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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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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唐古拉,老山羊
“遥感卫星监测到那里最近有较强的电磁信号发射,热红外辐射也出现很大异常,所以中心叫我们来看个究竟,别又是什么变异生物爆发。”
队长叼着根烟,懒洋洋地躺在后背放平的驾驶椅里,脱了鞋的双脚交叉搁在前面的仪表板上,其中一只还轻轻地敲着面前的电子地形图。
那是一个山谷,正好被一座弧形的山围抱着,形成一个小小的盆地。而那条弧,现在正发出红色的光。
“这么高的海拔,这么寒冷的气候,怎么可能有大型的生物存在。要真是有什么变异生物,它们又不像我们有飞机坐,怎么可能从这崇山峻岭中走出来?”崔放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地图上,而不去看队长那双晃动着的脚丫子,以及从袜子上两个大洞里冒出来的脚趾头。
队长仰起脖子,非常享受似地吐出一个烟圈,淡然道:“有些事情过度烦忧是没有必要的。如我喷出来的烟,虽然在一段时间内会在你面前不断并且扩大,但终究是会有消散的那一刻的。——话说上次那个金发美女很不错啊,上手了没?”
看崔放脖子上的青筋开始冒起来,脸也开始涨红,队长将烟头赶紧嚼了两下,“噗”地一声准确地吐进两米外的垃圾箱里,连连摆着手说:“算了算了,年轻人比我还开不起玩笑——这次是控制中心给我们下达的任务。上头认为这里将有剧烈的地质变动,可能与地壳变动有关,也可能是这几十年来的气候变化所致。因此,调查这个区域,将对我们建立地球修复模型提供重要参考。要还有什么疑问,我给你权限自己打电话问去。”
崔放一下失去了吵架的兴致,扭回头看着旁边的舷窗外。
“队长!你又把你那脏脚丫子搁在我的操作台上!”耳朵边传来通信员葛丽的大喝,椅子在地板上挪动的声音,以及队长忙不迭的告饶声。
在机舱内能感受到丝丝暖意,而在外面,应该只有狂风的怒吼吧。
有着条条褶皱的山脉仿佛一本永远也看不尽的书,页页翻动的是道道光秃秃的山梁。进入西藏境内后,飞机的速度和高度都降下了很多,因为这里是清洁工们都很少踏足的区域,所以大家尽量多收集些资料回去。
然而除了东一丛西一丛的矮灌木和苔藓,大家很少看到地表有什么像样的植被,热成像仪上也没有看到任何温血动物活动的痕迹,只有蜿蜒在山谷间一条条白色的缎带,那是冰雪融化后流淌下来形成河流,然后又重新凝固成冰带。
这里是唐古拉山,冰天雪地的高原。
飞机缓缓飞抵目标的上空,涡轮螺旋桨转变为与机体垂直的直升机状态,开始绕着目标山谷盘旋。队长小心翼翼地驾驶着飞机,以免山谷间强烈的气流将其挤到山崖上;陈林和雷娜不断对巨大的半环形山体拍照,对比分析热谱仪上的讯息;崔放则默默地整理地形车上的装备——光在空中探测远远不够,必须降落到地上采集土壤、水、植被和动物的标本——如果这里有的话。
此刻只有葛丽是个闲人,她正无聊地趴在机头驾驶舱的挡风玻璃上向外看。
“天哪,快看那里!”突然间她大声打破了紧张的沉寂。
她是个火爆性子,平日里喜欢大惊小怪大家早有体会。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大家还是停下手中的活计,向窗外望过去。
前方的山崖上,在旋翼刮起的雪花当中,有一个孤零零的小黑点。
葛丽迅速跑到控制台前,调出了外部光学摄像机的图像,并且放大到整个屏幕。
一只山羊站在山崖顶端。它将两只前蹄踏在崖顶的石头上,侧着头望着这边,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静止的雕像。
那是一只年老瘦弱的公山羊。刚劲的乱气流将它棕灰色长长的毛发刮得四处乱窜,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卷入深深的涧谷。但四只尖削的蹄子如同四把尖利的钢锥扎在崖顶山石上,让它稳稳地站立。刺向天空的两支长长的羊角,被风吹得半眯的双眼,加上下巴上一撮胡子,使得它活像一个倔强的老人。
傍晚淡淡的阳光被风扯碎了洒下来,在岩石上拉出瘦长的影子。
唐古拉山脉的一个分支,万年冰雪中,一个老人立在山头,沉静地与我们对视。
