什么样的想像呢?”
“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神这种东西,无影无形,有没有味道和手感不是吗?”
他不是在嘲讽,这就是他对神的理解。他并非轻蔑地认为神是虚无的东西,而是半信半疑地觉得,空空如也的就是神。虽然他和我理解的不同,但也在我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对于他的思维方式,我虽然没有同感,却能够认同。
“这么说来,久织你呢?你相信神吗?”
“与其说相信,还不如说是崇拜更准确吧!但不是对神,而是对象征神的某种东西。哎,石杖,如果要赋予神外形的话,你会想到什么呢?”
“……这不是叫我凭空画画吗?真是个大难题啊!要说想到什么,假设神是伟大的东西,那大概是眼睛啊、光之类的吧?”
他完全不为这事烦恼。对没有兴趣的事情,他连讨好的笑都不会装一个,随口说出了我想像中的石杖风格的答案。
“我想到的则是手。如果神是赋予人类智慧的东西,那么只有人类的手才是神,我是这么认为的。”
“啥?什么啊,还拟人化呢!”
“……也就是说神是智慧的结晶。人和动物的区别,不就在于动物不具备五根手指的手吗?”
“我越听越糊涂啦!智慧不就是指的大脑吗?那里面装的全是智慧啊……”
“你这会对动物就有点失礼了。即使是动物也会有大脑,人类的智慧对动物来说毫无价值。两者大脑的区别仅在于机能,而不在孰优孰劣。说到底,大脑不就是为了让手活动而存在的附属品吗?”
……糟了!一和他争论这个,眼睛的集中力就分散了。不过因为是新奇的反应,还是之后再生气吧。现在先享受他带给我的乐趣。
“……也对。那找你这么说,我们不是把神给弄丢了吗?”
“是的。不过也罢,我们是恶魔附身患者,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生龙活虎的独臂停了下来。石杖收起笔,小声嘟囔着:“这倒也是。”
“哟,画完了?”
“再画下去就一片黑啦!也该到广播的时间了,现在收手刚好。”
他开始收拾在接待室摆了一周的画具……莫非,我刚才的话触怒了他?
“对了石杖,这张画怎么办呢?”
“怎么都好啦,我又不要。要不先放在Dr.Roman那里吧,几年之后大概就会被扔进焚烧炉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留念呢!还是收起来吧,如果你不想要,就先挂到我的房间。”
他又翻了个白眼。
石杖犹豫着该怎么办,脸上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最后大概还是嫌把画带回去麻烦。
“算了,你拿去吧!我话说在前头啊,以后要还给我我可不干。”
“放心吧!我才想说呢,以后你可别跟我抱怨什么这画是你的所有物。”
石杖用右手利索地整理好东西,回A栋去了。
我细细打量着这幅似乎已经收尾的作品。画布的八成都涂上了黑色,好像是一支张开双翅的蝴蝶,仔细玩味,还真是个朴素的主题。
画的一角,是潦草的“所在”二字,还有手牵着手的两个小孩。



患者每天的日程安排是,症状越重,闲暇时间越多。
六点起床,七点早饭,饭后检查身体,然后是午饭,到晚饭前一直都放风。就连在C栋的我都被看管得如此稀疏,真怀疑D栋的患者是不是连饭都不给。
过着医院病人般生活的是B栋、A栋的患者。石杖虽然一向悠然自得,却和我不同,一天的自由时间只有午休。
他的一天,起床、早饭前是和我一样的,之后就要辗转于内外科之间。从精神疗法到与其他患者聊天,还有来自监护医生的检查和问诊等等,时间表简直可以精确到秒。这是院方采取的强制措施,所以没办法逃掉。
姑且不说问诊,就说马拉松式的奔波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我实在是很怀疑。石杖一被呼来喝去,我的心情也不好。为了能经常和他搭上话,我就尽可能地和他保持相同的时间表。
然后,大概是我的苦心终于有了成效。
住院后,我头一次被带到A栋的拷问室,或者说是门诊部。

“我们也不是初次见面,你进来时见过一次的。好了,快坐下,别在那里磨磨蹭蹭!”

虽然被称作门诊部,但这太过空旷了吧?屋里几乎没放什么东西,天花板也高高的。墙上足有两层高的地方被玻璃隔开,另一边是窥视用的房间。给我的感觉,就如同在奥赛罗棋盘的正中央放了个孤零零的白子。
房间整体倾斜,患者的专用门在下方,那女人的专用门在上方。
倾斜的房子正中放了张桌子,左右各有一张椅子。上方的椅子上,坐了个穿制服的女子。
她叫“户马的”。石杖称她为户马大姐还是番茄大姐来着,不过在我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毫无女人味,年仅三十的大婶。
户马的傲气十足,俨然像个睥睨罪人的地狱之王。一般人在如此空旷的空间中都会显得渺小,而她却因为这种空旷而显得愈加威严。虽然听闻过门诊部的户马大姐看上去比本人高大三倍,没想到这种传闻还真不假啊!
“你们姐弟俩的事还真让我费了不少劲。你听说你父母的事了吗?昨天已经做出了终审判决。久织浩二、久织加代被宣判为死于意外事故。你很高兴吧?现在你已经得到昭雪,恢复自由之身了。如果你本人希望,视你病情的改善情况,也有可能会批准你出院。”
“——————”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我翻了个白眼。准确地说,这动作表示的应该是震惊。
“……那,是什么意思?病情的改善,是说我的病能治好吗?”
“你白痴吗?怎么可能治好!我可是在和你推心置腹,我问你,你对毁掉别人的人生这件事有没有在反省?”
……真可怕!不是谈话的内容,而是这女人的眼神。虽然出乎意料开出这么好的条件,但户马的眼神分外恐怖,完全不把我当人看。我丝毫不敢疏忽大意,就像是手指稍微一动就会启动椅子的开关一样小心谨慎,可她根本就不正眼瞧我。在她眼里,我甚至连垃圾都不如吧!
“也就是说,只要精神鉴定正常,我就可以出院了吗?”
“是啊。真令我作呕,这里又不是做慈善事业的,怎么能白白浪费老百姓的金钱呢!要有多余的闲钱用在这上面。大部分人更希望往自己的账户里多存点吧,明白不?久织,一个善良国民要为你们这种一无是处的人渣摊多少钱,你知道吗?我真是不懂。干吗非得把你们这群无可救药的C栋患者圈养起来?”
圈养起来,和恩准我们活下去是一个意思……我一秒都不想再呆下去了!不过既然石杖都能忍受下来,我也没理由输给她。
“……出院后我的生活应该有保障的吧?这也是为了回应大家要求感染症患者回归社会的呼吁吧?”
“——你还真会使坏脑筋嘛。确实,两年前是有过关于人权的争论。就像你想的那样,这不是考虑到患者,而是考虑到医院才这么决定的。住进这家医院的都是从国内收集的恶魔附身患者。但是十年里没有人出过这家医院,医院在面子上很过不去呀!”
我明白了,这是像选拔几名出院后没有隐患的患者,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名候补。
两年前,一场激烈的争论在认为感染症患者是受害者的保护团体和认为他们只不过是加害者的诉讼团体之间发生了。
另一种说法是,保护团体中有几个权威人士在力保这家医院。明争暗斗一直都没停过。
“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金钱的问题,因为当初的预算只能到今年。现在不管是作为典型也好,还是赔钱货也好,都要舍弃掉几个威胁性不大的患者。虽然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在还有意义的时候总是用不完的,但还是要尽可能节约资源,这才是我们的初衷。”
她说这些本可以不用说的东西,也许是为了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就好像在提醒我们:别会错意了!医院可没有承认你们是真正的人类,就算出去了也绝对不要以为自己是什么正经人!
“……明白了。我如果继续保持模范生的样子,就会被选为候补是吗?”
“没错,我也希望最少能担保五个人,在今后的一年里,只要你继续扮演乖乖生,我就会推荐你。你内心不反省也无所谓,但是可别捅出什么篓子啊!”
“……不会,我会诚心诚意悔过的。”
“那就好。看来贯井医生的努力还是有点成效,久织,你最近看起来很有活力不是吗?透过监视器一看就知道了。怎么,你又发现新玩具了?”
……光是她的目光就令我作呕。
要是哪天我真能从这里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宰了这个女人!
我总有一种预感,她必定是我的对手,是那种如果不杀掉她,迟早必定会被她所杀的劲敌。
“……那石杖也会成为候补者吗?”
“什么?”
像阎王爷一样的户马的,威压感略有收敛。
医院里有这样的传言,说石杖是这个女人“中意的玩具”……但从她刚才的反应来看,我觉得有点不一样。
“他是最有力的候补者,但是我反对他出院。”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就算有意掩饰,表情也是骗不了人的,虽然那肌肉活动细微到换作是我以外的人肯定发现不了,但的的确确,刚才户马的是在同情他。户马的反对石杖出院,不是因为他具有危险性,而是因为可怜他。
“那户马医生,我又如何呢?推荐和赞成不是一个概念。推荐我做候补已经毋庸置疑了,那你会反对我出院吗?”
“哦,你没问题的。你够强,又比别人脑筋都好使,就算被卷进什么纠纷也应付得来吧?我还想等这阵风头过了,把你当专用的走狗养着呢!”
户马的一副邪恶的嘴脸盯着我。
太可怕了,这就是她的肺腑之言!总之这位大婶绝不会对任何感染病患者徇私,也不会因为同情和良心等人之常情而蒙蔽视听,总会做出正确的判决。只要我稍一疏忽,所有的辩解都会化为泡影。这就是户马的,俨然公正无私的判官化身。
“——对了,还有一件事,是院方想请你帮忙的。D栋有个患者说什么也要见你,已经被批准了,你明天过去看看吧!这里有纸和笔,你要写遗书的话我可以借你。”
当然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差点忘了住院两年以来的潜规则,在美言背后必定是相应的要求。

■■■

我被院长、医生、看守……不,是警卫三个人带着,去D栋赴约。反正既没有拒绝的权利,又能给自己挣点印象分,我还是有点兴趣的。
想见我的人,就是半年前被送进医院的那个新人。
户马的并不怎么关心,不过这好像是关乎医院存亡的问题,我回到病房后又被院长劝说了半天。这说医院居然还有院长,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再加上,本应让我们顺从的医院却反过来去顺从病人,这更加让我诧异。
院长先生跟随我到D栋的接待室后,逃跑似的回到了C栋……可能C栋算是安全地带,而相比之下,D栋算是诡异的地方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各种沙沙作响的东西。和其他的住院楼比起来,虽然也有墙壁和地板,却像是经历了多年沧桑的废墟一样颤颤巍巍。
“走吧,这里还有其他人,请不要窃窃私语。”
就连医生也战战兢兢。经警卫们都装备了枪支,竟然是冲锋枪,在这种地方委实显得滑稽。
噌噌。
感觉就像踩在即将拆毁的危墙前一样,每走一步都会沙沙作响,仿佛就要倒塌似的。
当然这是错觉。D栋里有着这所医院最昂贵的医疗设施,也不会用那种豆腐渣一般的建筑去幽禁晚期患者。
没有尽头的细长通道向前方延伸,每隔六米就会有一个十字路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相同的景观。D栋就像是全由是在路口组成的迷宫。
……完全就像是骰子的内侧。微弱的灯光照耀下的灰色世界,看不清门窗,只能看得到病房。这种灰色墙壁给人的单调感,就像是奇怪的画中世界,如果说这是一幅画,那么我我行走于其中,也成了画的一部分。
医生转了三次弯,这次是向左转,来时的路早就不记得了。就在那一瞬间,不到一秒钟的功夫,我因为走在医生后面慢了点,看到了正前方的通道。
噌噌。
是一条红黑色的路。凝神一看,竟然是由人的尸体铺出的路。混凝土的一部分变成了血管,那当中,有喉咙全是血的母亲,也有眼睛喷血的父亲。
久织伸也的身影也出现在旁边。
“久织,不是那边,是这边啦。”
听到医生的声音,我在朝那边迈出脚步之前,移开了目光。
噌噌。
“最好别看那些无关的通道。我们是感觉不到,可是有的患者对你们这些感染者会产生不良影响。”
我追问究竟什么是不良影响。
“比如久织你刚才看的那个病房,就已经有两名患者不知去向了。”
据医生说,曾有别的患者像我刚才那样稀里糊涂地看了其他通道。他们就那么进了病房,然后突然无影无踪了……很明显是D栋的患者把他们藏了起来,但关键是藏在哪里,怎么藏起来的?是把整个人压缩起来藏在床底呢,还是直接吞入体内消化了呢?
据说,在紧紧追问的医生面前,那家伙不出声地笑着回答说:那些人啊,在我的脑袋里哦!
噌噌。
我紧跟在医生身后以防走失。我要见的人就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女,被送进来的时候全身已经支离破碎,没有了四肢,就连躯干也残缺不全。
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她居然保住了一条小命。即便是累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也就是被恶魔附身的人,如果被杀当然也会死掉的。这名少女是一辈子都得在病床上度过呢,抑或只是被院方定义为“依然生存”,其实只有一堆大脑漂浮在水槽里呢……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其实像这样的传闻在D栋里已经不足为奇了。更有甚者,传说D栋有个室内水池,里面堆满了人类内脏似的东西,因为还都有生命,不能取出来。室内水池的门被锁着,所以无法确认传闻是不是真的,再说这里也没人有兴趣去确认真伪。
这姑且不论,既然能说出她想见我,想必也不是什么只剩内脏和脑浆的怪物了。最坏的情况,就算是个只有脑袋的少女,我也可以只在脸上做出毫不惊讶的表情。
噌噌。
医生打开了几扇门。
眼前出现了条狭长的小路。这里好像就是终点,约十米的尽头有一扇铁门。
“久织,进去的时候把这扇门锁上。我们就在这里等候,你放开聊吧!对了,这门关上一分钟以后里面会有另一扇门打开。”
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死刑!
“斗胆问一下,警卫带的装备我能借来防身吗?”
“哈哈!没那么严重,又不是和猛兽见面!再说拿枪里也没装子弹,因为对她构不成威胁的。真正有用的还是这重重铁壁啊!”
“…………”
噌噌。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轻率,这好奇心简直就是拿命来交换呀!
又走了几步,正后方的门关上了。
噌噌。
一分钟后,最后一道门打开了。
噌噌。
到底是时空逆转了,还是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死去,魂游幻想世界了呢?
门对面,是体育馆。
不过仍然像一片废墟。
在有如废校体育馆,墙壁全由坚硬的混凝土构成的房间正中央,近八米高的天花板悬挂着和人体一般大小的蓑虫。
噌噌。
啊,飞起来了!挂在长长链条上的蓑虫就像钟摆一样高高飞起,猛烈地撞上混凝土墙。当然,因为是钟摆结构,蓑虫又飞了回来。
然后,那蓑虫被站在体育馆正中的人嘎然停下。所谓的蓑虫其实是个巨型沙袋。而带着拳击手套击打沙袋的,是个美的难以言语,花一般的少女——
“啊。你来了!初次见面,久织!不好意思哦,你能不能现在那边坐一会儿?我马上就要完成今天的任务了。”
噌噌。
她踏出一大步,狠狠挥出右拳打向沙袋,沙袋如海豚般垂直跃起,飞上了近八米高的天花板。

这就是半年前被送来的,据说再也不能从病床上坐起的恶魔附身患者。这个虽然只有十四岁,身材却怎么看都像是二十岁,发育良好的少女,就是石杖的妹妹。

■■■

“你全身上下看起来不都没问题吗?”

感染症患者的特征,她一句话就给概括了。
没多久我们就聊得很投缘,可能是因为她的评价和我一直以来抱持的想法很相近吧。

“我?我发病的第二天就被那女人抓住了。真可恨,竟然把我打成那样!要不是那家伙想留个样本,我的脑袋还不给她刺穿啊!”

她的存在感很强,却没有现实感。如果把C栋的患者比做幽灵和死人的话,那她则像是会说话的怪物。就算是在这栋七弯八拐却现实存在的D栋,她也仿佛是漫画里的角色,令人匪夷所思。后来石杖曾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说户马的是高人,那他妹妹就是超人。这个定义很准确,从医学士来看,她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这样的怪物,在半年前竟然曾被户马的逼到濒死边缘吗?

“是啊!我还是小孩子,不能撒谎找借口的。那女人的出现,一定是上天对我忽视现实的惩罚吧?”

她摘下拳击手套,害羞似的微笑着。和石杖刚好相反,她有一头宛若黑色绢丝的长发,简直可以用绝世美女来形容。

“这就是我到这地方的来龙去脉。我总结出一个教训:如果爱惜生命,除我之外的其他生物千万不要违抗那女人啊!……那,久织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说了两年前的事情。因为她全都想知道,我便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这个故事,是讲述久织伸也如何杀了亲生父母——哦不,现在已经被裁定为意外事故死亡了——又如何将目睹整个过程,想要救助父母的姐姐久织卷菜从楼上推下。
姐姐倒是捡回了一条命,却在坠楼时造成右手残疾,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失去了右手。

“真是灾难啊!你还真是不顺呢,久织。”

是的。我从以前起就一直什么都做不好。
即使那次事件也是一样,明明什么都很顺利,就在一切快结束的当口,却又回到了起点。
怎么说呢,就好像是终于到达了终点,没想到奖品却是破产。这个游戏本身,就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

“嗯——久织,你喜欢玩抢椅子游戏吗?”

无论什么游戏,我都不明白乐趣何在。
就连抢椅子游戏,玩法那么简单,我都没赢过一次。既然不管怎样都是输,与其参与其中玩游戏,还是在一边观察更适合我。
我既不想坐上椅子,也不羡慕抢到椅子的人,我只要坐在地板上,向那些胜出的人学习就好了。

“笨~蛋——拜拜,伸也——”

而奇怪的是……
“是吗?那你最好注意点哦,千万别遇到理想中的椅子。”
“呃?”
“因为你不是一个旁观者吗?椅子上已经坐了别人,对久织来说已经没有空着的椅子了。可是如果你碰到了理想中的椅子,只要已经坐在那里的人不消失,你就不能坐上去,对吧?只是旁观学习的话,你还是个身心健全的人,可是一旦开始羡慕别人,你就会回到本来那丑恶的恶魔附身状态去。你就是因为没克制住才被关进这里的,要是有自己坐上椅子的想法,事情就不妙了。”

所以你要小心哦——小我五岁的少女如是说。
……已经坐上去的人,只要不消失,我就无法坐上去。不过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至今为止,我无论看到什么样的椅子,都没有羡慕过。

■■■

之后的谈话内容,其实都是些女孩子爱说的话题了。在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我和她约好每周见一次面,接着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啊,对了,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呢?你又不能从这里出去。”
“哦,这个呀?久织,你不是常和我老哥聊天吗?所以我凭直觉知道就是这个人了。其实,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她吐了一下舌头。
有着成熟女性般沉稳外表的她,最后居然像小恶魔一样地笑着。

“哎,我老哥出院的事,你能不能想办法拖延一下?”

■■■

当然,我没听她的话。
让石杖出问题也不是不可能,对他妹妹的请求我也很想帮一把,可是玩这种花招很可能连我自己的出院时间都被推迟。不,如果是被户马的发现了,我这辈子都别想进入候补之列!
我夹在石杖和他妹妹中间左右为难,最终还是没有完成拜托我的事。
……算了,在这件事上,也没我插手的余地。

“你好,石杖,今天玩的是将棋吗?”
“……?”
研究着将棋招数的石杖,一脸困惑地注视着我,感觉像是初次见面。
“没事吧?我是久织啊!”。
“久织……?这么一说,你好像是和我记录的久织特征吻合。不好意思,我查查手册!你是不是只在白天和我见面?对了,你那里怎么了?是意外事故吗?”
“这个吗?是手术的结果,以前坏掉的地方被切除了。”
原来如此,石杖一边点头一边往手册上记录着。虽然是独臂,却相当灵巧。
“今天我是来道别的,以后我们恐怕就见不到了。”
即使这栋住院楼不会有任何变化,岁月依然不停地流逝。虽然我们一直很排斥这个世界,他却出乎我意料地和善,哪怕本身没负什么责任,却也对我这个掉队者帮了很大的忙。
“是吗?你看起来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你知道吗?虽说这里没有明令禁止和其他患者说话,但据说感染者之间说话,主动说话的一方会被恶魔附身。”
“石杖也没资格说我吧?我只和看起来能跟我说话的人打招呼,你做事却连后果都不顾……以前就想问你了,你为什么会没有危机感呢?”
“这个吗?因为我在这方面有缺陷。”
“……健忘不就是缺陷吗?”
“那是有办法对付的……不过,也不见得都是坏事。”
……明明就是坏事,怎么总漫不经心的呢?我似乎有点明白他妹妹着急的原因了。
“说起这个来,我还想问你呢。为什么你总是和我说话?这里的人大都对别人没兴趣不是吗?”
确实,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这么闲。
“怎么说呢,我是那种只对别人感兴趣的人。”
石杖“哦?”了一声,停下手里的游戏。
独臂白发的他,兴趣不大地看着我。
“这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不能钻牛角尖吧。据说我小的时候得过癫痫,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生气、难过起来,在根本原因没得到解决之前,我没办法中途停下。”

比如,读了悲伤的故事,我自己也会被感染,伤心欲绝,一直无法自拔。如果不把让我伤心的故事本身解决掉,也就是把书撕掉,我会一直伤心下去。
小时候,即使如此也算得上正常人,可是在小学毕业的时候这种弊端就暴露无遗了。因为自己的情绪就是最大的敌人,作为应急措施,我必须学会将情绪从自己身上割去。

“确实挺为难的。你的癫痫是天生的吗?”
“我想是从小就有隐患的。不过,明显暴发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据妈妈说,我是在大白天看到怪物后变成那样的。我们家是三层的小楼,当时我在阳台上一直喊:‘爸爸,爸爸!那边有个人全身着火了!’”
“……太不可思议了!全身着火的人,是活着的吗?”
“活着的!那人已经烧成黑色了,却还若无其事地横穿住宅区的广场。现在或许还能推测那是别的东西,可是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只能把它想像成妖怪。”
石杖皱起了眉头。
虽然最好的朋友已经被他妹妹取代了,却仍然有些留恋。他没把我的话当成是恐怖故事,而是认真在听。他面露难色,眼里分明流露出对当年那个不幸小孩的同情。

接着,柔板响起了。
和初次见面时一样,无聊而安详的音乐声飘荡着。

“——啊,我得回去了!真的要分别了呢。最后,能握个手吗?”
我伸出了右手。
“抱歉,我是不握手主义者。”
石杖一口拒绝了我的请求。
不是针对久织伸也,而是针对握手这个行为本身,他对此是十分忌讳的。
既然这样我也没办法,无论是谁都有自己不喜欢的事。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不能握手了。
于是,我们没有身体上的接触,只用语言互相道了别。

■■■

之后,我才从Dr。那里听说他有白天失忆的病症。
原来如此,一连串的疑问都得到解释了。我居然一直没发现他的健忘是这么一回事。
“——”
在他走后,才突然发现他是很适合在这里生活的人。
石杖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的。
虽然是零碎的片断,但他是只活在“今天”的人。这样的人,活得才像人类;而没有一个确定的“现在”的人,都是为了未来的目标而活着。
他妹妹在生理上是怪物。
而石杖所在,也许在精神上是最强的。
这种我所不具备的机能,说不定,对我也是必要的。
到此为止,在这所医院里的故事就结束了。
我不久也要出院了。等到我们都重获自由的时候,我一定要先去拜访石杖。所幸,我们是同一个县出身的,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有机会见面。这就是人生。


1\Hide(R)



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真是最棒也最糟的回归社会。

“是的,你今天可以出去了。”

我还忙得很,以后见,户马的如是说着,便扬长而去。这也太简单了吧!我还以为必然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办完了出院手续,真有重获自由的感觉。
“……哎,Dr.Roman,怎么说也是出院呀,这也太轻松了吧?”
离出院还有一个小时。
作为最后的告别仪式,我顺路来到Dr。的忏悔室,向他倾诉我心中的不满。
“也没什么不好啊!户马医生是在以她的方式关心你,她啊,对弱者还是很温柔的。”
“切!完全是一派胡言。Dr.啊,我真担心你,你也太没有看女人的眼光了吧!”
如果那也算对弱者温柔的话,户马的根本就是感情表达机能坏掉了。要我说,她才是真正被恶魔附身的人呢!
“户马医生的事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倒是你,既然跑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那当然了。我住院时间太长了,变得很胆小。可是我想快快乐乐地离开这里啊……”
“哈哈哈!你当初刚来时的口头禅还记得吗?说什么无法融入社会。”
“别笑啊!我到现在都很害怕。你看,我也该出去了,外面所有人都在追求名誉和成功,我当然也明白。只要有付出就会有相应的回报,我也只有积极面对生活,才会融入到社会当中。只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认同他们那种生活方式。”
难得户马的不在这里,没人骂我娘娘腔,我多少有点期待在这里听到些和颜悦色的安慰和鼓励,以积极面对今后的生活。
“确实有点棘手。但你今后也得像那样做才行……怎么说呢,人都有排挤他人的动机,人们追求金钱、权力……地位,只是为了让别人承认自己,想证明自己比他人优秀,自己很有价值。这个你明白吗?”
“明白,可我觉得那并不重要。”
“那是当然,你本来就不觉得自身有什么价值。”
“……”
真失败啊!Dr.今天说话意外地尖酸刻薄。
“你听着,不被爱的人,遭社会迫害的人,总是丧失了自身价值的。因为没有被人所爱,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以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一生都在自卑中度过。这种劣势是自身绝对无法弥补的。——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要是你本人无法发现自身的价值,就必须要和承认你价值的人接触来往。对你而言,需要寻找的不是自信,而是一个欣赏、认同你价值的人。用你一生的时间去寻找这样一个人吧,为此,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
“…………”
……压轴之言。看来这些年我太小看Dr.了,因为这些话实在是太过罗曼蒂克,我连脸红都不行了。给他起Dr.Roman这个绰号的人,真是天才!
这先不说,Dr.的话就这样被我牢牢记在心里。他说的话一向晦涩难懂,可这次却很清楚易懂。
“总之就是说我要先找个和我脾气相投的人。可是我有机会发现这种人吗?”
“哈哈,这个我可不能保证。你在医院里有朋友吗?”
我回答说有。
那就没问题了,不是没有可能性的。Dr。如是说着,爽朗地笑了。不过,有是有,一转身就会忘掉,所以也没什么意义。
“有人来叫你了,你去A栋的房顶吧,直升机快来了。你一个人,拿行李没问题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只有一个包。对了,你刚才说什么?直升机?”
“你没听户马医生说过吗?这所医院只有从空中才进得来,也就是说,房顶才是真正的入口。”
“原来如此,这样就不会有人逃走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里根本就不是医院。而是监狱。



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不可能被送往别的县居住,有危险性的患者都是由国家统一管理、监视、运作,所以我只能被送回户籍所在地C县支仓市。
从直升机上下来又换乘小汽车,大约三个小时的路程。原以为会被蒙上双眼之类,结果什么都没有就被遣送回去,就像是被监护观察期间的不良少年一样。
我们走了高速,仅花了三个小时就回到了故乡。那隔离病房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是在另一个世界,再过一个小时就到我的另一现实世界了。
“你的亲戚都拒绝收容你,就送你到社会福利机构。驾驶证已经作废了,居住证、保险证等证件请抽时间到指定的部门领取。”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穿着黑制服戴着太阳镜剪着小平头的警察,他平淡地对我说。
政府把这个地方租给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以及遭受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伤害的人居住。大概是市营住宅吧,由市政府经营的有合同期限的一栋住宅楼。本来是给残疾人和低收入家庭用的,后来就改为给这些人用了。
不过我是从医院回来的第一个病人,以后可能会收留其他出院的病人吧。原本这里就是社会上弱势人群的家。
月租只有四位数,便宜到让家庭主妇吃惊,还会给没有工作的感染症患者提供伙食补助。与之相对的是还要免费赠送监护医生,比如坐在我旁边的角先生那样的,如果在附近犯了什么的事,他就会来处理。
“接下来我会把相关手续移交给其他管理人。每天早上九点前或是下午五点后,请和我电话联系。”
如果不电话联系会怎样呢?角先生没有告诉我,就离开了陈旧的住宅楼。
我又拿起我的背包,仰望着这破烂不堪的楼房。
钢筋混凝土建成的六层建筑,与其说是公寓倒不如说是宿舍,从密密麻麻的窗户可以看出,每层有八个房间。门口的通道狭窄而脏乱不堪,周围弥漫着只有流氓才能忍受的,浑浊得使人难以喘息的空气。
“——嗯,这里不是很好吗?”
和那所医院比起来。不管这里的外观和内在有多么脏乱不堪,我都不在乎。
哦耶!可喜可贺呀我!终于结束我灰色的住院生活,在这支仓市第十三号福利设施的破烂公寓楼里开始我的新生活了!
“啊,你是新住进来的?……进来这里就不要发牢骚,还有,不要给我惹事!电和水明天才开始重新供应,今天就不要抱怨了。”

可是……数秒间我心情为之一变,怎么我一来就全都坏掉了?
“……态度一点都不和蔼的欧巴桑!”
算了,可能是刚好不巧吧。
据我观察,这公寓的管理者极不负责任,管理不善,只要我不去找她,她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
我很庆幸能有这么好的条件,一边得意地哼着小曲,一边上了三楼,没进行任何登记。门窗啪嚓啪嚓作响,似乎在倾诉着它三十年的沧桑。
“哦?是我的新邻居吗?”
我正在摆弄着不怎么好转的门把手,有位大叔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是这栋公寓的住户,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看起来挺和蔼,像住在极乐岛一样,打扮得花里胡哨,还化了妆。那件夏威夷长衫,穿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难得啊,在这种地方也能有新邻居!我叫新岛,你呢?”
“我叫石杖,写作所在,你可以叫我ARIKA。”
“看起来是年轻人,怎么起了个这么蠢的名字呢?”
新岛呵呵笑道。我觉得这个男人的名字才是相当荒诞,不过这就另当别论吧。
“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要是碰到需要帮助的事,不要客气,尽管来找我。”
“好的好的,年轻人能住进来还真是件稀奇的事。所在,你看来就和我不是一种人呀!”
那就好。我对穿夏威夷长衫的同性恋者,也不太感冒。

■■■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月。
购置生活用品,熟悉周围的环境,寻找新工作,这些都使我尽情地享受自由的感觉。由于过于向往新的生活,几乎使我忘记了我真正该做的事情。
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太过于安逸了。
不要碰到以前的朋友,不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圈,我千叮咛万嘱咐地提醒自己,完全把自己看作是遗忘物。
“……可是,我至少得回家看一看……”
我家就座落在支仓坡二街的街道上。
在火车站对面的居民区,走路需要一个多小时,如果乘公共汽车要二十多分钟,乘小汽车就二十分钟不到。
我们这个小镇,说它小也不小。住在车站对面的居民,只要不认识就没人关心你,这也是现代社会的特点。在只要有便利店就能活下去的社会里,人们的活动空间就只剩下工作单位、家里、便利店三者之间了,如果再奢侈点,也就是到车站对面的书店、小酒馆和商店。
因此我找不到任何回家的理由,可是连一次也不回去的话,我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
在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深夜,我独自徒步向支仓坡走去。
正如它的名字,像睡着般无精打采的小路穿行于居民区之中。这里一过午夜零点,各家各户都进入了梦乡。
我慢慢走在街灯下。嗯——木崎家,石森家,月见里家,然后是石杖家。其他几家都像夜猫子似的,一片灯火通明,所以一片黑暗之中的石杖家愈发显得不协调。
“啊,门上锁了。”
糟糕!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回来还真是麻烦,算了,反正现在没人。
我绕到房子后面来到厨房,试着打开窗户,发现居然没锁,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我直接打破玻璃进去的话,附近的邻居肯定会有所怀疑。本来可以和他们打个招呼,可是他们对刚从医院出来的我会有什么反应,我难以预料。虽然我的一只手还足以应付生活起居,可让我逃走的话我可不干。
“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进入案件发生以来已空无一人的家里。
“怎么回事?似乎都被重新修整过了。这里原来不是一片血海吗?”
确实被人重新装修过了,可能是想等风头过去后,再把这房子给卖掉吧。这样的话,我的房间也应该是焕然一新了。我上了二楼,发现房间的门是新的。本来听说户马的霰弹枪把这里都变成碎末了。
“……耶?里面倒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注视着曾经是石杖所在房间的这个空间。
“啪”的一声,我躺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
“——啊,还有弹痕!”
装修真是偷工减料,这样可卖不了好价钱啊。



在家里逗留了三个小时,以解思乡之情。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家里发生的事情,一看也能明白了。然后,我离开了很久没人用过,如今装饰一新的那个家。
我已经开始了新生活,也不能老想着那个家的事。
何况,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

又过了两个月,新的生活已经逐渐安定下来。
我对十三号公寓的两室一厅一厨的廉租房也已产生留恋,在镇上的生活也走上了正轨。虽不算舒适,但我已经非常满足。
这样一来,只剩下一个问题悬而未解。
在那家医院的隔离病房时,石杖所在就积极试用过各种义肢,可居然找不到与左臂相符的。现在已经出院了,当然要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哪怕有可能仍然毫无结果,但也不能因此就放弃。
我先来到附近的医疗机构,向他订购了符合条件的义肢,然后悠闲地回家了。在生锈的信箱里,我发现一封奇怪的信件。
“咦,怎么没有发信人呢?”
那是个很大的信封,用浆糊密封得严严实实,就连信封也用很高级的厚纸做成,像是特意为寄钱而设计的。
我一边苦想一边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拆开信封。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万元的现金钞票。可是对这笔钱我完全没有印象啊!
虽然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是用我的独臂数了下。大概八十张,这比我一年的收入还要多。
“扔掉——等等,好像得先还钱给新岛。”
悲哀啊!每次去医院都会欠钱,这是贫困酿成的悲剧。我有时简直不能容忍面对这种露骨矛盾时的无助。
“……算了,这给警察就是个问题啊。”
我要是大脑中有些记忆就好了,可手册里也没有任何记载。我的生活又出问题了。
“先等半个月看看再说吧!”
我决定先占为己有。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在查清之前还是先收起来吧,如果有人来要就还给人家,如果没人来要,半年后也该送给我了。
“好像是一年吧……?好像是全额赠送吧……?”
管他呢,这都是琐事。
到了第二个月,我又在房间的送报箱收到了一个相同的信封。



