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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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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椎田十三]反戀主義同盟!7[台/繁]系列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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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0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20-4-20 23:04 编辑

  反戀主義同盟!7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椎田十三
  插畫:憂姬はぐれ
  譯者:王怡山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錄入:Naztar(LKID:wdr550)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和輕小說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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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0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章 理解大眾引發之狂歡與革命性議會主義的可能性

  1

  暑假結束,暴風雨般的校慶也過去,不知不覺間,空氣已經悄悄混入秋日的香氣。這段時間,天氣會突然轉涼。即使每天煩惱要添幾件衣服,終究還是會被日落後的刺骨寒意凍得直發抖,或是反而被秋高氣爽的直射日光曬得渾身是汗。
  但對於隨時都全副武裝的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來說,根本沒有煩惱該穿什麼衣服的餘地。
  「現充爆炸吧!」
  透過擴音器傳出的尖銳吶喊被吸進萬里無雲的藍天。
  十月底,人們舉行所謂的「萬聖節」活動的這一天,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來到街頭展開抗爭。
  「各位,醒醒吧!今天只是平凡無奇的普通日子。不就是普通的十月三十一日嗎?寧靜地度過如此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這是多麼幸福的事?可是現在,你們被來路不明的巨大力量驅使,成了他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悲哀人偶。我指的正是你們那身不堪入目的『變裝』!」
  站在倒過來的啤酒箱上,用熟悉的語調開始演說的人是領家薰。身為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創始人兼前議長,並且在不久前就任為「書記長」的她一如往常地──不,她比往常還要更加熱血,批判沉浸在節慶氛圍中的人們。包圍著她的我們這群社員負責向變裝過的路人發放傳單。
  領家繼續演說:
  「你們難道沒有疑問嗎──為何這個稱為『萬聖節』的節日會突然受到矚目?很顯然是有人從中施壓吧!在背後操弄這股風潮的『他們』利用了你們,把你們當作宣傳的棋子。這場可悲狂歡的深處隱藏的是否定所有個人特質的罪惡──戀愛至上主義!
  這個世界漸漸被名為『戀愛』的幻想侵蝕,走上毀滅一途。這並不是妄想,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實。早已被戀愛至上主義侵蝕到骨子裡的你們恐怕會嘲笑我們吧──認為我們不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死鴨子嘴硬。而且你們會踐踏他人,毫無根據地高估自己,陶醉在戀愛之中。這些行為都是出自於你們的軟弱心靈。我們接下來將用冷酷無比的理論之刃摧毀你們的脆弱防禦,讓你們喪失毫無根據的自信,迫使你們面對現實。接受吧──否則你們將永遠無法向前邁進。
  你們深信不疑且一心一意追求的『戀愛』其實根本不存在。那麼為何人們會相信它真的存在?那是因為在這個名為『社會』的系統之中,人們會互相監視並束縛彼此,擁有共同的幻想。即使有一個人幸運地發現戀愛不過是一種欺瞞,也會馬上屈服於社會壓力,受到『矯正』。到了這個歲數卻連一次戀愛都沒有談過的人根本就是……許多人無法忍受他人的這種責難,今天依然有一個又一個的人淪為戀愛至上主義者。就是這樣的侵蝕作用建立並維持了戀愛社會。
  但有時候也會有些人像我們一樣,帶著堅定的信念反對戀愛至上主義──為了彌補這個漏洞,有個組織暗中活躍著。沒錯,這個組織就是你們也很熟悉的『大性欲贊會』。他們對我們這樣的革命家貼上『瘋子』、『被害妄想』等標籤,煽動大眾抨擊我們。與此同時,他們更頻繁進行各種宣傳,堅稱戀愛至上主義是『正確的』,預防像我們這樣的革命家出現。
  沒錯,實不相瞞,今天所舉辦的『萬聖節』活動也正是其中一環!因為『變裝』而注意到平常的他不會展現的令人意外的一面,只要戴著面具就能提起勇氣跟平常少有交集的那女孩說說話──整個社會都藉由這類效果建構出名為戀愛的幻想,簡直就是個瘋狂的祭典!
  我們現在必須在此放棄並粉碎這場名為萬聖節的活動!不論你們給不給糖,我們都會無情地揮舞階級憤怒之鐵鎚,將南瓜燈籠徹底粉碎。起義吧!如今你們的那身變裝已不再是參加活動的通行證──而是隱藏你們身分的簑衣、躲避暴政的實際裝備!
  現充爆炸吧!現在的狀況正好適合於展開抗爭!此時不起身反抗,何時才要勇於面對權力!
  讓我們一同推翻這個腐敗的戀愛社會吧!」
  聽完領家的演說,雖然零星,現場依然響起掌聲。或許是因為整座城市都沉浸在萬聖節的氣氛中,眾人對演說的接受度比平常還要高。
  「反應比平常好。」
  在我旁邊發著傳單的同年級女生──西堀這麼說著回過頭來。她稍微推起安全帽,跟我四目相交。
  「是啊,雖然這是個好兆頭……」
  「可是他們好像並沒有當真呢。」
  男生社員──瀨崎接續了我說的話。他把遮住口部的手巾稍微往下拉,呼的一聲嘆了一口氣。
  在人潮擁擠,現場塞滿各式各樣奇特裝扮的氣氛之下,不論做了什麼都會被當成玩笑。當然了,我們的這些行動根本不是什麼玩笑。這是賭上了自身性命,邁向反戀愛革命的嚴肅行軍。
  「果然還是只能出動遠距離道具了吧?」
  三年級的社員──神明學姊用平時的輕柔語調這麼說著,取出藏在白袍內的沖天炮。她雖然給人溫和的印象,卻是個出乎意料的激進派。
  「現在還是只能由我這個年紀最輕的社員打頭陣,發動特攻才行。我當然有勝算──戰鬥一旦開始,必有強勁的神風助我們一臂之力,我們要利用這個情勢!」
  這麼說著,不知為何在安全帽上綁著頭巾的人是唯一的一年級社員──天沼。
  「等一下,這裡人多,又布署了很多警員。要是輕舉妄動,所有人都會被逮到的。」
  聽到我這麼回應,天沼一如往常地頂嘴了:
  「學長為什麼這麼畏畏縮縮的呢!為了成就維新大業,有時候就是需要看似有勇無謀的驚人之舉!」
  這時候,從臨時講臺上走下來的領家靠近了聚在一起對話的我們,開口說道:
  「……今天的感覺和平常完全不同。聲音無法傳到遠處。」
  領家調整歪掉的安全帽位置,用手巾擦拭眼睛周圍的汗水。她的聲音確實沒有平常那種充滿確信的堅定力量,帶著困惑的色彩。
  「像這樣在同一個地方定點演說的普通做法,或許不太適合現在的狀況。」
  這麼插嘴說道的人是最近新加入的宮前學生會長。宮前從領家手中接過擴音器,再把一台平板電腦交給她。平板電腦上顯示著地圖,地圖上用顏色標示著各地的擁擠程度。
  「流動性好像很低。這個樣子,宣傳效果不好。」
  領家這麼說完,掃視其他社員,提出下一個計畫:
  「我們主動移動比較有效率。大家分成幾個小組行動吧。」

  ○

  避免單獨行動是革命家的鐵則。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有許多敵人,特別是戀愛瘋狂信徒組成的團體──大性欲贊會;只要是為了擊潰我們,他們甚至不擇手段,是一幫腐敗透頂的反革命團體。為了保護自身安全,並且加強戒備,以小組為單位行動是基本。
  與敵人頗有因緣的天沼和宮前要一起行動,而西堀、瀨崎、神明學姊這幾名熟悉的成員也組成了一個小組。剩下的……
  「……我要和高砂一組嗎?」
  「是啊。」
  只有我和領家。宮前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們,卻又嘆了口氣,和天沼一起離開。另外一個三人小組也由瀨崎帶頭,穿過人群前進……不知為何,他看起來好像是跟著一個打扮成魔女大約小四模樣的女孩走,但應該是我多心了。
  「嗯……那我們也移動到別的地方吧。」
  「……好吧。」
  大家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之後,領家和我才終於邁出步伐。我們沒有特別解除武裝,依然是戴著安全帽、用手巾遮住下半張臉的狀態,卻不像平常一樣被投以異樣眼光──因為周圍有一大堆打扮得比我們更奇怪的傢伙。
  「感覺……還真奇怪。這麼自然反而很詭異。」
  走在我身旁的領家一邊左顧右盼,一邊這麼說道。
  「因為我們平常都會被白眼看待啊。不過,這種新鮮的體驗也不壞。」
  「……你的發言也能解釋成是在肯定這場虛偽的慶典喔,小心點。這種豢養之下的狂歡不過是謊言,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舉起反戀愛的旗幟領導民眾起義,創造革命的狂熱!」
  雖然她這麼斥責我,視線卻到處遊走,被路上行人的變裝造型吸引了注意力。
  「我知道啦。不過,這種活動真的是在近幾年才變得這麼盛大的呢。」
  「嗯,體制方想要盡量多辦活動,製造戀愛機會的企圖簡直是顯而易見。會被這種手段煽動的大眾也很淺薄。你看,那邊有人正在『自拍』。」
  我往領家手指的方向望去,發現有三個不知道是以什麼為主題,卻打扮得隱約有點萬聖節氣息的女生靠在一起,擺出姿勢拍照。她們一拍完照就各自低頭看著手機,也不聊天就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操作螢幕。
  「她們大概是要上傳照片到社群網站吧。對她們來說,重要的是『在熱鬧的地方』、『和好朋友一起』、『變裝並拍照』的情報。親自加入熱鬧的慶典,成為其中一部分的參與感並不是她們要的。她們不是想要一起享受活動的朋友,而是一起拍照的幫手。她們只想要演出『對活動很敏感,充實地過著每一天的自己』。她們的靈魂已經不在現實世界──比電腦御宅族還要早將生活的重心轉移到網路世界。」
  領家以悶在嘴裡的小音量一口氣快速說完這段話,最後自己呵呵笑了。這副模樣確實像是從零開始建立反戀愛運動的人,強烈執著散發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威嚴。我有點不敢恭維。
  「……是啊,這世界的一切會漸漸變得空虛,追根究柢都是因為戀愛至上主義社會建立在謊言之上。」
  「完全沒錯,高砂!你也愈來愈了解反戀愛了!」
  領家雀躍地這麼說,用力打了我的背部一下。
  「不過,要是你還不懂,我就傷腦筋了。畢竟你加入我的行列……我想想,差不多快要一年了吧。」
  十個月前,下著雪的聖誕夜。我在街頭見到一個人孤獨地演說的她,就是一切的開端。
  「對喔,差不多已經……」
  從那一天到現在的記憶碎片接二連三地閃過我的腦海,讓我忽然停下腳步。
  這時,有人從旁向我們搭話了:
  「歡迎光臨!變裝的情侶有優惠喔!」
  我們轉過頭,看見一個戴著魔女帽子的女服務生對我們露出笑容。我一瞬間搞不清楚狀況,過了一陣子才終於理解。女服務生以為我們的這副武裝是萬聖節的變裝,而並肩走在一起的我和領家是……
  「情……情侶……」
  身旁的領家開始陣陣顫抖。她低著頭,我看不到她的臉,但她的脖子卻迅速變紅。大概是這個離譜的誤會讓她氣得臉紅脖子粗了吧。自己被誤認為應該批判的情侶,肯定是她最感到屈辱的事。
  不過,在這裡批鬥店員也是不智之舉。
  「領家,妳要冷靜。我們何不反過來假裝成情侶潛入店內,視察這個可說是窮極戀愛至上主義的場所?只要條件湊齊,就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唔……嗯。」
  領家暫時猶豫了一陣子,用讓人聽不清楚的微小音量模糊地說了些什麼,然後馬上抓起我的手,往店門口走去。店員在我們身後高聲喊道:「兩位客人,請走這邊~!」追上了我們。

  「唔……這真是不知羞恥……」
  領家看著裝飾成萬聖節風格的店內,用坐立難安的神情這麼說道。
  「如此不自然地借用他國文化,根本一點也不搭調。」
  雖然嘴上這麼說,她卻拿起畫著南瓜圖案的紙製杯墊觀察,又眼尖地發現每個店員的制服上穿戴的萬聖節裝飾都不一樣。
  「話說回來……周圍都是情侶。」
  領家低聲說出自己的感想。不論哪一組客人都像是一對情侶。大部分的人頂多是戴著有萬聖節感的成對帽子,但其中也有全身都有完整變裝,甚至化了驚悚妝容的客人。
  「是啊,他們是一群完全沉浸在戀愛至上主義中的反革命分子。我真想馬上打碎他們每個人的桌子。」
  我這麼回應,領家就重新面對我,挺直腰桿後點點頭。
  「我有同感。我能輕易猜出他們揚起的嘴角會吐出什麼鬼話。『欸,悠二,聽說這是新商品。我吃這個好了。』『吃太多會胖喔。而且我今天沒什麼錢……』『咦~小氣鬼……啊,對了對了,欸,不給糖就搗蛋!你要是不給我吃點心……』『……那是小孩子玩的吧。妳想吃就自己買啦。』『……要是你請我,我今天晚上反而會搗蛋的說~』『白痴喔……好啦,妳想吃什麼?』『好耶,暖男、大方、色胚、帥哥!』『色胚是多餘的吧……』他們肯定會在公共場合講出這種IQ呈現負數的對話!」
  我總覺得她的妄想一天比一天更長也更蠢,卻啜飲了一口咖啡,把這段評論吞回肚子裡。
  「高砂,怎麼辦?那裡有電燈的開關。幸好這裡有掛厚重的窗簾,就趁一片漆黑的時候動手吧……」
  我們湊近臉部,小聲說著這種危險的對話時,店員走到我們旁邊站定。看來店員是在等著我們說完話。領家輕輕假咳一聲,臉部從我面前退開,瞄了一下店員。
  「讓兩位久等了。這是情侶限定的南瓜布丁。」
  把盤子放到桌上後,店員笑咪咪地說著:「請兩位慢用!」行了一禮後離開。
  「……喂,怎麼只有一盤啊。」
  領家用低沉的聲音這麼說。
  「有兩根湯匙。大概是店家多管閒事,想讓情侶透過共吃一份點心的行為來培養感情吧。」
  我這麼回應,領家的臉就瞬間脹紅。
  「豈有此理!不只是建立優待情侶的制度,甚至還做出協助其戀愛的野蠻之舉,簡直是惡魔般的行徑!肯定是大性欲贊會在背後操弄!」
  用低聲卻激動的語氣這麼說的她反手握住湯匙,插進布丁裡。
  「終於有必要用暴力掌控這裡了。沒問題,我們兩個人一定能達成任務!」
  我趕緊制止有點失去理智的領家。
  「等一下,這個地方不適合那麼做!妳想想看,就算我們做了什麼,也很有可能全都被當作『萬聖節活動』。」
  在布丁上方不斷顫抖的領家的拳頭突然停了下來。我繼續說了下去:
  「今天或是愚人節這種日子,所有的行動都會被當成玩笑。就像先前沒有任何人認真聆聽我們的主張一樣,就算實際採取行動,也全都會被納入『萬聖節』的脈絡中。這場活動比我們想得還要糟糕。他們大概是想藉著這種可見的形式讓現實化為虛構,使整個社會都徹底陷入戀愛這種巨大謊言的泥濘之中吧。要是輕舉妄動,就會讓他們稱心如意啊。」
  「……原來如此。這麼一想,邀請我們走進這家店或許就是他們的策略。只要把我們拚死行動的決心化為『惡作劇』,就能連根拔除我們的鬥志,將我們推入戀愛至上主義的無底沼澤……」
  「非常有可能。」
  在氣氛極度鬆懈的店內,只有領家和我之間瀰漫著緊張的氣氛。我開始覺得那些用一臉蠢樣聊個沒完的情侶是巧妙地引導我們的敵人了。
  「領家,我們快離開這種店吧。」
  「好吧……不過,這個布丁要怎麼辦?」
  「放著不吃也很不自然。好,妳把它吃掉吧。」
  我這麼回應,領家就暫時低頭看著插有自己湯匙的布丁,然後用難以啟齒的表情開口說道:
  「這麼大的布丁,我吃不完……而且,如果沒有兩個人一起吃……不是很不自然嗎?」
  「沒有那回事。也有些男生不喜歡吃甜食。實際上……」
  說到一半,我閉上嘴巴。來自前方的異常壓力讓我的喉嚨使勁一縮。我畏畏縮縮地拉回望著其他桌的視線,看到對面的領家用凶狠的眼光瞪著我。
  「沒、沒有啦……好吧。兩個人一起吃或許真的能讓我們融入周遭。進行地下偵察的時候,這些小細節的累積是很重要的。」
  「這樣啊,原來你也跟我有相同的意見。對完全脫離戀愛至上主義的我們來說,男女兩人一起吃同一盤食物根本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不方便吃而已。如果這麼做就成避人耳目,代價可說是微乎其微。好了,那麼……我們趕快解決它吧。」
  領家突然轉換成輕鬆的語調這麼說,然後用湯匙舀起布丁,送進嘴裡。她張開柔嫩的嘴唇,把略帶紅色調的黃色布丁吸進嘴裡。陰暗的口內一瞬間露出鮮豔的紅色舌頭,讓我的心臟猛然一跳。
  「嗯,味道還不錯。」
  領家這麼說,伸出湯匙去挖下一口布丁。雖然她想維持認真的表情,嘴角卻略為上揚。應該是覺得很好吃吧。
  我也拿起桌上的另一根湯匙,戰戰兢兢地舀起布丁。我把布丁放進嘴裡,卻沒有心思慢慢品嚐。
  一旦開始吃,我們便像機械一樣,開始默默地把眼前的物體收進胃裡。領家一開始有發表感想,但我一加入,她便陷入沉默。沒有對話的時間愈長就讓人愈焦慮,更難以開口說話。而布丁逐漸消耗。
  然後,意外終於發生了。我原本刻意錯開伸出湯匙的時機,卻因為緊張而失誤。鏘,兩根湯匙撞出高亢的金屬聲。
  「啊……」「……抱歉。」
  我下意識抬起頭,望向對方。同樣看著我的領家無意間與我四目相交。她的嘴巴不安地動著,好像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緊緊閉上。
  她明明可以像平常一樣臭罵我一頓──那樣一來,就能緩解這種尷尬的氣氛了;她不說話,我也無可奈何。我的心臟瘋狂跳動,腦袋開始發燙。領家低著頭,眼珠朝上瞄著我。她又馬上垂下眼睛,耳朵變得更紅了。或許是想要調整喉嚨的狀況,她發出「嗯」的小小聲音,讓我的心又更加躁動。
  暫時冷靜一下吧。我這麼想,往窗外望去。
  ──這時候,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宮前用魔鬼般凶狠的表情瞪著面對面坐著的我們。