感觉过了一个世纪。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怀着复杂心情注视面前的图像。屏幕上,一只老瘦的山羊,用眼神与巨大的钢铁怪兽争夺一个山头。
突然那只羊偏了一下头,看向身后。众人的视线便如导演安排的镜头,跟着转向它身后。
那是一只健壮的小羊羔,如同精灵般在山梁上敏捷地蹦跳着,绕过乱石跑向老山羊,头上一对嫩角闪着亮光。
小山羊用脑袋在老山羊脖子上亲热地蹭了一阵,便低下头安静地啃起山石角落里一丛苔藓。老山羊垂头舔了舔小羊的脑袋,便又将头转向我们这边。
在它们身后,更多的山羊冒了出来。
两个人类的身影也从石头岗子后面冒了出来,那是两个小羊倌,两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他们穿着厚实的羊皮袄,头上戴着毛茸茸的羊皮帽子,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圆圆的脸蛋。高原上稀薄的空气不能阻挡有效地过滤紫外线,使得他们的脸全被晒成棕褐色,然后又被寒风冻得通红发紫。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此刻正好奇地盯着半空中低低轰鸣的怪物。
他们的脸虽然呈紫红色,但并没有让人做噩梦的紫色花纹。
看了一会,他们向旋翼机兴奋地挥手,然后大声嚷着顺着山脊跑了下来。他们身后,羊群如同士兵般汇成两列,也沿着山脊慢慢地向山下流去。
将飞机停在三面环绕的山谷里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队长操纵着飞机小心地降低着高度,直到稳稳地停落在山谷中央一块巨大的平地上。
队员们裹紧了身上的防寒大衣。陈林从座位底下拿出突击步枪,被队长制止了。拉开舱门,寒风灌了进来。大家依次走出了机舱。
一出舱门,一股寒气便扑面而来,气温瞬间降了数十度,这个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在山谷里并没有外面的风雪灌进来。这样想来,刚才山梁上的温度还要低很多。
和地图显示的一样,这个山谷被一条弧形的山脊环抱,山顶向前凸出而底部内收,如同母亲低头凝视着被轻搂在怀中的孩子。山谷中间是一片宽阔的平地,贴着山脚的窄渠边稀落落地栽种了几排作物。
两个小羊倌刚好从山上跑了下来,在众人面前停住。两个人低声咕哝了几句,其中大的那个带着羊群走进了谷底一个宽阔深邃的山洞,而年纪较小的羊倌就站在我们面前,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话,然后用手指着头顶上仍然不住转动的旋翼,满是好奇地神色。
队长咧嘴一笑,搓了搓手,走上前去一把便将小羊倌抱了起来,在小羊倌的一串惊呼声中又窜进了机舱。
一大一小在机舱内疯闹的同时,年纪较大的小羊倌和另一个小女孩搀扶着一位老人慢慢从洞口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小女孩的装束和之前两个男孩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显得略微细瘦些,枯黄的头发结了两个小辫,从帽子底下伸出来;而那位老人则显得有些特别,并不只是装束上,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枯瘦的老人也是一身羊皮装,羊皮靴羊皮裤羊皮衣羊皮帽,一件毛茸茸的羊皮坎肩让人觉得,他和一只老山羊没有什么差别。
他清癯的面庞上满是皱纹,深陷下去的眼窝底下透出谨慎的目光,下巴上一撮白亮的山羊胡子在嘴唇的带动下轻微颤抖。仔细打量了一阵,老人松开左右的搀扶,走上前两步,张了张口仿佛酝酿着什么,然后伸出枯枝一般的右手,用稍微有些怪异的腔调说道:“你们好。”
是汉语。崔放赶紧走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顺势将老人颤巍巍的身躯扶住。
老人很轻,身上有一种奇特的膻味,如同陈酒的馨香。
“老大爷您好!”队长从机舱里探出头来说道,然后抱着小男孩“啪”地一下直接从舷梯上跳下,惹得小羊倌们一阵惊呼。
葛丽返身从机舱里某个隐秘角落掏出来一堆零食,站在舷梯上冲着孩子们扬了扬,于是还没走下梯子就被小孩们淹没了。