“所在君,好像在烦什么事嘛?”
“……哦,早上好。”
一大早就觉得郁闷。
把门当沙袋一样敲的新岛,一看到人家头没梳脸没洗的样子就问出这种无聊的问题。现在谜之信封事件仍然没解开,我还正想问他呢!
“有什么事吗新岛?我还没吃早饭呢。”
“哦,我来得真是时候啊!早饭浮出来了哦,所在君!”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有什么话赶快说,说完快出去吧新岛。”
“是这样的,所在君不是在找合适的义肢吗?就是这件事,有客人在外面等你哦!”
“——啊?”
……我用手抓抓头。谁会特意跑来我们这地方?是不是闲得发慌的推销员啊?
“……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呢?那个人在走廊吗?”
“没有,在对面的Marion等着呢。你瞧,大清早的,现在不正好赶上吃早饭吗?”
“……知道了。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合适义肢,不过Marion的早饭我还是要吃的。”
我快速换好衣服,像往常一样穿过管理者的房间,走向大门。在十三号公寓的对面有一个颇有情趣的咖啡馆,叫做Marion,什么都好,就是价格贵了点,最低消费平均八百目元。
在老板“欢迎光临”的问候声中走进咖啡馆,我很快就发现了那个推销员,在这种时间里,不是熟客的就只有他了。
“你好,我是石杖,你就是来卖义肢的那个人吗?”
“是的,敝姓山田。你好,石杖先生。”
性别男,年龄三十七八岁。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很普通的一位绅士。我先叫了份早饭套餐,坐了下来。
“请问,你是哪家医院的人?”
我预定义肢已经一个月了,每家都说要过段时间才能送到。
“不,我不是医院的人,只是听说石杖先生在寻找合适的义肢。”
哦,怪不得一大早,新岛就那么紧张,原来是这位绅士太怪了。
“总之,我只是听说而已,想向你了解下更详细的情况。”
虽然我满心想要拒绝,不过考虑到点了早间套餐,不让这位绅士付帐可说不过去啊。

然后,撇开这位绅士谈话内容的古怪,内容还是蛮有意思的。
大意就是说,在支仓市的郊区有一个小孩,那小孩拥有堪称世间珍品的义手义足,而那义肢说不定会适合石杖你。
那种义肢价格昂贵,无法用金钱衡量,不过那孩子正在找人照顾生活起居,如果我愿意,义肢可以无偿借给我用。
“——哦。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到昨天为止,一直都是我在看护照料,很遗憾,我被解雇了。”
看他的说话的口气真的让人觉得惋惜。
“被炒了?我没有听过这样的事,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呢?被炒鱿鱼,本来应该记恨才对吧?”
“是啊,我本来可以置之不理,可能是出于对那孩子的怜悯之情吧。总觉得我如果没帮忙找到合适的继任者,就会有负罪感。”
绅士向我介绍了看护职责、工作内容以及报酬等等……姑且不说其真伪,这样的工作每个月二十万的丰厚报酬着实诱人。更何况,这工作绝对不会遇到我以前的熟人,这也让我很动心。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选我呢?找我这种经历的人来照顾,不觉得很怪吗?”
“那孩子和你一样,也是被恶魔附身的。”
……原来如此,如果真是这样,找我还有一定的道理。这世间,谁会希望找一个恶魔附身患者来照顾自己呢?
“那个人,不会很粗暴吧?”
“那孩子连根手指都动不了,所以我能保证石杖的人身安全。等你见到那孩子时就明白了。”
我又不胜好奇。于是我细细询问究竟,从容地刨平了早餐,连红茶都添了一杯。
真想赶快去现场见习试试看。不只是为金钱而窘迫,能有一份工作,而且还能免费借到义肢,这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那小孩住在支仓市的郊区,而且是私家地盘……反正听起来是个地地道道的富人家孩子。约好明天过去之后,我站起身。
“谢了。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作为我的前任,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一绅士噗哧一下子笑了,祈祷似的合拢双手。
“……那小孩很喜欢人类,所以不管你说话多没礼貌,或是怎么虐待,都不会有怨言。但要提醒你的是,不管你关系多亲密,有句话千万不能对那孩子说。”
我背上一阵寒意。这个温厚而平凡的男子歪起嘴角说道。

“听好了。绝对不能说,‘到外面去吧’之类的话。在你说出这种话的瞬间,就会被当作敌人,永远也无法翻身。”

然后,他露出了恶魔般的笑容。

■■■

支仓市是个极端的城市。在车站附近一片都市风光,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周围却是茂密森林和广茂的农田。
从车站出发到支仓坡的居民区步行约两公里的路程,是一望无垠的田园风光。
在杀风景的郊外,有一片森林,当中住着一位拥有珍贵义肢的富家小孩。
我乘公交车到附近车站,然后走进私有的广茂森林。森林里路灯宛若路标一样耸立在两旁,我不觉间已到达了目的地。
这座建筑令我联想到巨大的骰子。开采树林后形成的人工广场里,耸立着十公尺立方左右的巨大水泥材质物。据山田——那多半是假名——的说法,这是一个装满水的紧急用储水库。
铁制的门,没有上锁。
里面一片漆黑。通向地下室的台阶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极其深邃。
“真不妙啊!这不是跟D栋差不多吗?”
话虽如此,还是得见机行事,这里如魔兽的巢穴一样,让人感到阴森恐怖。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应该是人类共通的感官功能。
“……可是都已经约好了见面了。”
虽然石杖所在一向粗心大意,可一旦约好的事情还是不会食言。这点是不能改变的。
我走下台阶。门关着,我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通道上,很快就来到了门前,找到门把,打开。咯吱一下,古雅的门开了。
正在这时……

“——啊!”

我仰天长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命运所在。……又不是爱做梦的少女!真是的,这下不能嘲笑Dr.了!
这是很久以前的房子,因为是中古世纪城堡似的建筑,异常黑暗且没有人住的感觉。
地板像棋盘一样黑白交错。砖砌的墙壁,高高的家具,房屋的角落里堆满了像小山一样的杂物。电灯、家具等古朴风雅,天花板上张开一整片的玻璃墙,上面是巨大的水槽。阳光透过水槽,摇曳着照耀在这间地下室。

“你好,是石杖所在吗?”

房间中央,罩着纱帐的床上传来声音。
我不可遏止地背脊发寒,一瞬间,甚至忘记自己是到底是谁。一股力量使我鬼使神差地走向床边,有种冲动让我想一探究竟,如此美妙动听、世间少有的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啊,能不能请你就此止步?哇!你真的是独臂啊,跟我听到的一样。”
我在离床一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纱帐那边,一个人影在床上若隐若现——
“晤、哦哦哦哦哦哦!?”
太太太太太可爱了!怎么可能,那还是人类吗?我虽然也见过不少美女,可是像这样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绝顶美少女,还是第一回得见!这种幻想一般的尤物,竟然真的存在于人间吗?
“喂喂,你是石杖所在吧?”
乌黑长发的少女,似乎很不安地看着我。
……我大脑几乎窒息。在软绵绵的床上躺着的,是一位十四岁上下的少女,浅色的双眸,一头丝绢般的乌黑秀发。
她身上穿着大概我一辈子都没机会穿的高级睡衣,让我不由得想到了人偶。异常小巧玲珑的身体,愈发显得像只人偶——
“——不是吧!”
我轻飘飘的大脑镇静下来。那不是身形娇小,而是身体不完整。

没有。
完全没有。
这个人偶,根本就不存在双手和双脚!

我终于理解照顾者这个词的含义了。确实,她连手指都动不了,自然不会伤到我。
完美。我屈膝感叹这种完美。
谁会想把她从这里带到外面呢?少女和这个房间根本就是完美的组合。没有手脚的少女,人迹罕至的森林,水库下的地下室。真是太过于理想化的封闭世界,太无意义,太精彩了!如果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石杖?啊对了,先是义肢的事对吧?请你稍等一下,不知道义肢今天怎么回事,大概不高兴了吧,明明刚才还在桌子上呢。”
这个少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抬起头,眺望房顶。
沙发下面,一只长得像恶魔似的黑狗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就连我进来,也没有丝毫反应,依然沉睡。
突然房间暗了下来。抬头一看,一只鲛鱼在水槽里穿梭,它的影子映住了照射进来的阳光。
……我突然对它来自哪里产生了疑问。天花板是玻璃制成的,水深大概十米,是透明度很高的水。在这种环境下,居然会有这样的生物?不,居然会有这样的鲛鱼?
“真是不好意思,您特意来这里,可是适合您的那只义肢似乎睡着了。很抱歉,我们的交易没有成功。”
太有诱惑力了!正常的男子都会渴望把她抱入怀中,甚至会为她上吊自杀。
“不。我答应!只要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就可以了对吗?”
“哦?我们还没深入详谈呢。”
“不用了,我答应了!我很高兴做这份工作。”
实际上,我到现在还很害怕,鲛鱼呀,黑犬呀,这个房间不很正常。可是,这个女孩的美貌,早就驱走了恐惧。
“好吧,石杖,谢谢你。我想你听说过吧,我叫迦辽海江。今后请多多关照。”
“————”
今天第三次触电。
少女对我很信任,投我以最甜美的笑容。尽管不能握手让我觉得异常可惜。
可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错觉,刚才这家伙的自称似乎很奇怪。(注6)



“啊,你是男的——!”
诈——骗——!我还在想胸部就十四岁来说真是发育不良,结果,下、下面居然带把儿!这死小鬼……!
“哈哈,哈哈!……好过份,看来你愿意照顾我可是居心叵测呀!”
恶魔天真地笑着。
那张脸,无论怎样我都无法抵挡其诱惑力,连她让帮忙换衣服时我的心都在怦怦直跳。
那是照顾他的第二天。
在极其自然的状态下。

“我出汗了。石杖,帮我换下衣服。”
我虽然已经设想过她这样请求的时候,我应该如何应对,可是——
“……好。这是什么,中国旗袍吗?睡觉的时候穿这个吗?”
“看起来是有点像,只不过是件普通的睡袍。丝织品在感觉上比较舒服。顺便告诉你吧,我穿过的衣服从来不穿第二次。”
好浪费。我心里抗议着。
就在这种我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的状态下,迦辽海江也一动不动。
……见鬼,我竟然满脸通红,给她脱衣服时忽感头晕目眩,有种深深地被道德谴责的负罪感。这可是在脱没有手脚的美少女的衣服啊!无论对她做什么都不能反抗的少女,并没有丝毫抵触,只是静静地忍受着我这个外来者的摆弄。那种玩弄人偶般的负罪感,使得我解开她衣扣时手指在不停的颤抖。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令我自惭形秽的,嫩白纤细的裸体,我正神志不清,仿佛觉得自己就要成为一个罪犯的时候——突然看到那胯间一物,此刻我的心情可有人能懂?……没有,绝对没有啊!

“好了!有什么不舒服吗?背上没有错位吧?”
“没有。这是很细的工作,石杖,你的手真是灵巧。明明是独臂,却这么好用。”
“是啊,因为只有一只手,才会努力练习,尽量让它能活动自如。”
我从床上下来。沙发一旁卧着那只黑犬,我只能敬而远之,坐在地板上。
迦辽海江就像一只无意识间散布着毒粉的凤尾蝶,若再靠近点,份量就足以致死。
究其原因,是我不得不每天逐渐增加耐受性。

■■■

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白天大都在海江的地下室里度过,公寓仅是晚上睡觉的地方。偶尔会试探着问他,回家太麻烦了,能否在这里过夜之类的。
“夜里很危险,不可以。石杖不是说过不能一整天都待在这种地方吗?晚上还是到外面呼吸下新鲜空气吧。”
他如是说道,坚决不同意我留下来。
生活悠闲得都想打瞌睡。照料他进餐,偶尔帮他装上义肢在室内散散步,做他打发时间的聊天对象。给他擦拭身体则是到现在都让我最为苦恼的差事。
“石杖,把义肢拿过来。”
这种平淡的日子,一转眼就过了一个月。我收到了第一份工资,突然觉得分外不安。这样也能拿到工资?工作应该是件痛苦的事情,可是我却相当轻松快乐,这简直像是在做梦,令我无法平静。
……我已经开始失去了平衡,我自己有所察觉。
回到公寓,是我最为快乐的时光,打发一个人的时间却很郁闷。虽然狭小可却曾经可爱的小房间,现在愈发显得落魄。要是说不想被他人干扰,那间地下窒才是无与伦比的,知道了还有那样的地方之后,我这里只能算是假寐而卧的地方。贫民百姓能参加城堡中的舞会,这样的人生即使让我失去生命也值得。
打开电视,里面播放着无聊的新闻,我坐在床上回想起今天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

“石杖,你真是名不副实呢。”

实际上我是看他不顺眼。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吗?有时我会觉得这个小鬼真是让人讨厌,我那么细心地照顾他,可他一点都不关心我。
“石杖,我原来以为你很糟糕呢。”
“呃?”
“你很和蔼不是吗?对我照顾得这么周到。你自己都这么歪瓜劣枣了,还能那么努力的去照顾别人。”

我喜欢他对我冷淡的样子。
海江身上有种我不具备的优点,就是不管别人怎么对待他都不介意,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也都不关心的孤傲。
……人总是想接近自己没有的东西,自己憧憬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定是想沉浸在这种为某样东西而沉迷的感觉里,并没有特别的感情。
“……见鬼。跟走钢丝似的。我失去平衡的时候,你不快过来帮忙的话我就不行了。”
我如果快速帮他翻转身体他就会滚下来。没关系,我小心翼翼地帮他转回原处。不管是想继续竭尽全力照顾他的念头,还是永远惦念那间地下室的心情,都只是暂时中毒。
这就像是出麻疹,过一个月,热情自然就会减退的。



可是,我这种猜测也过于天真了。
感冒缠身,不但没有退烧,反倒越来越严重。真是值得同情啊!人生就是这样,人在时运不济之时,总是事与愿违。



“听说石杖家住在支仓的北边?”
“是啊,怎么突然问这个?有什么要帮你捎带买回来的吗?”
“要是能买回来的话,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呢。石杖不知道吗?这个镇,居然还存在Rock'n'Roll的天地。”
哇——我举起单臂高呼万岁……也许今天心情比较好,我帮海江在左臂和两腿上装上义肢义足,可能是受这种影响吧,我才首次能欣赏到此种艺术风味。
“那什么Rock'n'Roll,是化石吗?”
我合上漫画书。本来是想消遣时间才让我用公费买来的漫画书,可海江根本就不读。于是就变成我的后备物资。我还暗怀鬼胎,准备怂恿他下次去买全套《三国志》的漫画版呢。
“你说化石,也太离谱了吧!你想表明自己不知道摇滚乐,也用不着说这种话呀!石杖,你应该听音乐的吧?”
“不听,要自己玩玩音乐还可以,不过听别人写的就很不在行了。”
“如果是这样,即使我告诉你Rock'n'Roll是什么,你也不会懂。对了,听说啊,以支仓北边的青少年为中心,平时药店里弄不到的药品,在那里能以合适的价格买到手哦。”
“啥……?”
突如其来的话题。根本是不着边的事情嘛!地下室里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他继续说着。
“不过,也不是多帅的那种故事,只是品行不良的混混精力过剩,一群不到二十岁的毛孩子在那里瞎胡闹罢了。不只是有组织的售药那么简单,还经常逼迫付不起药费的孩子,甚至用车子轧借债太多的。根本就不是交通事故,是故意肇事逃走,很难抓捕。这是我从一个警察朋友那里听说的。”
“……”
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什么嘛,就像我刚才在漫画里看的三流故事一样!
“……这事我没听说过。现在还没有结果吗?想要幻觉的话,用三唑仑(注7)之类的安定药物就够了,要是超过这个度,人家就有顾虑,放不开手脚,顾客到一定量不就上不去了?而且不是很容易被抓吗?”
“可关键是抓不住啊,听说那个无赖非但不抛头露脸,做的事情还从头到尾都只是模仿过去的事件。一般是先观察一些持续时间较长,能够顺利进行的小事情,然后再采取行动,警觉性很好。所以说,警方也很难锁定这个家伙的相貌。”
“……”
真是奇怪。
既然是模仿犯,应该有明显的特征才对。
可是因为这个事件里的家伙只模仿别人,就抓不住本人的相貌。这家伙不要说特征了,就连自己的脸都没有。
“很奇怪的罪犯吧!他模仿别人犯罪,到底有什么企图呢?”
“谁知道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想成为自己。说起这个,我还想以为石杖你知道呢,你应该经常和这种人打交道吧?”
“怎么可能?不过是个卖药的小毛孩子,你觉得他会靠近‘那栋’公寓吗?”
“啊!”
海江点点头表示理解。我可是住在可以用来吓唬爱哭小孩的十三号公寓里的,那里因危险度高和贫穷而闻名。不过,刚才的消息令我十分开心。
“石杖,你看起来很高兴嘛!果真知道些什么吗?”
“没有,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过你刚才说这些,是担心我的安全吧?”
也许是想给我忠告,提醒我不要靠近那种危险的事情。
海江断然否认,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什么话!我只是对那个模仿犯感兴趣,至于石杖你变成什么样,和我完全没有关系。”

“汪汪!”黑犬狂吠。

■■■

仍然充实的每一天。
出院已经五个月了,我一边乐观地憧憬着一如既往地顺利度完今年,一边回到公寓。今天,地下室的他依然对我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最近改叫我所在君了。反正还有很多的时间,最终我会占上风的。真到了无法克制的时候,用力量去取得就行了。
“啊,回来了,所在君!”
新岛站在我房间前面,像是在等待我回来……我大吃一惊,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刚才在所在君的房间里有个陌生人。我想七点之前你是不会回来的,就觉得很奇怪,过来看了一下,那个奇怪的陌生人就出来了。他说是所在君住院期的旧友,我没在意,然后他就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就这件事吗?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不过,所在君,别人来拜访你的住所,还是第一次吧?”
确实如此。以前的旧友没有通知我出院的事情啊?谢过新岛后回到屋里。

“——可恶,我记性也太差了!”

房间整个被翻遍了。
反正床和电视都还完好无损,我就躺到床上,在脑中搜索相关的线索。当然,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还是一无所获。能想到的事情,就是明天要到早市上请人修锁。



“是在完全没记忆的时候结下的梁子吗?真是的,今天怎么尽遇到这种事情!”
第二天,午后两点。修锁必须得在场,费了些时间,上班时间就往后推了。
只喝果汁不能解渴,我给海江削了苹果,我就在旁边吃着葡萄。单手削苹果,这是我特意为了海江而练就的绝技。
“喂,给你说件正经事。我昨天回家的时候,发现我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出院后,我也没跟别人结仇啊!”
我们商讨着其中的缘由。
啊——海江吃惊地张开嘴。我叮嘱他好好吃苹果。桌子上放着左臂的义肢,可是今天他似乎没有想装上的意思。
“哦……你那里不就是个空巢吗?”
“什么都没被偷走,我可是主张随身携带存折的人。”
也就是说,我主张把所有的钱带在身上走路。比较奇怪的行为,那是因为如果被人发现存折的话,我的生活就会陷入泥潭。
“呵呵!可是,仔细想一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石杖你不是对白天没有记忆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昨天做了什么事情。”
“那个——话是这么说啦。”
……可是,稍等一下,我以前对海江说过这样的话吗?
“吃完了。谢谢,能麻烦你收拾一下吗?”
我拿着托盘走向洗漱间。
这个房屋没有厨房,所以洗东西都必须到厕所旁边的洗漱间。下水道不通了,水就积了下来。
如果说地面上的水库是立方体的话,这个房间也是立方体的。四周的墙壁各有一个门,仅南门可以出入,在它旁边就是洗漱间。顺便说一下,这里没有窗户,南门以外的其它门,就可以当作是没有打开的窗户。
“……咦,怎么这里有两个杯子,在洗漱间放着的?”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今天在我来之前,还有其它来客。
“喂——有谁来过吗?”
我一边洗着水果刀和盘子一边喊道。
“怎么?不是石杖你介绍他来的吗?他说碰到很为难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请教你所以才找来的。”
我关掉水管,把水果刀放进口袋,甩掉两手上的水珠,故作镇静地回到房间。
“什么样的家伙呢?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比石杖略小一点,名字叫久织伸也来着。”
“久织……伸也?”
“不是你的熟人吗?”
确实是熟人,不可能不认识的。
可是,为什么是那家伙?
莫非他已经出院了?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那么唐突。你们都聊了什么呢?”
“这可是件很有争议的事情,好像是说要找姐姐复仇什么的。石杖你知道久织伸也被捕的事吗?”
“大概内容知道一些吧。”
久织伸也,亲手杀死父母,后来连姐姐也想杀的高中生。可是,这也是三年前的事了,他现在应该在医院里啊!即使出院,怎么说也是因为在医院里有所悔悟的,向姐姐复仇之类的无稽之谈,我想都不敢想。
“海江,你怎么对那家伙说的?”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石杖应该听说过那个传言吧,想杀恶魔附身的人就要拜托森林里的另一个恶魔。大概就说了这些。真是麻烦透顶,那个久织伸也似乎把这个当真了。”
天花板上,鱼儿在游弋。
沙发边的黑犬嗤嗤地发出鼾声。
这种传言我还第一次听说。可是那家伙,似乎真的相信拜托恶魔的故事。
“原来如此,伸也的姐姐也是被恶魔附身的人,看来这次他是抱着复仇的决心才来的。你给他什么建议了吗?”
“我只能说不要反被复仇者杀死。久织伸也五体健全,也不能借给他义肢,他问我怎么才能复仇,我告诉他说不一定非要杀死对方。”
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传来。
迄今为止从不敢靠近的黑狗,蹭到了我的脚下。
“……糟糕。那个人什么时候走的?”
“在石杖来的一个小时以前吧。”
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也结下了深厚情谊,绝不能对这个危险的家伙放任不管。
“不好意思,今天我想请假早点走。得追上久织伸也!”
可是没关系吗?如果真发生武力冲突,我现在是独臂,未必赢得过他。
“稍等一下,桌子上的义肢你可以拿走用。——你还没有什么自己的感情,所以能用的也只有这个了。”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所谓的义肢,就是桌上左手用的义肢……?
“不用客气,拿去用吧,你来的初衷不就是借用义肢吗?”
“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可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作用……”
他这么劝说,我也就不好推辞。
我手里拿着白色义肢——虽然既不想触摸它,也不觉得它合适——离开了地下室。



坦白的说,我心中已有要寻找的目标线索。
如果三年以来一直没有变化,伸也的家应该还在能图的居民区。
我拐回车站,乘上了开往能图的公交车……出院以来第一次光顾这个地方,所以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我把从海江那里借来的义肢装在身体上,比葫芦画瓢的模仿着海江的样子。我不愿胡思乱想,可这只义肢既没有特殊的材料也没有完美的结构,我对这不可思议的地方,百思不得其解。
白色的义肢,只是贴合在我手臂的断面上,服服帖帖而已,但就像石膏模型似的,根本动不了……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海江却能神奇地让它活动自如。
“……真是的,怎么会是这种构造!”
我一边发牢骚一边被汽车载向前方。
不一会就到了能图,天色逐渐暗下来。支仓市的三大怪谈之一——能图傍晚的霞光,映出满天红霞。

久织家就座落在三号楼的三零三室。
没有门牌号,看样子没有新户人家人住。曾经出现过恶魔附身患者的房子,恐怕再也无人问津了吧。
打开钥匙进入房间。因为担心他逃走,就没有按门铃直接进去了,可是里面却空无一人。能图的居民区里,三室一厅一厨的房子虽说有点狭小,可是对于他们一家父母姐弟四个人而言,彼此间的距离应该恰好合适吧。
落日又下沉了些。我从空无一物的客厅向阳台张望。
——接下来。
如果不在这里,我对寻找久织伸也就束手无策。本来想尽可能避免和医院联系。可现在也是万不得已,于是准备回去找到医院的电话,向他们打听久织出院后的住处。

■■■

已经过了晚上九点。我又从能图返回车站,抵达了古朴沧桑的十三号公寓前方。突然,后脑勺遭到钝物猛烈攻击。
眼前顿时金星四溅。
虽说还没有完全丧失意识,可是身体倒向前方。
接下来背部又遭到毫不留情的一阵猛踢,我已完全卧倒在地上。

“喂!你就是石杖所在吧?”

他一把抓起我已经晕头转向的脑袋,把我拖入黑暗深处。这算什么呢?明明是居民区。可居然无人相助。“咦,这家伙怎么就这副德性?比我们还菜鸟呢!就这样还敢大胆追到这里?”
又是一阵火花。我的脸上又被狠狠地横揣一脚。想要认真处理已经来不及了,有三五个人。手里拿着木棍把我团团围住。
“那个……没关系吧?真的没关系吗?算了,怎么都好啦。阿拓,我也要来一脚吗?只踢一脚好不好?”
“怕什么?都没怎么出血。不过脸就算了吧,你出手又没个轻重,一不小心打偏了这家伙就挂啦!”
周围一阵哄笑。
光的一下,我又被踹得眼冒金星。那帮家伙就像是在打高尔夫球似的,用尽全身力气猛踢了一脚。
“你也太混帐了,脸和头不是一样的吗?哇,都染红了!真的该收手了,这样下去这家伙就真没命了!”
“死了也没关系吧?反正这家伙活着也没用。”
“被恶魔附身的家伙,就是死在路边恐怕也没人管。你还想把这家伙当病人供起来啊?”
于是私刑开始了。
我被捆绑起来,他们一边对我破口大骂一边把我当沙袋踢来踢去。一阵拳打脚踢后,我大脑中一片空白,这些家伙的嘴脸和污言秽语,我都不知道了。唯一清楚知道的是,先出手的是他们。
“——哈!”
左边的义肢蠢蠢欲动。只是被装上去的东西里面,突然窜动着汹涌澎湃的血液。

“咦……阿拓,那只手是怎么了?”

惨叫响起,是在这之后不久。
实在可恶!居民区就近在咫尺,怎么那些人都无动于衷呢?
这些混混因为受到窝囊的弱者反击而冲动、激怒,仗着人多施展暴力。但是接下来,局面因一边倒的性能差距而完全颠覆,转而变成他们被蹂躏、凌辱,发出凄惨的哀号。
“对,对不起,对不起……”
还剩下一个人,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在不停的乞求我。我大笑。
坦白的说,我十分讨厌暴力。
但是被虐待后再去虐待别人,心情却好得难以形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拚命压低自己的笑声。
周围有五人,不,是六个少年躺倒在地上。虽然染满了鲜血,可也全都没伤及性命。
“不妙!不过算了,反正都还活着。”
哈哈哈!我稍有点后悔。
这算什么事啊?我好不容易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努力地做一个好公民,却莫名其妙地又防卫过当了。哈哈,这样搞不好可能还得重返医院。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也是啊,让处在这样一种心理状态的人出院,医院也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喂,阿拓,有救护车吗?怎么,不需要?你倒是说清楚啊,光在那里喘气人家怎么知道?”
要是弃之不管的话,可能要出两条人命。这期间会不会有人经过这里呢?居然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袭击他人,真是考虑不周,还好千钧一发之际留了手。
“还好还好,即使一个人死掉也会暴露,到时候又不得不东躲西藏。我们还真是幸运。”
哈哈哈,哈哈哈!不好了,太高兴的话都不能控制表情了。站在这也没什么用,还是回房间去吧。

■■■

中间虽然出了点小麻烦,我还是平安无事的从能图回到了家中。
脱掉沾满泥土的上衣,打开电视机,一下瘫坐在床上,听着电视里的新闻。一条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
“哇——?”
我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仔细盯着电视看。似乎并不是错觉。
总是播放着另一个世界新闻的电视播音员,反覆地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
“今天下午六点左右,在支仓市能图工业居民区发现一具青年男性的尸体。初步判定其身份是居住在支仓市的久织伸也。从现场的证词以及久织的经历来看,同时有目击证人证实,×××可能与久织伸也的死有关——”
“怎么可能!胡说!”
我现在脑中一片空白。
在几乎让我气绝的冲击中,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怎么回事,怎么成我杀的了?”