  ○

  「我們還在推行反戀愛的時候,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一回到社辦開反省會議,宮前就這麼對我們厲聲一喝。跟她一起行動的天沼也閉上眼睛連連點頭。
  「不是的,聽我解釋……」
  「到底能有什麼藉口?你們不是在小組行動的時間進入特別優待變裝情侶的店家,用連戀愛至上主義者都吃不消的羞澀模樣,兩人共吃一盤布丁嗎!」
  「那當然也是反戀愛活動的一環!」
  領家紅著臉,用長篇大論說明我們進入那家店的來龍去脈,以及我們一起吃那盤布丁的理由。可是,宮前用簡潔的一句話斷然反駁道:
  「根本是穿鑿附會。」
  聽到如此直截了當的評語,領家一瞬間語塞。可是,她馬上振作起來。
  「才不是穿鑿附會!不管怎麼解釋,這都是基於熱切的反戀愛精神所採取的行動與邏輯吧!」
  「如果你們覺得胡扯一些道理就可以隨便亂來,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們的議論沒有交集。雙方互不讓步,義正辭嚴地爭論著。過去的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從來沒有過發生過這種事,其他的社員──全都失去了興趣,開始各自做起自己的事。
  「好吧,那就用民主的方式,用多數決來分出是非吧。」
  「正合我意!長年投入反戀愛活動的各位一定能理解──我是壓倒性地有利!」
  「沒關係。那麼──想要求領家與高砂兩位同志進行自我批判的人,請舉手。」
  包含宮前在內的五個人都舉起了手。所有人都是毫不猶豫地迅速舉起手。
  「這是多數暴力!這種行為跟壓迫我們的戀愛至上主義者有什麼兩樣!聆聽少數人的意見,加以斟酌──我們難道不應該具備這樣的態度嗎!」
  領家嘶聲吶喊也沒用,於是我們兩個人只好繳交自我批判書了。

  興師問罪結束後,各小組開始進行報告。
  西堀、瀨崎、神明學姊的小組在沉浸於萬聖節氣氛中的城市巡邏,報告其視察結果。
  「請大家看看這個。」
  西堀用投影機把電腦畫面投射到牆壁上,切換了好幾張照片給我們看。
  「或許是不好意思玩角色扮演,男性很少。似乎有很多女生朋友玩得不亦樂乎的例子。」
  領家的表情瞬間緊繃了一下,對西堀的報告提出問題:
  「這麼說來……萬聖節其實是跟戀愛沒有太大關係的活動嗎?」
  「也不盡然。請看下一張照片。」
  下一張照片特寫了遊走在尺度邊緣的裸露部位。我們看了好幾張讓人頭暈的照片。
  「有人會穿著這種煽情的服裝,吸引別人。」
  「原來如此,趁著活動的機會穿上平常不能穿的衣服……真是不知羞恥。」
  「沒錯。」
  西堀雖然連連點頭,表情卻有點愉快。
  「接下來輪到我報告了。我著眼在年齡層,進行了調查。正如大家所見……」
  瀨崎接著報告。我們又看了幾張照片。
  「從中可以發現,變裝的風氣已經滲透到相當年輕的族群中。」
  他秀出的照片拍攝的是年齡在小學生以下的女孩變裝的樣子。
  「這當然不是她們自發性的行為。恐怕是把小孩子當作自身財產的母親為了表現『重視節慶,建立孩子們可以活潑玩樂的家庭』的形象,才會利用她們,作為對『媽媽朋友』的一種示威行為。」
  「不可原諒……竟然如此壓榨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們……」
  「服裝中還存在相當裸露的類型。這些女孩是戀愛至上主義捏造的萬聖節活動的受害者,同時也正在接受成為下一個加害者的教育。」
  「他們接受了萬聖節的刻板印象,等到自己也為人父母,確實會做出同樣的事……我們必須阻止這種悲劇繼續發生。」
  瀨崎用沉痛的表情點點頭,結束發表。這些照片全都莫名地講究角度,拍攝得非常精美,卻都沒有人對此特別起疑。
  「接下來輪到我了。」
  神明學姊也接著讓我們看了一些照片。照片裡出現的是穿著某種制服的幾名女性。
  「連這樣也算是變裝嗎……簡直是莫名其妙。」
  領家不以為然地這麼說道,神明學姊也點頭回應。
  「制服──一般來說,這是體制方的人才會穿的服裝。在這種活動上積極地鼓勵一般人穿上制服,就可以喚起人們對權力的崇拜。他們恐怕是想要對人們植入『我也想穿這種制服、我也想加入體制』的思想,讓人們更難脫離戀愛至上主義。」
  「一針見血的批判。所謂的『職場參觀』活動也是為了讓人們覺得『必須認真參與社會』的洗腦。如此讓人們穿上制服,肯定也同樣是為了將他們束縛在固定職責的框架中。」
  神明學姊點點頭,給我們看了更多照片。
  「而且,或許是想要打扮得更煽情,有很多人的服裝都修改得很奇怪。你們看,例如這套站務員的服裝……」
  說完,神明學姊開始列舉變裝和原始制服的不同之處。一開始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只是優先考慮性感度的修改;但她指出的錯誤愈來愈細膩,最後甚至還將照片放大,論及裁縫的差異。
  「……嗯,這個……是啊。」
  「對吧,真的很不可原諒。既然要做,就應該做到完美。」
  神明學姊似乎相當憤慨,但她生氣的點對我們來說實在是高深得有點難以理解。
  「謝謝你們三位,我大概知道你們的調查成果了。那麼,皐和宮前的小組……」
  領家的話還沒說話,天沼就馬上這麼喊道:
  「真的很抱歉,因為我不夠堅決……所以被宮前學姊牽著鼻子走,沒有值得報告的成果……」
  「妳胡說什麼!明明就是妳說:『跟學姊單獨行動啊……啊~真沒勁。來偷懶算了~啊,萬聖節限定耶。欸,我們去吃那種聖代嘛~』想要翹掉調查工作!是我拚命阻止妳……」
  「妳怎麼敢這樣睜眼說瞎話?首先,我根本不可能用那種有氣無力又頭腦簡單的年輕人口氣說話!大師和各位資深社員應該很清楚!」
  「大家早就已經看穿妳的假面具了!」
  兩人開始爭論,吵得沒完沒了。看來天沼和宮前非常合不來。
  「別、別這樣嘛,妳們兩個……宮前才剛加入不久,皐也稍微接納一下對方的意見……」
  領家出面勸架。因為是過去很少見的情況,她似乎也不太習慣。
  「既然大師都這麼說了……」
  「……沒有管好天沼學妹,我也有錯。」
  兩人雖然還是怒目相視,卻也這麼說道,暫時停戰。
  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雖然達成了創社以來的最大規模……我卻不禁覺得前途恐怕困難重重。

  2

  離開光是多了一個人就變得熱鬧許多的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社辦,我踏上回家的路。和一起回家的領家道別後,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我想起自己在推行運動時努力遺忘的另一個萬聖節待辦事項。那就是對付女童。回家的腳步頓時變得沉重。
  既然她那麼喜歡活動,一定會在我打開玄關的門時衝出來要糖。雖然我也可以視而不見,直接進家門,但她恐怕會糾纏不休。考慮到最糟的情況,她可能會用某種幼稚的惡作劇來整我。
  為了避免無益的互動,我決定事先作好準備。我順路走進一家便利商店,購買女童愛吃的高價布丁。如果這點程度的投資就能避免和人類的敵人爆發全面戰爭,代價並不大。
  我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打開玄關的門──可是出乎意料,女童並不在門前。她的鞋子還在,所以應該是在家。
  我帶著彷彿撲了個空的心情走向客廳,見到了她。她並不像平常一樣懶散地看著電視,或是埋頭打電動,而是專心做著某件事。
  「……妳在做什麼?」
  我一出聲,女童就瞬間抖了一下身體,然後回過頭來。
  「什、什麼嘛,你回來了啊,既然回來了就喊一聲啊。這麼陰沉就是你的缺點,你就是因為這樣才不受女生歡迎!」
  這個外觀只有小四的女孩就像喝醉的親戚叔叔一樣碎碎唸。以反戀愛的立場來說,我知道那種價值觀本身就不成立;但突然被劈頭臭罵,我忍不住擺出不高興的表情。我又想起小學時老師在聯絡簿的通知欄寫著「經常一個人獨處,有點不擅長跟周圍的朋友溝通互動」的一番話,於是暫時沉浸在我妄想過好幾次的情境──放火焚燒當時擔任班導師的四十多歲女老師的家。她應該寫得更委婉一點,自以為寫了「有點」就夠溫和了嗎?
  「……怎麼了?你的臉色突然變得好差。抱歉,我太沒有同理心了。」
  女童一臉擔心地靠過來。受到他人擔心反而讓我覺得更丟臉,有點想哭,卻還是強忍住眼淚。
  「你都流眼淚了!」「這是打呵欠的關係。」
  為了從腦中抹去剛才閃現的痛苦回憶,我再度對女童提起剛才的問題。
  「對了,妳剛才到底在忙什麼?」
  聽到我這麼問,她一瞬間讓視線往其他地方飄移,但又假咳了一下,馬上回答:
  「你是說這些東西啊,我正在收拾。我跟小孩子不一樣,會乖乖收拾自己的東西。你可不要以貌取人了。」
  這實在不像是平常總愛亂丟東西,連自己都忘記把東西放到哪裡,最後哭喪著臉的她會說的話。不過會打掃是值得鼓勵的事,不應該責備。
  「這樣啊,真了不起。」
  「呵呵……不過這點小事還用不著讚美。我只不過是做了一個人該做的事罷了。」
  雖然她是否為人還有待商榷,但她依然得意地這麼說道。女童看起來似乎跟平常沒有什麼兩樣,但我又覺得有點不尋常。
  我隱約感到不對勁,卻又轉移了話題:
  「對了,聽說今天是萬聖節。」
  「是啊,確實是有那種節日。」
  女童的回應很冷淡。看來她並不是單純忘了這件事。
  「那是小孩子到街上遊行,向大人要糖果的活動吧。我已經是大姊姊了,對那種事情沒有興趣。」
  女童語氣平淡地說完,又說「我要繼續做事了,我可是很忙的」,回到剛才的事情上。
  我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模糊異樣感,卻又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我暫時看著女童忙東忙西的模樣,然後把買來的布丁放進冰箱,回到自己的房間。

  ○

  先前我們在校慶發起抗爭,最後領家與宮前在屋頂上一決死戰,卻莫名其妙使得原本待在體制內的宮前學生會長加入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於是,反戀愛勢力實質上掌控了學生會,看似能夠統治整所學校──但因為過去的情勢,現實並沒有那麼簡單。
  宮前原本站在譴責反戀愛方的立場,突然轉換方針就會遭到懷疑。因此,她待在學生會的時候要假扮成戀愛至上主義者,過著來到社辦才能卸下面具的雙重生活。我們明明已經掌握了學生會的領導者,卻沒得到多少好處。
  社辦也是一個問題。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在校內有兩個據點。一個是我們在社辦大樓佔領的風紀委員會專用辦公室。另一個是長年遭到遺忘,位於連接著禮堂與社辦大樓的通道中間的小房間。可是不久之前,這個地下據點的存在被體制方發現,遭到扣押。宮前擔任學生會長的期間還能以「調查」為由使用,但她卸任的時間也已經快要到了。
  「為了打破現狀,我希望領家學妹可以參選學生會長。」
  隔天放學後,宮前對集合在社辦的我們這麼說道。
  「……我以前也說過,我並不擅長在眾人面前公開發言……」
  覺得難為情的領家正想拒絕,就被宮前中途打斷了。
  「妳不是常常演說嗎?就跟那是一樣的!」
  「可是……那個……」
  「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了,妳到底想不想推動反戀愛?」
  「我知道,我雖然知道……」
  領家很習慣演說,在校慶也表現得很亮眼;但說到擔任學生會長,她還是會猶豫。學生會長是學生的代表,給人一種必須是現充中的現充、超級風雲人物才能勝任的印象。學生會長的形象和真正的自己相去甚遠,似乎讓她陷入兩難。
  「這件事沒有討論空間。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要馬上開始準備。」
  宮前這麼說完後停頓了一下子,然後開始一段行雲流水般的說明。

  學生會長是由所有學生投票選出。我校的權力嚴重集中於學生會,學生對選舉的關注度卻成反比,而且投票所位於遠離校舍的武道場,所以投票率不到五成。而每年都很少有勢均力敵的候選人,這十年來,據說受到前學生會長支持的人一次也沒有落選。
  「因此,領家學妹幾乎已經篤定當選了。只不過……」
  宮前暫時停頓在這裡,重新面對領家。
  「妳並沒有加入本屆學生會的執行部門。這是我唯一擔心的事。」
  「妳覺得本屆學生會有人會參選學生會長嗎?」
  領家剛才明明還很不情願,到了實際擬定作戰計畫的階段就好像下定了決心,如此主動提問。
  「不,這屆的學生會成員都很……該怎麼說呢?態度很消極。」
  像宮前這麼異於常人的人擔任會長,其他成員確實容易畏縮。能夠與她對抗的,只有同程度以上的特殊人才而已。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領家薰就是一例。
  「原來如此,不過,很有可能會遇到伏兵。或許會有人跟我們一樣──不,或許會有思想比我們更激進的團體潛伏在校內,虎視眈眈地覬覦學生會的權力。我們必須隨時警惕沒有根據的自傲和懈怠,避免自以為獨一無二。」
  領家用自我約束的言詞暫結,然後和宮前一起針對即將開始的選戰討論起詳細的計畫。

  過了不久,宮前最後一次以學生會長的身分登台的學生大會便在禮堂舉行。大會內容是總結她的執政成果,主要目的是對協助學生會的學生們致上謝意。
  大會中當然也提到了上次在校慶中以宮前的代理人之姿大為活躍的領家。
  「今年的校慶來賓數量遠遠超過去年,打破了十二年前的紀錄,達成有史以來最高的數字。我們深切盼望的紀錄刷新都要歸功於每一位學生的不懈努力,以及期間的高度合作精神。特別是在公開投票中贏得最多得票數的話劇社,我想藉這次的機會再次讚賞他們摘下冠軍的榮耀。
  此外……我個人有一位想要感謝的對象。二年級的領家學妹在我因過勞而意識不清的時候,接手指揮了極為混亂的校慶,妥當地解決所有難題。後生晚輩之中有像她這樣的人才,對即將卸任並等待畢業的我們來說是非常強大的希望。」
  像這樣先提及領家的名字,目的就是要讓往後的選舉對我們更有利。雖然瑣碎,但能像這樣反覆加深民眾的印象,就是有現任學生會長作後盾的最大優勢。
  聽到宮前在演說中自然而然地為領家宣傳後,我把注意力從講臺上移到周圍,隨意眺望人群。坐在禮堂偏前方區域的我看到現任學生會成員聚集在舞台兩側。
  我原本認為他們就像是一支崇拜宮前的忠誠軍隊,但在暗處低聲交談的他們看起來卻沒有什麼忠誠心──從舞台下方瞄著講臺的眼神、被透出來的光線稍微照亮的冰冷表情、悄悄交談時偶爾露出的陰暗笑容──
  宮前的演說結束後,現場響起盛大的掌聲。看著這一幕的宮前眼泛淚光,學生會成員則用冷淡的眼神俯視著會場。
  有某種事情發生了──這股預感很快便化為實體,阻擋在我們面前。

