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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话 活得像个男人,无价
序曲
汗水流进了眼睛。
然而状况不容许闭上眼睛,也不容伸手擦汗。
「可恶!」
状况已经进入狙击准备阶段。透过双筒望远镜,可以看到歹徒挟持人质做为挡箭牌的典型情境。歹徒以手枪顶在人质的太阳穴上,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叫,每次都吓得人质表情惊恐。看不出歹徒到底在说什么,显然陷入了典型的错乱状态。
——你也冷静一下好不好?
这几句对歹徒的嘀咕只讲在心里,不过就算真的讲出口,歹徒也不会听见。荻原所处的大楼楼顶,位于歹徒坚守不出的公寓斜前方。说是说斜前方,其实两栋建筑物之间大约有着两百公尺的距离。
吹过他端正容貌的风显得非常不稳定。今天风很强,而且两栋建筑物之间有着许多遮蔽物,让风向的复杂度跳升好几级,恶劣的条件可说是应有尽有。
荻原诚小声咒骂了一句,接着留意身旁搭档的情形。他感觉得出来。就算处于这么恶劣的条件之下,这位搭档肯定一如往常地文风不动。他的「石像」绰号今天仍然坚若磐石。
瞄准歹徒的狙击小组是以两人为一组,一共派了三组的人员待命。只要一声令下,三组狙击手就会一齐开枪。这是为了不让任何人知道到底是谁射出的子弹要了歹徒性命。不仅不让媒体记者与歹徒亲友知道,连狙击手本人也不例外。
「风偏修正,往右十三公分。」
荻原低声说道。他负责判读风向,告诉身旁的搭档如何微调。
狙击手的工作是开枪,荻原则负责判读目标与周围人事物的动向,并传达司令部的指令。
擅于掌握状况与判读风向的荻原,就连训练中也都清一色担任狙击手的搭档,而每次跟他一组的,都是这位SAT(警视厅特殊奇袭部队)的顶尖狙击手,绰号「石像」的藏本。
然而今天并不是训练,是荻原第一次参加实战。
『狙击手预备。』
「狙击手预备。」
司令部下达了指令,荻原出声复颂以通知藏本。藏本微微一动,原来他是在打开无线电的开关。为了避免接收太多无谓的资讯,狙击手往往会等到即将进行狙击时才打开无线电,所以才需要有荻原这样的联络员。
狙击准备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司令部的判断非常正确,歹徒的举动随着时间经过而变得越来越离谱,随时都有可能杀了人质。
然而荻原却有种感觉卡在胸口,让他产生了另一种不安。
——这感觉是怎么回事?
太阳穴附近痒痒的,周围的事物跟时间的流动都变得不一样,是那种危险讯号。他知道会出事,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事。
『开火!』
「不要开火!」
就在司令部发出狙击命令的同时,荻原也放声大喊。接下来的一连串变化,几乎都是在同时发生。
歹徒被脚下的电线绊了一跤,紧接着玻璃窗上开出了两个蜘蛛网状的洞。这是狙击枪的子弹贯穿所致。然而贯穿玻璃窗的子弹,却因为歹徒绊了一跤而没有打中,命中了他背后的花瓶,让碎片跟水洒了一地。
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眼之间,但看在荻原眼里,却像慢动作一样清楚。
歹徒当场呆住,随即察觉自己受到了狙击,当场火冒三丈,用手枪抵在人质的太阳穴上。就连歹徒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颤抖着,以及一滴眼泪从人质脸上滴落的模样,荻原都隔着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
「左三,开火!」
同时一声枪响从荻原身旁响起。在望远镜里可以看到这一枪打得歹徒往旁飞起,倒地后不再动弹。一群在外待命的警员踹破门冲了进去,看到他们摸了摸歹徒的脉搏,轻轻摇了摇头之后,荻原放下了望远镜。
接下来好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
先回过神来的荻原,对站在身旁的搭档露出一种不知道是在笑还是难过的表情说:
「这下抗命了,不知道会不会被老大骂?」
然而藏本却回以一种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敬畏的僵硬表情:
「这次是第三次了……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问出答案。
1.日常
「Hey Boy,do you wanna truth?Hey Boy,do you wanna it?」
随着歌曲唱到尾声,我高举起麦克风摆出姿势,室内立刻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掌声、女性的欢声与笑声。
「荻原你太棒了!真是帅到不行啦!」
「这舞步你是哪里学来的?」
KTV包厢里被喧闹声、酒味、油腻食物的味道,以及七名男女塞得满满的。
当然了,要是KTV没有酒,没有吃的,还一个人跑来唱,那肯定是这世上最糟、最烂、最寂寞的事情(唯一可以对抗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个人进烧肉店,自己倒啤酒给自己喝,烤自己要吃的肋排了),所以这种玩法非常正确。
我这首歌刚唱完,就看到这次联谊的主办人,个性轻佻的村上拿起铃鼓站起。
「好了,轮到大爷我出场啦。」
几个女生大声拍手叫好,然而等到一阵诡异的前奏播放出来,现场气氛立刻冷却。
「咦咦?这是什么歌啊?」
画面上写着「My way」。这不只不是新歌,而且还是大约半个世纪前的西洋音乐,也是我老爸每次都要唱的歌。点了这首歌,就算辩解是拿来搞笑也说不太通。毕竟我之所以会知道这首曲子,还是因为我老爸每次喝醉就常常唱这首歌,不只是老姊,连老妈都会抱怨实在太老气,叫老爸别再唱了。
「这不是我点的歌耶?」
「是谁点的?」
「也不是我。」
众人面面相觑。
「是谁按错了号码啦?」
「跳过去算了。好了,演奏停止,村上,罚你跳过一轮不准唱。」
我则抓准这个空档站起。
「抱歉,我差不多该走了。」
「咦~?」
嘘声主要是发自三位女生。
「荻原先生,你已经要回去罗?现在才十点耶?」
「搞什么,你也太不合群了吧。」
我多算了些酒钱,交给手上还拿着铃鼓的村上,并向他道歉:
「我明天是早班。」
我不是因为讨厌他们才想先走,毕竟右边算来第二个女生正是我的型,而且我也看得出对方相当中意我。可是我的朋友村上显然也想追她,去碍事就太过意不去了。我没有缺女朋友缺到要跟高中时代的朋友抢联谊时认识的女生,而且我明天也真的是早班,上班时间是从早上六点开始,就算现在回去也只能睡四个小时。
「荻原你真的要走啦?」
「抱歉,保全公司抓迟到抓得很严。」
「看你吊儿郎当的,没想到还挺认真的嘛。」
「别看这小子这样,他还当过警察呢。」
「不会吧?真的喔?那不是跟电视影集一样吗!我问你我问你,你有开过枪吗?」
「只在警察学校啰嗦,所以每次都回一样的答案,说着披上了外套。
「这小子欠缺毅力,连一年都撑不住。然后现在是在保全公司工作。」
就算扣掉他喝醉,以及嫉妒我的外貌独占了女生人气这两点,村上的说法还是让我有点不爽,忍不住想要回话。
——才不是。听了你可别吓到,日本顶尖的SAT可是曾经选上我啊。是因为SAT的队员名簿上已经把我除名,才对外说成是我自己辞职。我不但不欠缺毅力,还受了一整年电影似的训练呢。只要秀一两招当时学会的玩意,这里的每个女生马上就会知道我不是只有外表好看,立刻就会对我投怀送抱。就像半年前那起私人金融银行遭歹徒挟持人质案的狙击事件,也是我……
我真是个笨蛋,竟然自己去想起那件事。
「荻原,你怎么了?」
「啊,没有,你们说得对,我还是不回去了,跟大家一起赶最后一班电车。」
「耶!这样才对嘛。」
「荻原,我们一起唱这首歌吧。美香那半边的歌词你会唱吗?」
「包在我身上。」
没错,就算明天迟到个十几二十分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在睡眠不足的情形下值勤,也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现在跟那个时候已经不一样了。
「我要追加梅子沙瓦~」
我喝干一杯乌龙茶酒,抓起一块炸肉块丢进嘴里。
2.末班电车
而在三个小时后,我坐上了末班电车,呆呆地看着电车窗外的景色。
窗外就跟往常一样,可以看到招牌、路灯跟车灯往后流过,车窗上则映照出自己那有着几分疲惫的脸。我忽然往左右一看,就看到两边都有着跟我一样满脸倦容的上班族跟粉领族。这些人搞不好一直到十分钟前都和我一样,跟同僚或朋友一起玩得不亦乐乎。最后说声「那我走了,掰掰,辛苦了,明天见。」在跟朋友分开的那一瞬间,立刻回到原本的表情,也就是现在映在电车车窗上的表情。
KTV包厢里的喧闹声明明才刚结束,感觉却像已经过了一个礼拜。
反而是那起事件的记忆就像昨天才发生似的,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你为什么抗命?