在宣读杀害久织伸也的嫌疑犯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注3:托马索。阿尔比诺尼(TommasoMbinoni),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
注4:约翰内斯。勃拉姆斯(JohannesBrahms),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
注5:Dr。Roman,绢衣医生的绰号。他的全名是贯井绢衣,因为经常总是口出罗曼蒂克的豪言壮语而得名。
注6:迦辽海江的自称念作boku,在日文中是男性用语。
注7:三唑仑,一种有迷幻效果的精神药品。
 楼主| 发表于 2007-11-7 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2.HandS.(L)



■■■

——我无论做什么都做不好。

本来,若仅看成绩,那是个无可厚非的孩子;
若仅听评价,也是个人人羡慕的优等生。
可是周围的人都怕我,甚至巴不得我消失才好。原因我也知道。那是因为,我想要停止某件事时,方法和其他的孩子不同。
从简单的购物到与父母之间的对话,从学校的集体活动到锻炼身体,只要没达到自己能想像到的最高境界,我便无法罢手。每次我都令父母惊诧不已,但由于单看结果都完美至极,他们也只能赞我做得好。

我所做的挽回,理所当然地成功,随即又失败了。
我的这种做法虽然成绩斐然,但同时也伤害着很多人,只是因为正面效果比负面效果来得多,才没有遭到别人的责难。但不知何时,这种比率颠倒了过来。
可是我并不知道其他的做法啊。父亲斥责我,叫我以后什么都不要做;母亲说我是个怪人,甚至当面指出我很碍眼。凭我的一己之力,是绝对无法改变自己的。
没有出口,自然就会淤塞。我开始不敢外出,甚至连汤勺都不敢拿了。但是有一天,母亲告诉我:
如果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只要完完全全模仿别人的行为,就不会出问题。



然后,我——
果然又无法罢手了。

——HandS.(L)
 楼主| 发表于 2007-11-8 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0\Hand(L)

“石仗所在,祝贺你,根据检查结果,你已被认为是阴性。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的治疗疗程就到此为止了。这些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入院半年后,2003年七月份的某一天。
心电图、脉搏、血压、脑内神经皮膜及其他种种测量结果都恢复正常以后,我的清白才得以洗刷。令我始终无法释怀的,只剩下在玻璃窗对面怒视我的户马大姐。
“谢谢。这样我就可以轻松出院了吧?”
“不可以,石杖身上还有被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伤害留下的外伤,所以今后仍然要在这里接受治疗。以后就转由我们接手治疗,仍然要在本院接受诊察,只是转移到别的病房——”
也就是说,即使我已被确定为不是恶魔附身,也还是不能马上出院。“番茄恶魔”不耐烦地点点头。她有很多招数对付忍耐力已经极强的我,一贯以高压而著称的户马大姐最终还是能决定我的命运。这个厉害角色,虐待我还没够吗?
“具体的注意事项户马医生可能都已经交待过了,这是以后每天的日程表……我们是初次接触石杖这样的病例,所以也希望你能专心配合我们的治疗。”
A栋的正常医生相对比较多。他人看起来似乎不错,略显拘谨地拿出一份合约似的文件。
“哦,在这里填上名字对吗?”
……我一只手拿着钢笔,看到这个日程表顿时瞠目结舌。整个上午必须在A栋里上下走动进行诊断,后半天是和其他患者交流啊、保持体力之类的,而最后一项则是由户马大姐亲自进行,令我忐忑不安的精神检查。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这个是什么意思?基本项目里面有一项是为医院无偿服务什么的……”在这所医院里,患者不是被服务的对象吗?
“这、这个啊……石杖虽说有记忆障碍,但不也是健康的男性吗?所以这也是为以后能够回归社会而设计的复健活动其中一环,应该算是一种治疗方法。”
……哦。协助护士和医院方面指定的病人向室啊、交谈什么的,这就是复健活动吗?这算什么呢?暂且不说安全如何,我想对对方来说应该还是效果立见的吧。如果不是这样,那我的命真的毫无价值。
“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我可以享受否决权的?”
“没有。户马医生说这是不能随便改动的规则。”
顺便提一句,在这家隔离医院,发生最多的死亡案例,不是因手术而造成的,而是因患者之间的冲突所产生的暴力事件造成的。
“明白了。不过,医生,我还想最终确认一下,无偿服务是否就是参加志愿活动之类的?”
“是的,广义上也可以这么说。也包含有忠义和殉死的含义。”
原来如此,看来我出院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想活着出去得看户马大姐愿不愿意,要变成死人出去随时都可以,就可能性来说,是各占一半。也就是说……没什么希望。
已经绝望的我从门诊室走了出来,看到户马大姐在外面等我。她没有穿白大褂,估计是急匆匆出来的吧。
“所在,我可跟你说好了,这不是志愿活动。”
“刚才谈话时我都听说了。哈哈,知道了,你想说这是强制性的对吧?”
“你要是能做出什么贡献的话,我就把你当正常人看。这个嘛,就不用我再督促你了。你这种人,即使放出去,也是个迟早会踩地雷的糊涂虫。”
番茄恶魔说了句“下周见”就走开了。于是我在手册里写上:“小心,下周绝望就将来临!”尽管如此,我也充分利用了能在病楼里走动这个仅存的自由,迳直走向Dr.的忏悔室。因为Dr.Romam——正名绢衣医生——是烦恼患者的好朋友。

“绝望完全是无稽之谈,我觉得还是有很大希望的。因为所在君的妹妹被判定为D栋患者,对于医院来说,你虽然是阴性,但也不能简单地认为已经完全正常。再用半年的时间就行了,户马大姐也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可是,户马大姐说我这种人就是面临死亡,一过晚上还是会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活得很轻松。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啊!”
这样就会高高兴兴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吧。
户马的监护医生,即户马大姐,是在我妹妹被恶魔附身之际,支仓市全体市民面临厄运之前,把我妹妹逮捕归案的大恩人。
她后来就担任监护医生兼监察官,是为了看管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而被派遣到这里的警界精英。她经常往返于医院,一方面是为了检察患者的状况,另一方面也会带来新的患者。
“……是啊。我听说所在君在夜里会丧失白天的记忆,确切地说,究竟是几点到几点的记忆会成为空白呢?”
“早上视身体状况而定,平均来说,应该是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的事情会忘得一干二净。之后与时间无关,只要太阳一落山大脑就一片空白。”
相反,从傍晚到第二天早上的事情我都能记得很清楚。于是我在生活中掌握了一些小窍门,在白天发生的事情都记录在手册上,只要在晚上默记住这些内容就行了。只不过,由文字记录所联想的事物总会和现实生活中的事物有所偏差。
“这可真是麻烦呢。不过虽然会有些偏差,但还是能够正常地生活。这就是户马医生不放你出去的原因,她大概想治好你的记忆障碍吧?”
“怎么可能?她光是拷问就累得不可开交了!”
“这才是完全不可能的。所在君,你真的觉得那个人会因拷问而疲劳吗?”
Dr.Romam,的微微一笑,暗喻了其中的深意……不,是让我领会到了现实中的户马大姐。
“对啊,我真是太糊涂了!对了Dr.,我从明天起就有大把的闲暇时间,你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读书……似乎不适合你。白天读的东西一到晚上不是都忘了吗?看来读书只能在晚上了。”
“嗯,在某种程度上,还真是件幸福的事情呢。”
“画画怎么样?那样就会在画布上留下记录,再次打开画布的时候,也就没那么迷惑了。”
“话虽如此,可是画画好玩吗?”
“要是把它当回事,专心致志画的话,还是会伴随着痛苦的。所在君,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涂鸦呢?”
Dr.Roman把落满尘埃的画具拿了过来。
……也罢,我记得小时候确实曾玩过涂鸦。那既不是想得到别人的称赞,也不是为了给别人观赏,只是信笔涂抹,从一开始就没有目的,所以也不曾有过痛苦的回忆。

画室选在B栋的接待室,这是医院卫唯一面朝庭院的地方。
就在我随性挥动画笔的时候,一个奇怪的陌生人过来搭话了。
“不好意思,我能在你的旁边看吗?”
“嗯?”
那人说叫久织伸也,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观察我画画。就像初次迎到人类的小动物一样,用漂亮的眼睛,津津有味地注视若我的一举一动。
虽然充满了邪气,但似乎没有一丝恶意,不着边际地和我闲聊糟。就像户马大姐指出的那样,我是那种很容易踩到地雷的人。



“明明只有一只手。为什么动作能这样灵活呢?”
“那大概是因为只有一条胳膊了,活动起来很方便吧!”
我嘻嘻地笑道,久织也很高兴地嘻嘻笑起来。除此之外久织再也没有其他特征。我们毫无障碍地交谈着,就这样成了朋友。
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久织多次注视我的胳膊,似乎很在意似的。我没有左臂只有右臂,久织总是望着我的右臂,恐怕是——



“你好,石杖,今天玩的是将棋吗?”
“……?”
又过了半年后,二00四年的年初。
由于在医院内被卷入了一场无聊的麻烦,我出院的时间被延迟到夏天。在我面前,出现了个我没见过的陌生患者。
“没事吧?我是久织啊!”
……久织?……这么一说,好像是和我记录的久织特征吻合。我只在白天和久织见面,所以无法记住其相貌。
我能辨认出久织的方法,只有靠手册上以文字形式记下来的体貌特征,从头发的长度、体格,还有性别之类的外表特征来辨认。和这些特征对照费了点时间,因为眼前的久织和我‘之前的久织’有着决定性的不同,或者说有了些新的特征。
“对了,你那里怎么了?是意外事故吗?”
“这个吗?是手术的结果,以前坏掉的地方被切除了。”
与没有左臂的我相似的是,久织没有右臂。
我们聊了一会后,结束自由时间的音乐响了起来,久织和我最后道了别,离开了。
“哦呀!你好,所在君。”
这个时候,刚好Dr.Roman经过这里。他的优点就是不论我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耐心地逐一解答。
“Dr.Roman,听说久织很快就要出院了?”
“是啊,和所在君一样,久织也积极地参加了志愿活动,所以比预定的要早半年出院。这个月就决定只让久织一个人出院了。如果所在君有好好注意的话,这会出院的本来该是你。”
“哈哈哈!我看户马大姐现在很悠闲啊,真是托她的福,明天开始我又得独守空房了……说起来。久织的症状到底是什么啊?那个人不是C栋的患者吗?怎么一处奇怪的的地方也看不出呢?”
“久织的新增器官是很罕见的一种情况,虽然有外观的变化,症状却不会被别人发现。你猜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举手投降。虽然看得见却发现不了,要解这种谜团还真是费脑筋。再说,我对久织的症状其实也不是那么的感兴趣。
“是表情哦!久织的皮肤神经、肌肉纤维都已经完全是新的东西。也就是说,久织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和自己所能想像出来的表情,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表情来。”
“啥?这不是很普通吗?如果发怒,脸上的表情不就自然会变得狰狞吗了?”
“是呀,一般来说,发怒的时候是笑不出来。可是久织特别的地方在于,发怒的时候却能做出一副悲伤的表情,或者其他任何情绪下的表情。虽然也有表情,但久织却会重现人类能够做出的一切表情。所在君,你能够正确地表达毫不生气的表情吗?”
“……唔。还真是种很微妙的新增器官呢!可是如果症状是这样的,即使不用治疗也能出院吧?这种情况又不危险。”
“话也不能这么说。虽然作为生物来说这是很弱小的力量,但如果在人类社会来说,不就已经是一种很优越的机能了吗?当然只是就模仿而言。”
也就是说,看不出来的假笑比假笑本身更可怕?我不禁怀疑Dr.在外面是不是遇到过结婚诈骗之类的事情。
“也罢,新增器官是什么都好啦。可是久织究竟为什么会被恶魔附身呢?”
我问到了关键部分。对这个我倒很感兴趣,既然久织看起来这么正常,却是这里的患者,说明以前肯定有过发病的经历。
“……这可以说是异常之前的一种依存症。久织自己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看待自己过于客观反而不能认识自己。如果不参照别人的行动,她甚至连走路都不会。”
“……哦?那她是不是进错了医院?比起这种监狱来说,精神病院应该更适合她吧?”
“不不,她确实有问题,但并不是因为想彻底地变成被模仿的那个人。被送来这里,是因为她——久织卷菜,参照他人的生活只不过是为了模仿得尽善尽美。另外,所在君,进入‘那种’医院的,是她的弟弟久织伸也——”



HandS\



2004年年初。
被采取强制措施送入精神病院三年后。经过两年半的精神治疗已经得到恢复,继而被中等少管所收容的久织伸也(十九岁),虽然仍要接受监护观察,但也终于能够获准回归社会了。
亲戚也同意接纳久织伸也。顺带一提,无巧不巧,他姐姐久织卷菜也几乎在同一时期从奥里加纪念医院出院。当时没有出现愿意接纳她的亲戚,所以她只能住进由支仓市市政府经营的福利机构。
久织伸也的负责医生和负责指导员,无不称赞他是模范生,其精神状况、身体状况也都已经处于良好状态。了解当时案件经过的负责医生们,一致赞赏久织这三年来的努力。
虽说当时的案件已得到了平反,但有些地方依然让人感到含混不清。他当时坚称久织卷菜是加害者,自己是受害者,而过了几天,在久织卷菜被确认为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后,他也承认了自己的过失,直到现在。
后来,他没有提过姐姐久织卷菜的事。经过历时两年的调查和审判,久织家的案件最终被判为非故意的意外事故。
出院半年后。
在久织伸也曾经居住过的能图工业区居民地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死因是颈部裂伤而导致的失血过多。
失去双亲,把姐姐从三楼阳台上推下去的他,这三年期间在思考什么、害怕什么,到现在也都无人知悉。

只有一个人除外。
那就是事件发生的半天前,在地下室听他讲述来龙去脉的人。

■■■

“这是有关我老姐的故事,你愿意听我讲讲吗?我从没把老姐当作人类来看。现在当然清楚其中的理由,可是小时候却觉得她是个神奇的人,老姐那么完美,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尽管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也是同样的——”
来访的他,表情平静地讲述着往事。

1

姐姐是卷,我是伸。
母亲常常告诉我,“伸也”这个名字是从姐姐那里得来的。
卷菜和伸也。父母当然做着姐弟俩相亲相爱的美梦,我也希望如此,但关键是姐姐,她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可称作是人之常情的惰性。
优秀的才能,只有在恰当的环境中运用才能称得上是有价值。就像在尚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即使有兵器也只会给他们带来灾难一样,在我们这种普通的家庭里是容不下神存在的。就是说,久织卷菜对于我们久织家而言,就属于这种类型的灾难。

“喂,伸也,你姐姐是不是经常爱一个人?要是出现那种情况,你可要马上告诉爸,爸妈妈哦,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
孩堤时代,每次和姐姐出去玩耍,母亲都会暗中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可能因为总是有这种场景,我到现在都能真切地回忆起当时的感觉。可是刚明事理的我只是歪着头不明所以,究竟母亲到底想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那时的我毫无理由地崇拜姐姐,对于无论到哪里都被大家宠爱的姐姐,我分外羡慕。
我甚至对母亲都有点不满。姐姐受到大家宠爱的同时我也沾了光,居民区周围的人都会主动和我打招呼,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看姐姐的眼光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这样啊。伸也同学,原来你是久织卷菜的弟弟。”
事情在我上小学以后发生了变化。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班的班主任只因为我是卷菜的弟弟就对我区别对待,那种眼光像是在看很讨厌的东西,分明不能接纳我。问了别人后才知道,这位老师去年曾经负责过姐姐的班级。一年前的卷菜既不是认真听话的孩子,对学习也没什么兴趣。
所以,她当时只给老师留下了一种印象:光想着玩,太不像话了。
姐姐不像小孩子,那个老师却也不像大人。老师觉得自已!被小瞧了,课程还比不上游戏,于是威胁姐姐说,如果不把课文全部背诵下来就不许进教室。
之后数天,卷菜足不出户。我和姐姐在上初中以前住在一起,所以非常了解这件事。在双层床上,卷菜不分昼夜,完全与外界隔绝,就像那老师所要求的那样,埋头读书。
大约三天后,卷菜回到了教室,把二年级的全部教科书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卷菜仅用一周的时间就背完了全学年的课程,这使老师颜面尽失,显得毫无权威和知识。卷菜一直把到六年级为止的课程全部背诵完毕才停了下来,理由很简单,因为再往上,就没有小学生的教科书了。
这位老师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给卷菜规定了明确的目标,另一个是把背诵和学习混为一谈。幸运的是,周围只是二年级的小学生,卷菜做的事情究竟荒唐到什么地步,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只认为她是浪费了他们一天功课的小女孩。真是太幸运了!后来。又升了一年级后,大家了开始总拿卷菜的智商和我的智商作比较。
那之后,这位老师倍受卷菜这名学生的折磨,在痛苦中度过了一年,有时实在无法忍受卷菜,就到我家里来诉苦。
无非是说什么卷菜实在是太聪明了,这样的学生留在我们学校不太合适,他会推荐她到更好的学校,要是愿意转校,他们会写推荐信,校方并不是要把卷菜推到别的学校去……诸如此类的话。校方大概也已经知道了卷菜的异常吧。虽然说在学习上异常优秀,但其他方面却是个问题学生,要是把这样一个累赘推到别的学校去,校方也要负责任的,所以转学只能取决于久织家的意志。而此时的父亲总是一句话:“你们让转学,可我们也没钱让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上学,我看就在这个学校就行了。”
最后,老姐这头威猛的狮子,只能在我们这个小猫的社会中继续她的生活。
……唉,既然受过这样的心灵伤害,老师讨厌身为卷菜弟弟的我,也就在情理之中。
这位老师在散播谣言要大家远离我之后,很快就辞去了学校的工作。
本来是开着高档小车去学校上班的优秀老师,到最后小车却变得破烂不堪,还被学生们讥讽嘲笑,躲到自己的公寓里不肯出来。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新闻,说是他父亲觉得无颜再见世人,上吊自杀了。
大家都很想当然地说,卷菜讨厌高年级的学生……虽然我根本不想去考虑这事,但吹捧卷菜的一些人说这是为了排挤她的竞争对手,简直是不负责任的胡话。
我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才明白母亲当时那种心情的。人类如果不具备某方面的知识,便不会理解某一领域所取得的伟大业绩。就算是已经安装了革新性内燃机车的小汽车,在那些只能把小汽车看作是交通工具的普通人眼里,它和普通的车子也没有什么区别。同理,对那时的我来说,要认识卷菜至少还缺乏一种她所具有的知性。
现在想来虽然只是笑话,但我当时确实一直在班级里名列前茅,优于班级平均水准……直到高中一年级时我都一直保持优异的成绩,那时的确算得上是个优秀的学生,可是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很院秀。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这种决乐,从来部不曾降临在我身上。
怎么说呢,就好像在成为天狗之前,一直有个比天狗更厉害的怪物在旁边打盹。如果笨拙地把鼻子伸过去试探究竟,毫无疑问只能打击自己的自信。这就是我童年的故事,也是久织卷菜那时的样子。
卷菜无论做什么都会令大人们惊讶万分,冠以神童啊、天才之类的称呼。总之在能图没有人不知其大名。但是看久了也就失去了兴趣,因为看着看着就变成她独自领跑的状态,普通人难免想要闭上眼睛。还没有人能若无其事地直视太阳吧?

“姐姐,你不是真心想那么做吧?”
“嗯,只是因为我如果不那么做就会孤零零一个了。”

睡觉前,我躺在双层床上和姐姐搭话,她这样回答道。
完全答非所问。卷菜对自己的事情感觉很迟钝。什么就要孤零零一个了。卷菜根本是很早就已经被孤立了,她到现在还没有觉察到。



随着卷菜升入高年级,父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就连我这个小孩都能看得出来。虽然嘴上表扬她,眼光中却分明流露出对她这个累赘的不满。当然。卷菜最终一定会取得成功,可是同时也失去了很多。最明显的就是金钱,卷菜在取得支仓市最优异成绩的同时,我们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那就是家中的钱财被她吞噬殆尽。
那家伙一旦开始学习,就需要无数的资料,一本本的买书。一本本的背诵。用完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全都烧掉。拜她所赐,我们家的生活费都捉襟见肘。就像是贫穷的人拥有了一辆高级轿车,对父母来说,让他们引以为豪的孩子,同时又毫无疑问地成了贫穷家庭里的一个赔钱货。
可是在外人眼中,卷菜是无与伦比的优秀学生。所以父母也不能斥贵卷莱。明明内心提心吊胆,表面上却还得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这真是糟糕透顶的感觉。对仅仅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态度如此谦恭的父母。如此露骨的强颜欢笑,姐姐居然还深信不疑。那家伙,真的是只对自己的事情反应迟钝。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卷菜无所不能。
传授学业是学校的职责,操持家务是母亲的职责,挣钱养家是父亲的职责,可是对那家伙来说,她完全不需要这些人的存在,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所有的事情。
目前这种情况还没有发生,只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无论怎么出色,既然是孩子。就要受到来自社会各方面的种种约束。我们一致确信无疑地认为她是个小孩子,可是一想到总有一天她会变成大人,就会感到恐怖。那家伙固然是无敌超人,可是相对的,她连站在我们这边也没有。
虽说如此,卷菜还是我心目中完美的姐姐,无论我付出多大努力都永远无法超越,无论我取得多么优异的成绩,都会暗淡无光。真是个不起的障碍物,在我的脑中永远居于霸主地位,就像让人忧心忡冲的癌症一样。
我从来没有把卷菜当作人类来看,她在我心目中是神。我对她同时有着对完美事物的憧憬和对伟大事物的畏惧,所谓的神,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可是,在卷菜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我们家的神,突然变得恨奇怪。
“爸爸,快来看!有个怪物在走路——”
大白天里,卷菜呼喊着父亲。
在难得的休息日,已经疲惫不堪的父亲没有回应卷菜的哭喊……母亲和我,也都没有跑过去看……随便她吧,我们一家人都被卷菜搞得疲惫不堪了。
“着火了,全身着火了!全都烧黑了!好黑——”
在阳台上吵吵嚷嚷的卷菜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是在跟我们开玩笑,还是看错了呢?总之她那小女孩的可爱声音,让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到阳台一探真假……现在回想起来,卷菜用不是神而是普通人的声音说话,就只有那个时候而已。
我常常懊悔不已,那次竭尽全力的惨叫,不是卷菜第一次向家人求救吗?确实如此,要是那天父亲能够马上把她从阳台上救下来,也许事情就不会到今天的地步。虽然一直出差错,可是那时老姐还从来没有误入歧途过。
卷菜在阳台上一直待到傍晚,后来被母亲带进了屋里。
第二天,卷菜像往常一样坐在饭桌旁吃早饭,向父母露出微笑,而当她看到父母回以硬挤出的僵硬笑容时,发出了低低的哀鸣。
“……哈!”
我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她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明明什么都会,这点事怎么偏偏到现在才明白呢?

就这样,卷菜变成了喜剧的主人公。
那家伙一旦发现自己有多招周围人讨厌,就开始想要竭尽全力扭转这个局面,达到她所能想像到的最理想状态。她用显示自己非常友好这种方式,努力地想和周围人处好关系。
过犹不及,这样下去又发展为悲剧了。卷菜甚至都不和人事先约好,只要看到别人独处,就主动过去与之玩耍。她硬送给别人礼物,还强行帮人解决矛盾,连人家自己都无法知道的缺点和性格,她也殷切万分地告诉他们。这样一来,就连向来崇拜卷菜的人也开始毛骨悚然,但卷菜却毫无察觉,一直保持这个状态。
为了做个乖孩子,她主动向周围所有的人打招呼,不只是年龄相仿的小孩子,甚至孩子的父母也受到同样亲切的问候。范围逐步扩大,从整个学校,到整片居民区,卷菜对此坚持不懈,她一旦决定做某件事,除此之外的其它事情就不知道如何应对。但是,实际效果却有违初衷,就像是头上燃着火焰跳舞的木偶,如果想和大家友好相处,稍微冷淡一点效果反而会更好。
街坊邻居到我们家来抱怨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你们家孩子怎么回事?那孩子怎么这样奇怪呢?而卷菜每次听到母亲发牢骚,反倒更加夸张,就像以前那样,没有到达事件的终点,她永远不会停止。
“听都听够了!这么多人都在抱怨你呢,你也太奇怪了吧?!你糊弄大人也该有个限度吧……!”
先爆发的是母亲。之前一直折腾卷菜的,也是这个人。
“啊,啊,爸,爸,爸爸,我……”
比起母亲来,卷菜更亲近父亲一些。
可是父亲的反应却比母亲更让她沮丧。

“卷菜,从今天起你都给我待在家里不许出门!像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做什么事都做不好!”

之后,没人再叫老姐卷菜这个名字。
父母脸上那种故作欢笑的表情消失了,仅有这点,可以算是卷菜做的事当中唯一可取之处吧。父亲不再带远近闻名的女儿去他的上司家串门了,我这个当弟弟的之前一直被忽视的优点,母亲也开始发现了,并且只把我一个人的名字挂在嘴边。
卷菜即使在学校也被当作是不存在的真空,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直都被老师看作是可有可无的学生而忽视。我也差点就受到同样的待遇,所以身为卷菜最大的受害者,我从不敢张扬,事实就是这么糟糕。一直一来都笼罩在卷菜阴影中的我,有必要站在她这边吗?何况,正如大家所想的那样,那家伙要是一直都是小孩子多好,但那是不可能的。

在卷菜升入初中的四年当中,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光。
因为已经是初中生了,卷菜就被勒令搬进了放置杂物的储藏室。本来是姐弟同住的宽敞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已经升入初中的卷菜变得毫不起眼,总是低着头,像幽灵一样老老实实的,父母一跟她说话她就发出小声的哀鸣。有时,她也会怯怯地朝我这边看几眼,我一回头,她就会马上躲进房间里。
卷菜已经不行了。对她来说,周围所有的事物都很恐怖,她已经走入了只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解脱的死胡同。
“……唉,卷菜这样子,得想点办法啊!伸也,你也帮帮她啊,你可是她亲弟弟呢!”
“我不要,麻烦死了!妈妈,不要因为嫌麻烦就硬推到我身上啊!哦,对了,吃饭不如让她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里吃吧?让我一遍一遍去叫老姐吃饭真是烦死了,她不出来爸爸也会心情更好吧?”
像幽灵一样蹲在狭小房间里的卷菜,真是恶心。……活该!
卷菜渐渐什么都不会了,久织家曾经的神童,现在甚至成了久织家的耻辱。为了雪耻,我当然也得做出点努力。一升入初中,我就全力以赴,努力学习。也因为如此,什么都不会的卷菜老被人拿来和我比较,在学校也被孤立了。有好几次,卷菜逃到我的教室,可是只要我一回头看她,她又会逃走。卷菜在学校也经常被人欺负,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不少事情,我也并不了解每件事情的始末,所以既没有帮助解决也没有一一告诉父母。
就这样,卷菜遭到了社会的排斥。
“啊啊——终于!”
这个怪物终于被关起来了。
是的,我一直都在害怕她。在憧憬、崇拜她的同时,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够消失啊——

2

升入高中的卷菜从第一个学期开始就经常请假,到暑假之前居然整日旷课在家,躲在黑黑的小房间里,只在吃饭的时候露一下面。卷菜已经无可救药了,身体机能一天天衰弱,最后甚至连普通的说话都不会了。
她完全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孩,这样发展下去甚至连呼吸方法都会忘记吧?母亲嫌照顾卷菜麻烦,就和父亲商量要不要把她送到疗养机构,父亲的回答当然是一如既往。
“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你们照顾她就好了。”
我要忙于准备升高中的考试,母亲对已经在附近居民中传为笑话的卷菜态度也极其冷漠,给她的照料已经达到了最低限度。母亲似乎只想承认久织家的孩子只有伸也一个,于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
半年来,一直到我考试结束,卷菜都被丢在那个小房间里。
……就因为这个,我愚蠢地疏忽大意了。虽然考试合格,但我还是太过天真。就算是绕了弯路,以前我毕竟也是把卷菜当作神来看待的,她一不能说话,我居然就把她降到和自己一样的标准,现在想来真是失策。

“所以呢,伸也,多亏你们老师费心,让你姐姐和你到一个班里。”
“啊——?”
卷菜哆嗦了一下。在升学庆祝宴会的饭桌上,母亲又露出了时隔六年的那种造作笑容。
“什么啊?老姐还会有心思再回学校上课吗?”
总是逃课的卷菜自然不能升级,已经被逼到了是选择自主退学还是留级的边缘。明明已经被学校当作累赘来对待,可是爱面子的母亲是无论如何也希望她至少要上完高中,所以请求学校让她留级。
“这不是很好吗?如果和伸也一起的话,没准就愿意上课了吧。”
父亲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脱口而出。他以为这是快速抢答啊!让姐姐留级跟弟弟上同一个班级?这算什么啊!头都大了!父亲也好,老师也好,全都这么糊涂,关心的方式根本就错掉了!
“这算什么事情啊!开什么玩笑,我可没工夫照顾她!”
那个时候,如果我不是说什么不想照顾她之类的话,而是全力反对她跟我一个班的话……
不,归根结底……
“——啊!”
那时,如果卷菜的勺子没有掉在地上的话,也许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快捡起来卷菜,你的勺子都掉在地上了。什么?你一声不吭就表示不懂吗?没听见吗你?你勺子不是掉在地上了吗?妈妈说让你把勺子捡起来啊!”
听到妈妈的命令,卷菜动作缓慢地把勺子捡了起来。父亲装作没有看见。卷菜一边拿着勺子,一边胆怯地望着母亲。
“……好啦,让她吃饭吧。”
一片肃静,饭桌上的空气凝固着。卷菜好像连自己吃饭都不会了,母亲焦躁地开始怒斥卷菜。
“真是把你宠坏了,你怎么连这种小事都不会了呢!?你是笨蛋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废物了?!在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榜样吗!你要是什么都不会的话,向伸也学习不就可以了!”
……啊!可是,妈妈……
只有这句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咦?”
卷菜慢慢地动起了脖子。
她瞪圆了摄像机镜头般的眼睛。
“妈妈,我可以自己做什么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模仿伸也不就好了!这样也不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对你来说也刚好合适。”
不要告诉她目的。
不要告诉她方法。
不要旋动机器设备的按钮。

“是吗?明白了。——从现在开始,我就这么做吧。”

久织家的故事,到这里发生了转变。
从此之后,我——
变得什么都做不好了。

3

从高中开始我就和卷菜在一个班级里上课。说心里话,真是糟糕透顶的感觉。
有个因不去上课而留级的姐姐在,我的地位一落千丈。父亲的贫穷造成了现在的灾难,不想花费金钱让我升入好高中的父亲,只允许我在当地的高中接受考试。
卷菜肯定要拖我的后腿,连吃饭都无法自理的家伙肯定会被大家讨厌。在教室这种地方,弱者的权利会彻底的剥夺。无论是人品,还是身体素质、成绩方面的差距,于是理所当然地形成羞辱这个家伙的氛围。就算卷菜被欺负,也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帮她。
因为我即使花费精力去帮助她,也毫无价值可言。我每次想帮助她的时候,内心深处都觉得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反倒会给我造成不少麻烦。她又不是我的亲生骨肉,这种毫无回报的行为我是不会做的。
可是,以沮丧和不安的心情开始的高中生活,在开学之后反倒是出人意料的精彩。
最初的一个月里,卷菜仍然是继续逃课不上学。
由于是本地的高中,所以有很多初中时候的伙伴,再加上我入学成绩优异,老师对我的印象也很好,我自然而然的成了班级里的焦点,得到了很多朋友的信任。偶尔有人提及逃课的姐姐,我也会习惯性地绕过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久织伸也,继初中之后,在高中也迈出了辉煌的一步。
……只是,有一件事让我心情不快。那就是卷菜开始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在家里时常感到有目光在注视我,回头一看,必定是卷菜。我们几乎每天目光相对,因为觉得碍眼,我就对她怒目而视。如果是以前,她必然会马上逃回自己的房间……可是现在,卷菜即使看到我的目光也不会逃走,一直目不斜视地观察着我。打个简单的比方,那简直就是照相机的摄像头,几乎连眨眼的时间都不舍得错过,一直凝视着久织伸也。

让人感到不正常的是五月份之后的事情了。
在吃过晚饭以后,父亲难得心情很好,和卷菜杂七杂八说了很多话,说什么今天多亏了卷菜,爸爸的事情才能办得很顺利之类的……真是无聊!让人想起了小时候我们家吃饭的场景。
“卷菜,我给你买了个鸟笼,还要鸟吗?”
“哦,已经有了,里面的小鸟就不用了。”
父亲很高兴地笑着。给卷菜买礼物这种事情还真是罕见,而父亲这么问她更是罕见。我一边旁若无事地看着这一幕,一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父亲开始叫卷菜的名字,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卷菜,居然能和父亲在一起笑得那么正常。
父亲和卷菜的关系极不自然地好转起来。星期天,我从学校社团回到家里,发现卷菜居然和父亲在小区的广场里玩接球游戏。父亲频繁地送礼物给卷菜,洗完澡后两个人还一起看电视。
“多亏了伸也,卷菜终于变得开朗起来了。”
母亲很怀念似的看着卷菜和父亲的身影。
我敢发誓我什么都没做!可是卷菜能变得这么开朗,母亲说是我的功劳……我莫名的感到心情极其不舒畅。

“其实啊,卷菜,爸爸以前是希望有一个像卷菜一样的男孩。”

父亲很高兴地抚摸着卷菜的头。我发誓,卷菜绝不是个男孩子。
……恶心,太恶心了!那是当然的。那样自我封闭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恢复到那种地步?被父母那么嫌弃的女儿,怎么可能这么快地和父母和好如初?这实在令我恶心透顶。他们根本没注意到,其实我才是脸色最难看的。
就这样到了六月份,卷菜,居然轻轻松松地从不上学中恢复过来了。



真正的噩梦是从这时开始的。
我总是在一种无以言表的闭塞感中醒来。
在没有任何光亮的漆黑的晚上,突然看一下门,发现已经被打开了一条缝。
我知道一定是她在观察什么。
在门的对面,是比房间更加阴森的黑暗,亳不隐蔽的喘息声,还有咯吱作响的拧螺丝声。
透过门的缝隙,是像相机镜头似的眼球,和那个只存在眼球的生物——






客观上看来,我和卷菜是关系很好的姐弟。卷菜慢慢地和班里的其他同学熟悉起来,主动和大家交朋友,以此来洗刷她以前的污名。
如果是“不上学的学生”,本来是应该遭到斥责的弱者。
可是如果是“想努力地纠正不上学这种错误的学生”,就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弱者。
如果无视这么值得称赞的姐姐的存在,应该受到斥责的那个人就是我了。我身为有修养的弟弟,只能静观姐姐的逐渐康复,尽管那种变化让我恐怖和难过得几乎窒息。
卷菜就这样圆滑地,平静而顺利地和班里的同学打成一片。真不像她!那种看起来像凡人一样的行为举止,不是我所了解的卷菜……说心里话,那个怪物,和我们人类打成一片简直是不可能的!那样矫揉造作的亲切的笑容,怎么会赢得大家的吹捧?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新加入我们团伙的人这么容易就赢得了大家的信任,时间也太短了。我要想维持这样的天地,都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
“没想到和那个人很谈得来嘛!可是,久织明明是个女孩子,却用男孩子的口气说话,不过这样听起来反倒更轻松呢。”
“伸也和卷菜这姐弟俩还真像呢!”
“是吗?你都说反了吧,应该说是伸也和卷菜很像——”
初中的朋友这么告诉我说,你们两个还真像,就好像有两个伸也一样。

“要是什么都不会的话,模仿伸也不就好了!”