  ○

  學生大會的隔天,學生會公告了下一屆學生會長選舉的消息,於是領家按照預定計畫表明參選意願。在放學後的社辦,宮前以勝券在握的態度提及當選學生會長之後的事情,領家本人的表情卻很嚴肅。
  「我先前說我有點擔心,不過情況其實沒有那麼糟糕。妳不用那麼緊張……」
  宮前笑著這麼說。不過,領家的表情依然沒有變。
  「不知為何,我就是放心不下。也許是長年吃敗仗的關係,就算別人說可以不戰而勝,我也沒辦法安心。」
  領家半開玩笑地這麼說,我卻覺得她的表情除了習慣之外,還包含了身為革命家的她直覺到的不祥預感。

  又過了一天,候選人名單曝光了。
  「三名候選人嗎……」
  宮前帶著墨水都尚未陰乾的最新消息來到社辦,用悶悶不樂的表情這麼說道。
  其中一人當然是率領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領家薰。守在登記參選處的新聞社昨天調查了候選人的簡單情報,發行了一份號外。領家的欄位記錄了她曾擔任風紀委員長的經歷、與現任學生會長宮前關係緊密的事,以及她在校慶的亮眼表現;此外,或許是八卦新聞的通病,上面甚至寫著「可靠消息指出她正與同班男同學交往」。
  「我跟高砂才沒有在交往!」
  領家照例馬上反駁。
  「上面又沒有說是我。」「……吵死了!」
  其他人都充耳不聞,認真地讀著號外。領家也假咳了一聲,讀起下一名候選人的報導。
  第二個人是名叫藤枝的男學生。
  「奇怪,我好像在其他地方看過這個名字……」
  領家低聲這麼說,其他人卻都沒有印象。我一瞬間覺得好像聽過,卻無法明確答出他是誰。他隸屬於計算機科學社,父親似乎是知名大學的教授。資料中還記載了他參加程式設計比賽的成績,但我實在無法知道他大概多厲害。說到關於他的八卦,有人曾經目擊到他穿著一身黑衣走進秋葉原某棟大樓地下室的樣子,而且他本人的匿名推特帳號跟隨的人都是一些同人作家。此外,文中還特別提到他先前企圖在校慶販賣自製的成人遊戲,遭到執行委員訓誡的事。
  「這個人……」
  「真是個奇才。」
  如果這裡是男校就算了,他應該不可能當選。不過,在戀愛至上主義猖獗的我校竟存在這種三次元反對者【反抗軍】,實在令人欣慰。我個人很想支持這名候選人。
  「最後一個人……是她呀。」
  宮前說這句話的聲音很平淡,卻反而強調了其中細微的顫抖。
  「佐知川……上面寫說……她是學生會的總務。」
  領家觀察著宮前的臉色,斷斷續續地這麼說道。
  「是呀,我很了解她。不對……是我自以為了解。我所認識的佐知川學妹並不是會想要參選學生會長的人。她算是比較保守的類型……很重視朋友之間的和氣,從來沒有主動引人注目過。」
  「原來如此……她參與學生會的工作時,完全沒有任何相關的徵兆嗎?」
  領家這麼一問,宮前就暫時盯著牆壁沉思,然後沉重地開口說道:
  「不……我想不到什麼特別的事蹟。沒有任何類似的要素或許反而能說是她的一大特徵。該怎麼說呢?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
  她一閉上嘴巴,社辦就寂靜得令人耳朵發痛。
  為了逃離這種尷尬的氣氛,所有人都埋首閱讀號外的佐知川相關報導。她和領家、藤枝都一樣是現在的二年級生。一年級時曾加入桌球社,但一直沒有特別亮眼的成績,夏天過後被朋友拉進學生會,在愈來愈忙碌的情況下逐漸淡出桌球社。她在學生會的職稱是總務,負責共用電腦的管理和學生會公告的撰寫等工作。文中有提到她與學生會男生之間的緋聞。
  「……學生會應該以無私的態度替學生服務。內部竟然傳出緋聞……」
  宮前的發言和以前完全相反,但這明顯才是她的真心話。
  「不過,還真是讓人摸不透……」
  領家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把報紙扔到桌上。曾經和佐知川相處許久的宮前似乎有什麼特別的情感,暫時用嚴肅的表情閉著眼睛,最後站起來開口說道:
  「我們這樣不斷聯想也不會有所突破。我看,乾脆跟她當面談談好了。」
  宮前馬上走向門邊。
  「妳打算一個人去嗎?」
  領家這麼一問,宮前便聳了聳肩答道:
  「只是跟她聊聊而已,不需要人陪同。我可不是小孩子。」
  她留下這句話便離開。經過短暫的沉默,領家用極小的聲音說道:
  「高砂,你能跟著她去嗎?不知為何……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點點頭,馬上從座位上站起,追上宮前。

  宮前對走在她身邊的我露出苦笑。
  「你和領家學妹都很愛操心呢。」「……也許吧。」
  我們的目的地只有一個,那就是她曾多次造訪,在那裡度過漫長時光的地方──學生會辦公室。
  她轉開門把,靜靜一推。門順暢地往內打開幾公分,透出內部的光線。
  「看來有人在。那麼,我們進去吧。」
  用緊張的音調這麼說完,宮前一口氣把門打開。
  辦公室裡聚集著我曾經見過幾次的學生會成員。他們稍微顯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後又馬上轉變成冰冷的乾燥淺笑。
  我們從剛才的號外照片中看到的女學生就坐在座位的中央。
  「宮前學姊。」
  佐知川站起來,這麼喚道。她的聲音非常平淡,要不是在這麼安靜的地方,應該馬上就會被周遭的雜音蓋過。音色缺乏特徵,完全不會讓人留下印象。
  「佐知川學妹,我好驚訝。沒想到……妳竟然會參選。」
  「或許嚇到學姊了。沒有事先跟學姊商量,搞得像是出其不意的偷襲,我很抱歉。」
  低頭行了一禮後,她邀請宮前坐下。
  「沒關係,我不會待很久。」
  「請別這麼說。這裡本來就有學姊的位子。畢竟下屆學生會長還沒有確定。」
  我總覺得她的意思是只要自己當上了新任學生會長,就會把宮前趕出這裡。她們之間的鴻溝或許比我想像得還要深。
  可是宮前面不改色地對這段話一笑置之,切入了正題:
  「我以前就公開表示,我支持的候選人是領家學妹。因此我必須跟長期在學生會共事的妳……不,和你們所有人敵對。」
  宮前注視著佐知川的視線依序移動到其他成員身上。每個人都始終面無表情,不願理會宮前。
  「我只想問一個問題──妳有什麼目的?」
  「目的呀……這個嘛,當然是『讓這所學校更好』了。我反而想問,還能有什麼目的呢?」
  「我就是在詢問這一點。」
  宮前的聲音很沉靜,又莫名地帶有魄力。或許是有某種強烈的感情在她的內心翻騰,滲透到表面上。
  「我不懂學姊的意思。」佐知川顧左右而言他。「我只是想要以不同於學姊的自己一套方法,讓這所學校變得更好而已。還是說……」
  佐知川停頓了一瞬間,瞄了一眼學生會的同伴,然後揚起嘴角說道:
  「難道學姊的意思是,沒有前學生會長的後援就不能參選嗎?」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宮前轉身面對門,背對著佐知川說道:
  「我大概知道妳的……你們的意思了。我不會再多說什麼。我們就來打一場堂堂正正的選戰吧。」
  宮前頭也不回,大步走向出口。
  「好的,當然沒問題──我會完整發揮我長期看著宮前學姊的背影所學到的一切。」
  佐知川一說完,其他成員便發出小聲的竊笑。宮前咬牙切齒,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
  「……那個,剛才的氣氛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趕緊追上宮前,開門見山地問道。
  「不清楚。我也……光是要對答就費盡力氣……」
  她原本緊張的聲音突然虛弱地顫抖。
  「這樣啊……不過,我們要做的事情還是不會改變。只要支援領家,搶到更多票數就行了。」
  「……是呀,你說得沒錯。」
  「他們算是所謂的幕後人員吧。就算他們多少擁有身為學生會成員的經驗,也沒有什麼優勢。相較之下,學姊是學生會的招牌。有學姊在演說時幫忙站台的我們,不管怎麼想都比較有利。」
  「雖然我也這麼想……」
  對方或許也有某種勝算。要不是有把握,他們也不會特地參選了。
  我和宮前都無法將這個邏輯說出口,為了掩飾不安,快步走回社辦。

  3

  對方的「勝算」很快就化為實體,在校內流竄。
  幾天後,校內到處貼滿每位候選人的海報,也有人在教室裡發傳單,使得校內瀰漫起學生會長選舉的濃濃氣氛。聽說往年幾乎都沒有多少人關注,今年卻有多達三位候選人,而且每個人都不是為了紀念學生時代而參選,而是認真想成為學生會長,所以才會造成這種狀況。
  某一天早上,我在上課前約一個小時前往社辦。以前都是為了在校門前進行非公認反戀愛演說而集合,但這次的目的是協助領家進行學生會長候選人的演說。因為與平時不同,我帶著一點不安走進社辦。
  ──可是我一進門,就感覺到一股沉重的氣氛。
  「呃……發生什麼事了嗎?」
  社辦裡的成員有領家、瀨崎和宮前。我先對最靠近我的宮前搭話……她卻只是低著頭,沒有回應。
  這時閒在角落的瀨崎對我做出招手的動作。我放下書包,坐到他旁邊,他便把一份印在粗糙紙張上的最新校內報紙遞給了我。
  「這是醜聞的報導……宮前學姊的。」
  「醜聞?」
  我大聲重述,又趕緊摀住嘴巴。宮前反射性地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回過頭來。
  我開始閱讀瀨崎給我的號外。內容如下:

  前學生會長疑似挪用校際交流金

  九日,記者經由獨自採訪知情人士得知,自去年十一月以壓倒性優勢當選並率領學生會至今的宮前前學生會長疑似挪用學生會預算。自從宮前去年就任以來,與他校保持交流的事務所需公費便發生遭到私自挪用的疑雲。
  宮前自從在前年以新生代表之姿於入學典禮進行宣誓以來,便在學業與學生會兩方面都表現亮眼。在去年舉辦的會長選舉之中,宮前以壓倒性的得票數勝過主張以校規規定「女學生要提出選項,由男學生選擇以進行對話」的小說遊戲研究會的畑守代表。此後,她以學生會長的身分推行各式各樣的改革,並在不久前光榮卸任。
  貪汙疑雲與宮前強力推動的其中一項改革有關,那就是「校際學生會交流活動」。此交流活動的目的在於共享學生會之間的情報,以便更順利推行廣範圍的政策。據知情人士所說,宮前曾經將交流金用在與目的無關的個人交際上。

  以下省略。等到我看完文章,瀨崎又拿了另一份號外給我。

  不知羞恥的學生會長用公費挑男人

  前學生會長──宮前爆出貪汙疑雲。而且內容恐怕與她極力隱瞞至今的性事有關。
  經由宮前的牽線,我校開始與他校學生會進行交流。但其中的「交流」所代表的意義其實遠遠不像我們所想像得那麼純真。
  「她好像從以前開始就會很積極地找男人。也有人謠傳她會偷偷『豢養』違反校規的男學生。交流活動結束後,她都會帶別人進旅館。還有人說她可能就是為了做這種事才當學生會長。」(學生會知情人士)
  會長不從現任學生會成員中挑選下一屆學生會長候選人,是非常少見的情形。針對這一點,知情人士有以下的推測:
  「畢竟她也不希望自己做的壞事曝光,應該是想要拉攏什麼都不知道的外人,再湮滅證據吧。反過來說,如果現在的成員中對她有所不滿的人成為會長,就有希望讓一切真相水落石出。」
  這則醜聞對宮前陣營來說,是個莫大的打擊。另一方面,對突然現身,由佐知川領軍的學生會陣營而言,這反而是順風般的好兆頭。
  學生會長選舉將於下週五舉辦。以往總是一成不變的無聊活動,今年則似乎將有一波三折。

  「這是什麼東西?誰會當真啊。」
  我不以為然地這麼說,把號外扔到桌上,宮前就轉過頭來,定睛看著我。
  「……高砂學弟,你……相信我的清白嗎?」
  「也沒什麼相信不相信,這類模糊的報導幾乎都是在沒有東西可以寫的時候才會寫這種可以隨意推卸責任的謊言。而且……」
  「而且?」
  宮前用充滿期待的眼神催促我繼續說下去。我繼續說道:
  「學姊怎麼可能找男人嘛。畢竟妳是不會輸給我們的非現充啊。能夠乾脆地轉向反戀愛陣營的人是很少見的。就是因為不會沉迷於那種事情,馬不停蹄地工作,才能造就現在的學姊。不是嗎?這恐怕是以學姊以外的某個學生會成員的真實故事所改編而成──妳被利用了。學姊的這種地方也非常有非現充的風範呢。」
  我如此自信滿滿地訴說她的清白,她看著仰慕自己的學弟的溫柔眼神卻轉而充滿怨恨,狠狠瞪著我。
  「高砂,該怎麼說呢……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就是因為你這麼多嘴,才會離主流社會生活愈來愈遠。」
  領家這麼說,宮前也點頭附和道:
  「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彷彿可以預見你完全找不到工作,在超商打工維生的某一天,忍不住對麻煩的客人口出惡言,被路人拍下影片上傳至推特,結果慘遭網友砲轟的未來。」
  我只不過是稍微說錯話,我的未來就被看穿並否定了。我確實也覺得自己會找不到工作,但我為什麼要從現在開始就陷入憂鬱的心情呢?
  宮前藉著臭罵我一頓而多少打起精神後,其他社員也都抵達社辦了。領家首先把號外發給大家,開始說明:
  「這很明顯是佐知川領軍的前學生會成員對我們的抹黑。大概是給了新聞社某些好處,叫他們捏造的假新聞吧。」
  天沼說:「其實她真的有做那種事吧?」批評宮前,但她聽到我陳述剛才的論點便馬上理解,深深點頭,不再多說。我明明做了值得感謝的事,卻又被宮前瞪了一眼。
  「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是認真想要得到學生會長的寶座──為了獲勝,甚至不惜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西堀好像很睏地揉著眼睛,插嘴說道:
  「難以理解。為什麼有人那麼想當上學生會長?如果只是對前會長的作風感到反感,不會做到這種程度。一定有……別的理由。」
  西堀的看法很有道理。光是想成為一所高中的學生會長,不會為了擊敗敵對候選人而做到這種地步。肯定有什麼內幕。
  「可是……我明明和他們共事了那麼久,卻對他們這麼做的動機完全沒有頭緒。」
  「嗯嗯……線索實在太少了……也罷。」
  領家這麼說著站了起來,開始準備演說用的道具。
  「只要我們好好表現,就不會輸給這種抹黑。在運動的手法方面是我們技高一籌。我們要活用這項優勢,甩開他們。」
  其他成員也趕緊開始準備,展開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晨間演說。

