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空域
/01
“甩掉他们了?”塞莉拉问道,声音轻得吓人。
“大概吧,”瓦布里飞快地向窗外瞥了一眼,紧接着又将视线抽回克里斯那里“呃——是的,我想我们甩掉那些隼了。”
瓦布里是个大块头,身高六尺,身上的肌肉壮观有如小山,一双拳头足以摆平下空域任何一间酒馆里的任何一种麻烦。他那张面孔长得凶神恶煞,似乎天生就适合用来恐吓别人,可现在呈现其上的却是一副担惊受怕的可笑样子。若是放在平时,塞莉拉定会嘲笑他一番。
此刻她一点也笑不出来。塞莉拉很清楚眼下落到了何般境地:驾驶的是一艘老旧不堪、伤痕累累的小型浮空艇,徘徊的区域却是下空域边缘的危险云层,身后还有紧咬不方、毫不留情的追兵。更别提逃离战区后他们已经连着飞了一整天。
再怎么说,这也无法归到“平时”的范畴里。
激战,溃败,逃亡,追兵……接下来是什么?她不该猜不出下面会发生的事,可就是不愿深想。塞莉拉从来都不是个勇气十足的小姑娘,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害怕,非常害怕,怕得要死。然而恐惧并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这个瞬间塞莉拉似乎在稀薄的白色蒸汽里找到了它,然而下一瞬间它却溜到瓦布里的干笑里,再一会它又躲进蒸汽管发出细微的尖叫。它好象在玩捉迷藏,就象咬着夜枭号的几只隼。好吧,也许是连续飞行的疲倦令她麻木了,但更可能是因为夜枭号已经飞进灰云带……尽管瓦布里吹过的牛皮足够再给夜枭号缝个气囊,但这次塞莉拉却希望他说了实话。她用不着害怕,他们已经被甩到云层后面了,他们追丢了,他们……
“我想没有,”克里斯的声音又软又冷,几乎要被蒸汽管泄出的细微兹兹声盖过,但却让艇员们无法忽视“你以为帝国的隼跟我们这只小麻雀是一般货色?”
瓦布里的脸涨成猪肝色——她对他这般反应再熟悉不过。塞莉拉觉得像被人一刀捅在心窝上。哦,天,她简直想踹他一脚,然后她真就这么干了。瓦布里怪叫着退到动力室门口,几乎不敢看她。他肯定压根就没看清那些隼的去向,这个骗子!
克里斯发出一声轻缓的叹息,壮汉依然在辩解:“嘿,这次不一样,这次不完全是……我想,呃不,我是说——已经进了灰云带不是么!我打赌——我发誓,那些家伙可没胆——”
“即使进了灰云带,他们也有办法找你,然后抓你,或者击落你……忘了老韩么?”
于是瓦布里不做声了。
大汉的辩解苍白一如既往,塞莉拉根本没心思去听。该怎么办?她望向克里斯。
这个有着一头金发与严肃长脸的年轻人仍旧坐在一惯位置上,依然穿着红色的舰长外套。可这会儿她简直不忍心多看他一眼:舰长以别扭的姿态靠着化合物抛射台——至少那堆冒着烟的金属原本是化合物抛射台——狭长的灰色眸子眯着,嘴唇几乎褪成葡萄汁似的紫色。他受的伤到底有多重?她不知道。克里斯不让他们碰他,说他们不懂得如何处理伤口,甚至还用长外套掩住创部。外套与鲜血相似的色泽使得他们看不出他到底流过多少血。但他一定流了很多血,塞莉拉肯定,很多很多。克里斯身底下的血水积了一小滩,有如落了一张鲜红色手帕。
克里斯的模样已经很吓人了,但他接下来的举动更骇人:舰长先是伸手拉住悬在头上的抛射台输送管,接着奋力向上一提胳膊——
——换回一声惊呼与一声哀号。哀号是克里斯自己的,无力的他跌坐回原位;惊呼则来自塞莉拉。
“嘿,停下,找死么?”瓦布里急忙奔过去。也许他本意是要搀扶,可一双大手最终悬在半空。舰长仿佛变成了一尊易碎的雕象——塞莉拉觉得所谓的上空域水晶雕象就是这个模样——大汉只能干瞪眼。
“难道还找活路?”克里斯没好气地说,然而当视线划过塞莉拉时,他又象是妥协般地叹了口气“唉,我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情况……拜托,别那么看着我啦——没事的,喏,血已经止住了。”塞莉拉才不信,那滩红色总是在不经意间一圈圈扩大。
“你最好躺着。”瓦布里指出。
“我宁可站着。”克里斯耸耸肩膀“过来,公主。”他叫她,塞莉拉现在没有心情就这个绰号再同他争吵一番。她跳过舱底上的一排蒸汽管走过去。“我站不起来,所以现在你就是我的眼睛。向外面望望——两边都要——然后告诉我看到了什么。”
除了灰云还能有什么?塞莉拉讨厌灰云,但她无法拒绝这样的克里斯,只得向窗边走。年轻人虚弱的话语混在蒸汽管的兹兹声中,浑浊不清“仔细看,看到什么都告诉我……尤其要认准亮斑与灰斑……别学那头笨牛骗我……”
塞莉拉站到左侧舷窗前,抹去窗上覆着的蒸汽。透过布着点点污垢的玻璃,展现在她面前的是舒展以至一望无际的海洋。
“灰色的海。”
“能看到海面了?什么颜色?”
“当然是灰……嗯,就像夜枭号外壳那样的铅灰色。”
“没有参杂红色?”
“没有吧……一点也没有。”
“‘绝望之沼’,希望之泽”克里斯肯定地点点头,塞莉拉却从来没听过。舰长好象对每一片云层都了如指掌,“笨牛,减掉两缸蒸汽。”
“什么?减掉蒸汽?你又要减速?”瓦布里挠挠头“呃,虽然甩掉他们了……”
“恐怕还没有。但没错,是减速,只留一缸。‘绝望之沼’是片够厚实的海洋,够追兵饶上一阵子。而且我们必须得节省蒸汽……小麻雀总得给自己留下点虫子”克里斯疼得嘴角不时抽搐,而他竟然还试图开个玩笑“看样子飞进了一片缝隙里,正好让我想一想下来的对策。继续吧,公主。”
于是女孩的视线重新坠入灰色汪洋“天地——我是说上下都是灰色的海,辽阔极了,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远方。我们飞在中间的缝隙里……下面的海与别处的没什么两样,平坦开阔。上面则坠下根根云柱,每一根都比大留恩号的排放管粗,而且大概比巨狼堡的主塔还要高——我是说颠倒过来的话……”塞莉拉还可以说很多,灰云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讨人厌,双眼暂时让她飞出了狭小压抑的夜枭。
但是克里斯毫不留情的将她拉回来,“太阳方向——呃,亮斑,告诉我亮斑在哪边。”
左舷窗没有,她在右舷窗外找到了。头顶上那片灰色云海中有一小块与周围略显不同。塞莉拉一直很好奇是什么东西能够发出透射云层的光亮。瓦布里对此一无所知,克里斯则一本正经地将其称做太阳。也许太阳是只蜡烛?如果真是蜡烛,那一定是一只超大号的蜡烛——一只来自上空域的超大号蜡烛。因为边缘云层简直就像笼罩下空域的无尽长夜一样浓厚,只有上空域才有如此明亮的蜡烛,烛火能够穿透重重阴霾。
可他怎么会连这个都分辨不出?克里斯所坐的位置正在右舷窗边上,船舱也还没被蒸汽充满……塞莉亚与瓦布里的交换了个复杂的眼神,她又转过头瞧着克里斯。
“右上”,纤细的手指点点右舷窗。
“好……然后是云的厚度,告诉我……哪边的颜色更深些?”
“颜色更深?”
“是的,云层厚薄不同。仔细看,不要急。”
“好,嗯……还是右边吧。”
克里斯伸手从外套上的口袋中掏出一只小罗盘来,那罗盘是如此精巧,以至与这艘小破艇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帮我找支……哦,不用了”他可能还想找笔与纸,可在留意到身下的血迹后改变了想法。某个瞬间克里斯的眼中闪过古怪的神情。他也许戚笑一瞬,也许没有,塞莉拉没看清,但她和瓦布里都看清了他下来干的事。
瓦布里咕哝了句什么,转身去摆弄他的蒸汽缸。塞莉拉觉得那点躲躲藏藏的恐惧就要从克里斯殷红的指尖上溜出来了。她重新走回舵盘边上,拼命摇晃脑袋。克里斯总是有点古怪,她努力说服自己,他会穿其他人都没有的潇洒红外套,他能用手杖敲来搞清楚飞艇哪里出毛病,他有一只别的船长都没有的罗盘,他还有一大堆上空域的故事……所以所以所以--他用手指沾着自己的血渍在舱壁上写写画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不过是在计划航路……女孩抱住脑袋,鲜血令她不安,克里斯则令她伤心。更糟糕的是这两件事搅合到了一起,她完全没法说服自己。
“灰斑!”舰长忽然喊道。
“什么?”
“我不该忘……最重要的灰斑。向下瞧瞧,你有看见么,公主?”
塞莉拉心烦意乱地走到窗边,结果看到了更令她心烦意乱的景象。下方的云层中,几块边缘模糊的灰斑若隐若现。瓦布里果然又是在吹牛。
塞莉拉恨死它们了,那几只帝国的隼。
/02
“追上他们了?”萨芬利问道,声音大得吓人。
“几乎,”希罗维亚以她一贯平稳以至有些呆板的腔调回答,甚至没将视线从前窗外收回来“如果你能命令把‘鹰击’开上去一些的话,那就是肯定。”
“开……上去?也就是说上浮?你说的是这个?是吗?是吗?”
“是的,大概上浮……五百码吧,足够。”
“五百码绝对不够,那样还没飞进天堂就该坠向地狱啦!天啊,女人,快找个男人嫁了吧,也许婚姻的甜蜜能够阻止你再发表这种骇人听闻的言论。”萨芬利变换了下坐姿,夸张地摊开一双肥厚的手,用以配合他那浮夸的嗓音“上浮?那么告诉我,上面那一团团的是什么?瞧见么,那么厚,还有死尸一般的颜色?哦哦哦,我已经认出来啦,让我来告诉你吧——那·是·灰·云!”他冷不丁大吼一声“要人命的灰云!明白么?难道你想让我们一头撞进毒云沼里去?”