啊——用不着大家说。我也明白了。
在这个教室里,还有一个我。从生活习惯到学习方式,甚至是学习成绩;从虽然是奉承别人但最终仍落脚于自身的谈话技巧,到提出大家感兴趣的话题以引起别人关注的兴趣嗜好……所有的这些,本来是属于我的。
确实,我心里想喝令她不要再模仿我。
那家伙的新生活,是对我这两个月期间生活的完全翻版。



卷菜的模仿,日渐惟妙惟肖。
从学习到准确的复印。
从参考到完全的再现。
彻头彻尾地模仿久织伸也。
我无法理解。那家伙的头脑比我聪明好几倍,尽管她只是心血来潮的想采用我的做法,可是结果却更加优秀。她本应该变成另外一种风格的,可是那家伙似乎只关心模仿这种手段本身。
这太异常了!如果模仿自己尊敬的人的兴趣爱好,我们也能理解。把憧憬当作一种动力,希望自己也能变成自己心中崇拜的人,这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对于卷菜来说,我只是她身边的一个普通人,和在路旁擦肩而过的其他人没任何差别,模仿这种人的行为,在心理上能接受吗?想要成为自己既不感兴趣也不崇拜的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即使再浪费时间精力也不会找到答案。这——难道,真是生物的想法吗?即使是怪物,也应该会有自身的欲望吧?
可是,这种不满只能由我自己品尝。
无论谁都会觉得卷菜是个开朗理智的优等生,可是只有我,一边明知自己讨厌卷菜,一边还要扮演和她关系亲密的弟弟。
我的努力都功亏一篑,天平一天天倾斜,本来是因逃课而留级的掉队者,现在却在班级里和我平起平坐,一样成为焦点。
卷菜是女生中的领袖,我是男生中的头头,从外面看上去肯定是一对幸福的姐弟。
在家中,焦点已经只剩下一个。
卷菜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使久织家发生了改变。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已经看不到伸也的存在了,他们只享受着那家伙给全家人带来的欢乐,我在家中的生存空间却日渐狭小。
“我说伸也,你是不是应该把房间让给姐姐呢?”
不是开玩笑吧!那个房间是我的战胜品,已经逃到储藏室的卷菜有什么脸面再回来呢?
“卷菜,下周周末有空吗?爸爸有个地方想让你一起去。”
真诚到惊人,以前总是用一张佯笑的嘴脸献媚,现在居然露出毫无做作的真诚笑容。真是热闹的饭桌啊!我正要起身回到房间一一
“对了伸也,你的右肩可要注意点啊,在睡觉前最好揉一下,要不明天就会落枕的。”
随后,她一边使父母满面春风,一边说中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久织伸也的异状。卷菜的目光毫无感情,仿佛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的。
我没有理会,避过她的眼光急忙回到屋里。为卷菜的事情已经心力憔悴的我,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房间,曾经精心整理布置过的小房间,现在已经渐渐凌乱。今天也是,不管什么东西都堆放在房间里,我一头倒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因为我没听那家伙的忠告,真的落枕了。这是必然的。
“早上好卷菜。哎呀,你的肩膀怎么了?没事吧?”
在饭桌上,连我不会听从忠告这点都已经看透的卷菜,也和我一样落枕了。

4

太过于逼真的模仿,只能说是对原型的一种侵略。到了第二学期,久织伸也的椅子,开始把我淘汰出局。
那天,初中时就已经是朋友的老同学拒绝了我的邀请,说是有急事所以不能一起玩。虽然我遭到拒绝是少有的事情,但因为不是完全没有过,就没有在意。在去商店买东西时,我发现了卷菜。
“……你在干嘛呢这是?”
在卷菜的周围飘荡着拒绝我邀请的好朋友的笑声。
这时的心情真是不堪回首。毁约的那帮家伙,说谎的那帮家伙,虽然我完全没有错,但当时的我就是被他们看成了彻底的多余者。我瞬间就想逃回家里,如果被他们发现,真正感到尴尬的还是我。
“哟,伸也!我们是在那里偶然遇到卷菜的。”
不要!我不想听这种辩解!再说就是向我道歉,从明天开始也会更加感到隔阂。
“……切,已经看出来了吗?没关系啊,反正是顺便,伸也你也一起来吧。”
想都别想……!要是这样,那我成什么了!明明想逃避却还要露脸,这不是像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可怜虫吗……!
“呼,呼,呼——!”
我跑回房间里,关上门,已经涌到喉咙处的吼声又被我强压了下去。
我想痛揍她一顿,想咆哮发怒,把这种毫无办法的悲惨窘状抹去,可是,我的自尊心告诉我不能这么做。
必须等、等、等!我没有必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又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因为没有失去。所以不能那么愚蠢,如果做出那种事,就等于自己打败了自己!现在只需调整呼吸……可是我还是不能平静下来,不住喘息,头开始剧痛,就在一阵头晕目眩、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嘎吱一声,本已经关好的门打开了。
“——老姐?”
卷菜入侵进来。
我一直退到床边。
凌乱的房间中央,卷菜静静地立在那里。
“喂,怎么回事!干嘛随便闯进别人的房间!”
“哦,我刚才看到伸也了。你怎么跑掉了?我想来看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喘息声止住了,头晕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烟熏火燎般的怒气充斥着我的大脑。
“一哼……你还想知道为什么?姐姐你才是呢,我还想知道,你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
舌头麻痹了,不行!喉咙发烫,危险!虽然此时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追问责难是不明智的。我以前也说过吧,那种怪物,一旦被别人看穿真面目,就会开始攻击人类。
“真心?你说什么呀?我对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你还没做吗?太明显了吧!……刚才,你为什么要跟齐藤他们在一起呢?你是女孩子。不是应该跟女孩子一起玩吗?为什么——为什么故意找我的朋友玩呢……”
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一着急,肯定比这个更令人恐怖,于是我反覆重复着这些话。
“哦,是这件事啊?”
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闭上眼睛。
然后,卷菜说。
“因为是齐藤他们主动约的我。说什么觉得伸也很无聊,已经不再珍惜你们之间的友谊了,与其和伸也一起玩,还不如和我玩更有意思呢。”
“——”
咚!一声闷响。
我眼前一片空白,紧握的右手开始发热。
卷菜没有出声。她没有任何反抗,身体应声倒下,一屁股瘫坐在床上。
“啊——……?”
我的理性,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爆发。没有任何快感。初次使用暴力,我真想时间能够倒流把它抹去,感觉像是吞了只苍蝇。卷菜低着头,用手摸了摸被击中的右脸,被弟弟殴打所产生的痛楚和惊诧并没有使她沉默。这个家伙,难不成,是在微笑?
“……姐姐,好恶心!”
明明是我对弱小的卷菜动用了武力,可我的腿却在颤抖。卷菜的肩膀也在颤抖着。
可我的腿却在颤抖。卷菜的肩膀也在颤抖。
“烦死了,不要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你真怪,为什么不害怕呢!”
“为什么要啊?因为我到现在为止都没觉得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慢慢抬起头。这个怪物,像镜头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
“所以我最后连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了——可是,我想尝试占用一下伸也的地盘,这个也许还比较有意思。”
她扑哧一下笑了。
没错,她确实一开始就很开心地在笑。
我终于解开了小时候的疑团。这个人给人感觉总是不好,原因很简单,就是卷菜脸上虽然有哭泣发怒的表情,但却一次也没露出过发自内心高兴的表情。
“你说的有趣,是什么意思?”
我因为害怕,就只能问她这个问题。
……又迟了一步。我要是早点请求她住手,她也许还会听我的话。
“这个想法大家都会觉得很有意思吧?伸也即使消失了也没关系,之后我会代替伸也。你看,也许我会让伸也更加出色哦!”
已经无法阻止了。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的右手上沾满了卷菜鲜红的鼻血。不要笑了,不要笑了!大家喜欢的不是你!做得最好的也不是卷菜你!你不要再模仿了!不要再继续下去了!算什么呀,究竟算什么呀,你这家伙!
“你明明只会模仿我……”
殴打后的余波,遍及整个房间。卷菜撞上了墙壁,墙壁一侧的支撑柱被撞断后,悬挂在墙壁上的书架掉了下来,书架上的书又砸在了卷菜的头上,稍微划破了皮出了点血,再差一点就会伤到卷菜的右眼。
崩溃持续了多久,我也不知道。等我清醒过来时,母亲已经回来,帮姐姐料理好了伤口。卷菜的头受了轻伤,只要结痂就会好了。而我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家里从此后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遭到父亲的严厉批评。卷菜已经原谅我了,母亲切身感到了姐姐的宽容。而我,只能呆呆地望着被打落下来的书架……啊,那是小时候,姐弟俩一起亲手制作的,我最喜欢的杰作。

大势所趋。
之后的事情自不用说,理所当然的事情接二连三地继续着。父母对卷菜如痴如醉,我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我害怕最终被挤向角落边缘,也为全力挽回而挣扎过,可是无论我做什么,始终无济于事,久织伸也的言行举止,反倒被卷菜做得更好。
到这时,我已经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成功的,最后,我只能把卷菜当作自己的榜样。
在后面模仿我的人是她,可如今在她后面追赶的人却是我。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把她所演绎出来的久织伸也作为自己的榜样,我已经不知道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结局即将悄然而至。
尽管如此,我还勉强在教室有一席之地。我要在这里翻身找回我的自尊,机会还是有一些的。我一进教室发现卷菜在分发小册子,而这是作为班委成员的我的职责,不是她的职责,于是和她发生了口角,但结果就像在家里一样,我只能在所有人面前向卷菜举手投降。
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件事情!我这样对着她怒吼道,可是所有人都原封不动用这话来攻击我。

第二天,我进教室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书桌被大家扔了出来。

■■■

……嗯……你们猜这次不去学校的人是谁了呢?
我从第二个学期开学就不去学校了,整日躲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房间里乱七八糟,俨然一个脏兮兮的废墟。
父亲只去过一次,母亲会偶尔过来关心一下我,而卷菜,肯定是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
我总想起过去的卷菜,忍受着和她过去相同的时光。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卷菜就是一直这样活过来的。
……是的,久织伸也的存在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就连模仿本身也没有价值。我想自暴自弃,我已经变成了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
然而,在父母都已经沉睡时的厨房,或者是通向厕所的走廊,突然一回头,卷菜始终无声地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我。那双眼睛凝视着已经一文不值的我,声音像机器一样冰冷。

“——我说,你不想再做点什么新的事情吗?”

我发出一声惨叫,逃回自己的小房间,关紧门窗,蜷缩到床里。电灯什么的已经早坏掉了,窗户也已经拉上,同外界完全隔离。我的房间已经处于阳光只能从缝隙里射进来的阴暗状态。
可是她仍然能看穿我的全部。即使我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那个人一样能够观察我。
……是的,一直都是这样。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呢?我躲进房间本来就是一个错误,这里是鸟笼,我每天都躲在这鸟笼里被她观赏。怎么办?还有什么事情那家伙办不到吗?我如果拉开窗帘,肯定会有一双大眼在盯着这个房间。
“讨厌——讨厌——讨厌——”
还是觉得被模仿的时候好一点。如果不提供给她素材,对于卷菜来说,我就完全变成了被用完后的垃圾,就像已经用完的教科书一样,只能成为一堆废纸。卷菜总是会烧掉她曾经参考过的资料,所以尽管我隐藏起来不想被她看穿,可是——
“不能寻短见啊伸也,割手腕不是很痛吗?你要是非要寻短见不可的话,我昨天已经帮你偷了个小刀来,刀子还是得用结实点的好啊!”

……谁都好,快过来救救我吧!
这个房间,就像是那家伙眼球里的东西!

■■■

结果,我还是无法变成卷菜。

什么都不去想的生活,一颗正常的心是达不到那种境界的。我已经遍体鳞伤,可是我还没有糟糕到卷菜的地步。我害怕卷菜,又恐惧又疲倦,开始拚命思考着逃离这种困境的办法。
……一开始,我还想指望能得到卷菜的原谅。那家伙之所以要模仿我,大概是因为她被欺负的时候我没有伸出援助之手,这也许是卷菜在报复,我要是向她真诚地道歉,说不定她会原谅我呢?我抱着这样一丝幻想,从床上对一定就在旁边的卷菜请求道。
“你说什么啊?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哦,伸也。”
那家伙一边修理着被我弄坏的书架,一边说。不久后,从久织家的厨房里传出这样的对话声。
“我说爸爸,那个鸟笼当垃圾扔掉好了。”
“好吧,只要卷菜喜欢,怎样都行。不过为什么要把它扔掉呢?我以为你会很珍惜它的。”
“嗯。我从来没觉得它很重要啊,装到里面去的都是些无关紧的小虫子。再说了,我本来就觉得很无聊。”
“——呼、呼、呼……”
我想杀掉她,从内心深处想这么做。我被禁锢的身体以及被她慢慢夺取的心,已经到达了极限。就好像一切都要终结一样,久织伸也突然变得很平静。即使久织伸也已被抢夺得一无所有,也无所谓了。
“……是的。我,太天真了。”
报复和仇恨这种人类的理由,是驱使不了那家伙的,我即使道歉也没有用。她一开始就对我没有任何感情,所以当然不会有这种反应。
如果那家伙已经用不着我了……
在那之前,我要让她偿还我一切的耻辱和仇恨。

燃烧着的决心已经无法改变。我翘首以待深夜的来临,确信已经到了三点钟,我从房间里出来寻找合适的作案工具……抽屉里放了一个棒球的球棒,虽然是小孩子用的,可是对我来说刚好合适。
“呼——”
虽说是小孩子用的球棒,却也是金属质地,用这个来打人,一定会很疼。
“呼——呼——”
可是我别无选择,一想起以前的事情,我就恨得咬牙切齿。球棒已经黏在我手心里了……我的动作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轻,这样说不定我的预谋就会得逞。
我一边屏住呼吸,一边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
接下来只要通过走廊,穿过厨房,就能到卷菜的房间了。
……如果我一开始就这么做多好!体力上我不会输给她,卷菜是女孩子,一定经不住这个球棒的痛打,让她尝到苦头以后,再把她的胳膊给折断,以后就算她想追过来,也会为眼前的危险而踌躇吧?
“呼——呼——”
我走过走廊,再有四步的距离就到厨房了。
没有一点灯光,厨房已经沉入了一片阴暗,完全没有人的迹象。
我走上一步几乎要花掉几分钟的时间,缓慢地向厨房挪动。
“——咦?”
在厨房对面,储藏室的门打开了,在门的前面——
卷菜就站在那里。
就像镜子里的我一样,在我的脚踏进厨房的那一刻,几乎同一时间,卷菜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的手里握着金属球棒。
而那家伙的手里,居然握着磨得光亮的菜刀。
“—一!”
这也是彻底的模仿。
已经领悟到久织伸也的心理状态,然后将久织伸也重现。
不过,一个是菜刀,一个是金属球棒,我这个伸也只想到了威胁恐吓,而卷菜所重现的那个伸也已经想到了杀人。
“切!”
卷菜不屑地笑道。

“啊——好久都没出这种差错了。对不起,伸也,我还以为你会拿更小一点的东西呢。”

——一定是这个时候。
曾经是“我”的这个存在,彻底崩溃了。
我是打不败她的。无论我怎么做,我这个久织伸也都无法与她那个久织伸也相匹敌。
我已经被蹂躏践踏,彻底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副虫子般的躯壳。

5

几个月后。
2001年年初。我住院之前最后的故事。

那天是卷菜的生日,明明一直到去年都没有人提及过,可父母从傍晚就开始忙活。我把自己关进小屋子里,拚命祈祷着快点到明天。
……久织伸也早已经被卷菜占为己有了,那家伙只要有这种想法就注定我要消失。卷菜要过生日,已经死过的那家伙再一次以久织伸也的身份获得了重生,并且举办了生日宴会。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一大早卷菜就很兴奋,几次来到我的房间叫我出去参加庆祝,说什么像今天这种日子大家应该坐在一起吃顿饭。开什么玩笑!连躲在房间里都要被监视,这就已经令我快要窒息了,如果在阳光下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我的心脏不真的要停止跳动吗?
“真是的!好歹也出来一下啊伸也,今天是你姐姐的生日——”
大概是想对继续无视的我吹毛求疵吧,母亲打开了她以前很少开过的门,走进我的房间,毫不客气地站到了房间的正中央。那里是卷菜经常站着观察我地方,一堆垃圾的正中间。
“你怎么就知道睡觉!看你的房间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你究竟想闹到什么时候呢——你,就不能向你姐姐学习吗?”
烦死了!走廊里灯火辉煌,照得我头昏目眩,我大吼一声,把门关上……屋里又恢复了黑暗的状态。但是母亲还没有出去。
“听到没有?今天是你姐姐的生日!卷菜说如果伸也不参加她会不开心,想和伸也一起庆祝呢!”
烦死了!卷莱,卷菜,卷菜!母亲一直自豪地把卷菜的名字挂在嘴边,真是烦死了!
不管我乐不乐意,她只会顺应卷菜的意思把我硬从床上拉下来。不要,不要!我讨厌这样!无论是见到卷菜,还是见到幸福地和卷菜说话的父母,都让我觉得悲哀!大家都只关心卷菜!
“快点啊——你姐姐等你好久了!”
算我求你们好不好,你们就不要管我了!
“你——!?”
我朝着入侵者飞撞过去,把卷菜的帮凶撞出老远。咣当一声,那个怪物被撞到了关着的门上,然后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伸也,你——”
母亲焦躁地叫起来。我正在想以前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正在发愣的瞬间,就听到一声怪响。
“呃——呀?”
从母亲的喉咙,喷出了大量鲜红的血。
同时,还有其他杂物接二连三地掉落。藉着透过门缝的几束光,我看清了当时的状况。
在门的上方,书架不知什么时候变了位置,支脚脱落,上面堆着的杂物掉下来砸在母亲身上。母亲的喉咙上刺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利物,以优美的轨迹割破喉咙之后,一下子滚落到地板上。
不得不说是完美。刀虽然是垂直落下,却像被吸进去的一样,刀刃刚好挂在母亲的喉咙上,裂帛般拉开-道大口。
“呃……妈妈……?”
没有任何反应,只听到急促的呼吸。血流得太多了,不知道她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救、救……救……”
她是不是想说“伸也,救救我”?几乎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如果母亲能学会用腹语说话多好。
我看到了凶器。是菜刀。似乎在哪里见过?是的,这本来是用来杀我的菜刀!在我想到这是什么意思之前——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吵吵嚷嚷的,发生什么事了?”
走廊里传来父亲的声音,随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母亲倒在那里导致门推不开,于是父亲撞开了门。一息尚存的母亲,身体像球一样滚到了地板上。
“——孩子他妈?”
可以想像父亲眼前呈现出了何等惨状。
这个时候父亲的应对措施,如果从现在来看应该说相当冷静。父亲先是惊呆了。缓过神来就开始拚命打我,又马上去看倒在地上的母亲,撕掉衣服的一角,按到母亲喉咙上。他知道如果挪动她就会有危险,便冲我怒喝不准我动,然后朝走廊跑去……
可是,他还没有做到非常冷静。想尽快把母亲送到医院的父亲,正朝着放电话机的厨房跑去时——
哗——!
咚!似乎脚被绊住摔了一跤,摔倒的声音甚至传到了我的房间。
问题是那之后。不管我怎么等,都没有听到他站起来的声音和打电话的声音。
一片寂静,只听到母亲微弱的呼吸声。
我艰难地从房间里挪出自己的脚步。刺眼的灯光下,走廊一片通明,在愈加刺眼的饭桌上——
只见一只小刀深深地刺入了父亲的左眼,他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地上。
“你总拿着那东西,多危险呀,伸也!”。
在桌子对面的电话前,身上没沾到一滴血的卷菜正对着我笑。
被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想到去看我的手,发现手里居然握了把菜刀。我慌忙张开手指,菜刀啪哒一声掉在地板上,刺出一道刀印。
“——老姐?”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无暇顾及。
我满脑子都在想,父亲是和母亲一样快要死了,还是已经死了呢?
“——老姐!”
我简直愚蠢至极,居然还抱有一丝幻想。
我多么想声嘶力竭地解释这一切,可是目前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那就是马上向医院打电话求救。
“辛苦你了,伸也。刚才刺到妈妈哪儿了?是右眼附近,还是脖子呢?”
我顿时醒悟过来。眼前这个正在跟我说话的入,就是刺杀父亲的真凶。
“你没听见吗?我在问你妈妈现在的情况呢。我刚才还没来得及看,书架是不是掉下来了吗?快告诉我妈妈现在怎么样了,是伤到右眼还是喉咙?到底是哪里?”
我快要昏过去了。卷菜居然没问就已经对母亲的悲惨遭遇了然于胸,更让人气愤的是,她居然根本就不关心母亲的死活,一直追问菜刀究竟伤到何处。
“——为什么,你会知道?””
与父母悲惨的遭遇相比,我现在对她的恐惧更胜一筹。
算了,不管是书架,还是本不应该存在的菜刀,甚至是躺在地上的父亲,这些都没有问清楚的必要了。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家伙居然那么理所当然地知道母亲的惨状——
“傻了吧?这当然是运用数学和物理知识啊。我知道母亲的身高和体重,以及她步幅的大小,只要套用数学公式,结果自然就出来了。这些都是我们在学校学过的知识啊,伸也!”
……啊,原来如此。
我的房间不是我布置的,是这个家伙精心策划的结果。乱七八糟的地板,年久失修的电灯,以及卷菜经常和我说话的位置,全是为了这个最终的结果而精心准备的。
之后只需要耐心等待时机的到来即可。今天并不是预算好的时间,那家伙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只需要我来启动按钮罢了。她一直都在静观,期待着久织伸也杀害母亲这幕戏的上演。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用更加柔和的方法呢?你明明有办法的!”
我只是个小角色,没有想过要杀人。可是卷菜是比我更加了解我自己。
“哦?原来如此,母亲受的是致命伤啊?站着还是坐着决定着她是轻伤还是重伤,我只是尽可能加重书架上的重量罢了,而下降距离取决于妈妈和伸也。只是你们运气太坏了,伸也和妈妈都是。”
如果我能力气小一点,如果母亲能够再站稳一点,如果房间不是乱七八糟的,如果母亲没有坐在地上……可是卷菜,这只是你自己的借口!难道父亲的死也是运气吗?
“嗯。妈妈的情况我明白了。那么,进入下一个环节吧。”
卷菜转过身去,拿起了电话。
“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给警察打电话啊!这里可是出了大事了。”
我一下没明白过来。
给警察打电话?不是该打给医院吗?可是这样的话,卷菜不就会被抓起来吗?任谁来看,引发这起惨剧的都是——啊!
“你还不明白吗?伸也,你的身上溅满了鲜血哦。问题在于,这半年以来久织家的情况街坊邻里间都有耳闻,你曾经对我多次实施暴力。”
“——”
我因为自我被侵占而变得视野狭窄,以至于没看到事情的全景。我只感觉头晕目眩,没有任何意识和知觉,大脑就像是从头盖骨里滑落了一样。卷菜开始拨电话号码。
“客观说来,外人一看就知道谁是凶手。啊,打通了!喂,是警察局吗?”
“啊!”
已经无法阻止了,无法阻止了!球棒,不知道为什么,厨房里刚好有个球棒,就是那天晚上的翻版。手臂,这个家伙的手臂,要是那个时候把它打折就好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全力挥出,朝着卷菜拿话筒的右手挥去。厉害!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话筒掉在了地上,被反弹回来的球棒把电话打得粉碎。
“啊——啊,哈哈——”
我拄着球棒,支撑着自己已经瘫软掉的身体。
得救了。现在给警察打电话可不是什么好事,只会让卷菜的阴谋得逞。这也是我在情急之中好不容易才阻止的,真让我舒了一口气。
“啊——电话,坏掉了。”
右手都已经受伤了,可是卷菜居然还能脚步从容地迈向阳台。
“好可怕哦伸也。我打电话给警察,你就那么不愿意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此为止,你也该完了。终于把椅子让给我了。”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外面是美丽的夕阳。就像卷菜看到怪物,谁也没有去救她的那天一样,阳台被染成了红色。
“但是你不用介意。因为伸也虽然会被社会排斥出去,但是伸也的做法,我会继续下去的。”
……是的。久织伸也的容身之所已经不属于我,我被淘汰出局了。椅子上只能坐一个人。既然卷菜坐了上去,不管她有多么的弱不经风,也不管她是多么的不值一提,我都必须消失。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是想求得原谅,还是想得到救助,或者是想相信站在那里的东西是我姐姐呢?我不知道。
最后,那东西扑嗤一笑。

“笨~蛋——拜拜,伸也——”

从客观的角度看,她就像是为了逃脱我,一边笑着,一边从三楼的阳台跳了下去。
——咚。

6

后来,我作为杀害父母、对姐姐施加暴行的嫌疑犯而谴逮捕了。事隔三年之后,2004年的年初。
我虽然仍处于监护观察期,但终于又被允许回归社会。我又一次获得了重生的机会。
那个时候,那家伙跳下去当然没有摔死,只是右手瘫痪。她虽然在身体健全的时候总能阴谋得逞,但现在瘫痪的右臂一定会拖她的后腿,不会让她事事都如愿以偿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应得的报应,最后经过仔细检查,她也和我一样被社会隔离。
把我变成空气,从久织伸也这个位置上赶走,本来她的计划完美至极,但最后关头却被诊断为恶魔附身。不过太迟了,那家伙不属于人类,这本来是几年以前就该明白的事情。
话虽如此,多亏这样,我才得以被酌情减罪。和类激化药物异常症患者的共同生活,给我精神上带来不小的压力,律师们为我这样辩护。
出院以后,亲戚们都很乐意接纳我,再加上父母的生命保险金,我即使很长时间不工作,也同样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
话虽如此,这可并不是我的人生目的。入院三年以来,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这是我最后的机会,这次我绝对不能再错过。我真想快点达成肩上的沉重使命,马上解脱啊!所幸,这方面最大的障碍金钱已经不是问题,以前的纸上谈兵也变得有更多现实意义了。虽然还存在很多难以预料的因素,但是才能和金钱有时是等价的,即使是我这种程度的能力,只要花钱,也能弥补才能的不足。这次只要运气不坏,我一定会成功。你瞧,如果不考虑怎么增加金钱、幸福之类的话,尽量按自己的愿望行事才算是人生。

\Hands.cut



2\Self(L)

要我自己来说,怎么说呢?
那就是,最糟糕的回归社会。



“——就是这样。石杖所在今天从本院出院,以后会有专门的监查官监护其生活,并记录备案。显而易见,虽然石杖所在被判定为阴性,还是要和其他的类激化药物异常症患者一视同仁,如果被判定为日常生活存在障碍,就会被配备专门监察官。还有其他问题吗?”
穿着黑色制服,一向独断专行的户马的监护医生,眼神充满了蔑视,对她手下的患者极具威慑力。
2004年8月,也许是我在这里最后的时光。在奥里加纪念医院的门诊室,我心情舒畅地办着出院手续。
“……所在,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一个问题也没有,监查宫阁下!”
我刷的一下向户马大姐敬了个礼,这位领导眉宇间露出些许怒气,一点都不懂幽默。不过这也算了,要说最糟糕的地方,就是连出院后我的命运也要被这人捏在手中。谁来救救我啊?
“真是的,竟然好死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无罪释放!怎么你们这些人就不会选个好时候啊?”
“出院的时间不是由你们决定的吗?不管怎么说,这也不能怪我们啊!”
话说在前面,我可没有犯过什么罪啊。
……哦,不对,因为白天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还不能这么肯定,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自己不会捅那种篓子。不过户马大姐是专门处理犯罪案件的人,她也许是因为憎恶我的妹妹,所以就连我也一起憎恶了吧。
“对了。你刚才说的是‘你们这些人’?”
“没错。其实啊,所在,本来你的出院仪式应该更隆重一点的,但是昨天夜里已经决定下来了,也就没必要再去讨论。既然院方已经决定让你出院了,不管是对是错都会如期进行,尽可能稳妥而不引人注目地把你送出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户马大姐连看都不看我二眼,不停地转动着圆珠笔。那绝对不是简单的小游戏,那是——
“完全不知道。不过,客观地看,我也很像罪犯吧?”
“不是很像,你根本就是!”
啪的一声,户马大姐一怒之下把圆珠笔一折两断。这已经是第三只了,户马大姐真是对备用品都不客气。
“……还真是偏见啊。算了,这也不是我的事情。说起来,虽然允许我出院,却不能公开……难道是因为先出院的家伙做了什么?”
“答对。对白天的你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啊,那边的,就是你!拿支圆珠笔来。最好是结实点的!”
在门诊室里一直不出声的护士,慌忙把自己的圆珠笔呈给户马大姐。已经是第四支了,如果想掩饰焦虑,抽支烟也行啊!不过我还没有见过她抽烟。
“对了所在,你还记得半年以前出院的那位久织吗?”
“虽然记不清楚长什么样了,可是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要我把久织的那几页交给你吗?”
“好吧。趁早上让我参考一下。我只是想确认你和久织卷菜有没有关系……真是的,就因为那个人把你当成了参考物,虽然事情和你没关系也得查。”
她哗哗地转动圆型的锯齿,不,圆珠笔。如果递给她一只金笔,坏掉的几率会不会小一些呢?
“世上出院的患者不能一概而论,但是由于那个人的不轨行为,现在连你也被牵连其内。所以你出院的时候,说不定会受到别人的冷眼,你就用天生的厚脸皮去克服好了。久织的那件事,我明天还会去处理。”
“…………”
久织好像被卷进了一场什么风波里。刚好一年以前,我和自称久织伸也,真名为久织卷菜的人认识了。因为我们只能白天见面,所以大脑里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只在手册上留下了不少关于她的记录。我是左手,她是右手残废,我们关系不错,总在一起聊天。手册里总是以“久织,奇怪的家伙”收尾。
终于知道原因是在她出院后,也就是半年前。据Dr.说,久织卷菜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模仿着他弟弟久织伸也生活。难怪那么奇怪,她明明是个女的,居然都用男人的腔调和态度说话。
“那么。久织没事吧?对了户马大姐,你的眼睛很吓人啊……”
“是黑眼圈,黑眼圈啊!都是久织惹的祸,害我忙了一晚上,调查以前的笔录,发现都是些冤案。送你走之后,我就回我所属的替局找他们算账去!我倒不是偏瘫被恶魔附身的人,但总比那群没用的饭桶好点……本来就是,这些年来的调查也太不像话了,出事的数量逐年攀升,预算却一点没有增加,不管尸体检查还是临床手术,结果都只是一张废纸就打发了。要是多投点钱进去,也不至于——”
我默默地听户马大姐发着牢骚。这个人,在无敌的同时大概也没有同伴吧。
“……算了。我其实是想对你说,所在。”
“洗耳恭听!是什么呢,户马监查官阁下?”
“你以后就算犯了什么错误,也别往我脸上抹黑啊!我要是久织卷菜的监查官的话……”
不用问,要真是那样,久织那家伙现在已经一命归西了吧!
“遵命!我出院以后绝对小心谨慎老老实实,躲在社会的小角落里度过余生。”
“好了,离出院还有一个小时,你要怎么办呢?在这里等吗?”
“哦——不,我想去和Dr.打个招呼,已经错过好几次了。户马大姐也一起去吗?”
“不去。我才不会浪费我的时间呢,你自己一个人去吧——还有,所在,你是不是还在找义肢呢?”
她又叫住了已经从座位上站起的我。很罕见,户马大姐的声音里第一次有种疑惑。
“是还在找呢。有什么事吗?”
“不是……那什么来着,我觉得有个人可能有希望,我可以介绍给你。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那个人……但对方说什么都要见你本人。”
可能是心情抑郁吧,她不住地叹着气。一向目中无人的她今天竟然垂头丧气,这比义肢的话题更让我吃惊。



“所在君,对你而言,需要寻找的不是自信,而是一个欣赏、认同你价值的人。用你一生的时间去寻找这样一个人吧,为此,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
这是在忏悔室里,Dr.Roman送给我的临别赠言,还是一如既往地罗曼蒂克。
“……唔。怎么了所在君?这副表情,是不是觉得出院太快了,在情绪低落啊?”
“没有的事!Dr.的话真是远行前的至理名言。”
可是啊。对我来说,即使别人不能认可我的价值也无所谓。就算没有那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也能生存下去,这才更像是人类。比较起来,还是这样比较轻松。
“……唉,久织当时也是点头赞同我的说法。所在君,这半年来是不是觉得很别扭呢?”
“不如说是Dr.的良苦用心我渐渐明白了——对了,久织?那家伙最后也来过这里吗?”
“是啊,和所在君问了一样的问题,也是来问我出去之后该怎么办。”
“……和我一样呢。那家伙是不是很在乎外面的事情?Dr.说的久织,就是必须要参照他人才能正常生活的那位吗?这么说来,来过这里的那位久织,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这可不能随便乱说,事关病人的隐私。”
Dr.微微一笑。尽管他算是一位圣人,能和患者交朋友,敞开心扉,但他始终还是奥里加的一名员工。对于医生来说,需要优先考虑的是病人的健康,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治疗病人,而一旦病人恢复正常就可以不去过问。
“算了,就算弄错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要走了,Dr.,这一年半以来,多劳您费心了。”
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能不能再见面就看我的运气以及户马大姐的心情了。
“彼此彼此。还有一件事,所在君,你和户马医生告别了没?”
“我也想,可是没机会。我没跟你说过,我那位监查官番茄大姐,就连三岁小孩见到她都会心肌梗塞。”
罗曼医生突然破颜一笑,就好像我现在的处境正中他的下怀。
“不是吧?她可是很担心你呀!”
“我真是担心你的品味啊,Dr.!现在还不是笑的时候,你应该同情我才对。”
“是啊,我现在内心其实还是很同情你的。还有,你称呼她番茄大姐,有没有当面这么叫过她?”
“啊——只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
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是倒霉的一天傍晚,太阳落山以后,战栗的恐怖秀。
“呵呵,那你快说来听听,我也好今后参考一下,看到底能不能跟户马医生开玩笑。”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那天一不小心说出口,就见她脸色铁青地起身,让我呆在那里,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然后,从厨房拿来了实物,在我面前只毫不留情说了一句:小心我把你做成像这样的肉酱。”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就是啊!真是恐怖到连玩笑都不能开!”
医生突然爆笑。我其实很想说,捧腹大笑的医生,真是和刚才脸色苍白的户马大姐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真是不容易啊!所在君本来就不懂恐怖这回事。”
“是啊,我觉得和丧失记忆相比,我这方面更应该想办法弥补一下。”
石杖所在并不是心胸宽广,只是因为已经失去了感受“危险”的机能。无法察觉危险信号的动物,这和主动投向熊熊大火的飞蛾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小孩子会满不在乎地穿越马路一样。
“所以,正因为这样,以后必须有人指导总会迷失方向的小羔羊。”
Dr.Roman微微笑道。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可是,你应该知道吧,所在君,户马医生怎么看都很讨厌番茄酱,好像连碰都不会碰啊。”
……哦?讨厌是说不上,要说不喜欢的还是味噌吧?