——因为当时我有预感。
——又是你的预感?
老大(我们都是这样称呼官阶为警视的上司,理由很单纯,因为他跟一部著名警匪影集里饰演主角的演员一样姓石原)叹了口气,顺手把文件扔到了桌上。老大很少会做出这种显得很刻意的动作。
——已经第三次了。有二就有三,更不幸的是你的抗命次数叫做事不过三。
我听懂了老大想说什么,他扔到桌上的文件是我的训练记录。
我在过去的训练中,也曾经两次明显抗命。一般要是做出这种事来,都会立刻被开除,但我却没有。理由很简单,因为就结果而论,我的行动反而避免了意外的发生。
第一次是发生在进行市街人质救出作战的训练之中。
训练场里有一栋专供训练用的八层楼建筑,照计划我们B组的人马要从后门的逃生梯攻坚,但爬到三楼的时候,我突然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两只脚就是动不了。当时我走在第一个,原本预计进攻的楼层在五楼,时间只剩二十秒,明明就非得一口气冲上去不可,但我却在途中停下了脚步。这时无线对讲机中传来了询问怎么回事的声音,不过我仍不予理会。接着无线对讲机又有通话,这次则是大声怒骂。就在这一瞬间,随着一阵轰隆巨响,老旧的钢架从上面掉了下来,而且正是朝着我们原本要前往的五楼掉落。
那不是任何人的阴谋或恐怖活动,纯粹出于意外。
第二次也是在训练中发生,这次是两人一组的跟踪训练。
就在跟踪目标穿过人群,正要走进岔路的瞬间,我忍不住大声地将「危险,快逃!」喊了出来,而且声音还大得能让四周都听见。不光是跟踪目标,每个人都停下了脚步。紧接着就在岔路所通往的方向发生了大爆炸,是瓦斯气爆的意外。
说起来像在唬人,但这些都是事实。而且还不是什么阴谋或恐怖活动,单纯只是意外。
两起事件都经过彻底调查(毕竟这是我们的本行),证明不管是铁架崩塌还是瓦斯气爆,都彻底出于偶然,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完全出于意外,这也让同僚开始用「第六感先生」或是「超能力小弟」之类没有任何变化或品味可言的绰号称呼我。不过在那个时候,这些都只是开开玩笑就没事了。
然而那次挟持人质事件,可就不是开玩笑了。那可不是什么训练,就算真出了什么事情,就算真的是意外,也不能只对外宣称这是意外就了事。事件中造成两名人质死亡、三人轻重伤,歹徒遭到枪杀,而且还有现场转播,全国民众都透过电视收看。所幸狙击用的窗口位于电视摄影机的死角(毕竟拟定的作战计划就有考虑到这点,说来也是当然),所以没有拍到狙击歹徒的瞬间,要是狙击过程有全程拍到——也就是让前两发因为偶发性的事态而没有命中,慢了两秒才有第三发子弹命中歹徒的过程在电视上播放出来,肯定会造成更大的骚动,引发更多议论。
我又一次抗命,尽管最后并没有受到处分,但这里显然已经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藏本非常信任你,比谁都更肯定你的能力,所以才会听你的指令办事。
当时老大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
——可是他也说了,以后不想再跟你搭档。
——我明白了。
我觉得这非常理所当然,心中没有涌起愤怒或悲伤。就连我自己,也不想跟像我这样的家伙搭档。
没错,就连我自己,也不想跟像我这样的家伙搭档。
所以我辞掉了警察的工作。
电车内的广播报告站名,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孔,重叠在眼熟的车站上。
就在电车停住的同时,我也不再去想往事,起身走出了剪票口。迷迷糊糊地想说多绕几步路来醒酒,又想到家里已经没有存粮,于是就走进了眼前的便利商店。
「欢迎光临!」
随便挑了些蔬菜面包丢进购物篮,还顺便像找藉口似的抓了果菜汁丢进篮子里。
买得起劲之下想买个牛奶,却看到隔壁架上放着有送赠品的保特瓶。我不是很喜欢喝百事可乐,但看到有送星际大战的模型,于是就拿起三瓶看起来让我觉得会有送R2D2的瓶子丢进购物篮。
顺便再拿了之前在KTV没喝够的啤酒,然后看到有本杂志的封面是马莎拉蒂的新型跑车,便一起丢进篮子,走向收银台结帐。
说到跑车才想到,我也差不多想买部车了。马莎拉蒂我当然买不起,不过只要节衣缩食,中古的福斯GOLF或是宝狮我可能还买得起。我就这么一边计算,一边看着路旁那平常根本不会正眼去看的月租式停车场,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住的地方是一栋离车站很远,日照也很差的公寓套房,而且还是墙壁很薄、甚至没有电梯的那种。
一回到房间,我先把牛奶放进冰箱,打开啤酒,开了电视,吃着昨天吃剩的洋芋片,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出来吧,R2D2。」
一边打开了包装。
「安纳金……我不想要。韩索罗……有够不像。」
只剩最后一个了,希望至少要是尤达或贾巴啊。
「……这谁啊……根本不认识。」
我随手把这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的模型扔到床头。还说什么第六感先生,什么超能力小弟咧,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东西比我的直觉更靠不住了。
手机有收到简讯,看样子村上是一败涂地。简讯上说有成功送她回家,但准备离开的时候,女方问起的不是村上的手机号码,而是问了我的。节哀啊。
村上,我也一样一败涂地。买了三个赠品,竟然三个都是男的。我回了这么一封莫名其妙奇妙的简讯,结果他只回了「你这个同性恋」,什么跟什么啊。
每次忍不住买回来的食品玩具,都顺手堆在电视机上。开着没关的电视画面进入了我的视野,现在播的是深夜的综艺节目,可以看到一个胸部很大的女生,跟最近偶尔会看到的搞笑艺人谈笑。谈笑内容本身没让我觉得多好笑,反倒让我觉得他们一定也很辛苦,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接着我更发现堆在电视机下面那些租来的影片是明天要还,所以赶忙拿出来看。这是系列电影的第二部,遇到一些比较松散的场面我就直接快转跳过,倒也还算好看。
生活不必有节制,也不用担心突然被召回。
而且周末要约人也很自由,所以跟先前疏远的朋友又能重新联络,这算是换了新工作的好处,要交女朋友也行。既然对方都问了我的手机号码,我就跟她交往看看吧。今天那个女生感觉挺不错,既然村上都这么明白地被甩了,我应该也不用再顾虑他。
今天就这么过了。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就是很平凡的日常生活,这样也挺不坏的。
「总之就先洗个澡然后睡觉吧。」
才刚想去洗澡,就听到了送报纸的声音。
「已经变成晨浴啦?」
时针指着上午四点半,到公司要花一个小时,这下肯定没得睡了。
3.招揽
一边跟睡魔格斗,一边盯着监视器画面,一天就这么过去。虽然才刚进入傍晚,时间还算早,但我实在很想睡,正想着今天就乖乖回家,手机便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我没看过这个来电号码,期待着也许是村上抛下了私心,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昨天那个女生,于是我就用装模作样的语调接了:
「你好,我是荻原。」
没想到。
『我是石原。好久不见啦,最近过得好吗?』
传来的却是老大那令人怀念的嗓音。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就急转直下,老大——也就是石原先生打来要跟我说的事情,是有人想跟我谈谈,问我可不可以跟他见个面。
尽管明知对方会透过之前的上司来跟我约时间,事情肯定不单纯,不过不光是现役时代,就连辞掉工作后,老大都对我很照顾,所以也不能一口回绝,于是我回说只见面没问题。
这辈子还是第二次遇到如此明显有问题的会面。第一次是在警察学校,决定要分发到SAT时。当时是直接把我叫去了一个硬是显得很空旷,墙壁一片全白的房间。