  ○

  那份號外轉眼間便傳遍校內,使我們陷入超乎想像的苦戰。每次舉辦活動時都會站在全校學生面前發表正派言論的宮前學生會長竟然在背地裡挪用學生會的預算,跟他校學生花天酒地──這樣的落差似乎激起了學生們的好奇心。
  謠言被加油添醋的速度愈來愈快,到了今天早上,宮前已經成了墮胎過三次的梅毒患者。
  「太誇張了,開什麼玩笑!」
  宮前火冒三丈。正因為她曾經為學生會那麼犧牲奉獻,這種無憑無據的誇張謠言肯定對她有很大的殺傷力。她在一般學生面前表現得若無其事,在我們面前則是單純地表示憤怒,但我上次卻偶然看見她一個人在社辦流淚的樣子。
  令人意外的是,佐知川陣營並沒有公開利用宮前的醜聞當作攻擊手段。他們雖然有提出開明的學生會、公正的監察等政見來間接利用醜聞,卻沒有公開批判宮前,或是對領家進行負面宣傳。為了演出他們的「正當性」,這是必要手段。不譴責任何人,而是提出和我們相似,同樣能讓學校更好的政見──這麼做就能讓討厭宮前的一般學生將票投給佐知川。
  積極利用這則新聞的反而是藤枝陣營。
  「我們絕對不能原諒這種惡行!」
  天候變得更加寒冷的某個晴天早晨,藤枝在萬里無雲的藍天下對走向校門的學生如此喊話。他那蒼白的臉配上廉價理髮的髮型、音調偏高的聲音都讓我頗有親切感,路過的女生卻都帶著苦笑說「嗚哇,又在做這種事」、「好噁心」。可是聽到這種中傷,藤枝以及協助他的計算機科學社成員都面不改色。他們應該已經很習慣被罵噁心了吧。
  「宮前擔任學生會長的期間,總是大力宣揚戀愛至上主義。而現在,我們終於得出答案了!她偏重戀愛的態度只不過是反映了自己的破碎道德觀!而這並不只源於她個人的特殊情況──追根究柢,戀愛這種東西具有惡魔般的特質,會助長這種自我中心的價值觀,破壞倫理與秩序!因此,我們必須在此作出大幅的改革──那就是杜絕校園戀愛。
  不只是宮前支持的領家候選人,就連身為前學生會成員的佐知川候選人所推出的政策都只是沿襲宮前的方向。她們所主張的『幫助大家發光發熱的學生會』──我們必須從根本重新檢視這樣的概念。『光芒』是謊言!『充實』是欺瞞!對於想說些好聽話來掌握實權的卑鄙心態,我們堅決否定到底!
  我們應該屏除虛假,以嚴肅的心態做好我們該做的事。現在的我們不需要名為『戀愛』的精神鬆弛劑!接受痛楚,然後純粹而克己地追求學業與社團活動的成果,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
  對於藤枝的這段主張,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根本無可挑剔。除了相信且利用宮前的醜聞以外,他們的思想與我們有很大的共鳴之處。
  「本來應該由我們站在那裡,提出那個主張的。」
  圍著圍巾來視察敵情的領家對身旁的我小聲說道。
  「既然我們隱瞞著身分,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就無法公然投入學生會長選舉。可是藤枝沒有遮住長相,甚至堂堂正正地用本名參選,完全不畏懼周遭的冷言冷語。他應該不習慣在眾人面前發言吧。我想他其實並不想當學生會長。可是他有想要貫徹的正義。我們……真是沒面子。」
  領家這麼說,把手插到口袋裡,不甘心地咬牙切齒。
  為了將藤枝的身影和主張烙印在自己天真的心中,我走進包圍著他的人群裡。

  ○

  投票日很快便到來。我們的陣營為了挽回頹勢,採取了各式各樣的策略,卻全都效果不彰。宮前雖然很積極地證明自身的清白,卻缺乏關鍵證據,沒能徹底擺脫嫌疑。然而,她的努力本來就不可能奏效──因為比起單調乏味的真相,多數人更喜歡刺激有趣的虛構故事。
  投票在十七點截止,開票作業隨即開始。而結果馬上就在當天張貼於布告欄,號外也迅速發行。
  佐知川確定當選下屆學生會長。

  4

  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根本沒空為敗選一事意志消沉。因為一就任為會長,佐知川便以極快的步調展開改革。
  這段時間,我們每天放學後一抵達社辦,就要各自報告當天目擊到的新學生會暴政。
  「沒想到佐知川學妹會如此積極推動戀愛至上主義……」
  「宮前,妳擔任學生會長的時候,她都沒有類似的徵兆嗎?」
  「是呀,完全沒有。她根本不會因為與異性相關的事而成為別人的話題。」
  「那樣的人……竟然變成這個樣子。」
  領家在白板上寫下佐知川的新政策,苦悶地扭曲表情。
  「要是不盡快處理,我們努力建立至今的反戀愛基礎就會化為泡影。來舉辦大規模的校內示威吧──趁還有人贊同我們。」
  社員都各自帶著憂鬱的表情解散。留到最後的我和領家也用沉重的腳步走出社辦。
  「啊……我把明天要交的功課忘在抽屜裡了。等我一下,我去拿。」
  領家這麼說著跑出去,不過反正不遠,所以我也一起跟了過去。
  「話說回來,最近總是發生意料之外的事呢。沒想到佐知川比過去的宮前還要提倡戀愛至上主義。」
  我這麼說,領家便用極度疲憊的聲音答道:
  「面對大幅躍進的我們,大性欲贊會也無法袖手旁觀。這時候更應該堅持下去……」
  說到這裡,領家突然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從哪裡傳出的物體摩擦聲。聲音好像是來自沒有人使用的資料室。
  「喂,這該不會是……」
  我往旁邊一看,發現領家擺出了僵硬的表情。
  聲音繼續傳出,並穿插著人說話的聲音:
  「欸,真的不太好啦,在這種地方……」「沒關係啦,其他人都回去了。」「可是……要是被發現的話……」「學生會都特地開放了,有公家掛保證啦。」「嗯……等一下……」
  佐知川當上會長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放學生自由使用閒置的教室。雖然名義上的目的是「充分利用校內資源,打造方便活動的校園」,但結果就是增加大量的「辦事小屋」。
  這種時候,我們能做的事就是澆熄這些傢伙的欲火。
  「喂,就是這裡啦。聽說以前有個女學生在這裡上吊……」
  「啊啊,是懷孕的關係吧。因為男方死不認帳……」
  我和領家故意大聲說給資料室裡的人聽,他們說話的聲音就馬上停止,過了一陣子又響起細小的摩擦聲。應該是在穿好亂掉的衣服吧。
  確認這一點後,領家快步往前走。我要小跑步才能勉強追上她。
  「真是……真是……」
  領家氣憤難平地低聲咒罵,往前快走。
  「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愛挑在學校做。」
  「不要問我!……他們就是一群不懂忍耐的猴子,只要待在空房間裡就會自動發情吧──就算說他們的情欲對象是沒有人的空屋也不為過!」
  領家這麼說的時候,我們抵達了目的地。暗紅色的夕陽照進空無一人的教室。經過塗裝的課桌表面反射著光芒,規律排列的桌椅創造出一幅奇妙的景象。
  「到了這種時間,教室果然一個人也沒有。」
  走向自己的課桌拿出講義的領家這麼低聲說道。她這麼說應該沒有任何特別的意圖,我卻不禁聯想到剛才的事件。
  「該不會也有人……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跑到這裡做那種事吧?」
  把講義收進書包的領家愣了一下,轉過來面對我。
  「……你到底在說什麼?這裡可是我們平常長時間坐在位子上,勤奮向學的地方啊。在這種地方,那個……」
  說著說著,領家的臉愈來愈紅。
  「你為什麼……要挑在我們獨處的時候說這種話!」
  她口氣粗暴地這麼說,怒目瞪著我。
  「不,等等,我當然沒有那個意圖!只是無意間想到那種可能……」
  經她這麼一說,這個時機真的很糟糕。
  「都是因為你平常就滿腦子想著那種事,才會老是失言!我要求你進行自我批判!」
  後來我被迫在教室裡書寫冗長的自我批判書,直到被夕陽染紅的教室變得一片漆黑為止。

  新學生會的暴政還不只如此。某天午休,我和領家前往餐廳,發現座位的排列和以往完全不同。
  我們疑惑地穿過站在入口附近的學生,走進裡頭,看見一面告示牌。
  『中央座位僅供多人用餐的同學使用。
  獨自用餐的同學請使用牆邊的座位。 學生會』
  看到這份公告的領家氣得渾身顫抖。
  「這種歧視根本不可原諒!好吧,高砂,我們就故意分別坐在單人座,抗議這種優待現充的制度!」
  我們兩個人從櫃檯領取套餐,開始尋找座位。牆邊的桌上放著等間隔的隔板,讓人看不到隔壁的座位。桌椅都很高且缺乏穩定性,簡直像是在叫我們快點吃完飯並離開餐廳似的。
  「不過……沒有空位。」「中央的桌子倒是還有空位……」
  我和領家端著托盤,面面相覷。牆邊的單人座擠滿了一整排寂寞的背影,默默地專心吃著飯。
  「……沒辦法了,雖然利用特權的行為讓人不太舒服……還是去坐團體座吧。」
  領家這麼提議,我也勉強答應了。中央擺著兩人桌、四人桌,空間很充足。以兩張大型沙發和餐桌構成的八人座有網球社的人正在吵吵鬧鬧。男生摟著女生的肩膀,靠在沙發上嘲笑面對牆壁默默吃飯的邊緣人。
  我們別無他法,坐在兩人座。
  「竟然做出這麼陰險的事……佐知川他們是惡魔嗎!」
  領家瞪著網球社的人低聲咒罵,開始吃飯。
  「問題好像不只是座位,妳看。」
  我指著放在桌上的壓克力立牌裡夾著的廣告。
  「情侶專屬優惠……什麼?」
  領家一把抓起立牌,用魔鬼般的表情讀起上面的內容。不過,她的表情漸漸變得柔和。
  「是喔……男女一起點套餐就會送甜點……」
  「喂,領家,妳該不會……」
  「不是的!我一點也沒有覺得『賺到了』!只不過是對他們的狡猾感到有些畏懼罷了……話說回來,他們是怎麼認證情侶的呢?不是情侶的我和那個……你,也可以拿到這份贈品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應該能反過來積極利用這一點,讓他們無法達成目的,藉此妨礙他們吧……?」
  領家很快地說完這段話,彷彿要轉移焦點似的,用驚人的速度吃完套餐。我也受她催促,開始狼吞虎嚥。
  歸還餐具後,我們走出餐廳,在通往校舍的迴廊看到一幅詭異的景象。因為客滿而找不到牆邊座位的邊緣人們把托盤放在扶手或柱子上,站著吃飯。
  「這……簡直是現代的奴隸。」
  「為什麼只是一個人……就要受到這種殘酷的對待?」
  我們哀嘆著走過這條孤獨吃飯之路,在途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不過我們決定刻意不打招呼,直接通過。
  「哎呀,高砂學弟、領家學妹!你們也來餐廳呀。」
  不過,對方卻馬上出聲打招呼了。宮前很靈巧地將托盤放在區隔迴廊和室外的水泥矮牆上,吃著午餐。她的優雅外表和當下的處境有很大的落差,明顯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啊……午安。」「學姊好……」
  我們尷尬得想要馬上離開,宮前卻毫不在意地繼續對我們說道:
  「真是的,好糟糕的改革,竟然弄出那種團體專用席!雖然始作俑者是學生會,跟著照做的人也有問題。那種特權意識……」
  看到我們尷尬的表情,宮前暫時停頓,然後問道:
  「你們……該不會是坐了兩人桌吧……?」
  看著不發一語的我們,宮前的臉上閃過各式各樣的表情。怨恨、憤怒、嫉妒、不安、恐懼──最後又轉變成悲傷,眼裡湧出淚水。
  「明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坐吧!」
  「對啊,我們中午前互相約好,一起來吃飯吧!」
  事情就發生在領家與我分別這麼安慰宮前的時候。一大群人的腳步聲從餐廳的方向往這裡移動。大概是這項改革的最大受益者──人數眾多的現充團體吧。我轉頭面向室外,避免跟他們有視線接觸。
  「咦,這不是宮前學姊嗎?」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學生這麼說道,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
  「……佐知川學妹,午安。不,現在……我應該叫妳學生會長。」
  「哎呀,快別這麼說……我心目中的學生會長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宮前學姊。被學姊這麼稱呼,我會受寵若驚的。」
  雖然這段台詞聽來口是心非,宮前還是保持微笑,什麼也沒說。
  「學姊,妳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吃午餐呢?餐廳還有很多空位呢。」
  聽到這種刻意挖苦的言論,我早就衝上去揍人了,宮前卻很冷靜地這麼回應:
  「團體座確實還有空位,但單人座都滿了。我平常都是一個人吃午餐,所以才會出此下策……」
  「哎呀,要是學姊跟我們說,我們很樂意陪同的。」
  宮前對這種明顯的謊言也不為所動,用開朗的笑容坦然說道:
  「沒關係。而且,有這麼多同學都找不到位子,在外面跟我一起吃飯。感覺就像是大家圍著一張大桌子,開心地享用午餐似的──有種不同於往常的感覺,非常新鮮有趣呢。」
  「學姊的看法……相當獨特呢。」
  要強詞奪理,很少有人能勝過宮前。佐知川只能摸摸鼻子認輸。
  宮前開始轉守為攻。
  「佐知川學妹,妳好像很積極在推動改革呢。可是另一方面,我有時候也會聽說有些人認為你們的做法太過獨善其身。例如餐廳的這項團體優惠政策……學生會應該要輔助學生多方發展。雖然我能感受到你們的熱情,但你們應該多採納學生的意見……」
  「學姊終究還是太天真了。」
  佐知川打斷宮前的發言,將視線轉回前方,邁步走向校舍。她維持面向前方的姿勢,繼續說道:
  「慢慢改良現有的東西──靠這種方法,永遠無法接近理想校園。我們必須在某些地方作出重大突破。」
  「就算如此,怎麼可以拋棄弱者……」
  「妳什麼都不懂。因為學姊是『強者』嘛。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是弱者的夥伴。但與其這麼說,不如說我們就是弱者本身。」
  佐知川稍微提高音量這麼說,然後領著其他的學生會成員走回校舍。
  留在原地的我們陪著宮前,等她用不舒適的姿勢把徹底冷掉的午餐吃完,然後在尷尬的氣氛中一起前往社辦。

  ○

  改革日復一日地逐步進行著。福利社今天似乎啟用了麵包的情侶折扣。
  「你們看~我跟小優一起去買麵包就打了九折呢。好划算。」
  「優良店家。雖然是敵人,我也不得不讚賞。」
  在放學後的社辦,神明學姊跟西堀融洽地吃著麵包。或許是很高興被誤認為情侶,其中一方的表情樂不可支。
  「不要被影響了!這是敵人的陷阱!」領家這麼說,用力敲打桌子一下。「他們想用物質利益引誘人們,藉此撮合情侶。如此缺乏危機意識,遲早會失去反抗能力!」
  「剛才領家學妹和高砂學弟似乎也買了什麼來吃,那是……?」
  被宮前這麼吐槽,領家陷入沉默。她為什麼要主動去踩地雷呢?
  「……那件事等一下再說。現在這件事比較重要。」
  說完,領家把一張撕來的海報貼到白板上。
  「即日起開始施行配對制度……這是什麼?」
  瀨崎這麼問道,領家先說「一種惡魔般的制度」,然後回答:
  「簡單來說,這就是由學生會居中介紹,促成學生互相認識的系統。他們以『充實的校園生活』為籌碼,逼迫學生與他人交往。這種野蠻的行為根本不可原諒!」
  我感到毛骨悚然。佐知川所率領的新學生會完全不知道收斂,甚至能若無其事地踏進有道德爭議的領域。
  「情況已經刻不容緩。即使輸了選舉,我們也沒有時間消沉。我們有我們的戰鬥方式──此刻正該回歸原點,不再攻其不備,而是堂堂正正地面對邪惡的戀愛至上主義!」
  說完,領家撕破那張海報,再拿起黑筆寫出「以階級憤怒之鐵鎚制裁蠻橫的新學生會!」幾個大字。
  「我們的本分究竟是什麼?腳踏實地地勸導並建立民意基礎嗎?不對!拿起武器,實際行動,這才是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作風!若有人仗著權力胡作非為,就會受到民眾制裁。各位同志,此時不抗爭,更待何時!」
  「沒有異議。」「就這麼辦吧。」「好久沒有這樣了,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呢!」「大師,您要趁這個機會為選舉一事雪恥吧!」「我對學生會也有私人恩怨,就跟他們戰鬥到底吧!」
  社員各自回應領家的喊話。
  「好,明天馬上發起抗爭!首先是晨間演說。校內明顯有些勢力對新學生會的急躁改革感到不滿。我們要拉攏這些支持者,將危機化為轉機,一口氣將戀愛至上主義逐出校園!」

  ○

  後來我們在社辦討論今後的運動發展,直到太陽下山。比起暗中動手腳,我們還是比較適合實際發動抗爭。我們大量參考過去取締我們的宮前所提出的建言,擬定擊潰新學生會的策略。
  「不過……我還是感到匪夷所思。為什麼佐知川學妹會……」
  「真沒想到學生會中會出現這種施行暴政的繼承者。」
  我們還留有不少疑問。為了解開謎團,我們必須將學生會逼到絕境。
  我們又討論了一陣子後解散,我和領家一起踏上歸途。
  「佐知川啊。跟學生會對峙的時候,我曾見過她幾次……卻沒留下什麼印象。」
  領家一邊看著學生會發行的文宣,一邊低聲說道。
  「對啊。而且……不只是會長,連支援她的學生會成員也很難以捉摸。以前交戰的時候,他們看起來好像對宮前很忠誠……」
  我們討論著各種議題,很快便來到岔路。即將進入實際行動的階段,現在的領家看起來比過去還要充滿活力。
  「跟競選的時候比起來,妳現在狀況好多了。」
  我這麼說,領家便笑著回應:
  「我果然不適合做那種事。比起站在高處領導眾人,待在基層反抗執政者比較適合我的個性。」