老人慈爱的目光小心捧着三尊珍贵的玉佛。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胡子一抖一抖:“这是我的孙子孙女儿。孙女儿叫卓玛,最大;攀在这位小姐身上的叫达珠,是老三;站在旁边的是老二达玛。我叫则久。欢迎你们,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字一句从口中说出,汉语也渐渐流利了起来。
有队长带头,众人摘下了呼吸面罩。
晚饭在山洞里热气腾腾的火塘边进行,食物是羊奶、羊肉,青稞饼——刚才下飞机时,在水沟边发现的作物。
还有从飞机上搬下来的罐头。
熊熊的火堆前,老人显得很健谈,他一边不停地向我们询问外面的消息,一边和孩子们一样,毫不掩饰地用啧啧声表示着对外界的好奇。
与世隔绝的这五十六年时光,老人并不吝于与众人分享。
从则久老人的嘴中,大家得知了他今年七十一岁。老人原来居住的村子就山下几十里外的一片平地上。五十多年前,村民们为了躲避因暴雨引发的洪水,带着所有家当逃上山,住进了这个山洞。
山谷的地势很高,而且朝向背风。他们在洞口垒了一条防水堤,又在山脚挖了两条排水沟将灌进来的雨水排出。雨一直下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后,他们派人下山,却发现村子早已不复存在;而当他们来到数十里外最邻近的镇子时,却发现这个傍着河的小镇已经被水淹没。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是五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赎世之光”导致大量的水汽被太平洋上的气流强行穿过东南部推上青藏高原,然后冷却流形成连绵数月的暴雨。
老人的村子当年也许并不知道这个计划,甚至可能连许德拉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
按照当年的计划,青藏高原上的居民应当迁往云贵岛,但当年紧急的失态并不能将散落在广袤青藏高原的村落尽数找出。老人的村子逃到了这个洞里;更多的村子则被洪水冲走或者淹没。
实际上,当年青藏高原的大部分地区许德拉的肆虐并不如何严重。这些村民,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人类牺牲了生命。正如那个著名的扳道岔的故事,他们只是不幸站在人少的那一条铁轨上而已。
大家默然。火塘中木柴噼噼啪啪地冒着火星,映着众人的面色明暗不定。老人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絮叨着将熟睡的孩子们从众人身上扒下来,抱到火塘边铺着羊皮的草堆上,又替他们细心地盖好被子。
接下来的话题有些沉闷。老人用手中的树枝将火堆拨亮了些,攒够决心继续说了下去。
四十余位村民们实际上是被困在了山洞里。渐渐地食物开始不足,人们的心情也越来越焦躁。最终,当时的村长做出了决定,他带着村子里所有的青壮年,向最近的县城出发;如果县城被淹没了,就接着走向其他县城……
老人很清楚地记得,出发前一天晚上,也是在跳动的火光中,父亲将一把弯刀放在自己手中,嘱咐自己要保护娘和妹妹,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
那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粮食不够了,剩下的人们开始宰杀山羊充饥。全村子的老人,包括德高望众的噶玛老奶奶,都在某一天晚上,不声不响地离开。
母亲死了,妹妹也死了,还有很多人都死了……活着的人将死去的亲友放在悬崖上,希望苍天带走他们的洁净的灵魂。然而,秃鹫却从来不曾光顾。最后,他们只得将遗体埋在了环形的山脊上。
一百只羊,这是附近山头能承受的极限;十个人,这是这一百来只羊能承受的极限。大自然只花了三年时间,就残酷而精确地取得了平衡。
老人平静地望着山洞深处安静躺卧在圏里的二十多只羊,仿佛在讲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然而日子还是一年一年地坏下去。他们将仅剩的一点青稞种子种在山洞前,期望多少有点收成来缓解粮食的压力;他们将羊驱赶到更远的地方吃草,晚上赶不及回山洞就在天寒地冻下过夜……