这次也是一样,对方指定的地方是个还算干净明亮,里头却塞满了一堆诡异公司的商业大楼之中的一个房间。这个大概三坪大的房间很狭窄,四面八方都有墙壁围住,再加上廉价的铁桌跟折叠椅,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地方根本不能期待会有正妹端茶出来,只会突然有个穿西装的人走进来对我说:「嗨,荻原诚,欢迎你来。」正当我想到这里,房间的门就打开来了。
「嗨,荻原诚,欢迎你来。」
台词完全让我料中,但进来的人物却跟我预测的有点不同。那是个很年轻,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几岁,头发染成咖啡色的男子。
尽管身上穿着深色西装,领带也打得有模有样,全身却硬是散发出一种轻佻的气息。不只是因为他头发有染过,整个人从言行举止跟说话的语气,都像是个年轻的推销员,而且还是推销黑心产品的那种。
「我是八代一,这是我的名片。」
说完就递给我一张除了姓名以外什么都没写的名片。他是看不起我吗?我心中对他原本就不存在的好感度一口气猛降到了负值。
「ADEM的人找我有什么事?」
被对方激怒也只会让自己像个白痴,所以我决定以成熟的态度应对。
「搞什么?原来你早知道啦?那我给你这张名片。」
接着他又拿出一张名片,写着ADEM什么什么室第二秘书官之类,让人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职位的头衔。
「石原先生有简单跟我说过。」
我一整晚没睡,现在困得很,而且还得去还租来的影片,满心只想赶快回家,于是马上切入正题:
「听说您是针对那起狙击事件有话想问我?」
尽管心想都过了半年还有什么好问的,但我仍隐忍不发,继续保持客气的语气答话。ADEM跟警察厅一向交恶,不,应该说日本根本没有哪个组织跟ADEM交好。他们惹人厌的理由很简单,就是特权跟保密主义。
每次都说根据国际法之中的什么什么法条,基于ADEM/UN国际公约权限怎样怎样,最后大搞超法规的处理,简直比秘密警察还恶质。
本来应该是我们的功劳,但一发现是遗产犯罪,他们就会从旁介入,把功劳全部抢走。即使这部分可以不计较,但之后事件到底怎么收场、有没有解决、有没有抓到犯人、动机、受害者的安危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暗中处理掉。打开始就努力查案的人遇到这种情形,难免会产生一种无处宣泄的郁闷感。
幸好我自己没有跟ADEM扯上什么关系,但对他们当然也没什么好感。
「要调查的话我是会以平民身分协助啦。」
我把重音放在平民两字上,接着继续问下去:
「是案情又有什么转变了吗?」
「没有,我是在查另一个案子的时候,查到了你那个案子的歹徒身上。」
「难道您要说只要花个十万日币,任谁都买得到的俄国制托卡列夫手枪是峰岛遗产?」
就算听到我的说法有一半在揶揄,这个染发男脸上仍然挂着黑心推销员的笑容。
「如果直接从结论说起,答案是无关。那个人之所以会艇而走险去跟地下钱庄借贷,为的是筹措研究资金,纯粹只是个喜欢发明的大叔走到了穷途末路。查案行动本身是白忙一场,不过对我来说却是中了大奖。」
「中奖?」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我想挖你进ADEM。」
很不甘心的,我大概停顿了两秒钟左右才答出话来。不过我还是尽力故作镇定地回答:
「看样子ADEM慢性人手不足的那个传闻是真的了?竟然会想挖我这种被SAT淘汰的人进入LC部队?」
染发男仍然满脸笑容。
「不对,不是LC部队,是ADEM。LC部队是归ADEM管辖没错,不过只把你的能力当成单纯的士兵来用实在太可惜了。当然有受过战斗训练的人才非常宝贵,所以我们也不能让你当百分之百的文书人员,虽然我个人是希望你可以来担任分析官。」
「我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在两个月前查证那起案件。遗产犯罪部分的调查已经结束,完全跟遗产无关,可是我们却找到了一个值得留意的疑点,也就是没有对外公开的那一声晚了几秒钟的枪响。这一瞬间的判断要了歹徒的性命,拯救了被挟持为人质的女子。之后我就去查了你的记录。」
一阵沉默之后,染发男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我隐约猜到了下一个问题的内容。
「在狙击的时候……你下了不要开枪的判断,可以告诉我你下这个判断的根据吗?」
果然。这个问题我已经不知道听过几百次,也已经回答到不想回答了。我才想问人咧,我就是有种预感,就只有在那种时候,会隐约觉得这样下去一定很不妙,脑子里有种发痒的感觉,太阳穴到额头交界的那一带会发热。可是就算我再怎么解释这种感觉,也不能说明根据何在。
「……就跟报告书上写的一样。」
知道我不会回答更多之后,染发男就在桌上交叉双手,上半身微微往我这边探过来。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笑容还是有的,不过是另一种笑容。尽管现象轻微,但我的太阳穴跟额头交界处一带确实有在发热。
「隐约有预感,是吧?训练的时候也一样?铁架崩塌跟瓦斯气爆,都没有超出你的预测?」
「ADEM开始研究超能力了吗?又不是六〇年代的美国还是苏联。」
我尽量用开玩笑的语气试着四两拨千斤,不过我想表情多半有点僵掉。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全身贴满了电极,有一群穿白袍的博士围在身旁的典型场面。如果是自卫队的人讲这个,我大可一笑置之,就算是CIA也不太可怕,可是ADEM的人讲起这种事情,就让我笑不出来,因为他们真的让人觉得有可能会这样做,甚至已经开始做了,毕竟他们的本行就是管理疯狂科学家的发明专利。
「如果我说是呢?」
「咦?」
「如果我说你获选为实验对象呢?」
我的表情完全僵住了。脑子里浮现出一群白袍博士戴上手套,在手术台上把我搞成改造人的老电影画面……
「啊哈哈,骗你的骗你的,我是开玩笑的啦,你也真是的。」
染发男轻轻摇了摇手,一瞬间就把刚刚认真的表情抛到九霄云外,变回了原本的黑心推销员模样。
我决定了,不管这家伙是摆笑脸还是认真的表情,我都再也不会相信他。
「不用担心啦,这不是什么超能力。没想到你还挺可爱的嘛,荻原。」
「男人说我可爱,我可不会高兴。」
「好了,我们回到正题吧,就是那起歹徒挟持人质事件。你当时的判断不是什么预知能力,只要针对心理、行动、状况等多种因素进行分析,本来就可以做出这样的预测。不瞒你说,我们部门就有个人做出了跟你一样的判断,只是预测的时间比你早了三分钟就是了。」
「三分钟?不是三秒?」
「对,三分钟。对于歹徒在接下来三分钟内的行动都有完全预测到,而且分毫不差,就连最后是由哪一把狙击组开枪都包括在内。这也就是说,连你的反应都有预测到。」
鬼扯。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那完全是出于偶然的意外,优秀的分析官也许真的可以在三秒钟前预测到,可是三分钟就未免太离谱了。
「啊,你别放在心上,该怎么说呢,我们家的分析官跟常人不太一样,甚至可以说有点异常。」
「我怎么听都只觉得是超能力。」
发现自己说话口气都变得有点孩子气,我赶忙补上一句话:
「不过啦,只要是峰岛制品,就算真的有未来预测器我也不会惊讶。」
「啊哈哈,你这句话还说得挺传神的。」
染发男忽然问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马上又恢复了黑心推销员的笑容。他从椅子上站起,开始慢慢绕着桌子踱步。跟审问技法里讲的一样,看样子他接下来正打算讲出重要的事情。
「好了,我们假设在同样的状况下,改由另一位经验丰富的人做出跟你一样的判断,例如说在SAS或是绿扁帽部队之类特种部队有二十年经历的老手。然后当问他理由时,他只说了『这是基于经验法则培养出来的直觉』一那事情会变成怎样呢?大家只会觉得佩服,没有人会怀疑吧。你觉得呢?」
说着还从背后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也对,我想应该会相信。」
染发男补上一句说这是他们部门的分析官保证的,接着又开始慢慢绕着圈子踱步。
