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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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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翼之归处(下)THE HOME OF THE WINGS First volume [下载版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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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9 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lsxyz 于 2010-5-6 19:2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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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之归处 下 THE HOME OF THE WINGS——First volume
作者:妹尾由布子
翻译: Clsxyz
修图+镶字:LCN

轻之国度: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翼归下初译完成,这周内陆续校对完后放出,5月份除了加速4和软妹6的联翻外,凉宫的先行版也会组织一次联翻。具体看出扫图的时间而定。另外,翼归是部好作品,今年就翻这个系列了。如果还有时间,可能会找些短篇调节一下。
Clsxyz 201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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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9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lsxyz 于 2010-4-29 20:25 编辑

第四章 

1

据说兰格鲁这个词,在当地古语中意思是《无数的高塔》。与这个词名相符,耸立着无数尖锐高塔的古都,便是过去南方王国的中心,如今真上皇帝所在的帝都。
远远望去,是一片古老传说中登场的魔法王国的景色。屋顶与墙壁上遍布着鲜艳的色泽,其轮廓被虹色的光辉所包围。
这座大河河畔的都市,仿佛雪崩般无计划性地不断延拓。放纵拓展的城市,甚至被某些人私下里称为混沌之都。
据说,这里的人口超过数十万。另一种说法则是百万。由于进出流动人数庞大,无法准确把握,这也成为税吏们的烦恼之源,或者说是黑色收入之源。
富人建立高塔,住在上层。这也是生活的智慧吧,因为地面如同煮熟般酷热。
“没有一丝风呢”
南方出身本该是习惯这种气候的骑士,也一脸厌烦地抹了把汗,向亚尔德建议道,
“日落前大概能到……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在下没事”
“这么热,对您身体的不好啊”
“没办法,这是来自上官的命令”
命令你去哪里,无论刀山火海都得去。这就是所谓的官吏。
“我收到的命令是一切以您的健康为重。如果您觉得不适马上叫我”
骑士调转马头朝队列后方,大概是想整顿一下松散的队列吧。
亚尔德在马车中松了口气。
数天前换乘的马车,为应对这种气候加以改装过。增添了用于遮阳的车顶和支撑的木柱,不过没有车厢壁。如果阳光强烈,可以放下厚布来遮挡,如果喜欢通风,可以挂上薄纱,或者把布卷上去。
便捷固然是便捷,却不能摆出懒散的姿势。坐席十分宽畅,上半身横躺着也没问题。但能够不在乎他人视线自顾自休息的只有从小接受支配阶层教育的人。亚尔德是难以做到的。
相信刚才骑士说的日落前就能到达,只有忍忍了。不过,就算到达帝都,也不是就能舒舒服服得过日子了。一想到此,头就开始作痛了。
——不行了。
表面上养病的命令不去提它,想要完成皇女下达的密令,肯定是不行了。
——果然,不该懒活着。
那次,原本以为肯定是死定了。
陪着皇女过夜的时候,已经明白这是在找死。恩宠之力从傍晚开始,一直没停过,长时间驾鸟徘徊在不熟悉的山道上,再加上连防寒用具也没准备就露营。
无论哪一项条件,都可以轻松要自己的老命。
黎明时分,陆伊率他的部下赶到,等把皇女拜托他后,就失去意识了。几乎是瞬间,眼前一片黑暗,甚至没有时间意识到这大概就是死亡。
之后醒来时,只是淡淡地认识到似乎还没死。
如果死了,脑袋就不会这么疼痛欲裂,恶心欲吐手脚发麻了吧。而且偶尔塞鲁克吵吵嚷嚷地来拜访然后被请出去,陆伊说着一些类似怨恨的牢骚,如果这就是死后的世界,那么还是不想死了。睁开眼迎来的,便是这种郁闷的现实。
换言之,亚尔德一边畏惧于现世,一边发现了留下一条小命的自己。
——光是口头道歉可不成呢。
您可真是的。陆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说。
——您可知道大家有多么担心吗。
不是通知过你们吗?亚尔德刚一反驳。‘鸟鞍上空空如也回来时,心脏都快停止了哟’便收陆伊的回答。‘塞鲁克的脸整个发青,娜奥尖叫,传达官一直喊着亚尔德不肯睡觉……’一句接一句的抱怨突然中断。
忍不住沉默的气息,看向骑士,对方一动不动。该再道歉一次吗?但是大概会被指责反正只是嘴上道歉。正当烦恼着的时候,陆伊抬起头。
从梳拢了一下长发的手掌下,凝视着亚尔德。他眼睛的颜色,看上去比平时暗淡了不少。
——您是打算找死吧?
——在下的打算是让太守平安归来。
——我的心中稍微涌出那么点杀气了。
眼睛没有在笑。
无奈之下,亚尔德只好道歉。然后是意料之中的,丝毫感觉不到诚意啊,您心底里没觉得自己做错吧之类的埋怨。
——因为您的留言上写着,明天早上来既平凡又黑暗的爱好之地接我。所以我才等了一晚上哟。我可以认为这是一场有价值的等待吗?
那当然,亚尔德点头。
为了消除皇女的烦躁,时间是不可少的。刺客的存在也是值得担心的问题。如果被人趁乱混入的话,可就麻烦了。所以才写着等到早上再来。不过陆伊似乎误解了,他以为自己这是故意拖延救援。
没有想到那份上,亚尔德坦诚地说到,但陆伊似乎并不信。
告诉你太守烦躁的原因吧,打算转移话题,却被断然拒绝了。
——不必了,我才不想听呢。
这样一来,发问的人就轮到亚尔德了。
——长公主殿下是几岁出嫁的?
陆伊表情没有变化地答道,
——十六岁,怎么了?
——太守,已经十四了。明年就是十五。
亚尔德接着说,
——皇帝陛下的想法果然是——
陆伊心烦地打断了亚尔德。
——根据情况,有可能把我算入候选者。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您满意了?
——你讨厌这种婚姻?
骑士一如既往地笑了。这种漂亮到可疑程度的笑容,大概是他天生的面具吧。
——那可不是能挑选的立场哟。无论是我,还是公主殿下。光想也没用。我有说错吗?
明明问的不是能不能挑选,而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龙种的婚姻与个人喜好无关这,这点亚尔德还是懂的。可是,明明对皇女没什么看不顺眼的,但陆伊却不肯考虑这场婚事。难道他真的打算为了长公主而贯彻独身主义?
这种隐私问题毕竟不好深究。
婚事的另一方当事人皇女,带着英姿焕发,干劲十足的表情来探访躺在病床上的亚尔德。在命令旁人回避后,开始谈话之前。她眼中生机勃勃,让亚尔德有种不好的预感。
往往这种预感,都会准到让自己困扰的地步。
——你去帝都吧。
哈?不由傻掉了。
皇女似乎很愉快地俯视着他,嗯,点头。
——吃惊了吧?
以为她在开玩笑,刚松了口气,结果她对严肃地继续道,
——北岭的气候对你的身体不好。医生这么说。
她说的是不久前巡回各村看病的医师吧。自己到底睡了多少久?问她医师已经回来了?回答是当然还没回来。
——在视察的时候,和他提过你的事。医师说这片土地的寒冷,对于身体不好。然后一直在考虑对策。这次终于下定决心。
哦,迷糊地点头。皇女接着下令。
——你去帝都。去那里养好身体,再给我回来。
无言以对。尽是一些意料之外的事,头脑跟不上事态的发展。
尽管暗自吃惊,皇女却不满地挑起眉毛。
——你稍微露点意外的表情好不好。另外,感恩涕零之类……就不会说些好听的吗?
就算按照她的意思说些好听的,也只会被无视。于是,把另一件在意的事情提出。
——副官的职位,能够转让吗?
——没关系,有传达官在。
没把握皇女发言的意图,亚尔德的头脑暂时空转着,不明其意。
——我想犒赏你。你不是想隐居吗?那就让你隐居,高兴吧。
稍微思考之后,亚尔德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
——也就是说在下能够退还副官职务?
——如果你这么希望的话,就去帝都找父王直说。
说起来是轻松。向皇帝直说的话,等于是在请对方宰了自己。
——您的意思是,在下带着副官之职隐居?
——在需要你智慧的时候,我会通过传达官找你的。
那根本完全,算不上是隐居。
所谓的隐居,是指基本与世间无交流的生活。那种用远程联系来处理麻烦事物的生活算哪门子隐居啊。
——我的哥哥,会照顾你的。
亚尔德眨了眨眼。
说起来,好像听说过皇女与同胞皇兄关系很好,甚至还把她的传达官也留在皇子身边。不过,皇子的府邸?那和理想的隐居生活越来越对立了。
——我已经和哥哥说过了。他会照顾你的,所以你就去养好身体吧。
皇女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是不是有些太精神了?
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而皇女则凑近亚尔德,低声说道,
——无论什么都可以,帮我收集一些帝都的情报。
不由张开的嘴唇,被皇女的手指按住了。亚尔德感觉喘不上气来。
她的眼神是认真的。
——听懂了吧。我需要能够讨价还价的筹码。虽然北岭已经是我的东西了。但是,对于帝国来说,现在的北岭只是个易守难攻,就算进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地方。这样不行。帮我找出帝国的弱点,然后想出所有能够利用的对策。
轻巧地说出夸张的内容。
想出口反对,但皇女的手指紧紧压在他的嘴唇上。
——教唆我的,可是你。
当然是这样没错,但没想过她会当真。不,就算她当真了,本以为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自己太天真了,终于注意到。她可是那个皇帝的女儿,下定决心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我受到弹劾,你的脑袋也会不保,你懂的吧?
手指终于松开了。
——就算明知会由于教唆您而小命不保,在下也有可能去找陛下认罪。这种可能性您考虑过没有?
——比起哭着向父王求饶,你更乐意对我直接劝谏吧。不是吗?
确实,比起远道去帝都掉脑袋,还不如在这里违拗皇女被杀掉来得轻松。
被她出乎意料地把握了心理,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是不安还是焦急?
——现在不对我劝谏。这就是你的结论吧。
——结论吗?
——如果觉得有错误,你会立即对我提出。如果走偏了,你会把我拖回来。不是吗?
视情况而定,大致上会那么做吧。
觉得她有些胡来。
不过,一味服从与生俱天的命运,并不是人该选择的道路。拒绝被安排好的将来,任何人都平等的拥有这种权力。
而且,他也没有资格要求皇女别把自己卷进去。正如皇女所说,教唆她的人正是亚尔德自己。
——这对在下来说是个过于沉重的委托。
皇女握着亚尔德的手。双目对视,她说道,
——亚尔德,除你以外还有人能做到吗?只有你才行。
——在下觉得自己是不行的。
——如果连你也做不到,那我也就放弃了。你只要做你能做的,这样我就会满足。
——太守,请您仔细想想。在下只是巧遇皇帝陛下才被任命为副官的渺小之辈。
皇女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
——与父王无关。我相信你,才要求你的。如果看错了人,那是我自己的责任。决断者,肩负之。这是你告诉我的。
我有说过这种话?
亚尔德回视着少女的眼睛。虽然同样是直系的龙种,但力量远不及长公主的皇帝的爱女。她真的认为,能够逃脱命运?
——可以帮我一把吗?
声音固然冷静,但亚尔德知道这是她几近全力提出的问题。握着的手掌上也充满了力量。
——您下令的话,在下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亚尔德的回答声听起来没什么力气。但皇女满意地点头抽开身。
——别忘记了。你首先该做的是养好身体。等身体结实了后,再给我回来。
——回来吗……
皇女歪了一下头。
——是啊,回家。怎么了?
看到支吾的他,大概察觉到什么了吧。皇女挑起眉毛,迎面给了一句‘真无聊’。
——反正你在想的,肯定是什么自己没可以回去的地方,故乡已经永隔啦之类的无聊事,对吧?
因为不能否定,亚尔德沉默了。
皇女对他的沉默一笑了之。
——你是我的副官。记住了,你该回到不是任何一块土地。而是我的身边。懂了吗?

每次回想起皇女说的话,心情总会变得无法言表。为什么不去反驳?为什么不去劝她放弃?
一时兴起给孩子点燃的希望,不忍心去立即浇灭吗?应该浇灭才对。
可是,做不到。
叹息着,亚尔德擦了一把渗出的汗水。帝都的闷热大概没人喜欢。把北岭作为避暑用的别墅地卖出去怎么样。
——远大的野心呢。
从皇女骑士团的转战经历来看,帝国尚不能说已经确立了沙漠东部的霸权。
别墅之类的需求,是梦中的事情。
为了转换心情而抬起头,豪华镂雕的车顶却挡住了视线。
啊呀啊呀,亚尔德再次叹气。
出发时被委托的各种事情中,他唯一能肯定达成的,只有把礼物和留言送到阿吉鲁家人那里。
思索着这些的时候,一人行穿过披屋耳房地带,进入了古老的市衔。
在横渡沙漠之后直到降职的十多年间,明明都居住在帝都,却没有什么眷念感。
进入市衔后,是一排排的墙壁,高塔开始变得少见了。
一行人降低速度,朝着宅邸聚集的河岸方向前进。在那些加固了一遍又一遍的护岸工事之上建立的豪宅之一,便是他的逗留地——也就是维卢特三皇子的居所。
维卢特是‘三’的圣音,它本身只是代表皇子在皇家所处顺位的符号。
因为皇女只有一位,所以称呼上用皇女就可以了。但皇子却有很多位,所以需要通称。惯例上是选用数词。
高贵的出生也真不容易,再次感叹。因为对他们来说,被人用数字来称呼是很普通的。
前来迎接的,是头上以南方风格卷着裹布,身穿焦茶色衣服的瘦长男人。年龄与陆伊差不多吧,可能稍许年轻一些。
男人自称是三皇子的管家。
站在昏暗大门前的男人的眼睛,只有眼白部分看起来闪闪发光。
“在下是塔哈虏,非常荣幸为主人迎接各位”
跟在管家的身后,穿过一处花香呛鼻的宽阔中庭。
皇子的府邸,是各种大小塔的集合体。各个塔之间不仅底楼有连通的道路,塔顶层也以打穿墙壁的通道相连。通道是后来补加,并不是建筑原有的。这些各式各样的塔,是在皇家接管这一带时,一起入手的。
——帝国人,都是现实主义者呢。
考虑到气候因素后,很快掌握了高塔的舒适生活后,改造即存的高塔,将它们相连从而解决空间狭小的问题。
“请往这边走”
一座三层的小塔,似乎就是为亚尔德准备的隐遁地。由于皇子正在进晚餐,所以安排在明天接见他。
塔哈虏带着护卫的骑士前往尚武官的住舍,亚尔德被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对于皇子的管家来说,亚尔德应该是个麻烦的客人。帝都之人大概都把太守就任看成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而亚尔德是皇帝任命的陪玩人员。区区一介尚书官,给他热情款待也赚不回本钱。但是也不能随便应付了事。
——真是两相为难呢。
屋外的天色虽然还有些余晖,但室内已经完全是一片黑暗了。稍后再去整理壮丁搬来的货物,亚尔德开始实地检查塔中的情况。
大概原本是游玩用的建筑吧。与其他的塔之间有段距离,也没有连接的通道。所以建筑的古典风格得以完整保留。
原先的主人大概讨厌闷热的环境吧,虽然塔内并不宽阔,但各层的天花板都很高,窗户也格外大。底楼稍微向下挖掘过,地面上铺着陶瓷的细片。虽然各处都有颜色剥落,看上去极为古老。但是所表现的那种无限扩展的漩涡状纹路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出来。墙壁上也镶着陶片,看上去是一些曲线与直线缠绕的纹路。碰触一下,感觉凉凉的。
底楼有张睡椅,中层只有一张床铺,没有任何椅子。皇女到底把他形容成一个怎样的病号啊。如果显得太有精神,可能会被赶出去吧。
顶楼也摆着张睡椅。酷热的日子大概能躺在这里吹吹凉风吧。四周是齐腰高度的矮墙,精雕细刻的柱子支撑着突出的塔顶,檐端可以看见用于悬吊灯火的金属物件。
离塔不远就是条大河。码头位于主屋与亚尔德所在小塔之间。府邸与河岸以栅栏隔开,大门前站着哨兵。
——坚固的防御力呢。
三这个数字与玉座的距离近到无法忽视。举例来说,甚至有传闻,皇帝会因为溺爱皇女,而将同母的三皇子立为太子之类。
遭到暗杀的危险性,与皇女也不可同日而语吧。
当然,亚尔德也肯定会受到怀疑。就算天真无邪的皇女稀里糊涂地相信的尚书官,其实是暗杀者,也没有人会觉得惊讶。
说到底,易地疗养这种借口本身就很可疑。把尚书官当作用完就扔掉的一次性人才,是帝国公认的普遍作法。
实际上,疗养也确实只是个借口,心想着亚尔德皱起眉头。他想起了这个借口之下隐藏的皇女命令。
就在俯看大河,思考今后对策的时候,从庭院方向转来招呼声。
“喂,塔上的那位”
视线寻找着声音的主人,朝庭院方向移动,接着看见三个人影。捧着灯与托盘的侍者,还有带着这两个侍者的小个子男人。
“您有什么事吗?”
“我来为你平安抵达道贺的。可以让我进来吗?”
灯光照亮了男子的肩膀,看到那上面的紫色,亚尔德眯起了眼。
“在下这就下来,请稍等片刻”
来访者是预料中的皇女的传达官。黑衣与紫色肩衣,虽然是冷静从容的相貌,但从上往下看,却觉得他个子更低了,和皇女差不了多少吧。(C注:肩衣,就是披在肩膀上的装饰性衣服)
“我准备了一些简单的小吃”
男人带来的仆人们,将叠在墙壁那里的餐桌迅速摊开,接着在餐桌上摆好托盘。各种颜色新鲜的水果盛放在高杯中,冒着气泡的蓝色玻璃瓶与碗具,还有在帝都中都可以称之为奢侈品的碎冰块。
“听公主殿下说,北岭那边很少有大个儿的水果”
打开玻璃瓶盖,闻了一下味道,亚尔德笑了。
“您还知道在下不会喝酒吧”
“是啊。在逗留期间,殿下命令我在各方面都要照顾好你。我会全方位照料你的哟”
说着,传达官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呷了一口。
“不会让人来烦你的”
传达官一般来说可以看作是与其主人的皇族拥有相同地位者。本来,就算再摆摆架子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这位皇女的传达官却轻松地坦言道,
“殿下对我说啊,反正你也闲着没事,那就多运动一下”
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好,亚尔德露出暧昧的笑容,问道,
“您的自由时间很多吗?”
“公主殿下,最近不怎么和她的哥哥通话。在帝都的时候,因为距离很近所以有事都是她亲自过来说,我被使用的次数之少,几乎可以积灰了”
传达官一笑,眼圈的皱纹就明显起来,一下子看上去老了不少。
“您成为太守的——皇女殿下的传达官,已经很久了吗?”
“我是在公主殿下学会说话后就被任命的。关系还算亲密吧”
又不知如何回答了。
来之前下意识以为,会是一位和维夏类似的——也就是像个人偶般的年青女性,亚尔德不由苦笑起来。
传达官取过装冰块的碗。
“嘛,在化掉之前先吃吧。我也来一碗哟。如果不是陪客人,我也很少能吃到呢”
被劝着,亚尔德也尝了一块冰。在舌头上溶化后,留下甜美果酒的香味。
“味道真好”
“长途跋涉你一定很累了吧。这种时候就该弄点甜的东西尝尝。放松随便些吧。反正只有我看着……哦,好像不是呢。你们可以退下了”
传达官将侍者们赶出塔。
对于负责联络的传达官,可以透露多少信息。在此前曾经问过皇女。
什么也别说,皇女回答。
——不是不相信他……该说怎么呢,他就好像是我的亲戚。不过,如果他想得太多去找哥哥或者父王的话,可就麻烦了。
在听到这段说明的时候,不是很懂。实际接触后终于明白了。
对这个男人来说,皇女是他必须保护的孩子。肯定,永远都是。
这样一来,该如何交流机密情报?这么问了后,皇女说在完全附体状态下交谈的对话内容,不会保留到传达官的记忆中。
维夏刚到北岭时做的传达便是这种完全附体,这给传达官的负担很大。所以,不能频繁使用。
“吃完这口,我就和公主殿下交换。不好意思,因为我有些犯困了,所以要是能少点通话时间就太感激不尽了”
将盛着碎冰的匙子慢慢放入口中后,传达官闭上眼。味道真好,他嘀咕着放下匙子。当再次睁开的同时,空气震动起来。
龙气从传达官的身上奔走。他的眼睛,染成了鲜艳的紫色。
“你好像平安到达了嘛”
“是的。您那里并无异常吧?”
“除了冷到不像样外,与夏天没什么不同……啊,野蛮人的尚书官们都一群群回来了。他们把这个城堡当成是过冬的设施了吗!”
“朝议还顺利吗?”
数个该解决的问题,在出发前就关照过陆伊与塞鲁克了。
对于皇女来说重要的是,好好把握尚书官们——也就是作为各村代表被选出来的地区实力派人物的想法,通过朝议取得他们的信任。亚尔德是如此向皇女建议的。
传达官现在与皇女一模一样地皱眉起来,明明相貌不同,却仿佛有血缘关系般相像。
不——应该说看起来就像皇女本人出现在这里似的。
亚尔德眨了眨眼。再怎么打量,隔着桌子坐在那里的都是皇女。用力眯起眼才终于隐约看见传达官本来的模样。
看来自己对龙气的过敏加剧了。当初维夏为皇帝传话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厉害。
“进展不顺利。塞鲁克吵吵嚷嚷的,依斯亚姆对他嗤之以鼻,格兰达克总是在旁边下注开赌。那家伙不让我投注,所以我讨厌他”
“太守……”
“听说是你命令他绝对不要让我参赌的”
“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无须在通信中提起”
利落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亚尔德拿起一个水果。不知名的黄金色果实,沉甸甸地拿在手中。
“琐碎小事也应留心注意。这是你说的吧”
“在下并不是要求您对所有事情都去留心”
皇女沉默了。
没办法,亚尔德稍微探出身子,悄声解释起来。
“听到在下到达的消息后,传达官就急忙来拜访,未免显得不自然。在下不想受到不必要的注意”
“……我说啊”
“哈?”
“你那是徒劳的努力。今后你会一直受到别人的注意”
皇女的手突然一动,抓住了亚尔德的前发。
“这种发型,你不觉得很碍事吗?”
“并不觉得”
“骗人的吧?这边的眼睛不是都被头发遮住了吗”
“在下的左眼,看不太清”
一边回答,一边被撩开左眼上的头发后,皇女的相貌变淡,传达官本来的相貌浮现出来。
是这样啊,龙气并不是以肉眼看见的,本身的视力反而会成为妨碍。在亚尔德理解这点的期间,皇女始终抓着他的头发。
“第一次听说”
“因为是些琐碎小事”
“那样的话你的死角不是比常人更大吗?必须小心点才行”
“嘛,在下会小心的”
反正自己不会上战场,无所谓。
“我问过陆伊为什么头发留得那么长,他说是因为被人乞求不要剪去头发。塞鲁克好像是因为觉得留长太麻烦,所以就随便剪了。依斯亚姆是他夫人为他剪的。所以冬天的时候,随便乱长,而到了春天,胡子也会长到不像样,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真好玩”
“……所以在下说,无须把所有事情全部提起”
“在郡的南方边界,正在构筑防御工事。南麓镇那里,积雪似乎不严重,多少可以建一些吧。我决定派遣《雪鸠》和可以操纵鸟的人去驻扎山脚”
“恩”
“在修建防御工整的时候,抓到了几个行商人”
“您问出他们走的捷径小道了吗?”
“那称不上是道路。马车无法通行,货物只能靠人背着。我去实地调查过,那应该是通往北地蛮族的某处吧”
一边严肃地说明,一边大概是无意识地捻着亚尔德的头发,稍微有些痛。他松开皇女的——准确来说是传达官的手,往后抚按了一下头发。
“查到些什么货物?”
“《青铁》,五把。全部没收了”
所谓的《青铁》,是指以特殊锻造技术打造的刀剑的总称。据说这种武器的性能是铁剑的数倍。本来是用于与神契约时所用的神剑。但现在制造方法为帝国所独占。
真上皇帝在穿越沙漠之时,一路严格保护了《青铁》工匠们的性命。或者该说《青铁》保护了他与他的军队。
由于锻造上耗时极大,所以难以量产。五把剑并不是个小数目。仅仅是《青铁》的流出就已经是严重事件了。
“仅仅没收的话,是否有些太宽大了?”
“那些鸟头笨蛋,根本不明白禁制品的走私有多严重。没等我裁决,就擅自没收了事了……总之,这件事我会向父王报告的”
“明智的处置。在下比较挂心的是他们的资金来源”
“可能是挖到金矿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首先想到要买的居然是剑,这可不太有趣”
“我想在北边也建一些防御工事……可是那边三天一场大雪,行动不便。材料倒是有现成的雪和冰块”
有可能存在漏网的商人,皇女皱眉到。
——有点担心。
从北地而来的进攻,只作为可能性而考虑过。但现实性却突然增加了。
“能在那种天气运货物,可算是勇者了”
“虽然只是个传闻,但在下听说,北地蛮族中,有能够操纵气候的术师”
“如果真有的话,希望他们成为我的部下”
听到她爽快地这么说,亚尔德苦笑起来。
“在下还听说,他们只认同与自己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人”
“无论哪里都有这些异端分子呢”
当然,北岭应该也是有的。不满于现状,一有机会就想举起反旗的人。
“总之,请您小心防范”
“那是当然,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希洛巴还好吗?”
“你不先问问塞鲁克的情况吗?他知道的话会哭出来的”
“他一直精神抖擞吧”
“也不是啊,在你离开后的第三天,他还偷偷掉眼泪来着的”
“在下会当作没听过这件事”
“你真冷淡啊。我原本想也想掉几滴眼泪的,但看见那家伙的红眼睛后,就没兴致了。为臣者,不该让主人太操心吧?”
是谁命令我来帝都的,她难道忘记了。
“陆伊曾说过,从未见过殿下流泪的样子”
“是那样吗?嘛,算了。明天见”
“明天在下打算卧床休息”
皇女挑起眉毛。
“身体不舒服吗?”
“在下是个需要易地疗养的重病号。所以得稍微装一下卧床不起”
“别说谎。听好了,疗养并不是个借口,你给我好好的养生”
说完这句话后,皇女的气息便消失了。传达官趴在桌上。
匆匆忙忙地,亚尔德站起来。
“传达官阁下”
在他绕过桌子打算扶起传达官的期间,传达官恢复了意识。此刻的传达官,看起来很苍老。
“啊呀……这真是”
“您没事吧?”
传达官擦了擦完全失色的眼睛,抬起头,盯着亚尔德直看。
“我吓了一跳呢”
“为什么?”
“……抱歉,请帮我把仆人叫进来”
传达官站起来,但摇摇晃晃的。他突然想起似的取出怀中的小瓶子呷了几口。大概是想摆出喝醉的样子来掩饰疲劳吧。
亚尔德急忙打开门,把侍从叫来。散发着酒味的传达官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侍从们熟练地扶着主人,离开了庭院。
留下的亚尔德,把传达官倒在桌上时掉落的水果从地板捡起来,接着走上三层。夜晚已经降临。
兰格鲁别名魔都。据说古老的过去,信奉魔王的王者在这里建都,那些使用诡异法术的咒师们在这里同台竞技,非人之物在这里昂首阔步。
——并不是传说。
这里如今也依旧是魔都。
咬了一口黄金色的果实。离腐败不远的熟透的甜味刺激着舌头。
虽说被命令收集情报,却很茫然。该做的事情,无论目标还是手段都不甚明了。
——首先,从问候家主开始。
没有必要刻意讨三皇子的喜欢。只希望被当成无害的存在。能不能顺利过第一关呢。
黑暗庭院的某处,传来某种鸟的啼叫。裂帛般的尖锐声音,带着不祥的阴影。


2


按照计划,亚尔德发烧,皇子外出,正式接见延后。直到抵达后的第十天才见到三皇子。
等待接见的人规规矩矩地排队,按顺序进入房间。进入后,寒暄一会儿,接着退出。应该是这样。
“北岭太守副官,亚尔德阁下”
被喊到名字后,进入接见的房间。在地上屈膝,双手合拢低头。
“承蒙殿下接见,在下——”
“客套话就免了,抬起头吧”
对方是皇家显贵。就算被主动搭话,也不能随便回答,不然就是不敬。对方不是皇女,这里也不是北岭。他沉默着,等待指示。
管家为皇子传话。
“皇子殿下的命令,把头抬起”
在房间深处位置最高的地方,摆着一张大椅子。首先看见的是绘有光轮与长长云霭图案的黄金椅子。
皇子与皇女长得很相似。听陆伊说,虽然皇子这几年个子长高了,声音也变了,外人看见不会认错,但相貌确实很相似。
虽然外表相似——但皇子的气质,与皇女完全不同。
一碰即碎般透明感的肌肤,让人无法区分男女的中性美感,散发着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气息的少年。这就是亚尔德眼中的三皇子。
金色的卷发比皇女更纤丽地披在肩膀上。柔弱细长的脖颈很显眼。大眼睛是鲜艳的紫色。颜色有些暗淡,大概是因为这间房的光线关系吧。





皇子的声音,柔和细腻。
“姑母殿下,在北岭见过此人吗?”
三皇子的脚下,坐着长公主。
她依靠在皇子腿上的模样,有种让人不禁想移开视线的妖艳。与北岭所见的她仿佛判若两人。大大敞开的白色胸口上,烟晶首饰闪闪发光。手指摆弄着它们,长公主缓缓回答道,
“应该是吧”
她的回答声中充满甜腻的气息。
亚尔德混乱了。为什么长公主会在这里?
是为了自己?在这么怀疑后的瞬间否定了。姑母偶尔拜访侄儿,今天正好遇上。这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长公主没有去看亚尔德。她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的眼眸抬起,瞧着侄儿的脸。
“尚书官看上去都差不多。这些人啊,分不清楚谁是谁呢”
“那我可困扰了”
“有什么困扰的。有要事的话,找个身边的人去做不就好了吗”
长公主无声地站了起来,提着犹如在水面浮起的水泡般的衣裙,靠近亚尔德。
虽然不及北岭时那么厉害,但龙气依旧形成无形的压力袭向亚尔德。刚想跪拜,朝前屈身时,‘不行哟’皇女低声细语到。
“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我要想想到底是不是还记得”
没等塔哈虏传话,但长公主的叠扇就抬起了他的下巴。
没办法,亚尔德小声说道,
“请恕在下失礼,在下有话想说”
“无礼!”
塔哈虏立即斥责起来,但长公主阻止了他。
“没关系。此人在北岭与我交谈过。我允许他直言”
“……在下并不值得您特别记住。尚书官的工作,谁都可以胜任。有没有在下,区别并不大”
“那么,我收了你会怎么样呢?可爱的侄女,会不会生气呢”
甜美的声音。弯着一半身,打量亚尔德,她的头发接乎快碰到亚尔德了。眼前,可以看见她丰满的纯白胸部,如果仔细看的话,一半,不,甚至可以窥见更多风景。
眼睛朝着地板,亚尔德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样的话,应该会由另一人被任命为副官。不过……”
“不过?”
“在下是由皇帝陛下的勅命,接过此职位。在下听说,如果要去职,也需得到陛下的勅命才行”
长公主放声笑了起来。她站直身体,整了整长长的衣裙,转身面向侄儿。
“就算记住了也没什么意义呢。这是个无聊的男人”
“姑母殿下,请您慎言。此人是我的客人。即便是姑母,我也不会原谅您做出让我无颜以对妹妹的行动”
“我和妹妹,对你来说妹妹更重要吗?”
“姑母殿下”
皇子刚一皱起眉头,长公主又笑了。
“开玩笑的哟。我最喜欢看你困扰时的样子了”
皇子看着亚尔德。
“别担心,你是我重要的客人。在这里好好养生吧”
亚尔德深深低下头。从他头上,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真是个好孩子呢”
等长公主走开后,才再次抬起头。提着衣裙缓步走上台阶的背影,让空气为之骚动,一路留下浓郁的花香。
站到皇子身边,长公主再次俯视亚尔德,‘不行呢’她嘀咕到。
“怎么了?姑母殿下”
“原以为好像记得这张脸……但还是想不起来”
接着,她的手搭在侄儿的肩膀上,弯腰凑近耳旁小声私语了些什么。
一瞬间,皇子锁紧眉头,但很快表情变得柔和。
“明白了。就如姑母所言”
“温柔的好孩子”
长公主的手绕在皇子的头上,轻轻抱了抱他。等长公主放开手后,皇子说道,
“有什么需要,就去找管家。我和妹妹一样,希望你能早日康复。听说你以前工作繁忙。至少在我这里,悠闲放松一下吧”
塔哈虏没有复述主人的话。亚尔德的接见时间似乎结束了。
“殿下,可以召见下一位了吗?”
“继续吧”
亚尔德鞠躬后,退出房间。走廊中比室内更暗。窗外的庭院阳光灿烂,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强烈的对比,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虽然在意长公主到底私语了些什么,但那大概是故意做出来的吧。
——想引起人的猜疑。
越是心中有鬼,越是会在意。不去想才是正确的选择。亚尔德得出了结论。
话说回来,自己做过什么引起长公主提防的事吗?
边思考边走着,突然撞到了走廊另一头过来的人。
“在下失礼了”
“没关系”
对方低下头。一片暗红色填满视野。等对方抬起头,虽然光线暗淡看不清相貌。但从浓厚的黑发以红布裹紧,以价值不菲的布匹裁制成的奢侈衣物中,可以看见金褐色的皮肤。
发现自己在紧盯着对方瞧,亚尔德再次为失礼道歉。
“在下走神了,正好在思考些东西”
南方人轻轻点了点头,避开亚尔德朝里面走去。
——那种红色……
目送对方的背影,亚尔德皱起眉头。那应该是南方的古老咒术师们最喜欢的颜色。
听说那些咒师能够驱使鬼神,以人名操纵人,或者是下咒让对方死亡。
官方上,帝国并不允许他们的存在。但那种不祥之力被当权者所饲养也并不奇怪。
三皇子,同样也是权力斗争中心之人。
“咒师吗”
在塔中等待的皇女传达官皱眉到。他是前来确认与皇子的拜谒是否順利。
“经常有那种人出入吗?”
“我曾经对塔哈虏说过,让那种人出入这里不妥当……”
皇女的传达官对皇子提意见是不合理法的。告诉管家已经是最大极限了吧。
这是个善良的好人呢,亚尔德感慨到。
“在下见到的那个人是否只是打扮得像咒师呢”
“头上卷着红布的南方人,只可能是咒师。因为冒充咒师,会在三天之内惨死”
“……悲死,吗?”
传达官喝了一口散发香气的水,擦了把汗。
“我没有亲眼见过那种死法,因为周围没人敢犯禁。但这也证明,他们非常相信这种说法”
“这样问或许有些冒昧……皇子殿下有没有明显的政敌?”
传达官皱眉深思起来,不久开口道,
“大概和你想的差不多。继承大统者没有明确定下来,所有人都在勾心斗角”
“有没有除了皇位以外的问题?”
传达官被水呛到了,差点喷出来,但还是屏住,咽了下去。
“我不清楚哟”
就不知道来说,这反应有些可疑。
“非常抱歉,在下尽是问一些奇怪的事情”
“没关系。这就是你的职责吧”
一瞬间,还以为他知道了皇女派遣自己来帝都是为了摸索独立的途径。
不过,传达官的意思并不是这个。
“三皇子是公主殿下同胞兄长。如果三皇子身边有什么变故,很可能危及公主殿下。必须防患于未然”
“变故吗……”
传达官耸耸肩膀。
“暗地里的斗争相当激烈。几乎所有皇子皆有各自的领地,却都选择留在帝都。这是因为谁都不愿意被别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钻空子”
比如,在皇帝驾崩时,趁机控制皇宫篡取帝位之类。
虽然传达官没有说到这个份上,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弄不好,可能会演变成内乱吧。
反过来想想,如果变成那样,皇女反而有获得独立的机会。拒绝一切干涉,隔岸观火也是可能达成的。
分裂是个不错的状况。至少比起与整个帝国为敌要好得多。
——不过,皇女会希望这样吗?
父亲过世,卷入兄长间的厮杀中。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态吧。
“关于咒师被叫来的目的,您有什么线索吗?”
“以前我见到那人的时候,塔哈虏说是为了请他驱除凶兆。屋檐下有鸟在筑巢之类的,据说随便摘掉鸟巢会有鬼神作祟”
“鸟……?”
“仆人们也害得不得了,说什么鸟会带着同伙来报复什么的。真是的,南方人的迷信太莫名其妙了。那种小鸟哪里危险了?”
“那么,也许是在准备孵化后代吧”
传达官左右摇头。
“不可能,在快进入冬季的这种时候,没有什么鸟会育子”
“啊……抱歉,您说得对,确实如此”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长呢。听公主说,北岭已经大雪满山了,通向山脚的道路全部断绝”
“与传达官阁下通话,对公主来说一定是很好的散心吧”
“你说错了吧,应该是通过我与副官阁下的通话吧?嘛,公主殿下大概也是喜欢与同样的年青人说话吧”
亚尔德苦笑着,告诉有点不高兴的传达官。
“在下曾被太守说过『你哪里算年轻了』呢”
“这说得有些过分呢”
“在太守看来,三十六岁已经是老头了”
唉,惊讶声后,传达官僵住了。
往传达官空空如也的杯子中添满水,亚尔德问道,
“……看不出来吗?”
“完全看不出来哟,居然只和我相差八岁”
传达官是一幅与他年纪相称的外貌。比皇女正好大了三十岁。
“长公主殿下说尚书官看上去都差不多”
“帝都的尚书官,大多是古王国的谱系。不过……长公主殿下没有明言你就是本人?我的意思是,她没有确认你与她在北岭见过的『副官』是同一人吗?”
“是的”
“这大概意味着,她不会给你提供庇护吧”
“是啊……我也觉得是这样”
这一定是贵人特有的委婉说法。不由叹了一声。
北岭遥远。亚尔德又是无名的官吏。所以冒名顶替也不是不可能。当然,皇女可以通过传达官来发现,但也有可能是皇女自己派了一个假冒者,这是说不清楚的——三皇子的部下大概是考虑到这点,为了确认,才把长公主找来的吧。
在谒见房中她的言行,是否表示不会干涉兄妹之争?比如即使皇子认定亚尔德是假冒的要给予惩处,她也不会提出异议。
但就算她露出明确庇护的姿态,也有可能招来另一些误解。比如,长公主与皇女暗中合作之类。
怀疑一切值得怀疑的,这大概皇子臣下们的做法吧。想要完全打消他们的怀疑是不可能的。这道理虽然明白,但真是麻烦。
“先不说样子是不是差不多……尚书官都像你这样实际年纪比外表大得多吗”
“我是个散漫的人,所以才看上去特别年青吧”
“那种应该叫超然物外。正因为你没有野心,公主殿下才觉得和你说话很轻松吧——”
“这是误解,我还是有野心的——”
“我听说了哟。你想隐居来着?”
轻松地被拆招,亚尔德气势顿时消减了。
“……是啊”
“他是隐居志愿者,适当地让他尝尝那种滋味吧,公主是这么命令我的”
“您能让我尝到隐居的滋味?”
不由认真地问到,传达官却喷笑起来。
“说实话呢,一介尚书官受皇帝陛下的勅命成为郡太守的——而且还是皇女殿下的副官,普通人应该多少会涌出一些以前没有过的野心吧。比如巴结公主殿下呀,讨皇帝陛下欢心之类。或者,像现在这样来到帝都的时候,去获得皇族的知遇,推销自己之类”
“……”
面对过于正经的意见,无言了。
“不过,你看上去却没有这样做。如果是在伪装的话,演技就太出色了”
传达官肯定也在警戒着。来这里的会不会是一个走了天大的好运,心怀不相称野心的男人。还有皇子和他的部下们应该也是这样警戒的。
“……啊,好麻烦呢”
不由嘀咕了一句,传达官挑起眉毛。
“你说什么?”
“不不……在下只是一个普通的懒人。就算得到权力,也只会觉得麻烦而已”
“你是说,不求成为人上人?”
被传达官这么问到的时候,脑中首先浮现的是塞鲁克的脸。
那是一个无论什么事都依赖亚尔德的判断并试图模仿的男人。会首先想起他来,无疑让亚尔德觉得很郁闷。虽然未免有些薄情,但是把价值判断的基准全部扔给自己,只会给自己添负担。
“那种责任在下不想背负。因为在下是个光背起自己的人生就已经忙不过来的懒人”
传达官困惑似的笑了笑。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呢。说不定正因为过于没有野心,反而被长公主殿下怀疑了”
“说到那位长公主殿下……她经常来这里吗?”
“不怎么频繁吧。今天是为了确认你是否本人才被三皇子请来的吧”
果然,应该这么考虑吗。长公主今天并不是偶然来访。
“不过,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就算长公主殿下过来,也不会有人通知我的。我的立场就像是空气一样”
“空气?”
“在不传达公主殿下话语的时候,我只是存在于这里的一件摆设。对收集消息帮不上什么忙哟。如果是公主殿下的命令当然另当别论,但如果没有命令,连三皇子的府邸都走不出去呢”
稍微想了想后,亚尔德答道,
“那么,就请太守下令吧”
“……啊?”
“远离帝都身处被冰雪隔绝的地方很无聊。想知道大家的近况,所以让您去找人谈心——请她这样下令如何。只要有命令的话,您就能够凭借着紫色肩衣,如风随流通行无阻了吧”
“可是…”
“传达官的工作,只是传达主人的语言吗?在相距遥远的地方,变成主人的耳朵,为主人传达最新的第一手情报——这应该也是重要的使命吧。在下有说错吗?”
传达官睁大了眼,不久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干了。
“你是在胡说八道”
刚以为他要拒绝,传达官却以严肃的表情接着说道,
“我来试试为公主殿下收集情报吧”