轻松出了院,我又重新回到了已经阔别一年半,座落于支仓市支仓坡的石杖家。
户马大姐开的车,车子是亮红色VOLV0,这种用私家车来接送病人的精神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另外,出院时结算的住院费用,比我想像中要便宜得多。我觉得很奇怪,就问了下户马大姐。
“这里面还有你一年半的工资呢,也就是说你们帮的忙不是无偿服务。”
……我一脸困惑。虽说我和户马大姐还很疏远,不过我还是相信了她说的话。
“还有,石杖家的房子正在寻找买家,打算下个月把它买掉,用来抵消住院费用。”
她一边开车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也就是说,我继承的遗产户马大姐早已强行执行完毕。
“可是,你把我们家房子卖了,我以后不是就要露宿街头了吗?”
“这可不是借口,福利机构你什么时候都能住,要是喜欢的话,今天就可以住进去。我会劝劝那边的,让你们这些目无法纪的人住在一起,还是比较便于管理的。”
……我更加困惑。要是这样的话,我就算想逃脱“番茄恶魔”也是不可能的,看来不得不放弃了。
“你必须四天和我联系一次,要是杳无音讯的话,我会以为你死在了荒郊野外,或者是逃亡了。”
她把我送到我们家门前,然后开着红色VOLV0呼啸而去。



提供给类激化药物异常症患者的市营住宅区就在支仓市北面,和支仓坡中间隔了个车站。支仓市第十三号福利机构,一连串的数字搞得我头晕目眩。
我穿过已经锈迹斑斑的混凝土大门,走过拉上窗帘的管理者房间,向四楼的空房走去,想事先来查看一下分给石杖所在的房间。隔壁房间的狗在汪汪叫着,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一想到一个月后我就要被塞到这样一个地方,心情开始郁郁不快,想着想着已经上到了三楼。
“?”
在三楼的走廊上,有一群人在吵吵嚷嚷。那是穿着合身的蓝色制服,戴着帽子的人,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民警,似乎正在进行民宅搜查。
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怎么说这里也是我一个月后的家,必须了解下它的安全状况。这时,一个穿夏威夷长衫的老兄拨开警察,朝这边走了过来,那家伙似乎根本就没看见警察似的。
“你好,你是这里的人吗?”。
我仔细看了下穿夏威夷长衫的人,他居然化了妆。那人很吃惊地看着我。
“你好,我是下个月要住进来的人,这里天天都是这个样子吗?”
“没有没有,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那些民警在搜查所在君的房间。”
这下吃惊的是我了。夏威夷长衫也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喂,你是所在君的哥哥还是弟弟?很奇怪啊,你俩长得完全不一样,可是总感觉什么地方很像。”
“……我只有一个妹妹。难不成你说的人会是我妹妹?对了,我也叫所在,石杖所在。和现在房间被搜查的那家伙同名。”
“不会吧!而且还是同名同姓?!”
夏威夷长衫一边吃惊地观察着我,一边苦苦思索,很久后才对我说。
“……也就是说,你才是石杖本人。”
“你怎么知道?你脑子转得还很快嘛。”
“哦,哪里!你怎么能这样奉承人呢,傻瓜!主要是我觉得,之前的那位所在君很奇怪,明明是个女孩子,却总是用男孩子的口气说话,总觉得有点不正常。现在好了,真正的所在一现身,果然是个男孩子,说话就是男孩子的口气。至于女孩子呢,还是应该用女孩子的口气说话。”
“是啊,男孩子就应该有男孩子的样。”
“就是这个道理啊!……可是,前面那个所在又是谁呢?我还是蛮喜欢那孩子的。虽然我们不是一个类型的人。”
“是啊,我是本人的话,那除我之外还会有什么人呢?”
……我从夏威夷长衫那里打听之后才知道,半年以前有一位自称是石杖所在的女孩子入住进来,几个月之后就卷入一件麻烦事,昨天夜里突然去向不明。在这里已经住了半年的石杖也是单臂,和我长相虽然不一样,可是动作很像。因为夏威夷长衫就住在她隔壁,所以可以向我保证没有半句谎言。
“可是,既然她用的是假名,不会很快暴露吗?”
“当然不会了,这里又没有贴名字的标签,我又不是随便能查看人家户口本的。”
哪种人可以查看呢?
“没有见过她的邮件吗?管理人没来过吗?”
“你怎么那么糊涂呢?只要地址写对不就可以了?我虽然叫做新岛,可是我的邮件上都写的是叫花圈的假名,大家都用假名的啊!收公共管理费的时候,那个管理人都是一起收的。”
这里的人怎么都习惯用假名呢?管理人被新岛夸大其词地说成是没用的人,对居民的事情一点都不管。这年头儿,不动产的业主和住户之间如果能够关系亲密倒是新闻了。住户之间即使用假名来往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那还有其他东西吗?比如说证件或是存折什么的?”
据对方回忆,那人出院的时候证件都已经被吊销,存折一般也不会随便拿给别人看。
“打扰一下好吗?你,是叫石杖所在吗?”
“……不妙。”
刚一出院的第一天就受到警察的刑事盘查,和新岛聊天还真不是时候。在走廊上巡逻的警察上来盘问我的名字,以配合他们的刑事调查。户马大姐,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警察不是一向办事很认真吗?
“是的,我是下个月即将入住的石杖所在。先跟你说一下,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
我向他们强调我不是那个石杖,以免被误捕。不愧是警察,我今天才到支仓市,之前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只是自称为石杖所在,没想到这种事情他们早已经调查清楚了。
“多亏上天保佑……可是能不能问一下,冒充我名字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是一个叫久织卷菜的女孩子,和你年龄相仿……可是为什么呢?刚才那人说你跟那女孩子很像呢,你们比较像的地方就是都独臂……不好意思,我没有恶意。”
“是啊,我确实是独臂。不过,那个久织卷菜都用我名字做了什么坏事呢?”
警察看起来人挺好,所以我也想探下究竟。
“这个啊,恐吓、欺诈……另外还被当成非法销售的嫌疑犯通缉。一个才二十岁的孩子,怎么这么阴险狡诈呢,居然做这些勾当!还有——”
被他这么一说,我更加耿耿于怀,对下文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还有什么呢?”
总之又不会对其他人有害处,我就问了身为名誉权遭受侵犯的受害者应该问的问题。
年轻的警察似乎因为这件事已经被新闻报道过了,所以毫不避讳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叹了一口气说。
“这也是命啊!久织伸也昨天被杀害,所以她已经被作为杀人嫌疑犯而受到警方的通缉。”
这完全和石杖所在没有关系,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



3\Self (R)

■■■

就这样,我的——不,老子的蜜月就这样几乎令人措手不及地画上了句号。
“今天下午六点左右,在支仓市能图工业居民区发现一具青年男性的尸体。初步判定其身份是居住在支仓市的久织伸也。从现场的证词以及久织的经历来看,同时有目击证人证实,久织卷菜可能与久织伸也的死有关——”
打过架之后本来畅快的心情,一下被击得粉碎。
“怎么可能!胡说!”
毫无事实根据的报道不停地回响在耳边。
久织伸也的尸体是在原久织家已经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发现的,似乎是遇刺身亡。目前,久织伸也的姐姐久织卷菜已经被作为头号嫌疑犯而受到逮捕。简直是太荒谬了,我完全不知其所以然!久织卷菜杀了久织伸也?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变成了我杀害了久织伸也呢?”

可是一切都太凑巧了,我刚好在两个小时前去过那个居民区。
我到原久织家时,那里空荡荡的像只空壳。久织的尸体是在我回来之后才被发现的,不知谁别有用心,精心策划了此事。能够肯定的是,进过那个房间的我处境非常糟糕,指纹、毛发、目击证人,我到过那里的事实也已经铁证如山。
“奇怪的是,三年前伸也的父母也是在303号房间里同时死亡,和伸也的父母死时的状况相同,久织伸也也是被刀刺杀。这不停上演的悲剧后面究竟有什么故事呢?我们节目会继续关注与此次杀人案相关的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
新闻里报道着久织伸也的经历。三年以前因暴力事件父母双亡,从阳台上摔下的姐姐被确认为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而遭到隔离。
这似乎成了节目的卖点,之后还继续报道了半年前出院的久织卷菜经历。这忘恩负义的主持人!平时为了消遣无聊的时间,我一直都是这个节目的忠实观众啊!可他们现在居然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居然说什么久织卷菜因害怕其恶魔附身病史暴露,想加害久织伸也?”
真是人言可畏!我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不是已经披上了石杖所在的外衣了吗?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伸也了,也从来没有恨过伸也。
这,完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嘛!
就像刚才,不知不觉地就被一帮小混混找茬,这完全被有理由啊!我已经是石杖所在了,完全没有必要和你们提及久织卷菜的事情,可是,好像也没人有这种动机来找我报仇啊?
“……算了!既然什么都不清楚,就不用去管了。”
可是现在必须清醒地面对现实,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现在我这个石杖所在已经不行了。只是记忆中的事还好,但如果是有记录的事情就非常糟糕,警察会马上找过来。虽然这个居民区的人都认为我是石杖所在,可是各种文件上都会清晰记录着久织卷菜,根本就不用调查我的住处。那个时候——假冒石杖所在名字的我,肯定会更加形迹可疑,而且很不巧,就在三十分钟以前我还和六个人打了架,身上沾满了血。
“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穿好上衣。存折已经用不着了,我把现金塞入口袋里,抱起行李包,包的边缘绣着久织卷菜四个字,这已经是能证明我是久织卷菜的唯一标志了。然后,我离开了居住过半年的房子。
“……笨蛋伸也!你本来应该活得更久一点的……!”
不知新闻报道最终的许可标准是什么,久织伸也的尸体被发现也许是事实,可是有关卷菜的故事则完全是节目制作者杜撰出来的。如果大家都这么认为的话,那么我的小家肯定早被警方踏平了,之所以还没来,就是因为目前警方正在仔细检查久织伸也的尸体……不管怎么说,久织卷菜都被公认为嫌疑犯,不管是幸运还是厄运,总之能首先决定大局的肯定是那些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前跑,离开了居民区。
我冷静地分析着目前所面临的形势。即使我被认为是杀害久织伸也的真凶,也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威胁,何况我明明是被冤枉的,大不了就是重新被送进医院,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啊——啊,啊——!”
话是这么说,我仍然陷入了混乱状态。理由只有一个。
“怎么办!如果不赶快找到下一个模仿对象的话……”
是的。已经不再是石杖所在的我,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我又恢复到了久织卷菜的原形。



我从恶魔附身患者的福利机构逃了出来。离迎接清晨的第一束阳光还有十个小时。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可是必须千方百计地找到容身之处。首先要把包袱藏起来,等有朝一日可以来取。必须装出一副善意的,同时不能给任何人留下印象的笑脸。我拨开人群穿了出去,来到郊外的田园地带,估计能够在繁星点点的森林里找到容身之处,已经是明天的事情了。
真是令人眷恋的深夜。
像这样重新恢复到自己的头脑,已经是时隔多年的事情了。
大脑中浮现出的,全是无关紧要的往事。
小时候看到的怪物。
脸色铁青进入厨房的父亲。
用脚轻轻从背后踢过去,俯卧的身体翻转成仰卧的身体时所发出的声音。头部受到击打疼痛不堪而变得狰狞的面孔。咻的一声从天花板上落下的小刀,和为此而莫名其妙的脸庞。
……右手腕疼痛不已。就这样变成卷菜,连我自己都为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可是又毫无办法。为什么我会走到那一步呢?无论如何,也不用走到那种地步啊?
“因为必须使某人失去他的容身之地,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即使如此,我做得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我的传动装置没有上限,因为没有装上刹车。要是汽车的话就不会转弯,要是火车的话很快就会偏离轨道。
误入歧途不是今天,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若仅看成绩,我是个无可厚非的孩子。
若仅听评价,我也是个人人羡慕的优等生。
可是我想要的并不是赞美的语言。名声这种东西究竟算什么呢?这种东西我没有任何感觉,跟这种无影无形的东西相比,我更想要一些能够清晰感觉到的,能使人心情舒畅温暖的东西。也许这点就是我不适合作为生物生存的地方,我的身体明明是飞机,可我的心却是只能用手脚走路的动物。
所以,神啊,请你给这颗小小的心灵,一个小小的容器吧!
“……好痛!奇怪啊,这个……”
右手在发痛。说起来,义肢还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身体。
刚才打退六个不良少年的时候还可以动,现在居然又一动不动。并不是觉得碍事,而是心情不好,想把它卸下,可是怎么卸都卸不下来。
“……咦?咦,咦——?”
我现在已经是久织卷菜,连这点事情都不会了。
我无助得都想哭了。
必须快点拧紧螺丝,否则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我心里考虑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对了。归根究底,发生这种事是因为……”
本来我没打算去能图工业居住地,是那个人制造机会让我去的。他曾经和想找姐姐复仇的久织伸也聊过天,现在正在那间地下室里。



“啊,早上好。今天来得这么早吗?”

在我穿过昏暗的楼梯,打开门的瞬间。
沐浴着从天花板的汪洋中折射过来的灰色阳光,我和我的意识,彻底被净化了。到现在为止一直披着别人的外衣来到这里的我,偏偏在这个时候,以我的本来面目,直视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差点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从想起地下室到我来到这里的一个小时期间,凝聚在心头那想迁怒于他的报仇念头,一下子被冲走了。
“嗯?怎么了?身上都是泥,去洗一下吧。”
水波摇曳,照进来的灰色光束左右晃动。从那个位于森林水库下方的地下室里,带着纱帐的床上,传来美妙动听的声音。完美至极、与世隔绝的空间,干净纯洁的空气。在这将一切丑陋的东西都隔绝于外的房屋的中间,理所当然地——

“快过来,给我讲讲有趣的故事啊!”

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丽生物就在那里。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有天然的手指,也有人工的手指。更加优越、光滑的,是借来的右手。而比它更伟大的,则是那个生物的手。无形而巨大的,“看不见的巨手”。
“迦辽,海江……”
……我的内心已经支离破碎。
我完全被打败了,任谁来看我都像没有胜算的拳击手,却还要继续这场已经注定要失败的比赛。
“先把门关上吧。坐过来如何?昨天是不是没睡呢?”
……真是悲惨啊。这半年以来,我一直羡慕着他。
为什么模样这么残缺,还能如此健全?为什么能如此平静?我却正相反,我是如此地为忘掉真实的自己所苦。
“……啊,还没睡呢。”
……振作点!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问问久织伸也都和这家伙说过什么话。
当时我意志薄弱,所以不断做出最糟糕的选择。
如果在洗净满身泥水的时候,全力逃出去就好了。
但是我却像飞蛾扑火似的,沿着几乎没有希望的轨迹往前飞去。
“哇,糟糕!本来以为会先从呼吸开始疲倦,结果却是心先劳神。我们过一会再聊,暂时不会有人来,你就先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吧。”
……我后悔得都想哭出来了。为什么我再也披不上石杖所在的外衣?我不能留在这里了,如果被抓起来,以后就再也来不了这个地方了。
虽然愚蠢,可是必须承认。
久织卷菜很眷恋这个生物,也很憧憬这个地下室。
如果在看到那个怪物之前,普普通通的我能够来到这里就好了——
“……不用了。只是被卷入了一场无聊的纠纷当中,所以有点惊吓过度。你的洗手间借我用一下。”
我又披上了已经脱掉的外衣,演着毫无价值的戏。面具罩在了头上,就看不到前方。
“————”
沉默。这种蹩脚的戏使迦辽脸色一冷。
“……算了,随你便。你想怎么做都好,顺便提醒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器。”
我去了洗手间,洗了把脸,把水果刀放进衣服后面的口袋。我模仿着石杖所在的样子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
“那个……昨天,你提过久织伸也的那件事……”
我畏畏缩缩地和他搭话……不行啊,说不好!我一边想一边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说的话总是憋在喉咙处说不出来。尽霄如此,我还是努力装出很自然的样子。
“是啊。太可怜了,他被久织卷菜给杀害了。”
迦辽肯定明了地说。
“——胡说!为什么,你会知道的?”
“今天早上新闻里面报道的啊,就是在你来之前的事。警察发现了久织伸也的尸体,而久织卷菜身为重要的知情人,大家都要求她赶快露面。”
这算什么事啊!都是些没用的家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就成了我杀的呢?
“——弄错了,不是我杀的!”
“嗯,这和石杖君没有任何关系呢。”
“是啊!所以,我想让你给我作证,就说我从昨天起一直在这里……不,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能让我一直藏在这里,我也就不用为外面发生的事情而烦恼了。
“证词?你在说什么啊?这话有点不对劲哦?”
他嘻嘻地笑了。
一头乌黑长发的生物就这么笑嘻嘻地看着我。
“久织伸也的事不是和石杖所在没有关系吗?杀害伸也的是他的姐姐卷菜,外面的人,都是这么议论的吧?”
最不想听到的事情,被最想听到的声音明确地说出。
“所以说啦,人家没有杀他——”
不知不觉变回了女性口吻,面具就这样被剥落下来。
我吞吞吐吐地说着。然而——躺在床上的生物完全不在乎我的失言。
“要是那样就不用担心了。不管你是所在还是卷菜,如果没有杀人就是被冤枉的。事实明确的杀人案,警方调查的结果肯定是经得起推敲的,如果有物证就会比较清楚,即使没有物证也会让案件更加水落石出,总之在没有调查出案件真相之前,警方是不会罢手的。更何况,这种事情肯定会备案的。”
“——啊?”
什么啊!这个生物,什么都知道了!
废掉的右臂突然隐隐作痛,痛得我嘴角不由得往上一歪。
“……什么意思?你刚才说什么呢?”
“我是说,久织卷菜的冤案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不过即使如此,这之后也不可能很顺利了。多半会为了暂时限制自由而被送去医院,即使本人没有任何过错,那家医院也还没有宽大到要再次赦免恶魔附身患者这种地步。”
这当然是说都不用说的。汪汪汪汪,沉睡在沙发下面的黑狗,因为我憎恶的眼光而睁开眼睛。
原来如此。这条狗,只有这样才会有反应。
“——这么说来,你是伸也的同伙了?”
“他昨天来的时候,只交待了我善后的事情,说是等一切都结束以后,如果我还能见到你,就让我代他向你说明。既然是死者的托付,不听的话睡觉也不踏实啊。”
他现在毫无防备,就算是婴儿也比他更容易活下来。虽然想过要阻止他喋喋不休的废话,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说话,还是让他再说一点吧。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久织卷菜的?”
“我现在才知道你的真名,不过一开始就明白你不是本人。因为不知道你叫什么,就只能称呼为石杖了。”
“……你把我搞糊涂了。海江,你那里有石杖的照片吗?”
“没有啊。只不过一年半以前,不,差不多两年前,他的事情在报纸上刊登过,我当时只把它当作一般的新闻。”
两年以前吗?那个时候我已经是隔离医院的病人了。
“可是,那和我不是本人有什么联系吗?我和石杖都是独臂……啊,莫非是左右的差别?”
“你们哪个是左是右我也不清楚,谁是谁只是单凭感觉。石杖所在是受害者,而你看起来就比较强悍,怎么看也不像是受害的一方。顺便提一下,这和性别没关系,再说性别要怎么变都可以。”
“哇!什么嘛,你也太狠了,居然不是凭记录而是凭记忆来判断真假?”
我太高兴,也太不甘了。啊——对这个生物,假笑是行不通的。

“哦?问题问完了吗?……你还真是淡薄嘛。那么,伸也留下的遗愿我也完成了。”
“随便怎样都好,反正现在说话的就只有我和海江,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我提问,海江你就好好回答,如果回答不了,我们的谈话就到此结束。”
迦辽非常清楚,无论顺从我还是抗拒我,无论做还是不做,结果都一样。这个地下室谁都不会来,就算今天指望来人,他也必须尽可能拖延时间。这是一直以来他无视我的存在的报应,我还是希望他能取悦我,哪怕一点也好。

“嗯,那继续吧。昨天,你都问了伸也什么问题?”
“你的事情是什么都没问。伸也说他对卷菜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说了他自己的故事,说了久织伸也的过去。他还想让我把他的感受讲给你听。”
这样,我就听了久织伸也的故事。
伸也所说的久织卷菜的经历,尽管夹杂了些主观因素,但基本上没有什么错误。
和其他小孩没有差别的童年时代。
小学五年级时开始走偏。从初中开始就得了自闭症,到高中二年级开始模仿他人,从此获得了重生。
我是被恶魔附身的人,完全模仿伸也的动作举止、思考方式以至于学习运动的水平,还能做出超越人类的各种表情。如果说在久织卷菜眼中,对方只是一个凭印象所形成的记忆生物,那么她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别人的,这是伸也的推测。
“……我要刮目相看了。干得不错嘛伸也,猜对了!”
“哦,那就是你新增器官?肯定是恶魔附身患者当中最小的,对人格影响不大的机能。可是这个东西,以我们现在的医学水平,还不能除去。你之前的异常应该和被恶魔附身没有关系,不过这些对于谈论今天的卷菜都不值一提。”
他是对的。模仿这种事,只要喜欢的话谁都可以做,我只是天生能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可是久织卷菜的灵魂,在被恶魔附身之前就已经坏掉了。
“……所以呢?海江对伸也的故事有什么感想?我不是普通人,是眼睁睁杀害亲生父母,将弟弟逼入绝境的恶魔附身患者吗?”
“嗯。你是精神异常,利用父母,将弟弟逼入绝境的恶魔附身患者。有关久织家的事情就只有这些了,我并不认为这是谁的错,但仅从结果来看你是对的。把久织伸也从这个社会中彻底地驱逐出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做得非常漂亮。”
“——我说啊,要想让我饶你命而说这些恭维话就免了吧,我不想让梦想幻灭。无论谁来看,我也——”
“不好意思,想惩罚我的话也该给我找个专家。善恶这种东西,本来就会像市价一样变化无常,你可不要让连离开这里都不会的我看扁啊。”
“……那,海江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虽然被恶魔附身这点我是不太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
哦,也就是说,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可是有句话我还是要告诉你。虽然卷菜的行动大多都是对的,可是有一点致命的错误。我从伸也的故事中就体会到这点。”
我开始脊梁发寒,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你说的错误是指什么?是杀害父亲他们吗?伸也向我报仇,使我最终几近破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久织,你也太糊涂了吧?这不明摆着吗,因为你有了目的。”
……因为,我有了目的……?
“下面是为了正伸也的名誉而说的。我可以告诉你,伸也并没有恨你。就像你根本就没把伸也放在眼里,伸也也只是考虑着自己的事才来这里的,希望你不要把这点搞错。”
我越来越糊涂了。难道伸也不是因为恨我。想找我报仇才来这里的吗……?
“你胡说!伸也他,一直都很恨我。”
“那是入院以前的事情。确实,三年以前伸也非常恨你,因为你的模仿还不彻底。你要是想和他完全相同,当然也可以做到,但是你还给自己留了一步。你已经比原来的久织伸也优秀了很多倍,最后却停留在他的位置上。结果,尽管从别人的眼里看你是久织伸也,但你只是不把真正的伸也当回事的仿造品。尽管你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从被模仿的本人来看,你这是种侵略行为。久织伸也只能采取本能的防卫,憎恨你是保护自己的正当理由。可是伸也在这三年期间觉悟到憎恨是没有用的。为了打败久织卷菜,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他发现不能和你正面交锋。”
因为性能不一样。海江微笑着如是说道。
……我越来越糊涂,心情也慢慢焦躁起来。哎呀,是不是该快点把这家伙干掉啊?
“呵呵,不能和我正面交锋这个结论很正确。可是,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如果是伸也自己想出来的话,那他真是个不简单的家伙。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难不成向他灌输这种思想的人是海江你?”
伸也来这里找他谈话,是来拜托地下室的恶魔除去我这个被恶魔附身的人。
果真如此的话,那逼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人就不是伸也——
“你错了。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他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不管对他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对你的模仿。”
“什么?对我的……模仿?”
“是的,也就是像你那样去模仿别人。半年前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伸也,就开始以你为参照物,以你的名义来生活。一开始他以久织卷菜的身份染指了些轻罪,他的复仇计划就是想以你的名义走下去。你看,你出院的时候就是以石杖所在的名义行动的吧?伸也一出院就开始调查你的行踪,他当时虽然觉得很吃惊,但也能够理解:不愧是卷菜。于是他就修正了他的原定计划,你所塑造的石杖所在的性格以及久织卷菜的人格,几乎同时被他剥夺了。不管你以谁的身份活着,他都会和你一样。”
昨天的打架事件,果然是冲着石杖所在来的。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那群人确实是冲着另一个石杖所在来的。
“原来是这样。是伸也那家伙,以石杖的名义作了很多坏事。可是,那种暴力事件,胆子那么小的伸也能做得来吗?”
“在这之前,他请教过很多前辈。再加上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制造负面影响。如果只花钱而不想挣钱的话,无事生非这种事谁都会。”
……怪不得呢。伸也那家伙,还真会花钱呢。我听说父亲留下一笔保险金。
“可是昨天的新闻很奇怪。警察似乎事先就已经知道了久织卷菜的名字。这样看来应该是在伸也死之前,就已经有人把这个消息传给警察了。我不认为还有其他共犯,所以有可能是伸也本人打电话给警察局的。在他死之前,就指名道姓的说杀害自己的犯人是久织卷菜。”
“……简直无法相信。伸也那家伙,难不成真的是——”
“哦,他昨天问我怎么才能报仇。我就告诉他如果打不赢的话就不要宣战,只能死掉这份心。是不是,他实在无法彻底抛弃这个念头呢?”
“————”
什么?自杀?
不会那么简单的,让他自杀,比和我正面交锋不是更难吗?
“伸也的事情估计就是这样。他自杀了,仅仅留下犯人。可是伸也,最终还是圆满的报了仇,虽然他已经没有了复仇的动机。死的人是久织伸也,杀人的是久织卷菜。这原本就是你引起的,是你犯下的罪行。”
我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我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却被当成杀害弟弟的恶魔附身的凶手。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伸也一手策划出来的事件。
“别拿我开涮了。我只是刚好中了他的圈套……为什么呢?你太不够意思了海江。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帮帮我呢?”
“——这不可能。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无法阻止久织伸也。”
全是骗人的。伸也那种人很容易就会被别人说服的。
“海,海江,也许是这样的。可是,你要是昨天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的话。”
“即使是你也是一样的。你也许有凌驾于他的机能,可是你却没有对抗他的能量。你即使昨天知道这件事情,也无法弥补和他之间的差距。昨天的卷菜,是无法阻止这种花费三年时间才最终形成的模仿的。”
伸也一直到昨天都那么执着,迦辽说。他还说,虽然伸也的模仿在技术方面和我的比起来不值一提,可是在魅力上却是我无法与之匹敌的。
“无论多么精彩的戏,演得多了热情自然就减退了。久织伸也这个角色虽然没有价值,可热情始终存在于他的身上。没有目的,认真地感知他人的成长过程,人格魅力,这本身是件相当痛苦的差事。观察擦肩而过的人,然后对他展开各种丰富的想像。如果是正常的人,也最多能够做到他的二分之一的程度。模仿这件事情,其实也是相当耗费精力的苦差事。”
“哦?”
我一点都不认同。
我根本就没觉得这种事有任何难度。
“不过,也许一开始刚好相反的你无法理解。想像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他人的人生。久织伸也就这样,执着而拚命的去完成任何人中途放弃的事情。三年期间,已经被你占据其容身之地之后,他一秒也没有停下来过,一直想像,没有娱乐没有休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模仿他人上。他并不像你这样对模仿很有兴趣,本来是根本都懒得模仿这种东西的正经人,却抛弃了所有的东西,一心一意模仿。这其中的信念和韧性是难以想像的。我说的能量上的差异就在于此。反过来说,一天,一周,一月,甚至是一年,用所有的时间不停思考的人的行为,不是你这种简单的参照别人来生活的人所能组织的。”
“——”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迦辽笑得眼睛像一轮新月,是他这种笑让我觉得恐怖呢,还是久织的能量让我感到恐怖呢?伸也这种执着先不说,他用三年的时间把自己封闭起来,这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是啊。如果伸也和那时的我一样的话,确实不是我用一天的时间就能达到的。怎么说呢,至少需要四天的时间。
“你想阻止,可是昨天那个时间已经太晚了。”
“是的,再加上久织的作法也是无可挑剔的。如果他的计划是为了保全自己我也许还能有点办法,可是他的计划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我跟本阻止不了。自杀是最笨的方法,可也是最切实可行的办法。久织伸也在毁掉自己的人生的同时,也用自己的命毁掉了久织卷菜的人生。”
……好了,不要再说了,说的已经够了。他要是想结束自己的话,就是我也无法阻止啊。
“——可是,可是他居然自杀……”
我只有这点还是无法理解,理解不了的东西就会感到害怕。我,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了威胁。
我就没有选择这种解决方式。我虽然知道这是对谁都不会有伤害的闭幕方式,可是因为恐惧,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伸也居然能这么轻松顺利就做出来,伸也比我强吗……?
“伸也,不是胆子很小吗,他连我都不敢杀啊!”
那种人,真的会自杀吗?
自杀很痛苦,这不管是正常人还是恶魔附身的人郡一样。只要心还是活的,人们都会尽可能的远离死亡不是吗?
“伸也应该和你说过吧?出院时,一定要精神正常才行。”
“久织伸也的就精神状态是什么样我不太清楚,确实如果能够恢复到正常人的思考方式是不会自杀的。可是反过来想一下,久织伸也为什么要恢复到正常状态呢?”
……是的。在我的计划成功之后,久织伸也就已经被社会排斥在外了。本来复活这种说法就很奇怪,因为死掉的人是不会再苏醒过来,这是自然规律。
“对,久织伸也的心已经完全被你摧毁了。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想死了,可是由于你的存在他还不能死,在没有打倒你之前他不能死去,因为久织伸也已经被你取而代之,即使他死了,久织伸也也不会消失。也就是说,他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就这样——想寻死的他,为了挣扎坚持到最后,就恢复了常人的思考。不是先恢复到正常然后再寻死,而是为了寻死恢复到了正常。等于说他早就洗心革面了。如果用富有诗意的语言来形容,久织伸也为了打败久织卷菜,向恶魔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
尽管我们能力上存在着差别,可我们真的是很相似的姐弟俩。伸也的觉醒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我唯一犯过的一次错误才导致了他今天的复仇。
“……用自己的死来打败我……吗?哈哈!唉,这绝对是因为憎恨,是吧海江?我犯的这个错误,说不定和伸也很像呢。”
“颠倒顺序是你们的共同特点。错误只有一个,就是三年以前,你开始有意识的模仿久织伸也,可你没有把他当成目的,只是当成了手段,这就产生了不同。你因为觉得很有趣,就把生存的手段当成了你寻找快乐的手段。”
我尝试去坐伸也的椅子,确实觉得很有意思——
啊,原来是这回事啊!
“你的模仿之所以说是正确的,就是因为你把模仿本身当作目的。因为本身就是终点,所以无论怎么模仿都不会产生任何后果。可是,你却把这当成驱逐你弟弟的手段,这样的手段里面必然包含着目的。”
“笨~蛋——拜拜,伸也——”
……我承认,我当时很快乐。
即使从阳台上飞落下去的那一刻,看到伸也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也很快乐。我自己不是也说过吗,我被判定为恶魔附身患者送进医院,是对自己仅有一次的失败的惩罚。
“嗯,也就是说,复仇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真是漂亮的回答。
地下室的少年,脸上一幅灿烂的笑容。
怎么说呢,我简直是自作自受。



“啊——我真是个笨蛋!”
来到这里既对我很不利,同时也许对我很有利。
昨天突如其来的变故,现在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现在我大脑里面澄澈透亮,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随便怎么样都行。总是计较过去的事情是不行的,能让久织卷菜感到烦恼的事情,永远都是另一件事。
“这就是伸也拜托我的全部事情。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呢?是逃跑还是等着被捕?如果是被抓的话,只要没有其他的罪名就好了。”
其他的罪名?昨天的那帮小鬼不知道怎么样了,应该没事吧?肯定是被人给救了。尽管这是伸也以石杖的名义作的好事,可最后还是要算到伸也头上的吧。
“还有最后一件关键的事情。石杖昨天出院了,这个时候应该正在去福利机构的路上吧。”
随便怎么样都行,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我取出背后口袋里的小刀。
握在手里,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让我直打哆嗦。
还没有卸掉的白色右手让我感到血液在哗哗的流动。该怎么办呢?重新回到医院,虽然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不行。迦辽,既然我已经发现了更为舒适的地方,追求更加优越的环境也在情理之中。



“我。我想要下一个复制对象。”
也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希望做一件事情。
“……什么?”
他横躺在床上,仰望着我。没手没脚连逃跑都没有办法,看,果然是这种下场。
“总之,你能不能给我去死呢?”
“……为什么呢?你要想模仿我的话,就趁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按照我的生活方式生存不就可以了?你没有必要变成我本人嘛,这不是你久织卷菜一向的作风吗?”
“话虽如此,可是,在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这种房间了。再说,海江你不是个大富翁吗?”
“……是的,我是很有钱。可是,你杀了我之后,难道要砍断自己的手脚,永远在这个床上生活吗?这种替代,似乎不太可能吧?”
“并不是非要这样的……唉,怎么有这么多麻烦!不管了,先把你杀了再说。”
手段有很多种。我想要得到这个房子,可是我不想成为他本人,因此……
“你说什么呢!看来我是不能成为你那个样子了。”
或者说,这种毫无理由的杀意和欢喜,不正是由于憧憬才产生的吗?

我全身开始发抖,小刀掉落下来,感觉世界就要崩溃了。想要杀人却先被别人杀……我的手脚,瞬间被吞食。
“——不、不会吧?”
吧唧一声。
我听到了海从灰色天空掉落的声音。



4\Self (L)



“哎,还记得早上跟你提过的义肢的事吗?”
在支仓市郊外的一片小树林里,有一个地图上没有标记的水库。在水库之下似乎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地下室。
“倒是听你说过。户马大姐还真是,怎么说呢……”
那里浪漫极了,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话筒的对面是“番茄恶魔”,远在千里之外,声音都能大得震破鼓膜,这样说她一点都不夸张。
“……我是觉得你应该去一趟,我可是认真的和你说呢。怎么样?我现在把地址告诉你,你今天之内必须搞定。”
我把她告诉我的地址在地图上找了一下。现在,我在十三号福利机构前面的电话亭里,要到达目的地必须先回到支仓坡,然后再往郊外的田园走。
“那个,户马大姐,这里有好大的一个房子……那个字怎么读来着?叫什么,寮吗?”
“不知道你全的是什么时候的地图,那边的房子早就被拆掉了,但目前仍然是私有地。你会去拜访的事情我已经事先和人家打好招呼了,你就不要担心啦。”
“哦,那我现在要是去的话,走到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对方会高兴吗?”
“你什么时候去人家都会很高兴,尤其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人家更高兴。还有,所在,挂电话后别忘了再跟我联系。”
“……啊,行是行,可是我们又不是在谈生意。户马大姐,总是打一些没用的电话你不是会很烦的吗?”
“这可不一样,这跟时间没什么关系,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我必须确认你是生是死,否则我连酒都不会喝痛快的。”
再见。喀的一声,电话被粗鲁地挂断了。

结果,户马大姐那少女式的妄想是确有其事的。
云淡风轻,夜空悠碧,八月的月光分外皎洁,沁人心脾。
硕大的水库镶嵌了沉重的铁制门窗。没有上锁,呈现在眼前的是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和狭窄的通道。一点亮光也没有,我用手摸索着前方的道路,走下楼梯,穿过小路。尽头处的门打开着。
中间——是狭长的,空荡而宽敞,完全脱离现实的城中一室。天花板上方是水槽,透过水槽,月光飘忽不定地摇曳着。
“你好,打扰了。”
就这样,我来到了仅看一眼就毛骨悚然的地下室……精神正常的人都会有想逃跑的冲动,可是很悲哀,我体内不会产生任何警戒电流。
房屋的中间放着一张带着纱帐的床。开什么玩笑!床沿附近横躺着一把水果刀。
“你好。这么晚了,真是麻烦你了。你就是石杖所在吧?”
床上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我。在月光沐浴下的她,真是无可辩驳的绝世美女。

“啊,没想到你本人是一头白发呢!”