「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你的直觉不是什么超能力,而是你个人所具备的一种实实在在的能力,可是很遗憾的你并没有足够的实绩,更遗憾的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自己。」
染发男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踱步,显得一点都不稳重,让我的心情平静不下来。
「你有着非常优秀的观察力,或说洞察力,尤其是在会让人大量分泌肾上腺素的状况时,这种能力更是会变得非常突出。说穿了就是你的直觉非常敏锐,不过终究没有超出可以用科学证明的范围。照我们家分析官的说法,这就像是视力的差距。视力零点零二的人跟视力四点零的人,眼中所见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可是视力的差距已经有了科学上的解释,也就是来自眼球水晶体的收缩差,所以没有人会觉得不可思议,差别就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啦~」染发男故意吊人胃口,先顿了一顿,才跟着说下去:
「你看未来看得比别人清楚,大可引以为傲,根本不需要觉得自卑。」
这种装模作样的说法终于惹毛了我。擅自分析别人,擅自肯定别人,擅自断定别人的心情,而且说话的口气还一副高高在上,像是在说教一样的说话方式终于惹毛了我。
「谁何时跟你说过我觉得自卑了?」
「咦?你不就是因为自卑才辞职的吗?」
这次他一点都不退缩,还问得一针见血。
我真的生起气来,完全不说话了。
「啊,我只是隐约这么觉得,是我猜错了?这可失礼了。」
就算他是明知故问,为什么这个染发男偏偏专挑这种会惹毛我的话来说呢?不是说想要挖角我吗?还是想先惹火我,让我失去正常的判断力?我一边回想训练时看过的审问教科书最中间的几页,一边想着就算他真的打这个主意,手法也未免太露骨了。我做出了判断,认为这多半不是策略,而是出自他的个性。
结论,我不想再跟这个染发男说话了。
大概是从我的态度中发现这点,染发男拍拍手,像是在强调谈话已经结束。
「总之ADEM想要挖角你。我是很想赶快告诉你雇用条件跟一些细节,不过你也知道我们家秘密很多。接下来的部分,我想等到确定你有这个意思后再来谈。你考虑考虑,一个礼拜后我们再谈。」
「我此时此刻就给你答案,答案是NO,我没兴趣。」
「别急别急,总之我们一个礼拜后见。今天谢谢你来,不好意思啊,你熬夜没睡还找你来。」
染发男笑嘻嘻地打开门,又装得跟我很熟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连声谢谢也不说,直接上了电梯。
回到家里。
地板上散了一地狂买百事可乐送的模型。
莉亚公主、安纳金、欧比王(新版)、路克·天行者、达斯·泰拉诺斯、欧比王(旧版)、艾米达拉女王(那个发型很怪的版本)、安纳金、魅使·云度、白卜庭、安纳金……以下则是一些不太起眼的角色重出的版本,最后一个勉强认得出是达斯·魔。
「尤达、贾巴跟达斯维达都没有,C3PO跟R2D2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些厂商到底有没有把这几只放进去啊!买了二十瓶的百事可乐是要叫我怎么解决?」
还说什么天生直觉敏锐,说什么是种实实在在的能力?哪有这种事情,明明就连想要的食品玩具都抽不中。
连续五十个小时没睡觉,实在困得很了。我也懒得吃饭,强迫自己拿起一瓶每日能量百事可乐灌进喉咙,接着就盖上棉被睡闷觉去。
就在即将睡着之际,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我的明天一定也是这么过。后天,大后天也不例外。
那么我要答应那个染发男吗?答案是NO。我不想再有同样的遭遇了。
4.夜风
一个礼拜后,我一样值完早班,一走出公司,染发男就出现在我的眼前。遭男人跟踪可一点都不值得高兴。
「你的脸臭得有够明显呢。」
染发男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明知惹人厌还能一脸这么高兴的表情,这种家伙也挺稀奇的。
「有没有改变心意啊?」
「没有。」
我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染发男的笑容仍然没有改变。
「怎么样?要不要去喝两杯?下班后喝起酒来特别好喝,不是吗?」
我马上就想拒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清楚这个染发男是用了什么魔法,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已经跟他一起坐在酒馆的吧台席上。他的口才与诱导手法,巧妙得几乎让我怀疑是不是用了峰岛遗产。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正确,染发男果然是个专门推销黑心产品的推销员。
直到喝完两杯酒左右,我们就只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既没有特别顾虑什么,也没有觉得生气,只是随便聊聊,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平淡得几乎让我觉得有点期望落空。
「你为什么会去当警察?」
染发男,也就是八代,不经意地问起了这件事。当初在接受SAT面试时,也有这个问题。我还犹豫着该不该老实回答,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其实我老爹就是警察,从小时候就开始强迫我练武术。」
说谎也不是办法,所以我就说了实话。染发男很难得听得十分认真,还不时点头称是。当然他也可能只是喝醉了在摇头晃脑而已。
「不过我却想当演员,别看我这样,我学生时代参加的可是话剧社,而且也有人挺肯定我的。加上你看了就知道,我的长相还不错。」
「有点娃娃脸就是了。」
他一脸笑嘻嘻的表情,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痛处。这家伙绝对是那种会笑着杀人的类型,错不了。
「接下来就是为了儿子的志向,爆发常见的父子争执了。当警察的老爸不准儿子去做演员这种轻浮的职业,因而大吵了一架。当时我连经纪公司都找好了,本来打算离家出走,没想到老爸说像我这种半吊子的家伙,根本当不了警察,让我听了火冒三丈。所以我就打算先把警察学校念到毕业,当个两年警察给他看之后,再辞职去做自己想做的工作。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实在太嫩了。」
「令尊呢?」
「在我读警察学校的时候得癌症死了。发现之后只撑了三个月,真的是一下子就走了。」
当我告诉老爸说已经确定分发单位的时候,他笑得非常开怀。只是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爸,已经瘦得像另一个人。我忽然想到,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尽了最后一份孝心?真是不可思议,过去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你本来不想辞掉警察的工作?」
「也还好,反正都辞掉了。」
没错,都已经辞掉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是枉然。染发男摇响了装着冰块跟威士己i的杯子,换了个话题:
「训练会不会很辛苦?」
「不会。而且SAT的训练很有意思,我也参加得很开心。说很开心会不会太不尊重了?」
「怎么会?每一国的特种部队还不都一个样。就是因为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身边也全都是一群好伙伴,已经有心理准备要吃这行饭,所以才能持续做着这么辛苦的工作。就跟上班族一样。」
说着他笑了笑,笑的方式十分轻薄,却跟他以往的任何一种笑容都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喝得醉了?