3


第二天起,传达官就开始频繁外出。
不过时间上是从午后开始,午前肯定会来到亚尔德这里学习历史。
让皇女学习历史,很件苦差事。因为她本人一点也不想学。虽然拜托传达官协助,但传达官也没什么干劲。
通过传达官进行的讲义是件绕圈子的工作。所以必须努力将对话内容压缩到精简的程度。
于是,决定把概略都交给书本。指定从哪页到哪页,请皇女阅读。第二天,听取以此为课题的感想,并回答提问,接着再指定下一段。
在宣布就算身处帝都也要继续历史讲义的时候,皇女露出明显不乐意的表情。亚尔德为此不得不说服皇女。
首先,每天的定时联络是必要的。任务就是任务,自己可能会遭遇危险。就算是为了能最早察觉自己这里的异变,定时联络也是必不可少的。
其次,以历史讲义为名进行的伪装最自然不过。讲义早在北岭就已经是习惯了。只是换个地方继续进行而已。就算皇女身边有监视的眼睛,这个理由也不用担心被拆穿。
此外,还可以利用讲义传达暗号。
单纯的内容,对应章节。比如,讲到《怪鸟骑士团》,就表示亚尔德将逃离帝都回北岭。如果想传达复杂的内容,就以手边的书为密钥制作暗号。
皇女同意了。亚尔德把组成密钥的语言以及所指代的内容,一边说明,一边让她背下。
对于传达官,亚尔德觉得也有必要让他理解。
无法过来的时候,务必通知一下。可能的话,最好寄信过来,信里用关于历史的内容。年代越久远就代表越是被卷入了危险之中,在万事休矣的时候,使用皇祖的名讳。这样就不会忘记了。
这样一来,传达官自然而然也开始认真听亚尔德的讲义了,学生变成了两个。
其实,暗号只是个借口。真要到了那么危险的程度,可就麻烦了。
不知道上了亚尔德的当,传达官今天也隔着桌子端坐,认真谨慎地传达皇女的每一句话。
“殿下说,对灭龙都市卢古有兴趣,为什么不清楚具体地点?”
“据说,太古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个样子”
亚尔德摊开地图给传达官看。此刻传达官的视觉并没有与皇女共有。只要不是在附体状态下——正式用语是《临》这个单词——传达官只能在心里将内容变成语言传达给皇女。
手指着地点,补充说道,
“在神还偶尔在地上世界现身的时代,在这片地区周围有一条如今已经消失的大河。传说中那条河流宽阔无比,看不见对岸。现在的努拉滚大河据说就是由它改道而成。但并不肯定。传说中灭龙都市卢古是横跨这条大河而建的”
停了一拍,传达官开口道,
“殿下问,这是比北岭的古城崩溃还要久远的事吗?”
因为暗号的存在,她没有使用《怪鸟骑士团》这个词。
“是的,在北岭作为佣兵王国而繁荣起来之前,努拉衮大河已经通往南方的低地,周边地区藩王割据。
“……殿下问,卢古的毁灭原因如果是河流干涸的话,那么引起干涸的原因又是什么?”
“伟大唯一且万能之神,其化身成百上千,各个化身都有各自不同的思想与活动。这点殿下是知道的吧。传说中,那些思想矛盾的化身为了确定谁才是正确的一方而展开争斗,天地为之轰鸣,其结果便是山川地貌的改变。此外,还有种说法是卢古所侍奉的神之化身在争斗中落败”
“……殿下问,为什么书本上没有记载”
“记载这些异闻传说的书本,厚到让太守不会有兴趣翻看的程度”
传达官喷笑出来。
“殿下说,提问结束”
“那么,今天的作业是,接下去的五页内容”
“已经告诉公主殿下了。你辛苦了,殿下已经离开了”
这就是说,传达官与皇女的连接已经切断。
“您也辛苦了”
“这样一来,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呢”
传达官的话,是对亚尔德说的。
亚尔德被允许的行为,只有对皇女的讲义以及老老实实待在这座塔中。除此以外都被禁止。
就算要求外出,管家的回答也都千篇一律。也就是说,阁下是皇女殿下托付的重要客人,前些时间还刚刚病倒过,如果外出的时候身体不适的话,将不知道如何对公主殿下交代云云。
连续几次都碰壁,遭到拒绝。这样一来,亚尔德的立场已经是空气以下了。
让皇女去提抗议如何,传达官这么提议。但亚尔德没有答应。他想避免让人觉得自己能左右皇女的意见。
“看来不仅仅是品尝隐居的滋味了,这真的算是在隐居了”
被传达官这么一说,亚尔德笑了。
“正合在下所愿”
“回答得好干脆呢……那么,这个就由我代为保管了”
拿过放在桌上的布包,传达官站起身。
这是阿吉鲁拜托他转交给妻子的礼物,但现在的样子似乎没机会转交了。所以拜托传达官,请他帮忙。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这件事在下实在找不到其他能托付的人”
“放心交给我吧,那么先走一步”
传达官干劲十足地离开了。残暑明明那么厉害,却还这么有精神。
“我在上面休息,别来打扰我”
伺候亚尔德的仆人是个小个子的南方少年,几乎不曾开口。现在也是一边收拾着饮料杯子,一边沉默点头。
亚尔德登上三层,躺在睡椅上眺望大河。朦胧大气的另一头,模糊的水平线连接着褪色的淡蓝天空。
吹过河面的风有些潮湿。稍微移动了椅子,躺着也能看见码头。
——要试试吗?
亚尔德打算看一下过去。
被关在这里是无可奈何的事。在这个条件之上,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最后结论是只有这个——自由追溯过去。
至少看看三皇子的府邸中有哪些人出入吧。正门有些远,所以首先从近旁的码头开始。
因为是察看不远的过去,所以还是可以期待不必被力量反噬。这里的人对于亚尔德的身体状况还是挺重视的。就算昏倒,也总会有办法吧。
——该从哪里看起呢。
追逐皇女身影的日子还没过去多久。那时是在拼命。
年幼时也曾那么拼命过。害怕父亲带自己去的那座塔,拼命地想要结束那段画面。
——首先,是昨晚。
稍微集中意识后,周围开始变暗。看不透目光所指的码头。似乎力量只能影响自己的身边。
缓缓地,意识伸向远处。夜晚的气息一点点侵蚀着周围。
当黑暗到达塔底时,看见了人影。
抬头看着这边的眼睛,头上包裹着比夜色更浓厚更深层的黑色。无意识地拢了拢额头的头发,男人将发丝塞入裹布之间。
黑暗中,掺杂着一抹红色。
“我的术,没有受到干扰”
“真的吗?”
询问声,是塔哈虏的声音。看不见他。在哪里?亚尔德扩展视野。
——找到了。
离咒术十步左右的距离,有个模糊的人影。集中意识看去,人影显现出塔哈虏的样子。在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影。亚尔德又凝神看去。
不久塔哈虏身边站着的人影,轮廓清晰,露出相貌。是三皇子。他以没有丝毫微笑之色的冷彻声音说道,
“我早说过是浪费时间。那个人不会操纵什么咒术。他身上古王国血脉浓厚。不可能用得了咒术”
“可是,无法理解呢……为什么,皇女殿下要派这个人过来”
“你就相信我妹妹的说法吧,是为了疗养”
“……”
管家露出服从的表情,皇子的视线转向部下。表情与谒见亚尔德时的一样。温和地微笑着。不过,声音却不同。
“他妹妹看上的,尽量好好招待。不过,今后不能让他随便活动。被嗅到什么气味可就麻烦了。既然是个普通人,软禁起来就足够了,轻而易举”
“遵命”
“监视的术可以解开了”
卷着红布的男人,奇怪地嘀咕道,
“不杀了他吗?”
深沉却柔和的声音。让人不由自地主就想同意他。不过,皇子淡然否定。
“没必要。不是刚刚杀过一个了吗。你的神似乎很渴望鲜血呢”
“那个小人物,算不上是杀人”
皇子露出有些感兴趣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说,这位尚书官就不是小人物了吗?”
“判断灵魂重量的是鬼神。如果不杀了奉献上去,是不会知道结果的”
“无谓的杀戮是麻烦之源。不久之后会有你施展身手的地方,这次就算了。不然,被鬼神称重的人就会轮到你了”
咒师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回头看着两位同伴。
“杀我是件很困难的事哟,殿下”
皇子硬质的美貌上,填满坚韧与冷淡。
“这次也没算白来,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目送着皇子与管家离开,咒师看着亚尔德——不,是看着塔。或者说,是在看着塔中的亚尔德吧。
笑意末减,男子缓缓开口。
吟唱起的词语,带着太古的韵响。
“吾名唯一不二,遵从古老誓约支配一切。以名下令,塔哟,闭上耳目变回石头,沉睡吧。吾仆之名,速速归还”
男人停了下来。
就像是在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叹息般,他的嘴唇动了。
夜开始脉动,大气开始发抖。
咦,正当惊讶的瞬间,咒师的身影,包裹他的黑夜,倒映星空闪闪发亮的远处河面,静静飘动的云,风吹树叶声,低鸣的鸟叫,遥远地响起的哀调歌声——刚才为止都没有进入亚尔德意识中被排斥在外的夜晚环境,轰隆一声涌来。
接着,耳朵疼痛地翁鸣起来。
醒过来了。
注意到呼吸都停住了,急忙开始吸气吐气再吸气。
——不过是幻视。
虽然差点把自己吞没,但是过去了。
低头看着紧握的双拳,拳头正在颤抖。
——冷静点。
全身充满轻飘飘的疲倦感,但反过来说,也证明只有这种程度的消耗。那应该是昨晚的景象吧。
思考像是笼罩了一层雾气般模糊不清,亚尔德用力摇了摇头振作。
恩宠之力是很难控制的,这次应该当成是走运了吧。
现在,亚尔德知道了。三皇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究竟是什么秘密?
既没部下,也没门路——皇子走到这座塔附近说出真话的好运,不会那么多吧。
“我真的是在隐居吗”
嘀咕着,摸了摸脸。
竟然有这样操心劳神不得休息的隐居生活,从没听说过。


4


第二天,亚尔德告诉仆人自己身体不适,通知传达官,如果皇女方便的话,讲义在晚间进行。
传达官比平时更早一些拜访亚尔德,代皇女劝他今天就休息吧。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原本进度就比预定迟了’亚尔德不肯同意,他盯着传达官的眼睛说道,
“请转告太守,在下知道比起历史讨论殿下更喜欢驾鸟远行,但从现在开始的这个季节,殿下应该努力学会如何在屋内生活。另外,让希洛巴也好好休息一下……”
传达官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看起很疲劳啊。声音也不太对。喉咙哑了吗?”
“没有问题,稍微休息儿就没事了,在下一直是这个样子”
“你一直这么不健康吗?”
“在下隐居此地的乐趣,只有为年青人讲些老故事而已。作为正统派隐居者,是绝对不能失去这种乐趣的”
“……作为正统派隐居者来说,你过于年青了吧。不管是实际年龄还是外表”
“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内心哟,我的心是隐居者。如果正统派不适合的话,那就换成本格派隐居者好了”
“这么沙哑的声音没有说服力啊……公主殿下有吩咐了:知道了你就老实睡觉吧,晚上再说”
亚尔德点头。
“今天您准备去哪里?”
“昨天与公主殿下说了去拜访阿吉鲁夫人与孩子们的事情后,殿下命令我,去探望一下骑士团其他人的家。骑士们也都想知道家里近况如何吧”
传达官匆匆走了。
亚尔德靠回枕头上,心边祈祷头痛快点离开,一边闭上眼。
传达官再次造访亚尔德,已是日落之时。
与到达那天挺像的嘛,亚尔德心想。
暑气终于有些缓和了,今天开始吹起让人感觉到秋季的凉风。但气温还是不退。整个城市还是热烘烘的,降温似乎尚需一段时日。
传达官托着切成小块的水果与盛放碎冰的盘子过来了。
“您很喜欢冰块呢”
“今天日照强烈。累死我了。不过,因为你说无论如何都进行讲义,我只好鞭打着疲惫的身体,来找你啰。连这点奖励也没有的话,我可不干……说正经的,你身体好些了吗?”
“还算不错。我们去上面好吗?”
“上面?”
看着将通往三层的梯子放下来的亚尔德,传达官露出可能的话还是免了吧的表情。
不过,亚尔德微笑着从他手上接走了托盘。
“来,请吧。晚风宜人。这个就由在下来端吧。在下已经习惯端盘子了”
“你不拿书本吗?”
“已经在上面准备好了哟,您不必担心”
传达官无奈地开始爬梯子。
宜人的并不仅仅是迟暮的晚风。无数的塔影在深红色的天空中,如梦似幻。
“景色真好”
“……感觉不是以无机质的石头建成,而是有生命的物体呢”
“啊呀啊呀,这像诗人说的话”
传达官看了看周围,注意到能坐的地方只有一张躺椅。
“我去搬张椅子来吧”
“请您坐到在下的身边,在下的声音提不起来”
“喉咙痛的话,暂时别说话了。先吃吧”
没有给他提出异议的时间,不容分说地传达官吃起盘子上东西。
亚尔德只吃了一块水果。因为放着碎冰的缘故,吃起很冰凉。甜甜的果汁浸染着喉咙。
庭院的某处,有只鸟在啼叫。平时都会听见这种毛骨悚然的尖锐声音。
“这种鸟声,经常能听见呢。不过从没看见过有鸟儿出现”
“听说好像是猛禽类的。有那种鸟栖息在庭院中,就听不到其他鸟声了。让仆人害怕的迷信源头能够减少固然很好,但那声音真难听”
“确实……那么,我们开始吧”
看到传达官吃完后,亚尔德让楼下的仆人上来收掉盘子。
“要备点饮料吗?”
“给我一份加香料的葡萄酒”
“……您要是喝醉的话,可就无法工作了吧”
“以防万一,给我那种完全煮透去掉酒味的酒吧。那可是很甜的呢。多加了香料,煮透后会散发醇香……厨房那边应该知道的。你就说是我点的,他们就懂了”
亚尔德苦笑着,转向仆人。
“就按照传达官阁下说的吧,拜托你了”
无言地鞠躬后,仆人走下梯子。
等待大门关上后,亚尔德重新转向传达,轻语道,
“请马上,让太守——”
‘过来’两个字说出前,便闭上了嘴。因为感到了龙气。传达官睁开紧闭的眼睛的时候,瞳孔已经变成了紫色。
“你没事吧?”
“非常抱歉特地把您叫来”
每当需要和皇女秘密对话的时候,就使用希洛巴的名字。这是事先约定好的。
原本没打算会用上的暗号,结果自己先用上了,真是头疼。不过,这是不想被包括传达官在内的其他人听见的内容,无奈之下才只好这么做。
“发生什么事了?”
“三皇子,雇用了咒师……您知道咒师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吧?”
传达官蹙着眉,与皇女一模一样。
“我知道。以前我差点被咒杀过”
回想起北岭也发生过的暗杀未遂事件,亚尔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他赶紧振作了一下,继续报告。快没时间了。
“我的行动被监视了。皇子殿下有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
发现喉咙的疼痛,让自己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事到如今对于这个话题还是会觉得紧张吗,亚尔德想要苦笑起来。
“在下看见了。所以,才只有直接与您联系”
不打算让传达官知道恩宠之力的事情。
“所以你才病倒了吗……你,没有把名字告诉过咒师吧”
“虽然见过面,但没有自报姓名。仔细想来,也没有直接告诉过皇子殿下。只对管家说过”
据说咒师的法术,是以名字为媒介进行的。所以,昨晚开始,一直在仔细回想每一个听过自己姓名的对象。
回到帝都之后,只自报过一次。
“那么,雇佣咒师的人是塔哈虏吗”
“这点还不清楚。现在监视已经解除。但殿下身边有咒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也肯定不是为了监视我而临时找来的”
亚尔德的视野中,变成少女模样的传达官,叠着膝盖,胳膊肘撑着下巴思考起来。连她紧皱的眉头都一清二楚。
虽然这不过是他对龙气过敏而产生的视觉错误,但明明体格年龄,都不相同……真不可思议。
“我不喜欢这种消息,都想把你叫回来了”
那么最初就别派我来啊,抱怨差点脱口而出。
“在下也不喜欢。但是,当三皇子殿下的秘密暴露的时候,不可以让祸事殃及太守”
政治斗争吗,皇女低声说到。
这种可能性最高,但也不能断言。
“在下认为,可以让传达官阁下从明日起,打探一下三皇子殿下的利害关系”
“让他去皇宫里打探吧,我会和父王说一声的”
“请皇帝陛下同意传达官去皇官吗?”
“我离开帝都很久了,很怀念皇宫。想至少通过传达官的耳目,看看皇宫的样子……这个理由怎么样?”
“好主意”
大概会有人猜测吧,但作为借口来说足够了。
“好的,那么我来拜托父王吧”
皇女的传达官有两位。一位就是在眼前皇女附身说话的这位。另一位则在皇帝的身边。在皇女要联系皇帝的时候,会用另一位传达官。
使用维夏固然也可以,但皇宫的传达官是为了上情下达而配属的,除了紧急事态,随便连接是逾越的行为。
“不过,会不会有人觉得既然您怀念皇宫,为何不请求陛下让您回来?”
“通往山脚的道路,已经无法通行马车了”
“那就得等冬天结束了呢”
是啊,皇女随之叹了口气,她眺望着西面天空浓厚的颜色说道,
“到了那时,就算不愿意也会被叫回去吧”
“……无法逃避吗?”
“想想为此北岭会付出多大的牺牲吧。我想不出不打仗就可以解决的方法”
在下正是为了寻找这种方法,才会在这里——亚尔德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具体的方案现在还没有眉目。
“您的父亲,是付出了牺牲的”
“我模仿不了父王,没办法。知道得越多,越是觉得做不到像父王那样”
“您向谁打听过了?”
“我问过娜奥。她的亲人在组成商队穿越沙漠的途中,遇上了帝国军。除了一个人作为向导留下一命,其他人都……懂了吧”
叹息着,皇女继续说道,
“我不是在指责父王。想活下去是理所当然的。但我的状况不同。我现在轻举妄动的话反而会有性命之忧”
对吧,她摆出寻求同意的表情,对此只有点头。
“贤明的判断”
“而且,对于北岭人来说,我不过是侵略者丢下的包袱。服从我,能有什么好处?”
“……没想到”
因为皇女挑起了眉毛,这才发现不小心把心声说出来了。
——当然没想到吧,这种。
龙种不该有这种思考方式。
从不觉得他们会考虑民众的牺牲而放弃自己想法。更不会把理由定位于自己是侵略者。如果这样思考的话,怎么还能支配异民族。
大概受娜奥的影响不少吧。除皇女以外的龙种是不会有这种思考方式的吧。
皇女认真地看着亚尔德,清楚地说了起来,语气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还是做不到”
“那么躲藏起来呢?”
“我已经试过了,不是被你抓住了吗?”
皇女笑了。笑容没有那时那么伤心——但也不是明朗的笑。
嘀咕着好想逃跑的少女侧颜,在他的记忆中依旧是那么鲜明。然而,皇女已经与那天不同了。
——十四岁、吗?
所谓的年青,就是改变的代名词。
自己是无法模仿的,亚尔德想到。他一点也没有改变,所以仍然给出相同的回答。
“下一次,在下不会追踪”
“……笨蛋。这种时候你该说的是,无论天涯海角都会侍奉在我身边这种话吧”
“在下对自己的体力深感不安。如果变成太守的累赘,可就事与愿违了”
“无聊,反正你又想说什么『塞鲁克一定会乐意侍奉您』之类的鬼话吧?”
不由笑了出来。
“您明察秋毫……如果是塞鲁克的话,您就不必逃遁了,可以一直作为北岭太守。因为他宣称过,绝不承认皇女殿下以外的主君”
“说起来,他好像是这么说过吧”
塞鲁克听到的这话,大概会哭出来。
“他说出来的话,应该有一定的分量”
皇女歪着脖子。
“是吗?为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
“说到塞鲁克,他好像在给《雪鸠》做飞到帝都的训练。好像是要你给他出主意”
不由得,抱住了头。
“请他别那么做,这个庭院里有猛禽”
“真遗憾。如果顺利的话,我也想试一下呢”
“可是太守,如果您不打算逃遁的话,与三皇子保持距离便足够了。没有打听消息的必要,在下任务也到此结束了吧?”
“然后你就可以朝着本格派的快乐隐居生活一路猛进了?”
“不,在下没有这么想过”
“我才不信呢”
“在下考虑的是,自己是为什么才待在这里”
“为什么?”
“既然您说不必再寻找逃遁的对策,那么在帝都,该做些什么”
皇女目不转睛地看着亚尔德。
自己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种像是小孩说的话。
皇女小叹一声,表情缓和了。
“我应该命令过你,好好养生”
“那样是帮不上太守什么忙的”
“你想帮我吗”
“食君之碌,奉君之忧”
“那么,首先你把身体养好。脸色至少变得可靠些……关于打探消息这件事,我并不打算只是打听出来就结束”
“那是很危险的”
“短时间内,不会到那个程度。替我转告传达官不必勉强”
庭院里传来光亮,某处的门打开了。仆人头顶着灯笼,一只手扶着灯笼,另一只手提着手烛,走入庭院。
“刚才的仆人,回来了”
“你好像不明白呢”
“……哈?”
“你平平安安身体康健,比什么都让我觉得安心。我知道,你总会有办法给我出主意的”
视线相汇。
传达官的眼睛还是鲜艳的紫色。不过大概是准备让皇女离开了吧,感到周围的龙气开始变乱。
“您过赞了”
“不仅是在下,您也可以让塞鲁克出出主意……如果你敢这么说,小心我揍你”
不由苦笑。
“就算您不这么说,在下也不会打算推举他作为您的商量对象”
“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
刚以为她脸上露出笑容,对面的人却变成了面脸疲态的传达官。
意识模糊地,他回了一眼亚尔德。
“您还好吧?”
“……累啊,相当累”
“非常抱歉,这次通话过长了”
传达官双手搓着脸,摇头。
“不不,是我年纪大了”
“您还很年青哟”
就像是在推开亚尔德般,传达官挥了挥手。接着,又变成了发呆状态。
这时的传达官确实看上去很老。比起真实的年龄要老得多。疲惫应该并不是在说谎。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与皇女的联系,只有通过传达官才行。感到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救命绳,亚尔德促然不安起来。
传达官眨了眨眼,再次搓了搓脸。接着,嘀咕道,
“好累啊。不过,觉得很幸福”
就在这里,通往正面的拉门上传来敲门声。
“您点的东西送来了。不过您看上去很疲倦,喝完再走好吗?”
传达官耸耸肩,拿起盘子上溶化接近的冰块,放入口中。
“当然喝完再走,让仆人快点送上来吧”
从仆人手中接过水瓶与杯子,亚尔德将它们摆到在桌上。传达官迅速拿过杯子喝了一口后,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你似乎给公主殿下带来很好的影响”
“……哈?”
“你知道公主殿下讨厌历史的理由吗?”
“在下不知。只听说是因为无聊”
“其实是因为没有出现过女性哟。以前殿下曾说过,无论哪个故事中活跃的都是男人,到底哪里有女人的存在?”
“啊……原来如此”
在历史中出现的确实都是男人的名字。皇女穿着男装,学剑的理由或许也是这个吧。可是评价她巾帼不让须眉的年代,已经渐渐远去。
“这样的公主殿下,现在却学起了历史……近几年来的公主有种随便对待人生的感觉”
听到这意外的嘀咕,亚尔德挑起眉头。
“是这样吗?”
“特别是这两年,非常明显”
赴任当初的皇女的模样,亚尔德已经具体回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只有一个习惯下令的少女,还有并不顽固这两点。
在知道了内情的现在,已经能理解为什么皇女缠着皇帝索要太守之位,又为什么要亲自赴任。
北岭是太守的避难地——而此刻,她已决定将之作为自己的终点。因为之后,已经无处可逃了。
“公主真的是完全变了。这都是你的功劳吧”
“这怎么会呢。在下觉得这是因为殿下肩负了太守之任,接受了整个郡的管理后,才学会了如何冷静处事”
“也许吧。好了,我该走了”
传达官边打个大哈欠边回答后,费劲地站起来。
“我去叫人过来吧”
“不用,这种程度,我一个人就可以回去了”
散发着香料的味道,传达官离开了。亚尔德拜托照顾自己的少年仆人,跟上传达官平安送他回去。仆人朝亚尔德鞠过一躬后,立即追了上去。
渐渐远去的背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自己是为什么才待在这里……
是想帮助她吗,扪心自问的时候,自觉有些畏缩。
这种感觉,该怎么解释。
皇女说过,只要在这里养好身体就行了。这大概是因为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亚尔德的不满。
她这么为亚尔德着想,反而让亚尔德觉得自己真没用。波澜的心怎么也平伏不了。


5


三天后的早晨,来了一位稀罕的拜访者。塔哈虏。
“阁下有幸承蒙真上陛下的召见”
亚尔德沉默着,回看对方一眼。
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见到三皇子的管家。感觉比印象中年青。没有皱纹的脸有些平板,欠缺表情。眼睛是暗淡的灰色,头发也是差不多的颜色。
在沙漠以西,习惯称他这种的相貌者为《无色人》,并且随处可见这种人。他们是随着混血的加深,人种特征趋于淡化与平均的人群。
不过,在沙漠以东,《无色人》很少见。虽然在越过沙漠时有不少这样的人跟随,但大多都战死了。
三皇子也许是借助提拔少数派,来确保势力。这种想法在脑海中闪过。
“马车会在午后出发,请先做好准备——”
“请问陛下召见在下有何要事吗?”
“陛下召见臣民之时,有必要说明理由吗?您的准备工作,我会派仆人来帮您,不必担心”
鞠了一躬,塔哈虏离开。
从惯例上来说亚尔德是作为三皇子的客人前往皇宫。如果仪貌不当,将会损伤皇子的脸面,成为管家的责任。所以管家会不客气也并不奇怪。
话说回来,亚尔德心想。
——拜见皇帝?
一点也不高兴。
打断紧跟其后到来的传达官的寒暄,这是怎么回事?亚尔德问。
“为什么,陛下会要传唤在下呢?”
传达官瞪大眼,惊讶地问道,
“不可以吗?”
果然,是这个男人吗。昨天他大概去过皇宫了吧。没想到只过了一天就搞出这种蠢事。
“当然并不是不行……只是在下不明白理由”
“我更不明白的是你讨厌被陛下召见的理由呢,被陛下召见可是一种荣誉”
抬起头,与低头看着这边的传达官的视线相交。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快。
“很遗憾,在下是个希望隐居的病人,并不指望更上一层楼”
“没有野心呢”
“您曾经赞许过这点”
不客气地反讽了一句,亚尔德叹了一声。这样可不行。缓缓举起双手,明白了,他嘀咕到。
“有幸承蒙召见也没办法改变。事到如今在下就不抱怨了。可是,这种事情,希望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用说我也懂了。话说,这其实不是我提出的,是长公主殿下——”
亚尔德发现自己愣愣地张大了嘴巴,接着冒出一声‘咦’。
传达官毫不介意地说下去。
“————是长公主殿下问陛下。为什么要命你为北岭太守的副官”
为什么,亚尔德在嘴里反复咀嚼了下。为什么长公主会这么留意自己?
“她说,皇兄可知道他正在三皇子府上做客呀?”
传达官模仿着长公主的语调。
因为惟妙惟肖,反而觉得不舒服。那种甜腻的语气,只适合长公主本人来说。
“她还说,听说公主常常通过传达官与副官对话呀,是不是有什么有趣话题呢,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是不是恋爱了呀”
亚尔德愤怒地瞪大了眼,却闭上了嘴。
如果开口的话,似乎会喷出某些越线的单词。
“陛下问是什么样的话题。我回答说是历史的讲义,并且每天都会进行。然后,陛下就有了兴趣想见见你”
那兴趣大概是被人骗了爱女的父亲对于骗子所持有的感情范畴,或许正在考虑是否要把骗子跺了喂狗之类。
传达官好像忘记了亚尔德不快的迎接方式,‘公主殿下也很高兴’他抬头挺胸载补充了一句。
“您向太守报告了?”
“殿下说,今天让我和你一起去”
“……微不足道的在下其实没有拜见皇帝陛下的资格”
“可是,陛下的传达官不是很信任你吗?”
这两件事好像没关系吧?刚想这么说,仆人们就陆续到来。自称是过来帮忙的仆人立即便要开始服侍他沐浴更衣。
亚尔德不喜欢被别人侍候。所以拒绝了。但大概是被管家下了死命令,仆人们一个也不肯走。亚尔德寻求帮助般看着传达官,却被还以‘你就死心吧’的眼神。
“主人不信任之人,传达官也是不会信任的。所以,请放心吧”
轻松说着,他就退出了。
塔哈虏派来的这群仆人,将亚尔德洗刷干净,然后捧出一件华贵到足以让他头晕的衣服。
亚尔德倒退着拒绝了。他声称对官吏来说官服就是最好的正装。
于是,仆人们把官服重新洗一遍,以火熨烫,将之打理得如同另一件衣服般整洁。
被彻底去除折皱的官服,微秒地觉得有些不合身。亚尔德在腰带上绑好护身符。这是出发的时候,皇女送给他的东西。
别弄丢了,皇女对亚尔德说过。
……一定会保佑你平安,不忘回归之处。
希洛巴羽毛的颜色让亚尔德有种怀念感。而缠绕剑的龙之雕刻让触摸到的指尖有种凉意。不知是否由于白色石质的关系,让他想起冠雪的灵峰。
朝大门走去,秋风吹拂起衣袖。日照强烈,甚至让人不想走出树荫。
一身平时的黑衣加紫色肩衣的传达官,已经坐在停靠于大门前的马车上。
“和你很相称哟”
官服好像没有相称不相称这么一说吧,总之谢过一声后登上马车。
过来送行的塔哈虏瞥了一眼亚尔德的衣着后,从微微有些歪曲的嘴角中发出命令。
“走吧”
缰绳一声尖锐的轻响,马车动起来。
“挺不错的马车呢”
“是吗?”
“您不觉得晃动很轻吗?”
“听说最近好像有人在研究什么车轴的震动之类,肯定是这个原因吧。对吗?”
从驾驶席传来‘是的’回答。你听吧,传达官满意地点头。
“三皇子似乎喜欢新奇的事物”
三皇子的府邸到皇宫的道路并不遥远。连说闲话的时间也没有,马车就穿过了皇宫大门。
诚然,亚尔德也曾经来过皇宫。因为尚书局也在皇宫用地内。
不过,接下来被带往的领域,对亚尔德这种小官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马车过尚书局,带着亚尔德朝皇宫深处驶去。
别说是皇家或贵族圈交流地的皇宫内部,就算公事谒见等的外部区域,亚尔德也没有过踏足的机会。
成为皇女的副官,三皇子的客人,现在还被皇帝点名召见,认识以前亚尔德的人大概是无法相像的吧。
“感觉你好像是一副已经有所觉悟的表情”
“因为在下无从选择”
身边没有亲人,所以不必担心有人受到牵连。需要担心的只有自己,最坏情况是和这个世界说再见,这早已经时常放在心上了。
走下马车,被带入大厅。在这里被再次确认身份。不过传达官的肩衣所代表的权利极大,没有受到什么严厉的盘查。
进入拜见的排队之时,传达官的态度渗着不满。似乎要等很久。负责接待的官吏下巴微微一点,一旁的仆从少年就跑过来,带着两人往里走去。
到达的地方,穿走几个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面对着一块阳光明媚的中庭。
隔着精致的透明玻璃所见的庭子,犹如梦景一般。方形的池塘中是一块块切成完美圆形的踏石,各种形状的水草叶子组成一片青翠欲滴的色泽。水池周围支撑顶棚的柱子上缠卷着蔓生植物,一串串花朵盛开其中。
在这些白色花朵中感觉能看见淡淡的人影,亚尔德搓了搓脸。
现在不是被恩宠之力影响的时候。等待谒见的时候,要是呕吐着昏倒可就麻烦了吧。
刚想背对中庭弯腰坐下,却与擦了把额头汗水的传达官视线相交。
“很宽畅吧”
“累死在下了”
不自觉逆视过去常常发生在亚尔德疲惫的时候。这大概是控制力的问题吧。
比预料中费了更多的体力。
“以前在传达官培训的时候,曾经有几次冥想到站也站不起来”
头上配着花朵的窈窕少女端着盛放水果的盘子进来。在后方端着水瓶和杯子,点心和一串串米团的少女们陆续进来。摆上桌后,传达官毫不客气地动起口来,少女们则如退潮般散去。只剩余香飘散在空气中。
——另一个世界。
轻叹一声,传达挑起眉毛。
“怎么了?如果有你喜欢的类型,我可以再叫她们过来”
“好意心领了。说起来,传达官需要经过多久的培训时间?”
“平均是十五年左右。我没什么天赋,所以花了近二十年”
二十年,对年青人来说,是何等漫长的煎熬啊。
“您很有耐心”
“才不是那样哟。你试着培训个五年、十年试试。世界会把自己给抛下不断前进。想放弃去外面寻找不同的人生是需要勇气的……仅此而已”
更不要说是二十年了,他笑到。
传达官的笑容上没有半点阴霾,这反而让亚尔德胸口发闷。
“尽管这样,在下也还是觉得二十年太长了”
“对于被无法谋生的父母卖到神殿的孩子来说,只要能混口饭吃,就算成不了传达官也没有关系。一声不响地坐着冥想就能保证衣食住行是再好不过的”
不假思索,亚尔德深深点头同意。
“在下能明白。在下也是怀着如果辞官就无法谋生的想法而活着。”
“那么隐居的目标呢?”
“直到存满就算辞官也不会困扰的财产为止,在下会努力寄生于帝国的哟”
传达官笑了。
“对我这么坦白好吗?”
“无论对谁,在下都会这么说。隐居志愿的话题在下时常与人提起呢”
“可是,你对工作却不马虎应付。奇怪的人呢”
传达官灵巧地剥开水果皮,放入口中。趁他无法开口的时候,转回话题。
“您刚才说每个人所需的培训时间各不相同吧,那么是否有些人的修行时间非常短?”
“如果双亲中的某一方是贵族的话,那种孩子会非常快地完成训练”
——私生子吗。
就算身上有贵族的血统,从外表上是无法从北岭人中区分出来。容貌相似性很高。
亚尔德摸着下巴思考。
眼前的男人,培训了近二十年。
可是,维夏呢?她看上去不像是真帝国建立之后出生的。应该不是混血。但训练时间,却并不长。
而且,年龄已是成年领域的人,有资格接受作为传达官的培训吗?
“您是几岁开始受训的?”
“大概是五岁左右吧”
“有没有年龄很大的受训者?”
“怎么了?准备放弃隐居转行做传达官吗?”
被苦笑着反问。
“怎么可能。在下是因为太守身边的皇帝陛下传达官似乎培训时间很短……有些担心”
哦,传达官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陛下的传达官,只有特别优秀者才会被选上。像我这样,花了二十年时间才完成培训的人,能成为皇女殿下的传达官,本身已经是奇迹了哟”
突然想起什么,亚尔德接着问。
“你刚才说优秀者主要是带有贵族血统的人员……这样问或许很失礼,但他们会不会为了亲属,以职务之便来谋私?”
“我不能断言说没有,不过很难谋私吧”
“可是,侍奉在陛下以及龙种身边——”
“我们,只是辅助龙种通话的存在”
亚尔德闭上嘴。传达官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东西。他继续说道,
“谎言或隐瞒是不可行的。不是不做,而是做不到。对于传达的内容我们不可能插嘴。当然也不可能以此来谋利。比起我们,负责接待的侍从或者是皇子们的管家才更接近于权力中心哟”
确实,传达官能做的事很少,自由也受限。仔细想想是个辛苦的工作,亚尔德如此想到。
——不恢复自我意识,会轻松得多吧。
想起哭诉着想见见鸟儿的维夏表情,同情油然而生。
今年等待她的只有不断被帝国榨取的命令,恢复了意识,就能找出幸福?
“您为公主所做的,并不仅是一个传话的角色吧?”
“那些事并不是我本来的职责范围呢。被公主殿下唆使着,做了好多事”
“您是位出色的传达官。太守也一定会为您骄傲的”
“我觉得殿下肯定只会觉得我是个啰嗦的矮胖子呢”
希望他能满意这份职业。也许是自欺欺人,但亚尔德还是说道,
“您告诉过我,太守相信我。不过,太守无条件信任的不仅是我,还有您”
“传达官与主人,就是这种关系吧”
“大家都这样吗?太守说过她把您视为亲人一般”
传达官顿了顿才回答。
“她说我是个啰嗦的小叔吧?”
“太守说,您是一位会为她着想的人”
“……请别说了,我这把年纪泪腺脆弱得很哟。啊不好,鼻子有些酸了”





冷不防,朝着亚尔德的膝盖猛拍了一下,传达官站起身来。
抬起头看他,但他却不看这里。
“我去问问,还要等多久才轮到我们”
目送着他的背影,亚尔德搓了搓膝盖。心想不用这么不好意思吧。
皇女周围有一群想利用她的人。在皇女无一例外的怀疑视线中,只有传达官的忠诚,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了皇女吧。
如果说主人的心与传达官相通,那么反过来应该也成立。
很快,返回的传达官仿佛什么也没生过一样,对亚尔德说道,
“我稍微威胁了一下他们,把我们的顺序提前了”
“您威胁他们了吗?”
“传达官没有权力呢。但借用主人的威势是常用手段。好了,我们走吧”
被带往皇宫深处的房间。召见爱女的副官,似乎不属于皇帝的公务。
房间中有许多人。
不,在皇帝的意识中,他们或许并不是人。那些几乎都是黑衣加紫肩衣的传达官们。
不仅是各皇子留下的传达官。还有些是给派遣至重要地区的要官们传话的传达官。
就像在夸示能够瞬间把握如此众多的情报,亚尔德不禁感到震撼。
在被震住的时候,发现了长公主的身影,亚尔德努力保持脸上的表情。在一群黑衣之中,白色的衣装比平日更具印象感。
——好像,要晕了。
感觉长公主的存在把传达官们散发的龙气威力提升了一个层次。
负责代传的官员,以平稳的声音宣道,
“皇女殿下传达官与北岭太守副官觐见”
传达官屈膝跪拜,亚尔德也学着他。
“抬起头吧”
皇帝的声音,代传官向两人命令道,
“殿下说,抬起头”
按照命令抬头后,看见坐在黑衣集团包围中的皇帝。
虽然相距有段距离,但感觉能清楚看见对方相貌。这是因为亚尔德曾经在近处见过皇帝的关系吧。记忆补全了相貌。
“听说你正在疗养,感觉如何?”
“陛下问,身体好吗?”
听到代传官的话,亚尔德慎重地回答道,
“承蒙陛下关爱,下官感激涕零。下官的身体,尚能有幸承蒙召见”
代传官,用一句话总结。
“身体良好”
之后,接着是社交礼仪的寒暄。作为太守副官你做得还不错嘛,谢谢夸奖之类拐弯抹角的对话。
“陛下问,参观过帝都了吗?”
“下官由于疗养身体,只在三皇子殿下府邸中眺望过景色”
“努力养生”
将发言长话短说大概是代传官的擅长技能吧。对于这种瞬间判断并简洁化的技能,亚尔德由衷佩服。
“你偶尔来皇宫露露脸吧”
“陛下有旨,今后来皇宫汇报工作”
“遵旨”
一边回答,亚尔德一边在心里大喊‘很好’。这样一来,就有了走出三皇子府邸的借口。
“听说你在教公主历史。你是史官的家系?”
“陛下问,你是史官家系?”
“正是”
“能够让我那个讨厌学问的女儿努力学习。教书的方法应该很不错吧”
“陛下问,你是如何教历史的?”
由于代传官将提问精简无比地浓缩了,亚尔德反应觉得容易回答。
“通过传达官,请皇女殿下事先立刻指定的页数,随后由小官对殿下的疑问进行回答。这就是小官的教书方法”
“方法是与公主殿下作问答”
对于历史讲义方面的问话,虽然又继续提了几个。但谒见很快就结束了。风平浪静到让人起疑心的程度。
长公主在问话中始终少见地保持了沉默,这也让亚尔德有种奇怪的感觉。
直到最后,长公主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周围的传达官们,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对于尚未习惯无视这些人存在的亚尔德来说,觉得精神相当疲惫。
留下负责收集消息的传达官,在返回三皇子府邸的时候,亚尔德始终在思索。
皇帝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偶然与他对话的时候,皇帝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有压迫感,至今仍然无法忘记,光是站在皇帝面前就得拼尽全力。
然而,与那时不同。
虽然亚尔德也岁数大了,但皇帝也老了。结束了搏命的逃避之行后,对于生的执着已经变稀薄了吗?
或者,虽然不太愿意这么想,但也有可能是……
——死期将近。
皇帝驾崩的话,帝国便会分裂。
皇女将被卷入政治风暴之中。身为她的副官,就算再不情愿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旋涡之中。
一边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为皇帝的长寿与健康做祈祷,一边推开高塔门扉。就在这时,‘刷’的一下,响起周围空气抽空般的声音。
黑暗的室内,灯火摇曳。眼眸被火光映照着闪闪发光,一动不动地眺望着站站立的人影,问道,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弹的是什么曲目?”
“是首老歌。非常古老……现在大概没人还记得这首歌了”
从新月型的乐器上,不断传来乐声。弹奏者是位年青的男性。
“你在无声的伴唱呢”
“因为歌声是魔法,我可不想唤醒长眠于地下的过去……至少现在不想”
坐在捆着绳子的货物上方,少年面对着男人。一条绑着的发辫从他肩膀上滑向胸口。
“你的眼看着看不见的东西,你的耳听着听不见的声音。而你本人到底身在何方?”
“哪里都有我,哪里也都无我。我的一半是风,剩下才是人。越过天空,越过时间,不会停留”
“但我希望你留在这里”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在你的身边”
男人的声音,犹如人类诞生以前就存在着吹拂着的风一般。永远却又转瞬即逝——让闻者心潮澎湃。
“你知道明天会怎样吧”
“是的,如果想知道的话,便能知道”
“你不想知道吗?”
男人抬起头。从头上裹着的布中,一绺黑发冒了出来,露在额头。
“明天,你会杀了神。世界因此破裂”
“世界……会破裂?”
不知何时起已经把乐器放下。男人手上空无一物。他优雅地在堆积的货物中穿过后,拿起靠在墙上的剑。
“此剑所斩断之物,将被宝珠吸收”
灯芯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
少年嘶哑地问道,
“真的吗?”
“也许是骗你的”
“被吸收的,是这个世界?还是神?”
“哪个都一样。重要的只是世界与神的连接被断开这个结果。不过,万事没有永恒。不久神将会苏醒,打开连接世界与己身的锁链,突破边界”
“有没有……什么阻止的办法?”
剑身很长,可是他却看上去很轻巧地摆弄着剑。在剑柄与剑锷之间,镶嵌着半透明的宝珠。
“你过着属于你的人生。以后之事,就由以后之人来承担吧”
“可是,贾娅坝拉…”
“贾娅坝拉是因为错误的契约而出生的。她的母亲,被复仇蒙蔽了眼睛。她的那份契约将蹂躏人的世界。在魔物们食尽生命前,你得阻止她。这便是这个时代之人的责任”
男人抬起头,他的眼神如同夏夜般动人且黑暗。
“从今往后的过去,遥远时间彼方之人请记住自己的责任。切勿错过征兆。神与之力苏醒,军队越过沙漠。语言与名字恢复始源之力。哄骗孩童的咒语将能夺人性命。锻造长剑,呼唤龙吧。这样世界的边界应该能获得长时间的安定。将那些来履行未达成剩余契约的魔物们赶回它们自己的领域吧。血与悲鸣,死与破坏,绝望之晨。那时,我已不在。而救我之人,将在北方大地上颤栗”
男人的背后,少年不安地站起身。
“你在对谁说话?”
“我在增加机会,在我所不能到达的未来,某人听见这段传言的机会”
男人微笑了一下,在少年面前跪下,恭敬地递出剑。少年刚握住剑柄,镶嵌的宝珠上便放出淡淡的光芒。
“首先我必须获胜,不然就没有未来了”
“确实如此”
“明天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我说过的吧。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在你身边。直到世界破碎散尽为止,所有风吹过的地方,我都会陪着你。当一切终结后,我也许会初次遇上你。寻找你的旅程,或许便在今后。你能平安地被我找到吗?”
男人抱起乐器,弹奏起乐弦。同时他的身影消失,少年朝着虚空喊道,
“等一下!”
幻视的光景破裂,亚尔德当场昏倒。
 楼主| 发表于 2010-4-29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lsxyz 于 2010-4-30 17:34 编辑