  因為冬至愈來愈近,在我回到家之前,天色就已經一片漆黑。乾燥而晴朗的天空中,星星的數量比平常還要多。明天早上一定會非常寒冷。
  到了寒風刺骨的季節,我就更想念待在家裡的感覺。女童現在應該待在開著強烈暖氣的室內,一邊吃橘子一邊打電動吧。我甚至可以想像手把被她手上的橘子汁弄得都是橘子味的情況。我開始覺得不爽了。
  我終於走到家門口,轉動門把。平常門總是開著,今天卻上了鎖。她終於學會一回家就要從內側鎖門了嗎?以前不管我說幾次,她都不會鎖門,所以我純粹地感到驚訝。
  我從口袋拿出鑰匙開鎖,走進家裡。屋內沒有開燈。我摸索著找到白熾燈的開關,點亮玄關,便馬上察覺有哪裡不對勁。
  我還不知道這股異樣感從何而來,於是經由走廊往客廳走去。我已經很久沒有在自己家裡體會這種安靜到令人耳鳴的感覺了。好詭異。
  我打開客廳的燈,異樣感就變得更加強烈。客廳異常整齊──平常的地板和桌面應該會散落著更多雜物。
  我依然無法理解,在家中來回查看。她在各處留下的痕跡全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她到底有什麼企圖?」
  這肯定也是某種策略。她就是喜歡以捉弄人為樂。這時如果作出她想看的反應,就等於是輸了。
  先冷靜一下吧。我想喝一點飲料,於是打開冰箱。冰箱裡的樣子一成不變,我卻不禁僵在原地。因為發生了平常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通常到了隔天,那東西一定會被她發現,消失得無影無蹤。
  冰箱裡還留著我在萬聖節那天買的布丁,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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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0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直接抗爭之戰術與僵局脫離

  1

  以普通的惡作劇來說,未免太用心了。最近有萬聖節和選舉、新學生會的暴政等事件,令我眼花撩亂,但女童的樣子確實有點不太對勁。
  待在比平常還要寬敞許多的房間裡,我開始回想起一件又一件關於她的事。她開著窗戶午睡,結果下起午後雷陣雨,地板被淋得濕漉漉的事;她迷上用吸塵器吸自己的皮膚,弄得身上到處都是內出血的痕跡,暫時無法外出的事;她想要優雅地喝可樂,跑去拿櫥櫃高處的高腳杯,結果不小心打破,為了湮滅證據而企圖把碎片埋到庭院裡的事──如此重新回想,她還真是個一無是處的傢伙。我甚至開始慶幸她消失了。
  「而且……她本來就是敵人。」
  就像是要確認這一點,我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這麼低語。女童是在這個世界散播戀愛至上主義的可恨魔頭。她來到這個家,原本就是為了拉攏我,從內部瓦解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她的離去對反戀愛運動來說,應該有很大的加分作用。
  我這麼說服自己,決定什麼都不再多想。我打開電視。我看了一陣子的新聞,然後把頻道轉到綜藝節目。藝人們做效果的笑聲在寬敞的室內迴響,聽起來特別大聲。我馬上關掉電視,躺到沙發上。
  我漸漸開始覺得肚子餓,卻沒有心情起身。就這樣睡過晚餐時間吧,而且,反正她大概過一陣子就會回來了……我亂糟糟的頭腦忍不住這麼想。
  為了轉換心情,我決定去一趟便利商店。店內一如往常,店員也是熟面孔。我隨便選購了三個飯糰,馬上走出便利商店。
  從明亮的店內一下子走到夜空下,就會覺得周圍看起來比實際上更昏暗。在這種視野中,路燈稀疏的公園又特別陰暗。突然間,我沒來由地往那個公園的方向走去。
  我有時候會看到女童在這裡玩。和身高差不多的孩子一起玩的時候,她似乎常常表現出領導人的態度。我一邊回想著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一邊坐到長椅上,從袋子裡拿出一個飯糰來吃。
  眼睛漸漸適應以後,我開始能看清公園內的細節。大概是被風吹動,鞦韆正在微微搖晃著。公園裡的幾種遊樂器材到處都有油漆剝落的痕跡,可見裝設後已經過了漫長的歲月。預告冬天來臨的落葉堆積在地上,隨風發出乾燥的沙沙聲。
  當然,公園裡一個人也沒有。即使知道她不在這裡,我還是不禁尋找她的身影。我環顧公園內,發現一個令人在意的地方。公用的垃圾桶裡高高地堆著許多東西。
  我靠過去往裡頭一看,發現是一堆萬聖節相關的服裝和小道具。我不知道當事人為什麼要特地把東西丟在這裡,不過現充就是有辦法毫不猶豫地幹出這種事。
  這時候,我從這堆垃圾中發現不尋常的東西。裡頭有一頂小學女生會戴的那種黃色帽子。仔細一看,還有裝營養午餐用具的小袋子和裝直笛的細長袋子。雖然有可能是角色扮演的一環──
  我正要伸手調查的瞬間,手機響了。畢竟是有點類似犯罪的行為,我的身體不禁顫抖了一下。我拿起手機一看,是領家打來的。
  「喂?妳今天很早打來嘛。」
  『嗯……畢竟還有明天的抗爭啊……不說這個了,別說得好像我每天都會打電話給你,這豈不是很像現充嗎?』
  「妳最近不是每天都打嗎?」
  『只不過是因為需要聯絡的事項就是有那麼多。我們白天就常常碰面了,我沒事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你!』
  雖然我們有時候只會閒聊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但我決定不再多說。
  『話說回來……發生什麼事了嗎?』
  領家這個敏銳的問題讓我有種胃部下沉的討厭感覺。
  「不……沒什麼特別的事。因為我在室外接電話,妳才會覺得聽起來跟平常不一樣吧。」
  『是嗎?你人在外面啊。要我晚點再打嗎?』
  「不用了,直接講吧。」
  後來我和領家透過電話討論了許多事。新學生會的事、佐知川的事,以及明天要執行的計畫。我們的話題有時候會偏離,彼此大笑。雖然氣氛很輕鬆,我卻莫名地猶豫是否要提到女童的事,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你還在外面嗎?』
  「是啊。我就是想出來走走。」
  『別感冒了。明天可是我們跟新學生會的第一場戰鬥。』
  「我知道。我馬上回去。」
  『而且,我一開始也說過……你的聲音聽起來還是狀況不太好。』
  「我真的沒事啦。好了,我要掛電話了。」
  說完,我把電話掛掉,吐出一口氣。我低頭看著垃圾桶,卻已經沒有心情翻找。
  我出門的這段期間,女童說不定已經回家了。我這麼想著,快步走上回家的路。可是玄關終究還是沒有她的鞋子,只有忘了關的客廳電燈照亮了空無一人的室內。

  ○

  隔天的集合時間很早。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曾經舉行過好幾次晨間演說,這次卻比平時更早。這也代表我們有多麼重視這次的計畫,但我因為昨晚睡得不好,差一點就遲到了。
  「好慢,太鬆懈了!」
  我一打開社辦的門,領家便劈頭怒罵。我看了時鐘,現在是集合時間的一分鐘前。
  「什麼嘛,明明就有準時。」
  「行動時要預留更多時間!時間分配得這麼緊迫,遇到突發狀況時就無法應付了。為了懲罰你……」
  說到這裡,領家停了下來。
  「懲罰我……什麼?」
  雖然我覺得有點不講理,但身為一個革命家,我也覺得領家說得沒錯。我決定乖乖接受裁定,這麼反問。
  「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有點差。」
  領家的聲調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擔心地這麼問道。我戴上安全帽,別開了臉。
  「因為我有點睡過頭,趕著過來的關係吧。妳說得沒錯,都是我太鬆懈了。要我寫自我批判書還是什麼都可以。」
  「……不,不用了。以後多注意就好。」
  我們在雞同鴨講的情況下結束對話。如果她像平常一樣臭罵我一頓,我還比較容易應對……
  「很好,大家都到齊了。」領家站在白板前,開口說道。「今天的作戰具有特別的意義。因為這是學生會交接後的第一場抗爭。正如各位所知,佐知川所率領的新學生會企圖用盡各種手段散播戀愛至上主義,任意統治校園。目前他們的改革進行得一帆風順,勢如破竹──對他們潑冷水,就是我們這次的作戰目標。」
  領家這麼說完,咚的一聲把傳單放到桌上。
  「不過,做法和平時相同即可。我們不用什麼小手段攻其不備,而是要正面對決,挫挫他們的銳氣。為了用這種作風打擊他們,這次我希望能用正統的戰略。我們要一如往常地演說,發放傳單。」
  傳單與以往相同,揭發了戀愛至上主義的謊言,但這次的主軸是批判佐知川學生會。內容如下:

  謹告各位學生

  日前的學生會選舉選出了新學生會長,當選人佐知川組成了新的學生會執行部門。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原本就不承認由「學生會」統治校園,也不承認經由選舉所選出的學生代表──如此看似民主主義的程序不過是謊言的集合體,近乎人氣投票的這類儀式最終將合理化名為「人品」的模糊指標,進一步連結到在這個世界橫行,單靠曖昧不明的「印象」貶低他人的戀愛至上主義。不過,此刻我們要暫時擱置這一點,開始闡述新學生會的暴政。
  新學生會到目前為止的政策甚至遠比上屆更惡質──從交接到現在的短時間內就可以明顯看出他們完全染上戀愛至上主義,徹底迫害非現充的態度。他們今後顯然會變本加厲,終將使這裡化為生殖取向的學校。到時候所有人的個人特質都會受到壓抑,被當成情侶、團體、社會的其中一個齒輪。
  失去個體性,能夠順利融入群體,並且積極進行繁殖的你們會受到歡迎,因為對操弄社會的人來說,你們是讓他們稱心如意的極佳棋子。恭喜,今天就是你們的忌日。你們就靠著捏造出來的自信和淺薄的夥伴意識,在這個沒有終點的無聊世界活下去吧。
  然而,我們堅決反對這種情勢。既然新學生會將我們逐出餐廳,我們就在外頭搭起帳棚,在裡面堂堂正正地用餐吧。既然福利社特別優待情侶,我們就另外批發更便宜的商品,在隔壁販售。如果體制想要壓抑我們的行為,我們會挺身反抗──根據情況,我們甚至不惜採取暴力手段。
  我們無法容忍這次的暴政。各位之中應該也有不少人對他們的做法抱持反感。校內瀰漫戀愛至上主義的情形已經來到最終階段。若不在此刻挺身而出,你們將成為無力抵抗的行屍走肉。在悲劇發生之前──我們必須團結面對。

  傳單內容與平常的激昂文章有很大的差異,沉穩卻又帶著迫切感。目的是告知大眾,這次的危機與過去是完全不同的等級。
  「宮前,妳覺得佐知川大概有多強的鎮壓力?」
  「因為她是不太適合參加實戰的類型,所以還是未知數……不過以經驗來說,至少是我們掌握了優勢。」
  「是嗎?一定要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的力量。」
  所有人的臉上都湧現幹勁。因為這是完全沒有經過申請的游擊戰,學生會一旦發現就會馬上阻止。武力衝突在所難免。
  「好,差不多快到上學時間了──我們走。」
  領家一說完這句話,所有人便同時開始調整武裝。聽著裝備互相碰撞的粗魯聲音,我們的精神漸漸集中至遠離日常的革命抗爭中。

  「上學途中的各位學生!聽好了!」
  看準距離上課時間只剩不到三十分鐘,上學人潮即將到達尖峰的時機,領家開始了她的演說。
  「各位應該也對我們的名號耳熟能詳了。我們是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我們過去也曾數度在此開導各位,因為某個重大理由,我們才會再次出現──沒錯,理由就是日前的選舉所產生的新學生會那令人髮指的惡行!」
  同時,其他的社員開始發放傳單。
  「又來了……」「一大早的吵死了啦!」「少在那邊囉哩八嗦,大幹一場就是了!」
  有些人無情地謾罵,但也有些人收下了傳單,停下腳步專心聆聽演說。果然如我們所料,新學生會的執政方針造成了不少學生的反感。
  「聰明的各位應該已經發現了。最近佐知川開始推動的學生會政策遠比過去還要更提倡戀愛至上主義。若是置之不理,校園就會在轉眼之間遭到生殖衝動支配,讓戀愛成為第一行動準則,使得學生失去以往的自主性!結果只會造成一大堆的無名男女進行無聊的生殖行為。意義全都被戀愛抹滅,我們將無法再追求任何事物。
  各位真的想要這種世界嗎?
  我相信各位絕對不想!我們有想要追求的目標,我們有探索的自由!我們不會滿足於『戀愛』與『生殖』這種僵化的無聊答案,我們有能力爬出這個深淵!
  正因為如此,我們現在才會在這裡……」
  就在領家進行第一次演說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校規禁止學生在校園內舉行未經許可的演說等活動。請馬上停止。」
  是佐知川的聲音。單手拿著擴音器,悠然走來的她身後跟著好幾名壯碩的戰鬥人員。
  可是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並不會因為這點程度的警告就退縮。
  「出來了吧,佐知川!我們不會再讓妳稱心如意了!」
  學生會出現得比想像中還要早許多。領家的演說連一次都還沒有結束。或許是料到我們會發起抗爭,他們早就躲起來埋伏了。
  「我再重複一次,你們的行為已經違反校規。請盡速撤離。」
  佐知川不理會領家的挑釁。我們的戰術不適合應付拒絕對話的對手。
  「聆聽學生的聲音就是學生會的職責吧!用單一的標準來衡量所有的人,打壓不同的意見──這就是你們的作風嗎!」
  「只要辦理規定的手續,獲得許可,就可以在校內進行演說。另外,各位學生要發表意見時,可以投稿到設置在學生會辦公室入口附近的意見箱。各位也可以透過學生會網站的線上表單填寫自己的意見,請多加利用。」
  佐知川完全避開了我們的意圖。會反駁的宮前還比較好對付。我們的步調被打亂了。
  這段期間,從校舍走出來的佐知川一行人已經逼近到我們面前。
  「若各位不願意自行撤離,為了維護校內治安,學生會將執行強制驅離。」
  「我們絕對不會屈服!」
  領家這麼說完,拿起靠在一旁的角材。其他成員也各自鞏固武裝。
  佐知川一直走到快要進入我們攻擊範圍的地方,這才停下腳步。圓形的鋁框眼鏡後的那雙眼睛不帶有任何感情,極其冷靜。為什麼在這種場合下,她還能有這種表情呢──來路不明的不祥印象甚至令我萌生微微的恐懼。
  在緊張的氣氛之下,上學途中的學生們都屏息觀望著事態發展。她暫時後退,小聲對守在後頭的男生們下指示。然後她就沒有再回頭,直接轉身往校舍走去。
  ……發生什麼事了?我們感到疑惑的一瞬間之後,這群男生朝我們撲了過來。我們雖然勉強躲過第一波攻擊,陣形卻被打散了。
  過去都是宮前帶頭發動攻勢,所以我們以為這次也會是同樣的情況。實際上佐知川不會參與戰鬥,而是在後頭旁觀。
  「各自撤退!」
  判斷無法繼續抗爭的領家喊出命令。我們按照事前說好的方式,往四面八方拔腿就跑。敵人們一瞬間四處張望,然後簡短交談,開始追趕我們。
  他們不是各自追趕一個人,而是在場的所有人都往同一個方向奔跑。想要至少抓到一個人的話,這麼做的確比較聰明。而被他們盯上的人──是我。
  「……為什麼是我啊!」
  我拚命狂奔,與對方的距離卻愈來愈短。我本來就跑不快,睡眠不足也讓我的腳步變得不太靈活。
  「既然對象是男的,就不必顧忌了!」
  我根本不期待的答案從後頭傳了過來。聽到劈哩啪啦的刺耳聲音,我轉過頭一瞄,看到對方手裡拿著一把電擊棒。
  他們是來真的。和宮前戰鬥的時候,對手的心境都還算游刃有餘。在情人節和校慶,他們都沒有拿出這種危險的武器。
  「還可以用那種東西喔!」
  「我們沒有時間陪你們玩『革命』遊戲!」「我們要用壓倒性的資源徹底擊垮你們!」「我們要在全校集會的時候讓所有人知道你們是只會耍嘴皮子的騙子!」
  敵人們各自說著,逐步逼近我。感覺到生命危險的我也加快速度,雙方的距離卻還是愈來愈近。
  「你們是學生會吧,怎麼可以對學生做這種事!」
  「等你進到牢裡再抱怨吧!給我乖乖睡一覺!」
  這麼說的其中一人一口氣加速逼近我。他伸出的手穩穩地握著電擊棒。
  可是這個瞬間,有個黑影從旁邊迅速跳進我們之間。
  「快走!」
  逼近我的電擊棒直接擊中這麼說的他。他的身體在下一個瞬間猛烈顫抖,然後如同人偶般癱軟倒地。我看到他的臉了──是藤枝。在學生會長選舉中與我們主張相近理念的他救了我。看到他倒地時的表情,我才終於喚醒腦海角落的記憶。
  ──在那場情人節作戰以驚人的執念造就的敏銳嗅覺查出放在女學生書包裡的巧克力,留下重大貢獻的男人──他就是藤枝。
  「這樣啊……你……」
  在那場作戰之後,身分曝光的他應該一直過著沒有人權的校園生活。所以他才會把自己的青春投注到純粹的二次元之中,不得不自己創作。他再也沒有必須保護的事物,於是決定參選會長,推廣自己的主張。
  然後──他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保護了我。我的眼眶深處慢慢湧出淚水。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是有夥伴的。
  為了報答他的捨身相救,我拚命狂奔。因為突如其來的妨礙,電擊棒沒有擊中目標,敵人也被擋住了。我在心中對藤枝反覆道謝,往其他社員等待的地方直奔而去。