「我倒也没有觉得特种部队的人有什么特别,每个人都有拿手跟不拿手的事情,既然发现了自己的长处,自然就会想好好发挥,希望可以得到肯定。说穿了,如果一份工作可以很安全,又不会遭到任何人怨恨,还可以做得很有尊严,当然是再理想不过,可是应该没有这么好的工作吧?不管是医师或律师,总有些时候会得罪人,ADEM更是到处在得罪人,让人根本干不下去啊。啊,抱歉,刚刚那句话麻烦你忘掉。」
他打了个哈哈。虽然总觉得这些事不适合开玩笑,不过由这个人说出口,就让我觉得开开玩笑也无所谓。
「以荻原你的情形来说,能力方面没有问题,不但没有问题,甚至已经具备了实战中最重要的素质,也就是脑筋够灵活,懂得临机应变。也只有懂得临机应变,尽可能回避无谓的危险跟战斗,才是最明智的手法,所以你的危机回避能力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素质。可是在讲求从正面对抗敌人、规律至上的军队型组织里面,这样的素质往往会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很容易让人排斥……搞到最后失去自己的一席之地——实在是很没天理啊。」
这番话出我意料之外,有个声音回荡在我心里。
「给人夸成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上了老鼠会之类的当啊。」
所以我只回得出这种扯开话题的话。
染发男只是一如往常地轻轻打了个哈哈,喝着他的威士忌。
我决定请他开车送我回家。
「你不是有喝酒吗?」
「别担心,里面没有含酒精。」
一听就知道是胡扯,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不含酒精的威士忌。我牢牢绑好安全带,往旁边一看,看到他开车的模样介于喝醉跟没醉之间。
「这车可真高级,是ADEM的公务车吗?」
这辆雾面烤漆的宾士轿车一看就很高级,只差一步就像是黑道开的车了。
「嗯,还好啦,毕竟今天我有工作。所以不用担心,我有特权,管他是超速还是酒醉驾车,都不会被开单。」
「这真是滥用职权啊。」
「你也太嫩啦,职权这种东西就是要拿来滥用的。」
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问题恶言。他确实喝醉了,不过就算没醉,多半也会讲出一样的话来。我本来还想反驳,却碰上了他认真的表情,只是他的视线并没有放在前面或是我身上,而是看向人行道。我也跟着看过去,就看到一群面相凶恶的人纠缠着一名女性,这名女性大概四、五十岁,妆化得有点浓,是个有些风尘味的中年美女。
「好了,荻原,你的资格考来了。」
「请不要说得好像我很想进你们部门一样。」
「这种细节就别在意了。好了,下车下车。」
要我下车我是不打算反对。而且老实说,今天在很多方面,我都对这个染发男——八代——另眼相看。
「荻原,你的危险感应器有反应吗?」
「动都没动。」
「看样子没问题啊。」
我们两个一起下了车。
「喂,你们这几个混混,把你们的手从这位小姐身上拿开。」
这句有够糟的台词是八代说的。
这群黑道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也很常跟人打架。这种状况下会最先发挥作用的不是格斗技的训练,而是胆识。
「怎样啦!」
这一声喝叱低沉有力,懦弱一点的人光听到就可能会昏过去。一名黑道就这么大喝一声朝我冲来,手上还拿着铁管。
只是很不巧的,胆识我也有。遇到这种彼此在胆识上都不落下风的情形,接着要用到的就是长年累积的格斗技训练,不巧这群黑道没有这个优势。我躲过好几次铁管的攻击,朝对方脸上挥出一拳。嗯,这拳漂亮。拳头打在鼻子下面的人中,这样他就会昏……等等,哇,有够耐打。对方尽管脚步不稳,却还是猛力朝我这边冲过来(我早就先让那位年龄有点尴尬的小姐第一个开溜了)。
拿着铁管的黑道中,又有三个人朝我这边杀来,另外有两个人去找染头发的。合计六对二,但我们应付起来还是轻松惬意,不过也不知道是轻敌,还是身手生疏了……
「唔!」
八代从背后替我挡下铁管的一击,吃痛地按住手腕。但状况还是没有翻盘,六名黑道知道自己处于明显的劣势。
「可恶!」
接着撂下这句简短的台词就跑掉了。
「嗯——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听到『给我记住』这句台词啊。」
八代虽然按着手腕,但还是满脸笑容地说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处于这种状态,我说出来的话也不是问他的伤势,而是谈起了别的话题:
「这次可以换我问问题吗?」
「当然。」
「你进ADEM几年了?」
「大概第五年吧,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待到现在。」
「你为什么进ADEM?」
「其实我比较想当公务员,可是只有ADEM要我。」
他笑着自己包扎伤处。我本来想帮忙,但他说让人帮忙太逊,就把手缩了回去。
「我有听说过很多传闻,说几乎所有活动都是最高机密。功绩不能见光,只有遭人抨击的时候才露面。工作内容危险,报酬也很微薄。ADEM应该就是这样的组织吧?」
「你完全猜对了。」
「你都不会干不下去吗?」
他得意地笑了笑,笑法跟先前完全不一样,是一种很孩子气的笑容。
「听到答案你会笑的。」
「笑就笑啊,请你告诉我啦。」
「因为我从小就很崇拜正义的英雄。」
还很寒冷的春风从我们两人之间吹过。
「我从小就很崇拜能自我牺牲,舍己为人的人。」
这句话出乎我意料。八代先生笑着说「你笑出来没关系」,但我却笑不出来,而且还说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我也是。」
这个时候,我脑中闪过了老爸的身影。老爸是个跟升官无缘的警察,但在我小的时候,他曾经因为救人一命而得到表扬。详细的情形我全都忘了,只记得年纪还小的我满心以老爸为傲,甚至还将电视里的英雄跟老爸的身影合而为一。
「我也一直很崇拜……」
我这句自言自语几乎被风声盖过去,但八代先生听了却温和地微微一笑,跟我先前看过的那种轻薄笑容完全不一样。
「你当得上的。也许只是个齿轮,也许不怎么帅气。」
「……」
「但是至少在那个时候,你确实救了被抓去当人臂一的那位小姐。要不是有你在,她已经没命了。」
在这个时候讲这个实在太诈了。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我,太诈了啦。所以我才会没办法老实地回答。
「可是,我……可是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是吗?那就算了。」
八代先生很干脆地放弃了,干脆得让我有点扑空的感觉。
这让我觉得有点落寞。
「你住在这里?」
一栋远比想像中更加豪华的大厦耸立在眼前,一眼就能看出保全也非常可靠。
「不好意思啊,反而要你开车送我回来。要不是右手受伤,我就可以送你回家了。」
八代先生很不好意思地从前座下了车。这是一栋高级的都会区大厦,地下停车场里排满豪华的进口车,跟我家附近那些连屋顶都没有的月租式停车场比起来,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
「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上来坐坐?我泡个咖啡答谢你。」
大厦本身比咖啡更吸引我,让我跟在八代先生身后走去。
「请问,你该不会是个小开吧?」
「怎么可能?这是我自己赚钱租的。」
还答得轻描淡写。这表示ADEM的薪水远比我想像中要高吗?待在SAT的时代真的很穷,抱怨「为这点钱替国家卖命太不划算」的,可不只我一个人。
走过充满高级感的大理石大厅,搭电梯上到三十六楼。走到最里面的门面前,八代先生就拿出了开门用的磁卡,请我进了他的房间。