黑发美女,或者说,还是小孩的少女,声音是这么的甜美动听……不知道刚才躲在哪里的狗一样的生物凑到脚下,呼呼的跑过来套近乎。
“你好,你就是迦辽吗?听说你有几个很不错的义肢,所以过来看看。”
“是的,可是数量不是很多,因为是比较稀有的东西。不过这些义肢总是会挑人……还好,似乎对石杖没什么挑剔,应该很合适吧。”
黑狗似乎心情不错的汪汪直叫。看来是家养的比较容易与人相处的狗,我停下了脚步。
“——那个,你……”
一直躺在床上的这家房子的主人,不是正常的生物。手脚皆无,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一下子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感到一阵颤栗。只能在医院才能产生的威胁感又一次从这个小鬼身上真切的体会到了。
“——什么,这真的是人吗?”
我一下子呆然若是,瞪大了眼睛。
无与伦比的绝世容颜上面,浮现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终于和我的感觉相符了。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石杖所在,我叫迦辽海江。看来表情这种东西,怎么伪造还是有缺陷的。”
“哦?”
身份不明的一个人,给我打了个莫名其妙的招呼。
这就是我刚一出院就碰到的小鬼。
之后,就像所写的那样,我们之间保持着难解难分的关系,这就是我和地下窒的恶魔的初次相识。



\Hide and Self



“这就是在石杖来这里之前,那个伪装的恶魔附身患者久织卷菜的故事。”
“就这些吗?再说一点嘛!”
八月的一天,在久织卷菜的案件发生以后三周的今天。
太阳落下之后,在温度稍微降下的迦辽海江的地下室里,无聊透顶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我对久织卷菜的了解只有手册上记录的那些,你要是想问我那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我可说不出什么你爱听的东西。”
一让海江饿肚子,他就会软磨硬泡要我讲在医院的那些事。他特意谈起久织的故事,估计又是想问我有关那家伙在医院的生活。
“哦?不要这样嘛!对于所在君来说,卷菜这个人很重要,所以我只是想让你记住她,我对这个人才没有什么兴趣呢。”
“你呀,一听到恶魔附体,不管怎么样,不是都很感兴趣吗?”
“要按大小的话,即使是所在君,如果没有200克的牛排肯定也不够吃,可是那个人的新增器官太小了,怎么样都无所谓。”
还说什么牛排,我出院之后从来就没敢吃过!我这样照顾海江也快一个月了,这个小鬼居然还不给我发工资。
“那么,为什么久织的故事会和我有关系呢?”
“久织卷菜以前不是模仿所在君吗,再说你们还算得上出院的人当中少有的好朋友呢。所在君,你似乎还没有习惯这里的生活啊。她可比你早出院半年呢,所以怎么说也应该对你是一个参考呀。”
“……参考吗?久织的罪怎么定的?还是被认为是杀害伸也的凶手吗?”
“哦?没有,当然最后还是查明了久织伸也是自杀的。她最后的罪名呢,是拒绝接受监查官对身体进行检查,也就是从监查官那里逃出来了,听说现在去向不明。真是的,不知道她到底会去哪里。”
“……哦。我来的第二天,她似乎在这个水库的附近出没过。”
“不可能,她肯定要躲避户马大姐,所以应该向相反的方向逃跑。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否则猎人会找上门的。”
“是啊。她去哪里是不知道,不过久织的运气是不错,只要负责人不是户马大姐的话,或许还会有条命。”
“——哦?你羡慕久织卷菜吗?”
海江的微笑使人浮想联翩。我努力想让自己习惯,可心里还是怦怦直跳。不要被骗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迷惑,他终归还是男的啊!
“怎么会呢!听说那家伙很烦的,所谓的模仿,就只能停留在观察别人的层次。不考虑周全可不行呢。”
我就这么一点感慨。
久织卷菜不适合做恶魔附身患者。
正常的人,手头的事情总是一大堆,对他人的了解,最多就是在记忆中留下一些表面现象,至于他人的内心,根本就想不透,也没有想的必要。
可是那家伙,居然能准确地看透每一个人。久织伸也是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和信念才最终能够实现“他人人生的假想再现”,但她却是毫无意识就能做到这点的怪物。
换句话说,她想像力太强了,以至于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最后沉迷于一种强迫观念而无法自拔。利弊刚好相抵,在辉煌的成功的背后是非常惨痛的失败,这能算得上完美的人生吗?
……我虽然不太清楚,可是她还小的时候,不论是谁,不都觉得她是完美的优等生吗?她的错误其实就在于,她具有天生的就是连恶魔附身都不具有的高度知性。
尽可能让别人喜欢自己与尽可能让别人不讨厌自己,实际上是两种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可是却往往被人们错误地混为一谈。
“算了,我真受不了石杖君的这一点。”
“……我也受不了你说话的口气。”
我既不想成为同性恋者新岛的朋友,也不想被别人看成是傻瓜。可这个家伙却总想猜透我的心思。
“那么,我就向我亲切的所在君提一个问题好吗?如果要是所在君想要模仿别人的话。那么会是什么动机呢?”
不管是谁,如果被追问到原因,心里总会感到别扭。
“哦?我又没做过这种事情,怎么会知道呢?也许是因为羡慕才会希望变成别人吧。”
这样说来她还是想成为别人。因为久织卷菜从小就被假笑包围着,所以她才想变成别人吧。
“真的吗?可是她要是想成为别人的话,这故事就不会有那么复杂了,她只要努力的去赢取像别人一样的成功不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去模仿别人呢?”
难道她不是因为羡慕别人吗?这样的话——
“……说得也是啊。也许是因为自己想问题觉得麻烦,所以就只能模仿他人了。”
也就是说她放弃了思考问题,模仿别人只是一种机械的行为。
“嗯。这就是久织卷菜的本来面目。她在细致入微地观察别人的生活的同时,也放弃了自己的思维。她考虑事情时颠倒了次序。像我们这种人,总会在众多的事情当中排出一个先后次序,一边思考一边生活,就好像开车。而她呢,从启动油门时,就已经把正常人得思考一年的事情事先思考完,然后只管开车。例如模仿久织伸也,她只需要在早上对久治伸也观察几分钟,然后一直到睡觉时。她都不会有自己的意识。可是她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花费到思考上的能量,即使在恶毒附身患者当中也应该算得上顶尖级别了。只要她的方法没有错误,这个人可以称得上是万能的人。”
“……可是我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就是说为了停止思考,就必须拚命的思考。就好像一种复制机器,不管是不是发生了故障,如果久织卷菜不去模仿别人,就没有任何梦想和希望。”
所在的话里另有深意。
久织模仿别人的理由啊、梦想啊、希望啊,这一切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久织卷菜如果不让自己消失,就无法生存下去。
“——”
……真是让人头痛的活法,这完全是为了痛苦才活着的嘛。
“嗯?你去哪里呢?我还没说到正题上啊。所在君,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有意的提到久织卷菜的故事?”
“今天就算了吧,这种话你还是留到明天白天说。我要去吃饭了。”
地下室唯一的好处,就是那个可以睡觉的沙发。我在沙发上和他告别。
虽然是很沉闷的话题,但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参照。
出院一个月之后,我的人生方向一直很迷茫,而久织卷菜就是一个鲜活的反面教材。

“你好。是石杖所在吗?”
“是的,是我。你是哪位呢?”
“在下,啊不,老子,不对,现在该说‘我’……好久不见了。还好吗?”
“也就那样。那么最近你怎么样呢?”。
“托你的福,右手有点糟糕,其他的还可以。多亏了你,我现在模仿的水平又上一个台阶了,如果下次还有机会的话,我肯定会把你模仿得更加惟妙惟肖,石杖。”
“……什么,你说你恶魔附身的水平又提高了吗?为什么呢?”
“因为天性和才能。这两项缺一不可,而石杖一项都不具备。也难怪,你本来就不算恶魔附身嘛。”
“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可是,你究竟有何企图呢?你模仿我似乎并不是因为对我有好感。”
“当然,这跟你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毫无关系。我模仿你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我如果不那么做就无法生存下去。”
“……这话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你已经出现了很严重的症状吗?也就是说到了晚期了吗?这种病态的行动原理,在你身上就变成了必要条件。”
“你的意思是没有希望了吗?要是这个意思的话,确实已经到了晚期。不过石杖你在这点也和我没什么不一样,你对什么事情都是这么冷冰冰吗?”
“我可不像你这种人,不模仿别人就无法生存下去。什么道理,简直是开玩笑,你这种人把顺序搞反了。人生不是应该先生存,然后才会考虑人生目的之类的吗?”
“……那么,难道石杖不是这样的吗?”
“我不是。看到你们这些人,我已经明白了,我会努力快乐地生活。连呼吸都要理由,这种蠢事我可不干。”
“哟,石杖,看来你变了。你以前可是比现在悲观啊!不说这些了,我还有别的事情呢。昨天应该有晚报吧?那个记住不要扔掉,他会检查的。虽然半年都没碰了,不过你先记下来吧,肯定会派上用场的。”
“……报告?这个卡路里测量仪是干什么用的?还有什么爱吃和不爱吃的食物是什么,想买的漫画是什么,这些都有什么用啊?”
“这是为了取悦他啊。不过都不行,没效果的,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搞这些玩意。”
“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呢?”
“这是迦辽向我提出的最后一个请求,我应该努力帮他实现啊。还有,你妹妹让我给你传话,说她要等到更加强大时才能出来,在她出来之前你可不要被别人杀了。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后会有期,石杖。”
“好的,再见,——可是你,你究竟是谁呢?”

“……真是的!结果你还是把我给忘了,你这个糊涂虫!”
切,我咂咂嘴从电话亭里出来了。
应该履行的义务终于履行完了。可是有点不甘,我应该告诉他我是山田的,当然是假名,然后和他继续谈下去。对了,忘记告诉他最重要的一句话。
石杖,我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我脑海中的石杖,到最后的最后还是要踩到地雷。如果我的模仿不出差错的话,我们之间的友情也不会持续下去。
“在被你妹妹杀掉之前,那边更优先吗?希望你能坚持上一年,石杖。”
我必须赶快清洗大脑。一旦恢复到自己的思考方式就要灭亡,我要平静下来慢慢拧紧螺丝。
已经没有挑选的余地了,无论如何,必须先找到一个能暂且模仿的对象。

装饰戏我\终



\3.5\Self (R)

吧唧一声。
我听到了海从灰色天空掉落的声音。



全身被侵蚀,我就好像掉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以至于所有的细胞,都已经浸透了酸雨。从头顶到脚跟,都好像被搅拌机切得粉粹。
“呀——啊——”
近乎于快感的拷问,就连呻吟也已经断断续续。
我用已经被分解成立方体的眼球,看到了支离破碎的灰色斜阳和海水,月牙般的笑脸,以及穿梭于地下室的鱼的倒影。
“那——……个?”
是幻影。
我既没有被溶解也没有被分解。
抬头一看,水槽没有任何变化,地上也没有留下任何海水落下来的痕迹。地板墙壁上没有一滴水珠,但既有趣又恐怖的是,我全身湿得像只落汤鸡。
“那——刚才,玻璃碎了吗?”
“玻璃?”
没有手脚的孩子把头探过来。
我们之间在认识上略有差异。凡我觉得是玻璃的东西,他都会认为是水;我认为是水的东西,他却觉得不应该叫水这个名字。
“你的口气一点都没有悲哀的感觉……也是,你早就习惯了别人的唾沫。”
灰色的阳光显得更加幽暗,头顶上的水槽,不知道什么时候,游过来一条大鱼。鱼影,宛如眼珠一般,静静地盯着我看。
“呼——呼!这是哪来的鱼?很像那个怪物……是的,就是这条鱼!我说怎么觉得这么怪呢。”
透明得就像天空一样的水槽里居然会有这么大的一条鱼。比这更奇怪的是,这条鱼是被装到什么样的笼子里才能被运进来呢?
“唉,我又错了。”
不应该有杀他的念头。这家伙,至少在这个地下室是无敌的,说不定我反倒会被他杀死。出手攻击自然会遭到反击,这是自然法则。
“喂,发什么呆呢,久织卷菜?你要模仿我也可以,不过如果原物还在的话你就永远无法变成本物,而如果原物不在的话,那谁向你灌输他的思想呢?”
刀子突然掉在了地板上。我像只灰溜溜的老鼠,只能心悦诚服地接受迦辽的说教。
“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取代了原物,还向谁模仿呢?漂亮地模仿别人,是你的目的,你如果取而代之,那你不也就失去了模仿的动力了吗?”
言之有理啊!我虽然迫不及待想找到下一个模仿目标,可是如果目标都死掉了,还怎么模仿呢?那样就会又出现现在这种窘状。我要做的事是模仿他人,如果模仿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能存活下来的不是久织卷菜自身吗?
“你说得对。我并不是想坐到椅子上,我只是坐在一边看椅子上的人就足够了。对不起,我下次会记住的,你就看在我会记住教训的份上,能不能放我走呢?”
“可以啊,不合口味也不是你的错。用刚才那种东西来互相厮杀的话,基本是平局。”
“呼——”
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一刻也不想停留,想尽快地逃离这里,脚不停在颤抖。现在的我,还没有观望这把椅子的资格。
“那再见了。这份工作,我想今天提出辞职。”
对了,还有件事情,那就是已经牢牢粘在我的右臂上,取不下来的义肢。
“还有点事,海江。这个义肢——”
“啊,那个暂时就借给你用吧。今后你的处境也很严峻啊,估计再借你几只都不够用。”
“可以吗?你是说永远都不用还了吗?”
“没关系的。何况要论报酬,光是憎恶就够了。你不还也可以,反正等你死后它也会回来的。”
我脚步颤抖,登上了第一个台阶。真是恐怖!难不成,我还是喜欢这家伙吗?
“能不能寄信过来?如果用钱可以买下的话,我先把我这些工资拿出来。”
“不用客气了,我又不缺钱花,再说这是伸也帮你赚的钱。还有——你要是想逃跑的话,穿越这个县可是很难的。不,应该说不可能。你还是趁这件事没有家喻户晓之前赶快离开吧。”
我向出口走去。已经决定要逃跑,就要迅速采取行动,虽然我觉得警察暂时不会来这里调查,可是迦辽有个警察官朋友说不定会来。
“啊。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等你稳定下来之后,能不能给石杖打个电话?”
有点意外。真不敢相信他会让我做这件事,让我给石杖打电话,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没有别的意思,因为你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半年,身为前辈,你有义务向你的继任者交代接下来的工作。”
迦辽嘻嘻地笑了。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露出了一张极其信任我的笑脸。

地下室在我的视线里慢慢消失。工作就此告一段落。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一次主动向我搭话。
他只让我领会到一个道理,那就是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走在死气沉沉的森林里,突然想到了一年半以前的一次谈话。
噌噌。
在震颤的体育馆里,和D栋的新患者,石杖的妹妹的一次谈话。

“哎,你对恶魔附身患者有什么想法呢?你真的觉得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病人吗?不能和常人一样生活,这点是不是就表明我们是弱者?”
一头乌黑秀发的美女,小我半岁,用像她哥哥那种呆呆的表情看着我。
“我可从没那么想过。要是说是强者还是弱者的话,我觉得肯定算是强者,我们这些人不是都很强健吗?”
噌噌。
像是场噩梦,沙袋在空中飞舞。长达八米的锁链和六十公斤的重量,发出沉重的哀鸣杂在墙上。
“强健?什么啊,那只是你看到的表面现象吧?”
“我说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我和久织你都很强健,亲生父母死去,被人疏远,这些事都伤不到我们。我们的内心很迟钝,对所有的事情都觉得无所谓。”
噌噌。
咚一声猛击过去的拳头上略带了杀意。
大家都说恶魔附身本来是因为内心脆弱,可是她却深信这是因为坚强才会这样。
“可是——这是烦啊。我们都是一个毛病,虽说别人对我们怎么样都无所谓,却还是不能忍受自己。不做事还不会有问题,做事就给别人带来麻烦,而自己却感觉不到。所以对于这样的自己,还是很想改变一下的。”
停下来好吗?为什么一边笑,一边打沙袋呢?痛苦和快乐,她难道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做这些事吗?
“想问你一下。你为什么要打沙袋呢?”
“这个?人嘛,当然要锻炼身体的啊。”
她在被户马的逮捕后,送进了这家医院。
看来对她来说似乎是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伤到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虽然作为生物她肯定会赢取胜利,可是她的心早已经被打得遍体麟伤。她对这种奇怪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竟然会败给了普通的人类呢?
“没办法啊!我们这些人,虽然内心没有受到别人欺负,可从来不注意提高自己的身体素质。所以我从现在开始要努力锻炼身体!就是现在让我出去,如果没有一点改变的话,还会是那女人的手下败将。”
噌噌,噗哧。
随着狠狠一击,沙袋砸进墙壁,再没回到原位。

“……那孩子还真是厉害啊!”
积极向上的恶魔附身患者也许就像这个女孩子一样吧。我当初把自己的异常看成是弱点,所以把她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是这种想法。人哪,也许就是应该有自己的人生目标。
“我已经找到了我心目中理想的椅子。可是等我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本来已经满足于现状,可是突然发现我也应该锻炼自己。我太依赖于这种天生的、本不应该具备的才能了,就算想改变,效果也微乎其微。仅仅模仿其内容是不够的,我又开始重新拧紧螺丝。就连外表也能完全模仿,既不是任何人又是任何人,最后变成纯粹的机器设备。

哼!以后走着瞧,你这个死小鬼!

\Hide and Self.end



把代为说明的工作交给了地下室的恶魔之后,在巴士站那里监视了好几个小时。在卷菜离开之后。我慢慢回到住宅区,走进了已经空无一物的303号室。
奇怪的是原本是厨房的房间变成了红彤彤的一片。
从窗口可以看见的阳台上,有着抱着膝盖拚命求救、依然有如神一般的幼小卷菜的幻影。
“——啊啊……”
三年前看起来恐怕只能让人感觉到悲伤的红色,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举杯庆祝时的光芒。好炫目。好刺眼。看起来就像是人被火烧着了的样子。燃烧着的,不就是年幼的姐姐么?
“不过不好意思啊,卷菜,从你来这里的时候开始,就是我的天下了。”
伸也在厨房中坐了下来,把偷来的小刀搁在了喉咙上。一刹那,三年来的往事犹如走马灯一般闪过。

给我好好向姐姐学习。
伸也,我说你是不是太过模仿你姐姐了。
不对,不对不对,那家伙才是假的,那个做法是伸也自己的啊!那家伙才是抄袭的!请听我说啊,我的才是真的……!

“——哈……”
曾经的悲鸣在耳内回响。但是到此为止了,这种事情不会再有了。也许我想的方法无法如愿,但是这个方法的话就能结束这一切了。因为,这是卷菜教我的方法。要将某个人从这个世界上除去的话,只要牺牲自己就好了。这次我终于战胜了恶魔。手掌像是被紧紧系在刀柄上一般。对于与痛苦或者死亡没什么好怕的。那不是结局,只不过是手段罢了。反而首先会得到解放的感觉吧。
房间仍然是一片赤红。
最后终于做回自己了。

那么——再见了,伸也。
 楼主| 发表于 2007-11-8 01:10 | 显示全部楼层
3.formal hunt.



我对于缩短时间毫无兴趣。
也觉得赶超别人很是无聊。

对我而言,
只有无法停止的东西,才是速度的证明。

\formal hunt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1\两年前。(2003年·冬)

哥哥不知道,我们家人曾经杀过人。
其实,我在暗地里也是一个杀人狂。

■■■

在C县的最北边正中,再稍微往东一点,距大都会得花两个小时搭乘通勤电车往返的地方,就是支仓市。
这座城市入口约十五万,也并不是什么著名的旅游胜地。离火车站约5公里的地方,分布着一些小山丘和广茂的田园,算得上是典型的地方小城。
在这个地方小城的正中心,往北稍微走一点,就到了支仓坡二街。这里是一片居民住宅区,却出奇的幽静,土地格外富足,小区的布局也宽敞舒适。无奈唯独建筑物不甚豪华,大多是十年以上的陈旧建筑物,构造是几乎相同的两层小楼,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这里几乎没有公寓式的建筑,所以年轻人都不在这里租房子,如果是家庭租房的话还是在能图的居住地比较方便。
在支仓坡二街住宅区的一角,住着几个大户人家,会让你感到不同阶层间的贫富差距。不说上层人士,就说我们这些下层人士,这里聚集的大多是拥有自己的住房,生活不上不下的中产阶级家庭。
这就是我居住的地方,支仓坡二街四号。
也是石杖所在居住的地方,坐小汽车五分钟之内找不到咖啡厅、便利店以及书店,静谧而无聊的家。

■■■

秋天的清晨让人心情格外舒畅,时间总是在身边悠闲而惬意地悄悄流逝。
“喂,朋里,该上学走了。”
“不好意思,我还想再多吃一点,哥哥你先走吧。”
我装作正在吃饭的样子目送哥哥离开。
实际上是我不好意思和他一起去学校。而说出这种话更让我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就姑且用这种小伎俩来掩饰我的羞涩。
“好吧,那我先走了。你明天可要早点起床,每周熬夜最多也只能有三次,不能太晚了。”
哥哥一向粗心大意,不会起任何疑心,所以很爽快地先离开了。虽说是说谎,可是在圆谎之前,也要勉强啜上几口自己并不爱喝的咖啡。
朋里这个名字,也算是我为数极少的能够引以为傲的地方之一,反正很好记。虽然烂俗程度是赶不上花子、良子什么的,可的确又好记又好写,这总让我引以自豪。每次老师看到写成汉字的名字,就会开始议论:“从来没见过这么既不浪费又不好玩的名字。”唔,这样未免有点没劲就是了。
虽然哥哥念在手足情份上评价过“名字真的很奇怪,不过人可是个美女”,但这也只到小学毕业之前。最近我突然有点好奇,又问了一下,他思索了两分钟后说:“感觉像是日本人偶和兔子的混合体。嗯,让人肃然起敬呀!”说得我一头雾水摸不着边际。哪里有这种怪物呢?这可真是个谜团。
“……日本人偶再加上兔子,那不是像狐狸吗?看来这一头让我颇感自豪的黑发,现在已经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不管了。我勉强把咖啡喝光站起来,如果不赶快去学校,说不定就会迟到了。
“等一下,朋里!今天可要早点回来哦,你爸爸,可是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有什么话啊?”
“就那些事情啊。看我们朋里是不是好孩子,确认一下嘛。”
母亲微笑道。那些事情?这人也是,就不能坦率一点吗?看样子,回来后又要开家庭会议了,真是郁闷。还不如让我早点死掉呢!

“那我走了,到七点之前我会回来的。”
我抖擞一下精神,像只小鸟一样从家里飞了出来。
看来要迟到,已经快八点了。我在已经走过一年的熟悉小路上,一边慌慌张张地往前走,一边不时往后张望。
秋天。上学的小路愈发地让人不爽。有点凉丝丝,也有点暖洋洋,那种就要迈入冬季,日益萧条苍凉的感觉,就宛如此时的我一样日益消沉。
2002年,10月。
我周围似乎突然开始热闹起来。
总觉得活了十年,还是第一次碰到。“咦,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了?”就好像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一样令人振奋。也许是已经很久没碰到爆炸式的新闻了,所以这种期待的来临让我异常兴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秋天的香气沁人心脾。
无论是街道还是行人,就连时间似乎都放慢了脚步,也可以说是一种宁静。这种悠闲自在、毫无警惕、轻风拂面的感觉,让我发自内心的惬意。
我用鼻子哼着小曲,想努力掩饰一种内心的不安。这种不明缘由的内心震荡。也许就是从开始起跑的那一刻才产生的。
我从半个月以前,就开始慢慢觉察到自己天性发生了变化,支仓市的周围到处都弥漫着异常的空气。
就从我身边的事情说起,我们学校诞生了一位远近闻名的棒球之星。
支仓市有很多健全的高中棒球队,也有两个简直像怪物一样备受人们瞩目的棒球选手,其中一人,是我们学校的四号打者。这个人平时根本就没怎么努力,可是打棒球却无往不胜,甚至出现了根本不了解棒球为何物的女生拉拉队,只是为了一睹他的风采而为他呐喊助威。
可是每年我们学校的棒球部都会在初赛时惨遭淘汰,今年更是在第三场就已经出局了。
若要深究其中的缘由,主要是上天没有赐予我们两样东西。其中首推这位四号打者,他只要一击出本垒打就会吐,据说是过敏性肠炎。一打出精彩的球就会吐的棒球球星,可真是稀罕!
他在这个季度总共吐了十次,在比赛中一不小心就会昏迷。失去杀手锏的我校球队当然是不堪一击,瞬间败北。
第二个原因是,在第三回合的比赛当中,对方球队拥有一个天才投手。拥有天才投手的考拉丘高中,和拥有天才打者的支仓坡高中,支仓坡和考拉丘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个暂且不谈,但这是天才打者的最后一个夏天。棒球部的人和教练们都捶胸顿足,可是天才打者本人却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似乎毫不介意失败这回事。
我被他这种无拘无束的性格深深吸引了。站在击球区的天才打者的身影就像是手持大刀的武士一样英勇神武,已经成为我心目中仰慕的学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他打场比赛呢?
之后,类激化物质异常症,俗称恶魔附身的患者开始现身在这条街上。
那家伙不是支仓市人,据说在C县最南端的一个小城被捕,运送途中逃跑,然后一边躲避警察的追捕一边北上。可是这也算不上特别离奇的事情。虽说被说成吸血鬼、连续猎奇杀人犯,但要是说这种鬼故事的话,我们学校有更加骇人听闻、鬼怪离奇的事,比如漫画里的学生会会长是个长着两只右手的怪物之类,我也听过很多有关这方面的传说。可是,这件事不是鬼故事,而是事实。
逃跑的恶魔附身患者叫做日守秋星。有一个颇具古雅情调的男性名字。
现在大家都开始为这个首例恶魔附身患者而惶惶不安,平静的小城也多了几分喧闹。事实上,出现感染者的时日已久,只是因为当时还没有成为新闻,所以也不会变成大家的饭后谈资。
也许大家已经淡忘,在两年前的今天,能图就已经报道过有名女子患上了类激化物质异常症。
在学校受到欺负的弟弟杀害了亲生父母,本来姐姐也难逃其魔爪,幸好从三楼阳台跳下,才留下一条小命。
只是,这个姐姐——这名女子很快就被诊断为类激化物质异常症而被送进专门医院。
这个女孩子丝毫都未曾觉察到自己是恶魔附身患者,只是在救护车里抢救被弟弟打断的右臂时,顺便进行血液检测,才突然发现呈现阳性。
真是不巧,要说的话,这可真是——

“——真是太笨了!要是我的话,可以做得更好。”

明明一直都做得那么棒的说。
我对这条毫不引人注目的新闻记忆犹新,久织家案件的来龙去脉,给我的新生带来了曙光。
我突然有种想尝试下自己的冲动。
一根长长的、牢牢锁在我身上的枷锁,就这样被那个女孩子解开了。
这意味着,我也许就是那个时候不知不觉地感染了这种病。
虽说患上类激化物质异常症的患者不会散播病毒,但媒介毕竟就像是恶魔,与其说是空气传播,还不如说是电波传播更加准确。
之后,头痛开始定期发作。
咚咚直响的脉动似乎在催促我小试牛刀,可是我性格一向犹豫不决。这样尝试可以吗?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结果呢?就这样,在疑问中,时间一点二滴地流逝了。
我发现自己的异常是后来的事情,应该是今年春天。去年体检的时候还觉得马马虎虎,可是今年的体检结果一出来,就知道自己确实不正常。
恶魔附身患者被分为体外增加新的器官和体内发生变异两种类型。我既没有伸出利爪,也没有多长一张嘴,本应该属于后者,可是我体内也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异,没有增加任何东西。
但这正是我的症状。
随着身体的成长,本能也会日益增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清。可是我,体能已经超越了常人的极限很多倍。
外观上没有任何异常,却比正常人所有的机能都发达,这个特殊之处,正是我的“病”。
没有治疗的办法,也没有治疗的必要。更何况,如果我闭口不言,将成为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秘密。据说如果被恶魔附身,未来就将面临幻灭,可是这样也好,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我就应该更加尽情地享受今时今日的美好时光。



放学以后,夕阳西下,我迎来了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
跑,跑,跑,跑。
今天似乎背后一直有一种力量在催促我,怎么也停不下来。只是偶尔会回首张望。
我没有目的。
一开始我也很迷茫:只是单纯的跑步就能令自己心情舒畅,似乎不是人类的作风。匆忙赶路啊,达成目标啊,还有取得好成绩,拼出美好将来之类的,以及自己的价值和存在,这些在此时此刻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没有报偿的跑步,正常人类是做不到的。
但我是个例外。我总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种阻碍,带着种种理由跑步的人就像是傻瓜一样。
“——哎呀,我没出什么问题吧?”
我嘴里念叨着连自己都感觉莫名其妙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在大脑中苦苦思索着问题的答案,很遗憾的是,我依然没有为这种毫无目的奔跑找出任何理由。
“算了,就是因为自己喜欢嘛。”
没办法呢。
这样,不就形同走兽了吗?
动物肯定只有在奔跑的时候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不用无端自寻烦恼,道理很简单。如果我能像动物一样,就不会对毫无意义的自身存在感到内疚了。
所以,我要尝试着模仿禽兽。
飞檐走壁。
就像是猴子或是豹子那样,身段矫捷地奔跑行走。两层的房子三下就能跃过,道路仿佛不是平面而是立体的,将街道化为丛林尽情奔驰,爽快至极。那些泥潭般淤积的感觉,一一抛诸脑后。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我对收割机充满向往之情。

我从七层高的楼顶跳过,落在六层建筑的房顶上。
十米冲刺。
两米跳高。
一米的垂直下落。
着地的瞬间,以一个滑行收住激荡的冲击,黑色的长发飘在空中。我并不是童心未泯,而是尽情享受着夜间在房顶驰骋带给我的快感。这个身体就像是外表华丽,实为神出鬼没的大盗那样,在街头阔步疾驰。
当然,这种程度的跳跃即使不是怪兽也能做到,只要有高中平均水平的力气就足够了。
但不可缺少的是自由的手脚和助跑的距离。之后就是跳跃落差尽量不要超过一米,确保有个哪怕很小的落脚点,以及,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的勇气。
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现实来说,如果是一流的运动员,至少具有从十层高的阳台上轻松爬下的性能。
这种冒险的杂技就像是城市杂技团的表演,只不过和路边杂耍啊、自行车的惊险绝技等水平差不多,我想很多人应该都有过这种经验吧。
小时候,经常听到有人说,大门的钥匙丢了,让小孩子从二楼的窗户爬进去。这种连小学生都会的事情,怎么大人反倒不会了呢?完全颠倒了。身体在逐渐成长,运动能力也应该随之成倍提高,可是为什么连小孩子都会的事情大人反倒不会了呢?
原因不在于肉体,而在于精神。摆在他们面前的障碍,是不相信自己会爬上去,怕自己的衣服会弄脏,或是担心有摔下来的危险。明明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但是正因为人类的理性,让我们丧失了作为动物的本能。
算了,尽管如此又能怎样?人类总是会追求方便,即使是我,很久以前也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朋里只不过偶尔会提高自己身体潜藏的机能,只是察觉到了自己会做到的事情,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而是做与不做的问题。
……不过,我在这基础上又增加了只有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才具备的要素,和别人有所不同。从房顶跳下来着地的瞬间本应有巨大的轰鸣声,可我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和常人有很大不同,这一点只有我才能做到。也正因为如此,随我怎么尽情地飞舞欢跳,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也不会惹怒任何人。
“不好,我熬夜这件事又该被哥哥发现了。”
我活蹦乱跳地赶着回家。
有时回首张望,有时仰望天空,好像一停下脚步就会掉下来死去一样,我一边尽情奔跑一边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哦,这就是我喜欢秋天的理由。
总感觉,月光是那么的皎洁明亮。



“我回来了!咦,哥哥也回来了?不去打工了吗?”
一回到家就看到哥哥在客厅里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
开家庭会议时出现哥哥的身影,真是出乎意料。
“我想休息了。那么朋里你呢,怎么到快七点了才回来?参加什么团体活动了吗?”
“没有没有!我们举行了一个卡拉OK的活动,听说对女孩子打折我们就趁机去了,玩了将近三个小时。这是班里的活动,不能怠慢嘛!”
实际上,我已经怠慢了。
而且,要是让我现在撒开嗓子唱上一段的话,估计大家的耳膜都要被我震破。
“呵呵……还有零花钱吗?”
“谢谢哥哥,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不过我想让哥哥帮我做另外一件事情,能不能把这传阅板报送到隔壁去呢?”
我拉着裙子的下摆向他撒娇。
现在,父亲应该正在书房等着我吧。如果再让他等的话说不定会发火,在家庭会议时,我想让哥哥尽可能离开这里。
“好的,知道了。传阅板报上怎么写的是石森来取啊?这样顺序是不是搞反了?”
“反了吗?你看,石森和石杖,两个都是石,我们这个区的老太太可能是年龄大了吧。”
“怪不得……可是不管年龄多大,如果连名字都搞错,那可真是个问题了。”
哥哥一边嘟哝一边向大门走去。
我把书包放在楼梯上,迳直进了父亲的书房。

“回来了,朋里?能这么守时,爸爸很高兴啊。”
父亲笑逐颜开,让我坐下。
在书房里有一扇天窗,我每次都会从天窗仰望星空。坐在这里,朋里总是说不出一句话,只听父亲一个人的说教就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更别说去思考或者是开口说话。
可是,人类的语言为什么会这么费解、这么复杂呢?这个谁都没有在意的问题正是我所思考的。
“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最近是不是总熬夜?妈妈很担心你哦,爸爸也不赞成你这样没有规律的生活。”
和那天一样,父亲脸上披着一张和蔼慈祥、令人神往的笑脸。爷爷死的那天,父亲也是和今天一样,平静地给我讲着大道理。
我五岁时,爷爷就成了家中的包袱。
他年轻的时候又是吸烟又是喝酒,生活没有节制,后来就一直生病,常年卧床不起,无论是肺还是心脏都已经衰竭。也许是浑身关节疼痛,糟糕的时候,会发出揪心的哀鸣声。因为都是压得很低的声音,所以在二楼的我和哥哥很少听到。
但是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说就变成了永无休止的冤魂。
暑假,我和哥哥都被赶到母亲的乡下老家去玩……那时,只有我一个人提前回去了一天。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现在也无从记起,肯定是因为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或是已经在乡下玩腻了之类简单的理由。
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爷爷的屋子里发出一种沙沙的声音。怎么回事呢?我往里边看了一眼,发现爷爷脸上皱成一团,坐卧不宁。
炎热的夏天,只要稍不留神身体就容易出毛病,更何况是体力衰弱的老人呢?我赶快告诉父亲,可父亲却说爷爷一向都这样,放着不管就行了。
是的,这是命令。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今天爸爸好不容易过周末,就陪在爸爸身边吧。”
父母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深深地掐进我肩膀的,父亲的手指——
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希望呢?我似乎觉察到了。
——母亲脸上,那毫无表情的面具——
不就是想告诉我要无视爷爷的存在吗?
就这样,我诚惶诚恐地过完了这一夜。
第二天早上,在爷爷的房间里,枯瘦的手脚和脏兮兮的一团人体翻倒在那里。如果这画面有个标题,那一定是“救救我”吧。
父母突然脸色大变,迅速往医院打电话。两人就像是在演戏,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而内心却是风平浪静。
是的。我们家人杀了人。
我也杀了人。
在这个家里唯一正常的,就是在乡下乖乖听话,一向是个大好人的,令我羡慕的哥哥。

“朋里,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啊?爸爸可没有瞒过你什么事情,所以朋里也要乖乖听话啊!”