这次希罗维亚看着他了。“没有哪片云层被命名为‘毒云沼’,这里是‘绝望之沼’……实际上,灰云不会要人命。我这里有海多利恩修道院的多兰普修士刚发表的研究成果,炼金术以及尸体解剖结果表明灰云对人体的危害并不会比日蚀峭壁空港周围的空气更大。下空域的……人常年生活着与边境带灰云类似的环境中,但是从对比试验来看他们并不比上空域的平民缺少些什么……”
希罗维亚的语速骤然提升。这个女人想说快时总是可以说得很快,而且就过往的经验来说,她习惯于这么干。萨芬利则习惯用讥讽与反驳来回敬她的任何一条建议,不幸的是,他常常听不完整。
但这完全不是问题--比如他刚刚至少听清了一句。
“注意用词,我可敬的女士。下空域的乱民永远都缺乏忠诚之心。而且要我说——就他们打的破仗和他们那些破船来看——哼,他们还缺乏最基本理智。”萨芬利瞅瞅这位从未看顺眼过的副官“希望你不缺乏那玩意。”
希罗维亚静静地盯着他,“希望我们都不缺乏……可事实仍旧是:灰云不会毒死人。”
“可事实应该是:灰云会毒死‘鹰击’!”萨芬利第二次大吼。飞艇主舱里的几个事务员不约而同向外走,或许还顺带扫稍走了萨芬利那点可怜的耐心“每一位飞艇指挥官,每一位核心看护官,每一位舵手、投掷手、射手、内务官、厨子、甲板维修师,每一个帝国空军,还有他们的妻子或者丈夫甚至孩子都他妈的知道一个最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天杀的灰云会损坏飞艇!”可他眼前就有一个不知道的——至少他认为不知道——而此人恰好还是他的副官!萨芬利恨不得将她装到投掷臂上发射到灰云里,好让她自己检验下灰云到底会不会毒死人。
“不是飞艇……不是所有的飞艇啦。下空域的飞艇就可以自如的进出灰云,嗯?而且,”她不愠不火地冲头顶指指“他们一直在利用这一点。”
乱民们是在利用可憎又可怕的灰云带,这连他也没法否认。两天前当萨芬利看到大大小小的下空域飞艇像窝马蜂一样涌出“沉默之墙”时,他的下巴差点没掉到地板上。下空域的庞大舰队实际上鱼龙混杂:是有几只庞然大物,其中处于阵列最中间、悬挂三节气囊的那艘几乎可以和雷霆大帝号巡天舰媲美块头,可绝大多数仍是烧蒸汽的小玩意;还有几艘没有气囊的飞艇,这些一定属于雇佣兵团。但是不用担心,他们的技术很落后……副官的讲解耐心细致,可就是没能把萨芬利从最初的震惊中拉出来。好在那两层肥下巴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留下来,这才没妨碍到他在下面的战斗中大呼小叫顺带着发号施令。
随后开始的战斗简直是一场噩梦。双方先是互相投掷,散射如流星雨般的燃烧石块与冒着诡异绿烟的瓦罐在双方中间充当缓冲垫。那会儿萨芬利还勉强辨认出了他所在的第二阵列。接着呢,等那些不要命的小麻雀穿插进帝国军团后,一切就全完啦。火焰、浓酸与巨石成了噩梦的主宰。重弩、抓钩和突击队悉数登场。气囊爆裂时的震颤撕列云霄,能石核心爆炸时的紫色光晕照亮天幕,化合物燃烧的臭味让人窒息……对对对,还有希罗维亚连击弩般的喊叫,听得人脑袋都要炸了。
鹰击投射完了所有的石块与炸药,而且自打升空以来第一次使用撞角。当舰首铁在希罗维亚的指挥下撕裂了一艘小浮空艇时,猛烈的撞击让萨芬利狠狠摔了一跤,而当希罗维亚指挥“鹰击”回避另一艘佣兵舰艇的冲撞时,他又因舱室剧烈倾斜而一头撞向舷窗……这比噩梦还要糟糕,因为萨芬利发现自己醒不来。
舰长头破血流,战域烈火焚云,真是惨烈。
也许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受不了这位副官的?不不不,绝对更早,她的烦人劲远不止这些。
“下空域的飞艇靠的是兹兹作响的蒸汽炉,而帝国飞艇有强百倍的能石核心!老天,我竟然在对着我的副官解释这些……那么好!容我向你说明另一个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实:灰云会腐蚀能石!而这只会造成一个后果那就是坠毁!我们会从这里落、落、落、落,一直落到某个住了一群野蛮人的下空域浮岛上——甚至是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从来都见过的那该死的真正地面!”
副官什么也没说,而是变戏法似得摸出一只试管。里面晃荡着的液体血一般粘稠,不过是绿色“那么我这里有些帝国舰艇指挥官才会知道的事实:足以让绿剂改变一半颜色的灰云浓度才会对能石核心造成永久性损害。变色程度只到一半的一半时的灰云浓度只会使爬升能力略微下降。这不会造成任何实质性问题,因为那艘下空域的船已经破得快飞不动了。而根据船载药剂检测,这里的浓度连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这女人没完了,而萨利芬受够了!“我知道的只有一个事实:停·在·这·里!”
于是争端以一如既往的方式戛然而止。
希罗维亚的一双黑眸如同两潭死水般的招人厌恶,副官干脆地转身向舱门走去,一言不发。
萨芬利绞着手,目光锁住那道背影,暗自咒骂个不停。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脾气象能石矿一样冰冷僵硬,而她的古怪念头简直比帝国空军的飞艇总数还要多。
忌恨之心唤醒了萨芬利一些更久远的记忆。是的,她老早就是出了名的麻烦人物啦。早在几年前的一个夏天,还是学城学生的希罗维亚曾向当时负责艾瑞克西亚舰队的蒙顿公爵提过些莫名其妙的建议,比如选用和灰云颜色相近的矿石建造飞艇,或是将飞艇的顶部漆得比底部暗一些之类的。而公爵是如此回复她的:“我们需要驾驶的是战舰,不是艺术品,也不是鲈鱼,小姐。”在帝国空军中这事情简直成了那年夏季笑料的首选……
对,还有一次。是在青藤岛公爵的别墅里,那次他与空军总指挥希顿公爵刚搭上话,结果这个女人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只蒸汽炉的模型!而她下来说的话比她手里的玩意还要匪夷所思:她竟然建议总指挥组建一只蒸汽动力的舰队……
这些回忆使得萨芬利涌起一阵戏谑的兴奋,多少冲散了些怒气。他仍盯着那道背影,希罗维亚肩膀僵硬,脚下大步流星,这姿态真是符合她那一板一眼的脾气。萨芬利不禁摇摇头,可惜了那张姣好面孔还有那副身段——除了这两点,这个女人简直没有可以提的地方了。诚然,打起仗来她是有点本事,交战时希罗维亚发出的指挥不比萨芬利少,回避、提升、后倾轰炸,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术语……但瞧她那副自如的样子,这一定不是什么难事。他也指挥得来,肯定--即使他从来没尝试过……
或许娶希罗维亚比让她做副官好很多?子爵开始遐想,听说这个怪女人也是位小贵族之后……
萨芬利没注意到怪女人希罗维亚已经收住了脚步,直到被从美梦中硬生生地拽出来:“既然你不愿意……冒风险,那我有个建议:派只隼去云层上面盯着。”
云层上面的婚礼……呃,上面?上面就该到缓冲区啦,碎石遍布天际,没有石头的地方就有糟糕的狂风,就算是一只龙也不会想飞到在那种地方去。下空域的大小岛屿在万丈之下,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可他已经没劲同她争辩,即便激动了没几次,萨芬利肥胖的身躯也消耗不少精力。解决争执还有别的方法,比如他与希顿公爵意见不同时常采用的方式就很适合现在。
“去吧去吧,随你怎么来。‘海角’、‘大地守望’……除了‘鹰击’,你甚至可以跟着去,随你。”
/03
塞莉拉有着下空域罕见的银灰色长发,每当她在篝火旁跳起舞来,跃动的长发便如星空般璀璨华美。塞莉拉也有着一副惹人怜爱的文静外表,棱角堪称完美……
“哟,来了位公主。”克里斯第一次在巨狼堡的船坞里见到她时就这么说。
……呃,如果再有一副与外表相称好脾气,那就是真正的完美了。
塞莉拉听了想踢他,但是年轻人的微笑却让她没法出脚,哦哦对了,还让她脸红了。
她还不是公主啦,但也的确比普通小女孩受欢迎些。在酒馆里总有些小伙子愿意替她付酒钱(虽然她只喝果酒),每次上教堂女孩子们都喜欢围着她转(这种时候塞莉拉只能红着脸安安静静地倾听她们唧唧喳喳);卖苹果的克瓦罗太太每次见了她总要先抱上半天,然后再给她的篮子里多塞两个苹果;而换了维护蒸汽炉的吉姆老爹她又会被油呼呼的、老树皮般的大手拍脑袋……
塞莉拉起初并不喜欢这样,只有婴儿才需要更多亲昵,只有病人才需要更多的照顾,而她两项里的哪一项也不占。她可不比别人缺少些什么……好吧,也许她个头是小了点,年纪也只够给黑色怒火补给队里其他任何一位女孩子做伴娘,但……但毕竟她是一名正式的舵手啊。她打起舵来也是一把好手,更懂得分辨风向。
于是她向克里斯抱怨这些。
克里斯的灰眼睛提溜转,最终难得地落在她身上(而非他随身携带的那张皱巴巴的导航图上)。“嗯,这个么,大概是因为……呃……你是一位公主!啊,那个,其实上空域的公主也有着你的头发,而她身边可是围了更多的人哦。”
哦,是这样啊,那也许吧。从那以后塞莉拉对这些额外的照顾能稍微从容些--尽管有时她觉得他们对待她更像是她对待她的布娃娃。至于公主的称号则是不胫而走--哦,好吧好吧,瓦布里其实只在她面前叫公主的,但瓦布里的大嗓门总能让半个下空域都能听到他的悄悄话。
也许她勉强称得上是下空域的公主。那上空域的公主……真正的、有一群贵族小姐们围在身边的公主,又是过着怎样奇妙的生活呢?
“公主每天清晨在十足分的纯净阳光中苏醒,然后靠着软垫斜躺在羽毛编制的柔软床垫上享用温暖的红茶,随后花费漫长的时间进行细致的仪装整理;早晨身着朴素(塞莉拉无法想象这是怎么一种朴素)的密织重花边外套与湛蓝百褶裙参加早上的钢琴课,随后是在有着如茵绿地、梧桐树以及繁盛鲜花的宫廷花园中进行诗会;午后的时间则属于亲密女友间讨论诸如某位伯爵花园中的蓝玫瑰这类问题的茶会;紧接着在黄昏前就得早早准备晚宴所需的盛装,这种时候一般会有至少三位女侍来帮忙摆弄头发,外加一位女教师--她一定在以挑剔的眼光品选是穿有水袖连衣裙还是有玛瑙点缀的百褶裙……”
这些都是克里斯讲的——在塞莉拉的软磨硬逼下——属于上空域公主的生活。她不知道舰长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但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足以让她信以为真!虽然塞莉拉连其中一半的名词都搞不懂,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小女孩的公主之梦。
一个属于上空域的梦,梦中有一个完美的上空域。
是频频出现在书匠老爸的故事里、几乎占据她整个童年的那个上空域?也是她加入补给队后最常去的酒馆里,雇佣兵们说来说去的那个上空域?还是有着明媚阳光、青翠浮岛、洁白大理石宫殿以及真正公主的那个上空域?塞莉拉不确定。但上空域总归是美好的地方啊。几乎每个人都会谈论那里。每一句祝福,每一句声欢笑,每一件珍宝……总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带有上空域的影子。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不成为一个小女孩的梦呢?