第五章

清醒过来时,亚尔德为完全不记得自己被人扶上床的过程而惊讶。
全身充满倦怠感。连抬头也做不到。嘴里粘乎乎的,张开时发生讨厌的声音。挤出来的声音十分嘶哑,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
“我睡了几天?”
“三天”
仆人回答后起身,走下沿内墙而建的楼梯。
亚尔德看着天花板,长叹一声。
从室内的昏暗来看,应该是日落后不久吧。传达官还好吧,没有被被皇女骂吧。毕竟皇女刚刚才命令他照顾好自己,就发生了这种事。
皇女是对的,这种身体的部下,确实该好好疗养。
——果然还是隐居吧。
换言之自己的愿望是正确的。这么一想,心情却不怎么舒畅。
身体乎冷乎热,浑身骨头痛。特别是腰部。后背也嘎吱作响。刚想转一下头部,脖子以及其上部、额头还有后脑部同时爆发出‘我才是最痛部位’的主张。
根据亚尔德的判定,后脑部获得了胜利。所以之后,后脑部的疼痛占据主流,除此以外渐渐隔绝。人所能感觉到的疼痛量是有限的,这是他从经验中学到的知识。
人的身体是种精巧的设计。
努力撑起身体,从水罐中喝水,由于手使不上劲,水洒到下巴上。意识转移到下巴上时,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要是能够渐渐抵消就好了。
昏厥前看到的东西,要是也能忘记该多好。
隔着久远的时间,仿佛知道亚尔德就在站在那里似的,径直看过来的黑色眼眸。
还有……那个声音。
——切勿错过征兆。
神与之力苏醒,军队越过沙漠——这说的好像是帝国入侵吧。
对于预言或占卜,亚尔德并不相信。他相信的,只有人们在这个世上所做的钻营,以及所积累的过去。人的未来,不过是人的积累所带来的结果罢了。
而那些用夸张的言语列举出一些偶然或无法解释的抽象暗示,碰巧说中了后就大声张扬或者是煽动不安的职业人士,亚尔德视之为腐朽。
另外大部分预言者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这也让他觉得不喜。虽然有些人喜欢被指示做这做那,但亚尔德却不同。他讨厌被人命令去做些什么。
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也不为过。
为了俸禄姑且也就忍了,但除此以外不想受别人的命令。
冷静想想,那场幻视中所说的预言,并没有什么可信度。抽象的形容,很容易找到相似的事例。
人常会不小心就去努力相信预言。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踏上这种覆辙。
摩挲了一下疼痛的脑袋,亚尔德试着转换心情。
——贾娅坝拉……
延续三代的南方霸者之中,构筑了黄金时代同时也是黑暗时代的最后之人。被传诵为最强最邪恶的女王——贾娅坝拉。
由于当时没有留下记录的习惯,无从知道贾娅坝拉最后怎么样了。但据说是被年青人给打倒。所以有可能是幻视中出现的少年,用那把剑停止了女王的呼吸。
也许看见了很了不得的东西,事到如今才发现这点。要是能告诉自己准备在哪里下手该多好,那么下次就能去参观了。
——再次幻视那么久远,大概真的会死吧。
没能抑住的笑意变成咳嗽声在脑中巨响,亚尔德皱起眉头。
要是能知道那是在多少年前该多好,一边思考一边环视周围。
——这里是从那个时代保留下来的建筑吗?
内部装潢虽然不同,但确实是这座塔。大门与窗户的位置也一样。楼梯虽然昏暗看不见,但天花板的高度也是相同的。
水瓶很快喝尽。
心想仆人怎么还没过来,于是撑着窗檐站起身,朝外看去——不禁出声道,
“喂……”
离亚尔德所在的塔并不遥远的另一座塔的大门边,看见了仆人少年。
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男人用手抓着少年的喉咙,把少年和瘦弱身体按在墙上。
住手,虽然想高喊,但只是一个劲的咳嗽。
——怎么会这样?
头晕目眩地沿着楼梯走下去,随手找了根棒子代替木杖。
没空去思考自己在干什么。
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里后,看见少年倒在地面,男人压在他的身上。
亚尔德原本想举起棍子却没那个力气,只是软软地捅了捅男人的侧腹。
转过头来的男人表情,瞬间变得胆怯。
“我,找这个仆人、有事”
虽然不得不一字一顿地说话,但总算是说出来了。
男人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声音后逃走了。
用棒子撑着身体,亚尔德大口喘息。
——那个男人认识我?
不得不稍微思考一下。
朝少年看去,他上半身从地上撑起来,手足僵硬。仆人的衣服乱皱皱的,一只脚完全露出到大腿中段。在渐深的暮色中,瘦弱的细足仿佛在陈述少年的不幸般有种微妙的生动感。领口周围都裸露出来,可以看见平平的胸脯。
亚尔德的视线在那里停止了。
仆人缓过神来急忙合拢衣领,畏缩着,身体弯成弓形。
——是女孩吗?
头更晕了。刚才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个样子,帮不上忙呢。
他推开身边那座塔的大门,朝里看去。里面似乎是放东西的地方。不过,在前方可以看见连接其他塔的走廊。那里正好有个在点灯的仆人。
“有人吗?”
‘有’一边回答一边转向这边的仆人看见亚尔德,瞪大了眼。看来可以省掉自报家门的功夫了。
“替我把传达官找来”
“遵命”
“还有,拿点水来,快”
“是”
亚尔德关上门,接着就依靠在墙上。之后,就只剩如何回到自己那座塔了。
面对这件困难重重之事,稍稍叹了口气,眼前突然就看见某些东西。
是刚才逃走的男人的脸。
原来如此,可以旁观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亚尔德现在站的位置,似乎正好是刚才仆人少女被按在墙上的位置。
“还没下手吗?”
被掐着脖子是无法回答的吧,亚尔德心想。这个男人大概觉得没必要听什么回答。只是单方面在发问罢了。
恐怖在膨胀,亚尔德呼吸开始紊乱。这是少女的感觉吗?就像在北岭看见的那个男人的幻影一般,亚尔德并不仅仅是能够看见过去,如果是强烈感情的话,他还会感同身受。
这种力量没有必要存在,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俯视着男人。遗憾的是,男人的强烈情欲,他也能感觉到。
“我早跟管家大人说过,这种胸口平平的小家伙根本派不上用处……要不要我来给你揉揉?会稍微变大点的哟”
男人另一只手动了。
亚尔德觉得恶心。这种东西不值得强忍头痛去看。他收回意识。
“回去吧”
仆人少女还蹲坐在地面上。
没办法,亚尔德只好撑着棒子,从背靠的墙上离开,一步,两步,一边数着一边走。
摇摇晃晃地走到第四步的时候,少女追了上来,将他的手臂架在她自己的肩膀上。得救了,刚这么想,劲力一松,腿就发软起来。
通往塔的道路,犹如永无止境的险路。
“好像在走修行者之道呢”
“……您说什么?”
“很久以前,有个想去拜见神的修行者。他走在一条自认为通往神之处的道路上,最后死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呼吸变得难受。不過心情卻轻松起来。比起好痛苦要死了不行了永别了之类的话,要好得多吧。
勉强到达塔后,‘可以松手了’亚尔德躺到睡椅上。
“你,叫什么名字?”
说完后才突然想起,这里的习惯似乎不可以随便问别人的名字。
果不出其然,少女缩起身子。
“不用说了。换言之……我不会伤害你的。请放心吧”
什么叫换言之,虽然越说越糊涂,但想表达的意思应该已经表达了。就像撒手不管似的,亚尔德横卧到睡椅上。
头痛朝侧头部转移。就像从内侧敲打脑壳,又如频率固定的大声呻吟。
当发现有个冰凉的东西贴在额头上时,半睁开眼,看到的是仆人的手。她好像把一块湿布贴在自己的额头。注意到亚尔德的视线,少女收回手,轻声说道,
“史莉娅”
湿布有史莉娅这种方言发音吗?差点误解,幸好马上注意到,这肯定是少女的名字。
“刚才……谢谢您”
想回答说别介意,但发不了声,只能暧昧地点了点头。
昏昏沉沉中时间似乎过去了一会儿。接着听到人的声音,醒了过来。
有谁扶着他的背,想托起他的头。
“这是汤药”
想回答些什么而张开的嘴巴,被一个散发着热气的碗具贴住了。
“喝吧”
几乎是无意识地,啜了一口苦苦的液体。感觉液体在喉咙里并不流畅,大概是喉咙肿了吧。看来热度暂时不会退下了。
勉强抬起视线,朦胧中看见了皇女的脸。他迷惑地眨了眨眼。是幻觉吗?皇女的轮廓一阵摇晃。
——是传达官吧。
这样频繁地借身体给皇女,他不会有事吧。
亚尔德努力张了张嘴。以为至少能出点声音,但几乎就等同于吐息声。
“让旁人离开”
皇女点点头,让亚尔德的身体再次横卧下来,头部轻轻靠上枕头后,回答道,
“没关系,这里没有别人”
“是太守……吗?”
“是我。这次你看见什么了?非常古老吗?”
亚尔德吐了口气,闭上眼。
昏睡了三天,等于是在说明自己被恩宠之力反噬。真吃不消啊,一边想一边回答道,
“相当古老的时代,类似于预言的东西”
“……预言?”
“大概是疲劳的影响,不小心就被过去给吞噬了”
“是因为在父王那里,受到龙气的影响吧……还是说,咒师搞得鬼?”
“想杀在下的话,不需要耍这种小花招”
皇女咬着嘴唇,瞪着亚尔德。
“……我在担心。兄长、父王,我都有些怀疑”
“您……不用想得太多”
“告诉我兄长在做不可见人之事的是你。如果你当成是我欣赏的部下,不知道会不会对你下手”
“是这样吗?”
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皇女稍微沉思似的,手撑着下巴,皱眉低头。明明对面的人是传达官,但怎么看都是皇女,真不可思议。
“原本是打算让别人以为你是不讨我喜欢被刻意疏远。但看来行不通”
“可是,无论是皇子殿下,还是皇帝陛下……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与得损无关。觉得不喜欢就排除掉,仅此而已”
感谢这句很有说服力的回答。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却被剧痛逼出了眼泪。
“总之,这次……只是恩宠之力有些失控。您不必过忧”
“可是,这很奇怪吧?”
皇女的眼睛在摇晃。不,摇晃的是自己的头。可自己明明是在左右摇头才对,自己觉得好像是在上下摇晃似的。
“你不是说过很少使用恩宠之力吗?以前有发生过频繁失控吗?”
“没有”
“而且我更担心的是……有谁发现你的力量。你的利用价值很高,如果暴露的话,肯定有人会不顾一切要得到你吧。而如果得不到,就可能会要你的性命。你明白吗?”
亚尔德沉默不语。
头好痛。如果他的脑壳内有个专职敲打者的话,刚醒来的时候还只是在轻轻敲打,现在则是一个劲的猛敲烂打。感觉头几乎快被敲裂了。
裂开的话,不知道脑袋里会蹦出什么东西来,恍惚间想到。
“在下有些头晕。太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别让传达官太疲劳了”
“答应我一件事”
如果下令,别说是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也不得不答应。面对着这样的部下,皇女一脸认真地继续说道,
“在你的力量夺走你的自由前,来找我帮忙。我会做所有能做的事。所以,别隐瞒我。别人一个人去承担。懂了吗?”
“是……不过”
“我不想听肯定以外的回答”
“懂了”
皇女点头。
“这样就好。那么再见”
亚尔德举起一只手,盖住眼皮。连睁眼都会觉得辛苦。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如果问的话,皇女会怎么回答?
——大概是约定好了之类的回答吧。
这是少女的那份洁癖使然,贯彻绝对不会幽禁自己的誓言。
听见传达官的大声喘气。
“您没事吧?”
“这话不该问我,该问你才对”
“之前的仆人,在哪里?”
“在外面待着呢,我命令他别让人进来……那个仆人,怎么了?”
亚尔德将自己恢复意识后看见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以恩宠之力看见的那部分,被他借用目击者的视角讲了出来。
随着讲述经过,传达官的表情渐渐变得愤怒。
他站起身,将塔外的仆人少女带了回来。
“你是在尚书官到达时才买来的仆人吗。你是哪里人,原本的卖家是谁?”
少女小声回答。亚尔德没有听见,不过传达官点头头,开始说明道,
“她是卖春馆出来的。大概是觉得她不好使,塔哈虏那家伙曾经找过卖主或中间商投诉。难怪我觉得她举止不对”
……举止?刚一倾头思索,就中途停止了。头痛欲裂。一边猜测传达官可能早就发现了这个仆人是女孩,一边提出另一个问题。
“没把她退回去吗?”
“没被人出手过的话,应该还是处子。卖家能派得上用。不过,对方不肯给塔哈虏的退钱,把她退回去,塔哈虏这边就吃亏了”
在当事人面前,传达官毫不客气地说到。少女低头一动不动。
“所以,就把她派到我这里来了?
“另外,听说她被拒绝退回的借口是『已经失贞』”
“原来是这样”
亚尔德叹了一声,传达官在他身旁坐下。他脸上的疲劳之色也很重。
“问题在于,塔哈虏的做法。竟然把这种年纪小女孩派过来……”
亚尔德软绵绵地答道,
“年纪大小好像并不重要吧?”
光是想到被别人操心自己的性欲问题,就觉得很恶心。
不过,传达官指责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亚尔德选这种小女孩送来,是在怀疑你和公主殿下的关系”
“哈……?”
从没想到过的语句,让他一瞬间连撕裂般的头痛都忘了。
“这个女孩不是纯粹的男方人。她肤色很淡,头发也不那么黑。在昼光下看上去接近金褐色。身高和年纪,肯定都是对比公主殿下而挑选的。你可以更加愤怒一些”
亚尔德瞪大眼看着少女。
要说相似的话,却又怎么都看不出来。
“塔哈虏见过太守吗?”
“怎么可能没见过。公主殿下以前常来这里”
“……是吗”
头痛又开始觉醒。这次觉得眼睛也痛起来。
“总之,我不觉得她是单纯作为仆人给派来的。如果你对她出手的话,或许有某种陷阱等着你。因为塔哈虏是一个绝不会浪费金钱的男人。他给你设套到底会有什么好处……”
“在下会让他这次的钱都打水漂”
与皇女的相处还算是顺利。在亚尔德看来,就好像是照顾小孩般的工作。而这位少女的年纪,也差不多可以做亚尔德的女儿了。会对这样的孩子出手这种事本身,便是扭曲的。
“要不要我为你换个仆人?”
“算了”
‘我想也是’传达官点头说。
下次说不定会派个体形凹凸有致的女性来。换人也没有意义。
“可是……你居然会跑去救给你设陷的工具。真是高尚啊”
亚尔德苦笑。
“我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就算你知道,遇上那种情况,肯定也会去救人的”
“……是吗,在下并不肯定呢”
“你会去的,我肯定”
亚尔德闭上眼。他觉得自己并不坚强。甚至可以说是软弱。
“在下是个胆小的人,也是个容易害怕的。如果我做出让自己惭愧的行为,就算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在下只是不想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被内心的声音永远拷问”
“话是没错……”
如果被一个和自己同样力量的人,窥见现在的自己——想到这点,只有干脆地选择一场问心无愧的人生。
“不是什么高洁”
长长的一声叹息,传达官转头看向少女。
“你出去吧”
仆人无言地走到外面。她会害怕吗,亚尔德心想。如果那个男人回来——念头刚转到此,那时少女所感受到的害怕感就觉醒了,呕吐感朝上涌来。这时,传达官突然凑了过来。
“我能明白”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这让亚尔德联想起刚才见过的幻视,所以下意识想后退。
“什么?”
“公主殿下与你对话的内容我并不知道。但是,公主殿下的感觉,我却能够明白”
亚尔德眨了眨眼。
“……您的感觉是?”
“公主殿下对你完全信任。并且……很珍惜你”
一边摩挲着阵痛的头,亚尔德一边嘀咕道,
“那真是光荣……不过,为什么?”
叹息声喷过来。
“天知道吧,在殿下的眼中,你大概像我一样,类似于亲戚大叔……或者,哥哥之类?”
“殿下真正的哥哥可有好多位呢”
“殿下的处境已无法让她单纯地去信任血脉相连的兄长”
皇女说过怀疑父王与兄长,她那时的声音很沉重。
龙种是寂寞的一族。因为无法相信与生俱来的家人。
亚尔德刚一沉默,传达官就站起身来。
“这是传达官无能为力的差事。我们不过是影子,只会服从。别说是否值得信任,说到底我们身上就没有可以被怀疑的余地。而你不一样……所以,你是能让殿下信任的吧”
“有怀疑的余地反而值得信任吗?这不是矛盾吗?”
抬起头,视线相交。
“人便是矛盾的生物哟。朝着奇妙的方向倾斜,才是人生”
‘我明天再来’说完,传达官离开了。





翌日,传达官没有出现。
亚尔德派人去问过。但只得到他似乎外出的回复。心想可能是对方为自己的健康状态着想所以不来打扰。但是一天后,传达官还没有出现。这就明显不正常了。
在恢复意识后的第三天,头痛已经降到普通程度。习惯和不健康身体打交道的亚尔德穿上官服,拂拭了一遍后走出塔,去见管家。
面对他这个擅自离开塔的客人,仆人们慌张起来。来源于头痛的不爽表情提升了慌张的效果。
被告之管家正在接待其他客人,于是被请到里面的房中。这间房是上次拜见三皇子时的等候室。面积虽然狭小,但窗户却很大。充满阳光的庭院一片白花花的,微妙地有种脱离现实感。
如果再暗点,眼睛就能轻松了吧。不知道是否是他这个冒出来的想法遭到报应。
景色开始褪色,好像开始浸泡于黑暗中一般。
不好,亚尔德心想。
——是恩宠。
现在可不能昏倒,就在他拼命遏止自己时。窗口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虽然看上去像是黑色,但不会有错,那个肩衣是紫色的。月光下的黄金龙刺绣即便是黑暗中也依旧醒目。
传达官似乎在奔跑,他摇摇晃晃的,时间突然停止了。
给我逆转,几乎是无意识地念诵。一瞬间。
传达官的肩衣上,一道银光闪过。
亚尔德睁大眼睛。黑色,不应该是红色,看起来却像黑色的鲜血飞溅,视野越来越昏暗。
双手握紧。
必须扩大视野。需要知道是谁干的。不,不仅仅是这些。
为什么要杀他?必须回逆时间。
传达官倒下,不动了。
地毯上的精美纹路渐渐失去轮廓,饱吸着血液,开始发黑。
血液甚至流到了亚尔德的脚下。
低头看去却不看见自己的腿,一瞬间有种不协调感。视野抖动。现实开始恢复。过去渐渐远去。
“这样时机……无法……”
耳鸣不休,一切都变得遥远。
——不行,让我听清楚。
亚尔德拼命默念。随即昼间的世界变弱,本已离开的过去景色开始清晰。
接着听到的声音,是另一个人。就像是在耳旁话说般,清楚听见。
“虽说他是公主的影子,凭借公主的名字无法拘禁他。但如果能把他完全控制住的话,在公主那边的进展也能加快吧”
柔和却让人后背发凉的声音。
在想到这个人是谁的同时,人影缓缓走入视野中。头上裹着红布,宽松的古式衣装。他弯腰蹲下,手指在倒地的传达官伤口上滑过。由于他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咒师抬起头,回头说道,
“已经死了。好漂亮的一击”
他视线前方站立的人物,亚尔德看不清。
“区区一个传达官罢了……”
回答的声音,越来越远。
不可能有那么远。传达官就在他面前不远处被杀,然而,挥剑者却没有进入视野。连声音也快听不见了。
从另一头,表情阴郁的管家走上前。差点踩到血泊时,才停止脚。
“并不是怀疑阁下的本事。但还是想再确认一下,公主那边,你能搞定吗?”
咒师沾满鲜血的手指朝着星辰举起,出神地眺望着夜空。
“不必担心。既然已经知道了名字,不久后,皇女殿下就将承受我的法术”
“并不是简单杀掉了事。你明白吗?”
咒师缓缓点头。
“当然,我会送她走上毁灭的道路”
“副官阁下”
突然,被拉回现实。身体好沉重。
朝声音的方向看扶持,接着房门打开。站在那里的是塔哈虏。管家的眼神如何千锤百炼的铁剑般冰冷尖锐。
“您擅自离开房间,会让我困扰。您的脸色……”
“在下的脸色从没好过”
亚尔德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平静。周围人对他的评价是:就算动摇也没什么变化,事到如今只能相信这种评价了。
“可是,您前几天才刚刚晕倒过”
“前几天……陛下有令,命在下今后去皇宫汇报工作。没想到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真是惭愧”
塔哈虏挑起眉头,似乎初次听说。
“那真是辛苦了”
是啊,亚尔德点头俯首。
——好像快吐了。
并不仅仅是身体的缘故。一不小心放松神经的话,刚才看到的光景就会把他拉入其中。血的气味,现在还留在鼻孔中。那是昨晚发生的吗?不,是更早一些……
“在下想拜托传达官阁下,请他把在下晕倒不便行动这件事通知陛下。却找不到他”
抬起头,两人视线相对。
“阁下没说错。传达官阁下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也无法联系到他”
塔哈虏的表情,纹丝不动。
“能否请您借辆马车给在下。既然无法转达,只有在下亲自去陛下那里说明一下了”
“非常抱歉,今天是不可能的”
“为何?”
“因为马车无法使用”
“是吗,那么,在下走过去吧”
“不能这样。徒步去皇宫会让我的主君受辱。而且首先,您的身体不便。陛下那边由我来转达吧。您由于健康原因,无法去皇宫汇报这件事,我一定会转达到的”
张开嘴想反对,但还是改变了主意。
“那么……不胜感激”
对方不想让他离开这里。轻举妄动的话,待客之道便要当场结束了。
“请您回自己的房间吧”
塔哈虏看着亚尔德。
忍着回头再看一眼这个行凶之地,他鞠了一躬后退出这里。
谁杀了传达官再明白不过了。能让咒师用殷勤语气来对待的人,并不多。
——可是,为什么三皇子要这么做。
如果以看不顺眼为理由杀了亚尔德,对三皇子来说也没什么问题。因为龙种眼中,平民的性命微不足道。
但是,对象如果是公主的传达官就不一样了。传达官是龙种的分身。仅仅是公主的传达官在这里殒命,就足以成为皇子的污迹。因为他有保护传达官安全的义务。
并且,并不仅仅是对传达官,连公主也算计在内。危害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同时也是自己的妹妹,这件事要是暴露了,后果将非常严重。
三皇子想要的是值得他冒这般天大风险的东西……恐怕,是帝位。
他已经设计好了。
——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阴谋。
这种事本来轮不到他操心。无论站在帝国顶点的是谁,都没有关系。无名小吏本来就是这样的角色。
可是,如今他却觉得头痛。身为太守的副官。考虑到保护北岭与太守,他有行动的义务。
——自己能做些什么?
眼下传达官无法随行,就算跑到皇宫,也见不到皇帝或长公主。说到底,他根本出不了这座府邸,如果硬要闯出去,就算被杀掉也不奇怪。对方连传达官的性命都敢夺走。
可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待着。
知道公主陷于阴谋之中,怎么能视若无睹地带着这个秘密的进棺材。
——能做些什么?
亚尔德站在走廊中。
传达官死了,被杀了。安全绳断了。而且皇女恐怕陷入了咒师的咒术之中……
冷静点,亚尔德命令自己。
无论什么咒术,应该都有解开的方法。必须找到它,通知北岭那边。
可是,该怎么去找。
——派得上用处的力量。
看见的是已经结束的东西。无法改变。
——所以古王国才毁灭了吧。
沉溺于过去的时光彼岸,拒绝活在当下。面对帝国,举起白旗,不战而败——国名与实体皆沦丧,连过去视的力量也埋没于时光中。结果,什么也没剩下。
如果是皇家的恩宠之力,就能立即通知皇女有危险。
由于不安与焦躁,心跳开始激烈,呼吸变得痛苦。
——别惊惶失措的,蠢货。
他调整呼吸。
——现在不是傻站着的时候。要是引起怀疑该怎么办。快走。
回想起救了那个少女仆人时,曾把那条道路大言不惭地比作往昔的《修行者之道》,亚尔德闭上眼。
现在这条道路,更加遥远。
坚定认为脚下的道路通向神明,不断前进的修行者虽然最后哪里都没走到。老龄与疲劳虽然杀死了他,却无法夺走他的信仰。
——去做所有能做到的。
幻想那些自己做不到的,结果只会枉然。
回到塔里的时候,呼吸已经平静下来。对出来迎接他的少女仆人,问道,
“你能去府邸外面吗?”
少女惊讶地看着他,可是很快摇了摇头。亚尔德接着又问,
“有没有哪个仆人能去外面?”
少女再次摇头,回答道,
“所有的仆人直到死亡都出不去”
“那么这里是怎么采购物品的?”
“会有商人将订购好的东西送来”
亚尔德摸了摸脸。虽然肯定会引起管家的注意,但这就是切入点了。
“商人何时会来?每天吗?还是隔着几天?有没有固定的时间或日期?”
“不知道……需要我去打听一下吗?”
“不必,除非有我的吩咐,不然别对他人说起”
“是”
少女激动地点头。果然不像皇女。如果是皇女的话,大概会问为什么吧。
“你替我暗中注意一下……”
被一口痰呛住,咳嗽起来。少女说了句‘我去取上衣来’后,朝楼上跑去。
亚尔德眺望着窗户外面,秋意已深。好像在他卧床期间,季节一下子前进了不少。风很冷。
握住少女为他小心披起上衣的手。
“不是这件”
“……您说什么?”
“我想要北岭的兽皮”
少女的表情变得不知所措。
近距离一看,她的眼眸确实不如纯粹的南方人那么黑。亚尔德的眼睛要比她黑得多吧。同样是黑色,古王国人的眼睛带些绿色,而南方人看上去比茶色更黯淡。
“我想要,北岭产的兽皮。费用我自己出。把商人叫来,我想确认一下品质”
“明白”
“我累了,先去上面休息会儿”
亚尔德登上两楼,从窗口处看着横穿过庭院的少女身影。接下来就看管家会不会拒绝了,试试才能知道结果,就算被拒绝也没什么损失。
抬起视线,看着正门的方向。之前没完成的事情,现在到了去做的时候。
看看出入这个府邸的人有哪些。可能的话,确认有谁是从大门处无所顾忌地进来的。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带他出去。
体力可能消耗殆尽,但只是不远的过去,应该影响不大。总之,先看看最近几天。
亚尔德闭上眼。
确信只要集中精神应该能做到。因为在孩提时,曾经做到过。
兄弟姐妹之中有人瞒着母亲偷吃点心,为了找到犯人,当场追溯过不远的时间。至今仍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窗户中落下的阳光改变了方向,影子的长度与形状,深浅都开始改变。快点,再快点,这么默念,于是在他的视野中,时间开始收缩,从仿佛紧握手掌般收缩的时间中,找到那个偷点心的人影,一下子定格住。
与那时候一样。
凝神大门,亚尔德开始收缩时间。
回想起孩提时,仿佛握在手掌之中,收缩时间,逆流而上。阳光的角度变化,影子晃动。卫兵的身影摇曳,换了几轮岗,从早晨到夜晚,回到昨天。黑暗中出现数幢塔的轮廓,天空开始变亮。是昨天早晨。
幻视的大门距离有些远。勉强进入视野中,但声音就听不见了。但也是没办法,总不可能走到大门那边去做这种事。
现在看见了门前的人影。马车停在那里。卫兵改变站立的位置,隔着栅栏,他们在说话。
能不能想办法听见些什么,亚尔德试着努力倾听,一点点推进时间。
只有一个声音,能够听清楚。
“阿吉鲁”
这个意外的名字,让他吞了一口气。
——再来一次,保险起见。
稍微逆行一些,重听一遍。
“阿吉鲁的……尚书官……答谢”
少年的声音。大概是还没经过变声期,声音尖锐。所以才能侥幸听见。
“……明日……”
亚尔德松开握住的时间。这样一来幻视的光景一下子就溜掉了。
听到楼下传来的响动,他大口喘着气。仆人回来了,得赶紧。
拿起架子上的本子,过目了一下昨晚写的备忘。加了一段短小的补充。再看了一遍后,折起纸。一边贴上封条,一边把仆人喊来。
当少女从楼下走上来的时候,那张传信纸已经用带动物油脂的防水纸包好了。
“今天,应该有人会来拜访我。从这府邸的那边过来——”
“——大概,会被栅栏挡住。吃个闭门羹吧。我想把这个交给那人。你知道有没有地方可以悄悄地隔着栅栏把东西递过去吗?”
稍后想了想,少女点头道,
“有”
“带我去”
“您身体不好”
“没关系”
少女顽固在拒绝。
“被人发现,您会被强制带回的”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把这个交给那人”
“我为您去交”
亚尔德有些犹豫。没什么时间了。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来。
“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了”
少女带着松了口气的表情接过小包。
“谢谢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向自己道歉。总之,先点头。
“那个人是年青的贵族。你就问是否是阿吉鲁阁下的亲人?如果回答是的,你就把这个包交给那人。并告之,请把这个送到北岭太守那里”
“阿吉鲁阁下的……亲人”
“如果那人问是谁要你这么做的,你就说是亚尔德”
很遗憾无法把对方的详细相貌告诉她。因为亚尔德自己也没看清那人的脸。
少女点了点头,一脸严肃。
“我一定会把这个交给那人”
她的语气十分坚决,刚想开口让她别冒险。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恐怕,这是比少女想像中更危险的事情。自己明知危险还让她去做,而嘴上却要说什么别冒险,这岂不是太矛盾了。
所以,说出来的是谢罪的话语。
“对不起”
胸口抱着小包的少女摇了摇头,转身朝楼下走去。
听着门开的声音,亚尔德躺到床上。使用幻视之力的反作用,终于开始发威了。
虽想看着仆人的行动,但如果他从窗口眺望同样的方向,未免太容易引起怀疑。
遭到背叛的可能性也并不等于零。如果有胆量的话,可以用这个作为自由的交换,和塔哈虏做交易。
就算是为了少女也好,亚尔德希望她不要鼓起那种错误的勇气。因为那样做的话,少女肯定会被灭口。
那并不是普通的信件,而是暗号。
指定页数与行数,从指定页数增加二十二页后的那页上,抽取指定行数上的首文字拼接起来,这就是约定好的密钥。解读关键的那本书在自己里,只要知道替换的页差,就可以轻易解读。而如果不知道,就算获得暗号文,也休想解开。简单却实用的暗号。
二十二,是皇女与他的年龄差。当时告诉皇女时说,这样您就不会忘记了吧。而皇女则耸着肩膀说‘那可不一定’。
昨晚写的是:传达官没有出现,担心其安危。已确认三皇子参与了某项阴谋。请您注意别被卷入其中。如今,不光是这些。
——咒师将诅咒您的名字。
添写的是这一句。剩下只有没署名的写上‘一定会回去’,接着封好信。
能不能回去,其实他一点自信也没有。
亚尔德大舒了口气,翻了翻身。
头好痛。太阳穴仿佛麻掉般作痛。一边思考着有没有什么忘记的事情,一边揉着额头。
——那本书。
如果刚才的信件落入三皇子手中,肯定会逼着解读。如果被他知道暗号的规则,给皇女送去伪造的信件可就麻烦了。
——必须销毁。
只有烧掉吗?
天色还早,室内还没到生火的时刻。
一边惦念着头痛,一边站起来,取出琉璃灯。这个高价的精致品的底部有个装东西的地方,里面塞着备用火柴。由于很少使用,费了好大劲才把底部打开,里面滚出一个小纸包。
薄纸包裹着一个圆形的东西。打开一看,滚出一枚金币。是西帝国的古货币。沿着边缘刻有文字。
——祝福长寿与健康。
这是皇帝在长时间长久后才发行的纪念货币。不仅含金量高,而且限量发行数量极少。找到合适的卖家,绝对能获得满意的价格。
现在的皇帝再继续守住几年皇位,或许也会铸造这种货币。
包纸上,还写着文字。压平皱褶,亚尔德打量着文字。
——养好身体后,再给我回来。
苦笑。自己就这么没信用吗?
真难办啊,想嘀咕却变成了连绵的咳嗽。直到平息前,都无法点火。
仆人回来前,亚尔德刚好把书本完全烧掉,在塔顶上,随风把灰烬撒去。
不知道咒师会用些什么手段。如果能把灰烬复原,可就麻烦了。
“主人”
坐在三层的睡椅上,亚尔德望着点亮的琉璃灯,少女向他汇报。
“事情怎样?”
“已经交出去了。马车中的人有话留给您”
“马车中的人?”
“似乎是阿吉鲁阁下的太太”
啊,是那位啊……亚尔德嘀咕到。副团长夸耀的,从无数求婚者中拼杀而出身经百战才终于抱得美人归的那位夫人吗?
反射性地张嘴想问,真的是位美人吗,幸好忍住了。
“她说什么?”
“她说……一定会设法搭救您”
亚尔德挑起眉毛。似乎没听错。
“她说,搭救?”
“是的”
连亚尔德自己也是直到刚才才清楚认识到身陷危局,而那位从没见过面的贵族女性,何以也发现了这点?
想不通啊,烦恼之中亚尔德重新坐起。仆人接着往他肩上披上外衣。
“谢谢你,帮大忙了”
少女有点紧张地小小点了点头。接着说了句‘我去把晚餐端上来’便下楼了。
已经是晚上了吗?空中飘着薄云,风吹来有点凉意。太阳被挡住后,突然很有秋意已深的感觉,一边这么想着,亚尔德一边站了起来。
继续吹风的话,体力会严重消耗。
河的对岸好像在下雨吧,那边的云层非常之厚……刚这么心想,他就发现视野一隅中的动静,于是将视线转回院子中。两个抱着大件物品的仆人,朝着他这座塔的方向走来。
几乎是在亚尔德走到底层的同时,塔门被敲响。
两个男人大汗淋漓。鞠躬过后,有礼貌地说道,
“这是您要的物品”
“……哦,真快啊”
以绳子扎住的物件,怎么看都是兽皮。且是足以作为财产的高级品。
“皇子殿下有话让小人带给您。殿下说,‘身在帝都还不忘北岭的兽皮,这份忠心难能可贵。将此地视为北岭好好养生吧’”
“殿下馈赠,在下不胜感激”
把东西重重放下后,男人们离开了。
亚尔德低头看着大捆的兽皮,心想这东西妨碍进出啊。不过,搬不动它们。
就在这时,少女端着盛有晚餐的盘子回来了。差点被脚下的东西绊一跤,幸好机敏地保持了平稳。
“主人,这是?”
“别叫我主人了。叫我尚书官吧”
“尚书官……大人?那个,这些东西是?”
“想要兽皮的话,就有多少送我多少……大概是这个意思”
少女不知所措。
“别担心,吃饭去吧”
“是”
兽皮是个借口,目的是与能够去北岭的商人取得联系。但结果只是让三皇子看了个笑话。表面上似乎还不打算撕破热情款待的脸皮。
——利用这点,能否想些办法。
桌上摆着的晚餐,几乎是无意识地往嘴里送,少女担心地大声大声说道,
“主……尚书官大人”
“怎么了?”
“外面”
将一勺汤汁送入口中后,亚尔德缓缓把匙子放回原处。
外面确实吵吵嚷嚷。而且,越来越靠近这里。
“……原谅……可是……”
“陛下的……闪开!”
——陛下?
朝门的方向,亚尔德向少女下令。
“替我把玻璃灯取来”
少女立即跑上楼。有个不废话的仆人真是好。本以为她会问为什么。
很快门被推开,有人一步走进来——不过,闯入者差点摔倒,那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脚下的兽皮。
黄金龙刺绣闪闪发光的蓝色制服,是下位传达官。
所谓的下位传达官,是龙种专属的传令者。为了将龙种的命令传达到帝国各处,专职传达官是不够用的。为此,将一些没有特别力量的人,采用为下位传达官。
简单来说就是跑腿的,由于这类人几乎都是贵族出身,所以架势上倒也气势十足。
闯入三皇子府邸的传达官,正是这样一位头上金发稀疏,外表看上去贵族气势浓厚之人。
“我是真人皇帝陛下的传达官。北岭太守副官亚尔德就是你吗?陛下要召见你,立即跟我走”
这类人往往不会说自己是下位传达官,而必定会自称是传达官。
“我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召见”
大概是一路奔跑过来的吧,从旁插嘴的塔哈虏上气不接下气。与先来的客人一样,他也差点被绊倒,吓一跳往后退。
“龙声便是帝国的法律,退下!”
意思是说,这是皇帝的要求,不准违抗。但塔哈虏还是不肯松口。
“这位是鄙府重要的客人。没有我主人的允许就将他带走,未免太无礼。而且,在这种时候突然有召见,实在难以相像。如果是紫衣传达官的话——”
“你这是在侮辱本人!”
下位传达官的太阳穴上青筋爆出。夸张地挥着拳头,指着胸口的黄金龙喊道,
“当我胸口获得皇家龙纹的荣誉时,就已注定不会说出虚妄之言!我倒想问你,那边的副官是否被你无视他的意愿监禁在这里?”
“刚才的话并非是想开罪您,鄙府——”
“闭嘴,让我问他本人”
传达官转个身面朝向这里。这位的后脑勺光亮无比,俗话说光头好办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亚尔德心想。
“你遵从陛下的召见吗?”
“在下立即动身”
“那么走吧”
亚尔德缓缓站起来。这次塔哈虏的太阳穴上似乎也爆出青筋。在让传达官闯入府邸,找到亚尔德的时候,他便已经失去了先机。
“非常抱歉,能否移开这些物品。在传达官前面,在下不便做出横跨的丑态”
传达官点点头,就像在夸他会说话般的表情。不过,传达官当然不会亲自为他搬动物品。塔哈虏命令身后的尚武官,把这几捆兽皮挪开。
少女仆人持着玻璃灯,不知如何是好地僵立着。
“过来”
命令到。但少女只是瞪大眼不动。恐怕是不敢动弹吧。
没办法,亚尔德拉过少女的手,让她托着自己的肩膀。装着摇摇晃晃的,在少女耳旁轻声说道,
“我带你出去”
接着,缓缓起身,命令道,
“好好扶着……在下病刚刚好,腿脚还有些不稳。给传达官您添麻烦了”
“别担心,马车就在外面。走吧”
跟着转身离去的下位传达官,亚尔德与少女仆人一起走出塔。
擦身而过时,塔哈虏低声嘶喊地说道,
“如果你老实地待这里,我还可以留你一条小命”
亚尔德不禁笑了起来。
留自己一条小命?连医生都对自己绝望,现在还活着只能归功于奇迹范畴的这条命,就算留下又能再活几年?
管家配合着亚尔德的步伐,越过少女仆人的头顶,再次劝说,
“有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吗?”
“在下的性命轻如鸿毛哟,塔哈虏阁下”
“离开这里,你那条轻如鸿毛的性命就会随风被刮走”
“即使轻如鸿毛……也会有想要挥动拍羽的时候”
塔哈虏停下脚步。
“你会后悔的”
“在下会好好品尝,这份奢侈的后悔”
管家没有回答,亚尔德走向门口。
能够离开这里固然很高兴,但下位传达官是否真的像口头上说的那样,是为传达皇帝的命令,这点值得怀疑。有可能刚出狼穴又入虎口。但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再想离开就麻烦了。
传达官英姿飒爽地骑上马,亚尔德悄悄问少女。
“离开这里可能有生命之忧。你想好了吗?”
少女当即回答。
“我跟着您”
“坐到前面去”
在那个被评价为不会浪费一分钱的塔哈虏跑来把仆人要回去之前,亚尔德催促少女上马车,随后跟着上车。
传达官的助手高高举起喇叭,吹响起来。吹奏似乎不太流畅,声音有点闷。
——不会是假货吧。
冒充皇帝代理人可是死罪。从举止相貌来看,传达官应该是真货。但并不能排除万一的可能。
一行人开始动起来。周围已经开始昏暗起来,晚霞的残余只将天空底部染了一抹赤红。因为这里周围是建筑的背光处。
对并排坐着的少女,亚尔德轻声道,
“有机会的话,你就逃走吧”
“我跟着您”
“待会可没有照顾你的余力”
少女顽固地重复道,
“我跟着您”
少女肯定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依靠的人。所以她认定除了与亚尔德同行以外,没有其他选择也并不奇怪。
说不定自己又背上了个包袱,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决定暂时不去想。
以后,再考虑吧——如果有以后的话。
穿过那条宅邸遍布的街路后,马车停了下来。
道路前后被堵住了。响起数把刀剑拔出的声音。对于有过从军经验的亚尔德来说,这是挺熟悉的战斗序曲。
“真是性急啊……”
不等马车走得更远一些吗?
传达官冷静地说起开场白,
“这是为真上陛下传递龙声的传达官队伍!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混账之举吗!”
说是队伍还真夸张了些。这边连护卫的尚武官也没有一个。
那位少年助手举起喇叭。
就在这时,亚尔德面前刮来一阵风。
马车摇晃,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亚尔德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蹲着的男人。
一瞬间,视线相汇。
连叫一声的空闲都没有,头就被按住。强令他趴下。
沉重的声音响起,还有惨叫。
输给好奇心,战战兢兢抬起头的亚尔德,很快像个傻子似的抬头往上看。
如下雨似的,人跳了下来。
高处能够藏身的地方确实有好多处。但采用这么非比寻常的方式,恐怕是为了削弱对手气势的战术。亚尔德心想这肯定是因为人数不多的缘故。
可以媲美杂技演员般跳跃,翻筋斗捣乱的人影,虽然无法确切数清。但可以肯定人数不多。
那个跳到马车上的男人开口道,
“传达官殿下,后方交给我的部下。我们往前冲”
“好,我知道了。驾啊!”
车夫猛挥的缰绳声仿佛暗号似的,刚才还处于防御一方的袭击者们同时朝马车冲来。大概是被下了不准放他们逃走的死命令吧。
抓住马车边缘的贼人手指,被车上的男人随手挥剑砍掉。
溅出的血水,洒在少女仆人的脸上。
亚尔德慌张搂住少女的身体,拉着她朝马车席后面退去。
这期间,剑士激烈应战,把从马车侧面攀上来的脑袋砸昏,躲过背后冲来的男人的袭击一个扫腿踢倒对方,抬腿狠踩那人握剑的手腕。一声不详的声音响起。大概是哪里骨折了吧。
踢落惨叫的男人,接着便摆出剑势。收拾敌人顺序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动作。
身边传来空气割裂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刚好看见一个朝车夫扑去的男人被踢下马车。马车随即一阵摇晃,大概是碾到了男人吧。虽然不愿这么想。
最后一个爬上马车的男人多少有些聪明。不去管前面的剑士,突然朝亚尔德杀去。
看着朝自己刺来剑尖,感到不妙。但没有动弹的余力。在这一瞬间想到的却是护身符功效真实的话,自己的灵魂大概能回到北岭吧。
不过那把剑在刺中亚尔德的毫厘之距离,失去了势头。
袭击者被踢中腹部倒下。呻吟着想站起来,这次他朝剑士冲去,但对方却轻巧地躲过。
袭击者的身体转了一圈,看来并不只是躲过,还抓住他的手臂顺势扭转了一下。
转圈飞起的身体,从车夫位置的左前方掉下去,然后马车又是产生一阵不想去思考原因的剧烈摇晃,甚至担心会不会翻车。
挥剑甩掉血迹,男人以熟练的动作擦拭剑刃,收回鞘中。他半跪在亚尔德面前,微微一笑。
“你没事就好”
亚尔德吞了吞唾沫,一边想着暴跳的心脏怎么还不快点平静下来,一边回答道,
“是长公主殿下想召见在下吗?”
长公主的骑士团长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请暂时作陪一下”





彬彬有礼,却不容分说地,亚尔德被蒙上眼。当被问到是否想让仆人同行时,他点头肯定——若是放着不管,可能会被暗中收拾掉——于是,少女也被蒙上眼睛。
开始是马车,接着是小船。能听见划橹的声音。其实就算不换乘,亚尔德也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从坐船来说行了相当一段距离,取下眼罩的时候,已经身在皇宫中了。
如同迷宫般的建筑物的中庭。如果是白天的话,阳光大概会毫不吝啬洒落此地吧。现在已是夜晚。月亮升上了地平线。天空正下方,相当明亮。
一到晚上,皇宫的大门就会紧闭,严禁任何人进出。虽然知道有特别出入口,但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机会用到。
“……人生真是不断的新发现”
亚尔德刚一嘀咕,长公主的骑士就微微挑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老骑士带着亚尔德和少女仆人走入庭院深处。
被夜香花的藤蔓缠绕的石柱四方亭,从黑暗中显露出来。花朵虽过了盛开期,香味却没有丁点散去。水流从齐腰高的泉眼中日夜不停地涌出,于下方汇成小流。铺着陶片的水底,沉眠着几何学的连贯纹路。
不可思议,亚尔德胸中浮现出这感慨。接着感慨变成‘真像是魔法’。
“在这里等着”
说完,骑士消失了身影。
就算想逃也是枉然吧,亚尔德环视周围。毕竟道路错综复杂,甚至没信心能走出这里。
与脸色胆怯的少女视线相汇,随意泛出一个笑容。
“放松些”
视线回到四方亭,感觉一开始看见这个建筑时的感慨开始加深——这里是紧密连接着非人之力的地点。
是因为陶片纹路的缘故吗?还是由于水池的气氛?或者是四方亭的布局?
仿佛被什么吸引般,亚尔德走入四方亭,坐在椅子上。被夜风一吹,后背阵阵发凉。说不定又要发烧了。
——该说是正常的发展吗?
身体原本就羸弱,且还大病初愈。再加上今天的两次过去视,以及之前的逃走剧码。精神上固然疲劳,马车的晃动更是非常消耗体力。
仅仅是坚持着别倒下,就已经超过极限了吧。
不过,亚尔德苦涩地心想,
——即使这样,还孤立无援。
自己能做到的,只有看看过去而已。
最近,过去变得很容易突访他,为他拾起必要的画面。在沙漠西边时,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只能得出恩宠有了某种变化的结论。
无意识紧握的手掌中,感觉到丝丝清凉,视线朝下看去。
——你能明白吗,帝国人。
回想起了厩舍长的声音与厩舍前那些——鸟儿们的啼鸣声,挥翅声,独特的气息,还有北岭干燥的风。
——只要带着这个,必定能回来。
再次握了一下绑着希洛巴羽毛的小小护身符。亚尔德闭起眼。
先不说预言是否真实,恩宠之力的增加确实无疑。那么,这个小咒物应该也能增加效果吧。
——必定能回去。
必定要回去,亚尔德对自己发誓。接着,对于这么发誓的自己感到错愕了。
太夸张了吧,苦笑起来。
他的任地是北岭郡,他的上官是郡太守。所以,需要回北岭。仅此而已。
并且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寻找对抗咒师咒术的手段。
——要试试吗?
如果说恩宠之力增加,无意识中也能看到那些幻视的话,那么主动去搜索会怎样?得不到必需的情报才奇怪了吧。
应该相信自己,相信恩宠之力吗?
皇宫建设于霸王之都兰格鲁的城址之上。这里应该长眠着关于咒师的情报。
闭上眼,默想。为了知道解开咒师那种支配名字的法术,他想要看见过去。
默想中,将意识变得更平缓,更纯粹。
——名字。
当注意到时,已经集中在这个单词上了。
——名字。
微微有些耳鸣,景色忽地一动。
恐惧突然蜂拥而来,亚尔德使劲压制住它们。随着心脏激烈跳动,胸口如同被刀刺般疼痛。可是,亚尔德也抑制住了。
必须看见。
——名字的魔法。
闭开眼。周围归于寂静。庭院完全变了个模样。没有四方亭,绿色也欠缺。泉眼倒是还在,却没有泉水涌出。完全枯萎变黄的花朵,无人采摘,随风微微摇曳。
从被舍弃的庭院中抬起头。
——飘浮?
就算再怎么凝视,都看不清楚。但是,半透明的那个影子,应该是人的模样。
影子缓缓降落。轮廓逐渐清晰,当脚着地时已完全是人的样子——不过,面对着看上去,还是仿佛透明一般。
降落在枯草中,人影环视四周。这是个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南方人。手上抱着新月形的乐器。
——他是上次……?
从皇城回来,突然倒下时幻视到的那个男人。说了一段类似预言的话后一下子消失。如果是同一人的话,这恐怕是相当古老的幻视。
抬头仰天,男人喃喃细语。
“风已止”
宛如枯叶摩挲般细腻的声音。
男人松开乐器,手掌触地。乐器砸落地面的刺耳声中,男人说道,
“明知是陷阱,却还是只有去。他知道的话大概会笑我吧”
吐出一口气。
“若是,他的名字已经扭曲,便不得不去唤醒他。在耳旁呼唤,必须让他回答。因为这个世上,没有其他知晓他名字之人……更何况,是听他亲自报上名字之人”
这个男人不是人类——而是连实体都不存在的稀薄、异质的某种东西。
事实上,他的轮廓摇晃,开始解体。只有声音比刚才要更有力、更柔和、更坚决地响起。
“如果我的名字扭曲了,到那个时候,哈鲁维恩,请你唤醒我真正的名字。直到时刻到来前,隐藏身影。我的分身,我的半身之人哟……”
轻抚了一下,乐器便消失了。
男人的视线朝向远方。
“朝北走吧”
随着这声喃呢,男人消失了。宛如融入风中般。
此处,只留下丧失感。
“睡着了吗?尚书官”
亚尔德眨了眨眼。
转瞬间,幻视的风景被抹去。
坐在四方亭椅子上的人,已不是他一个了。
一如既往般一身白色的装束,长公主打量着他。面对面的鲜艳紫色眼眸,仿佛能把人吸进去般。
“你醒了?”
亚尔德从椅子上滚下去后,立即跪在地面垂下头。接着,他诧异地感到,体力的消耗并不如预想中那么激烈。
本来已经做好昏倒个三、四天的准备,毕竟那是非常久远的时间彼岸。
“抬起头。啰嗦的场面话就不必了,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哦,有一位呢”
长公主的视线,停在背后站着的少女身上。
“去那边等我,没关系的”
亚尔德指了指中庭的另一头,少女朝那里一路小跑而去。
几乎是无意识地再次低头,长公主如同厌烦般说道,
“站起来”
亚尔德遵从,长公主抬头看着他道,
“如果只是想给你命令,那就没有过来见你的必要,也没有记住你这个人的必要。眼下的情况不同。我呢,是来找你谈话的。不用那么警戒。因为我会帮你”
——帮我?
亚尔德大大吸了口气。
“请容在下直言——”
“准了。不过,现在说话的人是我。这将是些对你而言深有价值的话,所以安静地听我说,懂了吗?”
“是”
“那样就好。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个与你在一起的传达官,已经死了……你似乎知道了呢”
亚尔德没有回答,沉默着。
长公主直盯盯地抬头看着他。今晚的长公主似乎把龙气仔细控制住了。
亚尔德知道她的力量就存在那里,依旧是无比强大的力量。只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完全控制住了。就算站在近处,也不会刺激到亚尔德。犹如封闭在容器中一般。
大概明白再怎么回,亚尔德也不会回答。长公主突然握住他的手。
“那么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呢?陛下派遣给公主的传达官,失去了联系……哦,看来是不知道呢。我说得对吗?”
长公主松开亚尔德的手后,一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一边继续说道,
“也不是完全无法联系。不仅是传达官,就算我与那孩子的联系,也有古怪。声音能够传达,心也能够连接,但有某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对陛下也这么说过,但陛下说是我多虑了……”
长叹一声,长公主玩转着戒指。看着轻溜溜转起的戒指,亚尔德心想她是不是瘦了。
戒指是银色的,上面镶着小颗水晶。作为长公主的佩戴品来说未免很朴素。她一边不倦地转着戒指,一边继续道,
“皇子们聚集在一起热衷争吵,忙得很呢。所以……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呢?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孩子身边的传达官,无法取得联系的理由。或者是,你那里的传达官身亡的理由也行”
“在下不清楚”
看起来好像是话题在飞跃,其实长公主控制着对话。亚尔德是这么认为的。突然改变提问与话题,是在试探对手。
自己这边给出去的情报越少越好。姑且不说如果知道传达官被杀的理由该怎么回答,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必须避免将臆测说出口。
“用心谨慎呢”
一边心想这样就好,一边提问道,
“您刚才说的古怪,具体是怎样的?”
“嗯……譬如说,我与杰沙鲁特说话,但回答我的却是你。虽然不可能是冒充者。但是,却不想与现在的侄女说任何私密。你明白吗?”
“……嗯”
通过长公主告诉皇女‘咒师已经盯上她’的选择,必须放弃了。
长公主看了一眼与她的骑士杰沙鲁特一起待在庭院一隅的少女。
“那个女孩是?”
“三皇子借给我的仆人”
“借给你?那孩子的做法,我可是很清楚的。糊涂又无情”
“……那个仆人有什么问题吗?”
用少女也能听见的声音,长公主说道,
“她有成为传达官的才能”
长公主站起身,优雅地穿过亚尔德的身边,走到少女面前弯下膝盖。
少女惊恐地朝后退去,她很快就撞上身后的柱子。
“别误解。我不是敌人,而是你的朋友哟。我想帮助你”
少女紧张地握着亚尔德交给她的玻璃灯的把手。在她的手上,长公主白皙的手掌覆盖了上去。