  ○

  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暫時逃過一劫,卻有必要思考今後的發展。
  「竟然拿出電擊棒……他們根本就打算用武力逼迫學生服從!」
  領家氣憤地這麼說,身為上屆學生會長的宮前也點點頭。
  「以前的學生會並沒有那種裝備。應該是在她上任之後才引進的。為什麼……她以前明明不是那麼激進的人。」
  「而且,到底是怎麼引進的……他們的權力再怎麼大,也不可能把學生會的預算用在那種東西上。」
  「說得沒錯。」
  謎團愈來愈深了。我們的頭腦已經難以追上事情的發展。
  「而且,我們要怎麼跟他們對抗……?」
  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的我本人這麼問道,社辦內就變得鴉雀無聲。
  「果然只能用更強的武力對抗了。」
  西堀低聲這麼一說,神明學姊便點頭附和:
  「還是用炸彈好了。我有化學實驗室和藥品儲藏室的備用鑰匙,也大概知道做法……要在哪裡實驗?」
  聽到神明學姊的激進發言,領家趕緊勸導她:
  「嗯,那也是一個方法……不過如果那麼做,對方也會進一步對抗。我們很有可能會因此陷入泥沼。」
  聞言,天沼迅速舉手說道:
  「依賴強大的武器是過於天真的想法。就是因為如此,事情才會演變成看誰比較激進的競賽。此時我們更應該純粹地鍛鍊自己的肉體──我認為這一點正是我們所欠缺的。體力就是革命家的資本。我們需要的不是最先進的武器,也不是標新立異的計畫,而是嚴以律己的自我鍛鍊!」
  說完,天沼便開始興高采烈地寫出訓練流程表。六點半在學校集合後慢跑、拉筋。七點半到上課時間前練習揮舞棍棒和攻擊架式。午休在社辦進行肌力訓練,放學後以兩人為一組對打,然後進行模擬實戰的應用訓練。
  「喂,我們又不是運動社團……」
  我無奈地這麼說,馬上就被天沼反駁了:
  「我們也不是文藝社團。高砂學長,正因為你對培養體力的態度這麼消極,這次才會被逼到絕境。你討厭體育的陰沉個性都表現在臉上了,所以對方才會心想『這傢伙很好對付』,於是集中盯上你。只要多加鍛鍊,容貌一定也會變得更加精悍!」
  被學妹說我的臉長得很陰沉,我在心中痛哭流涕。我只能發出「嗚……」的聲音,什麼都無法反駁。
  這時候,領家開口替我說話了:
  「……這個嘛,我們確實有點疏於培養體力。可是如果按照這個流程表來訓練,就完全沒有時間推廣最重要的思想了。不過還是可以採用一部分的計畫。」
  後來我們也討論了許多方案,卻缺乏決定性的對策,結果只好試著使用演說以外的其他既有手法。

  2

  後來新學生會依然馬不停蹄,使戀愛至上主義充斥校園。情侶不顧場合地牽手,在下課時間的走廊上接吻,甚至帶著害羞的表情從空教室走出來。
  因為學生會公然提出優惠待遇,因此也促成了許多情侶。不知道是受了什麼影響,到處都有鼓起勇氣公開告白,藉此享受「青春」的蠢蛋。
  不過,只有原本就容易被戀愛吸引的現充預備軍才會被這種程度的政策迷惑,即使這些男男女女因此墮落,對我們的反戀愛運動也沒有太大的影響。問題在於察覺到戀愛是個謊言的我們的支持者會被迫吸收戀愛至上主義,遭到洗腦。我們事先取得的那種海報已經被張貼在校內。令我們擔憂的狀況已經逼近到眼前。
  保護了我的藤枝後來也失去蹤影。綜合目擊者的證言,那件事發生後過了不久,有一輛黑色的車子停在校門前,而藤枝被抬進了車裡。在藤枝的班級,所有人都當作他不曾存在過。他到底去了哪裡──希望他不會被埋在山中化為白骨,十年後才被發現,以失蹤罹難者的身分刊登在政府公報上……
  另外還有一件事。雖然與校內的動向無關──女童還沒有回家。

  「迴廊、通往屋頂的樓梯間、校舍後方全部都被撕掉了。」
  「我還反其道而行,貼在普通的布告欄,結果果然行不通……」
  「我試過貼在掃具櫃的門板內側,結果也不行。我真是無地自容……」
  演說等親上火線的抗爭行動以失敗收場的我們決定在找到對策之前,都用張貼海報和發放傳單的方式傳遞思想。可是過程也不太順利。
  「這樣啊,他們的因應速度果然很快。以前就算張貼未經許可的海報,也常常過了幾天才會被撕除……」
  領家這麼說完,以前負責因應的宮前便補充道:
  「顯眼的地方很快就會被發現……可是因應得如此徹底,太不尋常了。」
  西堀也唉聲嘆氣,這麼報告:
  「我試過從圖書館挑出看起來不會有人閱讀的百科全書,貼在最後面。後來一樣被收走了。」
  「做到這種程度……」
  社辦內染上絕望的色彩。我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推動革命了。
  我們也試過以前的手法,趁學生上學前把傳單放在桌上,卻剛放好就被學生會收回,他們後來甚至先到教室鎖門,破壞我們的計畫。
  室內一片沉寂,開始瀰漫陰鬱的氣氛。再這樣下去,真的會得出「無能為力」的結論。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我乾脆死馬當活馬醫,提出幾乎是依靠他人的策略:
  「現在這種時候,我們更應該尋求其他學生的幫助吧?不要說藤枝了,還有更多人對學生會這次的方針抱持疑問。我們沒有必要孤軍奮戰。只要組織那些人,團結一致,學生會應該也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輕鬆應付了吧。」
  雖然我這麼提議,卻馬上遭到反駁。
  「就算要招募夥伴,也需要媒體吧。因為我們無法事先知道哪些人對學生會抱持反感……」
  「不,我們已經知道幾個人了。」這麼回應領家的人不是我,而是宮前。「藤枝學弟和他身邊的人之中,一定有類似的人吧?」

  隔天放學後,我們以武裝狀態集合到計算機科學社的活動地點──校舍後方的倉庫前。他們原本在校舍內擁有完整的社辦,卻因為闖了各式各樣的禍,在校園內的權利被一點一滴地剝奪,最後才被趕到這個地方。從校舍窗戶的縫隙拉出來的LAN電纜延伸到小屋裡面的景象充滿了哀傷的情調。
  很巧地,我們接獲藤枝已經在今天回歸的情報。幸好他沒有被塞在灌滿水泥的汽油桶裡,沉在東京灣的底部。
  「……好了,我們進去吧。」
  領家悄聲這麼說,所有人都點頭回應。
  喀啦,轉動的門把發出輕輕的聲響。領家一口氣把門拉開,沉默地大步走進裡面。其他成員也跟著走進去。
  「你、你們是誰!」
  高亢的聲音、油膩膩的頭髮、明顯凸起的小腹就快要把印花T恤撐爆,幾乎是把這些極度典型的宅男形象直接搬到現實世界般的男生這麼說著,站了起來。大概是因為沒有考慮到壓在桌子下的贅肉就站起來的關係,他被夾到肚子,小聲叫了「好痛」。看著這個有如保育類的人物,我忘記自己的立場,純粹地感動了起來。
  「我們是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
  聽到領家這麼回應,社員們開始躁動。
  「你們不可能忘記吧?執行那場情人節作戰時,你們也曾經提供協助。雖然那場作戰終究是吃了敗仗……但終於到了輸不得的時候了。」
  「不,我們並沒有忘記。我們反而很認同你們,一直行動到現在。」
  一個骨瘦如柴的宅男帶著銳利的眼鏡反光,從陰暗的深處走了出來。
  「有什麼方法能對抗戀愛的霸權呢──我們隨時都懷抱著這個念頭,一路走到現在。其中一個解答是在校慶發行遊戲,而另一個則是那些競選活動。」
  「我們也看到你們的競選活動了。不只是堂堂正正的理念,還有公開發表這些主張的膽識,都讓我們深感驚嘆。我們從中學到了寶貴的一課。」
  「能聽到如此讚美,我們非常欣慰。各位今天會光臨此處──是要討論關於新學生會的事吧。」
  「感謝你們迅速切入正題。沒錯,為了擊敗佐知川率領的新學生會,我們要請求你們的協助。」
  領家這麼一說,計算機科學社的幾個社員便開始哽咽,其他人也眼泛淚光。
  「請各位務必讓我們參加。我們這次也忍無可忍了。
  那是我們日前為了抗議,佔據餐廳的團體座時發生的事,我們帶著『我們也是團體,放馬過來吧!』的心情等待敵人──卻沒有任何人理會我們。負責檢查學生是否有正確使用座位的學生會成員也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大概是被我們這光明正大的態度震懾,不敢向我們搭話吧──我們一開始這麼想,嚴重的漠視卻讓我們愈來愈不安。也沒有一般學生嘲弄我們,大家都一邊開心地聊天一邊吃飯。我們看似融入了其中。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並沒有愚蠢到會以為自己能夠無條件獲得認可。沒錯,這是現充設下的陷阱!他們會創造出乍看之下已經包容我們的氣氛,等到我們相信並放下戒心的時候,再哄然大笑,將我們推入地獄。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法。我們並沒有發現任何徵兆──應該是隱藏得相當徹底吧。可是我們藉著非現充特有的野性直覺,察覺到了這一點。因此我們將座位讓給一直找不到空位的羽球社男女,自己則在走廊上吃完剩下的餐點。好險──我們差一點就被敵人玩弄在股掌之間了。我們絕對不能繼續放任使用這種小手段的佐知川學生會!」
  體型消瘦的男生一氣呵成地說完這段話。該怎麼說呢?聽起來好像是他們想得太多,結果做出莫名其妙的事;但我們沒有特別多說什麼,只是微笑著點頭帶過。最後忍不住讓位給男女團體的行為根本是無可救藥的非現充。
  「原來如此,你們願意協助,實在令我們備感安心。」
  說完,領家開始掃視社辦內部。
  「話說回來……聽說已經回歸的藤枝不在呢……」
  聽到這句話,社員們顫抖了一下肩膀。
  「藤、藤枝他……」「那傢伙已經……」
  就在這個絕妙的時機,他現身了。
  「嗨,好久不見。」
  穿著一身在制服的西裝外套裡加上連帽衫的量產型現充裝扮,帶著爽朗的笑容,輕輕舉起手走過來的人──竟然就是藤枝。原本留得老長的自然捲髮型已經修剪得整齊乾淨,用少量的髮蠟抓出造型,整理得很自然。國中時被霸凌而破損,對父母卻說不出口,於是笑著謊稱是自己弄破,並以透明膠帶修補的眼鏡已經消失無蹤──應該是換成隱形眼鏡了吧。只有在看日常系動畫的時候才會笑的那張臉現在掛著微笑,充滿了自信。
  「嗚……嗚嗚……」
  看到藤枝面目全非的模樣,計算機科學社的成員全都落下了男兒淚。我也受到影響,差點哭出來。
  「你們太誇張了吧,我只離開一個星期而已耶。」
  說著,他拍了拍消瘦型男生的肩膀。
  「阿亮、阿茂、阿光、阿翔……我回來了。」
  社員們開始彼此左顧右盼。大概是因為以前只會用姓氏互相稱呼,所以不知道其他人的名字吧。
  消瘦型男生擦乾眼淚,破口大罵:
  「事到如今,你還來這裡做什麼!不,我知道了。你是來恥笑我們的吧。你等一下會上傳照片到推特上,加上一些好笑的註解,趁機爆紅吧!」
  面對氣憤得幾乎要出手揍人的他,藤枝沒有擺出戲謔的態度,而是用認真的表情回應:
  「我怎麼可能那麼做?現在的你們就像是過去的我。否定你們,就等於是否定現在站在這裡的我自己。所以我想要接納一切。而且,我要先說──我和你們的友情是一輩子的。不管你們多麼討厭我,我都會永遠把你們當作朋友。你們絕對不要忘了。」
  這時到底該作何反應?如果對方擺出瞧不起人的態度,可能還比較好理解。真正的現充或許本來就不太會輕視他人。就因為他們是這樣,我們才會更容易受到傷害。
  「藤枝,你……該不會已經交了女朋友吧……」
  「……被別人這麼一問,還真令人害臊。這個嘛,算是有啦。」
  坐在深處的一個矮個子蘑菇頭社員突然開始對垃圾桶嘔吐。他的胃承受不了如此強烈的壓力。
  不過短短的一週,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他究竟被帶到哪裡,又經歷了什麼事,我害怕得根本不想知道。
  「這幾位是……客人嗎?」
  藤枝轉過頭來看著我們,這麼說道。
  「我們是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
  領家開門見山地回答,他便瞇起眼睛點了點頭。
  「我曾經很崇拜你們。我們也想跟你們一樣擁有自己的明確主張,並付諸行動──投入那場選舉的意義就在於此。但現在,我的想法當然已經不同了。不過,就是因為有過那次經歷,我現在才能站在這裡。我想,你們往後也會漸漸改變想法。請不要害怕。曾經像這樣燃燒生命的事,一定會成為未來的珍貴寶藏。這也是一種青春的形式──但願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們可以彼此笑著這麼說。」
  他的語氣就像是已經「超越」我們的過來人。
  然而,領家毫不猶豫地立即答道:
  「十年後,戀愛已經從世界上消失了。否則就是我們全數死亡,兩者不可能共存。我們不喝酒敘舊。我們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勝利。」
  聽到如此冷漠的回應,藤枝一瞬間語塞。因為現充之間的對話基本上都是斟酌對方想說的話,以配合對方的形式進行下去,因此受到這樣的全盤否定,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領家繼續發動攻擊:
  「像你這樣用『克服』來描述自己的過去,簡直是胡說八道。因為現在的你明顯劣於過去──生殖衝動是你現在唯一的行動準則。你的一切都以它來描述,不會做出任何超出此範圍的事。就跟打開開關就會敲響銅鈸的猴子玩具一樣,什麼變化也沒有。」
  面對這種否定人格的說法,藤枝露出微笑,勉強迴避攻擊。
  「哈哈……真不留情呢。現在的我跟以前相比,的確是缺少了激進的作風。可是正因為如此,正因為我得到過去從來不懂的『普通』感受,才能成功得到更多人的認同。」
  這個時候,一個陌生的人影突然出現在這個校舍後方的陰暗空間。對方是個穿著他校制服的女學生。她按著差點被風吹起的黑色長髮,用保持距離的乖巧態度看著我們交談。相隔兩個車站的女校水手服是眾人嚮往的對象,經常成為男學生之間的話題。她的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著高雅的氣質,與那身制服的高貴氣息相輔相成,簡直是個天生的贏家。
  「啊,抱歉……有人在等我。下次再慢慢聊吧。」
  藤枝這麼說完,便朝那個女學生的方向奔去。那個女學生的臉上原本沒有什麼感情,藤枝對她說了幾句話,她便馬上綻開笑容。然後藤枝回過頭,笑著對我們揮手後離去。跟著他走的女學生離開校舍後方,就在快要走出我們的視線範圍時,她轉身重新面對我們,靜靜地行了深深的一禮。
  兩人離去後的現場只剩下虛無。連搥牆都辦不到,計算機科學社的成員只能茫然地盯著藤枝的女朋友對我們行禮的地方。全身彷彿緩緩流出透明的鮮血,有種悄悄接近死亡的感覺──他們已經沒有力氣祈求藤枝的爆炸,所有的感情都停止運作,只有心臟重重地往下一沉。
  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留下了沉默地佇立在原地的他們,決定今天暫且打道回府。