“那就向上飞吧。”
然而这个梦忽然就跳进了窄小的船舱。塞莉拉竟然一时无所适从。
等等,克里斯刚说--总之克里斯闭嘴后是长久的沉默。女孩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靠在舷窗边的瓦布里开口了:“呃,可是我们已经在云顶了。再上去是上空域。”
“我知道,我说的就是那。”
瓦布里从舷窗前起身了:“嘿,嘿,你说的是个玩笑。我们怎么能去上空域……怎么能……啊,我听说空域间隙里有些不好的东西,风、碎石什么的,可能还有龙。”
“有没有龙我不清楚,但的确有隼,就在云层下面游曳,也就是说我们无路可退。再说了,即使能够向下,蒸汽也不足以支撑我们返回任何一座要塞,是么?”克里斯看着不做声的瓦布里。舰长很冷静,他一向都很冷静。
塞莉拉不敢看他,瓦布里则瞪着他。“可从来没有蒸汽艇飞到那么高过!”
“这不难……其实你该多想想飞上去以后而不是怎么飞上去。听我说,也许飞上去后就能甩开追兵,而且我们大概能够搞到蒸汽,顺便再吃顿饱饭,处理一下我的伤势什么的。反正上空域什么都有……”
“喂喂,听着你象是去过。”
“我有说过我没去过么?”
舰长疲倦地阖上眼,等到重新睁开时,灰眸里面依然没有一丝笑意,有的只是无尽的疲惫。那么温柔的语气,他应该在微笑啊。要去上空域了,我们都该笑啊。可连塞莉拉自己都笑不出来,今天一定是个奇怪日子。
壮汉耸耸肩,“管他呢,向上就向上。”
“很好……那么公主,让夜枭向上飞吧。我们去上空域。”
我们去上空域。
塞莉拉拉过舷杆,夜枭低鸣着攀升。窗外的云层逐渐倾斜,船舱地板上蒸汽冷却后留下的污浊水流如同蛇般沿着地板凹凸流下,搅走之前震落的船舱碎片以及化合物抛射台上掉出的金属零件。水蛇爬过血迹,染上了红色。瓦布里站到克里斯后面,顶住他的椅子,以防舰长随着垃圾一起滑向舱底。外壳一定在空战中严重受损了,丝丝冷风竟然从抛射台的残骸中窜进颤动的船舱。很快,舱里清晰许多。蒸汽凝成水珠,攀在舱顶发黑的木梁上。
一粒冰凉的水珠抖落下来,划过塞莉拉的脸颊。
接着是一滴温热的泪。
/04
希罗维亚有着上空域罕见的乌黑长发,可她在少女时代就鲜少去留意了。及至进入布坎普列岛学城的年纪,这位公爵的女儿便在脑袋后面随便盘个家乡式样的落伍发髻(剪短的建议引来一阵惊呼与叱责),算是正式宣告放弃这笔宝贵的财富。她的女伴们纷纷为此感到可惜,她的礼仪教师对此更是痛心疾首。
而希罗维亚根本不在乎。
小一点的她也许会在乎访客送给哥哥的木头飞艇,大一点的她可能会在乎老爸书房里的一叠叠飞艇图画,但哪个她都不可能在乎头发。希罗维亚怎么会在乎这种东西呢?头发式样简直是比刺绣、纺织还有音乐还要无趣的存在哦。至少那些东西偶尔还用用脑袋里面的东西,至于脑袋外面的东西嘛,怎么看着顺眼怎么来不就好了。
于是秉承着如此天性的希罗维亚小姐在进入布坎普列岛的学城后不久,就将自己获取知识的领域远远拓延出一位贤淑的贵族小姐所应在的小范畴。她先是接触了矿物结构,接着又请来一位物理教师,然后又转向星象以及风向学……半年以后,她使用罗盘比使用针线更为娴熟,一年以后,她对能石框架的结构比对音阶的种类更了解。当然,属于贵族小姐的知识也不是样样都不在行,比如医学与园艺,维罗希亚至少在解剖与炼金植物提取方面有相当程度的把握。
于是秉承着如此后天造化的希罗维亚小姐在离开布坎普列岛的学城后不久,就向帝国空军递交了申请。女性入伍?公爵老爹摇摇头,还是去结婚吧。可是艾瑞克西亚的领主很快就发现,一众名门望族中竟然找不到一家愿娶他的宝贝女儿。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学城发回了各式各样文书,盛赞这位年轻女性在不同领域上的成就。依照这些文书来看,希罗维亚·丹·蒙顿小姐几乎可以胜任帝国空军中任何一项职位。真的,甚至是医务官与化合物配制师都没有问题。
这哪里象一位公爵的女儿?
公爵老爹不高兴了,于是找来希罗维亚。那场谈话的开头相当不愉快,直到她向他展示了一系列设计图与飞行理论论文(包括一种虽然造型滑稽但是理论完全可行的八能石核心飞艇的设计图)。这位正忙于勾心斗角以及领土争夺的大贵族猛然意识到,他差点把也许是上空域有史以来最最天才的技师拱手送给别的家族。
希罗维亚下来的日子好过多啦。她如愿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女性入伍?没问题,其实帝国空军一向男女平等,只要你看看入伍比例--当然是平民阶层的--绝对会深切认同这一点。
头一年希罗维亚安安稳稳地呆在核心省份的几座修道院里,修士们谦逊有礼地称呼她为蒙顿小姐。第二年刚开个头公爵老爹便由空军总指挥改任首相,接任总指挥职务的是青藤列岛的希顿公爵。希顿公爵是个白胖老头,希罗维亚记得他的笑很是和蔼可亲,却忘了他的青藤列岛恰好毗邻自家的艾瑞克里亚诸岛。
第二年真是忙啊,接连不断的调换令几乎让希罗维亚把帝国空军的各个部门转个遍。这位被事务员们改称“艾瑞克里亚的希罗维亚”的年轻人先是从修道院调到了巡务院,接着又从巡务院调到了下空域应对部,然后从下空域接洽部调到蒸汽应对分部……总之最后调到了飞艇上。至于下来换了多少艘飞艇么,连她也记不清啦。雷霆大帝号(帝国空军仅有的三艘三核心巡天舰之一)、高寻岛亲王号、少女玛丽号(虽然是双核心,但它是帝国空军里最新最快的)、德维勒尔小伙子号(它跟前面那艘截然相反,几乎是最老最慢的双核心舰)……调到‘鹰击’上来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事。好在从此之后就稳定下来了,而她的称呼也随之稳定为简洁的“那个女人”。
鹰击是希罗维亚所见过的全帝国空军中最坚固的单核心巡空艇。
而这与它有一位全帝国空军最胆小的舰长不无关系。
这位来自青藤列岛的萨芬利·曼登子爵该怎么说才好呢?好吧,即便是让女伴中公认为最宽容的(或者最迟钝的)希罗维亚来评判,即便是以专门研究词语纯洁性的塞因斯迪姆学城的标准来衡量,这位来自青藤列岛的小贵族也完完全全可以用来诠释下面这些品德:
贪婪,自大与愚蠢……还有暴躁……当然也不能缺了胆小!
萨芬利的胆子出奇的小,如果不是被编到了阵列正中,只怕这次空战一开打他就逃得远远的了。
而他又是个贪功的人,就希罗维亚所知他所有的奖章都是靠追捕落单的小飞艇得来的。动用四艘巡空艇来追捕一艘小型蒸汽艇--依照她的观察,那还是一艘气囊与化合物抛射台受损的小家伙--这就是他们正在干并且已经干过很多次的怪事。维罗希亚从技术的角度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安排,但是介于萨芬利经常用脾气来弥补胆量或是知识上的不足,连她也没兴趣去问他。
在登船后的第二天维罗希亚就搞清楚萨芬利的指挥能力了。在那之后她可谓使出浑身解数来辅佐这位舰长,可是……自从来到飞艇一线后,维罗希亚几乎赶上了所有的空战。她所在的飞艇总是凑巧地碰上各式各样的任务,这使得她积累至少是“相当程度”的实战经验……可是这位习惯于龟缩与发脾气的萨芬利竟然认为从他那一无所知的胖脑袋里冒出来的可笑主意才是真正正确的——
老天啊!辅佐这样的上司简直比讨论发型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好在发脾气与抱怨不是希罗维亚的强项。她把这些充满挫折感的想法与无力改变的现实统统赶到窗外的云层里去。思考的快乐很快平衡了她的情绪,进入大地守望号的指挥舱后,留在副官脑海里的只剩下各式各样的敌情分析了。
这次碰上了一艘……特别的飞艇。
这艘单气囊的蒸汽飞艇是在一天前发现的,当时与它在一起的还有另三艘下空域飞艇,其中不乏速度更快,或是体形更大火力更强的类型。可是经过一天的追逐后,仅剩的这只小麻雀依然在开心地玩着它的捉迷藏游戏。
她碰到过的下空域的飞艇大体上就是两类。要么钻进灰云里就不再动坦,以期追兵离开;要么就像只地鼠似的拼命向云层下面钻,想甩掉追兵。前者的结果呢,只会是被定位然后在投掷的石雨中坠毁,至于后者,则肯定会被虽然多饶一倍路却有着三倍速度的帝国飞艇追上。
而这次,似乎碰到了稀有的第三类。
当它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时,总是一副晃晃悠悠、摇摇欲坠的样子。然而等进到灰云带里它便马上没了踪影,直到再次神奇地出现在老远之外。诚然,有萨芬利这样对灰云又迷信又惧怕的指挥官是个不利因素,但希罗维亚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肯定可以解释。靠着本身的动力无法办到,那它一定懂得驾御疾风!在回旋气流以及风巢边上飞行,让风携着它轻盈的机体远离危险,对,是这样。然后呢,它也可能在灰云带中做过减速——甚至是停歇与下降,这样在他们开始定位时便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而且它对灰云的利用也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似乎知道哪里容易被发现,哪里更安全。如果说帝国飞艇必须像饶迷宫一样在灰云的缝隙间穿梭,那么它就是个高超的作弊者。
不,希罗维亚完全不感到愤怒,相反--实话实说--她有些着迷。
但是若以体形判断,它携带的蒸汽已经所剩无几,甚至不够它折回战场,更别提回到任何一座下空域的浮岛要塞。所以这只小麻雀有可能——不,只可能孤注一掷不是么?因此她决定上去看看,毕竟喜欢思考的人才更能体会到思考所带来的惊喜。
计划周全的希罗维亚暂时先把这些抛到脑后。守望号仍在平稳的爬升过程中,窗外灰云连绵依然。这位贵族小姐懒洋洋地起身,伸了个大大地的懒腰。也许她该换换脑子,考虑一下新的阵型设计,或是投掷手山姆反映的投射臂震动问题,甚至是米雪发来的宴会邀请……然而当她重新坐下时,那只小麻雀仍固执地留在脑海里。
它太特别啦……
……这该是怎样一位舰长呢?