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后来又有了孙子,但是却在十一岁的时候夭折了——现在这三个孩子,是吉措家和仁乃家留下来的,他们的父母,在一天晚上将熟睡的孩子们交给则久之后走出了山洞。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在这冰天雪地里寻求一丝卑微生机,但老天却不容抗拒地将他们逼入了绝境。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则久老人和三个孩子在守着山脊上的坟茔。
则久的身体已经垮掉,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不长了。如果清洁工们没有赶来,青藏高原上的最后四位幸存者便将遭受不幸。所以,老人对清洁工们的到来,是抱着极大的狂喜和感激的。
“请你们——”则久老人紧紧握住队长的手,生怕他会拒绝,“将这几个孩子带走,让他们有命去看看这外面的世界。”
火光映入老人的瞳孔,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队长缓慢而坚定地点头,说:“我们会将孩子照顾好。并且,您也和我们离开,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老人摇摇头。
“我们之所以到这里来,正是因为这座山要倒塌了。这里再也不能住下去。”雷娜忍不住出声劝道,电磁谱仪上显示,这座山的山体内部正在缓慢开裂,突出的山头正向下倾斜,如同疲乏之极的老人垂下他苍老的头颅。
老人仍然固执地摇着头:“这座山上,埋着我的母亲,埋着我的妹妹,埋着我的妻子,埋着我的儿子和孙子……这座山养活了我,直到七十一岁,它就是我的母亲。如今,母亲要留下我,我就留下来陪她。”
劝说无效,老人的脸上满是坚决。忽亮忽暗的火光,渲染着老人执拗的线条。
第二天大家吃完早饭,便在附近采集样本。昨天的一席话,让气氛很是压抑。
崔放铲下一块长着奇异苔藓的土块,放进采集箱里,然后抱着盛满了的箱子走回飞机。他听见一直和颜悦色的则久老人在大声呵斥。
三个孩子正站在他身前,没有像昨天那样吊在老人脖子上,只是低着头,掰着手指嘤嘤地哭着。
众人吃过中饭,崔放和陈林将飞机上的多余油料和所有的食物都搬了下来,送进老人的洞穴。而队长和两位女士则在进行最后一次努力。
然而老人的心意已决。他拄着根木杖,把三个孩子一直驱赶到飞机前。
三个孩子一直低低地哭着,达玛想跑回山洞,却被老人一个眼神瞪住,老人举起木杖,达玛便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缩回。
突然间一只小羊羔咩咩叫着,从老人身后的羊群里跑了出来,跳进卓玛的怀里,用嘴去啃卓玛的发辫。卓玛抱着羊羔,终于放开声哭起来。
老人不为所动:“把羊羔子全都带上,——母羊也都带上。队长,麻烦你们了。”他将一把缠着羊皮的弯刀放在队长手心。
队长盯着老人的脸,又转头看了一眼三个孩子,收下了刀。他知道,某些时候,需要订立契约来做出保证。队长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缓缓地说:“下次到这里来时,我们还会来找您的。到时候希望您改变主意。”
旋翼机刮起狂风,缓缓地升上天空,老人身后的羊群被风吹得四散躲避,只有老人拄着木杖稳稳地矗立;他的身边,那只骄傲的老山羊仰着头。
涡轮螺旋桨倾转,改到平飞状态,但并没马上离去。因为大家都看见,老人扶着木杖,正艰难地爬上山脊。
飞机在山谷前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在孩子们的低泣声中,老人慢慢地爬上了山顶,挺直了脊梁。
乱风当中,老人的胡子,还有羊皮坎肩上的羊毛被气流吹得东倒西歪,但他单薄瘦小的身躯始终站得笔直,微微眯着眼盯着猎鹰,脸上满是骄傲的神情,如同昨日里那只老山羊。
而老山羊,此刻正在老人的身边,和他一起静静地目送飞机远去。
没有下一次。
第二十七清洁工小队将孩子送回了湖广岛。两个星期后,在一次任务的途中,队长传阅了一份报告。小规模地震导致山体坍塌的报道。
而地震的震中,就在唐古拉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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