  ○

  學生會推動的戀愛配對事業終於開始了。他們首先將針對現在沒有交往對象的學生進行「心理諮商」。他們的目的恐怕是要讓大眾認為到了這個年紀還交不到男女朋友是一種異常疾病,必須接受治療。植入多餘的自卑感,煽動人們的焦慮,藉此逼迫弱者就是現充社會的慣用手段。
  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成員為了脫離這場鬧劇,已經事先完成了假的登記。因此,我們不在面談的對象之內。不過,宮前似乎將刻意自己設定為沒有男友,主動接受諮商。
  「我要徹底調查他們所做的事,反過來利用他們。」
  宮前雖然如此得意洋洋地去接受諮商,回來時卻面色蒼白、渾身顫抖。
  「我……是有缺陷的人嗎?我是個無法與他人順利相處的社會累贅嗎?……為什麼我這種人還如此厚顏無恥地活著……」
  神明學姊抱住搖搖晃晃地走向窗邊的宮前,用自己的腿當枕頭,讓她在沙發上躺下。宮前暫時注視著虛空,淚如雨下,最後可能是哭累了,就這麼進入夢鄉。
  宮前大約睡了一個小時後醒來,擺出和剛才完全不同的堅強態度。「那點程度的小事,我根本不痛不癢!」她如此放話。我們決定不把她在睡夢中喃喃喊著「媽媽……媽媽……」的夢話告訴本人。
  就連心志相當堅強的宮前都變成這個樣子,一般學生受到的壓力應該非同小可。被逼入絕境的人會拚命尋找活路。他們就是想要逼人屈服,再用「戀愛」這個選項來引誘學生,使對方跳入陷阱。我們不難想像,今後應該也會陸陸續續有人轉換立場。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雖然所有人都這麼想,卻沒有人能提出有效的反擊策略,只能任由時間不斷流逝。

  3

  而對我來說,問題並不只限於學校之中。女童從那天以來就一直行蹤不明。雖然我知道沒有必要特別擔憂,放在心上也沒有意義……但我的腦海卻有個角落隨時殘留著一股鬱悶的感受,使我精神不振。
  自己一個人左思右想也於事無補。這種時候就該交給專業的來。詢問可能有情報的人是最好的方法。

  「……所以,你有什麼事要找我?」
  其他社員都離開後,我在社辦跟瀨崎一對一交談。
  「抱歉,還要你留下來。這件事,我只能拜託你了。」
  「你說得這麼嚴肅,聽起來有點可怕呢。你就別賣關子了,有話直說吧。」
  「好吧,嗯……其實……」
  我欲言又止,瀨崎依然耐心等待著。我嚥下口水,一口氣說出剩下的話:
  「其實我妹……最近好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遊蕩……你有見到她嗎?」
  聽到這番話的瀨崎馬上垂下眼睛。接著,他的肩膀開始顫抖。
  「怎麼了?你真的知道什麼嗎!」
  我激動地搖晃瀨崎的肩膀,他的眼角便落下一顆晶亮的淚珠。
  「喂,你說話啊!」
  「高砂同學……你果然也……雖然我早就隱約察覺到了。」
  瀨崎輕拍一下我的手,用非常沉靜的聲音繼續說道:
  「你要冷靜下來聽我說。高砂同學……你沒有妹妹。」
  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陷入沉默,瀨崎便以溫柔的語氣開始說明了:
  「高砂同學,你根本沒有妹妹。你自己不是說過嗎?你是獨生子。我去你家玩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見過你有妹妹的跡象。」
  「什麼……你在開玩笑吧?你有跟她一起玩,一起去滑雪,一起做過很多事啊!我們之前不是還一起跟蹤過她嗎!你到底在說什麼?」
  「高砂同學,我能痛切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經常深深幻想自己有妹妹,結果陷入自我催眠,相信真有此事。我上次幻想自己跟分別叫我『葛格』和『阿哥』的雙胞胎妹妹一起去遊樂園,搭乘摩天輪到最高處的時候才突然恢復理智。一個人搭摩天輪的哀傷感實在是……」
  「等一下……我開始反省自己太低估你的有病程度了,但現在這一點也不重要。我才沒有幻想,大家一定知道!」
  「……這樣啊,既然你這麼說,或許只是我忘記了。你可以幫我回想起來嗎?」
  瀨崎突然間的態度轉變讓我一瞬間感到疑惑,卻還是乖乖點頭答應。
  「謝謝。那我問你……你的妹妹叫做什麼名字?」
  「她叫做……」
  名字──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名字。
  看到我答不出來的樣子,瀨崎點了點頭。
  「抱歉做出這種像是在測試你的事。別擔心,你一定能克服的。身為過來人的我會協助你,你大可放心。」
  他是在開我玩笑嗎?瀨崎出乎意料地喜歡一些孩子氣的惡作劇,經常這麼逗我,這卻也是很容易被拆穿的拙劣謊言。我總覺得他這次是認真的。而且我還有另一個足以斷言他沒有在開玩笑的理由──既然事情關係到女童的安危,瀨崎絕對不可能當作笑話看待。
  既然如此,可能性就只有一個。瀨崎真的忘了女童。女童完全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而能夠引發這種異常事態的傢伙就只有一個──再繼續爭論也沒有意義,這麼判斷的我決定結束這個話題。
  「……抱歉。我好像有點失常了。」
  我這麼說著表示退讓,瀨崎就維持溫柔的微笑,搖了搖頭。
  「這種時候就要互相幫助。追根究柢,全都要怪妹妹這個概念太吸引人了。」
  「是……是啊。」
  「高砂同學,我們一起克服這種『幻覺妹妹失落症候群』吧。我正好有很適合的藥方,等一下就送到你家。」
  我明明拒絕了,瀨崎卻還是發揮不必要的關懷之情,當天就把東西拿到我家來。原來是以妹妹為主題的遊戲。
  我實在沒什麼心情玩,但既然他都已經特地送來,我還是拿來玩了。遊戲中的妹妹會很勤快地幫主角做便當,燒洗澡水,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妹妹基本上很順從主角,但主角快要被別的女人吸引的時候,她又會捨棄平常乖巧的作風,展現強勢的一面,很是可愛。不過,我總覺得缺乏真實感。
  「妹妹……根本不像這樣吧。」
  我的口中不自覺地冒出這句話。妹妹才不是會對哥哥犧牲奉獻,內心隱藏著說不出口的愛意,還會試著用保守的方式表達,被哥哥忽視就躲進自己的房間,害臊地猛打枕頭的人──而是會厚臉皮地躺在地上把零食吃得滿地都是,發覺哥哥回到家也只顧著看電視,拿出來的東西總是不歸位,對哥哥毫無敬意,生起氣來還會使出飛踢的生物。不過,正因為如此……
  想到這裡,我忽然回過神來。女童根本不是我的妹妹。她只不過是在我家白吃白喝,而且我們原本就來自不同的世界。
  我中途關掉遊戲,上網大概瀏覽後續的劇情,以便應付可能向我詢問感想的瀨崎,此後再也沒有開啟遊戲。

  ○

  與瀨崎談話的事雖然對我造成不小的打擊,卻也給了我一個重要的情報。女童是刻意從我眼前消失的。不只是瀨崎,社團的其他成員應該也都失去了關於她的記憶。
  我不知道她有什麼目的。如果能解答這一點,反而能直接鎖定女童所在的位置。試著推測應該也不會是白費力氣。
  在思考她消失的理由之前,我重新確認女童賴在我家的根本原因。她的目的是用戀愛掌控世界。領家薰現在雖然連一所高中都難以掌控,將來卻有可能威脅到戀愛至上主義。因此女童想提早讓領家萌生愛意,企圖擊垮她。而被女童相中的棋子就是我。
  我不認為女童會放棄擊垮領家。既然如此,她之所以會從我的面前消失,很有可能是想試著用其他的方法達成目標。領家以及反戀愛運動遭遇某種新的危機時,背後應該就是女童在搞鬼。
  而現在,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就正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態──兇手就是過去完全不曾受到矚目的佐知川所率領的新學生會。
  一切的線索都指向一個假設。這當然很有可能只是牽強附會,但卻是很值得追究的其中一個可能性。

  學生會結束放學後的工作後,會在比普通的運動社團稍微早一點的時間解散,各自回家。我看準這個時機,提早離開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尾隨佐知川。
  她先前用壓倒性的武力破壞了我們的抗爭行動,對自己的防護措施卻是隨便到令人驚訝。就連不太擅長做這種事的我跟在她後面,她也完全沒有察覺的跡象。她好像根本沒有考慮自己被盯上的可能性。
  她走向鬧區。途中越過車潮量大的道路後,有個沒什麼人煙的地點。我決定在這裡與她一決勝負。
  應該是習慣了,佐知川毫不猶豫地走在沒有任何人的陰暗道路上。我快步縮短距離以免被她發現,然後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往後轉過來。她的臉上帶著恐懼的神色,但一看到我的制服就稍微放下了戒心。
  「……你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請問有什麼事嗎?」
  佐知川用平淡的聲調這麼說,然後退了一步,把我的手從肩膀上撥開。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情想請教。」
  要是讓她逃走,就無法獲得情報了。我盡量擺出柔和的笑容,裝出友好的樣子這麼說。
  「好的,只要是我答得出來的問題,請儘管問。」
  她的個性本來就很認真吧。即便是在回家的路上,她依然願意回答學生的問題。
  到了這個地步,長篇大論也沒什麼意義。我決定開門見山地切入正題。
  「妳知道吧?她在哪裡?」
  我突然這麼問道,觀察對方的反應。如果她表現出任何一點有頭緒的神情,我猜對的可能性就會提高。
  然而,佐知川只是一臉困惑,並沒有表現出隱瞞某些事的反應。
  「為……為什麼突然這麼問?你是指誰?」
  她應該受過很嚴謹的訓練吧,擺出彷彿「突然被不熟悉的同年級學生攔下來問了沒頭沒尾的問題,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表情。所以我刻意忽視她的反應,繼續逼問她。
  「不要再裝蒜了,我都知道!是妳在藏匿她吧。我什麼都知道。無謂的抵抗是沒有意義的!」
  佐知川似乎察覺到危機,往後退了半步。如果現在讓她逃走,我追著她到這裡就是白費力氣了。我伸出手,企圖再次抓住她的肩膀。
  「請不要這樣!」
  她發出好像是真心感到抗拒的聲音,但這也是演技吧。我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女生的這種驚叫聲了。上次是什麼時候呢──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參加隔宿露營,要在營火邊練習跳土風舞的時候……
  事情就發生在我回憶起心理創傷,整個人僵住的時候。我的背後響起刺耳的電子音,讓我下意識地收手。佐知川也跟我一樣疑惑,但又馬上回過神,一語不發地拔腿就跑。我原本打算追上去,但我在這個情境下完全就是個罪犯,而且這裡也很鄰近人潮多的鬧區。
  最重要的是,我必須先阻止這個聲音。我這麼想,轉頭望向聲音來源──這個瞬間,聲音立即停止。
  「真是的……你總是會在最重要的時刻推測錯誤。」
  彈開掛在書包肩帶上的防狼警報器,用高傲的語氣這麼說的不是別人──正是女童。

  ○

  後來我以「妹妹亂按警報器」的說法向陸續走到屋外查看的附近居民解釋,才終於脫離險境。佐知川早就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對了,我第一次和你接觸,應該也是在這附近吧?真令人懷念,已經差不多快滿一年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是呆呆地站著,女童就露出壞心眼的笑容,向我這麼提議:
  「你在緊張嗎?好吧,我們就跟平常一樣,到咖啡廳坐坐好了。」
  我們這次也一起走進從那時候開始就曾經造訪好幾次的咖啡廳。女童點了名稱長到會讓人咬到舌頭的飲料,我則點了濾掛式咖啡。
  「平常都讓你請客,今天就換我來出錢吧。」
  說著,女童拿出裝著滿滿零錢的口金錢包。那是她從自動販賣機的找零口蒐集零錢所累積起來的財產。我馬上拒絕,從自己的錢包裡拿錢支付兩人份的費用。
  「你也真是愈來愈懂禮貌了。竟然主動替我出錢。」
  「我覺得很丟臉,可以請妳把那個錢包收起來嗎?」
  「很丟臉是什麼意思?這可是我日積月累的勞動成果。看來你果然還不了解『工作』的重要性。揮汗為社會奉獻,以薪資築起家庭並交棒給下一個世代,藉此使羈絆連綿不絕就是身為人類的本分。看來誇口反戀愛的殘缺人類就是不懂這個道理。」
  我並不覺得蒐集自動販賣機的零錢算是為社會奉獻的勞動,而且這番話是出自企圖使人類繁衍以摧毀生態系的罪魁禍首,所以我聽了也不會有任何感慨。我什麼也沒有反駁,端著我們點的飲料坐到位子上。
  「我可以先請問一個問題嗎──妳為什麼要離開我家?」
  女童用吸管喝著謎樣物體,然後回答:
  「怎麼,我突然消失讓你很寂寞嗎?你的確有一點過於依賴我的傾向。就算你一個人連日淚濕枕頭也不奇怪。我很抱歉。」
  「不,我一點也不寂寞。妳才是,敢在半夜一個人去上廁所嗎?」
  「少瞧不起我,養成規律作息的我已經不會在晚上喝飲料了。因此,當然也不會在睡覺時起來上廁所。我已經不再需要你的幫助。」
  雖然我覺得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方式,女童卻自信滿滿地挺起胸膛說道。她這個部位依然沒有什麼成長。
  「請問妳現在住在哪裡?」
  「這當然不能告訴你。我可不希望你寂寞得跑來找我。姑且告訴你,我並沒有住在佐知川家。你要是又像剛才那樣做出疑似跟蹤狂的行為,這次真的會被逮捕。」
  回顧我剛才的行為,的確像是個徹底的變態。一想到在校內碰面時要怎麼解釋,我就感到心情沉重。
  不過聽到剛才的發言,我得知一件事。女童確實知道佐知川這號人物。
  「佐知川參選的事,還有新學生會的暴政,果然都是妳指使的。」
  「說得可真難聽啊。我只不過是暗中輕輕推了她一把罷了。不管是參選,還是現在的積極攻勢,都是出於她的意願。」
  「妳這種慫恿他人的行為才是最邪惡的……」
  女童不以為意,繼續說道:
  「到目前為止,她都按照我的期望行動。我果然沒有看走眼。幸好我當初很乾脆地轉換了方針。」
  「轉換方針嗎?」
  「沒錯。我過去都把阻止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使命託付給你,但我決定放棄這個做法。因為如此,我才會離開你的家。我已經沒有必要待在那裡了。」
  「…………」
  「別擺出那種沮喪的臉嘛。我並沒有討厭你,反而很敬佩你呢。我都準備了那麼多讓你和領家進一步發展的機會,你們卻連一次接吻也沒有過──這簡直是鋼鐵般的意志……不過,也可以單純解釋成笨拙就是了。」
  「我才沒有沮喪呢。妳不在,我覺得舒暢多了。」
  「不要再嘴硬了。我可以輕易想像得到,你每次說著『我回來了』走進玄關,看到沒有開燈的寂靜室內,就會想起我已經不在的事,突然感到鼻酸。你就算知道我不會再回來,還是會照慣例鋪好我的棉被,回過神來才露出自嘲的苦笑,卻莫名地沒有心情收拾,暫時呆立在原地,瞇起眼睛注視遠方。」
  「我才沒有那樣。請妳不要擅自妄想。」

  老實說我的確有順手鋪過幾次棉被,但我把這個祕密深深藏在心裡。
  「其實我也沒有資格嘲笑你的行為。我似乎已經太過習慣和你相處了。所以這次我才會來見你──等到我要盡全力摧毀你們社團的時候,因為同情而忍不住收手就不好了。」
  說完,她喝光飲料,從高高的椅子上跳下來,站在地面上。
  「好了,天氣愈來愈冷了。你就快點回家吧。」
  她接著對依然坐著的我伸出手。
  「……什麼事?」
  「我要跟你握手。我們以後恐怕不會再見面了。雖然我曾經表達許多不滿,但與你一起生活其實很快樂。你讓我認為這個世界的文化也不壞。我很感謝你。我會在紀錄中將你的名字列為這個星球的重要人物。對了──高砂小弟,你的名字──叫做什麼來著?」
  我無視她伸出的手,轉身面向旁邊。
  「我只是個無名小卒,不用留什麼紀錄了。」
  我也一樣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們雖然曾經同居,卻是非常奇妙的關係。
  「真是沒有欲望的人。這種地方既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算了,就此道別吧。下次見面的時候……就是你轉而投靠戀愛至上主義的時候。」
  說完,她跨出一步。這個瞬間,她的身影突然憑空消失。發生了如此異常的現象,周圍的客人依然融洽地談笑風生。現場只有我彷彿被從頭澆了一桶冰水,縮著身子僵在原地。

  4

  雖然得以確認女童的意圖,校園內的反戀愛運動陷入瓶頸的事實卻不會有任何改變。而這個社會就像是要對我們乘勝追擊,開始逐步準備一年之內最盛大的戀愛至上主義慶典。
  「各位──再過一個月就是那一天了。」
  某一天的社團活動,確認所有人都已經到齊的領家用嚴肅的語調這麼說道。
  「光是說出口就令人毛骨悚然的那場活動──簡直就像是在說沒有跟情人在一起的人不是人類,用強大的壓力逼死單身者的那一天,今年也快要到了。」
  說完,領家在白板上寫了個大大的「X」。
  「就算說到目前為止的所有活動都只是它的序幕也不為過。戀愛至上主義的一年會在十二月二十四日與二十五日之間的夜晚達到巔峰,然後不斷重複同樣的事。
  可是各位,這也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只要能破壞決定一年流程的這場活動,就有可能使戀愛至上主義產生機能缺陷,阻止這個惡性循環!」
  聽到領家這番話,社員們士氣大振。
  「一定要阻止他們。」「那一天只要能讓孩子玩得開心就夠了。」「特地在別人的生日性交真的是很奇怪的風俗呢……」「不要說是吸收洋人的文化了,商人甚至趁機斂財,人民也隨之起舞──簡直是愚蠢至極。」「這場虛偽的慶典實在令人作嘔。我們必須將它焚燒殆盡。」
  每個人都各自說出自己對聖誕節的詛咒。
  「企圖推行戀愛至上主義的新學生會似乎也正在嘗試舉辦相關的校內活動。」
  領家這麼說道,把不知道從哪裡取得,還沒有公開發放的傳單發給我們。
  「集合所有的非現充舉辦的配對活動……終於要開始了。」

  ~聖誕同樂會即將舉辦~

  冬天變得愈來愈寒冷,最近的天氣也讓人愈來愈離不開大衣了。在這種寒冷的日子裡,總是會讓人渴望他人的溫暖。情人們的慶典──聖誕節即將到來,街上的男男女女也自然而然地拉近了距離。單身的同學應該也常常有種無處容身的感受吧。
  不過,今年各位不必帶著這種悽慘的心情迎接二十四日了!學生會在此鄭重宣布,本校將舉辦聖誕同樂會!
  本活動僅限單身者參加。各位現充請跟自己的男女朋友找個地方溫存吧(笑)。參加者可以在這場活動上盡情發洩平日的鬱悶!
  ……順帶一提,下午會在較早的時間結束。接下來要怎麼度過,就看各位的手腕了!