一位下空域的舰长,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她见过他们,战场上与战场外都见过。在帝国曾经与佣兵团合作的短暂时期里,她去过一次下空域的酒馆。那里的气味简直比化合物还可怕,但是蒸汽舰(如果那些小麻雀真算得上的话)的舰长们却颇有些高明的见解——要知道这些人卷着邋遢肮脏的粗亚麻衫,甚至连风向学都没听说过。她还注意到他们也会哭也会笑也会因为喝酒而胡闹……其实下空域的人并不比上空域的缺少些什么。尽管那些研究神赐权利的教士们或许不这么认为,但她总是这么觉得的。他们是又穷又脏,缺乏常识,没有教养,但充其量也就象平民,远不比奶妈故事形容的愚蠢野蛮。摄政会议上总有人叫嚣说他们残忍……可空战无非就是你击毁我我击毁你,何况下空域飞艇的折损率远高于上空域精良的战舰。她既然无法说那些同样出身高贵、在舞会上彬彬有礼的同行是残忍的人,那又有什么理由说下空域的可怜人们残忍呢?
可他们为什么不安分?
贵族们给予他们耕地,要求的仅是忠诚——好吧,外加一点赋税……嗯……兵役……还有租金什么的——总之都是小事情啦。与负担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情相比,发动一场场战争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呢?战争只会带来伤亡数据,舰艇损毁报告还有令人不悦的情绪。一旦开战,他们农田会被焚烧,而他们的亲人也可能被战火波及。即便只是用想也知道,做一个悲惨的战俘远不如当一个快乐的庄稼汉来得好。希罗维亚在下空域的酒馆里看到的是一群愿意依靠自己的双手来创造生活的人,为何他们会变成……像萨芬利一样贪婪的人?
难道安于一种稳定的秩序不好么?
这位舰长……她忽然有个可怕的愿望,如果把他和萨芬利掉个个儿就好了。
希罗维亚总觉得会跟这样的对手碰上——就象她和萨芬利这样的人并肩作战一样——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吧。但她想不出来了。这位公爵的女儿到底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
此时瑞克爵士走进了舰首舱。大地守望号的舰长大概也来自青藤列岛,因为他的腔调比萨芬利还要重。希罗维亚听了两遍才听懂他说了些什么。
但至少她听到了想听到的东西:“大人,发现那艘船了。”
/05
快逃,快逃,快逃。塞莉拉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隼忽然就从云层后冒了出来,鬼怪一般。此刻这只隼就紧紧咬在他们后面,能石核心发出的巨大叮当声甚至盖过蒸汽炉的轰鸣。怎么可能呢,这么厚的灰云,隼根本不会去沾的啊……可她根本没心思去搞清楚哪里出问题了。她只知道要赶快逃命。舵盘在她手底下飞转,夜枭号却依然迟钝地摇摆。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什么夜枭嘛,塞莉拉快要哭出来了,简直是只老母鸡。
但夜枭号外型更象毛虫,而且不只一只:下面小一些艇身是圆滚的梭形,上面两分隔的气囊也是差不多模样,两部分靠着几根怎么看怎么靠不住的缆绳栓着。接手它后不久,塞莉拉就明白自己开得是艘拗不过风,快不过云雀,而且压根不是为战斗设计的老家伙。夜枭号后部是个小货舱——“小”是相对而言,这个可恶的货舱其实占掉了大半个艇的空间,以至于把动力室与舵舱挤得都快没影了。此刻挤在动力室里的三只蒸汽炉咣咣做响,从蒸汽管里窜出大量潮湿的白色蒸汽,弥漫舱室,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克里斯仍在指挥:“左……”,他的声音像是在水里泡过。
塞莉拉拼命把舵打向左边。光影交错,舱内一下陷入黑暗。进灰云了——第几次钻进云团了?第几次?第几次……第几次也没差啊!他们很快又会飞出去。伴着黑暗而来的怪异安全感转瞬即逝,昏暗的船舱又被还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能石核心的轰鸣声。它还在,女孩透过舷窗甚至能够瞥见隼的影子。它没有追丢,反而更近了。
他们此刻飞在另一个云层缝隙里,而这个缝隙实在太大了。偶尔出现灰云都薄得跟树皮似的。不行啊,在这里根本甩不掉它。湿漉漉的灰发已经贴到额上,塞莉拉却觉得喉咙里干得要命。
隔板让掀开了,瓦布里从一团白雾里探出头:“见鬼,蒸汽缸快烧干了!”
克里斯充耳不闻,“转右……”
舵盘又被猛转回去,飞艇后面发出一阵痛苦的咯吱声。尾翼肯定在之前的空战中受损,塞莉拉能听出来,但管不了这些了。他们还在上升,舱室已经右倾过一个危险的角度。地板上的脏水杂物又来了一次大迁徙。克里斯发出一声哀号,这也管不了了。她只想逃,可这念头又向她的小脑袋里一股脑塞进万千想法。她觉得该扔下舵盘,跑到动力室去帮瓦布里一起烧蒸汽,或是到货舱去般木炭,甚至是爬到顶上去展开风翼。这些主意东奔西撞,搅得她无所适从,最后小女孩只能死命抓着舵盘。向上啊夜枭,向上啊,不要停,不要下降,不要坠落……
左舷窗外忽然暗下来了。塞莉拉瞥了一眼……
“该死的,追上来了!”动力室里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
那只隼追上来了!就左舷窗外!
“继续向右!”
塞莉拉能看清它那乌黑光滑的外壳,还有灰亮灰亮的撞角与随风鼓动的帆布双翼。一团粗麻绳猛得从隼侧抛射出来,绳端的倒钩几乎是贴着舷窗滑向后方。抓钩,它想抓住我们。这一下子她连呼吸都要忘了,能记起的只有拼命打舵盘。
猛禽并不甘心,又试探性得两次伸出爪来,结果抓钩都离得老远就坠进云里。夜枭终于开始向右倾侧,滑出缓慢而绝望地轨迹,接着一头坠进云团。又一次,她祈祷着,求求你,走开吧。然而夜枭穿过云团后,那只隼也越过了云稍,依然如同幽灵般贴在他们旁边。
“我们没东西烧啦!”瓦布里从动力室里咚咚咚咚冲了出来,像牛一样喘着气“听到没克里斯!没有炭!蒸汽也所剩无几!见鬼,让魔鬼拖他们去地面……”
“把能烧的都扔进蒸汽炉,任何能烧的。”
“只差把我自己塞进去了!”
“向右,公主,”克里斯有条不紊的声音比刚才还来得轻柔,已经完全无法与风啸、蒸汽炉轰鸣或是瓦布里的大嗓门相抗衡,然而塞莉拉还是努力去分辨,就象要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继续向右”他凝视着她重复,她有些茫然的目光迎了上去。克里斯往日的飞扬神采塌陷成了空白,这会又染上了天空般呆滞的灰色。那双灰眸里的一些神气完全是陌生的,但另一些里仍残留镇定。
塞莉拉深吸一口气,猛得将舵盘打到头。
夜枭忽然颤抖起来。
先是舵盘“得得”地响,接着舱壁上的缆绳滑了下来,地板上的水珠也跳跃起来。舵盘回转,迫使她必须死命抵住。窗外那只隼也开始左右飘荡,忽近忽远。更远处的灰云起伏交错,躁动不安。仿佛神话中的泰坦出现在了云层中,用一双巨手搅乱了天空中的一切,而小小的塞莉拉正通过握着舵盘与他角劲。一个下空域小女孩与一位神话中的巨人,不行,要被甩开……
接着一位真正的巨人来了。瓦布里站到她身后,粗壮有力的臂膀越过她的头顶,牢牢把住舵盘。塞莉拉立即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抖动,云层在窗外晃动旋转--飞艇在转向。
“笨牛?你怎么--别碰我的舵啦,快回去管蒸汽!”
“我的公主哦,哪里还有蒸汽,你当我们在靠什么飞啊!”
蒸汽没了?那在靠什么飞?夜枭号越上云端,抛射台裂缝漏进来一大股风,刺耳尖啸仿佛是泰坦巨人失望的吼叫。是风,她明白过来,夜枭抓住了风。她瞧瞧那只隼——它的尾巴后面飘出一缕红烟——它甚至被甩远了些!飞艇抖动不已,木梁咯吱作响,金属叮当碰撞。白色蒸汽遇上冷风瞬时消散,顶上的水珠纷纷抖落,像是来了一阵雨。
窗外云层涌动翻卷,灰色的云海翻起滔天巨浪,一次又一次扑向他们。泰坦巨人发怒了。
“好了,别再向右了……你们瞧,那就是‘绝望之沼’的风眼……让夜枭靠近它,但是别被它揪住。”克里斯伸手在血迹斑斑的抛射台台面上画了个圈,接着象是下意识般轻叩两下“……哼,还真的是再次碰到了……”
“抓着风……靠你了,公主。”
什么?
塞莉拉盯着窗外的天空,惶恐消散在震惊中。辽阔的云海隐匿了,世界整个倒了过来。竖起的云层仿佛永无止境般纵向延伸,望不见起点,看不到尽头,铸就了万丈高墙。塞莉拉以前还从未碰到过这般的云。流滚不息,环绕旋转。这不象云层,灰云总是浮着不动,死气沉沉,而它是活的。就象某只庞然大物的外皮,而这只怪物一定正在打着转。
无边灰墙离夜枭越来越近,飞艇也震动地越来越剧烈。这不是泰坦的怒火,而是苍天的呐喊。接近“绝望之沼”中心的地方有着巨大的上升气流,她听那些雇佣兵说起过。也许靠着强风他们可以甩掉隼了……不,等等,他们还说过……
“祈祷吧。”克里斯低声说,他说话时一向都显得很冷静。
但塞莉拉还是明白了,这是一场赌博。
一场克里斯与风眼,夜枭与蓝天……不,生命与梦想的赌博。
/06
当希罗维亚踏进鹰击的指挥舱时,舰长背对她站着,除他之外再没有一个人。一大堆珍贵的测量仪器散乱地摊在地上,有她的罗盘、测风仪和太阳高度计……其中竟然还有个高脚杯。希罗维亚拾起杯子走过去,面前的人闻声转了过来,于是她不得不直面这个双拳紧握、额头上鼓着青筋、脸绷得发白的胖子。
萨芬利又发火了。
“你这该死的女人总算来了!”他咆哮道。
希罗维亚再次选择俯下身去拾东西。她还疲倦地举起右手:“你如果不这么着急叫我回来,说不定我已经逮住那小家伙了。”
“叫你回来?我压根就不该把你派出去!瑞克爵士!”