“不懂吗?我可以让你选择,不用被男人们殴打,不用在不情愿的时候被分开双腿的未来哟”
亚尔德不禁哑然。竟然从长公主的嘴里听到这种让他无法想像的话语。
“那盏提灯不必再拿着了”
“……这是我负责保管的东西”
“那是你的护身符吗?可是,能够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跟着我,我就教你如何保护自己的方法”
少女看了看亚尔德,随后看着长公主。
“我不会背叛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是站在那里的尚书官吗?或者是雇佣你的三皇子?”
“……我的主人是不会打我,也不会硬分开我双腿的人”
长公主笑了,悄悄瞥了一眼亚尔德。明明不必感到害臊,但亚尔德的脸还是有些发烫。
“很善良的主人呢,你想继续侍奉他?”
少女低头头。可能回答了些什么,但声音没有传到亚尔德这里。
能听到的,只有长公主的声音。
“不过这样不行哟。自己的主人必须是自己才行。等你明白这点后,依旧找到想去侍奉之人的话,我就会让你走自己的路。是的,你将能够选择道路。如果希望,我就教你——不能依靠别人的判断。由你自己决定的人生。将会从那里开始”
少女沉默了,长公主接过她的小手,轻轻从她手上取下玻璃灯。
这次,少女没有抵抗。
“若是想反抗命运的话,我就是你的朋友。不过,若是不想反抗,我就帮不了你。那么,你要反抗吗?与我一起走吗?”
“……是”
“很辛酸吧,至今以来。我不会说未来就不会辛酸这种话。但是,你已经明白了。自己能够选择这件事,这是非常重要的”
悄悄的,长公主的手臂环绕住少女的身体,把她抱在怀里。少女脸颊上泪珠滚落。
懂了吗?长公主在少女耳旁细语。
“就算是我给予你的东西,如果不愿意的话也可以退回。就算事实上无法退回,但敢于退回的念头却是无碍的。这很重要”
长公主松开手,离开些距离看着少女。扶着她站起身,温柔说道,
“稍等我一下。不必担心你的主人,我会帮助他的”
一下子转过身,皇女如同挑衅似乎问道,
“怎么样,还觉得我不怀好意吗?你也差不多可以给我看看笑容了吧”
“在下愚笨,请殿下恕罪”
回到四方亭,长公主再次坐下,她用下巴示意亚尔德也坐下。虽然不是能同坐一张椅子的身份,但因为累坏了,亚尔德也就感谢地坐下了。
“你似乎在担心那个女孩,所以我决定救她……虽然也想救更多不幸的女孩,但这很困难。毕竟我也只有两只手而已”
让少女成为传达官这种拯救方法虽然有点微妙。
但是,自己不可能让少女同行,其他也没有可以托付的熟人。只有接受了。
“她一定会深深感谢殿下的”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啊,我想得到的是你的感谢。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压低着声音,长公主将脸凑了过来。反射性地后退,长公主笑了。
“你真是个失礼的男人”
“非常抱歉”
“我可不是在强迫你哟,只是想和你谈些隐秘的话题……我听陆伊说过”
这是个没料到会在这里被谈及的名字。长公主盯着亚尔德的眼睛,说道,
“我们欠过你的人情”
“不,没有这样的事”
“否定也没用。我相信他。他告诉过我‘欠你的人情’。所以,便是肯定欠你的”
轻音甜美,被她的长睫毛注视着,亚尔德的心脏开始加快——主要是受龙气的影响,但也必须承认不仅仅是受龙气影响。
“陆伊殿下认为对在下有所亏欠这件事,在下虽然知道。但在下并不认为他真的对在下有所亏欠”
“与你怎么想的无关。我不过是相信陆伊的判断。眼下,你需要我的帮助。因为你那边的传达官已经死了”
“传达官殿下的消息……您是怎么知道的?”
长公主耸了耸肩。
“我能够与所有传达官连接心灵。他们的死当然也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件事大概姪女也知道了吧……如果她不知道的话或许更好。传达官的死,总是令人心疼”
从长公主这里得到确认,传达官的死作为无法动摇的事实传到传到心中。
不愿相信幻视的念头,似乎躲藏在心中某处。明明早就知道,神的恩宠是无慈悲的真相。
“您认为传达官殿下的死亡,会导致在下有性命之忧吗?”
“是哟,正好那时收到宓夏的联系,知道没时间再等下去了”
“请问……宓夏是?”
“阿吉鲁的妻子,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她来对我说,凭她的力量无法撬开大门。不过,即便是我,也没有能够打开皇子家大门的魔法杖。所以就派了传达官去”
“长公主殿下您的话,没有打不开的大门吧”
怎么会呢,长公主笑道,
“要我对那个孩子宣战吗?我可不想做他的敌人。对了,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为什么知道传达官已经死了”
“在下与他有过约定,每天都会保持联系。如果中断了,那么肯定是某一方发生了什么……”
“你能告诉我的,只有这些?”
有些犹豫,但她应该是不会加害皇女的吧,亚尔德将最担心的事件说了出来,
“皇女殿下,被咒师下咒了”
“你为什么知道?”
“殿下曾经说过,以前睡眠之中,好像被谁在呼喊,感觉很不舒服。那时,只以为是殿下在做梦……不过……”
嗯,长公主小叹了口气。
“是咒师呢。会那么做的应该就是咒师”
她的口吻,让亚尔德不由得想起那段古老的幻视。‘朕对那些无名小卒没兴趣。你给朕赶快查清那个主谋者的名字’,长公主也会这么说吧。
可是,她皱眉嘀咕道,
“这可麻烦了。只有极少部分人,才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就连侄儿他们,也并非都知道”
“您知道谁最有可能吗?”
“想寻找犯人?找到,你又能怎么样?”
皇帝与长公主,还有皇子。无论哪边都不是亚尔德能够对付得了的。
“那么,能请殿下您帮个忙吗?”
“我?在这个皇宫中,我是等同于不存在般的影子哟。什么也做不到”
意想不到的回答,亚尔德盯着对方的脸。
“您别说笑了”
“虽然我能够自由行动,但没有任何正式的权力。如果不拜托陛下的话,什么也做不成。皇家的女子,便是如此了”
“可是,如殿下这般拥有神之恩宠——”
“我没有强制别人的力量。唯有借别人的好意,听从自己的期望。这就是我在宫廷中的立场”
长公主纹丝不动地看着亚尔德。
不能避开视线,亚尔德回视着她。接着,醒悟了。
——她是在期待皇女吧。
所以为了皇女成为太守而对皇帝说项,也是因此才提醒侄女她已经是女人了。
对长公主来说,皇女恐怕是她既爱又恨,如同分身般的存在。希望与妒忌的丝线复杂缠绕,无法轻易解开吧。
“……你都知道些什么?”
“……您刚才说的,在下一点都不知道”
“是吗?你身上好像有很多秘密呢”
“有件事,能拜托您吗?”
“什么事?”
“请上奏皇帝陛下,找出给太守下咒的咒师,阻止那人——”
“办不到哟”
长公主粗暴地打断了他。接着,压低声音快语道,
“你不懂吗?连我都无法与那个孩子连接心灵哟?咒术已经完成了。对方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并已经实行了。在发生了之后再注意到,已经太晚了”
“您说,太晚?”
“是啊”
“那么,您要放弃吗?”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才回答。她露出如同花朵绽放般的笑容,以祈祷般的口吻说道,
“不过,你不会放弃。我说得对吗?”
几乎是无意识地,亚尔德握紧了腰下吊着的护身符。
——若是,他的名字已经扭曲,便不得不去唤醒他。
被咒师的法术扭曲了名字,连龙种被赐予的恩宠之力都无法使用——如果在耳际直接呼唤正确的名字,就能解开咒术的可能性存在的话……
必须回去,作为知道皇女名字的人。
——果然,变成这样了。
被告诉名字的时候,就有不好的预感。对他来说是过于巨大的秘密,背负起来过于沉重。
“等用尽微薄之力后,再放弃再不迟。在下是这么认为的”
长公主眯着眼睛打量他。很快微叹一声。
“让杰沙鲁特陪你去吧。大家都知道他已经正式向我提出引退的申请,所以即便不见了也没关系。这可是无法估价的赠礼哟”
就像是在问他‘你满意了?’般挑起眉头。
“您的帮助,在下铭感于心”
“如果这能够还清借你的人情就好了。不过大概会被陆伊责怪吧”
“……责怪您吗?”
“是啊,敢责怪我的,唯有他哟”
“真是勇者”
长公主站起身,俯视着亚尔德。
“用他的话来说,你似乎也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勇者。也许他没说错。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在下的身体就算突然病故了也不奇怪。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关于破除咒师法术的办法,如果您知道的话,请告诉在下”
“我也不知道详情。你可以问问杰沙鲁特”
“最后一件事,您是否感到恩宠之力比以前增加了?特别是在最近”
长公主的表情没有变化。一个呼吸过后,她梳起脖子上的头发,说道,
“我要走了。杰沙鲁特,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遵命”
殿下请等等,亚尔德大声喊到。长公主不耐烦地转回视线,无言地用视线催促他快说。
“由衷感谢您的帮助……殿下拥有打动所有人心灵的力量。与帝国掌权者相比,殿下可谓是不同意义上的强大”
“闭嘴,这种玩笑话,我不想听”
看也没看跪着的亚尔德一眼,长公主就离去了。当抬起头的时候,不仅是长公主,连少女仆人也不见了。只有老将军,手持玻璃灯伫立着。
亚尔德刚走上前,他就放缓了表情。
“……说吧,该陪你去哪里?”
“去北岭。在下必须去见太守”
杰沙鲁特点了点头。没有否决他的话。在心中刚刚感谢他过后,老将军提出一个现实且简单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去?”


4


主干道的原型在帝国建立前就已经存在了。
去除破裂的石块,填上新的,整修路面扩大宽度,帝国修复了大道,并每隔一定距离设置驿站,建立驿递制度。
民间的流通也依赖于大道。驿站有各种机能,从租赁马车,代笔写信,雇人护卫,到饮食住宿以及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不过驿站中会被征收品种繁多的不当税金,一不小心的话,就算只是通过也会被扣掉一笔钱。
亚尔德只有公务出差的经验,所以没遇上过这件事。但道路的非法税收,他也是知道的。
“老朽手上有能够随时换马的官符,使用驿站的话,应该十天以内就能到达北岭的山麓地带”
听到杰沙鲁特的提案,亚尔德拒绝了。
使用驿站,行踪肯定会泄露。皇家的恩宠远远快过马速,必然会被捷足先登。
最重要的是,这个提案中有个无法忽视的问题。
“凭我的体力,坚持不了那么久”
就算马能够换,骑手却吃不消。能够将皇女的名字安心告诉对方的人,一个也没有。
麻烦啊,心想。为什么是自己?好想和身心更坚强的某人换一下位置。
“那么,你想怎么做?”
“应该有一条近道”
将北岭商人纳格宾的事情说了一下后,杰沙鲁特点了点头。
“老朽派部下去找那人。今晚你先休息吧”
被带到一间豪华的双间套房。心想必须思考的事情有那么多,怎么还睡得着。但没想到疲劳似乎更胜一筹。连梦也没做就一路睡到天亮。
醒来后不久,杰沙鲁特便出现了。
“查到那人经常投宿的旅店了。已经派部下去了”
“太感谢了”
如果是长公主的话,大概会说一段‘这可是为了救你才去调查的,如果不感谢我的话,就太不懂礼貌了’。但杰沙鲁特只是递出一件洗干净的官服。
“你的衣服”
“您不是在下的仆人,不必这么照顾在下……”
“照顾你呼吸、说话、思考以外的所有事情。这是我收到的命令”
杰沙鲁特一笑。他似乎在开玩笑。没办法,亚尔德也只好回笑道,
“谢谢”
在亚尔德换衣服的时候,杰沙鲁特仔细地整理好了床铺。速度快得惊人。
一边系好腰带,亚尔德一边断言道,
“您隐居之后,应该去经营旅店”
“隐居后还要再工作吗?不过旅店老板这主意,并不坏。可以随便喝酒了”
杰沙鲁特走向双间套房的另一间。
亚尔德拎起枕边的琉璃灯,想了一下。不忍心把它丢下。
刚烦恼着,杰沙鲁特就回来了。
“这是你在北岭用过的东西吧?”
“您还记得啊”
“这么好的琉璃,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这是出自阿拉穆雅兰慕的工匠之手吧”
“在下不知道是否出自阿拉穆雅兰慕。因为在沙漠西边,这不算是非常稀罕的东西……”
“老朽的眼光可是很准的哟。走吧,去吃早饭吧”
亚尔德打量着桌上的食物,莫名有种将迎来考验的预感。
“杰沙鲁特殿下,您不吃吗?”
“老朽已经吃过了。你先来尝尝粥吧”
散布着绿叶的粥,飘满热气。这是什么叶子?不会有什么怪味道吧?一面怀疑着,一面拿起木匙抄了一勺。看上去确实很烫。
“你边吃边听吧。首先是,三皇子派使者去见皇帝陛下。此刻应该经在晋见陛下了。那位使者的目的是来接夜晚从三皇子那里被带走的尚书官,换句话说就是来找你的”
感到意外似的,亚尔德停下了对热粥吹气。
不必亲自派人去,用传达官拜托皇帝不就好了嘛。
“怎么会这样?”
“传达官,无法发挥机能了”
杰沙鲁特轻巧地说出一件极为严重的事情。
“掌握了龙种间能够直接对话的,只有长公主殿下。对于帝国来说,这可以说是有些深刻的事态吧”
“……听您的口气似乎不怎么深刻”
“因为老朽已是隐居之身了”
他淡然宣告。顺带还提醒亚尔德‘粥快要从匙子里洒出来了哟’。
急忙把匙子送入口中,选不说粥本身的味道,散布的叶子里有种难以想像的酸苦味,让亚尔德的脸都不禁扭曲了。
“这粥有滋养身体回复疲劳的功效。别剩下都吃光吧”
“……全部吃完,在下似乎会被苦死”
“这是你的错觉。好了,接下来。长公主殿下与昨晚的下位传达官一起出去了。所以,我们目前联系不到长公主殿下。哦对了,想清口的话,最好别喝水——”
已经晚了。苦味被水蔓延开来,苦得舌头都麻掉了。
“……该怎么办?”
“尝一口那边的蒸糕”
他指了指用绿色叶子包裹的正体不明的食物。
“里面是什么?”
“它功率是让身体发热,将病毒排出体外。连叶子一直吃下去吧”
这次的叶子甜甜的,里面包的东西也是甜味。不过,很辣,而且辣味的后劲越来越大。身上热汗直冒,亚尔德咳嗽起来。
“还是不能喝水?”
“当然不能喝。与那边的粥交替吃下去,请吧”
快死了,亚尔德心想着,还是照杰沙鲁特说的都吃了。因为他预感如果自己不肯吃的话,杰沙鲁特可能会动手往自己的嘴里塞进去。
“昨晚的仆人,已经托付给阿吉鲁的夫人了。那个女孩拜托我转告你,说是会祈祷你平安无事,请你万事小心”
被杰沙鲁特别有深意地看着,亚尔德装做无动于衷,将话题引向感兴趣的方向。
“您也认识阿吉鲁的夫人吗?”
“认识”
“是位美人吗?”
“老朽也曾经为她年轻时的风貌心动过呢”
看来阿吉鲁说的,从无数求婚者中拼杀而出身经百战的故事似乎不是虚言。
“您以前就认识她吗?”
“是啊,因为她是《黑狼公》大人的小妹”
粥差点从亚尔德大张的嘴巴中洒出来。如果这是真的话,光凭家世,就足以让求婚者云集而来。
“阿吉鲁竟然能赢得……”
“一次不行的话就一百次,那个男人死追了很久呢。最后宓夏夫人实在拗不过他……说起来,宓夏夫人也问过呢”
“问什么?”
“皇女殿下的副官,是个好男人吗?”
匙子里的粥溅了出去。因为刚才那口吹气猛烈了三倍有余。
“……失礼了”
“毕竟,那个被托付照顾的少女完全醉心于尚书官。而且还有连皇女殿下也迷上尚书官的传闻呢。事实上,在老朽看来,与尚书官说话时的皇女殿下,比平时更可爱”
亚尔德心想,杰沙鲁特说的梦话是皇女上次极少穿着公主装时的事吧。那当然要比穿男装可爱。那次被她牵着手,曾经担心过会不会变成传闻。没想到不是杞人忧天。
塔哈虏也是因此才安排了与皇女同龄的女孩吧,叹真麻烦。
“……您说笑了。说句不当的比喻,皇女殿下的年纪已经可以做在下的女儿了”
这次轮到杰沙鲁特吃惊了。
“请原谅老朽的无礼,请你尚书官阁下今年几岁?”
“三十有六”
“这真是没想到”
被人误会是预料中的。
“在下看起来,可能比真实年龄年幼许多吧”
“是啊,就算被追捕,追捕令上三十六岁尚书官的内容,也可以帮你掩人耳目”
杰沙鲁特一脸认真地评价。
跟不上他的思路呢,一面这么心想,亚尔德一面喝完木匙上剩余的粥后,皱起眉头。冷了之后,苦味依旧不减。据说毒与药其实是表里一体。这种药叶至少在味道上绝对属于毒物。
“愉快闲话就到此为止吧”
这哪里愉快了,虽然很想这么插下嘴。但亚尔德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请回到正题吧”
“宓夏夫人听说过许多对你不好的传闻。甚至有一些是不配进入她高贵耳朵的传闻。所以首先,她请我对于这么晚才去救你一事表示道歉”
杰沙鲁特探出身子,为亚尔德擦了把汗。亚尔德心想这也照顾也太无微不至了。
“在下不太明白……为什么,宓夏大人会觉得她有救我的义务?”
“传达官殿下去她里转交过礼物。那时,她知道了阁下陷于软禁状态,担心你是否成了人质”
“人质?目的呢?”
“这并不清楚。但是,哥哥从妹妹那里扣留人质这件事,让宓夏夫人觉得是个危险的先兆吧。她真是身具慧眼”
原来如此,不得不信服。
虽然亚尔德脑海中曾经也闪过类似的想法,但他没算到这点。他看错了自己作为人质的价值。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与皇女已经被谣传了。
“本来是约好会再来的,但传达官殿下却再未去她那里。于是宓夏夫人便立即采取行动。你能得救,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宓夏夫人的功劳。虽然这样说对老朽的主人长公主不太好。但宓夏夫人真的是一位很聪慧的人物”
一边吃着蒸糕,亚尔德一边思索。
长公主曾说,咒术已经完成了。但是,若真是那样,就没有把亚尔德作为人质的价值了。
咒术应该还没有全部完成。
“宓夏夫人说她很后悔,没有来得及救出传达官殿下”
“如果这么说的话,在下……身处同一个府邸中,却什么也没帮上”
“传达官殿下,是在三皇子的府邸中遇害的吗?”
杰沙鲁特的提问很平静,但过于平静反而感到危险。
“是这样吗?”
这样反问虽然成不了转机,但匆忙之间,也只能这么应对了。
目光从左右摇了摇头,含糊地回答‘大概是吧’的杰沙鲁特身上移开,亚尔德喝了口粥。
必须深深记住。
——对他不能完全信任。
杰沙鲁特并不是皇女的部下。这点,必须时刻警惕。
“遇害这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但详情能否弄清便不知道了……回到刚才的话题吧。陛下在立谁为太子这件事上,比较冷淡。就算哪個皇子的支持者想举荐,也会被其他派系从旁干扰,最后不了了之。派系间的争斗如此已经不再沉于水面之下,仅仅是这个夏天的暗杀传闻,就多达百起”
“剑拔弩张呢”
连皇女的身边都出没过刺客。原来是这个夏天的流行活动吗?
与陆伊谈过,一致认为那是种示威。目的是威吓,代表的意思是无论何时都可以动手杀你。
如果帝都的形势如杰沙鲁特所说,那么这个推测大概是猜对了。
“三皇子的派系,虽然并不明显。但反而让人觉得可怕,同母所生的妹妹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孩子,三皇子明明仰仗着她的妹妹。却在皇女殿下受到陛下斥责的时候,没有任何动静”
咦,不由出声道,
“您是说……陛下的斥责?”
“是的。虽然这也不过是个传闻……在年关的时候,陛下曾要求皇女殿下举止更有公主的风范,但殿下却拒绝了。于是陛下说,如果无论如何都不听话,就去看不见他的地方待着,过个一年就会变老实了……当然,殿下渴望领地是真的。但没想到会是那么偏僻的边境之地,大家都很错愕”
亚尔德哑然了。
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那么皇帝并不是在惯着最宠爱的女儿。而是在惩罚她。皇女曾说的过完年后就会被招回去,也是指这件事吧。
皇女的绝望,要比亚尔德的想像远远深得多。
“可是,三皇子即不调解,也不与贵族结盟……表面上,沉默得叫人害怕”
暗地里却在使用咒师。
“……三皇子或许并不想借助贵族的力量”
杰沙鲁特挑起眉头,像是哼哧般回答道,
“那样,是不可能坐上皇位的”
“会不会打算利用土著居民?让他们产生对现任统治者的不满,给他们同情,煽动叛乱。一旦开战就给之支援,最后夺取支配权——帝国代代相传的技艺”
就像现在击溃南部土豪,打击东部海盗领主那样,将原本的支配者从当地剔除是帝都惯用的手段。
“你是说他会以亲人为对象?”
“不过是在下的臆测罢了”
亚尔德努力喝完了粥后,朝某个剥掉果皮的水果伸出手。原以为这会比喝水更解苦。但现实却背叛了他。
“很酸吗?”
“……”
已经酸得说不出话来了。杰沙鲁特若是当上旅店老板,推出这种早餐的话,绝对是开不几天的。
“还有另一个传闻……和你谈过之后,觉得那可能是真的。据说在三皇子的府邸中,有些红头发的男人出入。你知道吗?那些人似乎是从北岭以北的地区来的”
无关乎食物的苦味,在嘴中蔓延。
北地蛮族的战斗力,应该提高了。
就像是,以名字施展的咒术能发挥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的威力一般——连亚尔德自己也能以小部分体力清楚地幻视过去。
记得那些人有能够左右天气,招来落雷的本事。如果可以自由使用的话,将是极大威胁。
三皇子为他们送上的担保物,就是北岭吧。
如果说春季皇女将回到帝都的话,这个冬天便是决胜的关键。‘并不是简单杀掉了事’记得塔哈虏嘱咐过那人。等待皇女的是比死亡更黑暗的命运。
“这件事必须立即通知北岭”
“您托付给宓夏夫人的信件,早已交给骑士送到北岭去了”
“谢谢”
反射性地道歉,但凭那个是不行的。光凭那个是不够的。无论是状况,还是其他什么。
如果杰沙鲁特是在说谎就好了。为了骗亚尔德,而信口开河。
可是,就算老骑士是在信口开河。祭典时出现带有北地蛮族血统的商人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还要再加上皇女缴获走私《青铁》剑这件事。
线索已经露出来了。
“您刚才说,已经找到那位北岭商人的下榻之处了?”
“是的”
“请马上带我去”
像是在测量亚尔德吃了多少东西般往桌子上一瞥后,杰沙鲁特站起走。
“走吧”
亚尔德再次被带上眼罩。
“很抱歉要这么做,让你觉得不安了吧”
“由您带路,比我自己看着走要安心多了”
好像听见对方一声轻笑。接着直到解下眼罩前,杰沙鲁特除了引路外,不再多说一句。摘下眼罩时,已经在小舟上了。
“我们直接坐舟去商业区”
由于视野不太清晰,亚尔德眨了眨眼。眺望着白茫茫一片的视野中浮现的石墙,刚刚心想怎么会有这样东西,便注意到了。
——不好。
看见过去了。急忙闭上眼。将意识之幻视的光景中挪开。
以前这里有石墙的吧。
“不舒服吗?”
“眼睛还没有适应光亮,有点眼花而已”
答了一句‘没事’后,坐正姿势,抬起头。
要是能知道如何能控制不时暴走的恩宠之力就好了——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感觉有些恶心,是晕船吗?亚尔德开始烦恼,幸好,这时候船已经靠上了码头。
当双腿不再发抖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河道了。总之,这里一片墙壁,视野很差。
商业区中,果然有很多低洼地域的南方人。其次是沙漠子民。无论哪个人种都随处可见,很方便混淆于人群之中。
大概是身穿官服会显得突兀吧,杰沙鲁特周到地让亚尔德在官服外面披上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就是那里”
杰沙鲁特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小巷。仔细一看发现那里挂着一面代表酒馆的小旗,老旧褐色边缘都有些开裂了。
“他应该就在里面”
亚尔德将朝着小巷入口的视线转回自己这边。心想明明没有和部下接触过,为什么杰沙鲁特这么肯定。
放弃了无谓的多虑,亚尔德走向小巷。准确来说是建筑下的通道。里面是中庭。正面有一处马厩,其中一半面积被马车占掉。似乎是家挺受商人欢迎的宿馆。
穿过左手边的门户,进入其中。迎面而来的灰暗,让眼睛不太习惯,亚尔德凝视着模模糊糊的薄暗。
一个貌似酒馆兼宿馆老板的男人,保持微妙的距离站在门前。大概是等着出声搭话或者被搭话吧。
不过,亚尔德找的不是老板。
“哦哟,尚书官大人!”
目标本人先瞧见了亚尔德。从酒馆的一处角落里挥手致意。他桌上摆满酒瓶,看来酒馆的业绩从早上开始就不错。
纳格宾高兴地看着亚尔德,接着却有些害怕地瞟了一眼杰沙鲁特。
“好久不见。这位是……您的护卫官?”
“在下想和你谈一笔买卖。有没有好点的地方?”
“能赚多少?”
“那就得看阁下如何判断了”
纳格宾站起身,用手指弹了一枚硬币给老板。
“里面,借我用一下”
看到老板点头,纳格宾带着两人朝建筑的里面走去。
里面又是一处中庭。
由于楼高,中庭面积狭小,所以没有什么阳光。植物也都是一些喜欢阴暗的凤尾草与藓苔之类,大概是那只发黑的泉眼中滴水不断的缘故,地面潮湿。
奇怪的是,包围中庭的墙壁上没有任何缝隙。
“这里不必担心被人听到”
“原来如此……这里是专用于商谈的地点吗?”
“这里原本好像是座塔。在地板和天花板都打穿之后,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没有窗的高塔,是牢狱吗?”
听到杰沙鲁特的嘀咕,亚尔德皱起眉头。忍住厌恶感,进入正题。
“在下想请你带我去北岭”
纳格宾表情傻掉了。
“请您等到春天再说吧。那里的山路已经无法通行了”
“等不了,所以在下才会来这里。你应该知道另一条路才对吧”
“才没有那种路呢”
“你不是说过,曾经在严冬时去过北岭吗”
“不不……啊呀,您不会是认真的吧?”
“在下一直都是很认真的”
以前在把亚尔德送往北岭的旅途中,纳格宾不止一次地吹嘘过通过只有他才知道的近路大赚一笔的故事。就算故事只有一半的可信度,也算是一种希望,所以亚尔德才来找到这个商人。
“记得你还说过:别人就算放弃中途的买卖,也要花上四、五十天。再怎么算,你往来帝都与北岭之间的时间也太短了”
“那是,我的马和马车还有路选得好”
“不但是这样,你把在下送到北岭之后,又回到帝都再次入货,并在《夏至祭》的时出现。这种速度很异常”
商人搔了搔头。
“我没有回到帝都哟”
“你说过,在帝都采购物品”
“那是骗您的啦。只是想显示一下我生意兴隆嘛。没想到您真的相信了”
“如果你能接受的话,可以根据你的功绩,部分免除通行费”
“……哈?”
“北岭预定将在南麓镇征收通行费,在下能够给你部分免除”
从北岭通往邻近郡的道路只有一条,而且山麓上刚刚建立了骑士团的驻屯地。
不收取通行费反而是件怪事。
“祭典的时候,你说过来探查商业对手的情况吧。在下的提案是给你一份比他们好得多的特权”
“这话说得有些怪呢,尚书官大人。如果我知道近道的话,不必通过你们的道路也行吧”
“当然是走我们的道路更轻松。你难道不想让马车满载货物吗?”
“可是……你们还没决定要开始收费吧”
“只要在下向太守进言,就肯定会执行。这点在下可以保证,以真上皇帝陛下的名义”
纳格宾缓缓闭上,然后睁开。他凝视着亚尔德回答道,
“还是不行”
“你是否准备再也无法在北岭做成任何一笔买卖?开拓新的商路和卖家恐怕很辛苦吧,这样说虽然很抱歉,但以阁下的年纪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吧”
“唉……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下确认过北岭特产的市场价格。如果告诉北岭民众他们被压价到何种程度的话……似乎会很不妙呢”
说实话,这是虚张声势。但从纳格宾的表情来看,似乎击中要害了。那么遥远的运输距离,如果没有相当大的利益是做不成买卖的吧。
“请等一下,我在出货的时候,被这里的买家也压价的很——”
“你不想被那些沸点很低的供货的男人们给宰了吧?”
亚尔德和蔼地一笑,商人锁紧眉头。
“您到底明不明白啊。在这种冬季去北岭,等于是赤手空拳奔赴战场哟?虽然当地的那些家伙能够在这种严寒中随便活动。但我们可受不了。更何况是,尚书官大人您这样的身体了”
明白他的心情,道理上也说的通,完全同意这种意见。但此刻已没有退路。
“在下非去不可”
“您有什么不能等到开春的理由吗?”
因为心底早已算好能够把真相吐露几分,所以亚尔德当即回答道,
“在下有理由。这事关太守的性命,无法拜托别人。无论如何,在下都必须回到北岭”
商人用刚才搔了搔头的手摸了把脸,嗯嗯地哼哼着。
“您刚才说的话,我就当作从没听过吧”
“如果你忽视的话,将再也无法在北岭行商。对良心起誓,在下说的都是真的”
告诉自己北地人只与同族做交易的是纳格宾。如果北岭的支配者换人,能够做交易的商人大概会非常有限。并且,纳格宾不会在这些有限人之中。
“您的良心早就放在天平上了吧,在您提出以利益为条件的时候”
“说得对”
商人叹了口气,啊呀啊呀地嘀咕。
“让我考虑一下”
“在下等不了很久”
安静之后,水声听起来很悦耳。这里虽然是背阴处,但没有风,所以也就不显得凉爽。
——监狱吗?
打通天花板与地板是在很久以前了吧。刚想思索一下会是哪个时代,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恩宠的力量已经变得异常容易发动。如果不小心产生兴趣,又会被过去拽住。
原本就没有多少保存的体力,不能随便浪费了。
杰沙鲁特靠过来,低语道,
“没事吧?你的脸色……”
“吃了那么多药粥,今天不会有事的”
“今天?”
亚尔德长吁了一口气,微笑道,
“可能的话,明天,后天也想保持状态”
只是嘴上的回答。对于自己的身体,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而这样的他,却必须活着回到即使健壮男人也不敢踏入的冬季北岭。
——万一不行的话,就只有把皇女的名字拜托别人了吧。
那是最后的选择,亚尔德想到。
“穿越近道,要用多少天,应该让他先说清楚呢”
“是啊”
这是晚了半拍才想到的要求,早知道就该让杰沙鲁特先开口。
亚尔德拍了拍纳格宾的肩膀。
“差不多该决定好了吧?”
商人似乎已经理清了思路,利索地答道,
“优待条件不能只是口头保证”
“明白了,在下给你书面证明”
如果这样能让对方放心的话,就太简单了。
“还有,我只能带你一个人”
“请至少带两个人”
没有杰沙鲁特的帮助,亚尔德是对付不了追兵的。
“不行”
“为什么?”
“所谓的秘密,就是因为别人不知道所以才有价值哟。这点,您能懂吧?”
“两人份的价值,在下会支付的”
纳格宾转了一下眼珠。
“北岭收购的货物,在帝都确实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不过,需求量并不多。从将来性方面考虑,也赚不了多少”
“现任北岭太守是件英明的人物。凭借龙种的特权,北岭与帝都的联系也会变得更深。随着物流畅通,北岭一定会繁荣起来”
“您说的这些话可没有多少保证哟……”
“你不相信吗?”
“我相信您。但信任与买卖是两回事。而且,我没有理由相信那边的那位”
听到这话,杰沙鲁特显得很冷静从容。
“当在下走不动的时候,他会负责背着在下”
“这样我可不愿意。没法保证你不会在中途就死亡吧”
“人都会死的”
“我说不是这码事哟!如果不把你活着送到北岭,那岂不是一场空了。可是连您自己都不确认会不会中途死亡吧”
“原来如此”
商人带着可怕的表情看着杰沙鲁特。
“那边的那位,如果告诉他近道的话,似乎会马上被说再见然后一刀两断”
这时,杰沙鲁特终于出声了。
“要不要老朽也发个誓?对自己的良心”
“我可不知道您的良心是否值那个价”
“这位是长公主殿下的骑士——杰沙鲁特”
随着亚尔德的介绍,纳格宾猛吸了口冷气,朝后退了半步。
“您难道要我带上这个《沙漠恶鬼》吗?”
“……那是什么?”
商人没有回答。亚尔德转过头,看见老骑士耸着肩回答道,
“老朽好像曾经被这么人称呼过”
“好像!?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叫嚷着,纳格宾又后退了一步,他指着杰沙鲁特痛斥道,
“您不知道这家伙的真正身份吧,尚书官大人!这可不是什么比喻,这家伙可是个杀了数百人的恶鬼”
“老朽曾经是个暴发户呢。在被阿尔汗城主雇佣前,老朽是盗贼团的团长。拦路打劫,掠货杀人……瞄准商队目标为非作歹的经历,老朽确实有过,这点不得不承认。不过,杀掉数百人这件事却夸张了。强盗不会制定那种斩杀数的作战计划”
“您曾经是强盗吗?”
“是的。不过,杀掉数百人是在加入军队以后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亚尔德心想。如果是杰沙鲁特,便合情合理。他是在跨越沙漠的歼灭战中幸存的将军,别说是数百人了,就算杀掉千人也不奇怪。
“我受够了!”
纳格宾叫起来,指了指出口。
“你马上给我出去!”
“那可不行。在下既然告诉了你那么多事,就不会这么离开的”
“我的商业秘密是不会对你们公开的,你们死心吧!”
杰沙鲁特突然动了。
他一把抓住纳格宾的手腕,反扭到背后。
在亚尔德愣住的时候,杰沙鲁特的另一只手已经勒住了商人的脖子,只听他用一种从未在亚尔德前面露出过的声调说道,
“区区商人,居然也敢指手画脚,要不要老朽来教教你规矩?”
纳格宾的嘴巴像条死鱼似的张大,却一个完整的声音也发不出来。看上去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杰沙鲁特,请住手”
“现在老朽的主人是站在那里的尚书官,你该为此感到幸运。如果是阿尔汗之王,阁下早被剥皮了。另外,你要是撞上《沙漠恶鬼》时代的我……”
“杰沙鲁特!”
终于,老将军松开手腕,商人一边咳嗽,一边倒向亚尔德的方向。
“……他疯了”
“老朽只是做了最妥善的处理”
亚尔德转向杰沙鲁特那边,杰沙鲁特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安稳表情,点头道,
“没有什么时间了,老朽是为了保证对话继续进行。就像你们商人重视自己的商业秘密,骑士重视自己的誓言。杀掉你轻而易举。但我发誓,不会这么做”
“你干脆杀了我吧……”
“拜托,请别再说了”
亚尔德拉住了纳格宾的手。
“在下无论如何都必须活着回到北岭。所以请你务必助在下一臂之力”
“这事情好像与我无关吧”
“与你也有关”
商人低下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沉思着。
很快,他抬起头。看着亚尔德的眼睛,问道,
“如果我拒绝,会掉那边的恶鬼杀掉,对吗?”
听到这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亚尔德耸着肩反问,
“到北岭需要多少天?”
“视条件而定。很难说清楚”
“告诉在下大约的天数就行了”
“可能需要五天”
比起用驿吏要快得多。虽然本是半信半疑无可奈何之下才找到这个商人,但从这来看可以算是赌中了,也或者有可能是他信口胡说。
杰沙鲁特从亚尔德的背后开口道,
“三天之内你必须送我们到北岭”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要看条件而定。又不是从右手往左手递东西那么简单”
也许,亚尔德心想——这个男人也继承了某种本已失去的恩宠之力。
就算是本来很少能用上的力量,如今应该已变得稳定且强大。
“说不定三天能行”
听到亚尔德的话,纳格宾眨了眨眼。接着,左右用力摇头。
“不行的”
“在下认为,你刚才说的条件肯定是变好了……此外,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可以在我们的契约条件上,再加上一条保证杰沙鲁特不会对你出手的条件。可以请他以你想要的方式发誓”
这样对亚尔德来说也能安心。
可以吗?亚尔德朝杰沙鲁特确认,对方大度地点了点头。纳格宾摸了摸喉咙,很快这么说道,
“……那么,请让他以《黑狼公》的名义发誓”
“可以。老朽以《黑狼公》的名义起誓,不会伤害你。不过,前提是你不能背叛尚书官阁下”
“我才不会背叛呢。别说是不知道可以出卖的对象,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引为烧身”
亚尔德朝叹了口气的纳格宾问道,
“能请你发誓把此行作为秘密,不告诉任何人吗?”
“平安做买卖的诀窍在于,别贪得无厌”
我去准备一份字据,说着纳格宾朝宿馆走去。亚尔德正想往他身后跟去时,被杰沙鲁特一把拉住。
“最好小心点那人”
“为什么?”
“那个商人,不仅知道老朽以前的名字,还将誓约对象选为《黑狼公》。他并不简单”
“选择《黑狼公》有什么讲究吗?”
“那个人知道这点,所以老朽才说他不简单。此人很可疑,你千万别大意了”
“在下觉得等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估计他也会这么形容您哟”
“是啊,那么你相信哪边?”
“无论哪边都相信。在下觉得你们两位都是比在下危险的男人”
杰沙鲁特笑着拍了拍亚尔德的肩膀,绕到前方向宿馆方向走去。
在决定了之后,商人的行动极为迅速。
“晚上一天,大雪就会变得更厉害。所以尽快到达比较好”
虽然行李很快就打包好了,但准备防守用具用掉不少时间。严冬季节的外套,纳格宾手头上只有一件。
如果兽皮还有库存就好了,纳格宾耸了耸肩。
“前些天,刚刚售空”
哦,亚尔德随口附和到。再怎么想这似乎都是他做的好事。早知道就从三皇子那边带一件回来了。
“说不定,会有退货呢”
“别开玩笑了!我手头已经一分钱也没有了,我全部投资到那些去东方做买卖的商人身上了……等一下,为什么您知道会有退货?”
“买你货的是三皇子吧?那是为了故意恶心在下才买的。听说那边的管家是个出了名的不会浪费一分钱。说不定会借着尚未使用的借口来要求退货”
纳格宾笑了。
“如果这种借口也能对我适用,那我早就在帝都混不下去了……喂,那边的小子!”
他开始对负责留守的小孩传授着什么,大概是退货与退款问题的对策吧。
决定去北岭后,商人一副干脆的模样。商人的本性大概都是冒险家吧。
到达那里需要三天还是五天,为什么会派杰沙鲁特跟着自己,三皇子正在做什么,是否和亚尔德推测的一样与北地蛮族合作了,北岭状况如何——考虑的事情很多,亚尔德反而停下了思考。
几乎都是一些再怎么考虑都无可奈何的事情。
——活着,回到皇女的身边。
决定了,除这件事以外通通不去管他。
马车的坐席摇晃得很厉害,默默眺望着沉没的夕日,只有这幅风景是唯一在三皇子府邸中怀念的东西。
听说在大河对岸,有座崩溃的城堡。那是弑亲的女王贾娅坝拉的城堡。
虽然很有历史价值,但却不想去看。因为那里残留着各种杀戮拷问的传说,在各种意义上都会让亚尔德想吐。
并不觉得真实会比传说要好,所以知道传说就已足够了。
想转换心情似的,朝杰沙鲁特问道,
“将军,如果您觉得北地人要进攻北岭的话……会制定怎样的作战计划?”
“嗯……首先,是绘制地图吧”
“地图在下大致记得”
亚尔德取出笔具。这些与玻璃灯一直,被杰沙鲁特整齐地打包起来。他是个不仅强大而且细心的男人。
摊开笔记本,画出北岭的地形与村落地点。由于马车摇晃所以线有些扭扭歪歪,但大致的形状已经画出来了。
“你记得真清楚呢……没有道路,马匹也不方便通行”
“北地人不会驾鸟,所以只有步兵”
“可能渡河的地点,是这里和……这里吗?”
“从过去的历史来看,这两处的可能性很高地。此外还有一个没有确定的传闻,说是北地人能够操纵气候之类”
“他们确实能操纵哟”
从马车驾驶席上,纳格宾插嘴到。
说起来,这个男人对这种传闻故事向来很熟悉。
“特别是那里的神官,能够招来雷电之类。他们好像被叫作《雷霆使者》”
“一派胡言”
杰沙鲁特道出感想。如果是以前的话,亚尔德大概会表示相同意见吧。但如今,他已经不会一味觉得那只是种迷信了。
语言和名字取回了原本的力量,骗小孩的把戏变得能够杀人,这种时代正开始临近。所以北地的神官能自由操纵雷电也是可以预计的。
“假设能够操纵气候,他们会怎么进攻?”
“沿途把村落一个个击溃。以暴风雪完全控制人们的移动,以雷电摧毁敌人……不,这太不现实了”
“为什么?”
“首先能无限制使用力量这点,就是不可能的。就算能够使用,他们也会为了决定性的战役而保存实力。还得考虑操纵者的人数”
“如果说神官都有特殊的别名,那么能使用法术者应该只是小部分”
“……这样假设的话,他们可能会利用暴风雪吧”
“利用暴风雪?”
杰沙鲁特摸了把下巴,嘟哝道,
“与北岭开战的话,首先得击溃北岭的机动力。换句话说,就是鸟儿不便行动的恶劣天气将成为他们的帮凶。如果能操纵暴风雪,就能简单地达到这一目的”
所以,过去的袭击才大多发生在冬季。亚尔德明白其中的理由了。
原以为是因为冬季歉收。收成固然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冬季能封锁鸟儿的行动力。
“把对手关在暴风雪中后,再让天气恢复,把敌人引向己方希望的战场。敌人在刚刚能够移动后一出来就会遇上陷阱。让敌人产生大意,心情放松的时候突击”
“这和袭击商队不同呢”
对于纳格宾的讽刺,老骑士礼貌地答道,
“老朽曾经设想的不是商队,而是城市。以前也袭击过几座”
沙漠都市有能够将帝国逼入长年苦战的实力。杰沙鲁特率领的盗贼团,似乎有相当大的规模。
“可是,该怎么让对方产生大意?”
“刚才听你说,来自北地的袭击已经暂停了数年吧?那是真的吗?”
“准确的数年,在下不是很清楚”
“如果每天都发动袭击,防备上肯定不会疏忽。可是,如果袭击的间隔较长,就容易松懈”
“松懈……”
“不知道敌人会不会来。如果这样的话,人心的天平会如何移动?一般都会往期待敌人不会来的那边加重砝码。控制袭击的频率,防备就会有趣地松懈起来”
‘这可并不有趣’嘀咕声从车夫位置上传来。
这次杰沙鲁特没有搭理他,而是看向亚尔德。
“尚书官,你是想救太守,还是打算保护北岭?根据你的回答,老朽的行动也会有所不同。请告诉老朽你的答案”
微微思索了一下,亚尔德回答,
“两方都想要。因为这两件事密不可分”
“『平安做买卖的秘诀在于,别贪得无厌』,那边的商人这么说过吧”
“这不是做买卖,而是做官的职责所在。虽然在下也不希望做很久”
“因为想隐居?”
“那我会为难的,请尚书官大人务必多做一会儿官”
“原来如此,从那边车夫的观点来看,最重要的是北岭,然后才是太守吧”
“他大概是忘记了在下是由于太守副官的身份才能行使权力。纳格宾,你现在的立场是必须指望两方都能得救才对哟”
“……你们,是在耍我吧,对吧!”
亚尔德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的。总之,刚才说的,想必你也明白了。为了不让我与你的承诺变成一纸空文,阁下也必须努力才行”
“我之所以成为商人,是因为觉得商人不用面对麻烦事,该逃的时候就逃。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边抱怨着,纳格宾一边转过头向前。周围天色开始暗了起来。
亚尔德回眺渐远的帝都。依旧残留着晚霞的天空中,数座高塔将轮廓黑黑地印在其上。鸟儿们轻啼着飞远。它们大概是回到过夜的地方去了吧。
一声尖锐的鸟叫从格外近的地方传来,亚尔德抬起头。
“什么东西?”
杰沙鲁特立即反应到。
“刚才的声音?”
“好像是鸟叫……?”
亚尔德问商人,
“刚才的声音,听得出是什么鸟吗?”
“不知道。那声音让我毛骨悚然”
“三皇子的庭院中,在下常常听见那种声音”
杰沙鲁特的手搭上了剑柄。
“商人,让马加速”
“已经不能再快了”
不等回答,杰沙鲁特已经站起来。明明是在摇晃的马车上,但他完全不受震动影响,整个人稳如磐石。
亚尔德的视线也朝着杰沙鲁特望着的方向追去。一个红黑色的影子,如箭矢般飞过天空。不,那肯定不是箭矢——那东西飞回来了。
划过一个圆,那东西越来越近,接着势头不减地猛扎下来。
“快披上毛毯!”
被尖声命令后,亚尔德急忙照做。
“趴下!”
呀,从车夫位置传来纳格宾的叫声。杰沙鲁特一声裂帛般的低喝,剑身呻吟。
视野一角中,某种红色的东西闪过……几乎没看清。实在太快了。
马嘶乱踏,车子摇晃得越加激烈。
“失礼了”
吃惊地刚抬起头,杰沙鲁特就握住他的手。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剑刃的银光在他手指上一闪,血就流了出来。
杰沙鲁特把血滴在刚才亚尔德摊开的笔记本上,接着迅速擦拭了一下手指。
尖锐的鸟啼在上空响彻,从车夫位置那里听到猛甩缰绳的声音,马车激烈震荡。
杰沙鲁特高高举起染血的纸。
“把这个带走!”
一声鸟啼后,纸被揪走。
那瞬间,亚尔德终于看清了发出鸟啼的那东西的模样。难以做具体的形容,既像是随风摆动的布头,又像是只鸟,还像是得到实体的火焰。那东西如同翻滚般飞去。仿佛是它自己在逃走一般。
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深暗的色调。可以说没有比它还深沉的红色了。
——好像是咒师裹在头上的布。
血珠滴在马车上。低下头,杰沙鲁特再次握住他的手。
“很快会止血的”
低头看着被握住的手腕,亚尔德只是觉得茫然。
——刚才,是什么东西?
纳格宾代他道出了疑问。
“刚才那是什么?”
“咒师的使者吧”
杰沙鲁特简单回答。商人激动地差点要从车夫席上站起来。
“你们被咒师盯上了吗!?”
“不对”
纳格宾皱起脸。
“那个……尚书官大人,如果不对的话,咒师不会派那种怪东西过来的吧?”
“咒师的目标是太守。但被我发现了这件事”
虽然是温和的说明,但纳格宾只是摇头,重新转过去向前嘀咕道,
“……这不就是被盯上了吗”
“商人,能再快点吗?”
“从刚才起,我不是就说过了吗!再加速的话,马车会散架的!”
杰沙鲁特还没有松开他的手。指尖有种刺痛,这份刺痛告诉亚尔德刚才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在做梦。
咒师的使者是什么东西?杰沙鲁特好像把它赶走了。还会再来吗?
“那么至少远离大道。使魔找到大概位置后,可能会派士兵过来”
“你们原来是被追得火烧屁股啊!”
‘都不跟我说清楚’虽然小声地嘀咕挣扎,但纳格宾并没有违拗杰沙鲁特。
“这里没法加速。再往前一点,才可以。到那为止,祈祷恶鬼兄的保佑吧”
“不用担心,老朽会让你见识一下百人杀的现场”
“我才不想看。我会抱头闭眼的,等结束了再告诉我”
杰沙鲁特转向亚尔德的方向,严肃地说道,
“关于名字的魔法,你听说过吗?”
“报上名字就会被对方支配……在下只知道这些”
“你说的不错。不过,名字的魔法有两种。其中另一种,是『随心所欲把名字强加在别人头上』,也被称为『名借』”
“名借……”
“刚才,老朽在纸上以你的血写下名字。所以,咒师的使魔误以为那就是你,所以才啄着那张纸回去了。纸借用了你的名字”
看上去好像只是抹了一滩血迹。不过这么一说倒是能够接受。
“你会用咒师的法术?”
纳格宾问到。
“这种程度,谁都可以学会。既然对手是咒师,就得知道些基础”
无视着嘀咕着‘谁都能学会才怪’的商人,杰沙鲁特面向亚尔德。
“咒师如果像老朽刚才那样得到你的血并写下名字的话,便能在短时间内让纸获得生命,活动起来。老朽没有那种力量,弄出来的只是一张带血迹的纸而已。不过,对方如果有了你的血和名字,就能让那张纸吸收。让其变得比真人更像真人”
“所谓的借名,是用来制造傀儡的法术吗?”
“确实如此。咒师们给刚才那种布附上精灵——南方是这么叫的。帝都人是怎么称呼它的?可能是魔物吧——总之,是将非人之物的名字,寄宿其中后,就可以自由操纵它了”
“咒师要是想支配太守,会怎么样?”
“先扭曲本来的名字,再强加上新的名字,使其变成他们容易操纵的东西。外表看上去和以前一样,但内部却换了。这是很巧妙的法术”
“有区分真人的方法吗?”
“呼唤当事者的名字。如果借名生效的话,即使呼唤原本的名字,也不会有回答”
“您知道解除这种咒术的方法吗?”
杰沙鲁特左右摇了摇头。
“借名之术如果完成,就没有恢复的方法了。老朽记得,就算杀掉咒师也无法解开咒术。能有效果的,只有在法术完成之前”
听上去好像有过类似经历般的口吻。
找到咒师,在咒术完成前杀掉他。这很难做到。对方毕竟是在皇子的庇护之下。
可是,三皇子当真想收拾掉亚尔德这点,却是个好消息。因为越是不想让他去北岭,越是有去的价值。
不,和三皇子之类的无关。必须回到北岭。回到皇女的身边。
——别迷惑。
只有相信了。咒术这种东西,说到底是依存于意志力的。当不再相信的时候,就代表亚尔德败了。
马车的摇晃变得激烈,正在偏离大道。
周围黑了起来,很难再看清四周环境。凭着星光的照耀,发现自己一行人似乎驶在低洼的地方。偶尔会撞上大块石头,摇晃激烈无比让人觉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翻车。
“找一处可以野营的地方。最好是平地”
“这里的话,想找块不是平地的地方也难啊”
“我用要石头画一个驱魔阵。你也不想在睡着的时候,又被刚才那种东西袭击吧”
“……那就照恶鬼兄的吩咐”
杰沙鲁特看着亚尔德,微微挑起眉毛。
“你在笑吗?很大胆呢”
“不不,不是的。在下刚才在想,长公主殿下给在下礼物还真是够大方呢”
长公主恐怕是出于对陆伊的照料,才把杰沙鲁特借给自己的吧。一想到此,就忍不住笑出来了。
陆伊对于长公主的倾心,是谁都能一目了然。但反过来说,长公主对于陆伊的感情,却没人能看出来。曾担心过这段偏颇的恋慕,会不会引来悲剧。但看来还是颇为匀称的。
若是连陆伊都不能救出的话,借来杰沙鲁特的恩情恐怕就无法偿还了吧。
——啊,使命又增加了。
对一介尚书官来说,包袱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纳格宾选择的野营地,在一片稀疏树丛中的泉水旁。
拾了一些树枝,杰沙鲁特立即开始布他的驱魔阵。在杂草覆盖的地面上,画出奇怪圆形与直线的组合,大概是一边画一边在回想吧,他不时的停下来。不过围绕马车的阵形还是完成了。
“您画的是什么?”
“简单的驱魔阵。非人之物不会进来。沙漠那边,有种阵形的传承。以前,老朽曾以为是骗孩子的东西——”
说到这时突然断了,杰沙鲁特盯着他自己刚画的图形。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咒师以前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无论使魔还是『名借』,这些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以往不过是老人们吓唬孩子的传说”
无言以对。亚尔德沉默了。而商人用他缺乏紧张感的语气搭话道,
“这个阵什么的东西,真的能效吗?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我就买些护身符了。可惜身边没有”
“驱魔阵只对魔物有效,对人和兽没效果”
“那要是士兵来了该怎么办?”
“只要别被对方先找到就行。老朽和你交替守夜吧”
“阁下不会趁着我睡觉的时候要我老命吧”
“已经给你立字据了,还不相信吗?”
“相信恶鬼的好话而丧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
像是看不起杰沙鲁特似的,纳格宾哼了哼鼻子。