本来我还想说这个人这么胡闹,难保不会从阳台打破玻璃入侵,再开门跟我说欢迎来我家坐。但这个预测完全落空,看样子这里真的是他家。
刚走进里面,就发现又有另一种惊奇等着我。
「家里没什么东西,不过还是请进。」
这句话一般都是当成客套话在说,但处于现在的状况下却是真相。房间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只具备了少少几样必备品。宽广的两房两厅中,有着电视机、沙发椅、盆栽,还有立体声音响,加上几张老唱片跟几张CD。眼中看到的就只有这些。
「随便坐。」
「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这是在夸奖我,还是在挖苦我啊?」
「啊,没有,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直接把感想说出来而已。」
我在沙发椅上坐下。不管往哪儿看去,都看不到什么东西。但生活的味道却已经牢牢地扎了根,看样子也不像是这几天才刚搬来。
「搬来这里大概两年了吧。」
八代先生就像看穿了我的心情似的为我说明。轻薄的笑容还是一如往常,但看在我眼里却觉得非同小可。
「你都不打打电动,看看杂志吗?」
「没有。」
「流行歌之类的呢?」
「我又没兴趣。」
「像KTV之类的……」
「待在ADEM就会跟这些东西无缘。」
「甚至不租电影回来看?」
「毕竟每天都过得像詹姆士庞德一样啊。开玩笑的,我没有他那么帅,不过倒也差不了多少。」
「你有女朋友吗?」
「这我不予置评。啊哈哈,老实跟你招了吧,我工作太忙。」
时钟刻着时间的痕迹。墙上就只挂了时钟,别说写真偶像的海报,就连电影或汽车海报,甚至连月历都没有。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八代先生也什么都没说。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第一次出现沉默,之前总是有其中一个在说话。
「这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这句话沉甸甸地落在我的心底。
「啊,你最后提的女朋友倒是例外,可以的话我也想要。不过搞不好会让她也遇到危险,再说我还没有勇气建立家庭。」
他连家庭的事都有考虑到。而且人不可貌相,他还考虑得非常认真。他看的未来想必比我要远得多。
一杯很香的咖啡端到了我的眼前。连到星巴克都敢点焦糖玛奇朵加鲜奶油的我,也觉得在这里不该跟他要糖跟奶精。
我啜着这杯不用加糖或奶精都意外好喝的黑咖啡(想必是用了最高级的豆子吧),八代先生则慢慢重提了刚刚的话题:
「如果一定要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呢,这个嘛,其实在你问出来以前,我也没想得太多。」
他喝了一口咖啡后,接着说下去:
「我想一下,嗯,应该就是因为过着这种搞不好明天就会死的生活吧。过着这样的生活,对于什么东西有需要,什么东西用不着,就会分得很明白。人这种生物最麻烦的就是执着,而且执着的对象往往是一些根本就不重要的东西,执着在一些就算没有也照样可以生活的东西。常有人说钱带不进坟墓里,其实不只是钱,很多重要的东西,不管是充满回忆的东西、住家、头衔,还是自己建立的事业,说得极端一点,就连爱情也无法带进坟墓里。」
他说的话很严肃,但我却不觉得寂寥,他只是选择了严以律己的人生。只要看看这个房间,就可以窥见一斑。
「只要在ADEM待久了,自然就会变成这样。随时保持在发布第二级警戒的备战状态。」
一口气说到这里,八代先生拿了两个杯子走了过来。
「比方说呢,现在上头发布了命令,如果这个命令的内容是放弃总部,我们就得在二十分钟内删除所有重要资料,自己还得赶到事先规划好的地方去。在这种时候,最关键的就是平时的心理建设,也就是自律性。要是不知道重要的资料档案放在电脑里的哪个路径,文件也在自己的抽屉里塞得一团乱,这样根本就应付不了紧急状况。我们的生活就像是身后随时有个二十分钟后就会爆炸的炸弹一样。当然如果真的一直这么紧张,迟早会先把自己累垮。」
八代先生让威士忌慢慢流过喉咙。这种喝酒的方法不是为了忘掉烦恼,而是在尽情品尝酒的滋味。我待在SAT的时候,还没有看过有谁是这样喝酒的。
「这个部分就要靠经验法则,自己找出平衡点了。」
八代先生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显得有点轻佻,但是我一直到现在才发现到,他的背后竟然隐藏了这样的表情。我完全让他骗过去了。
「举例来说,假设你现在在自己的房间看着电视,忽然间看到有一串字幕跑过,画面也切换到紧急新闻,说二十分钟后,就会有炸弹掉到你家。假设你必须在二十分钟内,带走对自己来说真正重要的东西,你会怎么办?」
「这就不知道了,我一时也没什么概念。我会带什么走呢?刚买的东西吗?我想手忙脚乱了半天,最后可能只会带走换洗衣物、钱包跟手机吧?」
「也是,一般人都是这样,我不否认人的日常生活原本就围绕在很多多余的东西里面。毕竟这些就算没有也一样可以生活的多余东西,正象征着生活的富足,象征着和平。可是我刚刚也说过,我们的生活就像身后随时有一颗二十分钟后爆炸的炸弹,过久了这样的生活,自然就会少掉那些多余的东西。少掉多余的东西,正表示会像我的房间这样,少掉了在日常生活中的滋润,失去这种平凡、象征着现代日本和平的日子,可是在这同时……」
「在这同时?」
「却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活着。」
笑容从八代先生的脸上消失了,剩下的是一种日子过得充实的男人才会有的表情。
「我想你应该也是这类的人吧?」
八代先生对我递出的威士忌酒杯里面的冰块,在水晶做的酒杯里奏出了清澈的音色。
这个人为什么能在这种绝妙的时机,讲出这么诈的话呢?
5.决心
回家路上经过便利商店,我还是忍不住买了四瓶百事可乐。抽到的是C3PO、尤达跟达斯维达,连内容保密,抽到才知道的赠品死星都拿到了。简直是好货大放送。
但我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亏我之前还那么想要。
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看,里面堆满的东西就像一群陌生人似的地迎接我。
整理出这半年来增加的东西。
在麦当劳买的世界盃纪念表,白色。
看过租来的扞卫战警电影以后,想当基努·李维而买的G-SHOCK手表,黑色。
只为了跑KTV时会唱,明明不怎么喜欢却还买回来的流行乐CD。这个有三十张以上。
用来消磨时间的电玩游戏,有玩到破关的一只手就数得出来。
为了交际应酬买的滑雪板,其实我自己明明比较喜欢雪橇。
因为热门就买来看看的畅销小说,只看了前面几页。
一时兴起买来的模型枪,偶尔会拿起来试几下装填自动手枪的动作。
食品玩具模型还有瓶盖。
在便利商店集点可以换到的,画着老动画人物图案的碟子。
墙上放着杂志附录的进口车月历。
在街上免费发的扇子也没收起来,就这么放了一个冬天。
「怎么好像都是些就算没有也照样可以生活的东西?不对,根本全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我想起了那个人的房间。那个房间什么都没有,却十分的富饶。这个说法有点陈腔滥调,但我觉得男人的房间就该像那样。
小时候崇拜的成熟英雄,都住在没有生活感的房间里。长大后一直觉得那些只是布景,都是虚构的,事实上却不是如此。相比之下,我自己又是怎样呢?
地板上堆满了气泡酒跟咖啡的空罐,还有乌龙茶跟矿泉水的保特瓶。别说自己动手泡咖啡,后来甚至连倒进杯子里都懒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这样可以算是活着吗?