大地守望号的舰长走进船舱,铁青着脸。
“告诉这个女人!告诉她她究竟干了什么!”
瑞克爵士咽了口口水。他瞅瞅萨芬利,再瞧瞧希罗维亚,然后视线就这么跳来跳去。萨芬利这副模样勉强够得上慑人,可希罗维亚搞不懂为何他也用差不多的眼神打量自己。她自以为长得并不吓人,还是说她做过什么?刚刚在他的船上她也没干什么啊,只是把了几下舵……
……希罗维亚叹了口气。
仍是萨芬利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嘿,瑞克,你鼻子上面转来转去的那两个破珠子其实叫眼睛,现在给我把那玩意定到个该死的地方别动。然后听好,嘴是长在你的鼻子下面的那个洞,我要你做的是用那玩意说明一下……”
“好啦好啦好啦,老鹰吵架,麻雀开溜,没时间浪费了。” 希罗维亚宽慰性质地拍拍大地守望号舰长的肩膀(抖得简直和能石核心一样),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下去了“我或许知道自己干过什么,让我想想看吧……嗯,我计算了风眼距离,让他们准备抓钩与重弩,喝了两杯水吃了块奶酪什么的,呃,大概空闲时还尝试着把了把舵盘……哦,就这些吧。”她瞧瞧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力比以前更好了“哦,好了,也许我掌舵时不小心蹭了两三次灰云,可是就象我说过的……”
“二十八次,最大的一团几乎和他妈的雷霆大帝号一个块头,而你竟然让大地守望号结实地从中穿过!老天啊,如果不是可怜的瑞克抛洒求救烟雾,我回头还得给你那什么见鬼的男爵老爸解释你如何在下空域搞了场轰轰烈烈的自杀!”
果然是那胆小鬼通知得他,希罗维亚就奇怪怎么萨芬利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让她返航。
“还有,尊贵的小姐,刚刚是我在召唤你,所以下次请你老老实实的返航,而不是停在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让我赶来汇合!还有--还有最最重要的,我不管你老爹是哪的小男爵,可是请搞清楚你驾驶的是来自青藤列岛或者艾瑞克里亚群岛的帝国飞艇,而不是下空域该死的蒸汽艇,明白了吗?”他吼叫“明白了吗?!”他咆哮“明白了吗!!”他尖叫。
“事实上我老爹……”呃,说这个干吗?希罗维亚举起两只手。还是保持沉默好啦,面对萨芬利时沉默经常比任何数据与理论分析都有用。这只是些例行公事般的前奏,她现在是位好军人,原来是个好女儿,不会计较……红菊花茶可以消气,瓦里西合剂有镇定作用,核心维护守则第三条:维护师要避免激烈的情绪波动……一、二、三,换气……
“它在哪?”
总算过去了,但时间也浪费完了。希罗维亚不得不遗憾地看着她的猎物投向死神的怀抱。“前方,不远。但没必要继续追了。”虽然萨芬利难得鼓起足够的勇气把他的小舰队开到这个阔大的云层缝隙里来,但现在看来给他勇气的似乎是争吵欲望而非智慧。
萨芬利刚刚圆睁的猪眼忽然又眯了起来,“不追了?什么蠢话。”
当然不追,你这蠢货……公爵的女儿清清嗓子:“是这样的,我的……前空军总指挥蒙顿公爵曾经派飞艇专门对这里进行过勘察,海多利恩修道院的研究也表明了同样的观点。那就是,这片名为‘绝望之沼’的云层中心存在一股巨大的上升气流,而强烈的空气运动会造成框架结构意外变形,而这又会连锁导致重心失衡问题……”
“唔……唔……”
“剧烈的空气交换使得中心附近的云层构成有了较大的改变,能石核心的震动可能会产生云层共鸣,另种说法也说叫做阴物质污染。综合以上所说的强烈对流会对舰艇稳定性产生不可预估影响这一点,莫顿神父对此有一个权威的观点是……”
胖子的脸又白了。希罗维亚觉得浪费时间并没有给她带来想象中的罪恶感。副官放慢语速“简单说,那里的云真有可能威胁到能石核心,而且风眼会把我们卷进去。”
“一点风对帝国飞艇来说算不了什么。” 萨芬利顿了顿,嘟囔道。
“是啊是啊,所以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哦……呃?”萨芬利疑惑地看着希罗维亚。
“对帝国飞艇算不了什么,但是对那艘蒸汽艇可就不一样了。事实上木制结构的它绝对经受不住,而且它的尾舵上有损伤,很难再改变方向。再过一小会儿它将飞进风眼,到那时我们也没必要追啦。把它交给风吧。”希罗维亚耸耸肩“真是遗憾,我本想活捉的。”
萨芬利或许也很遗憾,但这种遗憾完全是另一回事。希罗维亚看着自己的舰长皱眉,起身,然后踱来踱去。他眼神古怪地瞟向窗外,转瞬又抽回视线到太阳高度计上。“萨芬利?”她喊他,喊了三声,没有回应,于是她径直挡在他的踱步路线上。结果呢,他竟然饶过了她。
沉默的舰长最后停在前窗前,佃起肚子。
一根粗短的食指举起来,“那是它吗?”
“哦?大概吧,可能还看得见……那个,准备返航吧?”
“不,给我追上去。”
希罗维亚看着他,认真地看着。她很快搞清楚这不是什么玩笑。萨芬利的嘴巴适合奉承与漫骂,除此之外只能用来发出一些愚蠢无知的命令,最不会干的就是说玩笑话。
还以为他至少有老天赐予野猪的智商……“喂,我说了风会——”
“难道你要我空手而归?”他恶毒地瞪她一眼。
他的贪婪。
该死,她忘了他的的职位还有那些勋章都是怎么来的了。哦,老天,希罗维亚只觉得一阵比收拾头发还要强烈的无力感。
紧接着,寒意爬上脊背。
“喂喂喂,别去——别、别急,萨芬利,呃,曼登爵士。听我解释,灰云会损坏能石核心,风眼核心的灰云浓度足以让两倍浓缩的绿剂变色。”
“灰云……是个问题”舰长摸摸肥胖的下巴,希罗维亚看到一星希望之火。
然后被萨芬利干脆的掐灭了:“哼,以我们的速度,根本碰不上什么灰云就能逮到它啦。”
希罗维亚第二次认真得看着他,平素他怕灰云就跟怕希顿公爵一样啊!
真理与数据一定能挽救我的!“还有飓风!是的,飓风!以凡斯伯爵的试验样本为证,我敢发誓单核心舰艇有问题。”让他犹豫啊“巡空艇的核心框架的受力极限只有三个铜压,当风力大过十节时已经有五个铜压了”拜托,你是个胆小鬼“而且、而且风压会让人耳鸣、呕吐,内脏损伤,”拜托,拜托“尸检的结果表明情况与下空域的罗斯比化合物造成的损伤相当,哦,你是没碰到过,但是战场上……哦,返航吧,我会把追踪报告写得完完备备,好么?我保证,大地守望号毕竟曾经离它最近……”
“……够了,闭嘴,追上去!”
“不!这——”
“我说够了,女人。”萨芬利瞥她一眼“是你说的碰一两下灰云没事的,也是你成天在风天驾驶飞艇,你当我没听没见?然后连报告也要你来提交?”他看着她,忽然笑了,好不得意“别想贪功,哼哼,我要活的。”
他要找死,她明白过来。
希罗维亚倒退一步。“给……给我一艘船。“她顿了顿,说道。
“逃跑么,哼哼,当然,逃吧。” 萨芬利带着愉悦的微笑看着希罗维亚仓皇逃出船舱“哼哼哼。快逃,快逃,快逃……”
/07
“逃不掉了”,塞莉拉突然说。
“嗯?什么?”瓦布里仍盯着舷窗,蒸汽炉子的轰鸣已经完全消失,这位大汉也没必要再去动力室。
“我说我们逃不掉啦!”小姑娘大喊。她甩下舵盘,跑到船舱一角坐下。小脑袋疲惫地搭上膝盖。
“别说胡话,公主。”瓦布里紧张兮兮地冲塞莉拉笑了笑“嘿,在想什么呢,舰长说了我们要去上空域。”他走近女孩,她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
“骗人。”女孩不看他,却盯着克里斯“我们让卷进风眼里了对不?老韩说没有飞艇能逃过风眼恶魔,何况我们没有蒸汽……就跟、就跟没了翅膀的鸟儿一样。那些隼也不会飞走,它们不怕灰云了,我亲眼看见的,它们还会追上来……它们、它们有燃烧的石块,有重弩和抓钩……我们……老韩他们就是被……还有达芙琳的云雀号……我们……”声音弱下去。塞莉拉在发抖,却没有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或许她哭出来克里斯还能觉得好受些。这孩子在害怕,恐惧终于找上她了。然而塞莉拉已经比他想得要坚强许多,在空战时的表现甚至能媲美黑色怒火半数的战舰舵手。他想劝她不必害怕,想编出两句安慰话儿,可就是没法开口。瞧啊,克里斯的手也在抖,但他也搞不清楚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且不得不承认,女孩一点也没有说错。他们已经上了绝路。
把手缩在袖子里,不让她看见就好了。对了,还有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瓦布里呢。“笨牛,你去掌舵,让公主休息会儿。”
“好咧……呃,我说,别老笨牛笨牛的。到了上空域我可要改个象样的称呼,想想看,叫个什么,”大汉搔搔下巴尖上的胡子“就象‘公主’那样——爵爷,嗯,棒!瓦布里爵爷,哈哈!”
塞莉拉偷偷眇他一眼,小声嘟囔:“我们根本去不了上空域……”
但是瓦布里似乎压根没听到,仍然在吹他的牛皮:“瓦布里爵爷该搞两枚勋章带带,再弄件象样的衣服,恩,就克里斯你那样的吧。穿得像个贵族老爷,再开上一艘能石飞艇。”他也偷偷瞄塞莉拉一眼,却被她瞪回去“我们的公主呢,也得打扮得有个公主样,穿那个什么来着,就是韩那老头上回说的……乐涩边裙子?”