“在下也一起守夜吧”
两人同时瞪着亚尔德,眼中的压力让亚尔德反射性地想要道歉。
“别说傻话了。我可不想做多余的工作。要是让尚书官大人陪着守夜,还不如我一个人守夜来得轻松。这我可以肯定哟”
“很遗憾,老朽和他的意见相同”
“那么,轮流换人守夜吧”
最后,亚尔德意见通过了。看着剩下的两人在交换视线。心想他们肯定睡着的时候也时刻警戒着对方吧。
这也没办法,停止他们口角才是第一目的,参加守夜只是借口。
为了照顾找麻烦的尚书官,两人能产生些许同伴意识的话,就太好了。
由于生火很醒目,会引来危险,所以晚饭只吃了些干巴巴冰冻的保存食品。
“那么,我先睡了”
首先躺下的是商人。他似乎很容易入睡,眨眼功夫就打起呼噜。明明被卷入这种异常事态,却还真冷静。
“剩下两天,此人打算怎么带我们去北岭?”
杰沙鲁特低声嘀咕到。
“他本人说是五天哟”
“就算是五天,也不可能”
亚尔德笑着表示同意。以常识来看是不可能的。但正是因为寻求超越常识的手段,才去找到这位商人。如果不相信他,就无法走下去了。
“在沙漠以东,只有一位神明”
“这老朽知道”
“人从未完全了解过全智之神的一切。祈祷之人得到神的回应,方才知晓神的一部分”
“恩”
“传说中,神离我们过于遥远,如今连祈祷也很少能传达到神那里……不过,情况似乎发生了改变。刚才您也在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在下觉得……传说中流传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眼下正开始苏醒。神的力量也是其中之一。所有恩宠之力可能都在变强”
杰沙鲁特暂时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深思这段话的意义。不久,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是以乘马的方式去北岭?”
“在下希望是那样。因为除非有奇迹发生,不然肯定是赶不上了”
“可是,那种力量老朽闻所未闻”
“正是因为知道的人稀少,才能称之为秘密吧。他也许正在犹豫,是否该对我们公开”
商人可能是在为公开秘密而犹豫,也可能是在找糊弄他们的方法,更有可能是在前往某个特别准备的特定地点。
杰沙鲁特一脸干脆地问道,
“要不要老朽掐住他的脖子,让他马上坦白交代?”
“在下是个胆小鬼,杰沙鲁特阁下。假设,这个男人拥有把人一瞬间送到世界尽头的力量,我们会怎么样?”
就算以剑威胁,就算以钱收买,但如果在一声‘再见’后被送到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地方,什么手段都对他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
“强制虽然很有效果。能够迅速把我们送过去,但那只是表面上”
“您的意思是,不能对这个男人使用强制手段吗?”
“是的”
杰沙鲁特有些过于为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倾向。叹了口气,堪堪忍住哈欠。
“你可以先睡”
“不,请让在下再稍微陪您一会儿”
杰沙鲁特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样看来,他怎么也不像是个会被称为恶鬼的人物。
从相识当初起,就觉得他与普通骑士的行事风格迥异。原以为是由于他是沙漠出身的降将才会这样。
“那么你别太勉强了”
“杰沙鲁特阁下……您为什么会选择做军官?沙漠盗贼的话,不都是崇尚自由生活的吗?”
杰沙鲁特像是在哄孩子似一边微笑着,一边为亚尔德的肩上披好一条毛毯。
“天知道是为什么吧”
感觉他不会再对这件事吐露更多,于是亚尔德便住口了。
就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自己也有秘密,人生远比自己曲折的骑士,当然会有很多不能对人说的事情吧。
得知恶鬼这个外号之后,不能说没有丝毫不安。不过,过分追问,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可以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刚才您说过名字的魔法分为两种。其中之一,就是咒师用的名借法术。还有一种,是什么?”
杰沙鲁特抚摸着下巴,嗯嗯地哼着。
“那种老朽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名还』吧。据说起源似乎比『名借』更古老,那不是属于人的法术。能够使用的只有非人之物”
“非人之物……?”
亚尔德泛出无法想像的表情,杰沙鲁特点头道,
“与咒师不同,并不是从外部强加名字,而是由内部唤出名字。譬如说,从盗贼的心中找出忠实骑士的性格部分,并呼唤与之相应的名字,给其命名。与外部强加的不同,那是让人从心底产生变化的法术”
“听上去很安全”
“确实。那种法术不是用来破坏的,或者该说是用来修复的才对。让人发现自己原本应有的模样,接近理想中的自己——正因如此,才被称为神的力量”
稍微想了想后,亚尔德回答道,
“或许这是从神那里得到恩宠所必须的能力。沙漠以西,人们曾经不断寻找呼唤唯一之神的方法。而只有那些使用正确神名呼唤之人,才能得到恩宠”
“是这样吗?”
“是的,恩宠之力,只有那些发现了新的神名,并得到回应之人才能获得”
杰沙鲁特点了点头。
“与『名还』法术确实挺接近”
“如今已经不存在这种法术了吧。在过去几百年来,没有任何呼唤出新神名并获得恩宠的人……”
亚尔德瞌上眼。
如果不是咒师该多好。不是『名借』,而是以『名还』之术,帮皇女从她身份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可是,现实没那么天真。皇女身上缠绕着的是深重残酷的枷锁,即使一丁点的自由都有可能失去。
——名为自由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那时,亚尔德给皇女的答案是——在心中。但咒师,就连她心中的自由也想剥夺……
突然间,亚尔德感到强烈的憎恶。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心中居然会潜藏着如此激烈的感情,这感情抓住他,用力摇晃。
皇女来到北岭是为什么?是为了自由。渴望却由于出身和血统而不得不放弃的飘渺的自由。
即便无法给她希望的生活方式,但她心中的那份自由一定要设法守住。虽然没法完成被派遣到帝都的最初使命,至少这件事还能做到。
——真是个令人困扰的公主殿下。
从与皇女扯上关系以来,亚尔德的人生就不断变得麻烦。无法推卸必须完成的事情不断增加。
睁开眼,紧跟着就被劝诫道,
“你还是早些睡吧”
“哪里可以找到能使用『名还』术的人?”
“据老朽所知,他们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关于他们的存在,也都是传说中的——”
“传说,正在变成真实”
虽然被打断,但杰沙鲁特并没有显得不高兴。
“说得对……不过,这可是非人的法术。就算存在能使用的人,但凭道理能说得通这种人吗?他们会在哪里,会何时出现,会凭什么行动?”
长叹一口气后,他嘀咕道,
“——一切,都超过我们的理解吧”
“如果,来不及的话,只有『名还』术才能让太守恢复吧,唤醒她真正的名字”
短暂的沉默过后,杰沙鲁特答道,
“老朽无法说什么。因为老朽没有试过解开『名借』术。至少以人来说,名字并不是人的本质。人有血,有骨,有肉。被扭曲斩断了所有连接的名字,难以想像要怎样才能恢复……最重要的是,根本不存在能使用『名还』的术师,所以都是纸上谈兵”
“不存在吗?”
“……祈祷能够赶上吧。好了,请睡觉吧。你要是病倒了,可就本末倒置了”
亚尔德无可奈何地睡下,想装出睡觉的样子。反正兴致已经被吊起来了,估计想睡也睡不着。
然而,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全身骨头咯咯直响。
脸上无精打采的商人和杰沙鲁特,彼此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板着脸坐在地上。
在他睡觉的时候,似乎有过些对话。关于对话内容,亚尔德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感觉微妙。
起身后,杰沙鲁特见机就搭话。虽然大概是几乎没睡过吧。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疲倦。
“正好想叫醒你了,身体感觉好吗?”
“还可以”
实际上,头部腰部后背都很痛,由于昨天过度努力,腿也觉得发软,只有意识很清醒。
“我去侦察一下。商人,把吃的拿出来”
是是,商人开始解开自己的布袋。留下两人,杰沙鲁特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中。
“食物只有昨天那种。干肉和干瓜,还有两天前的烧饼……啊,刚才还泡了点香草茶哟。不过没办法烧开,所以我不保证有多少药效”
什么也不吃是不行的,以烧饼包了一些切成小块的碎肉和干瓜,其他的就敬谢不敏了。食物有很重的冷藏味。只好用香草茶硬灌下肚。
一边嚼着干肉条,纳格宾一边嘟囔道,
“啊,好想吃顿大餐啊”
“等到了北岭,你想在北岭里吃多少都行”
“这个季节,北岭的厨房里能准备的也只有保存品了。就算没有碍眼的恶鬼,也吃不下去呢”
“你们又吵架了吗?”
商人皱起眉头。
“没有吵架。我还不想死。惹他不高兴的话,我的脑袋大概会被一劈二。我可不想把后背对着这家伙……所以车夫席我都快不敢坐了”
“这种判断——”
他有那么危险吗?这种话直接问不出口,在思量措辞的时候,商人开始说起来,
“曾经有个时代,所有在沙漠商道东半段行商的商人都知道,想平安通过的话,只有给恶鬼那帮人交钱。当然,也有些不知好歹自以为是的小气鬼,不付钱就想通过。但无一例外,在踏上行程之后数天,就会只剩脑袋被带回来”
“那真是……厉害”
现实凌驾于想像,商人继续道,
“由于身体不会被带回,所以有传闻说,那伙盗贼吃人。我堂姐夫的家族里,有三个人就是这样只留个脑袋被带回来的。堂姐夫说,这样连棺材都可以挑小号便宜点了”
该怎么回答比较好?该笑吗?
“……真可怜”
“这类故事太多,我就不说了。听说恶鬼在阿尔汗一战中幸存下来的传闻时,我就确信,那家伙肯定是一开始就打算背叛阿尔汗”
“可是,你怎么会清楚杰沙鲁特阁下与恶鬼是同一人?”
“我是从一个曾经是他部下的男人那里听说的。他告诉我,阿尔汗的将军就是以前的恶鬼。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原本是金盆洗手做起了商人,却遇上了横越沙漠的帝国军……其实我怀疑他是死在恶鬼或者恶鬼其他部下的手上”
“你所说的恶鬼,也是帝国的尚武官。可以说,与被帝国军杀掉没什么区别”
纳格宾突然看着亚尔德。
“尚书官大人,也是那支军队的随行人员吧?我难以想像呢”
“是这样吗?”
“明明是您自己的事,却说的好像别人的事一样。您还是老样子啊”
略带些责怪的口气。让商人心情恶劣不利于之后的行动,所以亚尔德决定补充说明一下。
“在下原本在沙漠边缘的城堡中就职。然后就收到了远征任免命令,不过从没拿起过武器战斗,只做一些物资管理类的工作”
“任免命令啊……您去北岭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身不由己吧”
说得对。对于没有长进的自己,只有自嘲地笑了。
“在下食帝国之禄。只要有命令,无论是沙漠还是高山,都只有去”
“您没考虑过辞官吗?”
“会养我这种人的,只有帝国吧。饿死可是很痛苦的……”
“被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些不能长时间存放的食物。要不要尝尝?”
商人取出的是水果。由于杰沙鲁特不久前刚刚给自己吃过难以形容其味道的水果,亚尔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并没有开口。
“很好吃的哟”
亚尔德分不清这是何种水果。从根本上来说,他也缺乏对食物的执着。虽然讨厌饿肚子,但对美食并不怎么热心。
商人一把抛了过来,无奈之下接住了。比想像中要柔软。
“是带皮一起吃的吗?”
“是的,已经熟了,一起吃掉也没事。不过,皮稍微有些苦”
一面说明,纳格宾一面啃起水果。
苦味固然讨厌,但亚尔德还是学着纳格宾吃了起来。充满汁水的果肉在口中化开。好甜。几乎感觉不到苦味,但嚼了几下后,渐渐出现讨厌的味道。
原来如此,皮果然有些苦。
在亚尔德咀嚼着苦味的时候,纳格宾轻巧地转回了话题。
“总之,我不相信恶鬼。他是那种可以左手握刀子右手拿蜜糖的人”
虽然不打算对商人的意见唱反调,但稍稍想为杰沙鲁特辩解一下。如果没有他的话,自己恐怕早就死上两回不止了。
“想在帝国中枢活下去,这种程度的觉悟是必要的吧。对付不同的人,时而用刀子时而用蜜糖,不也很好吗?”
“您这么说的话……尚书官大人自己是怎么做的?能够灵巧地左右逢源吗?”
“在下和中框没什么关系哟”
“身为皇女殿下的副官,与中枢恐怕很近吧”
“越是近越容易死呢,在下会为了别被卷入其中而努力的”
在一声长到不能再长的叹息后,纳格宾嘀咕道,
“我说您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请下次别再来找我哟……而且一开始和您订的约定只是送您去北岭吧,被那种危险东西追赶的,我可一点也没听说过”
“非常抱歉”
“请别道歉”
“可是,在下非去不可”
商人看着亚尔德,‘哈’地吐了口气。
“所以,我才觉得被您绑住了”
“绑住……?”
“连对一切事都恬淡不拘泥的尚书官,都这么严肃地开口说了。再不接受,可就不像个男人了。不过嘛……我还是觉得,如果您能够不来找我的话,就最好不过了”
“除了你以外,在下没有其他可拜托的人了”
亚尔德坦率地说到,商人却摇着头,系紧了货物口袋。扔到马车架上。


6


昨晚,偏离大道穿插到的小道,原来是条干涸的河床。淤泥蒸发尽水分后,平坦分布的天然道路。
由于帝国扩建新的灌溉用水路,这里的河水已经被截断了。虽然尚未完全荒废,却已空空如也的建筑,构为一片无聊的风景。
过去用来防汛保护的堤坝上,枯黄的草叶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忽然想起塞鲁克说的话。
——在夏未时节,草地一片片枯萎,变成金色。
北岭早已过去的季节,终于开始造访低地了吧。这周围民家的孩子们是否也像塞鲁克村子里的孩子那样,摇着草杆追逐嬉戏?
“看见了什么挂念的东西吗?”
“不,只是在看杂草而已”
杰沙鲁特泛出奇怪的表情,所以亚尔德笑着解释道,
“有个北岭人的部下对在下谈起过,关于他村子的回忆。孩子们在一片和他们身高差不多的茂盛草丛中奔走游玩。秋天草丛枯萎,化成金色……在下心想,这里的风景肯定也是那样吧”
待在身边总是嫌他郁闷的塞鲁克,如此相隔遥远反而怀念起来了。
“草丛吗,真是奢侈啊”
“在下听说阿尔汗是个水源充沛的富饶城市”
“就沙漠而言,是这样。但与南方低地不可能相提并论”
同样的景色,连绵不绝。
随着马车在漫长的寂静中前进,某种在被舍弃的土地上旅行的感觉渐渐强烈起来。
草丛中没有奔走孩童的身影,也听不到嬉戏声。
听说,新开辟的灌溉用水路是通往最容易为帝都提供食物的耕作地区。同时,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让那些反抗地区的水源干涸。
眼下已经空无一人的房子,不久后会被拆除吧。在这里出生的人们,将失去落叶归根之处。
——相当于是被帝国毁灭的。
说起来,原本是沙漠子民的杰沙鲁特和纳格宾也失去了家乡,对帝国不会有什么感激,只会有恨吧。
为亚尔德健康考虑而中途休息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这种话题。
“嘛,不过,我感觉帝国其实也不懒”
说出这句富于现实感的台词后,纳格宾重新思索似的摸了摸下巴。
“虽说多少要收些通行费,但比起南方那些暴敛横征的藩王来说,还算是挺有分寸的。也不会因为是混血而差别对付,趾高气扬也没南方人那么厉害。综合上考虑,并不懒。我是这么想的”
“不懒嘛……”
瞥了眼杰沙鲁特,商人嘟囔道,
“那边的恶鬼兄,是希望故乡毁灭的吧”
“没错。虽说是故乡,但没有喜欢它的理解。残酷的王,充满贪婪贵族的城市。那并不是什么让人想回去的地方。唯有美丽的景色,值得让老朽回忆”
在北岭谈及阿尔汗的时候,杰沙鲁特的回忆中确实只有关于景色而没有关于人的故事。原来其中还有这层意思,亚尔德为之愕然。
“您不留恋吗?”
“这么说的话,尚书官,你对于自己的故乡也不怎么留恋吧”
“在下是那种地万事都不怎么执着的人”
“您现在这么说可没说服力”
不知道杰沙鲁特是怎么想的,他缓缓开口道,
“人若是想回到哪里,便证明那里有让他感到亲近的对象”
“阁下也有亲近的对象?”
商人不怀好意地插嘴道,杰沙鲁特大度地耸了耸肩膀。看来他似乎把商人反抗性的态度,视为一种乐趣了。
“阿尔汗没有那样的人。在老朽还是弱小的孩子时,那些对老朽亲近的人,通通战死了。也没有谁会去恶鬼敞开胸怀。能让我由衷侍奉的只有《黑狼公》,但大公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阁下不陪着大公一直去吗?”
“大公并不希望那样。所以,老朽选择活着渡过余生”
“真是赤裸裸的人生呢”
“不过,并不坏”
“也许吧”
看起来像是意气相投……刚这么想,话题就变了。
“说起来,所谓的近道,明天能到得了吗?你该不会说就在这里吧”
“好啰嗦啊,你都确认多少次了?我看您也别叫恶鬼了,改叫喜欢欺负弟媳的鬼姑吧”
“你的希望我像个恶鬼?那么就一根根拗断你的手指,直到你坦白为止”
“……请别再说了。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在下可不想再吐出来”
“老朽会在尚书官看不见的地方,静悄悄地做的”
杰沙鲁特一脸严肃。吃不准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无奈之下,亚尔德转向纳格宾,摆正姿势鞠了一躬。
“在下也希望你能说明一下。我们如何去北岭?”
稍许,停顿了一下。
“我认识一个术师”
果然如此,亚尔德想到。但说出口的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是吗’。
商人完全垂下头。
“对不起,我最多只能说到这里。因为我和他有过誓约,不能再多说了”
“只要是能保证带我们去北岭就可以了。逼你说了这么多,非常抱歉”
“不不,怎么会……”
看着摇手的纳格宾,杰沙鲁特轻轻说道,
“你并不能保证吧”
商人又摇了摇手。
“不不不,没关系的,肯定能带你们去”
“你怎么和那个法师联系?”
“已经联系过了。说好了会送我们过去。不过,那是个有点不好对付的人,万一惹他不高兴的话,我可没信心劝说他。要是有人自作孽的话,可就不管我的事了”
“没关系的,因为杰沙鲁特阁下能够扮演非常和善的人物”
在一阵格外深重的沉默过后,商人叹息道,
“尚书官大人……该说您无所畏惧吗”
“常被人这么说”
“老朽会尽力像个非常和善的人物”
杰沙鲁特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后,马车在缺乏紧张感的气氛中前进。再也没有出现过追踪者的身影和气息。
咒师已经放弃追踪亚尔德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不好的征兆。
“为了使用『名借』,似乎必须知道本来的名字。呼唤正确的名字,捕捉控制对方后,再强加借给当事人新的名字,被咒师的法术叫到名字,与普通被人叫到名字是不同的”
据杰沙鲁特所说,那相当于是在拥挤的人堆中有人在叫一个陌生的名字,对呼唤者还有被呼唤的人是谁感到兴趣,于是转身去看对方。
“听起来,好像有过类似的经验”
商人刚一插嘴,杰沙鲁特便肯定道,
“是的,老朽也曾经被呼唤过”
“……居然没在那时候完蛋”
“如果那样的话,你现在也就不用被卷入这件事了吧”
“对啊,那个咒师混蛋,做事半途而废。真想勒死他”
“那是没指望了。我早就宰了他”
商人皱起脸,嘀咕着‘这家伙真不懂开笑话’,然后用力挥了一下马鞭。看来他是想快速结束这份工作了。
“所以您才对咒师的咒术这么清楚吗?”
“那些被称为对抗手段的东西,老朽从头到底都试过一遍。感受着自己的心被侵蚀,如果只会等死的话,在咒术生效前,人就先要疯了”
“一般能够坚持多久?”
“这取决于咒师的本事了。还有就是被施术者的魂魄重量。被强加的名字越是与原本的天性背离,就越难成功”
咒师施展的『名借』术在进行到某种程度的时候,魂魄似乎会发生激烈反应。杰沙鲁特是这么说明的。日常生活会因为变得不自由,人会变得明显奇怪。不能对话,没有人照顾的话,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不过,如果是皇女的话,倒不必担心没人照顾。
“老朽是在自己恶化到那一步前,找出了咒师,所以关于之后该怎么做,没什么经验”
换言之,如果他们到达北岭时,皇女像个废人一般,那就表示赶上了。
关于没赶上时的应对方法,亚尔德决定不去考虑。
那肯定是杰沙鲁特的工作。
——长公主挑选这个男人,大概是由于他斩钉截铁的果断吧。
就算老将身负密令,要在皇女陷于有误皇家名声无法挽救时,了结她的性命。亚尔德也不会感到惊讶。
到时阻止的任务就交给陆伊他们吧,亚尔德摸着下巴想到。
——仅仅是呼喊名字,真的能对抗咒师的咒术吗?
对于之前在中庭时,所幻视到的内容,随着时间的推移,信心正在淡化。甚至有些钻牛角尖的问自己凭什么相信那个幻视中的人。
是否该立即转身回帝都,想办法将咒师找出来杀掉他?
亚尔德努力控制着犹豫的心情。
此路不通,知道的。如果能抓住咒师,一开始就会这么做了。
对方肯定是受三皇子的保护。如果藏匿在皇子府邸中,想进去搜人就必须有无法动摇的铁证。而如果藏匿在外面,想找出来反而更困难。
而皇女的所在地则众所周知,虽然到达那里有些辛苦。
路需要一步步的走,再焦急也没用。
眺望外面寂寥的风景,总有股说不出来的郁闷。无计可施,脑中尽是些坏事情。
黄昏前,商人停下了马车。
“我先去打个招呼”
他大概是去术者那里吧。一手拎着个塞满礼物的布袋,表情有些紧张。
“拜托你了,请快去快回”
在偷偷瞥了杰沙鲁特方向一眼后,商人鞠了一躬,背着布袋走去。
商人刚走不久,杰沙鲁特便看着亚尔德小声说道,
“老朽去周围侦察一下”
“您是想追上去吗?”
杰沙鲁特没有否定。
“如果周围环境并不危险,老朽就会跟踪上去。反之,则会回来担当护卫。保护尚书官的性命是放在第一位的”
就算劝他也没用吧。亚尔德点头道,
“那就请您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妥当的处理吧”
先了一礼后,杰沙鲁特朝刚才纳格宾离去的方向走去,很快也消失了身影。
独自一人后,疲劳感深深袭来。
大概是之前当成同行者的面,不想露出疲态吧。身体有些发烧般微热,呼吸困难,被风一吹就打起了寒战。饱受马车颠簸之苦的关节咯吱直响,仅仅是想办法移动身体便会产生呕吐感。
这种状态能坚持到北岭吗?
——什么也别想。
虽然知道这是明智的选择,但实际做起来却挺困难。
坚持不到北岭的吧,就算到了也赶不上吧,就算赶上了凭自己也是没办法改变的吧……这不适合自己吧。
现在最理想的,是塞鲁克那种深信不疑一条筋走到底的人。
不过,塞鲁克自己也许不会承认。因为他似乎相信,无论什么问题,亚尔德都会帮他解决问题。记得被他折腾的,做了许多分外的工作。
该向太守申请特别津贴,抬起头望着天空,亚尔德眨了眨眼。
被湿气弄得雾霭朦胧的天空中,有只白色的鸟儿在盘旋,体积并不大。
——不会吧。
鸟儿盘旋的弧线越来越窄,最后如同一只箭般飞了过来。
呆呆注视着的亚尔德眼前不远,在他膝盖上着地,鸟儿摇晃了几下,挥了挥翅膀保持住平衡。圆圆的眼睛,正紧盯着他。
亚尔德朝周围看了看,没有其他人。
“塞鲁克?如果是塞鲁克的话,你就啄一下手指”
刚伸出手指,就被急不可耐地啄了。没留意居然把昨天受伤的手指给伸了出来,伤口立即裂开。
“……稍微,轻点儿”
鸟儿听话地,这次只是轻轻划过似的,碰了碰他的手指。
——没错,是《雪鸠》。
上次听皇女说,好像是在训练它们飞到帝都。那不是在开玩笑吗?
它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虽然想问的东西有一堆,但不得不放弃好奇心。
“没有时间了。在下先说,你回答。肯定就啄一次,否定就啄两次”
鸟儿望着亚尔德的脸。亚尔德心想要是它没回应的话,对着一只鸟说话的自己,看上去肯定很傻。不过,还是继续说道,
“在下有两个同伴。还是别让他们知道《雪鸠》的事情为好。有谁过来的话,你马上飞走”
鸟动了。朝着亚尔德的手指迅速啄了起来。一次……两次。
突然就遇上预料之外的反应。这个笨鸟头,亚尔德歪着嘴,没有说服他的时间了。
明知没有时间了,却犹豫起来。
如果在这里告诉他皇女的名字,命令他唤醒皇女的话,肯定还来得及。亚尔德也不必辛苦地回到北岭,只要找个合适的地方,等待回复就可以了。
可是,只凭刚才的确认,不可能就轻易相信操纵这只鸟的就是塞鲁克。就算是塞鲁克本人,该不该把皇女的名字告诉他,也是值得考虑的。更不用说冒牌存在的可能性了。
不过,若是皇女掉入咒师的掌控,再怎么保留名字的秘密也没有意义。
虽然不想去判断哪边更危险,但是,也不能不判断。
“太守被咒师盯上了。长老或者厩舍长的话,可能知道消除法术的方法。请你去问一下他们。还有……替我传句话给陆伊。如果他知道太守的名字,请在太守耳旁呼喊她的名字。还有,严密警戒北地,加强防守力量”
鸟儿歪着头,凝视着亚尔德。它看上去比塞鲁克要聪明得多。
“在下也会尽快赶回”
鸟儿碰了碰手指。一次。
松了口气。
“在下能够告诉你的,只有这些。其实你不必特意飞过来找我……快点回去吧。需要你的不是这里,而是北岭,好好工作吧”
鸟儿挥着翅膀,轻啼一声。接着,用力在亚尔德膝盖上一跳,一口气飞上了天。白色的身影很快变成小点,融入淡色的天空,分辨不清了。
——这样,就行了吧。
陆伊知道皇女名字的可能性,并不等于零。但也非常低。
——或许该把名字拜托给塞鲁克。
一想到说不定会为此后悔半生,就感到挥身无力。要是世上有后悔药该多好。
擦去鸟儿留下的触感般,拂了把膝盖,亚尔德站起身。活动身体的话,就不会考虑多余的想法了吧。虽然一阵晕旋和头痛袭来,但亚尔德毫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
不久,回来的杰沙鲁特,表情有点微妙。
“……您没事吧?脸色好像有些”
“没事”
想都没想便当即作答。从杰沙鲁特的表情上,虽然看不出有任何相信的样子。总之,他先报告起来,
“商人进入一间小屋。周围应该没有埋伏的人”
“是吗,您辛苦了”
“这点距离没什么累的。对了,请把这个吃了”
话语之前似乎没什么衔接。递过来的水果,亚尔德有印象。是那种非常非常酸的东西。
“不不,这个在下…”
“请把这个吃了”
杰沙鲁特的表情相当恐怖,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决定吃了。吃完后,就开始觉得腿脚发软,感觉好像不是站在地面上。
一动就觉得恶心,好不容易才吃下去的那种怪味,好像快要吐出来了。
很快,商人也出现了。刚露面,就看着亚尔德脸问他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嘴上回答没事没事,心里却在腹议,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问这种浪费时间的问题。
“对方愿意送我们三人去北岭,但是不愿意露面见你们……另外,我的金子不够”
“他要多少?”
“三枚金币。我个人的那份,他倒是可以先欠着”
杰沙鲁特脸色不快。
“平时你都是付这个价?”
“平时我才不会用呢。而且这次,又是带着你们……”
对方是打算隐藏行踪吧,模糊地想到。杰沙鲁特接着又问,
“先付钱吗?他的本事可靠吗?”
“那还用说,一瞬间就可以到北岭。不过,并不是哪里都能到达。直接送到城门前可不行”
“会到达哪里?”
“崩溃的旧城遗址附近”
那样的话,受到盘问的危险性也就没有了吧。
一枚金币等于十枚银币。亚尔德的月俸折合起来算的话大概是三枚银币。据说拖家带口的话,不做些事业就得饿肚皮了。
事到如今才觉得升职为太守副官怎么俸禄却不见提高,他看着杰沙鲁特。
“您手头有闲钱吗?”
亚尔德自己是只穿了件衣服就从三皇子府邸里逃出来,根本没有什么钱袋子。
“为了隐藏踪迹,老朽的钱大部分都用在帝都了……”
看来,他似乎在私底下做了很多工作。
杰沙鲁特从怀中掏出荷包。商人一边窥视着里面,一边问道,
“连枚金币也没有吗?”
“金币容易泄漏踪迹”
“……啊,是啊,金币太显眼了”
他摸出来的全是小铜板,别说是三枚金币了。连一枚也不凑不齐吧。能不能凭商人的信用,先把亚尔德一个人送过去。不,光是凭亚尔德一个的话,从旧城址到新城之间的那段路就能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要两人——思考着,啊,亚尔德突然嘟囔道,
“居然忘记了”
“什么?”
“请把在下的琉璃灯取来”
姑且不管是否养好了身体,至少是为了‘给我回来’的命令,用掉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亚尔德从琉璃灯的座底下,取出金币。
 楼主| 发表于 2010-4-29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lsxyz 于 2010-5-1 19:28 编辑