连自问自答都觉得是在白费功夫。
「……可别怪我在深夜搞起大扫除啊。」
对不在场的公寓邻居发出了这句对方不可能听到的警告后,我就开始把用不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地装进垃圾袋。
6.真相
从那天晚上开始,凡是用不着的东西,我都彻底丢个干净。至于一些丢掉可惜的东西,不是送给朋友,就是拿到网路上拍卖,剩下的全都交给清扫业者处理。
业者的卡车开走后,自己的房间只剩下了电视、床跟少少几样日常用品,却让这个破公寓里的房间变得完全不一样。去掉了多余事物后的生活,过起来比我想像中还要畅快。
之后去跟老大,也就是之前的上司石原先生报告说我已经下定决心。知道他为我高兴,我也变得非常开心。
三天后,下定决心的我,已经站在八代先生所住的高级公寓前面。
一大早就来会不会太叨扰人家了?可是他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当然我不是指他做人随便,而是觉得他有着可以包容这种小事的胸襟。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太敢在八代先生的公寓大厦入口,直接按下他的房间号码。
结果正好有人慢跑回来,于是我就伪装成里面的住户,跟着穿过了自动上锁的门。目标是三十六楼,也就是八代先生的房间。
我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来了,是哪位啊?」
对讲机中传出了没睡醒的嗓音。不知道是不是吵到他睡觉了?不过也搞不好是为了骗人才装作在睡觉。在四处树敌的ADEM工作,多半就连私生活也得像这样处处防范。
「我是荻原。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你。」
「咦?咦?是荻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打扰到你吗?」
「没有,是不会打扰到啦。」
「我下定决心了,所以想跟你说清楚。隔着门说话也怪怪的,能让我进去吗?」
「抱歉,我现在有点忙。」
看样子他先前确实是在装睡。
「这样啊?那我下次再来。」
虽然有点扑空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决定下次要来讲清楚自己的决心。想着想着回过头去,就看到位于走廊另一端的电梯门打了开来,走出了四、五个面相凶恶的人。这几张脸我看过,就是大前天遇到的黑道。
「八代先生,事情不妙了!上次那些黑道坐电梯上来了。」
我隔着对讲机小声呼喊。
「这、这的确不太妙啊。」
传回来的说话声音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妙。不对,应该说他确实会觉得不妙,但听起来不像是遇到了迫切的危险,反而像是个丈夫在外偷腥被发现时那种退缩的感觉。
「我得躲起来才行,请你让我进去。」
「啊啊,这个嘛……」
「拜托你,我们两个都有危险。」
看到眼前的门心不甘情不愿地打了开来,我赶忙冲进了屋里。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门路,不过这些人就是查到了八代先生你的住处啊,我们赶快跟警察联络吧。」
「啊啊,不,我是觉得不应该什么事情都靠警察。」
「这是什么话!?动作再不快一点,这群黑道就会杀到这……里来……」
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八代先生的态度固然不对劲,但肯定还有别的东西更不对劲,整个房间的印象总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头。
「啊啊,搞不好那些黑道已经回去了,也许你已经可以出去了吧?」
我推开这个还在说梦话的人,踩进房间里去。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啊啊啊啊!」
连我自己都觉得喊得太歇斯底里,不过这也不能怪我。
「房间里的东西为什么会多到这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零食的包装袋、保特瓶、没品味的坐垫、CD、杂志、游乐器等应有尽有。我看着这挤满了各种杂物的室内,大声逼问八代。眼前的光景跟三天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没有半点相似。
「嗯——这是为什么呢?」
他以轻薄到了极点的笑容哈哈笑了几声。
「……你骗了我对吧。」
「你在说什么呀?」
「还扯什么没有多余东西的生活,那些全都是骗我的对吧……」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这叫做策略。」
「策你个头!这个房间里面的东西也未免太多了,比起来我的房间可爱多了。」
「不,会这样是有着很深的原因……」
都到了这个时候,染发男还想找藉口。
「请你把我的感动还给我!把我三天前的感动还给我!」
「别气别气。」
再听染发男鬼扯也是枉然,房间里也有我很眼熟的东西。
「啊啊,这手表是怎么回事!这是麦当劳卖的对吧?」
「你还真清楚。」
「因为我也有……等等,你还收齐所有颜色!」
「哎呀,一不小心就收齐了。」
「还有这G-SHOCK手表,跟流行跟得有够盲目。」
「啊哈哈,那部电影你也看啦?基努·李维实在很帅啊。其实我是比较想要OMEGA出的Speedmaater,不过那实在太贵了点。」
「这本小说最后是怎么收场的?」
「我看了三页就放弃了,所以不知道。」
「等等,这张CD,都过二十岁了,怎么还听偶像歌?」
「不是啦,这是KTV用的。公司里交际应酬,有时候总是得炒热一下气氛,你应该懂吧?」
「你还说ADEM跟KTV无缘。」
「我们司令最爱唱的歌可是『My Way』啊。每次他唱起这首歌,我都搞不太清楚他是想搞笑还是认真,实在是有点伤脑筋……」
「滑雪板、冲浪板、啊啊真是,ARC'TERYX、BURton、Quiksilver,还有RipCurl!你也未免太盲从流行了吧!」
「盲从又不见得品质就会差。」
「这些有图案的碟子收齐了吗?你到底集了多少点?」
「没有啊,点数就是会累积到很多。我工作这么忙,也没有特地去集。」
「可以换的赠品一样都没少,你这样鬼扯有谁会信啊!」
「而且你想想看,有赠品可以拿当然要拿啦。何况我是常客,所以店员也会多给我一些。」
「常客?你平常到底都吃什么?」
「基本上三餐都靠便利商店。」
「那根本比我还不如嘛!」
越看下去越是觉得受不了,我只能有这种感想。我竟然会以为自己太自甘堕落,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都一样是大错特错。当然去跟沉沦到底的人比较来找回自信也不太对啦。
「模型枪?为什么要买俄国制的托卡列夫?土爆了!」
「啊啊,荻原,那把枪是……」
我一怒之下,对着墙壁拙下扳机,手上瞬间传回一阵熟悉的冲击。这种感觉我已经忘掉半年有了。
「哇啊啊啊啊啊!」
「哈哈,真是的,空气枪你也吓成这样,未免太夸张了啦。」
「空气枪?怎么可能!空气枪会冒出硝烟吗?会在水泥墙上打出弹孔吗!这怎么看都是真枪好不好。」
「也是有这种观点啦。」
「根本就只能有这种观点!ADEM的配枪也未免太土……咦?等一下,ADEM怎么可能会采用这种枪……」
「算了算了,别想太多,这是一把做得很精巧的空气枪。」
「你骗人!我才不会被骗……等等,啊啊啊!!」
「怎么了?」
「尤达跟C3PO!还有贾巴跟秋巴卡!你到底买了几瓶啊?」
「啊啊,你问这个啊,就只有R2D2老是抽不到呢。」
「我也是,一定是根本就没有放进去,打算骗人买到抽中为止。没错,做生意的全都一样!老师跟妈妈勾结,政府跟外星人勾结,ADEM跟坏人勾结,大家都有在背地里勾结!大人全都是骗子!等等,你知道之前没公开的那款模型是什么吗?」
「咦?不知道。」
「是死星。」
「不会吧,我超想要的!」
看到染发男的眼神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闪亮,我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丢、掉、了。」
染发男当场垂头丧气。
但他马上又抬起头来,露出好笑。是先前那种黑心推销员的表情。
「不过啊,荻原,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的兴趣很类似?我想我们应该很合得来,不,是绝对合得来。」
「我才没有落魄到要跟你瞎混!我不会再上当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开始猛按门铃。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了黑道的存在。他们非常危险,当然不应该忘记,但比起染发男的另一种危险,马上就被我抛诸脑后。
「八代先生!」
尽管我用紧张的语气跟他说话,染发男一脸伤脑筋的表情还是没有改变。不对,他还很镇定?也许他有办法应付这种状况?