“……蕾丝边连衣裙”塞莉拉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对对,就那个,公主……”
“闭嘴啦!我不是什么公主!”
“塞莉拉,”克里斯截断了小女孩的怒火“听着,风眼外的宽阔区域都是风带,只要把握好方向,我们完全可以借着最外缘的风向上飘。只要一点风就够了,夜枭是艘象羽毛一样轻的船,所以我才挑了它。”也许真能增大那点针眼般大小的成功几率--但这完全没必要说给其他人,克里斯忍下又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继续说道“只要上升到一定高度,云变白,阳光能够被看见,我们就可以展开风翼。到那时候不必担心蒸汽或者动力,风会把我们平安送到上空域的某个富饶岛屿上,听明白了么?”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其实说话对克里斯来说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尤其还要说得一本正经、自信满满。
瓦布里频频点头,塞莉拉没有支声。
这下克里斯只能看着她,看着自己的老部下,看着自己的小朋友,看着人生中有幸识得的第二位公主。“塞莉拉,这些都要靠你,你懂得风向,也懂得掌舵,到了风最烈的顶空你知道怎么进怎么出,而这些即使是我……哈,更别提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他看着她,想要看进那双黑色眸子,看穿恐惧与悲伤,寻找里面的梦想之火“我们一定能到上空域,公主,一定能。”
“我们怎么能……”
“我们当然能,我……走过这条线路,你瞧,我不是好端端的?”克里斯真希望自己的声音比听上去的再自信些,可是腹部的抽痛逼得他直抽搐“哎呀呀……好吧,至少在空战前是好端端的……”
塞莉拉仍看着他,目光幽深。某个时刻克里斯似乎认出那个经常缠着他讲故事的下空域公主,但转瞬她又变回到幽怨的小女孩。
“克里斯……真是从上空域来的?”
“如假包换。”他打量着他们,瓦布里一点都不惊讶,至于塞莉拉——
塞莉拉不看他了。
小姑娘静静地坐在那,忽然就变得象她的外表一样文静。那些恐惧与怒气逐渐褪去,冷风尖啸暂时主宰了静默古怪的空气。
她平静下来了?她是很平静——也许太平静了。
“……你只是想回去吧?”她忽然开口,象是在对他说,也象是在自言自语“克里斯是从那里来的,而我和瓦布里只是些下空域的人……我们或许该回巨狼堡……你只是想回家,是这样么?”她顿了顿,竟然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其实上空域没那么好,要不然,隼为什么都是从上空域来的呢。”
克里斯宁可看到她哭。她笑的一点也不象塞莉拉,那个笑容是如此悲伤,以至于克里斯觉得胸口又裂开一道伤。从伤口中涌出鲜血,涌出辛酸,涌出许许多多尘封已久、一直压抑在心底的东西。
忽然间就轻松下来。
一切的坚强模样,一切的理智外表……总之一切伪装统统被丢到了云里。连一个小女孩都瞒不过了?或者没必要再隐瞒了。
“克里斯?”
“喂,公主……”
“没事,瓦布里,她应该问。”舰长摆摆手。他从未感到如此疲惫,却也很久没有如此轻松过了。这位夜枭号的舰长依稀又记起那个刚刚踏进雷霆大帝号主舱、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是该有个人早点问克里斯这些问题,否则早晚要把自己忘了不是么?他舔舔嘴唇,放任那些久远的记忆随风飘散。
是的,他是要回去。
“我……要回去,但不是像回家那么……轻松单纯。
我不会辩解什么,也不希冀你们的原谅,只是先听我说完。
我曾经是帝国舰队的成员,一个上空域的年轻贵族。但我……可能是年轻气盛,但更象是冒傻气……总之,我一直有个怪想法,认为上下空域的差别只是那一层层灰云而已。
为何上空域就该统治下空域?因为阳光更充裕,水土更肥沃?或者上空域的贵族们有高贵的血统?那这血统又为何高贵?起初我回答不了自己。
接着我看穿了一个谎言。
当我试图把这些见解表明给那些所谓的开明同伴时……”他忽然狠命地咳嗽,咳嗽最后以一口粘血的吐沫收场“罢了,什么见鬼的阴谋之类的,你们不会想听,我也记不得了。总之,最后我来到了下空域。”
在那之后是好久好久的日子啊。“我不认为我是错的,从未,尽管落得如此……惨淡。可即便如此我仍要向他们证明这点。于是我又当起舵手,领航员,船长……我又有了自己的船,但远不止这些。我有了……一帮值得依靠的真正朋友。
其实空域间的藩篱只是个可笑的借口,一个盘剥的幌子,权利争斗的筹码。这就是我很早就发现的谎言。接着我发现老韩也意识到了,还有达芙琳,还有黑色怒火的好些伙伴……于是我们决心戳穿它。
你们也见到了‘沉没之墙’的舰队,那就是我和我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伴们的信念,那时我当真以为……”
我当真以为……失血让克里斯头晕目眩,但这阻止不了他,就象失败也不能一样“总之……我要回去,但不是我自己,而是带着你们一起。你、笨牛,还有每一个出身下空域但向往上空域的人……我要证明我们没有差别,我……没有错!”这位受了伤的人用受了伤的语气呐喊。
塞莉拉站起来,背对着他。
“……可似乎做不到了不是么……没有了舰队,也没有了挚友,有的只剩这只老鸟。”还有两个一相情愿被骗着的好人……错也罢没错也罢,但梦想早已模糊,你剩下的似乎只有这点执念了,一点点自私的执念。这好象一出传奇话剧,克里斯想笑,但是咧嘴的动作都会惹得腹部一阵抽痛。心在流血,伤口在恶化,他很清楚。
“……我要看看你到底说过多少假话,把上空域编得那么漂亮……”
塞莉拉走过去,把住舵盘。
“公主……?”
“我说了我不是公主,下空域才不会有什么公主。”她盯着前窗,坐在后面的克里斯看不见她的脸“再说,哪有人敢使唤一位公主?一听就是冒牌。”小女孩嘟囔着“……真是自私,哼,还瞒着我们……”
“但是,反正也无处可逃了不是么?”
克里斯瞧瞧瓦布里,大汉咧了咧嘴角。
“那么到了上空域要记得,绝对别再骗一位真正的公主!”
夜枭在风中微微晃动,缓慢昂首。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真得靠云端更近了些,窗外的云层在克里斯眼中泛起一片模糊而柔和的金色光芒。一个小女孩的梦想,一个叛徒的执念与一个壮汉有力的臂膀,恍然间克里斯清晰看到了手里还剩下的这笔渺小的、却真挚无比的财富。绝望之沼的冷风使他清醒了些,环顾着班驳的舵舱,克里斯试了又试,终于咧出了一个有够痛苦的笑容。哼,就这样了么?
那就这样吧,就依靠着这仅剩的点滴。向上飞吧,夜枭,飞吧。
飞向上空域。
/08
“我上去?”瓦布里不明白。
“当然是我上去。”塞莉拉不由分说抢过瓦布里手中的缆绳。如果不是注意到克里斯的手势,她连镰刀也抢来了。
克里斯刚刚恢复的神气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他放下手,几乎是在呢喃:“别争,是……瓦布里上去。风会越来大,公主,你认得风……所以看好舵。”
“但是从来都是我……”克里斯盯着她“再说那舵已经……”克里斯还盯着她“好啦好啦,我留下。”塞莉拉把绳子扔还给同伴,克里斯的眼神缓和下来。
瓦布里也仅仅从那里克里斯得到个眼神。好吧,瓦布里明白了——至少是自以为明白了——公主要掌舵,那可是维系他们小命的大事,克里斯又是重伤,所以剩下的事理所当然都归他瓦布里了。壮汉把缆绳栓在腰间,提上镰刀,再带上只有一边镜片的护目镜(也是克里斯的收藏)。空战时飞艇颠簸,这东西被他踩了一脚,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模样。真是可惜,这可是来自上空域的稀罕玩意咧。
“关好舱门,我上去了!”他爬到动力室的舱顶冲他们大喊。其实关不关也没差,反正夜枭的外壳就象老祖母的牙一样,小风随便就能向里面钻。好吧,开舱,赶快出……
一打开舱顶甲板的闸门瓦布里就发现自己错了。哦,也许没错,钻进艇内的的确是小风,但留在外面的风却大得超呼想象。疾风隆隆作响,狂野地从他身上轧过,几乎要把他碾进飞艇外壳。啊,不对,又要把他甩进空中!瓦布里急忙抓住一旁的气囊连接缆绳,他把镰刀衔在嘴里,伸只手去攀甲板上的突起。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大块头这会显得累赘无比,一些小的固定框架他根本钻不进去。我还是烧蒸汽来得好,大汉觉得,这地方需要的是灵巧的小个子。
万丈云墙就悬在他旁边,汹涌澎湃,不由得夺去了他的视线。真高啊,就算把它倒下来放--瓦里克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也是辽阔得没有边际。巨狼堡所在的红岩岛已经是下空域最大的浮空岛之一了,可就是那里的大平原也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灰色高墙发出阵阵狂啸,突如其来的敬畏之情让他不由得挪开视线。
另一边则是空旷苍茫的天空,铅灰云层都在极远。瓦里克不怕高,结果眼中的一切变就成了撼动心魄的奇景。他攀着艇壁向下看,头一个跳进脑海的念头不是坠落,却是飞翔。随风飘荡,无拘无束,一定美妙无比——比喝掉两桶麦酒还来得爽快!瓦布里不象小姑娘一样做那么多梦,顶多在喝到爽快时会大笑几声。也许上空域的酒会更甜美,就象这酣畅的风。
打住、打住,不然要滚下去了。再说他也不是爬出来做梦的,瓦布里爬回到舱顶,准备对付捆着风翼的绳索。气囊已经瘪了一半,另一半仍在头顶晃荡。克里斯说得没错,这玩意已经带不动他们,下来只能靠风翼。
他拉紧缆绳,从嘴里取过镰刀。捆着风翼的外层绳索很是牢固,但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干完。大汉喜欢这灰天。进到舱里去可就只有窗户里巴掌大的天空可看了……想到这,他不由得又向彼端云岸挑望。
于是天杀的隼闯进视野里。
/09
一阵剧烈的晃动,化合物抛射台几乎整个滑进船舱,各式各样的零件叮叮当当落到地板上,又沿着倾斜的方向飞快滑下。塞莉拉刚扶着舵盘站起,又一阵剧烈晃动将她掀翻在地。怎么回事?窗外有模糊的影子,她想爬近去看,但第三次晃动接踵而至。飞艇整个向前翘了过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拽起了夜枭。紧接着是第四次,舱顶木泻飞溅,有个尖锥戳了进来。
“……是重弩,有隼。”克里斯一向都很冷静,冷静以至于可怕。
隼就在外头!哦,不,“笨牛还在外头!”