第六章

1

纷飞雪花让人感觉舒适的,只有最初的瞬间。
尊重术者希望尽快施法的意向,一行人身着防寒衣,抱着包袱,走入小屋。里面空无一人,术者是在外面?还是在楼顶?抑或在地下室?将报酬放在一角,坐到指定的位置。
刹那,景色转换。
一眨眼,便到北岭了。这实在是过于突然与轻描淡写的移动。
——这是什么力量啊,太惊人了。
摇摇晃晃地踏出一步,扑哧一声,陷入雪中。杰沙鲁特抓住他的手臂,一连喊着尚书官大人,一边将他拉回来。
“你知道城堡的方向吗?”
亚尔德眨了眨眼。杰沙鲁特的眉毛已经开始积雪了。
“哈?”
“那个笨商人说他不知道”
“所以我才讨厌冬天嘛”
这样站下去,所有人都会成为雪雕。亚尔德一边这么心想,一边打量周围。
没有想像中那么厉害,但还是遇上了暴风雪。
周围过于黑暗,能见度几乎为零。勉强能够看见折断的柱子——准确来说,是能看见被雪覆盖,尚能保留外观的断柱。
“大概,知道”
杰沙鲁特点点头。‘大概’这个词他也许不太愿意接受,但他没有说出来。
“拜托你了”
“尽快哟”
“别妨碍尚书官”
一边祈祷体力能够多保留些,亚尔德一边向周围张望。
寻找能够用来集中意识的对象,第一个想起的是巨鸟的身影。
——希洛巴。
希洛巴的话,肯定来过这里。而且,应该回城了。
亚尔德寻找着那只羽色称不上很漂亮的鸟儿身影。一点点加速追溯时间。
无意训中手贴在腰际。护身符由于放在防寒衣的内侧,想要握住是不可能了。
——帮帮我,希洛巴。
朦胧中,鸟的轮廓显现出来。
在它对面的,就是自己,还有……悬崖。如果不小心向边一边踏上一步的话,绝对是死定了。
巨鸟没有搭理亚尔德——朝这边走来。看来他们似乎正站在正道上。
“往这个方向”
为了贴近希洛巴的幻影,亚尔德迈出一步,但很快就被雪埋住了。
“老朽走在前面,喂,商人。你来背尚书官”
“背是没问题,但背着这么高个的人,如果拖后腿我可不管……”
虽然抱怨着,但纳格宾还是背起了亚尔德。几乎在背上的瞬间,哇啊,他叫了起来。
“烧得好厉害,这下麻烦了”
“早就知道了”
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但其实说话的人,是杰沙鲁特。
亚尔德将希洛巴的幻影稍许往前推进了些。
“稍微,往左。这里原本是鸟儿通行的道路,所以两边有斜坡”
“尚书官大人好像说了再往左边点!”
杰沙鲁特听见了。
“知道了,老朽来背吧”
“那样你的体力会不够用的”
“分不清道路,再怎么保存体力也没用”
没去坚持要自己走,他已经快没有力气了。
“那边,能看到一个突出物——”
手指着的,是留在视野中的过去景色。现在是什么模样,就不清楚了。总之,不能放掉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希洛巴的幻影。如果让它溜掉,可没信心能够再次捕捉到他。
“——能看见吗?”
“有块不自然高出的地面”
“是作战工事。古老的,防卫线。沿着那里前进,就是通向城堡的道路,大概……”
商人的视线仿佛洞穿了满天飞雪。但这种天气想要找出道路恐怕很困难吧。
让希洛巴再前进一些,鸟儿无视那道工事,朝着斜面跑了上去,作为路线来说无法参考,但城堡的方位已经知道了。
“这里没有道路,城堡在那个方向”
杰沙鲁特颔首道,
“商人,快跟上。老朽可不会照顾你”
“这算是过河拆桥吗?”
听到他恨恨的嘟囔,杰沙鲁特一笑了之,
“我们有什么写明了要陪你一起到城堡的字据吗?不必废话,走吧!”
在视野范围的尽头,亚尔德停下希洛巴的活动,固定住。并不困难。就好像呼吸一般,不必思考更不烦恼该怎么去做。只是,随意就行。
不过,体力正消耗。他看见的是数十天前的景色。与追溯到明天或前天不同。
倾听着杰沙鲁特分开积雪的声音,闭上眼。
世界在摇晃。闭上的眼皮底下,希洛巴正近距离打量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尚书官阁下”
感觉胸口附近传来声音。杰沙鲁特在问什么。
“……嗯?”
“这个方位正确吗?”
亚尔德恍惚地环视周围。焦点似乎在晃动,希洛巴的身影来飘移,好像有数个它在那里。
“没事,请跟着鸟前进”
“鸟?”
商人的手拍了拍亚尔德的背。
“快走吧。虽然雪把周围的外貌都改变了。但这块地形,我有印象。大概能找对路”
杰沙鲁特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暴风雪刮得更大了。而商人则不断地嘀咕着向亚尔德提问。都是诸如: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有没有什么能带到帝都去的北岭特产啊?之类的问题。
头脑转不过来,连一半问题都没有答上。但他还是不停地向亚尔德发问。尚书官大人喜欢的食物是什么?讨厌酒的话,有什么喜欢的饮料吗?说起来,上次送给您的酒瓶空空如也了吧……
途中,休息了两次。商人从怀中取出个小瓶子凑到亚尔德嘴上。强烈的味道刺激了鼻子。
“请喝一口吧,这是药”
喜欢喝酒的人似乎都这么说。想把脸挪开,可惜没有成功,被强灌了一口气。果然是酒。
“走了”
越过杰沙鲁特背着他的肩膀,看见了一个斜坡。前面有处巨大的黑影。
——龙?
眨着眼想让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一些,影子的轮廓变淡,如同羽毛般散开。
“是城堡……”
能看见好像窗口的灯火。俯视下方的城墙箭眼中,也能看见淡淡的光芒。
这是幻影吗?在注视之中,影像开始淡薄,眨眼便消失于暴风雪中。
不过,暴风雪对面黑黑浮现的,正是北岭的主城。虽然大半被大雪埋没,但肯定没错。
“啊!恶鬼兄,是城堡,城堡啊!”
亚尔德已经连抓住杰沙鲁特后背的力气都没了。要问为什么没掉下去,那是因为不知何时起,他被绳子绑在其背上。
冒险中带上绳子是基本常识,他想到。之前他确实考虑过带上绳子。虽然这次两手空空,但大概是有谁顾虑周全地想到这点了吧。
——哦不,并不是完全两手空空。
商人拎着的玻璃灯,就是他的东西。淡淡的光晕让黑暗微微回避。黑黑延伸的影子的命运,大概是被夜晚吞没吧。但是正因为有光才会有影,这是亚尔德长大后才知道的。
已经不是孩子了,一边想着一边闭上眼。
摇曳灯火的对面,是锈迹斑斑的窥孔,咯吱作响的门扉,还有镜中浮现的人影。
眼罩遮住的白色容貌,缓缓转向亚尔德的方向。手掌滑入长发之间,开始解下眼罩。纤细的手腕上拷着沉重的枷锁。
铁链轻响。
“开门!”
受惊睁开眼,梦消失了。所见的是黑色的石制城门。
“开门!”
呼喊的是杰沙鲁特。他握紧拳头,敲着厚重的大门。以铁链吊起的大门是石头制成的,夏天的时候,一直敞开着。到了冬季才会关上。
“因为暴风雪所以里面人听不见吗?”
“雪太大了”
“门……”
亚尔德刚插话,两人便闭上了嘴。商人仿佛在逗他似的说道,
“是啊,这是门哟。已经到城门了,尚书官大人”
“没有,门卫吗?”
商人转了圈眼珠。
“好像有。不过,该怎么进去?我可不愿意在这里被冻死呢”
“在下,来喊”
“哈?刚才恶鬼兄全力喊过了哟,可是好像没人注意”
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亚尔德挥了挥手示意让他来。不过他的手挥得实在没劲。
“请放我下来”
杰沙鲁特解开绳子,亚尔德摇晃着站到城门前,手抵大门。
——快过来吧,希洛巴。
据说北岭的骑士,能够与鸟儿心意相通。帝国人为了驾鸟也必须做到这点。
也就是说,鸟儿有能够读懂人们心灵的力量。
亚尔德没有帝都人的血脉。虽然在故乡也算是古王国中的一支名门家系,但心灵对话的能力是完全不用指望的。
神虽然赐予人类各种恩宠,但人并非神,所以无法使用复数的恩宠。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具有过去视能力的亚尔德,绝对无法掌握心灵对话。像北岭人那样与鸟心灵相通,是万万不可能的。
一直在思考。之所以能驾御希洛巴,大概是因为那只鸟儿有很强的心灵对话能力,能够了懂亚尔德的想法吧。
它们是以心灵相通为前提才愿意载人的生物。所以不认为只有希洛巴是个例外的笨鸟。
希洛巴,肯定能听到亚尔德的心灵之声。
——希洛巴。
额头贴在大门上。凉嗖嗖的,感觉很好。
——拜托了,过来接我吧。
当然了,希洛巴到底能不能听见,亚尔德并没有把握。如果猜错的话,就是在白费力气。
可是,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个。
“来吧,希洛巴”
轻轻低语之后,慢慢坐倒在地。
商人慌张地抓住他的手腕。
“振作点!尚书官大人如果比我更早退休的话,我可是会困扰的。千万不能睡,喂,尚书官大人!尚书官大人!”
杰沙鲁特拎起亚尔德。
“商人,尚书官就拜托你了”
“拜托给我?……恶鬼兄想怎么样?”
“爬上去”
“别疯了。这墙壁上装了尖钩,虽然这里看不清,不过确实在最顶上有尖钩。现在雪又大又冷,光想靠手指来支撑体重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的比自己还多呢,亚尔德一边这么心想一边眯开一条眼逢。接着‘啊’嘀咕道,
“来了”
门动了。
嘎啦嗄啦地响起铁链卷起的声音。石门抬起一条缝,缝隙下可以窥见一只尖嘴。
在其一旁,出现一只小脑袋。是厩舍长那里工作的少年。他看到亚尔德后,兴奋地大叫。
“厩舍长,真的是尚书官大人!”
“其他还有谁?”
“还有商人纳格宾和尚书官的护卫。只有我们三个!请快点让我们进来吧,这里会冻死人的……特别是尚书官大人!”
纳格宾叫喊着回答后,传来厩舍长的声音。
“又是你啊,别乱嚷。喂,过来帮忙”
少年消失不见,希洛巴也收回了铁嘴。可以看见它焦急着乱踏地的大爪子。
门还没有打开。
“原来是这样啊,您刚才是在喊鸟吧”
“就算门卫不在,厩舍长是不可能不在厩舍中的”
商人佩服地点头道,
“贤者的话语。来吧,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进去了。马上就能暖和地休息了。我去让厨房给您煎点药吧”
“不……等在下先做完一些事”
感觉两位同伴似乎对视一下,亚尔德没有理他们。
从一点点抬起的大门下,又看见希洛巴的尖嘴了。很久没见,感觉好像变大了。
“您的身体做不了那么多事哟”
“你想做什么?”
被左右同时问到,不由得想笑了。
“在下必须,面见太守”
“不能延后些吗?”
——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亚尔德在门前横躺下来,出声道,
“希洛巴”
亚尔德明白亚尔德的想法。从缝隙间挤进去,用尖嘴叼住亚尔德的领口,一口气将他拉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希洛巴又叼着他的领口,扶他站起来。
“……谢谢”
一边道谢,一边抱住它的脖子,靠在它的身上。几乎站不住了。眼晕耳鸣。商人的叫声,从门外响起。
“尚书官大人!?”
亚尔德看了持周围。在铁链吊机周围的只有厩舍长和他的助手两人。
“太守在哪里?”
从吊机上松开手,喘了口气,厩舍长好像在看什么形迹可疑之物般打量亚尔德。
“我怎么可能知道。所有人都在会议室,你去那里打听吧”
“会议室?”
从脚边响起声音。一身雪花的杰沙鲁特正从那道缝隙中爬进来。
他运气不好地碰到了希洛巴的腿,被狠狠威吓了。但不仅没被吓到,反用眼睛瞪了回去。只见他站起来后,继续说道,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开会?”
“是维夏召集的人。虽然也来厩舍里找我,但我告诉他皇帝陛下怎么可能找我这个浑身鸟臭的厩舍长有什么事,把人赶走了。所以,才能运气好地救了你们”
亚尔德埋在希洛巴背上的头,抬了起来。
长公主凝视他的眼眸,溢满芳香的中庭,那天夜里所有的记忆一下子苏醒了。
——那么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呢?
独特的语调,轻柔的声音与白皙的喉咙,纤细的手指上闪着银光的戒指。
“那个叫维夏的……就是陛下的传达官吧,这样说来,她是正在传达龙声吗?”
以前在传达官开始恢复自我的时候,杰沙鲁特也正好在场。所以他似乎是记忆了名字。
“我不知道什么龙声不龙声的。这几天,这里的人都在说什么皇帝这样那样的,烦死了。你……上次说过,维夏会恢复正常的吧?但她那样子我实在不觉得像是正常”
——陛下派遣给公主的传达官,失去了联系……
脑子里光想着皇女中了咒术,却把传达官的这件事给忘。
“太守说什么?”
“我才不知道呢,大人物那边没我出场的资格”
不安越发强烈,感觉很不舒服,快想吐了。
——怎么办?
只有硬着头皮上了。自己是为此,才来这里的。
“衣服里都吹进雪花了哟,冷得不行啊……你们怎么了?”
终于钻进门内的商人,望着看去气氛邪恶的三人,吓了一跳。
一声大响后,石门关上。从起吊机那里跑来的少年拉住亚尔德的衣袖。
“有告示说,太守大人身体不好。现在是传达官大人全权处理所有事务”
“告示是三天前发的吗?”
“好像是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太守了”
“不会吧……”
商人把话说到一半,就堵住了自己的嘴。
“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啊?”
少年无依无靠般寻问的表情,与塞鲁克一模一样。
“做该做的事,纠正不该做的事”
亚尔德看着厩舍长。老人盘着胳膊,不高兴地看着他。他大概是突然跑出来的话,连防寒衣也没穿,鼻子和脸颊通红。
“维夏的鸟还好吗?”
“以它的年纪来看,还算精神。不过最近维夏都不来看它,它正在闹不高兴呢”
亚尔德抓住少年的肩膀,命令道,
“你快去把那只鸟带过来。在下要让它帮忙夺回它的主人”
“尚书官大人您要去哪里?”
“去会议场”
“老朽陪你去”
杰沙鲁特迅速撑住亚尔德的手臂。被希洛巴和杰沙鲁特从两边支撑着,亚尔德一步步走了起来。商人则无助地问道,
“我该做什么?”
“你跟我来。会议室的事情就交给官吏去做就行了”
背后听到厩舍长的声音,亚尔德他们已经朝会议室走去。随着离会议室越近,激昂的北岭人的大嗓门也开始听见。
“……所以……之类……要见死不救吗?”
“谁……那种事!”
“住口住口!”
不由得长叹了声,嘀咕道,
“回到北岭的真实感,终于有了”
靠在希洛巴的身上,亚尔德进入会议室。杰沙鲁特后退一步,从后面扶住他。
里面是一群杀气勝勝的男人们,几乎所有人都在用力所能及的声音大喊大叫。
“这是在,闹什么?”
没有一个是冷静的。他们连亚尔德出现在那里的事都没发现。
看了一眼太守的座位,亚尔德喘息起来。
强大的龙气,让视野摇晃。静静坐在椅子上的那人,正支配着整个会议室。
——是传达官。
准确来说,是寄宿在传达官体内的某人,完全控制了这里。
——是谁?
如果操纵维夏的话,其表面必然会显现出现当事人的真实相貌,就好像之前皇女在传达官身上完全附体的那种状态。但亚尔德看见的,却只是那个北岭小姑娘的相貌。
亚尔德感到混乱,环视了一圈会议场。
耀眼的龙气,将亚尔德的视野染成白茫茫的一片。他眨了眨眼。现场人们的身影开始消失,不见了。
“你们还听不懂我的话吗!”
依斯亚姆的声音把亚尔德拉回了现实。往那边看去,依斯亚姆总是打理整齐的胡子,在他脸的下半部根根爆发。好像在开玩笑似的。
“现在不是这做这种事的时候。已经有个村子失去联系了。你们,好好想想这代表什么!”
“别说蠢话了,敌人应该是从南方来的”
“不对,是山脚下的骑士团把我们都给出卖了!”
“骑士团出卖北岭能有什么好处?冷静想想清楚!”
“我怎么知道会有什么好处!大概是被那些狗屎南方给骗了吧!听好了,我们现在不能离开这里一步,因为不出去就死定了”
“会被杀哟!”
“那该去哪里?”
有谁在吼。
“给我们对策,我们要明确的对策!”
亚尔德朝身边的某人呼唤。但没人看他一眼。
就在这时,希洛巴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扶在它脖子上的亚尔德都能感到这口气的巨大。
接着,它清啼一声。
一瞬间,会议恢复了安静。
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都转向希洛巴。
——你们这些无条件把鸟放在第一位的北方佬。
这次,轮到亚尔德说话了。
“太守在哪里?”
声音不如意愿中那样响亮。但是,在寂静的会议室中却清晰地回荡。
依斯亚姆分开人群,走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下刚刚回来”
“来得正好,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把郡太守置之不理,却想听在下这个副官的意见。为什么,太守不在这里”
“可是——”
再次,亚尔德从胸口中挤出声音来。
“太守,在哪里!”
依斯亚姆愣住了。
“太守正在休养”
从太守的座位上传达官回答。她一边摆弄着扇子,看出不看亚尔德就回答观察家。
“副官,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传达官每说一句,龙气就会散乱。力量扭曲,分裂,然后收缩。摇晃粉碎的世界另一边,模模糊糊地看见传达官的身影。
“太守令在下在帝都疗养,现已回归”
“远道回来嘛。那就在好好休息吧,送他回房”
扇子一指,她背后的骑士们就走向前。没有看见陆伊。也不见阿吉鲁。
“请您等一下。在下之所以离开帝都,是听说皇帝陛下派遣到北岭的传达官,失去了联系”
传达官笑了。
“你是在给朕说笑吗?”
“大胆,竟然敢对陛下无礼!”
一位骑士把手搭在了剑把上。
“无礼的到底是谁!”
亚尔德拼命用力一步步走去。
地面在摇晃,天花板,墙壁,还有周围的人脸,一切都在激烈地摇晃。仿佛被卷入了大河之中。
不过,没有声音。
刚才的骚乱仿佛是假的一般,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亚尔德的声音,响彻其中。
“从陛下的传达官身上夺取本来的龙声,欺骗臣民,这等同于是在反叛帝国!”
传达官摊开扇子,遮住嘴。
“祸从口出,尚书官。给朕的传达官定罪是大逆不道”
“祸从口出的是哪边呢。您刚才说过‘太守正在休养’吧,您为什么没有称呼她为‘女儿’?即便被扭曲,恩宠依旧是恩宠,真实之神赐予的力量,是不允许谎言的”
“诡辩……”
“你不是真上陛下。你是谁!”
传达官用扇子遮住嘴巴,无言地回视着他。
再推一把,亚尔德缩小了问题范围。
“如果是真上陛下的话,很容易回答这个回答吧。而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你,绝对不可能是陛下。你是什么人?”
“朕听够了”
啪嗒一声,扇子合拢,指向亚尔德。
“逮下他”
传达官周围近一半的骑士,朝亚尔德冲来。亚尔德背后的杰沙鲁特抢先一步挡在前面。
瞬间一刀,将迎面冲来的第一个骑士的剑击飞。希洛巴发出大声威吓,尖嘴猛啄。
从背后被人拽回,亚尔德摇晃着。
“让鸟儿战斗,你在那里待着只会是累赘!”
是依斯亚姆。他把亚尔德拉回自己的身后。然后像是抛在一边似的,松开手。倒在地上的亚尔德勉强压住了呕吐感。
胸口闷得难受,快不行了。要不要试试当场晕过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睁开看。
——啊,鸟过来了。
在一片混乱的会议室中,有只鸟奔了进来。它无礼北岭人和骑士们,朝着太守座位一路直线奔去。
传达官尖叫起来。
她背后的骑士们,挡到前面。
杰沙鲁特拳打脚踢,赤手空拳用无愧于恶鬼名号的武技把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士打得溃不成军。希洛巴也在一旁奋战。不断挡住想朝亚尔德方向冲来骑士。
想方设法让不听使唤的膝盖动了起来,有谁架住他的胳膊把他抬了起来。是依斯亚姆。
“那只鸟是怎么回事?你干的吗?”
“那是传达官的鸟”
心脏如波涛般起伏,光是说话就已费了最大力气。
“传达官的?”
“她叫维夏,是北岭的姑娘”
明明她的相貌所有人都看到了,却谁也没有发现。无论是她童年好友的塞鲁克,还是她的亲人达尼……这些北岭人到底在看什么?
依斯亚姆朝太守座位方向转过头,皱眉道,
“别让那些骑马的伤害鸟!”
太守座位附近的北岭人,同时行动起来。弯着腰朝握剑的骑士们走去。
“塞鲁克!”
依斯亚姆捡起把掉落的剑,扔了过去。
站在离太守座位不远处的塞鲁克,反射性地接住了剑。
看上去就像排练好的格斗剧似的。
奇怪的是,塞鲁克没有动。他呆呆地看着剑,然后望着亚尔德。
“你在发什么愣,塞鲁克!拿剑战斗!”
依斯亚姆松开亚尔德的手,走上去。亚尔德摇摇晃晃地回到希洛巴的方向。
那周围的骑士,尽数被杰沙鲁特收拾掉了。还在战斗的骑士,都小心翼翼地与之保持距离。
“杰沙鲁特,请保护那只……”
一阵激烈的咳嗽,让他终是没有把话说出来。但杰沙鲁特的反应很快。他飞身一跳,一口气冲上太守座位。眨眼便击飞一把砍向鸟儿的剑。剩下的几个骑士都被吓住了,其中一个不小心翻落下去。然后立即被下面聚集的北岭人制服了。
可是,传达官背后守着的另一个骑士,被逼入绝境反而激起了凶性。
冷不防,他突然刺出一剑。
羽毛飞起,鲜血飞溅。
一瞬间后,传达官的扇子掉下,尖叫起来。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叫声。
同时,亚尔德感到她身的龙气迅速变弱。
究竟是怎么走上去的,亚尔德已经不记得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出现在传达官面前。
‘血止不住’听见有人在说,有谁已经去喊厩舍长了。紫色的肩衣上,可以看见斑斑点点的飞溅血迹。是鸟的血。
保持着尖叫的姿势,传达官僵硬不动。
亚尔德握住她的手。刚才还握着扇子的手。如此冰冷。
“维夏殿下”
没有反应。
苍白的脸颊上,也被血珠溅到。为了抬起手,不得不总动员所有的意志力但亚尔德还是为她抹去了血迹,以双手捧住她凉凉的脸颊。
“不能放弃自己”
凝视传达官的双眸。就像某位天真诗人形容的寻样,苍穹般的眼眸。可是现在,正失去光泽乌云笼罩。仿佛生不如死般。
感到有谁跪倒在旁边。实在懒得去看那里。只尽尽早结束这一切。
“尚书官大人……我……”
这是塞鲁克。亚尔德喃喃细语般回答道,
“请你呼喊她的名字。救救她”
这,不是自己的工作。
名字的魔法既然增强了力气,那么好友或亲人的呼唤,应该才会有效。
“可是,我——”
“太守,在哪里?骑士团长呢?”
“陆伊大人……在牢狱里”
亚尔德抱着头。终于回到北岭,本以为只要在皇女的耳边呼唤她的名字,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自己的任务都算是结束了。
“把剑还给他,放他出来”
拍了拍身边骑士的肩膀,那个骑士,一瞬间露出‘为什么是自己’的表情,但很快就奔去了。比起遵从亚尔德的命令,让他快跑的似乎是希洛巴那边不停威吓的尖嘴。
真是好,一边心想,他一边轻抚希洛巴的脖子,然后朝捡起开口的骑士们问道,
“我必须去太守那里。太守在哪里?”
骑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终于回答道,
“……因为太守总是胡言乱语,又喊又闹,我们拿她没办法才——”
“不必多说,她在哪里”
“……牢狱”
没听见这个回答时已经全身发烫,现在更是脑内都快沸腾了。
“带路”
骑士们再次面面相觑。传达官倒下后,他们似乎也恢复了正常。看上去好像对此前的行动感到困惑。
皇家的恩宠不仅仅是通信,历史上曾还有过操纵人心的记载——但那早在数百年前就遗失了。
——这种事无关紧要。
他现在有更重要使命。
“我带你去”
说话的是依斯亚姆。
默默无语地抱起亚尔德的杰沙鲁特身上,传来鲜血的味道。


2


牢狱所在位置,是只有少数房间的四层。
途中,虽然与不明事态的士兵们发生争执,从会议室里追来的人们加入队伍,没花太多时间,就通过了。
那个传达官有问题,一个人说了,大家都开始点头。据说集团化便意味着随波逐流,渐渐失去自己的主张。
“如果不是依斯亚姆坚持反对的话,会议早就结束了”
“反对什么?”
提问的是杰沙鲁特。亚尔德已经累垮了,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就是传达官大人的指示。反对出兵,反对派遣搜索队……还有什么来着?”
“我记得他还反对让公主殿下休息。说是在这种危急的时候,没有太守同时未免太奇怪了之类”
“没想把那些骑士居然敢把公主殿下关入牢狱”
北岭人似乎一直以为皇女还在房间里休息。杰沙鲁特问道,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公主殿下出现怪样是在……五天之前吧?”
“我记得也是五天之前。她说什么……自己会毁了国家,之类的”
‘不对’如同呻吟般依斯亚姆插话进来,
“不是国家,是这个世界。她胡言乱语地说什么‘这样下去,一切都会毁灭’”
“殿下是在朝议途中突然抱住自己的肩膀,然后蹲下”
还是,没赶上吗?
长公主说得对吗?他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吗?
——那又怎么样。
做自己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走入大雪纷飞的中庭,杰沙鲁特担心地看着亚尔德。
“你能在走廊里等着吗?老朽会负责将殿下带过来”
“不必”
听到亚尔德的回答,杰沙鲁特没有再啰嗦什么。朝周围人说了一声‘走吧’后,迈开脚步。
仿佛是分开黑暗般,他们一行人朝前走着。
途中,出现了几个骑士,躲开了突然撞上来的北岭人。‘他们不是敌人’挥手示意的正是陆伊。
看到亚尔德后,并没有显得吃惊,大概是有人告诉过他了吧。反倒是在看见杰沙鲁特时,显得有些意外,挑起眉毛问道,
“阁下为什么在这里?”
“长公主殿下命令老朽,送尚书官平安到达北岭”
“推给了你一件麻烦的事呢”
微笑着,陆伊的视线转向亚尔德。
晕热的视野中陆伊看上去格外闪耀,原本已经个美男子的陆伊,竟然显得有些神圣。
“您真会乱来,竟然敢闯回冬季的北岭”
“……在下要去太守那里”
“别紧张,我会带你去的”
“叫无关人士出去”
“如您所愿”
从与陆伊重逢的中庭,到走到牢狱前的这段记忆完全遗失。大概是晕过去了吧。
在预定中,自己应该早就昏倒了。
“这里,由我来搀扶。阁下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陆伊彬彬有礼,却不容发说地从杰沙鲁特那里,接过了亚尔德。
望着眼前的大门缓缓打开,‘啊’亚尔德想到。
——是那个梦。
当然,这不是梦而是现实。或者,还是在梦中?判断不出自己是否能正确认识现实。
不是镜子,而是圆窗。铁门打开,里面没有玻璃,而是雪花在室内飞舞。
有谁点上了灯火。
纤细手腕上缠着漆黑的枷锁,那份漆黑仿佛浸染了眼睛。
“因为她乱闹,窗户……就算关上,也会被她再打开”
有谁在解释,但那声音从亚尔德的心灵表面滑过,没有传入心底。‘快解开锁’陆伊命令,深重的声音过后中,枷锁落地。
“所有人,都出去”
亚尔德刚刚轻跪在一动不动的皇女,陆伊严肃地说道,
“虽然不知道您打算怎么做,但祝您一切顺利”
大门关上了。
亚尔德凝视着蹲坐的小巧身体。
留在地板上的灯火随风摇曳,混乱着他的视野。
影子跳跃,银色雪花起舞。皇女的金发看上去褪色得仿佛白骨般苍白。就像世界失去了颜色,堕入黑暗深渊。
皇女周围没有龙气,却有浓厚的绝望气息。
——这种气息自己见过。
这份绝望之色,亚尔德见过。
想抬起手臂,却深重得无法动弹,仿佛拷着锁链一般。
“太守”
手指,碰触到皇女的手。如此冷冰。
在北岭第一次被幻视囚禁的时候,听到的是皇女的声音。打开时间的雾霭,传入他的耳中,至今仍清楚地记得。
——她的手好像是冰块。
想起曾经握着她的手,将过去的影像展示给她看。皇女告诉过他‘好像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喊自己的名字’——那时候,如果能注意到该多好。
『名借』之术如果完成的话,就没有恢复的余地。这点是公认的。
握着皇女的手,怎么也开不了口。这是怎么了?他扪心自问。自己这是在害怕吗。害怕皇女不能给他回应。
——害怕也于事无补,试试吧。
想要知道有没有赶上,只有去试着呼唤。
为了将存放在自己这里的深重物品,还给皇女——为此,才回来了,回到这片土地上。
开始吧,亚尔德命令自己。
——呼唤她。
亚尔德倾过身体,嘴贴近皇女的耳朵。
“弥莫薇殿下”





脸贴着脸,嘴唇微微擦边耳际。无论脸还是耳朵都无比冰冷。
也许不是皇女冰冷,而是自己太热了吧。身体仿佛烧起来似的。
晕眩感越加厉害,亚尔德靠在皇女的肩膀,重复道,
“弥莫薇殿下”
能将她拉回来。
是发烧的缘故?抑或是为了对抗邪术而发生的现象?感到脖子好像被掐住了。如同被无数的尖刺折磨般,痛苦难受。手足前端失去了感觉,全身麻痹,身体如同铅一般深重。
这就是控制住皇女的力量。
能够剥离这种力量的精神力、体力,自己身上还有吗?他感到担心。
皇女很坚强,只要能让她恢复清醒,她就能自己对抗诅咒吧。只要赢得时间,只要能将咒师强加给他的绝望,引到自己的这里。
“弥莫薇殿下”
皇女的身体在颤抖。
——就是现在。
颤抖而至的震荡,亚尔德揪住,并拉过来。
无法形容。就如同控制幻视的时候,只能用‘停’或者‘放’来表现一般。现在的他已经突破了现世的世界,踏入了咒术之中。呼唤着皇女的名字,他与之相连——所以,他拉住了。
同时,那份绝望的原拥有者所走过的人生,也一起压了过来。
如果是目睹过去,亚尔德早习惯了。但这种体验,还是第一次。从哇哇出生的瞬间到最后呼吸为止的一切,构成一个人的体验,瞬间被迫感受了一遍。
——这就是,名字的咒术之力吗?
皇女被强加的名字,有及那个名字所具有的要素。激烈的后悔与执着,连亚尔德都快迷失自我了。
——想要赎罪吗?
另一头,是深深的黑暗。被黑暗吞噬的细丝中隐约传来咒师的气息。去吧,他在这么催促:去重新来过吧。
“不对”
下意识,出声了。
——你们帝国人能听到死者的声音吗?
厩舍长的声音在耳边苏醒。
北岭人是对的。事到如今才明白,死者的声音能够传到地上,给地上人以影响绝不是件好事。
依附在皇女身上的古老绝望,在找到附身者与自身的微弱共通点后,竖起爪牙,将之咬住。亲人的背叛,无论逃避的立场。一边喃呢着我们是相同的,一边夺去皇女的名字。
亚尔德高喊,
“不对!”
绝望之形,人各不同。绝对不是因为一点相同,都完全一样。
——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世界的毁灭。
没有毁灭。世界就在这里,在这里继续着。
“离开这里!弥莫薇殿下,你和他不一样!”
在缓过神来之时,他已经放开了绝望的名字。已经看不见那些人生。什么也感觉不到。
呼唤急促,亚尔德盯着那些被撕裂的咒术之力的残滓。
轮廓扭曲,裂开。名字的原主人,早已经丧命了。他想到,在这里的,只是低劣的复制品。
没有了依靠的附身物,便消失了。失去了皇女这个凭依,无法残留下来。
可怜人,这想法闪过心中。不仅在绝望之中丧命,还被咒师所利用……多么凄惨的命运。
“一切,都在遥远的往昔就已结束——”
接着,莫名浮现出一句话,
“以后之事,就由以后之人来承担”
与其说这是他在说话,不如说是某人借他的嘴在说。
留下一声仿佛苦闷的吐息,咒术之力消失了。大概是顺着连接深邃黑暗彼方的纽带,回到了咒师身边吧。没想到会这么消失。
亚尔德长舒了口气。脑子拒绝工作,什么也不想。
朝还没有动静的皇女,亚尔德再次唤名道,
“弥莫薇殿下”
自己赴上吗?抑或晚了一步?就算剥离了古老的名字,如果皇女失去了本名,又该怎么办?
“弥莫薇殿下……”
在他手臂中,皇女的身体微微一动。接着,听到一个小声音。
“嗯”
几乎在同时,亚尔德感到困惑。
——在我的手臂中?
亚尔德发现自己正紧抱着皇女。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完全没有印象。大致是对抗咒师力量时无意识贴近她吧,这该怎么说明?
麻烦了,该怎么抽开身才比较自然?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胸口传来皇女的声音。
“亚尔德?”
“是的”
反射性回答后,心想自己的责任是不是完成了?差不多这时候晕过去应该没问题了吧?——不不,就这么晕倒的话,会压到皇女的。
再坚持一下。换言之,别管自然不自然,先抽开身,一个人倒地。把这定为目标吧。
——之后的事我才不管呢。
“真的是…亚尔德?”
“在下刚刚回来”
“……回来得太晚了”
“非常——”
“不准道歉。冷死我了,这是哪儿?”
世界摇晃着。是在颤抖吗?是自己在颤抖?还是皇女的颤抖传了过来?
亚尔德下巴靠着的皇女肩膀动了动,明白这是对方在抽身后退。
打从心底里松了口气的表情,尽数落入下方皇女的眼中。除了稍许有些憔悴外,这确实是他所认识的皇女本人。
——赶上了。
事到如今,才涌出了真实感。
面对几乎快感动得流眼泪的亚尔德,皇女命令道,
“我不是说了很冷吗,你快想点办法”
“……把在下的外套借给您如何?”
“我怎么能从病人那里抢衣服!”
自己其实不需要外套,亚尔德心想,喉咙,口鼻,耳朵,都一团炽热。
皇女长叹一声。
“总之,先说明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亚尔德设法将正散乱一片的思绪归纳起来,努力转化为语言。
“皇帝陛下的传达官,似乎被陛下以外的人操纵了”
皇女挑起眉头。
“怎么可能”
“太守中了『名借』之术。差一点,咒术便要完全成功了——”
“这我知道”
“——传达官身上发生过什么。会议室中,她曾经支使北岭人,并散发过强烈的龙气”
“你说曾经?已经结束了吗?”
“应该是结束了……至少在下是这么认为的”
“还有什么大事?”
“在下判断,北地蛮族将开始进攻北岭”
长段的说明让他喘不过气来。仔细盯着亚尔德的脸,皇女皱眉道,
“说完了吗?”
虽然想说的还有小山般一堆话,但此时的亚尔德已经没有精力去判断,到底该说到哪个分寸上。
“应该是没了……”
“那么,你休息吧,脸色好难看”
想回答,嘴巴却动不了。
扶着瘫倒下来的亚尔德上身,皇女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瞬间,她表情严肃地凑近说道,
“不准死”
明明告诉过她不止一次,这个命令让自己很困扰。对此,她就不能有点记性吗?
——我很困扰啊,太守。
在没能组织起语言的默想之中,亚尔德昏了过去。


3


醒来时,在枕边看见了娜奥。
看到亚尔德睁开眼,娜奥以水瓶的瓶嘴给他灌了口水,嘴唇湿润起来。由于高烧而开裂发粘,无法张开的嘴巴,终于能动了。
“很遗憾”
娜奥一边将用于降温的湿布浸入水中,一边嘀咕。表情阴沉得好像接下来会说‘你有什么遗言吗’,不过她实际说的却是,
“好像又捡了条命呢”
亚尔德不住咳嗽,娜奥站起身,消失在他视野之中。好像在与谁说话。
全身咯吱作响。躺着也觉得晕眩。倦怠感包围着全身,说不清楚哪里疼痛哪里难受。
总之,娜奥在这里,所以皇女大概是平安了吧。
或者,那只是场梦。
救了皇女,只是他的愿望所带来的梦境。也许现实是他刚刚到达北岭后,就突然昏倒。
不安让胸口难受,呼吸不畅。
空气流动起来。恍惚地睁开眼,与俯视亚尔德的娜奥视线相会。
“请振作些,想想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回来的”
是为了唤醒皇女才回来的。那个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这果然是在做梦吗……这么想着时,又晕了过去。
在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恢复到能稍微正常思考的状态。
这次,疼痛的地方很清楚了。是脖子。从脖子后方到后脑部,有种肌肉坏死,肿起的感觉。还有些想吐。这也是激烈头痛导致的吗吗?
首先看见的是闭目静坐的杰沙鲁特。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似的。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亚尔德的苏醒。
“你还是再多睡会儿比较好”
“状况怎么样?”
“今天是你倒下后的第三天早晨。夜晚应该已经过去,但由于暴风雪周围一片黑暗,视野几乎为零。没有收到外面的联系。皇女殿下很好……你还记得多少?”
“在下做的事情,大致还记得……”
杰沙鲁特扶着亚尔德的背,让他起身喝水。
“传达官大体上恢复正常了。不过,她说与皇帝陛下的连接已经切断。现在应该称她为原传达官吧”
“鸟儿呢?”
“你指传达官的那只?”
就像杰沙鲁特从亚尔德的表情上似乎看到了肯定,亚尔德也从杰沙鲁特的语气中,早一步知晓了结果。
“已经死了。听说是失血过多”
边答边让亚尔德重新卧到床上,盖上衣服,遮住肩膀。
“希洛巴呢?”
临时想起就问了一声,杰沙鲁特泛出些觉得有趣的表情。
“是你的那只鸟吗?虽然特别吩咐厩舍长,给它喂些好吃的。但对方却拒绝说‘鸟的食物由我决定,你们这些骑马的别来管鸟的事情’”
在厩舍长心中,骑士们的评价大概下跌得厉害吧。而且由于这件事,他对自己的好感估计也失尽了,心中掠过这个想法。
维夏的鸟,等同于是他杀的。
“您不休息吗?”
“老朽昨天一直在休息哟。但是睡得太久,腰会痛。年青人大概是不知道的吧,等到了一把年纪就会懂了。尚书官你还好吗?”
亚尔德微笑道,
“全身疼痛”
“你一度性命垂危”
是吗,亚尔德只是嘴皮动了动算是回答。借娜奥的话来说就是‘很遗憾,好像又捡了条命呢’。
‘对了’杰沙鲁特换了种语气,
“有件事可以告诉我吗?你觉得传达官是不是也中了咒师的法术?”
“不……大概不一样吧”
传达官连接心灵的对象,是皇帝就是皇帝,是皇女就是皇女,一旦固定下来就无法变动。在亚尔德的理解中,皇家的恩宠不是咒师的那种从外强加的东西。而是以压倒性质量的意志,将对方改造成自己的模具。
这次事件中,某人在将维夏改造成了一个新的模具。所以,原本皇帝的模具才渐渐变质,变得无法使用了吧。
先声明这些完全都是自己的假设,然后亚尔德才把自己的大致推测向杰沙鲁特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她与咒师没有关系吧”
“皇家的恩宠,基本上是血缘亲属间连接心灵的力量。让非血亲关系也能稳定发动的,便是传达官这种机制……传达官被改造成了新模具的这种突发奇想,是因为在下近距离目睹了强加名字的咒术后才闪过的念头”
“样子不对劲的,看来并不极限于北岭的传达官呢……你还见过其他人吧?”
低头看着朝亚尔德,与他确认。不过亚尔德忽然又闭上了嘴。
“老朽有些无礼了,让你说了这么说。很累了吧?要不吃点什么?”
“不,在下还不饿……”
“我去让厨房做点米汤吧”
说着上站起身,他离开了房间。
他似乎这才想起亚尔德是个病人,不应该让他勉强。
周围格外寂静。大概是风变弱了吧,暴风雪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亚尔德闭上眼,呼了口热气。发现自己的热度还没有退。呼吸这么炽热,看来暂时不用指望退烧了。
寂静的另一头,隐约好像传来悲鸣。吃惊地睁开眼。
——听错了?
那是维夏的悲鸣。
作为力量容器被摆布的她,让亚尔德觉得可怜。回想起她白皙脸颊上飞溅到的血珠,呆呆睁开的眼中映出的悲哀。
被唤醒对她来说,真的是种幸福吗?
这么说起来,自己似乎也是一样。恢复意识,真的让自己打从心底感到庆幸吗?
——好累。
‘很遗憾’回想起娜奥阴沉的声音,就想笑出声来。被痰堵住喉咙咳了两声,设法忍住了。
从死亡边缘爬上来后,第一句听到的是那种话,很容易让人放弃苏醒。
不仅这样,还被责问是为什么才回来的。
闭上眼后,心想:她说得对啊。
——必须对太守报告。
一面心想等杰沙鲁特回来后,请他代为向皇女传话,亚尔德一面昏昏入睡。
接着睁开眼,是被叫醒起来喝汤药。扶着他身体的是杰沙鲁特,而端着汤碗的是娜奥。
“慢些喝”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亚尔德恢复了意识,娜奥的语气相当温和。
被催促着喝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
“在下想见太守”
“已经是深夜了。明天再说吧”
“明天能叫醒在下吗?”
“现在每天都会叫醒你,只要是服药的时间。而你每次都会很快睡着”
“在下有些应该转告给殿下的事情”
“是吗,那么,就随便你吧”
捧着空空如也的碗,娜奥离开了房间。
“杰沙鲁特阁下,拜托你了,请一定要帮在下”
“老朽觉得你还是再睡会儿比较明智”
一边回答,杰沙鲁特一边扶着亚尔德缓缓躺下。
“在下与明智早已绝交了”
“那你还是恢复交往比较好”
亚尔德叹息一声,杰沙鲁特笑着回头道,
“正好,换班吧。那老朽就不客气,先休息了”
“辛苦了”
听到那声音,让亚尔德一惊后从床上跃了起来。刚这么做,头痛猛烈袭来,让他后悔不已。
杰沙鲁特鞠躬后退出房间,关上门。门的前面,有两个人影。高个的是陆伊,低个的是皇女。
“陆伊,让他睡觉”
“遵命”
“太守面前,在下不敢失礼”
“我命令你睡觉,起来就当你是抗命”
陆伊一边将亚尔德的上半身按回床上,一边说明道,
“您不是有想转告的事情吗?您已经没有在无聊的吵嘴上浪费的时间和体力了吧?脸色好苍白,您最好长话短说哟”
让亚尔德变老实后,他拉过那把上次长公主送来的椅子。皇女一坐下,便省去了开场白说道,
“沿河,最下流附近的村子,失去了联系。这件事你知道吗?”
说起来,到达会议室的时候,好像是听过这件事。
“怎样……联系?”
北岭人在这种天气也能正常外出吗?不过就算回答是‘能’也不会太吃惊。刚想到此,陆伊就解释道,
“好像是用《雪鸠》。就是在公主殿下失踪的时候,北岭人派出来寻找的鸟。各村都有饲养,他们好像能收到来自各村《雪鸠》的消息”
“河下流的村子……是依斯亚姆那里的?”
“您居然还记得”
陆伊佩服似的点头,他身后的皇女性急地把他拉了回去。
“其他人都一幅世界末日的样子……光说什么失去了联系,解释起来也不得要领。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目前确认的,只有三个村子都失去音讯。分别是在我失常的三天后还有昨天”
一面思考自己睡了多久,亚尔德一面部道,
“位置呢?”
“国境上的沿河地区,朝上流方向”
亚尔德回想着地图,结论是流域的一半左右都被控制了吗?
——还没有到达湖泊。
依斯亚姆的村子周围,河流与另一条分支在那里交汇。这是发源于塞鲁克村落所在地湖泊的支流,这条支流可以说全部经过北岭的中心部。
“这就是你说的,北地蛮族的袭击吗?”
心想莫非要自己这个病号来解决这场麻烦吗,但因为本性认真,还是慎重思考了一下。
“在下不能肯定……但三个村子都失去联系的话,应该考虑这是人为因素所至”
“应该派兵去调查吗?”
“这种天气能去得了吗?”
回答的是陆伊。
“有自称能去的人。不过,很危险。包括我在内,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可能……最关键的是,公主殿下还没决定。于是我就建议,如果觉得不安的话就请教一下尚书官的意见吧。所以现在才在这里”
“……被娜奥责怪的。刚刚从黄泉路上拖了回来,现在又想把你推回去吗之类”
皇女的语气相当沮丧,大概是被严厉责怪了吧。
“暴风雪有没有停的迹象?”
“没有”
亚尔德舒了口气。注意力一集中,头关痛就会加剧。
“在下的判断,您最好别过于信任——在下现在还是个发烧的病人”
“娜奥也说,现在你派不上用场。劝我放弃”
也不必说到这个份上吧。
“那就请您当作是病人说的胡话,听过就算吧”
“开场白太长了”
“由于暴风雪而无法确认,遂个失去联系这件事,很不自然。确实有可能存在阴谋。可是,无谋地出兵,极可能正中敌人下怀。而如果是坚守城堡的话,至少不会输。对方想让我们自乱阵脚的计划是不会成功的。冬季结束,就可以从山脚招来援军”
“我当然不可能出兵,只是想派人侦察”
“就算是侦察,也只会看见对方故意留下来的东西吧。这样一来,接着就会中了对方安排好的陷阱”
对方的招数恐怕是暴风雪,亚尔德心想。暴风雪限制己方的行动。无论是路线还是能见度,都由对方控制。
“也就是说,您反对派人去侦察村子吧”
陆伊简单地总结了亚尔德的意见。
“是的”
“对了,您刚才说有什么话要转告给公主殿下?”
陆伊在暗中示意,自己是否该回避。
亚尔德的视线离开皇女,抬头看着陆伊。骑士疑惑地挑起眉毛。
“这次的事件,在下认为,恐怕是三皇子在暗中牵针引线”
陆伊的呼吸微微停顿了一拍。
“有证据吗?”
“没有。不过,在下亲眼目睹了三皇子的府邸中有咒师出入。不仅是我,连死亡的传达官也——”
喉咙被痰堵住,说不出话来。大概是对他表示尊重吧,皇女与陆伊礼貌地转移了视线。好了,亚尔德打起精神。
该告诉他们多少呢?
对于陆伊,必须让他知道某些事实。当亚尔德再次踏上黄泉路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知情者,可就麻烦了。
“在下曾偶尔听到,那个咒师说了些会将皇女殿下控制之类的话语——所以,才急忙赶回来”
“偶尔听到?是真的吗?”
“确实无疑,但来源不便公开”
皇女无言。只是大眼睛睁得比平时更大,紧紧盯着亚尔德。
陆伊手掌贴额。
“没有证据。情报的来源也无法说明……您知道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吗?说到底,这样做三皇子能得到什么好处。如果是加害其他瞄准帝位的皇兄皇弟们还好说,但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妹妹做这种事”
就算让公主加入自己的阵营,也没有太大意义。皇子已经放弃了他的妹妹。
转而想最大限度的利用公主。
亚尔德的神经还没粗到会把想到事直接说出来,他斟酌着用词答道,
“作为交换,三皇子能够获得某物”
“您是说北岭?可是,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价值。您不是也这么说过吗?”
“北岭不过是用于抬高他忠诚的诱饵。三皇子的府邸中,据说有红发的男人出入。那是些北岭以北的蛮族——”
“亚尔德”
被皇女叫到,他应声转过头。
躺在床上,总还是觉得不太好。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出恭敬的姿势,有些忐忑。
“兄长杀了我的传达官吗?”
“恐怕是的”
“蛮族的入侵,也是兄长的指示?”
“这尚未查明,但……”
“我不想听模棱两可的回答!”
皇女突然激起地站起来。椅子被殃及摔倒了。
“公主殿下,请您冷静”
“一切不过是在下的推测,太守”
“如果我不在这里,北岭就不会被攻击。对吧!”
没想到这点的亚尔德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原来如此,作为皇女来说会这么思考也不奇怪呢。以后需要注意。
“请您冷静,北岭与北地蛮族间的争斗历史非常古老,其间有无数次的拉锯战。绝对不是太守一个人该承担的责难”
皇女急躁地乱踏地板,‘够了别说了’她叫着奔出房间。陆伊走到大门边,吩咐待命的副官去追上皇女,自己则回到室内关上门。
扶起倒地的椅子,坐下。
“能再多说一些您的见解吗?”
“只要你不介意听病人的胡言乱语”
“三皇子打算陷害公主殿下,这件事您可以肯定吗?”
“在下只能说,自己是这么确信的。对了,得向你致谢才行”
“为什么?”
“多亏长公主殿下鼎力相助,才能逃出帝都,得以平安回来,全赖杰沙鲁特的帮忙”
与亚尔德预料相反,陆伊首先有反应的,不是长公主,而是另一个人名。
“那个男人是怪物哟……传闻,他与恶鬼签订契约,为了获得不死的肉体,失去了人心之类”
看来,陆伊似乎也知道杰沙鲁特的前身。想想也对,毕竟是爱人的贴身护卫。
“那个是他在盗贼团时用的外号吧?”
陆伊微笑道,
“他那外号的出处,就是这种传闻哟。虽然可能是为了在盗贼团里建立威信而编造的故事。但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会吃惊”
“长公主殿下很器重他吧。把他借给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呢”
“不,没有那种事”
一旦扯上长公主就会像个纯情少女般的陆伊,这次却格外利落地回答。
朝着愣住的亚尔德,他淡淡说道,
“对于那位殿下来说,爱情与政治的价码是两回事。并且,优先的是后者。我对她来说,不过是稍许有些愉快的赠品而已”
是这样吗?没什么反驳的兴趣,便顺势接口道,
“在下以为,他是被派来在太守被咒师完全控制的时候,收拾残局的人物”
陆伊胳膊架在床上,撑着下巴,哼哼道,
“不好说呢,那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不过,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她援助过三皇子吗?”
“‘她’是指拉琪尔殿下?”
亚尔德一点头,陆伊就苦笑了。
“无论是谁,她都援助过。不仅限于三皇子哟。给予所有人的爱,还有人情。催还的时候总是那么唐突……偶尔还会因为高额的利息让人不得不以命支付”
“哈啊……”
这个男人的品味也挺古怪的呢……脑中刚浮现出这个想法,陆伊便一笑道,
“您是在想,我的品味真古怪吧”
“哦,不,嘛……对了,暴风雪的事情还没说呢”
“暴风雪怎么了?”
“在下听说北地的蛮族,具备操纵气候的力量。特别是他们的神官被称为《雷霆使者》,能够自由呼唤雷电”
陆伊皱眉道,
“您是说真的?”
“在下本想禀告太守的……”
但没料到她刚才会反应那么激烈,看来搞错报告的顺序了。
“那就由我来转告吧”
“此外,恩宠之力正开始变强。原本不构成威胁的咒师之力,以及将传达官被控制的力量,可能都是源自于此”
“……您说的,有证据吗?”
“没有”
“真是的……您尽告诉我一些麻烦事”
“所以说,暴风雪有可能会顺我们的意愿不久后停息。如果天空好转的话,可以视为陷阱。太守似乎在自我责备。但就算她出于罪恶感而发兵,只会徒增伤亡”
陆伊站起身,低头看着亚尔德。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悲哀。
“我懂了。恩宠之力变强的情报,我会转告殿下的。不过,想阻止她,就得靠老师您了。骑士的价值观是只要主君下令,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么,你是想让病人当说客吗?”
“之所以要分成尚武与尚书两种官系,正是为了让我们彼此互补吧。龙种为了翱翔于天际,左右双翼必不可少。您知道在您离开的日子里,我独自奋斗了多久吗?”
“听说,你独自在牢里休养”
是啊,陆伊泛出陶醉的笑容回答道,
“我是为了抗议太守被囚禁而主动入牢的。但没想到感谢我的只有女官们”
一瞬间,忘记了头痛。
“你是主动进去的吗……”
“女官们都带着慰问品来探望我。那些脏兮兮的男人没有来。这就是所谓的隐居吧?那么,我也想早日隐居了呢”
“不……你还是保持现役更受欢迎”
“总之,请您快点把身体养好吧。不然,我可要先隐居了哟”
那么告辞了,鞠躬后,骑士离开。
亚尔德一边头痛欲裂一边翻了个身。扭了扭腰,放松了一下后背的肌肉。总是躺着,全身都僵硬了。
——这样谜题就有一个解开了。
陆伊主动入狱的理由,大致能够猜到。就算皇女陷入异常是事实,处在他的立场上也无法认同拘禁主人这件事。但如果抵抗的话,便是自相残杀,只会留下遗憾。
可以说,主动入狱是明智的判断。不过——
——塞鲁克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那样宣布过不会认同皇女以外的太守,为什么却袖手旁观?
说起来,操纵那只《雪鸠》的是塞鲁克吗?这件事还没确认。
回想起手指被啄时的疼痛,苦笑了。至少怪力程度像是那个男人。
被啄到的是哪只手来着?一面回想,一面望着双手。但昏暗的室内看不清楚,在烦恼之中,渐渐睡去。