父亲用一贯温文尔雅的声音重复着相同的话。
我抬头仰望星空。
父亲是在确认我们是杀人共犯。
那件事过了三天依然没有平静下来,总是传唤我,对我重复着相同的话,甚至连学校都不想让我去了。
到了周末更是如此。直到上高中以前,我总是在这个书房里度过周末的每一天。
“朋里总是乖乖听话的好孩子,爸爸很高兴呢!妈妈是喜欢唠叨,可她也是想让朋里能够懂事啊。妈妈是因为很疼我们朋里,所以才要对你严加管教的。”
我仰望明月。
母亲总是监视着我这个共犯。
没有主语的对话让人心情不快,加上主语会话本身就无法进行,这也是很无奈的事情。在这个家里,爷爷究竟是事故死亡还是因病去世,永远都是不能谈及的禁语。
我其实很想说——

“我知道!爸爸不就是在怀疑我吗?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对爷爷的死视而不见,与此相比,无论何时都必须守口如瓶,不能泄露秘密的心情更让我痛苦。
所谓的家庭会议只是个名号,实际上就是共谋密谈,这种感觉就像平行线,永远不会有终点。还好,我年纪虽小,却已经能够了解赏月的情趣。
只是一味的观赏明月,最终只能变成野兽。
这是在上国语课的时候学到过的一篇有名的故事。对方是老虎我是狐狸,嗯,真是不错的比喻。只要不做人,就感觉很快乐。



可是最近,我感到情况日渐恶化。
如果是小孩,只要封上嘴就可以;一旦长大,就没那么简单了。
父亲似乎已经觉察到了。对五岁的小孩子来说,如果放任不管也许很快就会忘记,可是总是反覆地叮咛嘱咐,事情终将无法隐瞒。
如果是小学生的话,只是有点智商。可是中学生就会开始认真地思考道德啊、人生之类深刻的东西了。
父亲总觉得,女儿越是认真,就会越令他疑神疑鬼,不得安心。
其实,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包袱吧。随随便便地将我卷进去,随随便便养大我,又随随便便把我当累赘看待。
压力日益积淀,已经达到了极限,却没有发泄的出口。仅会因为一点小事,我就会钻牛角尖,顽固不化。
……所以,我开始反弹了。



秋意渐浓,我也越陷越深。
哥哥因为要参加高考,所以没时间管我,学校和家里都无聊至极,我越来越沉迷于深夜中的飞跃。
奔跑。奔跑。奔跑。奔跑。
声音急促,脚步如飞。偶尔回首张望。
人类有很多种生存方式,可是对于我来说,奔跑是唯一的快乐——啊,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沉迷于奔跑呢?

“我们朋里,可是个好孩子啊。”

稳定会滋生骄傲。
我急不可待地想出去,所以早了一个小时。就像本应该笔直前进,突然遇到个十字路口,因为一时的心情就拐了弯。
有个女孩子茫然地望着天空。
飞跃屋檐的身影令她不可思议。

“是不是一直都被谁监视着呢?”

我浑身打了个寒噤。原来如此,我一下子醒悟过来。为什么呢?总觉得我的秘密似乎被人发现了。不管了!或者可以说……
终于被人类发现了。
只一击就结束了整个事情,然后把那个女孩子拖到森林深处藏起来。
不假思索,就那样在颈椎来了一下,像捡起掉落的筷子那样轻松。没办法,我深信这就是本来的我。
我停下脚步,想到这也许是人类本应具有的反应,可这也并不是我第一次这么做,所以也没有什么负罪感。
……可毕竟,怎么说呢,在被发现的那一刹那间,身上那种微妙的寒流,似曾相识。

“我们是一家人啊。”

流行兴废一时,本来对于娱乐来说就是常有的事情。昨天还觉得很快乐的事情,到明天就会有些许微妙的变化。虽然以前曾经觉得快乐,可玩得过火就会厌倦。认真想来,也许已经赶不上时代的步伐——
总之,娱乐就是需要新鲜感。
永远没有终点的娱乐是不存在的。
即使娱乐本身不发生变化,可是消费者的心情也会发生变化。
一味固守娱乐自身的存在方式,对于不断发生变化的生物来说,是无法给这种忠诚度作出任何评价的。

“那天的事——”

快乐的时间,内容开始发生变化。
刚开始,我在快乐什么呢?
而今,我又在快乐什么呢?

“那天的事——”

无法忍受了。我要把那些看到我的人,一个个收拾掉。
刚好和我奔跑的理由相匹配。动物是以狩猎为生的生物,狩猎刚好合我的口味。
本来想尽可能不分男女、不分长幼,可是相对于男孩子来说,我更喜欢女孩子。相对于大人来说,我更喜欢小孩,因为那会给我一种猎食别人生命的实感。年老体衰的猎物我没任何兴趣,追逐五大三粗的男生也索然无味。
看到弱小的生物瑟瑟发抖,才会让人感觉到他是活着的生物,而作为野兽,就是应该从狩猎中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一直保持着沉默哦。”

是的。我想尽早被别人发现。
想尽早有人变成猎物。
偶尔回首张望。每袭击一个人就会松一口气,可是三天以后又开始焦躁不安,想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
这完全就像是……

“朋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爸爸啊?”

骨子里,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哥哥虽然不知道,可是我们家人杀了人。实际上,我也是暗地里的杀人狂。
不过,父母亲也不是笨蛋,他们开始觉察到我的秘密,从他们不安的眼神中我能看得出来。因为我们是同类,如果我七天找不到猎物,眼神就会和他们一样,所以事情早晚都会暴露。到此为止,家庭会议也该结束了。接下来只是要不要做、能不能做的问题……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让他们活着呢?



冬天到了,又是新的一年。
度过秋天的我显得更加寂寞。父母是不是我的一家人已经无关紧要,对我来说,只要有哥哥一个人在就足够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就这样,虽说有点迟,就当作是冬眠吧。”

目标是父亲和母亲。不过仅有动机还远远不够,同时还要一些诱饵。
不管怎样,接下来就是尽情地享受狩猎带给我的乐趣。
我仔细调查了地形,尽可能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以免漏出破绽,等到万事俱备时再全力出击。很幸运,最近遭到全国通缉的犯人还没被抓到。越是华丽就越会引入注目,要想隐藏尸体的话就需要躲在尸体当中,要是想杀人的话就尽量的混在杀人狂的队伍当中,就是这种感觉。在支仓坡二街,我开始一个个猎捕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从新年开始的准备到二月份才结束。屋子外面下着雪,冷嗖嗖的。

“——嗯,这样就可以了吧?”

这是一个骨骼擦出声响的宁静夜晚。
没有任何理由,我把今夜选为我大开杀戒的日子。

■■■

2003年2月14日午夜0时。
在支仓坡二街一带相继发生杀人、伤害案件。
附近的居民听到石杖雅道的房间里发出惨叫后迅速报警,在附近巡逻的两名警官接到任务以后迅速赶到。此时,在石杖的邻居月见里家发现了遇害的尸体。
初步推定是正在受到大范围通缉的犯人日守秋星(男,二十八岁)所为。这已经是他犯下的第四起杀人案件。
为了附近居民的安全,支仓坡二街的全体居民都必须进行临时避难。在确认所有居民都已经避难完毕之后,午夜零时五十分,潜居在石杖家的犯人被重重包围。
指挥这次行动的是本地公安二科十四日才刚刚到任的户马的巡佐,在午夜一点十七分就已经抓捕完毕,成功救助了已经丧失神智的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另外,因遭受暴力袭击而失去左手的石杖所在(男,十八岁)也受到户马的巡佐的监护,由于謦方行动迅速,才得以留下性命。
牺牲者的死亡时间被推定为从零时到零时三十分这一期间内,之后,犯人就返回石杖家的住宅。在午夜零时五十分,包抄完毕后,户马的巡佐最终决定抓捕犯人。
石杖家成为抓捕现场,周围的邻居月见里家、木崎家虽然都受到了破坏,但没有伤到其他人。
另据报告,事件结束后发现一人去向不明,把生者和死者的总数核对了一下,发现情况不对。这件事后来被移交给生活安全权处理。




2\后日谈·上(2004年·冬)

■■■

“咦,监视?不是跟踪吗々所在,你很擅长做这行?”
不是擅长,而是受户马大姐指使不得不做这种事情。
从奥里加纪念医院出院后,和迦辽相识,在发生了很多事情的二00四年冬天。我被迫接受了自己毫无兴趣,像看门狗一样的工作。



从半新的货车往外看,一片银装素里。
从早上就开始飘落下来的雪花,一直到中午都还没停下来,飘飘洒洒,愈加衬托出本来就没有人气的小街的宁静。
午后三点。人行道上已经看不到人影,就连柏油马路上也看不到机动车。大概都停止营业了吧,一排排耸立的楼房没有一点灯光。
感觉如同世界末日。没有残垣断壁,可是突然看一眼,就像是人类灭绝以后十年的景象,街道被埋在一片白雪当中,总觉得会有一群不知是什么的生物,穿越时空隧道,身着太空服,从未来远道而来,探索人类灭绝的原因。
“学长,灯油再过一个小时就没有了,我们还是稍微靠近一点吧,这样可以抑制能量的扩散。”
这里是完全不会在乎这些的一群二十来岁年轻人,现在正躲在大篷车上。我们都不想输给外面寒冷的世界末日,就像一帮年轻气盛的幸存者。
这里面是装修已近十年,破烂不堪的地方。窗户上贴着图、窗帘纸,全不透光,后面的座位也被卸掉了,只有平坦的空间中放置的煤油炉还在发出微弱光亮。我们当然没有忘记在上面烧点热水。
……应该纠正一下,与其说我们是幸存者,还不如说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好冷啊!为什么非得在这种天气里死要面子活受罪啊?对了雾栖,你怎么不回家去呢?”
“我就是想回去也没车费啊!昨天还碰到个催帐的,害得我上衣都被他们扒走了。喂,贯井,你那里有大号的夹克吗?给我一件。”
“旧衣服啊?我去年全扔掉了。还有一些没穿的衣服,可是我和雾栖你怎么说号码也不合适啊。”
“扔掉了?……你还真是会乱花钱啊,卡里不会吃紧吗?小心点啦!对了,快给我啊。”
“我才不给你这种人,都是自作自受。雾栖你还不如直接死在镰仓的荒郊野外呢,真是个累赘!人家好不容易和学长独处,这是今年最大的机会!你居然跑来当电灯泡,也不会挑个时间!是吧,所在学长?”
“嗯,是啊。雾栖,给我一杯咖啡,煤气换完之后顺便把窗帘也换个深色的。四楼的灯关了哦。”
“哦,真的?坏了,那家伙是不是想逃跑?从这里跑出去别说零花钱了,就是小命都不保,在饿死之前肯定先被冻死……哎哟!”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在这种天气里躲在这种鬼地方呢?”
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这已经是今天第七次发牢骚了。
“真是难以置信!不过,又给你们面包又借你们炉子,这可都是我的功劳,你们两个还不赶快跪下来感谢!”
今年最大的寒流,也无法摧毁贯井的乐天精神。一边美滋滋地品着牛奶,一边陪在我们身边的这位贯井,估计是支仓市最闲的人了。
“说起来,要你们两个监视的人,还是恶魔附身患者吗?”
“怎么,你没听石杖说吗?”
“是啊!早上六点就被他拖起来,问我上次被人骗去买的那辆货车还在不在,我说在,他居然就若无其事地硬要我开车过来,明明人家都跟寝室的那群人把他吹得天花乱坠跟偶像似的,真是无语啊!”
“我今天真的很同情贯井。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我看你还没有回来,所以就来了这里。”
“嗯?为什么我不回来你就要来这里呢?”
“这个嘛,万一……怎么说呢,你难道真的不懂吗?”
“唔,像所在学长这种冷酷的家伙有什么好?人多了,我们每个人分的倒霉量自然就少了。”
“你这种女人真是不值得同情,和石杖有一拼。对了所在,怎么样了?那个四楼的家伙,是恶魔附身患者吗?”
“按海江的话来说就是这样……快来看,前面的座位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你到后边去,赶快把空位让给我。”
我从助手的位置移到后面,三个人关系很好的互相对视一下。即使把位子卸掉,也是辆货车,位子不能比这更狭窄了。
“学长,那个传闻的恶魔附身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样的案例?最近听说又开始活跃了。”
“传闻?你们这些人整天就知道听些八卦!这只是非法居住,又不是什么引入注目的事情。最近出现的那家伙,也是每个月杀一人的神出鬼没的歹徒,以前也发生过类似事情。警察并没有把这当作恶魔附身,而是当作一般行凶犯来处理的。”
“神出鬼没的歹徒?……是抢人钱吗?”
“是的,就是一般冲着金钱去的抢劫,被袭击的人生还率大概也有一半吧。”
“那看来这还算不上杀人狂了?!”
“究竟算什么我可不能妄加评论,总之还没有杀人狂那么疯狂。总之,被害者都是三十多岁的男子。”
“真的吗?那就是说他不会对女孩子下手了?”
就是这个意思。现在所见的恶魔附身患者,虽然也会在抢劫时杀害目击者,但如果目击者是女孩子,往往会很轻易地逃脱。总让我们感觉他是个不会对女子下手的绅士。
“哦,看来是变异的恶魔附身患者啊。话就说到这里吧,是不是该吃饭了?”
“——”
认真跟他说这些话的我就像是傻瓜一样。
贯井迫不及待地打开饭盒。那是个看起来很重的多层木盒,装在这么大的盒子里,由此可见其丰盛程度非同一般。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国王式便当,而且还是四层的!贯井故弄玄虚地慢慢打开盒子,然后那景象美得让我心都痛了起来。
第一个盒子堆满黑糊糊的炸鸡,第二个盒子满载黑糊糊的煎鸡蛋,第三个盒子塞着黑糊糊的春卷,最后的盒子盛上致命的一击——黑糊糊的米饭。一共就四个种类,真不知道这多层木盒意义何在。
“这是什么,料理吗?”
“不是料理还会是什么?还有啊,费用每人出一半。”
贯井把黑糊糊的饭菜递了过来。
我败了,彻底败了!虽说已经关上了发动机,但仔细看的话,我们这辆货车还是很奇怪,如果被恶魔附身那家伙发现,我们不就一命呜呼了?还有,这个月的工钱也被迦辽那混蛋给扣了,他仍然像个弥勒佛一样笑嘻嘻的,可是我的救命钱就这样没有了!更可恶的是户马大姐,不知道谁惹了她,稍不留神就会火冒三丈,骂得人狗血喷头!在这种种恶劣的形势下,我最终还是被这个笨蛋给打败了!
“贯井,我也吃点行吗?”
“请便请便,虽说雾栖是外人,可是这里还有很多呢,你吃一点也没什么关系。美食嘛,不能一个人独享。”
“那我可要吃啦。咦,天!快看啊所在,这个炸鸡的里面居然还藏着汉堡!”
这是什么烹饪方法啊!;
“嘿嘿嘿!我最喜欢鸡肉,正好那汉堡快过保质期了,就拿来夹在里面。怎么样,很有创意吧?不要太夸我哦,我会不好意思的!来,学长,快吃吧!”
贯井呵呵地笑着。总感觉这人有点精神不正常。
这个车子里面,早就到处充斥了二氧化碳。
“……我过一会再说吧,现在肚子还不饿。不过,当饭吃还是可以的,你看雾栖就在埋头猛吃。”
“我跟你们说,我老家那边的人还吃竹子呢!切成细丝沾点酱,再烤一下就吃了。”
“什么?竹子?竹笋倒是很好吃的。你们那边怎么会有这么怪的风俗呢?可是你说这个干吗啊,前言不搭后语,跟我们刚才说的有关系吗?”
其实呢,贯井,这当中是有千丝万缕隐晦的联系哦。



“学长,你对女权主义怎么看?”
吃完饭以后一段时间内,贯井一副认真的面孔,谈起了这件事。
“就是说住在四楼那个被恶魔附身的家伙啦。只袭击男人,换句话说不就是对女人很宽容吗?这种事情学长怎么看呢?雾栖学长就算了,他就只喜欢女性而已。”
“废话,既然他是男的,总比喜欢男人好吧?可是贯井,人家所说的女权主义是主张男女平等,和这件事一点都沾不到边啊。要区别对待,知道吗?”
“也是啊。可是我们正在监视的这个恶魔附身者,从另一个侧面说,是不是比较小瞧女人呢,学长?”
“嗯……目击者中只有女性被放掉,这不就是瞧不起女人吗?不过可能也有点女权主义的意思吧。雾栖所说的男女平等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女权主义者主张的是提高女性的权威。”
“你说的提高权威,是想获得尊重,还是想赢得大家的崇拜呢?”
“总之大家经常说的女权主义肯定是只赋予女性优越的地位。”
……本来,就不明白他是不袭击女性还是不敢袭击女性。何况,崇拜本来就带有几分令人畏惧、不敢靠近的意思。
“唔,虽说是敌人,却也是了不起的绅士啊!学长在这点上还比不上人家呢!”
“我是没想过这种事情啦,不过要只是温柔那还不简单?我倒觉得严肃点比较帅,当然任何事都得有个度,超过这个度就有点那个了。”
怕引起她反感,所以特意在前面做了个铺垫。
这和真刀真枪的对决是一个道理。如果说不手下留情是一种真诚,那么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平等的关系。
“哼——那所在学长对你妹妹就很那个!”
“啥?等等,怎么又扯到我妹妹了?”
“因为学长你不是有个妹妹吗?可是总对我们遮遮掩掩的……”
我感觉到了“可是”这部分隐藏的不满和怨念。
虽然我并不是特意想隐瞒什么——但不想让人知道也是事实。真是让人尴尬。
“……生而在世,一辈子有一两个妹妹也不奇怪,你说是吧雾栖?”
“对啊!要是独生子的话会被别人小看的!石杖你还真是浪费,有那么漂亮的妹妹,人生一片玫瑰色嘛!”
回过神来才发现,现在是二对一了。
不过,一般说来玫瑰色都是红色的,也就是血的颜色。其实雾栖也没说错。
“——好吧,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学长,刚才说你妹妹漂亮,你就理所当然接受了?”
“我其实是偶然知道的,偶尔认识了你妹妹初中时的朋友,对方给我看了照片。我说,你真的不打算介绍给我们?那孩子合我口味得一塌糊涂的说……”
“………………”
这两个家伙好像误解了。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他们根本就不知遁。这两个笨蛋,就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央求我讲我妹妹的故事。
“……你们啊!不是我在背后说人坏话,你们可别和那家伙扯上什么关系。两年前,支仓坡出过一件大案,那件大案的凶手就是我妹妹。”
两个人歪起脑袋,睁大了眼睛。

……说起那次,住在支仓市的人,没有不知道那场惨剧的。
晚期的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由于精神失控,无差别攻击无辜市民,在那个夜里杀戮了多条人命。遭到破坏的住宅多达三十家,一个小时不到就死亡十一人,重伤六人,轻伤十三人。这在支仓市的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凶杀案。

为什么说是奇迹呢?因为几天后,在奥里加医院,大家都说,被这位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谋害的人数不止两位数。
“说起两年以前的支仓坡……据说就连所在君的父母也惨遭毒手……?”
“没错。犯人最后顺路在我家停留了一下。虽说是顺路,毕竟也算自己家就是了,可能夜还很长吧,她就暂且回来休息一下。”
或者说她回来是为了完成她最后的心愿。我不想知道她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最后,这段时间里,她拉开了我们之间殊死博斗的序幕。
“学长,那天晚上你一直都在家吗?就在隔壁都已经发出凄惨呼救声的时候?而且当时不是也拉响了避难警报吗?”
“是啊。怎么说呢,我当时睡得太死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你的妹妹,她可能早就估计到了,你这种人什么时候杀都无所谓,所以就先把其他事情解决掉。看来她是观察了你很多年,对你很了解嘛!”
这话虽然让我很不爽,但也是事实,我无可辩驳。不知为何,在她杀害了父母之后,我左手突然疼痛无比,这样才醒了过来,也真是太迟钝了。
不过,有时候迟钝也会有好处的。
那天夜里,穿着礼服钻进被窝的她;被平整划开、一点不剩的左臂;从二楼阳台上照进来的警车灯光;震耳欲聋的炸裂声……总之一觉醒来,就好像被卷入了宇宙怪物和地球超人的大战一样。刚开始还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地狱,可是居然没有就此昏过去,我这种迟钝也真是可歌可泣值得褒扬啊!
“你妹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从照片上看清纯可爱,像法国人偶似的,完全是个大美女嘛。这要是说到杀人可真是难以想像,是用菜刀还是用链锯呢?”
贯井的优点就在于,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在没有弄明白之前会一直提出疑问。虽然不喜欢鬼故事,对于这种真实发生的血淋淋故事,倒是一点都不反感。高中的时候她居然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解剖了一只鸡,至今仍被传为佳话。
“没有,我根本都没看到凶器!弄掉我左手的时候她似乎什么都没用。”
“啊?那她是用手把它拧下来的吗……!?”
她可真是想像力丰富!看来这家伙很感兴趣,我就先不告诉她真相。
“是的,这家伙一向不喜欢使用工具。丢木棍也好,扔沙包也好,不玩也就罢了。一玩简直就是自灭。”
“————哦哦?扔沙包吗?那是什么稀罕玩意?”
贯井红着脸,嘴上作出破坏性的评论。
“……她扔沙包就跟放爆竹似的。你没玩过这个?回去以后要是闲得无聊,可以问问你们室长,没准人家能带几个过来。”
“是吗?等她回来我再仔细问一下。不好意思,我真是才疏学浅。”
大概是觉得不知道这种平民的游戏很可耻,贯井鼓起两颊。虽然童年和我们过得不大一样,但这家伙的精神构造还是蛮健全的。
“总之她就是不喜欢使用武器了。在这条街上小刀呀,砖头呀,有很多致命的武器呢。可她都没有用,看来还很老实的吗。”
“不过,她可是被恶魔附身的啊。学长,在这之前你一直都没发现她有什么变化吗?”
“我们家那位,是身体内部发生了变化。普通的恶魔附身患者,在身体机能得到提升的同时也会长出新的器官,可是那家伙身体外观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如果不是到了晚期,估计谁都发现不了。”
再说,我对这个也不感兴趣。
“你妹妹,以前是个乖宝宝吗?”
“以前是个很优秀的小孩啊,我老爸老妈还为她自豪呢。不过总感觉我爸爸看她看得很严。”
“学长呢?你重视你妹妹不?”
“抛开伤人这点,以前还是很重视的。”
“那学长现在很恨她了?”
“应该是吧。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都没什么感觉了。”
虽然只是贯井无意中说出的感想,但这也许是眼下最大的疑团。“那东西”,以前从没有过想杀掉哥哥这种记录,这么说还是因为环境吗?……恐怕是这样。
一定有什么扭曲了。

“所在,你在吗?”
还真会挑时候,偏偏现在来打扰我。
咚咚,一阵敲门声,外面是我们的大姐头,户马大姐。
穿着一身威严的制服,手里拿着两挺自动手枪,真是令人胆寒。
来的不止户马大姐一个,后面还跟着两名便衣警察。
“小的恭候多时。”
“…………辛苦了。人在哪里呢?”
“那边。要进来吗?”
“不用。先去上面看看,我的那份咖啡帮我泡上。”
户马大姐向我们轻轻摆了摆手就离开了。
在纷纷飘落的雪花中,户马大姐像一道霞光似的消失在办公楼里。
和他一道来的两个便衣警察守在大楼门口待命。
哎呀,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如果遇到突发事件,肯定会拖户马大姐的后腿。
“哎,户马大姐一直都绷着脸,好酷哦!我要是女的,肯定会迷上她!”
贯井未早梆梆地敲打着副驾驶座的后背。
我倒是觉得,从生物学角度来说贯井怎么看都是个女的。
“不要用这种奇怪的眼神啦!贯井的潜台词你该知道吧?就等于已经假定户马大姐是男的啊。”
“……那是不是我们也该变性呢?”
“就是这个意思。对了所在,那个恶魔附身患者的情况,你从户马大姐那里听说了没?”
我马上明白了雾栖的意思:万一户马大姐射偏了,受害的可是我们啊。要是只有雾栖,还可以先看看是“逃得掉”还是“逃也没用”,但是今天贯井也在这里。
“不用担心。反正听户马大姐说,这并不是最恶劣的恶魔附身患者。”

不大一会工夫,就听到无人的街道上空响起一阵枪声。
大楼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抵抗声。
然后是对此毫不在意,以奇妙节奏发出的枪声,不用说,肯定是户马大姐在武力镇压。
啪啪,辟啪。
看来她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对手肯定乖乖就擒了。
“……帅呆了!”
“是呀,肯定逃不掉的,只要被户马大姐盯上的人,就是插翅也难飞。当年我妹妹,要是不是户马大姐在,早就溜之大吉了。”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歪起脑袋。
也难怪,这两个人不知道我妹妹的事情,自然也不知道妹妹和户马大姐之间的一场恶战。
嗷嗷待哺模式又开始了。
两人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脸兴奋。
好奇心会杀死猫。这么想让我传播不幸吗?
“怎么,很感兴趣?……告诉你们是可以啦,不过你们到时后悔了我可不管啊。”
要实在想听我也没有办法。
再加上我本来就知道那家伙的事情,如果不告诉他们,他们也许不知道怎么预防危险。
“说来话长呀。一天夜里,石杖所在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已经是其中的一位受害者——”
外面的寒冷,让我回想起那个夜晚。

那是能听到骨骼擦出声响的宁静夜晚。
故事是关于催生了某个生命,鲜血四溅的收获祭。



3\Formal hunt

2003年,2月。
在石杖家所进行的抓捕活动,是警方有史以来第一次“救助”了类激化物质异常症患者,这也成为户马的巡佐辉煌记录的第一步。

支仓坡二街这个地方并不是很大,来回二十分钟就能走到尽头。参加行动的警员多达四十名,其中一半本来是用来专门抓捕日守秋星这个全国通缉犯的,剩下的一半人员原本是执行所辖小区的巡逻任务。
“已经下达了一级战备命令,给警员配发枪支。可是枪支数量这么少,这不是糊弄我们吗?算了,向下面传达我的指令,这次行动允许开枪!大家都打起精神来,给我好好打好这一仗,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
一般情况下警员不能配枪,只有执行任务时才会配发,任务执行完毕以后就会盘点枪支,统一存放保管,严禁随意带出,只有遇到非常紧急的情况时,才允许“携带”。
这种事情,在全国来说也是特例中的特例。
即使发出了佩带枪支的命令,通常情况下也绝对不允许开枪射击。枪支具有强悍的威慑力,用它来恐吓犯人本来就是下策,是令警官蒙羞的事,不管什么理由,只要开了枪,这个警官也会仕途无望。
然而户马的下达了命令。
由警车和警官们组成保护墙,一旦目标突破包围网,就毫不犹豫地开枪。这不是逮捕犯人,而是在猎捕野兽。
“户马巡佐,这样部署没问题吗?”
“没问题。要是因为我们的失误让目标逃掉,那才麻烦。目标应该是逃往这三个地方了,只要不用那条路线我们就能追到。现在里面还有生还者吗?”
“我们从院子里看过去,发现客厅有两具尸体,很可能是石杖夫妇两人。”
“他们兄妹受到保护了吗?”
“已经疏散了所有居民,没发现他们两个,应该还在里面。”
“知道了。这次就让我去碰碰运气。是不是只有二楼有动静?地图呢?……什么嘛,这么小的地方,我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你们就在外面和其他弟兄一起等着吧。你们都是新手,再说也需要人负责保护居民。”
“明白了。准备什么时候冲进去呢?”
“一分钟以后。啊,我皮箱里的霰弹枪有没有带过来?这是我的个人用品,你们就当没发现好了。”
到此为止,户马的作为巡佐的身份暂时被抛开。
被送到户马的手中的霰弹枪,是堪称自动装填式枪械杰作的Benelli Super 60,虽说机动性不如手动式来得高,但稳定性却可与自动手枪媲美。显然是为了单枪匹马冲入而使用的单手特殊武器。
这女人此时已经化身为猎人,长发盘起,一身狩猎装,腰间枪套插两把惯用的爱枪。
“要开始了。别忘了叫救护车,不要送进支仓市的警察医院,如果判定是D级患者,还是送给奥里加医院当礼物吧。”
她单手提上用布包着的霰弹枪,走了出去。
寒冷透骨的夜里,石杖家的铁门,吱呀一声发出了凄厉的长音。



远处的狗吠声渐渐平静。
………………接下来——
发生了令少女万万预料不到的事。
在充斥着血腥味的家中,她穿着那件特意为今天准备的漂亮礼服。
这时远处传来巡逻车刺耳的警笛声。
为什么,警察们会做出如此迅速的反应?
为什么,残害会波及到如此广泛的范围?
到底是为什么?少女一边不解地皱起眉头,一边迈着优雅的脚步登上楼梯。
已经确定父母双双死亡。两个人很安详地躺在客厅里,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也像是感情真挚的恋人,手牵着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人间。
以宛若花瓣飘洒一样轻盈的步伐,向楼上走去。
在二楼的角落里就是哥哥的房间。外面的骚动完全不用去管,警车虽然已经包围了石杖家,但这完全没道理,肯定是个小误会。
毫不犹豫地打开门,上锁,为了不受外界的干扰而拉上了窗帘。听到那睡梦中悠闲自得的呼吸,她绽放出一个如花的笑容。
那么——就让我来进行这愉快而美味的保存作业吧!