「喂——是不在家吗?」
玄关的门很干脆地打开,一群黑道跟着就涌了进来。是我太疏忽了,竟然忘了上锁。
这些三天前才见过的黑道一定进来,就用白眼瞪了染发男一眼。
「哦,八代大老板,讲好的钱你可要付啊。」
「呃,你说讲好是讲好什么啊?」
染发男撇开了脸,一眼就看得出他是在装傻。
「别开玩笑了。大前天我们不是演了负责被扁的混混吗?实在有够过分的,你们竟然真打。」
「负责被扁的混混?」
我复颂了这句不能听过就算的台词。
「对啊,你不就是当时跟他在一起的那位小哥吗?我们连血浆都准备好了,装作遭你们打伤,还挺有意思的。不过啊,你玩得太投入了,不要真打好不好?连我家老婆都说在旁边看得心惊胆跳。」
「请、请、请等一等,我总觉得好像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我挥手制止众人说话,整理脑中的想法。不,其实结论早就出来了,只是我不想相信而已。
我看了看染发男的右手手腕,上面没有半点伤痕。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了?三天前我受骗的部分不只这个房间,而是从遭黑道缠上的那个时候就一直被骗?那些都是闹剧?全都是骗人的?全都是虚构?」
「别这么紧张,荻原,这些小事就别在意了。」
「这才不是小事!」
我猛力一拍桌子,震倒了桌上的C3PO跟秋巴卡。
「呃,你们好像在忙,算了,我改天再来。」
说完这群黑道又涌到房门外。
「我就待在楼下那间每次都用的房间,钱可别忘了送来啊。啊,还有租车的钱也别忘了。」
这群黑道又说了一句不能听过就算的话。
「他刚刚说楼下对吧?他们住在这栋大厦里面?」
「啊啊,你不知道吗?这里住着……」
这时传出一声枪响,接着又是好几声。不是从房间里,是从外面传来的,怒骂声混在枪声之中你来我往。
「他们派人搞自杀式攻击!阿胜跟阿银挂了!」
「开什么玩笑,他们杀我们一个,我们就宰他们两个!」
这种离和平十分遥远的谈话,就是从这栋高级公寓大厦里面传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里住着很多黑道的人,俗称黑道大楼?」
染发男没有回答,所以站在玄关前面的黑道好心回答我说:
「是没错啦。小哥你要不要也进来住?虽然偶尔会像现在这样,有我们这行的人,还有一些搞自杀式攻击的杀手跑进跑出,不过房租也便宜多了。」
「大哥,现在这栋大厦已经住满了啊。」
「嗯?对喔。不过很快就会死一、两个人,马上就会空出房间来啦。那我们走啦,小哥。」
这群黑道就跟来的时候一样干脆,出去到枪声还响个不停的外面走廊。房门一关上,危险的声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看,隔音做得很棒吧?」
我强忍着想在此时此地变成杀人犯的冲动,先找染发男问个清楚:
「这里的租金很便宜是吧?」
「看来是这样耶。」
「你老实招来,ADEM的薪水有多少?」
「讨厌啦,不要摆出那么吓人的表情好不好?」
「到底是多少!?」
「嗯,我想想,呃……可能比你现在还少吧?」
「开什么玩笑!」
我一秒钟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转身走向玄关。
「现在出去很危险的,黑帮火拚已经开始了。」
管他染发男喊些什么鬼话,我才不理。
7.结局
「所以我才跟你说乱跑出去很危险啊。」
染发男看着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我,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只见他笑嘻嘻的满脸都是笑容。要是我现在可以活动,肯定会狠狠揍他一顿。
「竟然在枪林弹雨中冲出去,你也太乱来了啦。不过这么看来,你危机回避能力的性能实在让我越想越怀疑啊。」
「那是因为我气得顾不了那么多了。」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好痛。」
我按住肩膀缩成一团,刚刚激动之下扯痛了昨天中枪的伤口。想也知道会这样。
「哈哈,不过整个作战终究还是有点失败啦。好了,你就先在这上面签个名吧。」
「这文件是干嘛的?」
「进ADEM的申请单。虽然审查很严格,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在暗中打通关节让你合格。」
「这怎么能不担心?我死也不要进什么鬼ADEM。等等,你连问都没问过我,就在削苹果削什么劲儿啊?」
「别担心,我会分给你吃的。」
「问题不在这里。啊啊,你竟然连哈密瓜也想动!」
「别气别气。」
「别气你个头!你这个人实在是……」
接下来我臭骂了他好一阵子。
可是染发男却只当耳边风,悠哉地把苹果切片上的皮削成兔子型,接着就以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在我面前摊开了三页文件。
「这是什么东西?」
「第一张是来自你的公司,说你被开除了。第二张是失业保险的文件。不过你运气还真好,因为是公司解雇你,从下个月开始就有失业保险金可以领,这样你就付得起住院费了。」
「第三张呢?」
「你只要在这最下面签名就可以了,上面写的东西全部不用看。」
「我才不要!」
「你真幸运,这么快就找到下一份工作。来,哈密瓜我吃,你也不用客气,吃些苹果吧。人肚子饿了就会容易生气。」
接着染发男一副到现在才想起来的模样,从口袋里拿出了个东西说:
「我都忘记了,这算是探病的礼物。」
这个放在床边的物体,是一个小小的保特瓶瓶盖。
「啊……R2D2。」
「买到第八十三瓶才总算抽到,原来厂商真的有放进去。送你。」
说完染发男就对我眨了眨右眼。
「我们以后一定可以合作愉快的,你说对不对?」
看到男人对我送秋波,我也只会觉得恶心。
终曲——活得像个男人,无价
结果我还是进了ADEM,因为没有别条路可以走。
公司开除了我。毕竟我在下班时间自己跑去有黑道进出的大厦而且受伤,保全公司当然不愿意雇用这种人。而且我还身无分文,不但几乎完全没有存款,全副家当也才贱价清掉。
说来我的确上了他的当,不过后来我有了不同的想法。这就表示八代先生不惜费那么多工夫,也想要挖我进去。我就是用这种想法来想办法维护自尊心,才不是让R2D2给收买了。
到今天我还是照样遭这个染头发的上司颐使气指,冒生命危险的情形更不是什么偶尔才有,而是三天两头都会遇到。我的危险感应器,总是在黄色警戒区跟红色危险区之间来来去去。
可是,现在如果有人问我想不想辞掉这份工作,我却会回答NO。薪水比我想像中还低,而且没有休假,工作内容也不像分析官这个头衔听起来那么帅气。别说是正义的英雄了,做的净是些接听抱怨电话或是帮人收烂摊子之类的工作。就算是这样——
这里却有我的一席之地。
尽管工作场合里机密很多,让人捉摸不清,连实际在里面工作的我都有一堆事情搞不清楚,但很神奇的是我却待得如鱼得水。
虽然很重视规律,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是把所有人强压到一个模子里,就算跟外界的纠葛多到令人难以置信,也不会让我觉得受到束缚。我那染头发的上司,也就是八代,身上那种令人捉摸不清他是马虎还是认真的感觉,就跟这种气氛极为酷似。
而真正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我隐隐约约——真的只是隐隐约约——可以体会到活着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并不是出现在进行危险任务时,而是待在东西又开始变多的破公寓里大啖啤酒跟洋芋片的时候,又或者是在职场上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怒或发笑的时候。
像今天我也一样在嘴上抱怨之余,走进便利商店买买东西,一边看着路旁的月租式停车场一边踏上归途。
相信我的明天也会这样过。后天,大后天也是一样。
——然而。
这毫无疑问就是我想过的生活。
一种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活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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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山 透
插画|山本ヤマト
译者|邱钟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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