4


在床上躺了三天后,亚尔德终于能下床活动了。娜奥似乎不太满意他的举动。
“下次病倒我可不管了”
她的话中带着指责亚尔德应该再躺一段时间的意思,但最后还是放亚尔德出来,大概是为了皇女着想吧。
对于眼下封闭的状况,皇女似乎很烦恼。
不仅是皇女,城堡中的大部分官吏,都疲于现状。失去亲人的担忧,对未知敌人的恐惧,还有无法行动的郁闷。
一丁点小事就有可能引起争斗。
还是想些办法比较好,亚尔德觉得。
但是当朝议的会场中,送来第四个村子的鸟儿失去联系的报告后,状况已经严峻到不允许他悠闲思考的地步了。
“不是已经决定不出兵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声嚷嚷的是达尼。自从知道了传达官的真正身份是他离家出走的表妹后,他似乎对所有人宣称传达官已经不是他们一族的女人了。
“难道要改主意出兵了?就算出兵,也只能用我们北岭人吧。平地的人,根本适应不了冬季的北岭”
“你所说的平地的人,可是有足足三个走到了城堡呢”
回击的是格兰达克。听杰沙鲁特说,他似乎在与人打赌,赌亚尔德要过几天才能出现在会议室,结果引来塞鲁克对他大打出手 。
真希望他能把那份创意与精力花在其他领域。
“别说蠢话,无论是哪里人,都拿这种暴风雪没辙。出去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依斯亚姆呻吟般刚一回答,达尼就嗤笑起来,
“胆小鬼的借口”
“如果你有自信的话,尽管去吧。我会为你收尸的。不过得等雪化以后”
“只会闷躲在这里有个屁用?你难道是总想着躲在蛋壳里不出来的雏鸟吗?”
“我要是雏鸟的话,你就连个鸟蛋也不如。除了煽动别人以外就没事可做的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孵蛋吧”
一边适当地省略粗话,一边进行会议记录。这工作有点像是皇帝的传话官呢,亚尔德想到。在帝都晋见皇帝,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的意见,只有这些吗?”
皇女开口后环视了一下周围。
然后周围姑且安静了下来,大概是某种程度上认同皇女的权力了吧。
——不过,气氛比夏季时要糟糕。
有些人很明显带着反感与怀疑。
虽然成功阻止了敌人从城堡内部瓦解的作战,但是出现的龟裂没那么容易填抚平。
在他离开的时候,发生过什么?皇女的精神失常是何种程度?直到入牢前的事情经过是怎么样的?——如果体力允许的话,只要用过去视看一遍就行了。但现在实在没那个力气。
“至少在暴风雪停止前,维持现状。既然没有足够改变此方针的意见。所以,不会出兵”
淡淡宣布后,皇女起身离开会议室。
——相当消沉呢。
就算知道自己兄长的样子不对劲,但真的遭到背叛,还是会很难受吧。更不要说还连累任地的子民也陷于危险之中。
如果皇女能厚颜无耻些的话,就不会有这么苦恼了吧。虽然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她的感情相当纤细。亚尔德挠了挠头。接着,朝另一个正打算从远方出口离开的背影,招呼道,
“塞鲁克”
“唉”
——人不可貌相,本质纤细的人,这里还有一个。
他一脸做了什么亏心事的表情。但以亚尔德的直觉来看,这个男人基本上是在为一些无所谓的小事而内疚。
“在下有话和你说。等你有时间了,请到我这里来一次”
“……好”
“我赌塞鲁克会爽约,赌注是一杯酒”
格兰达克笑着插嘴。塞鲁克没有立即回驳,便足以证明格兰达克所言不虚。亚尔德泛出认真的表情,确认道,
“只是嘴上回答,其实不打算过来吗?”
“没有那回事”
“真的?”
“格兰达克,晚饭时你就着请我喝酒吧!”
被塞鲁克狠狠关照,但格兰达克还是笑眯眯的,亚尔德点了点头道,
“你的那怀酒,在下请你吧。那么,塞鲁克,待会儿见”
亚尔德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已经完全成为护卫官的杰沙鲁特与之同行。
房间中,已经备好了汤药。这不是亚尔德命人送来的东西。准备的也太周全了。
“喝了这个,在下会犯困”
“这药就是为了让你睡觉用的。刚刚能下床走路,不宜过多活动”
“等塞鲁克来了,能请你叫醒在下吗?”
“好的”
没办法,亚尔德只好决定稍稍睡上一会儿。
思索着杰沙鲁特打算再给自己当多久护卫,渐渐就模模糊糊起来。
再次睁开眼,是被摇醒的。
“塞鲁克来了”
“谢谢,您能出去一会儿吗?”
杰沙鲁特把塞鲁克请入房中,自己则走了出去。
“请坐”
让塞鲁克入坐后,亚尔德自己也撑起身,坐在床上看着对方。
表面看来,虚张声势般很有精神的样子。以充满抗拒心的表情回看着亚尔德。
“您有什么事找我?”
“那只《雪鸠》是你操控的吗?啄我手指的那只”
塞鲁克的脸上没了表情。喔呀,这个反应倒是意料之外。
“沉默不语,在下是猜不出答案的”
“……那只,没有能够回来”
看来确实是他操控的。
“是被猛禽袭击了吗?”
“都是我不好……心情一放松,就中途失去了连接……再也找不到了……”
他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没有精神理由就在这里吗,亚尔德理解了。对于把鸟放在万事首位的北岭人来说,由于自己的过错而失去鸟的话,也难怪会沮丧成这样。
“有没有可能幸存?”
“在低地区域,它活不了多久”
“在你伤心的时候很抱歉还要这么问你……就算在这种气候下,《雪鸠》也能飞行吗?”
塞鲁克没有看亚尔德回答道,
“如果我说能的话,你会让我去做吗?”
“如果你决定去做的话,大家都会听从你的决定吧?”
塞鲁克的手抽动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吗。
努力保持平静,亚尔德继续说道,
“帝国到来前,主导北岭的是谁?这问题在下始终在考虑。不是长老,因为他告诉过在下,他反对纳入帝国的支配”
等了一会儿,塞鲁克长叹一声。
“这是我的家世。我们一族是这里城主的末裔,就是这个原因,才被大家另眼相看
亚尔德眨了眨眼。
语速极快地,塞鲁克继续解释道,
“先声明,我家不是王家。王家的城堡,是那个被诅咒的废墟。这里不一样”
“……你们原本是相当有权力的家族吧”
恐怕是重臣,或者王家的旁系之类。
不过,那个深受毁灭预感折磨的男人,竟然有可能是塞鲁克的遥远祖先。
——钻牛角尖的死脑筋,果然是一脉相承吗。
很简单便能想像出,像那个男人似的,因为相信世界毁灭而绝望的塞鲁克的模样。
“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帝国……那时候,我父亲的身子还很硬朗。所以,父亲统一了大家的意见。他对于作为使者而来的贵族心服口服,劝说大家:服从那人要远比战争好得多”
“你的父亲,现在人呢?”
“他受了伤,不太能离家。右腿无法动。也无法驾鸟。平地的还好说,但在山岩地带同,他无法保持平衡会摔落的”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您为什么知道是我?”
“因为你被大家关注”
“是吗……”
说清楚点,无论是正确意见还是愚蠢意见,只要是塞鲁克的发言,所有人都会老实地听完,甚至有人会故意迎合。
“还有,在太守失踪的时候。提出使用《雪鸠》的人,不是厩舍长。对你们来说,鸟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而你独断专行地决定使用——却没有人反对”
塞鲁克为了皇女,而想使用《雪鸠》这件事并不奇怪。可是,所有北岭人,不可能都与他一样仰慕皇女。
然而,能够操纵《雪鸠》之人,没有人提出反对。这是为了抵挡塞鲁克犯下的过失。
“您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没有那种事。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于太守入狱这件事视若无睹”
塞鲁克像是放松紧绷的面部肌肉般微笑道,
“我也不明白”
“什么?”
“传达官说公主殿下迷失了自我。还有,依斯亚姆村子的《雪鸠》断了音信。那里的村子,住着一百十四人。我在重做户籍的时候确认过……一百十四人。我们平时都是分开居住。但是,能通过《雪鸠》传递消息,能知道大家都平安无事。可是……”
塞鲁克说的内容,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逻辑上不通。耐着性子听完说,意思大致是这样的:
正好在依斯亚姆村子的《雪鸠》失去联系的时候,皇女的样子变得不对劲了。传达官宣布皇女被邪恶之物附身。所有人都相信了。连骑士们都听从传达官的命令,朝皇女亮出剑刃。
于是塞鲁克迷茫了。
他觉得应该去侦察。可是,传达官不想派人。
他能在暴风雪之中驱使《雪鸠》飞行——但以《雪鸠》为耳目执行侦察这件事,无法向帝国人坦白。
“你擅自去侦察了?”
“我是想这么做的……但厩舍长说,如果一定要做,就先杀了他”
“……是不是因为这样做相当冒险?”
“河流周围很很多陡峭的山崖,如果风力强劲的话,小型的鸟会被风吹得撞上去”
——这样根本无法侦察吧。
忍住叹息,亚尔德问道,
“沿河环境都是这样吗?”
“只要能够预判风向,就能避免危险”
在亚尔德思考着的时候,塞鲁克又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然后,我硬是派出了鸟……操控它飞到帝都,去找尚书官大人……但那座府邸中有古怪的东西,飞不进去。尚书官大人离开府邸的时候,天色太暗。途中丢失了目标。就在我死心想让它飞回来的时候,偶尔看见了尚书官大人……您告诉我公主殿下被诅咒后,我心想真的和传达官说的一样。公主殿下情况不对了”
“那是——”
“您还告诉我,北地会来进攻。我就想依斯亚姆的村子肯定不妙了。这样下去,就等于是在对那一百十四个人见死不救”
‘然后’说着,塞鲁克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大概是想起了失去《雪鸠》的事情吧。
“……尚书官大人回来后,问太守在哪里的时候,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上来,我对自己感到震惊。我听了尚书官大人的消息,却什么也没做,只能被质问太守在哪里——我没能保护公主殿下,去找尚书官大人。为此连鸟也丧命……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也没能派上用,我放弃了”
“那么,这次你别放弃”
虽然心情如坐针毡,但亚尔德还是安慰起仿佛随时都快泪崩的塞鲁克。
“《雪鸠》能够做什么,你去告诉太守。虽然有危险,但也许能进行侦察——只要让她理解就行”
“可是,大家会反对”
“那就说服他们。这就是你的工作”
“没那么简单——”
“如果周围人尊重你的决定权,那么你就必须回应他们的尊重。难道你还要等所有人都同意这种奇迹发生吗?如果觉得应该去侦察,就说服大家。如果有自信,就要坚持到底。然后,对结果负责”
塞鲁克沉默。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忍住想摇醒他的冲动,说道,
“塞鲁克阁下,不能再拖下去了。身为人上之人者,从来没有等待所有人都赞成的奢侈时间。只有带着被人讨厌的觉悟,执行自我所相信的决定”
“……我懂了”
“明天的朝议,请说服大家决定派出侦察队。期待你的表现”
“今晚我就去说服他们”
说完我,塞鲁克就站了起来。
在他手刚搭上门把的时候,‘啊’了一声,停下转过头道,
“厩舍长说,希洛巴好像在闹脾气”
“闹脾气?”
“因为它那么活跃,尚书官大人却没去看看它。虽然解释过您是生病无法活动,不过最好还是您亲自去安慰它比较好”
“谢谢你的忠告,等会儿在下会去看它的”
“它喜欢吃砂糖。您可以让厨师准备一些小糖块”
理所当然,亚尔德很快顺路去厨房取了些糖块后,去了厩舍逗希洛巴开心。
把希洛巴牵出来。
虽然身上穿着沉重的防寒衣,有些摇摇晃晃,还是努力摸着它的鸟头。大概是觉得很舒服吧,希洛巴带着陶醉的样子,把头磨蹭过来。
一边佩服地抚摸着它的头,一边却输给压过来的力气,亚尔德一屁股坐倒在地。
希洛巴稍微想了想,衔着亚尔德的胳膊拖他起来。‘好聪明的鸟’旁观的厩舍长捧腹大笑。
“……塞鲁克待会儿可能会提出过分的要求。能否请您给予他帮助”
“那小子总是提过分的要求。帮不帮他,看内容再说”
亚尔德苦笑道,
“说得有理,是在下太没礼貌了”
“不,尚书官大人的意见很重要。我会作为参考的”
“……维夏的鸟,在下很抱歉”
低首道歉,厩舍却左右摇头。
“你不必道歉。或许,那样也好……总之被遗忘掉死去要好。为了它自己所选择的主人而死,对它来说也是愿意的吧”
——如果能活下来的话,就更好了。
维夏最后清醒了吗?在鸟死之前,有没有呼唤它的名字抱着它——这些都没有看见,现在也不知道答案。
“作为鸟而生,也不错呢”
不是怎么的,就嘀咕到,厩舍长毫不客气地大笑道,
“我可不想照顾像尚书官大人这么虚弱的鸟!照顾起来肯定很辛苦吧。哦不对,越是辛苦爱也就越多……也许并不坏呢,嗯,一定会是只很可爱的鸟”
“……那么虚弱,肯定派不上用吧”
“如果是鸟的话,恐怕是这样。不过,你是人,虽然虚弱,但很顶用”
被干脆地这么断言,厩舍长为希洛巴拍了拍背上的雪。希洛巴熟练地抖了抖身体,然后转头就回到厩舍了。这让亚尔德甚至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想念自己。
“下次再来吧。希洛巴始终等着你”
厩舍长刚送希洛巴回厩舍,杰沙鲁特就抱起亚尔德,飞速运回房间。
“再发烧的话,老朽可是会被娜奥女士责备的”
“……这种理由啊”
“那位女士,是西华的末裔”
“……西华……是信奉医神的城市之名吗?”
“不愧是尚书官,真清楚”
满意地点了点头,杰沙鲁特将亚尔德放在床上。
“在下听说,她是行商人的女儿”
“大概是售药的行商吧。视医神为守护神的西华子民,擅长治疗自然在情理之中。听说他们能妙手回春,路上的野草到了他们的手中都能变成良药。光是售药就有很高的利润”
“所以,在下才侥幸捡了条命吧……”
杰沙鲁特重重摇头道,
“这样说可不好。拴了条命这种话,对于形同再造的恩人,是不能说的”
“这可是娜奥女士的原话哟?‘真可怜,又捡了条命呢’”
“可能是她在生气吧。对身体的糟蹋,或是总露出死亡模样的人,她大概很不喜欢吧”
“被她讨厌,在下是早就知道了”
“不过,你是公主殿下最不可缺的人,娜奥女士为了她最重视的公主殿下,也只好施救了”
是这样吗,嘀咕着亚尔德闭上眼。尚书官的话,替代品不知有多少。而且已经完成了只有自己才能完成使命,只要是拥有平常人的智商与体力者,谁都可以继任吧。
躺下来才觉得,身体比想像中疲劳。
——体力消耗太多了。
也许拼过头了。不但出席朝议,煽动塞鲁克,还去安抚希洛巴。
——不过,没想到塞鲁克居然会是城主的子孙。
是那个男人的第几代后裔啊?
“杰沙鲁特”
“在”
“咒师在『名借』时,使用的名字,是怎么决定的?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怎么找到那种名字的?”
“详细情况老朽并不清楚。好像有一些固定的规则。诸如,有些名字专用于害人自杀,有些名字专用于害人残杀亲人之类……”
“都是些让人心情战栗的规则呢”
“还可以借用仍旧活着的某人的名字。但这种情况下,同一人无法存在两个。所以得去杀掉真正的当事人”
“原来如此,难怪咒师会被厌恶……”
就连杰沙鲁特在谈起咒师的时候,也会微微显得冷漠。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被人施咒的经历吧。
“听说『名借』中使用的名字,如果不在活着时夺来的话,效力会很弱——虽然不知道怎样夺名。总之,咒师们会将夺来的名字传给弟子,让其弟子为了应对各种状况而磨炼技艺”
“是吗……”
“皇女殿下被强加的名字,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真敏锐。
正因为是这样,所以不敢对杰沙鲁特放松大意。
“在下正在思考,原本的持有者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会被咒师夺去名字”
“如果是想让人自杀时用的名字,老朽倒是知道一个——巴哈拉姆”
杰沙鲁特轻巧地说出来,把亚尔德吓了一跳。
“说出来没关系吗?”
“这是老朽曾经被强加的名字。根据老朽的调查,这并不是古人的名字。这个男人因为债台高筑最后被逼自杀。债主把他卖给了咒师”
“……哈?”
“借出的钱收不回来,卖给咒师的话,至少还可以弥补些损失。所以把贷款合同卖了。接着,便是一场活生生的地狱。咒师在他前面现身后,没有敢再靠近他。无论是喝的还是喝的,都得不到。亲朋好友全部对他绝望。当然他本人也绝望了”
杰沙鲁特双手摸了摸脖子,然后在绝望中上吊,就是这种结局。
“他是死前被夺走的名字?”
“不错。因此,咒术必须守在目标对象的身边,等待对方死亡”
让人阴郁的话题。
有些犹豫着,亚尔德开口道,
“在下,可能见过那人。强加给皇女的名字,其原所有者,是北岭人。金发……眼睛蔚蓝色”
“很难想像咒师会有夺走北岭人名字的机会——咒师要是出现在,不是很惹人醒目吗?”
但,那肯定是北岭人。而且应该曾经是这里的城主。不必塞鲁克坦白,就能确定无疑。
——这是怎么回事?
杰沙鲁特暂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开口,平静地说道,
“如果,被使用的名字是北岭人的,那么对他们来说 这一定是个导向悲剧结果的名字吧。对于北岭人而言,所谓的毁灭命运——就是指杀死鸟儿吧?”
亚尔德想起来了。
在接触到那个男人名字的时候,在那个瞬间,他好像知晓了对方的一生。那是单方面溢出的记忆,现在几乎不记得了。
不过,确实发生了什么。有关鸟儿的,悲剧性的记忆。
“原来如此……”
亚尔德转了个身,面向墙壁。
——似乎有重新回想的价值。


5

翌日,亚尔德没能出席朝议。他又发烧了。
没有任何耽搁,《雪鸠》的使用被通过,数名志愿者通过与鸟心灵连接开始侦察——这些,是陆伊过来告诉自己的。
“昨晚上,公主殿下和我提前收到了通知”
以塞鲁克来说,这算是做得很周到了,刚一佩服便被告知是依斯亚姆来通知的。佩服当即打了个折扣。
表面看上去平静,其实最担心事态的肯定是依斯亚姆。估计他事先还做了不多少准备吧。
“具体何时能知晓状况得由风向而定。大致午后就能传来消息。听说风向去的时候鸟儿能顺风……但回来的时候就要辛苦了”
“是正好遇上顺风吗……”
“就算是陷阱,我们也无可奈何”
陆伊站起来。
“之后你准备去哪里?”
“不能让我的部下们闲得慌,所以打算让他们在中庭那里做雪中训练。女官们会来参观,大家都干劲十足哟”
“你觉得会发生战斗吗?”
“只要我们坚守到春天,便是我们的胜利。但对方应该会想方设法引我们出去”
煽动塞鲁克以《雪鸠》进行侦察,这样做也许并不太好。不过,如果没有一个转折的契机,塞鲁克大概会就这样消沉下去吧。
当然对皇女来说也一样。在她知道了敌人为了毁灭自己而增加北岭外缘地区子民的牺牲后,还能在城堡中闷个百十来天吗?
不仅是他们两个,知道家人朋友濒临危机时,无视禁令出城的人,肯定也会出现吧。
之所以还没有发生这种事,是因为那个最初牺牲的村子,它的代表者依斯亚姆能严于律己,给大家做出了榜样。
然而,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北岭人大多是耿直的直性子。在他们没头没脑地冲出去之前,必须想些办法。
不然这样下去会输,亚尔德想到。
“嘛,开战的话,会赢的。只要有我在”
轻松地说着,陆伊视线转向房间一角中静候的杰沙鲁特。
“期待杰沙鲁特阁下的帮助哟”
“老朽的任务,是保护尚书官”
“那么,我把此人拖观察家战场上去,您就会来帮我们壮胆吧”
“你会被娜奥女士毒杀的”
“我呢,早就决定了。如果要死的话一定要死在女性手中。如果是娜奥女士的话,绝无怨言”
笑着,陆伊走出房间。
午后过去一会儿,接到一个通报。
“所有的房子都被破坏烧毁。没有发现人或鸟的行踪”
过来通知的是一个与依斯亚姆有远亲关系的少年。他出生的那个村子是第二个失去联系的地方。他在依斯亚姆的村子里也有很多亲戚和熟人。
少年带着红红的眼睛,跪在床前。
“尚书官大人,请您帮帮我”
这让亚尔德吃惊了。
“帮什么?”
“请以您的智慧告诉我,该如何才能平静下来。明明知道待在这里不外出才是上策,心却一直不得安宁。胸口……又痛又热,讨厌待在安全地的自己……”
说到这里他的涕流满面,少年说了声对不起狠狠擦了把脸。
“那些失踪者是被敌人带走了吗?”
杰沙鲁特低声问到,‘大概是的’亚尔德点头说到。如果发生尸体的话,应该会有报告。
帝都虽然也有奴隶。但数量不多。当今的皇帝,是以全族屠杀或和睦政策这两种极端手段建国,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留人一命再加利用的战争俘虏。
敌人与三皇子的密约,就算附带保留俘虏的条件也并不奇怪。
——俘虏的转移很费力。
大概是先集中在某地,打压当地人的反抗心。为了转移俘虏而分出兵力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应该还在附近才对。
“人是被感情左右的生物。这并不值得羞愧。该羞愧的,是被感情蒙住了眼睛,下达错误判断”
“是,我记住了”
亚尔德抓住站起来的少年的手。
“你要相信大家都还活着。只有这样,才能思考对策。思考该怎么去救他们”
“我现在什么也想不到……”
“不必立即想出什么来。等突然想到了再来告诉我吧。我不太清楚北岭的情况。无论怎样的意见,都是宝贵的财富”
少年点头离开了房间。
——终于,城内开始人心涣散了吗。
会给别人心情带来影响的就是塞鲁克或皇女这样的存在。如今那两人带头消沉,据守在城里的其他人就算陷入绝望也并不奇怪。
陆伊的雪中训练,对尚武官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反正尚书官们似乎不行了。
——换句话说,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亚尔德自认比起鼓舞人心,更擅长的其实是沷人冷水。
不过,必须想点办法——接下去,事态肯定是不断恶化。
第二天,又传来通知,派出去侦察的鸟儿有三只没有回来。听说是被雷击中了。
——《雷霆使者》的能力,可以到这种份上吗?
据说与鸟心灵连接的人,也受到居然冲击当场昏倒,眼下还躺在床上。
过来通知的是陆伊。
杰沙鲁特与娜奥联手的防御非常牢固,部下们都突破不了。骑士微笑着如是说。
“您对事态有什么见解吗?”
“被摆了一道”
敌人肯定是在鸟或者人可能经过的地方,埋伏了恩宠之力强大的神官。顺风的气候果然是人为制造的。
“我方无法选择战场,这一点上很麻烦。他们交战的历史漫长,对方熟知北岭人的手段与用途”
“不过,恩宠之力也不是绝对的。敌人总有耗尽体力的时候”
“是的,但,没有让他们疲劳的手段的话,一切便无从谈起”
“如果你能选择战场的话,会选择哪里?”
“我?恩,大概会选这个城堡吧”
“让敌人发动进攻吗?”
“虽然讨厌落雷,但能使用巨鸟,把攻上来的敌人冲散”
“可是这里没办法让鸟展开速度吧”
“不对哟,四层不是有中庭吗。在墙内侧有台阶,还有个斜坡。我觉得那是原本用来让鸟飞翔的结构”
他说的也许就是塞鲁克曾经让自己爬上去的墙壁,居然能被他发现,真不了起。
陆伊看了一下室内,从亚尔德的桌子上积累的纸卷中抽出城堡的缩略图。
“看吧,这里是厩舍的背后。鸟的话,能够从这里的岩石上爬上来。从四层滑行的话,不必有飞翔的力量,也能够一口气冲到城外吧。换句话说,不用开城门也能出兵”
“不开城门的话,无法撤兵”
“那个,如果是鸟的话……不,真微妙呢”
“太蛮干了吧,那里可能本来就是用来蛮干才建造的吧”
“再或者,塞鲁克的村子周围也可以作为战场”
从容地提议后,陆伊再次往桌上翻找。这次他把弄了北岭地图。
“这里有一块意想不到的平地。在这种地形上,帝国的士兵可以适应作战。不必再担心山地造成的立足不稳,而且——”
停了一下,陆伊抬起头。同时门开了,厩舍的助手奔了进来。
“有鸟飞来求救了!”
“鸟?”
“是《雪鸠》。之前我们通知了各村,北地人会来犯,要求他们保持警惕……这次有个村子事先发现了敌人。但是,对方人数众多,没办法招架。所以那个村子的人好像打算逃到邻村去”
到极限了,亚尔德心想。大概,已经没办法抑制北岭人的恐慌了。
“发现敌人的是哪个村子?”
陆伊展开地图,少年指了指。
“就是这里”
位置并不在敌人之前沿着的那条细流沿岸。而是湖泊支流经过的村子。
从塞鲁克的村子出发,夏天的话,鸟儿半天就能到达。这里的距离格外近。
“邻村是在湖泊那边?”
一问,少年便点头。
陆伊沉吟道,
“敌人,是在分兵呢”
“哀鸿遍野的。恐怕他们的重兵应该布置在朝湖泊前进的部队上”
“可是,我觉得他们不必急着挑在这个时候……”
“大概是食物的问题吧?敌人也没有办法确保食物供应,北岭的贫瘠让他们也无法以战养战”
“可能的话,希望他们一口气冲到城堡这里来”
“直接冲击城堡,对他们来说攻入的可能性不大吧?”
“那可不好说,他们并不知道从内部瓦解的作战已经完全失败,说不定还在期待会有人给他们打开城门呢?”
“有可能……不过,他们是否能收到来自帝都的情报?”
陆伊锁紧眉头,罕见地表情严肃起来。
“对于三皇子来说,北岭不是那么重要吧。以传达官制造内部煽动已经失败,咒师也被击退。假设三皇子私底下增加了自己的传达官,您觉得他会分出一人给北地蛮族吗?不会的吧。他会不顾一切地援助那些蛮族?应该不会吧。他即便与蛮族结盟,也不会留下积极援助敌人的证据。对于三皇子来说,北岭不是主战场——您说是吗?从目前的局面上看,他必须认真对待的是如何在帝都见机行事”
陆伊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亚尔德。淡色的眼中,罕见地充满了生气。
“赢了便最大限度利用,但输了也不要留下任何把柄。这才是他重视的。我说得对吗?”
“大概没错吧”
听到亚尔德的回答,陆伊一笑,挺直身板,再次打量地图。接着,断言道,
“他最好还是别太贪婪。因为这场战役,我能打赢”
“……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如何选择出兵的方向,由在下去说服太守吧”
把地图递给一脸呆住的厩舍少年。
“把这个放回桌上。另外,让大家都到会议场集合。不必着急,冷静地去通知他们”
“是!”
匆匆回答后,少年就跑了出去。
“陆伊,在下有些话必须告诉太守。请你立即带在下去太守那里——杰沙鲁特,能麻烦你先去会议室吗,陆伊会暂时照顾在下的”
“目的是什么?”
“在下想让大家齐心协力。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有人贸然出城”
无言点头后,杰沙鲁特很快离开房间。有他在的话,应该能够抑制所有人,不让人们因为第五个村子遭到袭击,而产生过激的行为。
“照顾男人真是件无聊事啊。抱着您感觉就像是抱着一堆骨头呢……您的个子真是白长那么高了”
一边抱怨着,陆伊一边抬起亚尔德。然后,轻轻嘀咕道,
“老师,您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在能够接受的食物范围内,已经很努力地进餐了。下次麻烦你抱起的时候,在下会努力增加脂肪的”
“不不,胖男人我是断然拒绝。胳膊会很累的——喂,我要去公主殿下那里,你先去禀告一声,就是我会带尚书官一起过去”
等候在走廊里的骑士,鞠过一躬后离开。
与杰沙鲁特不同,陆伊还没那么仔细到会去准备防寒衣。好冷啊,一边发抖亚尔德一国问道,
“说起来,你真的认为自己能打赢吗?”
“能赢。如果赢不了,我会在输掉前自杀”
“……哈?”
“这样一来,死人是不会输的”
“歪理啊”
陆伊笑了,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我可不想被老师这么说呢。不过,基本上,我是打算活着赢得胜利”
“那就拜托你了”
陆伊一笑后,看着前方。
“哦呀,不好呢。废话说太多了”
亚尔德也朝那里抬起头,苦笑了。
在楼梯上,看见了皇女。
从城堡箭眼中吹来的寒风打乱了她的头发,只见她一口气跳下剩余的楼梯。
“你想告诉我什么?”
“您,想取回巨鸟的翅膀吗?”
皇女的犹豫,仅仅一瞬。
“想”
“现在,暴风雪的状况如何?”
“不是很强烈”
“看来,应该是敌人想让我们出兵。也好,我们就趁现在去完成那件事吧”
“哪件事?”
“能否请您什么也别问,与在下同行吗?”
“好吧”
皇女当即回答。
“我也一起吗?”
对陆伊的提问,亚尔德点头道,
“拜托你了。在下一个人的话,无法驾鸟”
“您是说驾鸟去?”
“去旧城遗址”
皇女虽然皱起眉头,但还是立即给周围人下令道,
“去把尚书官的外套拿来。我要去厩舍,准备好我和陆伊的鸟儿”
“护卫——”
“不用护卫”
亚尔德拒绝,皇女与他对视了一眼后,泛出理解之色。
“陆伊你没意见吧?”
“没有”
“很好,万一遇上敌人,我会负责做了断”
她还是那么当机立断啊,很久没有见到这种与皇女相称的表情了。
跟主君走向厩舍,陆伊泛出若干复杂的神情。
“……你们刚才的对话,听起好像很恐怖呢”
“你不是想死在女性手上吗?说不定能实现梦想哟”
“要是一位再稍微……有点女性气质的女性该多好”
稍后到达厩舍后,正好是皇女从脸色不快的厩舍长那里接过巨鸟。
“我和尚书官同乘一只。总不能让你带着累赘战斗吧。我们不带护卫,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下,就拜托你了”
朝着点头的陆伊,皇女扬了扬下巴说道,
“我抬不起这个。你把他抬上来”
又是累赘又是这个,被当作货物的亚尔德裹上三件外套后,被架上鸟背。
“开门!在我们出去立即关上,等我们回来!如果日落以前没有回来的话,就当我们死了,之后由骑士团副团长阿吉鲁负责!”
一道道下令后,皇女轻快地跃到亚尔德背后。
“目标旧城遗址,陆伊,你走在前面”
“遵命”
穿过城门,陆伊骑在鸟背上的稳健姿势,完全感觉不到他是走在雪地上。鸟足几乎没有陷入雪中。
上下晃动轻微,所以可以观察到皇女的鸟也同样轻巧地飞驰在雪的表面。
——这也是恩宠的力量吗?
让如此体形巨大的鸟能够飞翔的力量,即便只剩下少许,也足以支持他们在雪上奔驰吗?
“你打算怎么做?”
突然背后传来疑问,吓了一跳。声音不是从肩膀上,而几乎是从后背中央传来的。
“咒师强加给太守的那个名字的原主人,是在下曾经幻视过的男人”
“什么?”
“就是在太守房中呕吐的那次”
皇女想了想后问道,
“你是说咒师认识那个男人?”
“这件事,眼下不必考虑……在下将那个名字从太守身上抽离的时候,一瞬间曾经看见过那个人的所有经历”
名字包含着其本体的一切——这种观点,是名字魔法的基础。
当从皇女身上抽离咒师强加的名字之时,亚尔德必然会感觉到这个名字。
搜索零乱残留的记忆,他知道了一件事。
“那个男人,夺走了鸟儿的飞翔之力”
皇女冷静地返回道,
“契约之剑的粉碎,是因为王的过错才造成的吧?”
“神的契约之剑,有两把”
“这种事我从没听过”
“由于王招来了龙,恩宠才变成诅咒。虽然将来犯北岭之敌击退,但北岭本身却毁灭了。那个男人觉得,如果将剩下的那把剑也粉碎的话,契约便会完全失效,龙也就会回到原本所在之地。他的理解是对的,龙消失了……但与此同时,鸟儿也失去了飞翔的力量”
就像杰沙鲁特说的那样,对于北岭人来说,所谓的悲剧莫过于亲手加害鸟儿。夺走鸟儿飞翔之力的男人,因此饱尝痛苦并绝望。至于他的名字是怎么被咒师获得的,亚尔德不想去思考。
走在前方的陆伊背后,有些拉开距离了。因为皇女放缓了鸟的步伐。
“您怎么了?”
“那个……我刚才在想你打算让我做什么。真丢脸啊,我竟然害怕了”
亚尔德的手轻搭上握住缰绳的皇女的手。
“您大概已经知道,在下是个只会说些临阵磨枪办法的愚者。没有什么运筹帷幄的战略”
“听上去很靠谱”
“如果您想回城的话,随时都可以”
“然后把陆伊扔在这里吗?好像有点意思呢”
说完她就笑了,但最后皇女还是驾鸟来到旧城遗址。
“你们身上的剑,都是《青铁》吗?”
亚尔德手忙脚乱地折腾着,终于着从鸟背上跳了下来。皇女与陆伊走到他身边。
“没事吧?”
“待会儿结束的时候,我可能会直接昏倒。所以接下来看见的东西,请好好记住”
陆伊莫名其妙地看着亚尔德。
“您要让我们看什么?”
“你负责护卫就行了。我们可能会暂时无法动弹。别打扰我们,你在一旁看着就好。如果长时间我们没有回来,你就摇醒太守,把她带回城堡。那么,太守,请您把手给我”
亚尔德握住递来的皇女之手,转过身朝着城址的方向。地点,他心里大致有数。
“您刚才无法动弹,却又说什么回来?我不明白意思”
“在下待会儿将向太守展示恩宠之力”
陆伊吃惊地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守,由我的手中传递过去的东西,请您产生想去看的念头。念头要强烈”
“明白了,亚尔德——”
“嗯?”
皇女回握住亚尔德的手。真是只小巧的手,亚尔德一想到接下来将要给这只手的主人何等的考验,他便觉得犹豫。
不过,皇女的声音帮他下了决心。
“没事了,我准备好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那么开始吧”
哗,周围的景色突然一变。以百年为单位追溯时间,这还是第一次。
——有点困难呢。
握住的手掌上传来的触感,勉强让他驻留在现世。
以惊人之势,崩溃的城堡恢复了原样,鸟儿们在上空乱舞。城堡改变形态,成为建造中的骨架,不久变成一块基石。
亚尔德捕捉到了那个时间,固定住。
基石之上,有个人站在那里。流苏般的黄金头发,还有一双奇迹般的蔚蓝眼眸。
他手中的剑没有铭文。剑刃上,抹着血迹。大概是他自己划开的吧,从他的指尖正滴淌着血珠。
——就是从这里开始。
亚尔德握着皇女的手开始用力。
男人摊开双手,仰望天空。接着,拜倒在石头上。
血擦在石头上摊抹开来,形成诡异的痕迹。
“兹尔涛!”
声音朗朗响起,回荡在谷间,仿佛永不消失。
兹尔涛哟!声音环绕在身边。
“龙哟,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大地在颤抖。
『听到了,人之子』
从地渊之中传来的气息,让大气都开始震动。周围被这声音塞满,不久变成压着耳朵的轰鸣。
『听到了』
“兹尔涛哟”
与地渊中传来的巨响相比,男人朗朗的声音,也有了轻质感。
『有何事,为吾定名兹尔涛之人哟』
“你不是兹尔涛吗?”
『吾是沉眠之神』
声音从大地上喷出。男人的头发被吹得倒竖起来,衣袖狂舞,噼啪作响。
『你唤醒的,不过是吾身的一部分。你定其名为兹尔涛,吾即为兹尔涛。相信吧』
“一部分?不可能”
『既呼兹尔涛之名,回应的便是兹尔涛。无谬无误,为何踌躇』
男人在震荡的地面上,站起来。
“我的祭品、我的鲜血、我的名字,您愿意接受吗?”
『你的祭品、你的鲜血、你的名字,吾收下了。兹尔涛从此便知晓你的存在』
男人把剑撑在石头上,剑身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接着他答道,
“请赐给我操纵龙的力量!”
『……龙』
男人焦急地举起了剑。
“是的,兹尔涛是龙。沉睡的龙。请让它醒来!”
从地下传来的声音,缓缓答道,
『人所谓的龙,与吾所知道的也许有所不同。将你所谓的龙的模样叙述一遍』
男人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不久,勉勉强强地开始说道,
“首先,很巨大”
『巨大』
“我听说兹尔涛是条黑龙。还有,它能如同箭矢般在空中飞翔”
『黑色,且能飞翔之物吗』
“而且很强大”
哈、哈、哈,传来好像漏笑般的声音。龙似乎在发笑。
『可以了。你和你的亲族将获得你所想要的龙。在兹尔涛力量所及的范围内,它们能飞翔,能生存,能听懂服从你们的语言,并为你们战斗』
“我想要的是兹尔涛!是那条沉睡的黑龙!”
『你唤出的正是兹尔涛。是你为之起名,呼喊并召唤之物』
“我献上了自己的鲜血!”
『转瞬间长大、生子、战斗、厮杀,接着又死去者哟,这就是兹尔涛之角』
遥远的群山,摇晃震动。山峰闪耀,远雷轰隆。
『短暂无常者哟,这就是兹尔涛之爪』
远方的丘陵翻滚着,剥落出的裸岩闪过一道道黑光。
『兹尔涛的心脏存在于地渊中。谁也无法杀死兹尔涛。兹尔涛若是现身于地表,大地会崩溃。你,还有你的族人都难逃一死』
风如同旋涡般卷了起来。男人不由得蹲下,风力猛烈让他不得不以手臂护住自己的脸。风的回旋速度越来越快,呼啸着风涡没有移动只是在原地旋转。
不久,风止的时候,那里出现了一把小巧的剑,丁当一声,掉在地上。
男人吃惊地往自己的腰际看去。原本应该挂在那里的短剑,只剩剑鞘还在那里。
『你已经得到了黑色且能迅速飞翔于天际之物。兹尔涛为其注入了力量,好好使用兹尔涛之子吧』
男人静静拾起短剑,轻轻收回剑鞘。接着,在那里严肃地说道,
“以我的性命,我的鲜血,我的名字为祭品,召唤兹尔涛之剑哟!”
下个瞬间,大地裂开。
砾石如风暴般卷起,男人惨叫。他的全身上下皆被石块毫不留情地击打。他一开始拿着的那把剑——也就是剑身上留着他鲜血的那把剑,被他松开了手。眨眼间,周围又唐突地恢复了平静。
『在你准备好付出释放兹尔涛的代价后,便吟唱剑上的铭文吧。兹尔涛现身于地面之时,兹尔涛必将伴随着兹尔涛以外之物一起出现。世界承受不了其重量。必将撕裂,毁灭。这便是必然。人之子哟,听到了吗』
远远望着拾起剑,确认剑上铭文的男人身影,亚尔德再次绷紧神经。
寻找自己所属于的时间中所打入的楔子,找到那只紧握的手掌后,一瞬间回到现在。
周围的景色突兀地一变。
“亚尔德!”
先恢复行动的是皇女。她想扶住瘫倒的亚尔德,却没扶住,只好叫陆伊过来。骑士从皇女身上接过亚尔德。
“……那位神明,能够取回翅膀”
亚尔德呼吸深重地低语道,陆伊很快反问道,
“神?您在说什么?”
对着摇晃亚尔德肩膀的陆伊,皇女一句话命令道,
“闭嘴”
于是陆伊闭上了嘴。
皇女缓缓转过身朝着被雪埋没的废墟方向,轻声自言自语道,
“呼唤神吧。将破碎的剑恢复,取回能够翱翔的力量”
身为龙种的皇女,是不可能与其他神明签订契约的。不过,虽然想获得那份恩宠的是人,但实际受益的却是鸟儿们。只要恢复契约之剑,应该能取回飞翔之力。
亚尔德确信。呼唤神的注视,现在是可能办到的。
皇女在雪中走了数步,脚没入雪中。
“以我之血为祭品,呼唤您的名字”
皇女拔出腰上的佩剑。剑光闪过,鲜血滴下,在雪上绽开血之花。
风开始剧烈呻吟,呼啸吹过。
“兹尔涛!从沉眠中醒来吧!”
皇女的声音在废墟中格外响亮。兹尔涛,山谷在回响。声音一圈圈荡开。
“兹尔涛!”
『吾早已醒来』
沉积的大雪震动着爆散,仿佛钻石星辰在身边乱舞。
亚尔德跪下。
这倒是真厉害,龙气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虽然知道陆伊好像在叫自己的名字,但几乎听不到声音。就连看着皇女前进,仿佛也不是以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般,一切都显得如此遥远。
『打碎吾赐予你之剑,如今又想如何』
“打碎的人并不是我”
『你们流着相同的血』
声音如此断定。
果然是这样,亚尔德心想。但没有说出来。皇女背对着亚尔德,向地上跪下,并把佩剑横放在地面。
“兹尔涛哟,借给我力量,借给我翱翔天际的力量”
声音散发气息变得浓厚,迅速包围了周围。
『你的身上,有吾所厌者的味道。有刻印的……』
声音转向亚尔德与陆伊。
『连非你一族的血脉者都在这里。他身上也有刻印。不过一眨眼间,地上真是大变样了。人之子哟』
“黑龙,从你睡去到醒来不是只有一眨眼的时间”
『与吾永远的沉眠相比,便是一眨眼的时间罢了』
声音的气息变弱。皇女喊道,
“兹尔涛!”
『好吧』
大雪哄然飞散。
原本沉睡在下面的瓦砾嗡鸣着,从皇女周围飘起。
“公主殿下!”
“别过去”
亚尔德抓住想要冲上前的陆伊。
“别阻挡我!”
陆伊挣脱了亚尔德朝前奔去。却遇上一道无形的墙壁,倒在雪地中。
『赐给你吾的力量,人之子哟』
从石块与大雪的另一头,传来皇女的声音。
“正合我意”
『你的意愿是否满足了呢,人类皆不知意愿为何却依旧希冀。你们便是这般的生物』
从皇女所在的方向吹来强风,亚尔德与陆伊被吹得抱在一起倒地翻滚。陆伊挣脱亚尔德的手,站起来,朝着强风猛然前进。





亚尔德能做的,只有低头等待风停而已。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当注意到的时候,皇女正在摇他的肩膀。
“亚尔德”
皇女松了口气般低头看着他,朝皇女望去,视野却一片模糊,焦点对不准。
“你没事吧?”
“太守您呢……?”
“我没事,完成的很顺利”
皇女微微一笑,马上又担心地皱起眉头。
“陆伊,快过来!他烧得好厉害”
陆伊抱起亚尔德,让他坐上鸟背。从这时开始,记忆断断续续。
身体好像轻飘飘的。缺少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感。没有难受,没有乏力,没有疼痛,超越了所有这些感觉后,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还能记得的是,包围城堡的皑皑雪原是那么美丽,跑出来迎接他们的塞鲁克一脸傻相。以及,皇女站在厩舍前,大喊着‘都给我看着’。
她的声音就像是一道暗号,鸟儿们同时挥翅飞向天空——就像是亚尔德曾经见过的,遥远往昔的情景。
——真漂亮。
被不自然的寂静包围,亚尔德眺望着这光景。
带着些许苍蓝的灰色天空,鸟儿们满天飞舞。冲上云霄。羽毛忽绿忽紫熠熠生辉,它们展翅翱翔。
即便这力量属于诅咒,也不得不赞叹其美丽——这么心想着,亚尔德闭上了眼。