二楼角落里的房门紧锁着,里面有说话声。户马的片刻也没有停留,迅速用霰弹枪炸开木制小门。
“——?”
眼前这种景象,不知道该下什么结论。
昏暗的房间里,是青年和少女。
少女被青年——掐着脖子。
青年不知是因为悲痛还是因为愤怒,表情扭曲。
少女脸上则笑容灿烂。
并不是想像中的日守秋星。
正常情况下,谁都会以为青年是加害者,而少女是受害者。
“好棒——哥哥的手,还在我胃里抖动哦。”
户马的瞬间就判断出,那个一身纯白的少女就是现在要猎捕的目标。
她拔出左边的手枪,射向少女的左肩。
扳机扣动,少女飞身起跳,两种声音几乎同时晌起。少女如同火花般从床上跃起,子弹从空中嗖嗖飞过,射穿墙壁——
几乎同时,又一声枪响,这次是朝着天花板。
“啊——”。
啪当一声,碎片飞溅,穿着白色礼服的少女飞落下来,仍旧安然无恙。
如果说狙击方没有良知,那么躲避方就没有常识。少女一边跳向天花板,一边又被迫从天花板眺向墙壁,改变了轨迹掉到地上,也许是因为碰到了霰弹枪击落下来的碎片。
“好痛——搞什么啊?真是!”
少女拍掉身上的木片站起来。
“当”的一声,没有任何警告,左肩被射穿了。
白色的礼服上,浸出一片红色。
“————嘿!”
少女用指尖沾了点血迹,用舌头舔了一下。她若无其事地注视着那个持枪的女人。
“过分了吧!突然袭击,也太没有礼貌了,大婶!”
她手里捡起一个小木片,砸向户马的的眉间。第三声枪响。
不行,看来无论开多少枪都对这个少女没有意义。
第三次,成倍的子弹亳不留情地朝着少女飞去。

那个时候,两者之间萌芽的认识,可悲地没有达成一致。
少女杀气十足地将手中的木片扔过去。
仅用腕力投出去的木片,被户马的的子弹击得粉碎。同时,少女中了六发子弹。
户马的为了能够迅速击败对手,一边连续射出了第二发、第三发,一边放开手中的霰弹枪,从枪套中拔出一把自动手枪,两把齐射了大约三秒的时间。

对于少女来说,户马的只是一个小木偶。
对于户马的来说,少女只不过是一介恶魔附身患者。

可是在这一瞬间,她们互相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对手非同一般。
虽然都是生物,但她们不属于同一种类,而且也根本没有想要理解对方的意思。
也就是说,无论是在性能上还是在精神上,她们根本不投缘。
在决战还没有分出胜负的时候,彼此只是敌人。
“——嗄……!!”
已经中了九发子弹的少女仍然没有倒下,只有白色礼服染上了斑斑血迹,仿佛要发出悲鸣一般。
“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跟身上的那些伤相比,更让少女受不了的是裙子被弄脏了。
少女焦躁地朝户马的发起攻击。
滑破夜空,漂亮地一脚横扫过去。
枪声。
飞散的木片。
一边躲避少女的袭击,一边继续开枪射击,9mm的子弹接二连三打在少女身上。
每踢一脚,少女的攻击强度就会增加一倍。50公斤,100公斤,连房柱都被扫平。
即使如此,子弹仍然在空中飞梭。
即使如此,武力镇压还在继续。
然而恐怖的是,还没有一发生效。
“嗤————”
这种僵持不下的场景让人心烦。
少女翻弄着已经满是鲜血的礼服。
户马的把已经打光子弹的枪丢在地板上。
短暂的沉寂。突然,少女跳到户马的面前,户马的飞起一脚,以更快的速度把眼前的霰弹枪踢了起来,子弹在空中炸开一团烟雾——但是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轻盈地跳到了一边。
上当了。霰弹勉强地擦过少女的手腕,仅穿破了墙壁。
是户马的担心危及到床上的生命,还是极度的偶然?
少女没有继续伤害床上的大餐,从被炸破的墙上往外跳出,毫不介意四处横飞的血肉,刚跳到房顶上,就卸掉了窗户。
也许是知道无法徒手翻越,就随手拿起一件物品当武器。
“——开什么玩笑,这家伙,连霰弹枪都对她没效!”
一开始就用霰弹枪有点夸张了。这种距离都能躲得过去,看来不打个七零八落是不可能打倒对手了。
户马大姐一边放开霰弹枪,来到被击中的墙边,一边在两把枪里装填了两盒子弹。然后,终于注意到要救助的对象。
“不好意思,说晚了,我是警察。那家伙是我们抓捕的对象,你就待在这里不要乱动。”
她拿着手枪跳上邻家的屋顶。
户马的还有四盒子弹,如果按一盒十六发算,共有六十四发。对于中了十发子弹仍然不当回事的家伙来说,这点火力似乎还不够。



户马的闯入二楼,迎接她的是一个旧式的CD播放器。
“这个是——”
面对劈头盖脸而来的电器,她猛然闪身躲过。
可爱的声音,和令人联想到铲车的铁臂,这情景真是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少女的手指深深扣入沙袋般的CD播放器一端。现在这台家用电器已经不是别的什么,就是用来杀人的,体积庞大的家电钝器。
“继续——”
她抓着这件凶器,以惊人的速度和角度反覆进行强攻。
户马的用子弹击破CD播放机,毫厘不差。
还没有完。家用电器粉碎飞散,在对面,少女伸手去拿另一个武器。
——已经不用去找了。少女的新增器官,就是作为“人型动物”的,远超人类的性能。
颠覆常理的肌肉力量和瞬间爆发力。
惊人的的能量和反射速度。
不现实的身体强度和代谢机能。
如果拥有这种性能,所有的器物都能变成致命的杀人武器。
如果说刚才的场景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那么此刻已经是令人不忍目睹的地狱。
从书桌到课本,从笔记本到插座,几十个、几百个的物体群起攻之,件件都成了户马的的对手。
不计其数的武器装备,压倒性的实力悬殊。
仅用两挺手枪,该如何应战?
这人类居住的房间,对于少女来说,就成了生长武器的肥沃原野。少女就是杀人机器,她所进过的房间,所有的家具在她手下,都毫不留情地遭到蹂躏。
“——啊呀?”
在这暴风骤雨中,户马的依然活着。
毫不犹豫地前进,躲闪、横踢、击打、抢夺,少女手中的武器一一被击破。
事实上……
少女所实施的暴力,不管以什么作为武器,对户马的来说,都无济于事。
“可、恶——!”
少女无法理解,开始焦躁不安地大呼。
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大概曾是青年男性房间的地方。她在墙上蹬开一个洞,跳到隔壁房间了。
太好了,又发现了新的武器。背后是紧追过来的户马的,少女顺手抓起一个旅行皮箱,快速提起,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子弹。
她用箱子挡住的是头部,只要头部不受到攻击,四肢和身体无论怎么样都无所谓。不,再中子弹的话,身体机能势必还是要受到影响,只不过这比丢掉性命要强得多。
毫不留情的攻击。
但是,如果只有这种程度,少女还能应付。
——这次,一定要宰了这女人。
在户马的两挺自动手枪的子弹用光之际,少女用力踹开皮箱。这种只有怪物才拥有的脚力,使得皮箱箭一般向户马的激射过去。
皮箱如打出的本垒打,朝户马的脸上飞来。
出入意料地,户马的也作出了超越人类界限的飞速躲闪。
人类是躲不过的,而户马的是人类。
然而,她又用同一动作,再次把箱子踢了回去。
“……!?”
这下本垒打化作了一束激光。
少女以超人的速度反应,跳向墙边进行躲闪。户马的就利用这个间隙,换好了弹夹。
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旅行箱太小了,这个猎物却真是够大的!少女恨恨嘟哝着,将手伸向床上——户马的一记精密瞄准射击,击穿了对方的手背。
“啊——!”
少女又一次破墙而出。看来这个武器库还是不够用,她又跳向邻家。户马的在后面游刃有余地追赶着。
少女满身血迹斑斑,户马的全身无一处伤痕。
从负伤的数量来看,户马的占据绝对优势。
但实际上,这场战争,仍然是少女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户马的是普通人,只要被打到就会倒下,被击中就会丧命。而相对的,少女不会丧命,只要有头部还在,大脑就会继续运转。深知其中奥秘的少女总是会用右手护住自己的头部,仅用左手挥舞手中的家具。虽然很矛盾,但她是既全身破绽又毫无破绽。
“——我是户马的,报告二号车,目标已经向一街方向移动,请做好开枪的准备。我现在一个人就可以,五分钟后,如果没收到我的任何信息,就代表我已经殉职,之后就请接受田村警官的指挥。”
这是最后一个弹夹,如果打完就可能会殉职。在这之前,一定要制服目标。
“——要打就打她的头部,不过……”
少女唯一和生物相似的地方就是头部了,户马的早有察觉。
因此先不射击,要活捉这家伙。
她并不是打不死,只是越打身体的反应就越迟钝,也许最后四肢都被打成碎片就老实了。
到那时也不用担心她会死亡。因为只要头部不受到攻击,就不会死去,这已经被她自己所证实了。



“为、为什么、为什么——?”
少女一边抽泣一边奔跑。
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完全没有胜算。这种事实,像电流一样在少女的脑中闪过。
“到了——!”
陌生人的家里,陌生的厨房。
迅速抄起一把菜刀,对尾随而来的户马的劈头盖脸打过去。
虽然家用菜刀一闪就将电炉和墙壁切裂开来,户马的却脸色丝毫未变,闪了过去。
这时,少女的手指感到一阵疼痛。
少女判断出这是刚才被折断了,但户马的转眼间就把菜刀拿到自己手中。
“帅呆了,就像是魔术师……”
虽然少女的身体机能无人能敌,她发感想时却呆呆地露出了破绽,在这样的残酷厮杀中,简直天真的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户马的可没有那么天真。
她勇夺过来的菜刀刺向少女。红色的礼服变得更加鲜红,不一会,简直可以用黑色来形容。“咣”的一声,菜刀砍到骨骼上,刀刃断裂,只能扔掉已经毫无用处的刀柄。
“接下来,是这个——!”
少女投出三把刀叉。前两把都被避开,第三把则被枪柄弹回,又被三发子弹击中。
已经完全没用了。
无论用什么招数,都占不了上风。从刀叉到平底锅,从电炉到沙发,再到大型的等离子电视,身边的所有东西都被一扫而尽。
无论扔出什么都会支离破碎。
无论用什么打法都毫无作用。
难不成户马的要从枪战改为赤手交战?她一手应付着少女的武力攻击,一边又加倍反击,摆弄——不,残杀着少女。

“啊——为什么每次我一用武器,反而把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

事实就是如此。
经验的差别过大,知识的差别也过大。
如果说少女是超人,那她就是高人。天生的才能在她钢铁般的意志前被摧毁。千锤百炼的时间和精神,使她在这场残杀中把握了五分战局。

“啊——输了,输了,我要输了——!?”

然后,少女开始逃跑。
并不是逃向另一个武器仓库,而是纯粹想从这个敌人身边逃脱。
这样一来,战斗即将接近尾声。
如果少女真的想逃,户马的肯定追不上。
因为若是纯粹的体能大战,经验和意志就会变得毫无立足之地。
在脚力上,少女占据着绝对优势。
户马的只是勉强能沿着屋檐跑,少女却能跳过一家房顶。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是少女更有优势。
但是太不甘心了。
不甘,不甘,不甘……!
明明会赢的,明明绝对有胜算的,怎么就不管用了呢?怎么就得丢脸地逃跑呢?
从房顶跳下,落到下面的柏油路上。着地瞬间的冲击力,让人感到些许不适,可能是中子弹太多的缘故,身体几乎就要散架。太混乱了,而且这还是头一次感到这么疲惫。
可是——等到发现眼前的路障,为时已晚。

“开枪!”
子弹,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
在枪林弹雨来临之前,少女本能地往后一跳。
跳到了附近一户人家的房顶,却又被一个机动部队给盯上了。真想把他们一一击垮,可是体力已经透支,要想打败这群入,不及时补充能量可不行。
少女哭着想回家,朝能补给能量的家中狂奔,就像是在无入夜里居民区的芭蕾舞演员。可是一向引以自豪的双脚,居然变得软弱无力,连跳到二楼的力气都没了,只能从院子里悄悄地溜进客厅。
“呀!”
户马的等在那里。
“——!”
这时,如果能跳起,还可以取胜。
即使是在死亡边缘,少女仍然有胜利的希望。户马的也觉得,这位少女甚至还握有九成胜算。
但是,已经受过挫折的心无法再复原。
她一直在为不能胜利而焦躁不安,耿耿于怀。
少女之前从来不知道失败的滋味,也一向和失败无缘。这位少女,根本就不需要经验和努力,所以根本就不会想过努力地争取什么。
那是当然的。对于深信自己性能的少女来说,完全没有那种必要。

“——我,是不会输的。”

这种目豪,被败北给击得粉碎。
少女应该深深地反省自己。正因为这种万能才导致自己的愚蠢,这么深的罪行是不可饶恕的。
“是吗?那你要不用这个试试?”
户马的究竟在想什么呢,竟然静静地把枪扔给少女。
一瞬间,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这样说来——虽然用尽了所有的武器,但至今为止还有一样从没用过。少女完全被这种显而易见的诱惑深深迷住了。
她接过手枪,期待用这个万能的东西让自己摆脱失败的耻辱。这东西是怎么用来着?好像是用两只手握的吧?少女虽然屡尝败绩,仍以值得赞赏的气势常识瞄准,就在这时——

“太好了,总算用了双手!”

噗通。
少女听到了脖颈被刀刺中的声音。
“——啊——”
少女仰面朝天,慢慢地倒在地上。
眼前星星点点,意识开始模糊。
濒死边缘,少女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是的。
如果没有需要就不会有生命,不会有希望。
如果没有需要就不会有创造,不会有思想。
这就是少女失败的原因,把保命放在第一位,当成了生命的护身符。
不过,已经够了。满足于现状这种理念已经崩溃,就在刚才,户马的让她成长了。
“啊……啊……——”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如今,少女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脐带初断,虽然能够勉强存活下来,但只要大脑中供血不足,少女的攻击力就下降了至少一位数。
也就说,战斗到此结束,少女和户马的之间第一回合的较量,人类取得了最终胜利。
“……刚才我就一直在想……”
户马的低头看了一眼败北者,捡起自己的爱枪,为了慎重起见,又把枪里剩余的子弹朝着少女打去。
“——你在使用道具这方面还真是差劲透了。”她漫不经心地嘀咕着这次能和这个怪物对抗的最大原因。


4\后日谈·下(2004年·冬)

“——有这种事?”

滋滋、滋。车内陷入,一片沉寂。只听见喝咖啡和牛奶的声音。
这是由石杖所在——经历了噩梦般的夜晚后活下来的幸存者——所讲述的真实故事。雾栖和贯井脑中想长着当时那悲剧般的画面,同时也知道了户马大姐可不是好惹的。
刚才说话的时候,贯井手心已经渗出汗水,现在则由衷佩服户马大姐,连连称赞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户马大姐经历过大风大雨,锻炼得也很好,看她那身段就知道了……对了,听说她还是医生?”
“虽然她也穿白大褂整天穿梭于医院里,不过估计她并不是医生,只是有为社会福利机构服务的资格。如果连她这种人都能当医生,那全国的医疗机构就完蛋了。”
她好像很喜欢胡乱给人做手术,大概也能简单看个感冒之类的吧。
“真的?以前我记得她发过这样的牢骚,说什么手术打麻药真是没情趣。这样还不算医生吗?”
“你是在开玩笑吧?肯定是!”
我虽然不把玩笑挂在嘴边的人,还是想开开玩笑。那种手术理念也太斯巴达式了吧!
“我再问个问题好吗?那之后,你妹妹保住了性命,被送进医院了吗?”
“是啊。失去意识后情况特别糟糕,一直流血,止都止不住,正常的就只剩下大脑、心脏和呼吸系统。”
无视常识就会付出代价。在她倒下后,血就一口气喷了出来。
“……唔,真是不能理解。”
“这么荒唐的事,你要能理解倒奇怪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觉得她没有理由恨学长你啊!抓你妹妹的是户马大姐,更何况要说恨的话,也应该是学长你恨她吧?杀死了你的父亲母亲,还把你的左臂弄残……”
“————”
杀害父母的犯人。
同样毫不留情杀死邻居的杀人狂。
受害者和加害者都一目了然。如果对这种现实都吞动于衷,那可真是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怪物了。
“不,这故事还有后续呢。”
接着我们的话题,户马大姐再次出现在面前。
在大楼的入口,两名刑警押着恶魔附身患者。还活着是肯定的,但手和脚似乎被刺入了钉子,无力地垂下来。不过还好,至少还留了条命。今天的“番茄恶魔”,也不愧是一如既往优雅华丽的户马大姐。
“真是辛苦了。这是您要的东西,老大。”
我们准备了五十日元的速溶咖啡来慰劳她。户马大姐根本就不进车里,只是开了个门,接过纸杯。这可真是个滑稽的场景,门一被打开,我们就在里面冻得瑟瑟发抖。
“后续……是在说石杖妹妹的事吗?不是已经结束了?”
不过贯井却不为严寒所动,似乎对血腥电影很感兴趣。
“是啊。石杖的妹妹记恨他肯定是有理由的,想不想听呢?”
当然了!贯井脱口而出,手里还浸着汗珠。
户马大姐一副多半很难喝的表情,啜了口咖啡,然后似乎又觉得是心理作用,愉快地继续说下去。



那,是户马的人生最大的失误。
将目光从尚有气息的敌人身上移开——如果是熟悉户马的的人来看,大概会误以为她在玩猫捉老鼠游戏吧。
但是,既然活捉了对方,就不会让对方丧命。
既然是一对一,打败对手后放松警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加上此时她也已经筋疲力尽。
虽然说直到现在户马的脸色都丝毫未变,可是一松劲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移开目光,来一次深呼吸。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谁都没办法责备。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对手获得了反击的机会。
“——你老了呢,大婶。”
回头的时候已经迟了。
两眼发光的少女,就像人偶似的站在户马的的面前。
“——啊?”
不知何时偷偷跑到妹妹背后的石杖所在,举起球棒,咣当一声朝她的头部猛击了下去。



“这么说,是你给了她最后的一击!”
雾栖哗的一下,把咖啡喷到了我的脖子上。
“那种时候为情势所逼,不由得就——”
她杀完户马大姐之后就该轮到我了吧?我不得不考虑这一点。
最后户马大姐得救了,那家伙就失去了意识,被送进医院。
在医院苏醒以后,第一句话就是“……把我那白痴老哥带来见我!”脸上表情很生气。很遗憾,就因为这次决定性的事件,哥哥被降格成了白痴老哥。
“……还真对你怀恨在心呢。因为学长难得有这么一次可圈可点的表现。”
“哦?可圈可点的表现?”
“一旦下了决心就毫不犹豫,看来你还是很果断的。”
户马大姐点头表示赞同。这些女同胞看我的眼神似乎带着微笑。虽然很淡薄,但确实是有的。
“没办法,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不好意思雾栖,借过,我出去一下。”
手机晌了。
一来到外面,才发现天空灰濛濛的。
雪花已经变成了雪片,静悄悄地落到街道上。
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杂音都消逝在雪中,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
“——该走了,已经两个小时了。公共汽车?说什么胡话,这种下雪天,车还能走吗?走路回去吧。”
我挂断了电话。零点之前的计划又被排满了。
“学长,那电话是谁打来的?”
我又回到了车里。行李没有放在后座,而是放在副驾驶座,我把包裹拿了过来。
“又是工作的事。拜托把车里收拾一下,我还要打工。”
“工作?现在要到海江那里去吗?不是吧?明天再去啦!学长好不容易有时间在这里放松一下,可以聊聊天,睡睡觉,不会总让自己那么紧张吧?”
“可是去的话有压岁钱拿。”
“过份啊!学长你怎么能破坏人家的梦想呢!”
“……”
这样也好。今天一整天都紧张兮兮的,真怀念地下室里的沙发,更何况今天是除夕。至于压岁钱,我觉得可能性还是很小。
“再见了。谢谢合作,贯井。”
“哎呀,这工钱也太少了嘛!真是后悔!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到底对你妹妹有什么看法呢?”
可恶,我真是小看你这个网络废柴了!
“怎么说呢,所在君,你是把你妹妹当作杀害父母的对手呢,还是已经把她当作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了呢?”
雾栖补充道。话虽这么说,可是不管她杀多少人,亲兄妹就是亲兄妹,即使死掉也切不断身上的血脉关系。
……这样说来,那家伙想杀我,难道是为了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不希望她从监狱里出来。”
我说完后,转过身去背朝着货车。
“啊,等一下!我也想问你些问题。你妹妹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雾栖从窗户探出头来叫住了我……真是的。虽然不想再说下去,但总觉得这家伙还真会缠人,到最后还是被缠上了。
暂且不说那个杀人狂的事,就是说这位雾栖,似乎是发自内心地痴迷于这种事。可是,即使是发自内心,也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快告诉我呀,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KANATA、石杖KANATA。”
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名字,又很便于记忆。
雾栖思索了一会,啪地一下拍了下手。
“真是好名字,你爸妈还真时髦,所在,和‘彼方’,不就是两个关系很好的兄妹吗?”
“错了。我妹妹的KANATA不是写成‘彼方’,而是写成‘火铊’。”
一阵寂静。
雾栖认真地盯着我足足有十秒。
“感想如何?”
“……大概,不是人类的名字。”
真服了这家伙。
不过也罢。这种总是出乎意料的表情,也让人觉得很可爱。

回想猎月\终



2.5\现在。(2004年·冬)

我到现在仍然在奔跑。可是说真心话,现在的速度已经不堪入目。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已经彻底的疲惫了。曾经如此热衷于狩猎,现在却连每月一个人的速度都达不到,而且还会有惰性。最近,就连这件事也无法让我快乐了。
悄悄潜进去的办公楼,倒是让我生活得非常惬意。电器随便用,点心茶水一应俱全,另外还有电脑,现在是长假,又不会有人来打扰,这里简直成了我的天堂。
接下来,让疲惫的身体补充一杯咖啡。
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食物,可是此时此刻,唯独咖啡让我觉得香甜可口。
但是,这种舒适悠闲的生活不得不告一段落了。
一个人在前,两个人尾随其后。
前面进来的是女人,后面的两个是男人。
女的……太好了,绝对是成年女性。这样就不用有什么顾虑了。
……外面那辆大货车,从一大早就停在那里,分外碍眼。要是早点把那帮家伙给解决掉就好了。
那辆货车里肯定有他们的同伙。可是里面有个女孩子,所以我不想靠近。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不敢和少女,甚至是长的像少女的女性四目相对。
……已经来到三楼了。天哪,我明明很喜欢这座大楼的!
虽然我的速度不如从前,但对付三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快点把他们解决掉,趁天黑之前找到睡觉的地方——?



——呃?
等到我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胜负早已见分晓。
不,这个女人出现的那一刻,我的狩猎就已经结束了。
她占据了绝对优势。
迅雷一般跑上楼梯,闪电一样飞了进来,暴风似的采取行动。
我也有野兽的自尊。
无论如何我也是狩猎的一方。
就算打不到她,也要扳回一城。
然而,结果并不如我所愿。在人类社会里,无论动物有多么强悍,最终还是被狩猎的猎物。

“你是月见里朋里吗?”

那家伙,就是令人神往的人类的化身。
拿的武器都是普通的量产制品。
没有一件特别的武器,当然也不需要。
上等武器,因为其特殊性,不能任意批量生产。但是对于他们这帮人的大多数来说,所谓的上等品,就是按照设计图制作出来,能够保证其品质的批量生产制品。
也就是这女人手里拿着的东西。
Beretta M92,被公认为现代自动手枪的代表作品。
重量、后坐力、子弹数量以及价格,都高于平均值,相对来说次品较少,即使女性也能使用,是由武器大国生产出来的正规军用手枪。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已经超越人类的我,在由人类制作出来的批量产品面前,只不过是任其宰割的弱者。
“终于把你逮捕归案了。两年前发生的凶杀案,到现在终于结束了。那次案件的唯一一名失踪者,就是你这个恶魔附身患者。”
看来这家伙什么都知道了。
两年前的夜里发生的事,我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怎么逃出来的……这些你全都知道了吧?
“怎么可能?我也不是万能的,能推理出来的也只有文件里有备案的东西。不过,那天夜里,从杀害第一个人开始到包围石杖家一共用了一个小时,除石杖家外的行凶时间仅用了半个小时。其他人家花了三十分钟,为什么光是石杖二家也用了三十分钟?这怎么都说不通,更何况,这种案件的行凶者往往会惜时如金,为什么会在石杖家花费那么长的时间呢?”
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回想起来!在那一家发生的事,还有那个恶魔一样的女孩子……!
“其实非常简单,因为犯人在石杖家行凶的过程中遇到了阻碍。这时本来是悄无声息潜入别人家作案的加害者,反倒成了发出惨叫的受害者……虽然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从那之前的进展来看,也实在太突然了。这样看来,从石杖家传出来的惨叫声,肯定不是受害者的。”
是的,那是我的惨叫。
从我开始狩猎以来,周围邻居在我眼里都一视同仁,毫无差别,眼看就要轮到真正的目标,我的父母了——可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想去邻居石杖家看看。石杖家异常安静,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当时还以为是心理作用,推门进去,刚好碰到客厅里的那位少女。
石杖火铊。
那孩子看到我全身是血,却一点都不惊异,就像在对迷路的狗说话一样。

“真麻烦,能不能请你快回去呢?”

她脸上露出花一般灿烂的笑容。
我也有野兽的自尊,所以马上感觉到她也是野兽。不过我不会退缩,只想把对方变为自己的美餐。
——那时的恐怖,现在都不堪回首。
即使是相同的动物,级别也有不同。
也许是我大脑中判断距离的细胞已经失灵,我以为两边都是狮子,可是走近一看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家伙,是胜我十倍百倍的怪物。
从此以后,只要是少女形态的东西,我都害怕得不敢直视。
曾经把少女当作猎物的我,现在唯一不能猎捕的就是少女。
“所以就这副窝囊相了吗?恶魔附身患者之间的感觉我是不明白,不管怎么吃惊,你也不该连说话都忘记啊。”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是在说话吗?从刚才就一直在说话啊。
“算了,虽然是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意思我还是能明白。你没被发现就算了。然后呢,你要自首吗?今天我是站在警察的立场上,不是站在医生的立场上。”
自首……?这是人类的游戏规则。从来没听过野兽会为自己的牙而忏悔。
我只是本能地在街道上奔跑,那些看到我的人,就要灭口。因为月见里朋里是只逃跑的野兽,要是被抓到肯定会被杀害,这只是自我防卫!
“人类的游戏规则?不要搞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作是动物了吗?”
因为我只觉得奔跑是唯一的快乐,没有任何理由。
“白痴!理由不是很明显吗?月见里朋里,据调查,你总是会习惯性地回头看,对吧?你可能还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稍微深究就明白,这表明你总是在害怕什么。不是想要跑而跑。只是自己不想停下来。”
不想停下来。
是的,我一直都不曾想过停下来。原因是——

“你五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是吧?”

因为那时我做了坏事。
所以。我一直被那年的夏天追赶。
“精神疾病的一种就是跟踪妄想症,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感觉自己被别人追着。你患上这种疾病,也是有原因的。本来类激化物质异常症的患者都是弱者,大脑中是一直处于被压迫状态的电流,为了缓解这种症状,就会被恶魔附身。虽然你自己不想承认,但恶魔附身就是为了帮助宿主才会发病。所以,你一直在这种不知期待什么发生的状态下糊里糊涂的成长。”
期待的事情……
不停奔跑,像动物一样,就会觉得快乐。父亲给我施加了重担,所以我开始杀人,那天夜里,当自己被发现的时候,我一面颤栗,一面……
“是的,你不是怕自己被别人发现,而是一直期待着被别人发现。这,才能让你得到解脱。”
我总是会回首张望。
是在哪里栽了跟头呢?还是从抛弃人性的那一刻,我就迈错了脚步?
“实际上你还是人类。如果让我从警官的立场来说,恶魔附身本来就只会发生在人类身上。什么动物性,别笑死人了!哪怕是像你这种怪物,不也思前想后,始终也不会攻击自己唯一的哥哥吗?其实快乐杀人者也分为两种。一种是不能适应社会,连自己的行为是犯罪都认识不到的无秩序型。另一种则是已经觉察到自己犯了罪,但为了隐藏自己的罪行而努力适应社会的秩序型。不用说,你是属于——”
我考虑到了如何保护自己。
为了掩盖杀害父母的罪行,我同时也对无辜的人下了手。要想隐藏杀人狂本性就必须存于杀人狂之中,我预谋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把自己的罪名嫁祸于别人,这时,我已经成为了卑鄙的人类——
“我想让你明白,月间里朋里。你只是不巧闯进一家地狱般的住家,运气坏到不能再坏的杀人犯。”
我不住地摇头。
手脚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并不是因为中了子弹,而是已经失去了根本的活力。
啊,可是——这双手脚,本来早就应该筋疲力尽了。
“哦?又抬起头了,怎么,不想投降吗?”
当然!我是野兽,正因为是野兽,所以不到最后不会拔掉利牙。
“随你便。你说吧,想哪个地方先挨枪子呢?”
枪口对准了我。
这个家伙最后问了个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问你,最后在石杖家,你是在杀人之前碰到那女孩,还是杀人之后碰到那女孩的呢?根据你的回答,状况会有所不同。”
你是说石杖家客厅里发生的事吗?
因为过度惊恐,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我做了最后一次跳跃。
“是吗?算了——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啪。
清脆的枪声,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大腿。
出乎意料。这人本来一枪就可以把我的天灵盖打穿,可是我已经奔跑两年的身体和意识都开始睡衣弥漫。
“真不巧,我今天是警官,必须优先考虑人命。不会让你那么轻松的……说实话,麻醉这种事情其实不是我的兴趣。”
那家伙不耐烦地抱怨着,吩咐跟过来的两个人料理我的事。
……切。确实,运气坏到不能再坏。
多么令人留恋的最后一次狩猎。本来是想以我最高的水平来捕捉猎物以留作纪念,可是我的水平已经到了最低点,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最优秀的猎人。
不过,现在总算可以睡去了。
最终,我在个夏日被逮捕了。

\formal hunt.end



\FH

又过了一年,2005年。
因为说是过生日,户马大姐特意带来了礼物。当然不是我的生曰,而是。“那位”的生日。
“这可是机密,只能放一遍,所以你要看仔细了。这也是那位本人提出的愿望。”
户马大姐打开手提电脑,双击了一个以‘FH 5.2.13’作文件名的影像文件。
“户马大姐,FH是什么的简称啊?”
“别问我,这都是医院那帮同事搞的恶作剧。估计是什么的缩写,F大概是flame,H可能是hatchet吧。”
顺带一提,hatchet就是锯木头用的那种又厚又长的斧头。
“……这可是八十年代的品位哦,户马大姐。”
“都说是医院那帮同事给起的名字啦,不过我也同意了——开始了,就这里,好好看啊!不过你要不看,心情也可以理解——那位是这么说的。”
切,什么啊!那家伙以为自己是忍者吗?
“没关系啊。怎么,这是担心我精神失调才特别奉送的吗?”
“要是因为你心情不好那位就这么配合,别说是担心了,我连想都不用想。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影像两分钟就结束了。
在好像是体育馆一样的地方,一个神秘美女正在打着沙袋。因为只是录像,她并没有看摄像头,我也没办法做出什么评论。
悬挂在长长锁链上的沙袋,就像水族馆里的海豚,欢快地飞来飞去。
“这是啥米东东?”
“监控器里拍下来的画面。反正一直都在录,所以那位就说给你送过来。已经过了两年了,那位是不希望你忘记她,想让你再确认一下她现在的样子。”
“………………”
这么说来,那家伙今天应该是十七岁了吧。这样一想就觉得怪可爱的——才怪!
绝对不会!那个沙袋,少说也有一百斤吧!
“就放到这里,我回去了,你有什么评语吗?”
……真是没办法。本来不想问的,可是不问的话在情理上又过不去,虽然也有很多值得深入探讨的地方,但我最关心的是——
“嗯……那家伙成长了?”
“是啊。都变成大人了。”
“我不是说这方面,是从更……生物学的角度。”
谈话到此结束。
户马大姐利索地收起手提电脑,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气喝光,然后径直走向门口。
“我只能说一句话——有个青春期的妹妹也真不容易啊,你这个当哥哥的。”
户马的讽刺地一笑,扬长而去。
……我大吃一惊。
她不是开不得玩笑的吗?怎么说呢……刚才我那不是幻觉吧,番茄大姐?
 楼主| 发表于 2007-11-9 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

75年 货物丢失。
76年 户马家长女出生。
78年 沉睡之森的地下室。
84年 石杖家长男出生。
86年 迦辽邸事件。迦辽邸被拆除。
88年 石杖家长女出生。
92年 某次手术。所在8岁,火铊4岁。
95年 ■■出现。能图妄想居住区。山田自燃事件。
01年 1月 久织夫妇遇害。久织卷菜住进奥里加纪念医院。久织伸也住进精神病院。
03年
   2月 月见里朋里失踪事件。日守秋星连续猎奇杀人案件。均未解决。
     石杖所在、石杖火铊进入奥里加纪念医院。
   初夏 石杖所在全身体检完毕。虽然被认为是阴性,但还不允许出院。
     久织卷菜和石杖兄妹相识。
   冬天 在奥里加纪念医院的圣诞节。白日梦。(Malion in day dream)

04年
   年初 久织卷菜出院。(HandS.R)
   8月 石杖所在出院,开始新生活。结识迦辽海江。(装饰戏我-HandS.L)
     首次除魔行动(S.VS.S)
   8月 Hand.S 后日谈。石杖所在找到了新生活原则:“想要轻松地活下去”。
   9月 第二次除魔行动。木崎家集体自杀事件。
     石杖所在、搬家、移住到十三号福利机构。
   10月 第三次除魔行动。食狗者。(厌食与过食-J the E)
   除夕 月见里朋里被捕。(回想猎月-formal hunt)

05年
   ■■妄想居住区。(H-RED-B)
   ■■沉睡之森的美女。(S.leeping Beauty)
   ■■某段逸闻。(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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