在外头恐怕不只他一个。头顶上先是几声重响,接着是纷杂的脚步声。隼上的猎手,塞莉拉几乎立即就明白过来,肯定有猎手跑到夜枭上来了!又是一阵杂乱的声响,混着呼呼风鸣,隐约还能听到金属碰撞的声响。怎么了?开战了吗?那瓦布里……接着一声惨叫吓了她一跳。塞莉拉看到窗外闪过一道绝望地人影。
恐惧都不见了,只有焦急噬咬着她的心。
“我要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
“看着舵,只有你……能行……”克里斯说。
几乎在她松手的瞬间飞艇就偏向一边去了。塞莉拉急忙转起舵盘。
“可是、可是……”头顶的主梁在抖,她的手也在抖。
“相信瓦布里……没人能……打倒他……”
是啊,他那么壮……瓦布里的拳头不象他自己,从来不吹牛,一拳过去什么鬼怪都会被放倒。对了,塞莉拉还亲眼见过他在酒馆里一个人收拾五个喝醉的雇佣兵。或许克里斯说得对,相信他,只有他才适合去战斗,你去了只会添麻烦……他那么壮呢,没事……
没事……
……没事才怪啊!塞莉拉几乎又要甩开舵盘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她甚至连一次都无法说服自己。
忽然灌进舵舱的风捎来一声熟悉的咆哮:“……见鬼的镰刀,给我把剑!”
他甚至没有顺手的武器!那份焦急快要把她点燃,可她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向克里斯求助,她回过头,猛然发觉舰长已经站到了身后。克里斯扶着墙,脚下拖着浓重的一道血痕。他想要去扶舵盘,却摸了空。塞莉拉赶在他跌倒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天啊,他的手好凉。那只手白得象幽灵,他的脸也是差不多模样,塞莉拉甚至觉得随便一阵风都可以将他吹散。
“……换我看着……”
“可是——”可是这样的克里斯……她又犹豫了。
“……去……快回……就好。
塞莉拉点点头,跑得比风还要快。坚持住,瓦布里……她跑过动力室,跑进货舱,大汉的剑就捆在墙上,她的镰刀也在……坚持、坚持……她转身回到动力室,把缆绳栓到腰上,接着正准备向上爬时,恰好看到几滴血被刮到舷窗上……不会是他,不会……她爬上扶梯,舱顶的盖子却推不开。她试着用肩顶,却怎么也用不上劲……坚持住啊笨牛,开啊……用头吧,于是塞莉拉缩紧小脑袋——
——盖子开了,是从外面被打开的。一只大手伸了进来,跟在后面那张熟练的面孔突然变得好让人欣慰。“公主?剑——”塞莉拉把剑交过去,瓦布里接住,“唰”得一下就从她头上跨了过去。她紧跟着爬上去,迎面袭来的烈风几乎要把她推回舱里。女孩努力睁开眼。看到的景象令人窒息。
五个猎手前前后后站在甲板上,都穿着漂亮制服,戴着护目镜。坑凹不平的顶层甲板上插着四支重弩箭,小树枝般粗壮。猎手腰上都悬着缆绳,全部系向其中一支的弩箭上;而所有的弩箭上还栓着更粗些的缆绳,晃晃悠悠一直连回空中。三只隼就象是拉线风筝一般飘荡在后方的苍茫天空上。
他们手里都有刀,新月形状,刃象风一样利。塞莉拉太熟悉这样子的刀了,割开书匠父亲喉咙的、捅进克瓦罗太太肚子的,刺穿吉姆老爹胸口的……每个帝国的恶魔都拿的这种刀!
大汉挡在上空域士兵与下空域女孩中间,几乎是伏在舱顶上,一只手拽着缆绳,另只手中握着剑。
他喊了句什么,结果有一个人冲上来。猎手乘着风,冲得如此之快,就象一支离弦的箭。而瓦布里只是稍微直起身子,他就这么看着对手接近、接近、接近……然后向后一跳。
瓦布里飞了起来。
大汉真的飞起来了!他只用单手抓着缆绳,双脚与持剑的手都舒展在空中。塞莉拉目瞪口呆地看着飞翔的泰坦巨人——是狂风托起了瓦布里强壮的身躯!前冲的猎手收不住势头,就这么从他身下踉跄跌过,又滑过塞莉拉身边,身上栓的缆绳渐渐绷直。瓦布里猛得一剑扣下,缆绳断了,猎手尖叫一声滑下飞艇,消失在云墙中。
大汉稳住身形,重新站回到甲板上,伏下。
猎手们变谨慎了,他们学着他的样,都矮下身子。一边两个,拽着艇身与气囊间的连接缆绳,小心翼翼地挪上来。这次是四个人啊,塞莉拉攥紧手中的镰刀。手心里都是汗,背后也是汗,但她还是爬了出去。有个猎手看到她怔了怔,但没一个停下脚步。小个头的女孩子是没有大块头的壮汉吓人,可是她也能……
“回——去——舵——盘——”瓦布里飞快地回头眇她一眼,逆着风大喊。
“有——克——里——斯——”她也喊回去,风毫不留情地灌到嘴里。塞莉拉急忙闭上嘴,生怕咬到舌头。
瓦布里也不说话了,用剑向后面胡乱戳戳。他指得好偏,肯定不是在说动力室的舱口。她向前张望,猎手们的弯刀在暗云中隐隐发光,完全不是她的小镰刀可以比的。她又回过头去,结果看到一只栓着绳子的重弩箭,可能就是扎穿舵舱顶的那只。嗯,笨牛一定是让她去阻止援兵。于是她爬过去。
猎手们过来了。他们顺着风,却再没有人敢冲上来。忽然一只重弩箭嗖地凌空穿过,刺透皮革,扎进气囊。飞艇立即剧烈摇晃,塞莉拉巴紧突起,猎手们慌忙拽住身边的缆绳,惟独瓦布里动了起来。他跳过去,撞倒左侧的第一个人,又挥剑敲飞了第二个人手里的刀。右边有个猎手靠过来,大汉抽剑回击,弯刀迎上钢剑,碰撞,然后分开。他们交手一次、两次……瓦布里闪过第三击,再向前跳一步,把住另一根缆绳。这下又变成一前一后,但却换了大汉顺着风。风刚给了瓦布里翅膀,此刻又赐予他力量。他再次出手,凶狠精准,又一次交锋,然后再一次!成了!新月弯刀“当”得一声被震飞到空中,猎手则跌坐到甲板上。
但这下猎人们夹在塞莉拉与瓦布里中间了。右边剩下那个猎人忽然在意起不起眼的小女孩,他瞧了瞧风中的巨人,然后就转身向塞莉拉爬过来。靠近了,他来了!塞莉拉拿起镰刀,猎人却收回了弯刀。他要抓活的,该怎么办?她想学瓦布里一样潇洒地跳过去撞他砍他,却没有大汉那一身肌肉,这么大的风让她连站起来都难。塞莉拉只好松开缆绳,把住突起再向后退——后面就是艇首啦!
可猎手也没法继续前进,他背后的缆绳已经完全绷直。恶魔和小女孩就这么站在狂风里干瞪眼,接着是瓦布里帮他们打破了这种僵局。大汉注意到了绷直的缆绳,于是砍断了它。那猎手险些被风锨倒,他踉跄向前,抓住了绑在重弩箭上的缆绳!瓦布里在远处挥了挥剑,吼声穿过风啸:“让——他——飞——”他的缆绳是断的,塞莉拉心思转电。让他飞,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迎风向前爬去。猎手伸过手,轻易就拽住了女孩飞扬的长发。公主才不会被魔鬼抓住,塞莉拉几乎连想都没想就出手了。镰刀闪过,灰发飞扬。猎手望着手里剩下的断发愣了愣,塞莉拉却连丝毫停顿都没有。让他飞,她再次舞起镰刀,让他飞,镰刀狠狠切向弩箭桩上的缆绳。刚这东西已经被她砍的伤痕累累了,再一下就能——
断了!
猎手好象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怒吼的狂风比他反应快多了。断掉的缆绳拖着仍抓在上面的猎手,瞬间就被卷进空中。塞莉拉大口喘着粗气。那猎手惨叫、下坠,然后被灰云吞没。她向下望去,只剩断掉的缆绳在空中恣意晃动……
……连上面那只隼也晃了晃……
……然后它竟然飞走了!