6


下次病倒我可不管了,娜奥之前说过的这句话,似乎是认真的。
当亚尔德恢复意识的时候,守在枕边的是纳格宾。
商人自己也眼皮半开半瞌地快睡着了。但是一发现亚尔德睁开了眼,便露出吃惊的笑容。
“太好了,我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来喝碗药吧,被催促着,设法抬起头啜饮了几口。
轻飘飘的感觉已经消失,此刻身体非常沉重。
“尚书官大人。他们都外出作战了哟。骑着那种黑色的鸟,全部飞出去了呀”
——这么说的话,昏倒前看见的并不是梦了。
也许还是一场梦比较好。
“您再休息会儿吧”
听从建议,亚尔德再次睡去。
浅睡中,枕边的人影从纳格宾变成了厩舍长,接着又是纳格宾。
“大家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呢。有人回来我会叫醒您的,所以您就安心睡觉吧”
被按回床上后,终于发现自己刚才是想挣扎着起来。
商人把湿布盖在亚尔德的额头。原本冰冷的布,很快热了起来。这种湿布是叫史莉娅吗?
——不,那是仆人的名字。
记忆混乱浮现。‘烧得好厉害’好像听见皇女这么说话,试着睁开眼皮,一片黑暗的房间中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声音。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不知过去了多久。
身体依旧那么沉重。感觉不像是睡在床上,不,别说是床了,这根本是掉到了地面下的深渊中。
“来,请把这个喝掉”
抵住嘴边的碗里,灌来一些东西,可是难以下咽,咳嗽着把嘴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光是呼吸,胸口就如同被炙烤着般疼痛。
为了从疼痛中逃避,昏了过去。接着,又被巨痛催醒。这样还要持续多久?
刚刚这么想,就发现感觉不到疼痛了。
黑暗深处,遥远的彼方传来光芒。看着那光芒渐渐变大,啊,心想,得救了。
风在轰鸣。这是吹过北岭高山的风。这是取回翅膀的鸟儿们,振响飞羽的声音。
就在这时,光芒消失了。
被什么遮挡了,再次朝着地底掉去,一直线的堕落。
感到身体的沉重,这份沉重将他牵引向他该去的地方……势头不止地直落下来。
猝然,睁开眼。体内的力量为之一空,亚尔德大声喘气。
出了好多汗,全身黏糊糊的。感觉很不舒服。心脏折腾着狂跳,仿佛拒绝困在这样狭小的身体中。
有谁朝这里打量。是纳格宾。对视着,他问道,
“您醒了吗?”
“……”
想回答些什么,但开不了口。就算黏稠的嘴唇勉强张开,被痰堵住的喉咙也只能发出一些咕噜的声音。
“我去端汤药来吧”
纳格宾不见了。
亚尔德闭上眼,长舒了口气。迷糊中想到,喉咙这样被痰堵着,说不定会窒息呢。
风吹动。
昏暗的室内,有灯光亮起。是走廊方向。有谁进来了。是谁?转移视线看扶持。
黑色的人影摇曳。视界扭曲,仿佛是水底的景色一般。
龙气弥漫。黄金色的光芒晃动,笼罩着亚尔德。
“……”
不但出不声,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在他上方弯腰俯视的是一团龙气的集合体。
——维夏吗?
与皇帝失去连接的传达官。没想到,她居然还能自由活动——不,是趁着其他人外出作战,从束缚中逃脱了吧。
装出失去力量的样子,让人大意。
维夏也许确实失去了与皇帝的连接。但是,和另一个某人的连接却还保留着。仔细想想,也是当然的事情。
不应该将她放着不管。
——事后聪明,自己总是这个样啊。
维夏身上龙气形状不定地摇晃。由于连接的并不是她原本的主人,所以不能保持安定吧。说起来,在会议室对峙的时候,龙气并没有显示控制之人的模样。
从那团力量旋涡之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纤瘦的手指,碰到亚尔德的喉咙。
原来如此,看来死定了。
虽然无论何时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真到临死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害怕。
羸弱心脏的跳动,增加到所能承受的最大上限。这么来说,说不定在对方掐住自己前就会死去呢。
“放你一条生路,是个错误”
维夏的脸凑过来。不由感觉她很美,她的脸上带着从未见过的生气。
只是很快,她脸的轮廓晃动着,融入黑暗。浓密的龙气覆盖了维夏的脸,变成另一个人——冷静透彻的眼神,就和曾经幻视到的三皇子一模一样。
他的相貌,与皇女酷似到让亚尔德胸口作痛。
“你是块绊脚石”
如同喃喃自语般他宣告到。
能把自己从病苦中解放出来虽然欢迎至极,但利用自己的死来做文章,说实话,是令自己生气的。不过生气归生气,还是会被利用吧。
如果知道对他下死手的是维夏,在北岭人与帝国人之间会出现裂缝。
手指掐住了脖子。
明知无用却还是反射性地伸出手,抓住维夏的手腕。不过,维夏的手虽然掐住了亚尔德的脖子,却没有发力。
——是要折磨我吗?
不想死,快点弄死我吧——相反的念头交错。维夏还是没动静。
这时,整个房间被强光照亮。
喉咙上的压迫感松开,朦胧的视野另一头,隐约看见维夏转过身,步伐踉跄。
好厉害的龙气。
自己见过这种龙气。
“蠢货”
一声沉吟,说话的人现身了。
如果呼吸不是这么难受的话,恐怕就要叫出声了吧。
是皇帝。全身包蕴着黄金色火焰,带着往昔的霸气,泰然走来。
“稍许对你放纵的结果,就是这样吗?真是不长进”
他不是在对亚尔德说话。他直指的是倒在地上看不见人影的维夏,不,应该是附在维夏身上想杀害亚尔德的三皇子。
“父王……”
“你有些做过头了”
低沉的声音,仿佛刀锋般锐利。一字一句地刻在耳中。
亚尔德愣愣地听着这个声音。
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皇帝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而是他出现在这里的手段。难道说……刚刚闪现过一个念头,便确定无疑。
——是传达官。
除了被授予肩衣的正式传达官以外,还有一个受皇帝密旨之人,潜入了北岭。
“你的父王,是一个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的男人。你不知道吗?”
皇帝走了一步。宛如有意志的火焰。越是接近,越容易被烧成灰烬吧。
“一想到自己是别人眼中的目的,就害怕得不得了。大漠西边,朕兄长的心情,现在终于能明白了。你们都是我的敌人。不过,我儿……莫非以为朕会再次逃跑吗?站在帝国顶点的朕,难道只会逃跑吗?”
皇帝的喉结震动。他在笑啊,亚尔德想到。他在嘲笑对方的胆怯。
“求您宽恕……陛下”
维夏抽泣着。
亚尔德捂住嘴,拼命起身。眼下这状况实在躺不下去了。
维夏中跪在地上,像是个孩子般抱膝痛哭。附在她身上的人已经逃遁,龙气丁点也未留下。
俯视她的皇帝,表情冰冷。
这是站在绝对上位之人俯视弱者的视线。只有确信掌握对方包括生死在内的一切命运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身体在发抖。是因为高烧?还是害怕?抑或,觉得愤怒?
亚尔德从床上翻滚下来。
听到他弄出的动静,皇帝转过头。能够清楚听见维夏哽咽的哭声。
咳了数次,终于能说出话了。
“陛……下”
——我在干什么啊。
明明是差点就杀死自己的人,为什么还想着去救她。
好高尚的人品,如果是皇女死去的那位传达官大概会这么说吧。但是,不是的。
——我只是个笨蛋。
从蹲在床边的维夏与皇帝之间,亚尔德挤了进去。





“让开。这个女人必须受到惩罚。惩罚她放松警惕,让主人以外者侵入心中”
“不……让”
“不让的话,你也给朕去死”
这可不太好。但是,就算想让开,现在身体也不听使唤。
很快,亚尔德便听见剑拔出鞘时那种让头皮发麻的悚然声音。在横跨大沙漠时,他常常能听到,所以已经习惯了。
那时候,亚尔德负责管理粮食。由于一点点的配给差异,也会造成自己人之间拔刀,横跨大沙漠的终盘阶段,如同地狱。
能让人发疯的那些漫长日夜。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早些死掉该多好。
自己恨这个皇帝吗?
——不是这样。
亚尔德无法忍受的,是强者支配弱者的得意。虽然明知那是帝国,不,不仅仅是帝国,这是乃至人所组成的整个社会的宿命。即便如此,还是看不下去。
所以才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对皇帝之所以恨不起来,是因为知道他也是帝国的牺牲品。
皇帝没有挣脱骨肉相残的诅咒。明明把血洗的肃清留在了沙漠的另一边,结果,诅咒却还是追了过来。
“你这个让朕生气的家伙。不但对朕灭城的战略说三道四,诓骗朕的女儿,居然还敢当面顶撞朕”
亚尔德惊呆地抬起头。
皇帝脸色不快地注视着手中的剑。
“别告诉朕说你已经忘记了。当着朕的面,说就算再次复兴城市,同样的东西也回不来。再伟大的君主,也无法逆转时间”
没想到他还记得。先不说谏言本身,他居然还记得亚尔德。
掠夺的兴奋,扰乱了军纪。得到补给物资已经足够,没有毁灭的必要——朝路过的贵族指责,没想到对方是军队的统率。亚尔德运气实在不太好。
不,没被当场腰斩,已经算是走了天大的好运吧。当时跑来把亚尔德推倒在地的上司,事后以他的恩人自居。
由于之后没有任何追究,原以为皇帝早忘记了。看来不是这样。
“时间,确实无法逆转。智者的教诲哟”
这么嘀咕着,皇帝动作熟练地转了个剑花,插回剑鞘。
亚尔德瞪大眼睛。难以相信,皇帝这次居然也打算放过他。
不过,这份赦免却没有波及传达官。严厉的眼神转向维夏,开口道,
“为朕转达话语而被选出之人,若是滥用其力,唯有以命赎罪。你已没有资格再次为朕转话,即便查明幕后驱使者,也无法赦免你。时间不会逆转。给你解脱,是朕的职责”
“可是……”
“给朕过来,维夏”
“是”
从亚尔德背后传来回答。
白皙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按住了他的肩膀。
“……谢谢”
黑衣从身旁穿过,他无力去留下她。
门关上,室内被锁入黑暗中。亚尔德倒在地板上,上气不接下气。极度晕眩,动弹不得。
刚才那按在肩膀上的感觉,明明力度不大,却难以消失。
从遥远记忆的深处,有个白色的影子在喃语。
——『过去视』的力量只不过是个无用之物。
真的没说错,亚尔德心想。
如果愿意的话,他早晚都会知道。维夏是在哪里又是怎么死去的。
可是,到时一切都已经结束。过去无法改变。时间,不会逆转。
帮不上任何忙。
亚尔德闭上眼,心中默默希望这一切要都是在做梦该多好。


7


亚尔德在漫长的生死线徘徊不已。窥视了那么古老的过去,这种代价是理所当然的。
热度退了之后,还是被禁止参与工作。因为他有刚下床就昏倒的前例存在。
为了一点小事就来找他的北岭人被严令拒之门外,看护的人则由杰沙鲁特和纳格宾交替负责。
“您明明好像随时会挂掉,但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呢”
被纳格宾这么评价的时候,不假思索地反射性地谢罪道,
“对不起”
“您谢什么歉啊。您和恶鬼兄不同,他是那种看上去就不会死,而实际上也确实怎么都死不了的类型。而您则是看上去虽然很容易挂掉,却能努力地活下去的类型”
“这么说来,那你就是属于看上去不会死,却格外没用的类型吧……?”
杰沙鲁特这么揶揄纳格宾,有其背后的理由。听说纳格宾曾经四脚朝天地摔过一跤。那似乎是因为长时间照看亚尔德,导致睡眠不足。
“我可是普通人,和恶鬼兄这样的怪物可不一样”
“老朽本以为在出战的时间内,你至少还能坚持一下”
皇女与其部下们,驾着取回飞翔之力的鸟儿与北地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听说,被传说中的《怪鸟骑士团》吓了一跳,无计可施地涣散的敌人,不久后凭借风雪与雷电之力开始对抗。
不过,这次选择战场的,就轮到北岭这边了。在敌人的术师耗尽力量后,便是单方面被北岭攻击。
为了想知道详情的亚尔德,陆伊前来把战斗的经纬如数报告了一遍。
这是在完全退烧的三天后,才终于被同意的会面。
‘这里比起脏兮兮的牢狱更不自由呢’刚一见面,就忍不住对陆伊抱怨起来。结果陆伊一笑道,
“等您康复了,我带您去天空吧。天空很美哟,而且无比自由”
“你已经能熟练驾御它们了?”
“差不多吧。与其说是熟练驾御它们,还不如说,是它们学会了如何让人坐在背上才对吧”
“你不害怕吗?”
就算鸟儿再怎么能飞,没经过任何练习就直接坐上去实战,也未免太乱来了。命令鸟儿从高空砸石头,把潜伏的敌兵赶入有利的作战地点,亚尔德能想到的运用方法,最多也就是这种程度。
可是,所有人居然真的临阵磨枪地出击了。‘你们不会是在开玩笑吧’亚尔德这么问,但杰沙鲁特和纳格宾严肃地还之以‘没骗你’的回答。
还听说,无法驾鸟的杰沙鲁特,被鸟爪提着一同出击。这老爹果然是怪物。
被叫来的陆伊给出的回答也是所有人都飞出去战斗了。这样一来便不得不信了。
骑士爽朗地断言曰,
“心中要是有害怕的念头,那么未战就已先败了”
“可是,北岭人姑且不谈……连平地长大的骑士团成员也不觉得害怕吗?太守呢?”
“北岭人和我们也没什么区别。虽说他们接触鸟儿的时间比我们久。但他们也从未有过在空中飞翔的经验。再说,乘骑作战方面,我们才更加熟练”
“……是这样啊”
说起来由于这个男人不常表露出来,所以很容易忘掉他还有一个极度讨厌认输的毛病。就算对空中飞翔感到害怕,他也绝对不会说出口的。想要他承认劣于北岭人的话,还不如干脆杀了他更容易些。
团长都这副模样,下面的骑士团成员们,自然只有效仿了。就算为飞上高空而胆战心惊,也绝不允许自己吓趴下。真可怜啊,亚尔德心想,幸好自己是尚书官。
“从高空射出的箭,威力大得惊人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不使用长弓了。地面上的弓箭根本射不到鸟翼,形成以短弓为主流的习惯也就合乎情理了。不过想要准确从空中命中地面的敌人,还需要长时间的锻炼。毕竟鸟儿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这么说来,鸟儿飞得很顺吧”
骑士微笑着,倾头说道,
“您觉得意外?不是您安排的吗?”
“我什么也没做哟。就像你看见的这样,我只是躺在这里睡大觉罢了”
“我记得您应该是用了恩宠之力呢”
虽然周围应该是没有人,却还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室内。陆伊等待着亚尔德的回答。
“……这个话题,在下不太想谈”
“当然,此事不可外传我还是懂的。而且我也不想被公主殿下给灭口,我的人生还没玩够呢”
“那么,你能别再问了吗?”
“说不定我会被好奇心折磨得发疯哟,即使这样,您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亚尔德叹了口气。
“那是没用的力量”
“怎么回呢。鸟儿们——”
“那是太守做的”
“——鸟儿们很感谢您。我是来代它们道谢的”
陆伊握住了亚尔德的手。
“道谢?”
“作为一个骑士,我能够明白。对于鸟儿们来说,自由飞翔与快乐就是同义的。飞翔天际等于无上的幸福。您要是感受过翱翔,就会明白了”
“在下是无缘感受的吧”
“是啊。所以,我才来向你传达它们的谢意”
陆伊一瞬间表情变得很严肃。
接着,他松开手。就像是在说‘拿你没辙啊’般微微摇了摇头。
“总之,它们都很感谢你。不过,您没能见到我们大显身手的样子,太遗憾了”
“不不,我不喜欢看杀人的”
“……您说话真直接呢。嘛,这也是老师您的特点吧”
“听说没有俘虏”
“那并不是我们希望的。先声明,敌人都是自己选择自杀的。比起当俘虏,宁愿一死。他们似乎从小就接受的这种教育”
毕竟是非血缘者,绝不交易的地方。极度排他性的文化,也是预料中的。他们脑中大概没有落入敌手苟且偷生的选择吧。
幸好,北岭人没有这种信念。被掳走的村民几乎都平安回来了。
不过,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鸟。北地蛮族将村子里的鸟屠之一尽。
——彼此的仇恨,难以洗清。
一边感觉未来的灰暗,亚尔德一边问道,
“那么,敌人的入侵部队全灭了吗?”
“不,有部分被赶入河的另一边,故意放了他们一马。给他们射出一封信函,那边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了”
“什么信函?”
“上面写着:不准再次越过作为北岭边界的河流。除非是正式派遣的和平使者,不然其他一切越河行为都将视为侵犯国境……大概就这些吧”
亚尔德长舒了口气。
今后,北地还会继续进攻北岭吧。从往昔就不断继续的战斗,应该不会这么结束。
这次的事情,也是最好的证明。北地由于和帝国势力有了牵连,事态变得复杂了。恩宠之力的增加,同时提高了敌我双方的战斗力,这将带来巨大的变数。
——今后会怎么样,要看太守而定。
皇女被撤职后,后任者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或者说,在皇子间派系倾轧加剧之中,会任命所属哪个派系的人物?配合帝国内部的形势变化,时刻不得放松大意的时期还将继续吗?
好想到时候去隐居啊,亚尔德感到。太守副官这种大任必须退掉。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让自己退休的话,还不如干脆再被左迁到新的边境,就任一份闲职。
总之,去找那位潜伏在某处的皇帝传达官,哭着向他要求隐居吧。亚尔德心中决定了。
陆伊是皇女的骑士团团长,大概会和皇女一起回帝都吧。
“与南麓镇那边取得联系了吗?”
“还没有。说实话,这件事我正好想请教您的意见。但要是长时间打扰你的话,会被杰沙鲁特给勒死呢。他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
“你不会老老实实地被别人勒死的吧”
“就算逃出他的手掌,接下来也会被公主殿下的眼神杀死吧。光是把公主殿下扔下独自过来与您私会,就足够惹她生气。而且还把公主殿下来见面的借口也用掉了……看来我是找不到任何辩解的理由了呢”
“你好像很高兴”
“老师您怎么不搭腔啊”
“什么?”
“总之,下次麻烦您把公主叫来吧。她说过要亲眼看到您保住性命的样子才能安心”
亚尔德眨了眨眼。
“在下是太守副官。怎么能使唤上司呢”
“……可是,公主殿下也不可能召唤您。您现在可是病人啊”
“不管是生病还是临死,只要有命令,就得执行。而太守随便跑来见下属,在下认为那有违礼节”
陆伊露出彻底无语的表情,看了看亚尔德,不久笑出道,
“好吧,我明白了。我会这么如实转告公主的”
不明白他什么会笑。不过当天夜里,皇女悄悄来访的时候,亚尔德十分怀疑,陆伊到底有没有准确把他的话转告给公主。
仅仅是屈驾到访就足够形成风言风语的,偏偏还是在晚上。烧已经退了,所以没有看护人守在身边。一想到要是变成什么奇怪流言传入皇帝耳中的话,脸色便不得不难看了几分。
皇女从一开始便没有隐藏她的不高兴,这大概能算是彼此彼此吧。
“在下以前曾经忠告过您。不能随便与男性单独相处”
就算提出了意见,对方也还是置之不理地坐在椅子上。
无奈之下,亚尔德只好坐到冰冷地板上。
“你在干什么!”
“在皇女殿下的面前,当然不可躺在床上”
皇女叹了口气。接着,‘好吧好吧’地小声嘀咕。
“你去穿上外套,这是命令”
在反驳前就被封上了口,只好披上衣服。皇女把房间的窗口完全打开,亚尔德被刮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
“跟我来”
“去何处?”
“别问那么多,过来”
窗外,下一层的屋顶上有只鸟等在那里。她是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吗?亚尔德心想,这种计划性真是用到歪处了。
“跳下去”
对于刚才长睡中醒来,仅有的一点点体力都接近枯竭的亚尔德看来,这是相当冒险的行为。
“在下好像会栽倒”
“别担心,鸟会接住你的”
——为什么尚书官要做这种奇怪的事情。
不久前还在为自己不是尚武官而暗自庆幸,结果,却马上要面对这种局面。
“过来,抓住我的手”
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被牵着手,拉上狭窄的窗檐。身体被用力拉扯,快像窗子似的变成两半儿了。
“跳吧”
事已至此,再说不也白搭。亚尔德只好闭着眼睛往下一跳。
身体被一种惊惧感包围,在后悔上次为什么没挂掉之中,他落到了鸟背上。同时皇女也跳了下来。
“稍微等下下。我帮你绑一下,省得掉下去”
嘴唇僵硬着一句也说不出来,皇女很快结束了捆绑作业。她坐在亚尔德的前面,几乎是坐在鸟脖子周围。
鸟轻快地开始助跑,踢着积雪,轻飘飘五步就飞了起来,第六步时,翅膀已经捕捉着空气转入飞翔。
——好冷。
北风冷冽到快到裸露的脸颊给割开,亚尔德不禁缩了缩肩膀。
“怎么有你这么蠢到迎面去挡风的?身体向前倾,抓住缰绳”
飞了一会儿后,习惯了寒冷。今晚云层稀薄,月光下白银般闪闪生浑的山脊,如梦幻般美丽。
“如果不带你出来,我说话不放心”
“……您的意思是?”
“城堡藏着父王的传达官”
亚尔德低头看着皇女的小脑袋。月光下有点泛出银白色的卷毛,轻轻碰触着他的胸口。皇女后仰似的,抬头看着亚尔德。
“你已经知道了?”
“大致可以猜到,但在下还不能肯定是谁……”
“哦,那么你猜是谁?”
“大概是纳格宾吧”
“猜对了”
与入侵者们全面交战后,城堡中所剩人员屈指可数,所以很轻易就能得出结论。行商人就算是皇帝直属的间谍,也并不奇怪。
——皇帝很为女儿着想。
毕竟不惜使用特别的移动手段把他们送到冬季的北岭。
不过,亚尔德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您,有没有从陛下的做达官那里,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皇女的脸转回前方。
“……恩,有啊”
可以趁现在问清关于三皇子的处罚情况,亚尔德这么想到。
不过,他把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问出来只会徒增皇女的伤感。
而且要是问的话,就不得不说到亚尔德被袭击一事。有必要把她皇兄又一次的背叛事实说出来吗?除了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以外,还有什么意义?
朝沉默的皇女,他催促着问道,
“陛下有说什么吗?”
“父皇问我,准备怎么处理鸟的问题”
“鸟的问题?”
“我不是和神签订了契约吗?”
“不……那与其说是签订契约,不如说是重新确认契约比较妥当”
“什么意思?”
“……太守,这里太冷了。可以找个地方下去说吗?”
“好吧”
皇女选择的降落地点是旧城址。选的不错,亚尔德心想,虽然大雪初霁,但夜晚出来的人本来就少。更不要说这个被诅咒的地方。
飞落之后,感觉这里并不冷。比在高空吹风可要好多了。
“你就坐在鸟背上吧,这样比较暖和”
皇女换了个坐姿,与他面对面。
“那么,你刚才说的重新确认契约是什么意思?”
“皇女殿下,您是龙种。作为早已经从神那里获得恩宠之人,是不可能与新神建立契约的”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我不是缔结契约了吗?”
“赐给北岭的恩宠分为两种。其一,是与鸟的心灵对话能力。这是直到近年来都代代相承的并未消失的能力”
“仔细想想,这点好像也挺不同寻常的呢”
皇女皱起眉头,亚尔德朝她点头道,
“在下认为,剑之所以破碎,是因为承受不了龙现身于地上时的重负吧。但这或许并不足以导致契约的破裂”
至于到底什么才是完全夺走恩宠之力的基准,这就只有去问神才能知道。
恩宠之力虽然变弱,甚至有可能发生了变质。但是与鸟儿对话的力量传承至今,却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其二,是原本失去的飞翔能力”
“是我让那种能力恢复的吧?”
“是的。不过,那种恩宠之力是赐给鸟儿的,而不是赐予人的”
皇女瞪大眼睛。
“……你是说鸟儿与神缔结过契约?”
“无论怎么想,恩宠之力本身,都是属于鸟儿的力量。您做的,只是重新唤醒那种业已稀薄的力量……至少,神是这么理解的吧。这么一想,就能接受了吧”
其他的假设倒也不是一个都没有,不过把那些说出来的话,只会让皇女混乱。
“那么,呼唤龙的力量又算什么?”
“只是个赠品罢了。而且那是无法使用的力量”
“赠品……”
“不过,对龙来说,那种力量或许才是真正目的。想在地上复活的话,只要让人去呼唤铭文就可以了”
“这个”
看吧,皇女拔出腰上的佩剑。
《青铁》特有的晶莹色剑刃切开空气。其剑身上铭刻着从没见过的文字。
“这……也许是北岭本来的文字”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亚尔德为自己感到无奈。现在好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这是能召唤龙的剑。我就这样带着没问题吧?”
亚尔德低头看着在皇女与自己之间横放的剑。月亮倒映在剑刃上。
“龙说过,『在你准备好付出释放兹尔涛的代价后,便吟唱剑上的铭文吧』”
“是啊”
“您认识这上面的铭文吗?”
这是连亚尔德都没见过的文字。皇女左右摇头。
“不认识”
“那便没有问题。您就这样把剑佩在腰上吧”
亚尔德端详着剑上铭刻的文字。
真是不可思议的文字。竟然与古王国的字形有些相似,这是偶然吧。毕竟基本上,是不同体系的文字。
“你觉不觉得,我可能难以离开北岭了?”
被她用稍显僵硬的声音这么一问,亚尔德缓过神来。原来她在紧张这种事啊,不禁笑出声来。
“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的只有鸟儿吧”
“可是,交给我这把剑的,与束缚鸟儿的都是同一个神吧”
抬起视线,没想到遇上格外认真的眼神,亚尔德收起了笑容。
“您,感到过什么吗?”
“不……没有。可是,那个将鸟儿束缚在这片土地上的神,就算把我也束缚在这里,也并不奇怪吧?”
“在下曾经听塞鲁克说过一些传说中的片断。这个国度中最后的王族,据说逃往了远方。所以,在下认为人应该不会受到束缚”
“是吗”
皇女的表情依旧不放晴。
“您对陛下提起过这件事吗?”
“没有说过”
“……太守,现在也依旧想要逃跑吗?”
唉,皇女小声支吾了一下。不过很快摇头道,
“那个,我已经放弃了”
“无论事实如何,若是您宣称无法离开这里的话,其实是可以不回帝都的”
皇女睁大眼睛。看来她是被可能束缚于这片土地的意外事态给打击到,所以没有进一层的想到这种办法。
“你是要我说谎吗?”
“也许并不是谎言。不确认清楚——确实有可能会给太守带来生命危险。眼下就算宣称无法离开北岭,也在情理之中”
皇女呆呆地看着亚尔德。接着缓缓举起剑,再次凝视着剑身表面不可思议的文字。
“也就是说,我要成为北岭的主人吗?”
“太守早已经是北岭郡的支配者了。鸟儿们知道是谁为它们取回飞翔的力量。只要鸟儿认同,这里的子民也会认同。如果您希望的话,就算想宣布独立也是有可能的”
这次皇女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亚尔德的脸。
“你是说真的?”
“在下不过顺口说说而已,就好像平日那样”
“像平时那样,不负责任吗?”
“在下并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皇女笑着反剑收回剑鞘。
“如果我宣布独立的话,副官还是你哟”
是这样啊,一旦皇女宣布独立,那么就算哭着向皇帝的传达官要求转职也就没任何意义了。
“您不必急着马上宣布独立”
“你的视线没看着我哟,尚书官”
“在下认为,若是想从帝都独立出来,重要的是在于如何选择时机”
“你觉得是有可能的?”
“当然可能,因为制空力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重要筹码。如果被皇子们得到,可能会立刻演变成战局。而如果掌握在皇女殿下手中……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但只有这样您才会有资格选择不同的道路”
“难不成还会给我送些年青的男人过来做夫婿?”
“就算不是年青的男人也会为您送来作为候选者的”
皇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一脸正经的说什么呢”
刚才明明是站在皇女的角度认真思考后的回答,亚尔德只好小声咳了一下,说道,
“总之,太守您掌握了力量。可以拒绝那些强加给你的无理要求”
“懂了。目前无法回帝都,我会这么和父王说明的。这确实不算是谎言吧。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也就是说,恩宠之力只是赐给鸟儿们的东西,那么我凭什么赖在这里不走?”
亚尔德有些吃惊。
——她又一次做出这种不像是龙种会思考的问题。
“刚才在下已经说过,鸟儿”
“……鸟儿?”
亚尔德微笑着朝皇女点头道,
“鸟儿们会认同您的。听陆伊说——飞翔的欢喜,对鸟儿们来说是无上的快乐。大家都知道谁才是为鸟儿的翅膀取回御风之力的恩人”
“可,那是你的功劳”
“手握契约之剑的是太守,不是在下”
一脸无法释然表情,皇女上半身晃了一下。反射性地抱住她后,视线看见了皇女背后推她的犯人。
“……太守的鸟儿,也同意在下的观点”
“真相,总是有点伤人呢”
皇女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般笑了笑后,敏捷地从鸟背跳下。接着,她抱住鸟的大脑袋,以脸轻轻磨蹭着它。
“库拉露,我知道了啦。下次不准再啄我”
“这只鸟的名字是库拉露吗?”
“嗯,她是只小个子的雌鸟。性格好强的孩子。一开始怎么都不肯让我骑。现在已经是我的好友了”
肯定是因为意气相投才愿意让皇女骑上去的吧。厩舍长的判断,总是很准。
轻轻抚拍着鸟背,库拉露再次看向亚尔德的脸。皇女笑了。
“您的库拉露说了什么吗?”
“没说什么,我也有权利保留一两个秘密的吧”
“无论多少,您都可以保留”
“你,真是让人不爽的家伙”
“非常抱歉”
“算了,原谅你了”
点点头后,皇女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把头埋在鸟儿的羽毛中,一动不动。埋没的脸上搭着黄金色的头发,一点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时间默默流逝。
“太守?”
没有回答。
不由伸出手,梳开她的头发。
指尖碰到她的脸,感到凉冰冰的。皇女抓住了他的手。





“我在想,要是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请妥善处理在下的遗物。笔具可以送给厩舍和厨房的小助手”
皇女没有回答,只是握着他手的力度变强了。
回想着,亚尔德说道,
“还有就是,应该还未对您说过……在下答应纳格宾给他在北岭行商的特权,请您给他一份报酬,不必多,适当些就行了”
“……就没有留给我的东西吗?”
亚尔德找不到回答的话语。他手头上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送给皇女的贵重之物了。
“那个算不算呢”
“哪个?”
“美好的回忆,之类?”
皇女再次低下头,肩膀在颤抖。似乎是在笑。
“之类?那算是什么意思……你在戏弄我吗”
指尖,感到有点湿湿的。
是眼泪?陆伊不是说过皇女不会哭的吗?
“非常抱歉”
“明明知道有可能会失去你,却没有阻止你”
“……哈?”
皇女抬起头。她果然哭了。
“追溯过去的那时候!明知道窥视众神的时代,会让你的体力坚持不住……”
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比较好,亚尔德姑且微笑道,
“不过,您还是决定相信在下。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在下欣慰的了”
“不会再让你这么做了,再也不会让你这么做了!”
亚尔德的声音一变。
“有件事,不得不向太守……道歉。您的传达官……被害时,在下身处同一个府邸,却没能救他”
“那不是你的错,别放在心上”
“他是从背后被人砍到后,死亡的。几乎是,当场死亡”
皇女胡乱的擦了把脸,确认道,
“你看见了吗?”
“在下碰巧被带到他临终时的房间”
是吗,嘀咕着,皇女又垂下头。
“应该负责的,不是你。而是我……传达官,真是群可怜人”
“维夏……皇帝陛下的传达官,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她自尽了。我是在出征的时候知道的,只受到一份报告。详细情况不清楚”
果然是这样吗,亚尔德心想,皇帝没有把三皇子袭击亚尔德的事告诉女儿。是不想伤害到她吗,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不管怎么样,维夏都被藏在战斗的阴影中被人遗忘。
——她是自己选择死的吗?
一边希望她是自己选择的,另一边却又希望她自尽。真是矛盾。
曾经以为,传达官就算有自我意志,也不过是件残酷的事。
然而,现在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傲慢。在帝都遇见的皇女的那位传达官,他的人生没有谁可以去否定。毫无疑问,他是以自己的意志活着的。
——但是,他死了。维夏也死了。
两人都是因为身为传达官才丧命。
“如果说我现在已经拥有力量,那么我能选择不再要什么传达官吗?”
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亚尔德最后没有给这个问题以直接回答。
“他以身为皇女殿下的传达官而自豪”
“是吗”
“他说过,每次太守附身离去后,他都会觉得很幸福”
“那是——”
皇女话说到一半,住口了。心情似乎变了,突然生气地说道,
“如果你对传达官的死感到有责任,那你就更不能死了。部下要是一个个都死了,我该怎么办”
“在下的生命力往往出人意外地顽强”
“不过,再顽强也不能让你长时间待在这面。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在下,也有许多话想告诉您”
皇女仿佛弹射般抬起头。
“真的?”
被吓了一跳的亚尔德,疑惑地问道,
“在下有事禀报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哟”
“不过很遗憾,在下身体有恙,勉强的话会病倒也是事实。稍后再一件一件慢慢说吧。太守,您可以先讲”
“你先说,这是命令”
“那么……在下身处帝都的时候,曾经幻视过一次非常久远的过去”
“啊,就是你晕倒的那次吧,我记得你说过好像看见了预言之类的”
她记性不错啊,亚尔德感叹到。
“其中有些内容让在下很在意”
由于那段记忆在自己心中已经反复回想过太多次,抱着乐器的男人说过的话,几乎全部能背下了。听亚尔德说完后,皇女点头道,
“真有趣”
“您觉得……有趣吗?”
“事实上,最近恩宠之力的确增加了。那个女王的掌故我不太清楚。但我记得她好像是率领魔物作战的吧?”
“是的”
“为了击退她,发生过一场封印非人之力的死战吧。所谓的封印,当然是总有一天会变弱然后消失。就算没预言也一样会这样吧”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那段幻视的内容若是必然,今后这个世界将会多灾多难吧”
“那个男人说过要呼唤龙之类的?虽然我在不知不觉中拿到了这把剑——但是除非哪一天我不得不去念出剑上的铭文,不然那段预言就不用当真”
亚尔德脸色发僵,皇女无所畏惧地笑着,继续说道,
“毁灭世界的力量呢,会是什么样的力量呢……好了,轮到我说了吧?亚尔德”
“请说”
“我,希望你成为我的翼臣,辅佐我帮助我”
翼臣这个词还真是个古老用语呢,亚尔德心想。
这个词的原意是指一起成为辅佐龙种羽翼的尚武官与尚书官。但龙种所说‘我的翼臣’则是指特别信任的心腹。
“在下是个久病的羸弱之人”
“但生命力往往出人意外地顽强”
“太守……”
皇女抬头看着为难的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相信你能指引我不走入歧途。能让我愿意把名字交出来的人,只有你”
“您谬赞了。可是——”
“不用谦虚。你已经做到了身为翼臣所该做的事。从那么遥远的帝都赶回来,唤醒了我的名字。所以我不想听什么不行啊承担不了啊之类的话”
“可是”
“好吧,那我把问题简单化。你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到底怎么样吧”
这算哪门子简单化啊,两个问题根本没有关系吧。
“在下会兢兢业业地完成作为副官的职责”
“我问你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我!”
“……在下并不讨厌您”
皇女执拗地追问道,
“到底怎么样?你是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把话说清楚啊”
“在下并不具备那种男子汉的要素”
“我问你是喜欢还是讨厌年轻的少女,你就不能好歹有些正常反应吗?”
没法和她打交道啊,亚尔德长叹一声。
“您是想听在下说‘愿为太守万死不辞?’,如果您是想找侫臣的话,还是请另寻他人吧”
皇女撅起嘴,敏捷地跳上鸟背。
“你这个让我火大的家伙!走了,回去!”
皇女之后一个人闷头嘀嘀咕咕着什么,不过在鸟的助跑与挥翼声中,亚尔德没能听清。
也许有点太惹怒她了。
“太守”
“你又想说什么怪话!”
“不,在下觉得太守非常出色”
“言不由衷”
如果是鸟儿的话大概会把羽毛耸起吧。印象中希洛巴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您还记得,在下害怕的东西吗?”
“……你还在被那个梦纠缠吗?”
她担心似的转过头,亚尔德微笑道,
“幽禁在下先祖的人,是当时的皇帝陛下。也就是被帝国称为皇祖的那位大人物”
皇女失语了。肩膀垂下转向前,轻轻嘀咕道,
“对不起”
并不是为了让她道歉才说这个的。亚尔德的手轻轻叠在握着缰绳的皇女小手上。
“这样手牵手的话,所见之物太守也能看见。在下觉得,这或许是我们先祖间遗留的誓约”
“是吗?”
风在耳边呼啸。想让对方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必须气沉丹田用力发声才行。亚尔德努力催动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脸颊。
“在下心中,太守比皇祖殿下伟大得多”
皇女笑了。
“你有点太夸张了哟”
“这是在下的真心话。就连皇祖这样的英雄,也希求独占古王国的力量而无法罢手。可是太守却做到了”
皇女握着缰绳的手转过来,与亚尔德手指相握。
“我很高兴能听见你这么说。但是,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屈服于权力的诱惑。如果我说不想放开这双握紧的手,你会怎么做?”
“恩……这大概会为在下的生活,带来很多不便吧”
“不要敷衍我,你对我来说是不可缺的”
“在下不知道……能否给您帮助”
“你当然能帮到我。因为在这种事上,你可是第一人选”
这是什么意思?刚一思索,皇女就转过头来笑道,
“你不是总和我说什么隐居生活多么有魅力,抛弃权力有多么快乐之类的吗?”
“如果这就是您寻求的帮助,那么确实是适合在下的工作”
“你终于明白了吗,我就是这个意思!”
就算没有不祥的预言,时代的趋势依旧朝着混沌前进。
围绕皇位之争大概会愈演愈烈吧。连皇女都遭到自己同胞大哥的背叛。平稳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再有了。
——能陪着她走到哪一步?
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吧。
反过来说,似乎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不好”
“您怎么了?”
“被塞鲁克发现了。他说我‘擅自拐走尚书官大人’正在大发怒火呢”
“这是您通过鸟儿知道吗?”
“是啊。厩舍鸟儿们的思考,我大致都能知道。只有希洛巴稍微有些困难。不过现在倒是很清楚它的想法。它正在为你扔下它却坐着库拉露飞出来而非常不高兴呢”
得快点回去了,皇女这么嘀咕。亚尔德轻轻劝阻了她伸向缰绳的手。
“稍微让他们再急会儿吧。被关在狭小房间中,小心警戒已经让在下有些腻烦了。天空,好辽阔啊”
虽然冷得厉害,这句补充被咽回肚子里。皇女转过头,脸上泛出生辉般的笑容。
“你喜欢就太好了”
“天空吗?”
“是的。明明是你取回的羽翼,却还没有飞翔过吧?其实,你才最该品尝这份自由”
“您的关怀,不胜感激”
“回去后,你大概还会被关上一段时间吧。所以趁现在好好欣赏哟”
确实,天空与自由是一体的。
曾经,她索问何处才能找到的东西,自己回答在心中的东西,此刻就在四周展现,仿佛无穷无尽。
即便这不过是种错觉——至少此刻,翱翔的羽翼是属于他们的。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0-4-29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lsxyz 于 2010-5-1 19:29 编辑

后记

我有一种明明创伤欲望不高,却越写越长的矛盾性质,拜此所赐,这部小说的上下卷花了我整整一年有余。并不夸张。
我呢似乎是常常被人以「寡作」「笔慢」等词来形容的作家。寡作先不去说,笔慢我觉得好像不算啊……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反驳的底气。OK,笔慢就笔慢吧!好了,这下没问题了吧。
哦不,别说是没问题,有一堆问题啊。
好奇怪啊,直到去年为止明明一个月就能写一本的……为什么这本小说会写得这么辛苦呢。甚至有段时间,还以为再也写不下去了。
不过,还是完成了,终于完成了。这样能休息了,尽情休息。

四处奔波,从笔慢的作家手中夺下原稿,能完成如此伟业的编辑内田先生问我,「续篇长度能有几许?」
因为从一开始接到的委托就是「要能够系列化」,所以埋下了许多伏笔。那个……好像能写很长很长,长到没有尽头啊。而且根据设定,追溯过去可以不断挖坑。
啊对了,就写到视点人角亚尔德挂掉吧——
“千万别让他挂掉!”
——于是,被瞬杀了。出招好快哟!
还有一次,是被问到关于今后的剧情展开。
今后吗……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大概就是这样吧。变成这样的话,可能会发生那种桥段。故事框架变大的话,可以用上这种手法……变成什么样子都有可能呢,会怎么发展呢?
嘛,如果不写继篇,就没问题——
“没门”
——话说没说,又被瞬杀了。他在关键时机上出招真是神速!
所以,话题最后不得不向着继续写的方向前进。如果想看继篇的话,请为内田先生加油!努力吧内田先生!

这种事写在后记上没问题吧?四页的空间,光是写自己的事情可能填不满啊……找内田先生商量后,得到以下回答,
“没问题哟,反正必须努力写的是妹尾老师吧?”
……嘛,话是没错。写书的确实是我,不过写作的干劲全部是内田先生补给的!
“哦,明白了。我会不断提供补给的”
真是好人呢。好吧,加油写吧……啊呀,我好像是打算休息来着的吧,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完了,完全被控制了。
而且,还被慎重警告,不能宰了亚尔德。

说到亚尔德,从上卷开始带来华丽插画的KOTOKI先生,听说也挺喜欢这个角色的。确实能从画中感受到爱啊。下卷的封面,也依旧把他画得那么有型。
对了,说到插画就不得不提一下杰沙鲁特。上卷不过是路人级的老爹,由于他的设定画实在太棒了,而且下卷中他也相当活跃,于是我就提议,就让他上彩页如何……没想到彩页上的老爹酷到凌驾于我的想像啊,我好像迷上他了,这可怎么办。
续篇主角定为杰沙鲁特,三头六臂大显身手——「没门」好像听见从某处传来这句话,幻听真可怕呢。
有些偏题了。不过能够看到原本只是脑中有个模糊印象的角色,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画上,这让我觉得写小说真是不错。
KOTOKI先生的画,就相当于是在没干劲的我的鼻子前方挂上的胡萝卜。提供给我重要的能源。非常感谢。

还有当然要感谢,耐心宽大地等待这本小说出版的所有读者们。如果大家能觉得本作对得起你们漫长的等待,对我来说就没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继篇应该不久能送上,如果您喜本作的话,就让我们在下本再见吧。
有可能,会让您稍微等上一段时间……我的笔头好像还是缓慢状态。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 妹尾由布子
发表于 2010-4-29 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sf,好东西呀
话说十分期待翼之归处呢
这个小说十分好呢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10-4-29 2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啊!!!!!!一直等着看后面的呢!激动
发表于 2010-4-29 21: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的 相当期待这个呢
一直在板着手指数
还以为C大要失言呢 不过总算是在月底出来了
静候TXT
发表于 2010-4-29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哇哇哇好高興我這兩個星期一直在等呢
還以為4月看不到了呢
好開心好高興呀呀呀
发表于 2010-4-29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文章写得真不错啊!用很独特的视角去描写政治斗争、治理之类的事情。原本风格很硬的政治类描写、治理类描写,却被写得如诗如水般顺滑,主角的描写很有特色,某方面和杨威利很像。总而言之,这篇文章既大气,又不失浪漫,让我想起了当年看《银英》时的感觉。期待翻译的完成,期待续作。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30 收起 理由
Clsxyz + 30 认真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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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30 01:4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日文到第几本了
发表于 2010-4-30 13:59 | 显示全部楼层
围观。。。开头没怎么看懂。。不过看进去后发现是极品小说
发表于 2010-4-30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上之后就一直在期待下啊~~~~速度好快!!
发表于 2010-4-30 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小说很奇妙,明明没有什么吸引我的情节,却让我不断地读下去。有种很清新、平和的感觉却又不是流水账
发表于 2010-5-1 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日文到第几本了
wwwqwe110 发表于 2010-4-30 01:47

翼之归处上下
翼之归处2上下

完本了几年的作品了吧……如果汉化在不放出,我都几乎要去买实体书了……汗
发表于 2010-5-1 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两个月难得遇到的好书,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
发表于 2010-5-1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快出下卷,又那么快翻完。。。。
发表于 2010-5-1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翼之归所》确实是篇不错的小说呢。不论从设定上,还是剧情上,都是近年难得一见的精品。如10L所说,男主人公和《银英》的杨威利的感觉很相近,都对历史很热衷,都想要隐居。但是也有点不同,男主人公对于历史,政治还有战争的表现是更为积极,而非旁观者。或许与男主人公本身的背景也有关系吧。这确实是一部非常不错的小说,期待下一卷的汉化~~~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50 收起 理由
Clsxyz + 50 认真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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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翻得真快~~谢谢LZ了~~这本是近来难得的好书
发表于 2010-5-1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帅a 看完上直接过来的谢谢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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