真的,塞莉拉圆睁眼睛看了又看,简直不敢相信。隼摇摆着向后退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云层后面。不只那只,另只隼竟然主动甩下了缆绳,也逃之夭夭。夜枭后面只剩下一只隼。
瓦布里还在和猎手们缠斗,他们有三个,但他比他们都高,也强壮许多。长剑在他的长胳膊带动下接连不断砸向他们,猎手里只有一个人还有刀,另两个人拿着小匕首,一点忙都帮不上。瓦布里占着上风向,而且他也确实占上风。恶魔也不过如此啊,甚至不比雇佣兵更能习惯天空,真是奇怪。塞莉拉看着那三个人,接着看到了连在他们身后,正在甲板上晃悠的缆绳。
割断那些缆绳,也让他们飞!塞莉拉放声大喊:“缆——绳——”
风太大,她连自己喊得什么都听不清,瓦布里更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不要让他分神了,我也可以帮上忙。对,饶过去,于是她向侧面爬去,一直爬到舷窗那么侧的地方,几乎是半吊在空中。女孩抓住艇壁,努力不去想下方的万丈高空与呼啸狂风……还有重弩!又一只重弩箭窜过去,几乎要擦到塞莉拉面前的舷窗,然而它还是放了空,黯然坠下。不去看,不去想,她向前爬,风捎来金属的撞击声,还带来些别的东西,洒到她脸上,粘稠冰凉。她爬得更快了,爬过舷窗,爬过收在艇侧的风翼。尾舵前的巨大螺旋桨就在眼前,于是她翻上去。
这下猎手和瓦布里都跑了下风向。绳子,塞莉拉周围到处都是绳子。该割哪个?栓在弩箭上的那根风筝线是最明显的,于是她先对付上它。瓦布里那边依然打得激烈,他们几乎贴在一起,弯刀和钢剑在两个缆绳间的狭小空间里反复撕咬。她看到拿刀的那个猎手出手反击,弯刀几乎削到大汉的头,结果钢剑先砍到了他的脑袋。倒霉的猎手向后滚去,又撞倒了另一个拿匕首的。剩下那个闪过他俩,贴到了瓦布里面前。他出手了,但肯定没伤到大汉,因为塞莉拉看到瓦布里剑柄一抬砸倒了他。此刻她对付的绳索断了,夜枭几乎立即就开始下沉。糟糕,气囊,塞莉拉这才注意到气囊坠在外壳上,被风扯着,已经完全瘪了。还没放开风翼啊,于是她急忙去找捆着风翼的缆绳,那是扎在一起的一大捆,已经断了一半。快,还四根,快,二,快,快……
绳索断了,捆在飞艇两侧的帆布风翼“呼”地拉开。夜枭展开巨大的双翅,随风而起!后面的隼一下子被拉开一大截。
塞莉拉终于可以对付那些猎手的缆绳了,可她很快发现没了这个必要。猎手们倒在甲板上,瓦布里正从其中一个身上抽回剑。他随后割断缆绳,将他们抛下甲板。也许是风太大,他又趴下来。塞莉拉爬过去,瓦布里回过头。他的脸好吓人,半面全是血。可她还是看着他,接着在血迹下发现了一个宽阔而滑稽的笑容。
“咳咳……你不该出来!”他贴着她耳朵说。
“克——里——斯——在——看——着——舵——”她大声喊回去,响亮多了。
两个人爬回舱顶出入口。“你先下去。”于是塞莉拉进去了,瓦布里挡在她前面,挡住风。他身上也好多血,但那应该不是他的。塞莉拉没有看到伤口,泰坦巨人怎么会受伤呢。瞧,凶恶的脸上没有,野牛一般的脖子上没,宽阔的肩上也没……
……然后她看到了匕首,狠毒、殷红,就扎在瓦布里肋间。
他的喉咙里混进奇怪的咯咯声:“咳……呃?这个,咳、小伤。快,先回——”
瓦布里的话没能说完。一声清晰到不可思议、属于利矢破空的尖鸣打断他。“嘿,这又是……”大汉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笑容塌陷了。塞莉拉能感到那些喷到脸上的东西,粘稠,就和刚刚在飞艇侧面沾上的一样,却是温热的。是血,好多血,源源不断的鲜血从戳穿瓦布里胸口的木杆周围涌出。刹那间尖鸣四起,箭雨撕裂疾风,瓦布里的腹部穿出第二根第三根,接着是右胸口左胳膊……连击弩,是连击弩!塞莉拉颤抖地看着面前千疮百孔的巨人,血和风混杂在小女孩的尖叫里。
突然这可怖的一切消失了——大汉按住她的脑袋,塞莉拉被推进了舱里。她抬起头,能看到只有那张脸。那张凶恶丑陋的脸上戴着只有一个镜片的护目镜,半边都是红的。带着血的嘴角竟然咧开了,瓦布里那张脸只适合皱着眉头吓人,露出怎样笑容都很滑稽,可塞莉拉却哭了。“笨牛——瓦布里——”,女孩哭喊着,想要再爬上去。
“咳……看来瓦布里爵爷……”他嘟囔着。
然后舱盖猛得关上,那张脸消失了。
/10
第二轮的连击弩炮没一发挨到蒸汽艇,第三轮也是一个蠢样,萨芬利一拳砸到前视窗上,接着又放倒了刚刚走到他身边的事务官。
“瞧瞧,这天杀的在向哪里打!简直和那些突击队一样蠢”他冲着那个可怜人咆哮“还有其他巡空艇呢?为什么不攻击!”
“曼登大人……我、我就是来报告……呃,那个,返航……其实海角号与阿提拜耶沙魂号已经返航了。”
“返航?我听到了什么?返航?是谁下的命令?”
“是……是大地守望号。”
“什么?没我的命令他怎么敢……他们怎么能……我、我要把瑞克的秃脑袋挑到……”
“不、不、大人,似乎不是瑞克大人下的令。希罗维亚大人通告说……”
“希罗维亚,”一只胖手搭上了前窗“希罗维亚,”又一只“希罗维亚,哈,希罗维亚,我早该知道是不是啊?”两只手握成了拳,再次猛砸前窗,火山爆发了“我早该拧断那该死女人的细脖子,是不是啊!”
“是,啊,别——咳、咳……大、大人,请您先放手……咳咳……还有话要……”
萨芬利勉强送开手,接着迅速把他的怒火转嫁到一旁的太阳高度计上。这是那该死女人的东西,他把那细长的仪器两角对弯,拧成一团,这是那该死的女人。小齿轮与螺丝纷纷掉到地上,叮叮当当“那个天杀的娼妇有什么要说的!说啊!”
“她她她她通告说,灰云浓度已经严重超过警戒标准,让各舰立即返航,责任报告她会向希顿公爵提交……”
叮叮当当,一下个是罗盘,叮叮当当。
“她她她她还特别提到,请请请您返回日蚀峭壁,接受……嗯……接受……啊啊啊啊,手、手、大人别别别别--接受质询!请您接受质询!”
“质询?”叮叮当当,“质询?!”叮叮当当。
“关于您在沉默之墙的玩忽职守!大人!还有在克来比斯空域逃离战场!还有加德那运输空难中的不作为!还有--啊,啊,大人、大人!希罗维亚副官请您立即前往空军协调会议接受质询!啊!然后前往莫克海姆修道院接受洗礼,否则--否则她将请求她父亲来将您——啊啊啊啊!”
“见鬼的父亲!下空域的流氓男爵!”萨芬利的牙齿得得做响,几乎和鹰击震得一样厉害“我……我一定要杀了她……”
“男爵?”事务员在他的胖手里颤抖“咳、咳……可、可是大人,根据协调议会的调集令上所写,希罗维亚副官是首相蒙顿公爵的千金,您是不是搞错……啊!咳、咳--感谢大人松开手……咳咳咳……”
叮叮当当,蒙顿公爵,叮叮当当,艾瑞克西亚公爵,叮叮当当,首相,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还有,副官非常感谢您在任职期间对她的体恤与照顾,她还请您暂时妥善保管她留在飞艇上的‘那些小玩意’,到达日蚀峭壁后她的父亲将当面向您道谢并且来领取她的私人物品。包括她的调集令、罗盘、高脚杯还有太阳高度计……”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追!”
事务员吓了一跳,因为他的长官几乎是一头撞到前窗上去“追上去!把它打下来!追!追!追!”
“可是,大人……”
“打下来!听到没有!我说打下来!用重弩!用连击弩!用投射臂!准备罗斯比化合物,快快快快——快!”
“可是大人——”
萨芬利转身又是一拳,这次倒下的换成了核心看护官。“哎呀,曼登大人,我只是来报告——”
“齐丹?正好!你给我飞快些,再快,快,瞧瞧瞧瞧,帝国雄鹰竟然被蒸汽小麻雀甩开了,成何体统。给我回去加大核心功率!快,明白吗?我,打算用撞角了,所以给我快快快快!”
“可是大人,核心似乎出了些毛病啊,希罗维亚副官说这里的灰云已经……”
剧烈的爆炸声取代了看护官的话。等到萨芬利爬起来时,烦人的家伙们已经统统闭上嘴。舱门不见了,前窗上则破了个大洞,浓厚的灰云争先恐后涌进来。透过七扭八歪的走廊(二百码长,四码宽,从舰首主舱到舰尾核心舱,之间共设有五道门,标准帝国巡空艇构架),萨芬利发现他竟然可以直接看见核心舱。能石核心发出的巨大叮叮当当声震耳欲聋,脉动的紫色光芒甚至驱走了舱内的黑暗。
“快飞,快飞,”萨芬利跨过扭曲的金属甲板,踢开血肉模糊的尸体,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快飞!!!”
他挥拳砸向能石核心——
/11
紫色光晕璀璨夺目,即便是三月庆典上燃放的烟火也不及这般绚丽。灰色的云墙瞬间沾染上这宝贵的紫色,然而转瞬光华便又褪去。惟有呼啸的疾风依然涌动不息。风翼托着残破的鸟儿,向上,飞翔。
风微妙却倔强地改变了方向,鸟儿笨拙却顽强地追逐风的气息。又一次盘旋,又一次转向,鸟儿顽强地飞着,虽然负伤,却不迷惘。向上,飞翔。
渐渐地,绝望的灰泽被鸟儿甩下,凛冽的风也束缚不住它。云墙不复,依稀的白幕缠绵舒展。鸟儿浸在轻柔的云中,飞在柔和的白中。那白即便模糊,却也是下空域最亮的白昼也不曾拥有的明亮。云墙消失了,更多白云围拢过来,它们轻唱,它们挽留,然而鸟儿寻着风的气息,依然向上,飞翔。
那嵌在云上的是什么?
一道裂缝,一隙闪亮,一线光芒。
一缕悲伤,一丝希望,一份梦想。
鸟儿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挣扎着,挣脱了风的怀抱。
裂缝,又一条,分叉,蔓延,光华流溢,云在欢笑。
靠近了靠近了,悲戚的面容带着笑,靠近了靠近了,残破的翅膀振着光。
向上,
飞翔。
夜枭鸣叫着,
冲破云层藩篱。
冲进纯净的世界。
小女孩的眼中淌着泪,公主的嘴角带着笑。塞莉拉抛下舵盘,冲到前窗抓住破碎的窗口边缘,任凭风带走泪与笑。青苍色的苍穹包容了一切的悲苦与欢笑,炽热明亮的阳光几乎要将她的灵魂燃烧。点缀着白塔与田野的浮岛倒从身下掠过,美丽却并不遥远。夜枭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可她不在乎;风翼的骨架节节断裂,可她不在乎;船舱开始分崩离析,可她不在乎。不是谎言,一切都是不是谎言。她望向克里斯,舰长就靠在舷窗边,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永远也回不去的家乡。看到了吗,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她呐喊着,“克里斯——”,在湛蓝纯净的天空下呐喊着,“瓦布里——”,在温暖和煦的白昼之光中呐喊着,“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在柔和惆怅的风之中,在青翠美丽的浮岛之上,在伤痛与迷茫之后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在破碎之梦的边缘,呐喊着。
“我们到上空域了——”
/12
那艘飞艇真得冲破了风眼,她看着它绝望地鼓动双翅,在蓝天与阳光下挣扎,飞翔……直至最后一刻。
“大人,弩手报告说那艘飞艇已经在空中解体,他没法确定目标……”
“哦……那通知投射臂进行静止定位,向定位空域做散射。结束后再确定风向,然后进行下坠预测。最后通知海角与阿提拜耶沙魂,我们要赶过去看看。”
“大人,是不是……”
“拜托,瑞克爵士,这里是上空域,我们俩都担不起任何闪失。”
舰长的脸变成铁青色,他郑重地点点头,退出了指挥舱。也是个胆小鬼,希罗维亚摇了摇头,不过也幸亏是个胆小鬼。他的懦弱至少拦住了愚蠢。
她凝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她又猜对了,可是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它没有蒸汽,也没有牢固的机体,那它为什么还能飞上来……或者,它为什么要飞上来?
为何……那般执着?
希罗维亚叹了口气。她又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