  我讀著這段令人虛脫的文章,就真的覺得身體愈來愈不舒服了。
  「誰要去參加這種活動啊……」
  「高砂,你太小看一般學生頭腦簡單的程度了。他們只要是為了避免孤獨的聖誕節,就算要跟惡魔聯手也在所不惜。」
  光是想像就令我作嘔。單身男女在聖誕節被召集到同一個房間,藉著某種娛樂活動來炒熱氣氛。活動內容也是主辦單位精心策劃,為了拉近男女之間的距離所想出來的。同樣不受歡迎的人互相顧慮,在玩遊戲的過程中受到莫名其妙的義務感驅使,就會和完全沒有興趣的異性熟識起來。對方也同樣沒什麼感覺,雙方卻都在說不出口的情況下結束活動。在三三兩兩離去的參加者之中,留下來的兩人尷尬地互相微笑,帶著微妙的距離感結伴逛街。
  不,這樣還算好的。這只不過是雙方都沒有好處而已。更大的問題在於連這種尷尬的配對都沒湊成的學生。「哈哈,連敗部復活都失敗了啊,乾脆大家一起去電子遊樂場吧!」如果能和這麼提議的同性朋友開心玩樂,那也是一種青春。但我們大多具有溝通障礙。就算能在腦中幻想自己開朗地這麼說著率領大家的樣子,我們也終究無法付諸行動。結果就是落單的人彼此都沒有交談便回到家,用冷漠的態度對待在晚餐後笑著端出草莓蛋糕的母親。
  「高砂,你怎麼了……?你的臉色愈來愈差了。」
  「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高砂又發作了。」
  西堀這麼說,然後反覆讓我觀看一臉幸福地走在街上的情侶之中的男方突然被小混混毆打臉部,整個人直挺挺地倒地的影片。
  「……謝了,西堀。妳幫了大忙。」
  「這種時候就要互相幫助。不用客氣。」
  看到我重新振作之後,領家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一定要阻止他們舉辦這場邪惡的聚會。不過……我們不得不承認,現在的我們受到對手的壓制。是否能擬定適當的策略,封殺現在的學生會──這是我們今天的議題。」
  雖然大家針對這個主題發表了各式各樣的意見,卻一直無法深入解決問題。上次落敗的記憶依然讓大家揮之不去。領家也缺乏了平時的大膽作風,開始提出一些著重技巧的複雜戰術。
  可是,下工夫也是沒用的。新學生會和佐知川背後有女童撐腰。只要他們有這個後盾,我們根本不可能和他們正常戰鬥。
  究竟要如何避免這個狀況──為此,我們只能暫時逃離。
  「我說,大家是不是有點太短視了?我們的面前確實矗立著學生會這個巨大的阻礙。可是要打破這道厚實的高牆,赤手空拳真的是明智之舉嗎?」
  「高砂學長……你的意思是要臨陣脫逃嗎?那種行為……」
  「別這麼急著得出結論。我的意思不是要逃走。我想說的是,我們不應該被眼前的事情追著跑,而是看清大局,攻擊對手的弱點。搞不好我們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能輕鬆跨越障礙的道具啊。」
  「高砂,具體來說要怎麼做?」
  「我們要暫時從校內抗爭中抽身,轉而投入街頭抗爭。」
  這個提議完全背離了腳踏實地前進的基本方針,當然遭到反對。
  「在沒有基礎的情況下擴張運動範圍也只會缺乏存在感,最後不了了之吧。而且敵人會遠比現在更多,危險性也更高。這有可能會導致社團瓦解。」
  「我懂領家的擔憂,也覺得這番話很有道理。可是現在的狀況很異常。學生會的動作太頻繁了。在這種情況下,與對手正面衝突只是下策。我認為現在應該靜觀其變,等待對手自掘墳墓,再從外部著手,包圍敵軍的陣地。」
  「可是對學生會置之不理,他們只會愈來愈囂張啊。」
  「我當然不會對他們置之不理。我們還是應該從公開與非公開的兩方面繼續妨礙他們。也可以動員藤枝以外的計算機科學社成員。可是如果把行動的重點放在這裡,到頭來什麼也辦不到──我就是擔心這一點。」
  我無法說明關於女童的事。要避開這一點並改變運動的方向是相當困難的,我只能試著編造看似合理的理由。
  這時候,沒想到天沼替我說話了:
  「大師……我當然也完全無法認同臨陣脫逃的行為。可是,我們真正的敵人並不是學生會──而是名為戀愛至上主義的魔頭。現在我們會陷入苦戰,恐怕是因為戰術不能順利套用到此刻的狀況。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所擅長的是一個人與多數敵人同歸於盡的捨身攻擊。不畏玉碎,使自己化為一顆炸彈在敵人之中爆炸,以極少的人數改變世界就是我們的作風。學生會不配作我們的對手──我們應該更加宏觀,冷靜分析過效果再燃燒生命──我想這才是高砂學長的主張。」
  我望向天沼,她也對我使了個眼色。天沼的位階相當接近大性欲贊會的核心,她說不定也直覺認為事有蹊蹺。
  「嗯……你們的主張確實也有一點道理。而且我們現在也沒有其他可以執行的好主意。好吧……現在或許該按照你們的說法,試著暫時將目光轉向外界。」

  ○

  既然已經決定了,最好能及早行動。我們馬上預定在下一個週末到街頭展開抗爭計畫。
  前一天的放學後,為了掌握現在的狀況以利明天的運動,我和領家要進行偵察。
  我們來到街上,對依然毫無節操的人們感到傻眼。才剛慶祝完萬聖節,街景馬上就被聖誕節的擺設與燈飾取代。布置說變就變,甚至讓人想不起城市本來的模樣。
  「受不了……戀愛至上主義者老是在辦活動。這個樣子根本沒辦法專心做事。就是因為有這種人扯他人的後腿,降低生產力,整個世界才會被拖進萬丈深淵。」
  領家瞪著走在街上的眾多情侶,小聲這麼說道。
  「一點也沒錯。他們就是想藉著捏造並慶祝沒有意義的紀念日來獲得『一體感』。這簡直就是催眠所需的一種同化過程!」
  「是啊。其中的聖誕節更是特別醜惡。明明是處女懷孕產下聖人的紀念日,他們為什麼要性交?荒謬也要有點限度!這完全是受到媒體和戀愛至上主義者洗腦,為了尋歡作樂而侮辱宗教的惡劣行為。」
  我們輪流發表批判,一一確認展開抗爭的地點和逃亡路線、集合地點等地理位置。
  「……人潮果然很多,感覺很棘手呢。」
  領家鬱悶地脫口說道,接著又說:
  「明天的作戰規模是不是應該限制在試水溫的程度呢……」
  「不,我認為──這次應該比過去執行的任何作戰更深入。」
  這次的作戰意義在於出乎女童的意料。她企圖用校內的高壓政治擊潰我們,我們就從別的角度進攻,令她措手不及。目的是讓她認為協助佐知川也沒有效果,進而收手。為了讓她產生這種印象,就必須假裝我們一點也沒有受到新學生會的打擊,依然生龍活虎。
  「在這個時候示弱,我們的反戀愛就會遭到輕視。而且這是針對聖誕節的作戰。就算要多少付出一些犧牲,我們也必須發動攻勢。」
  我平淡地這麼說完,走在我身旁的領家便突然停下腳步,抓住我的袖子。
  「……高砂,你到底怎麼了?」
  我轉頭面對她。她低著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什麼怎麼了……我就跟平常一樣啊。我想要打倒戀愛至上主義,很正常吧。」
  「我總覺得……你好像被逼急了。」
  聽到領家這麼評論,我一瞬間詞窮。可是我勉強擺出嚴肅的表情,假裝成對反戀愛滿腔熱血的戰士,這麼回應:
  「領家同志,如妳所見,整座城市都沉浸在聖誕節的氣氛中。這場一年之中最盛大的戀愛活動反而可以說是最適合宣傳反戀愛的時機。我看似焦慮,其實是因為求好心切。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掌握這次的勝算!」
  我說得煞有其事,領家卻沒有像平常一樣附和。她的手指離開了袖子,柔軟地抓住我的手。觸感光滑得令人驚訝,又有些冰冷。
  「你有點怪怪的,高砂。之前我就一直有這種感覺。你好像在尋找什麼,追逐什麼……給人走投無路的印象。發生……什麼事了嗎?」
  說完,她才抬起頭。原本燃燒著革命鬥志的光芒變得黯淡,眼神不安地搖晃著。到了冬天,她的肌膚看起來更加白皙,只有臉頰的部分帶著微微的紅暈,彷彿進一步強調了冬天的寒冷。
  她那有點沙啞的聲音在我的耳中、我的腦中不斷迴響。我再也無法模糊其詞,但也不能坦白說出真相,只好陷入沉默。
  領家看著我這個樣子,露出虛幻的笑容。
  「你真是個誠實的人,太不會說謊了。」
  「…………」
  「我不會厚臉皮地要求你從實招來。『知無不言』說穿了也只不過是欺瞞。我不會去探究你內心懷抱著什麼。即使你不告訴我也沒關係。我只是……很擔心你。」
  我什麼都無法回應。我總覺得不管說什麼,都會在說出口的瞬間灰飛煙滅,化為陳腐的謊言。
  領家吐出一大口氣,放鬆肩膀的力道,帶著柔和的笑容拉起我的手。
  「好了,我們走吧。準備工作還沒做完呢。」
  她平常總是會馬上回過神來甩開我,在這之後卻一直牽著我的手。

  然後到了當天──假日的午後,因為距離聖誕節只剩約一個月,街上是一片人山人海。情侶的比例比昨天還要高,想在人潮中走動變得更加困難。有些情侶親密地談笑風生;有些情侶還不習慣,彼此有一點距離感;有些情侶的其中之一明顯沒什麼興趣,另一方卻很積極主動;我們可以從人群中看到各種關係。可是對我們來說,這種枝微末節的差別根本不重要。所有人都同樣是應該接受批判的對象。
  「現充爆炸吧!」
  放大到最大音量的這聲吶喊籠罩了帶著窩囊表情走在街上的人群。所有人嚇得縮起肩膀,擺出恐懼的表情,同時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這是發起抗爭時最令人爽快的瞬間。
  站在啤酒箱搭成的臨時講臺上的人,就是領家薰。或許是一直受到學生會的妨礙,累積了不少挫折感,她看起來比平常還要有幹勁,蓄勢待發。
  『這邊沒問題。』『人潮流動應該也沒問題。』『從上面往下看,沒有特別異常的地方。』『警察那邊好像也還沒有反應。』『目前沒有看到敵人的蹤跡。』
  社員用無線電互相回報。我豎起大拇指,示意領家。她點點頭,深吸一口氣。
  「被聖誕節即將到來的氣氛沖昏頭,與情人一起開心逛街的各位!努力想避免孤單地度過聖誕節,滿心焦慮的各位!你們錯了!你們完全被戀愛至上主義的幻覺誘惑,受到了洗腦,就快要被奪去自我。為了喚醒各位,讓你們能夠對抗這場共同幻覺,我們今天才會在這裡進行演說。」
  聽到這番話,群眾開始議論紛紛。有些人皺起眉頭,逃跑似的離開現場。別的情侶笑著對領家指指點點,把她演說的模樣拍成照片。單身者之中有極少數人站在遠處,用認真的表情傾聽演說。因為人口密度比平常更高,受到的矚目也更多。
  「如此腐敗不堪的戀愛至上主義究竟是如何掠奪社會,使之化為地獄的呢──我要在此舉例,從一個出發點試著說明。只要徹底拆解這一點,就能得出一個原理。控制你們行為的原則就是『示威』。在多數人面前顯示自己比某個人物更優秀的行為──在這場永無止盡的階級化之中,我們真正需要的事物遭到驅逐,再也無法觸及。甲優於乙,乙優於丙,被列入無盡排名的人們身心俱疲,所有的力氣都被迫用來攀登這座高山,被逼得喘不過氣。有人批判他人,有人批判其批判,有人嘲諷這種結構本身;不論怎麼把觀點抽象化,終究都會消失在階級排列中──這只不過是熱衷於你追我跑的遊戲罷了。而這場遊戲沒有終點。為了遺忘這種痛苦的現實,人們會依賴名為『戀愛』的毒品,讓一切都化為混濁的迷霧。
  只有一個方法能斬斷這個因果。那就是脫離這個循環。
  我們非逃不可──逃出這個有如無間地獄的戀愛社會。為此,我們必須拋開自己既有的價值觀,捨棄與社會強烈連結的『常識』!懷抱堅強的意志──這才是斷絕對戀愛這種毒品的依賴,開始新生活的唯一手段!」
  聽到這一連串抽象的說詞,周圍的議論聲音愈來愈小。一對衣著整齊,帶著假文青氣息的男女情侶停下腳步,脫口說出「沒想到內容聽起來滿正經的」。這樣的氣氛漸漸擴散,醞釀出認真聆聽演說的氛圍。
  這是我們的新戰略。只要刻意說些抽象的話,其他人就會自行解釋。解釋的人也對自己的解讀沒有什麼自信,所以不敢正面批評,只會模糊其詞。這類的發言聽起來大多都像是正面感想。想要順從權威來壯大自己的人會基於這些感想,散播肯定的言論。「聽不太懂艱澀內容」的人們也會被聲量大的人牽著鼻子走,連帶表示肯定。這種令人絕望的言論接收過程當然有必要受到批判,但現在的手法就是反過來利用這一點。
  我偷看了隔壁情侶的男方的手機畫面,發現他在演說的照片下面加註「街頭演說。內容出乎意料地有道理。這個時代的封閉現象來自於互相監視的簡易化,想要打破這個僵局,就有必要脫離既有的價值觀。講者嘲諷反覆進行無限抽象化的階級排列,其姿態實在大快人心」,還用一臉認真的表情貼到推特上,女方則馬上轉推他的貼文。我有一股痛毆他的衝動,但還是強忍住了。
  領家以外的成員開始發放傳單。這次我們廢除平常那種塞滿文字的排版,做成類似大學戲劇社團的畢業生共同製作的文青風劇團傳單。多虧西堀的一片苦心,有許多人都願意拿。似乎有很多人誤以為這是某種藝術活動的一環。
  不過光是這樣吸引人潮也無法傳遞我們的主張。領家開始切入正題。
  「聖誕節──這場戀愛至上主義者的祭典已經逼近到眼前。這次我們要以它為例,揭開其美麗的表面,將醜惡的內幕攤在陽光下。光是提起這個詞,我們就會馬上被它的異常吸引力束縛。
  聖誕節就是要跟情人一起度過──戀愛至上主義者當作大前提的這個普世價值根本毫無根據。就因為沒有根據,這種幻想才會如此廣泛且根深蒂固地存在於這個社會。因為就算想要批判沒有實體的事物,最後也只會是一場空。而這個結構也與『戀愛』本身的基礎具有共通點。
  我們進入下一個層面吧。深陷幻想之中的各位會開始努力避免一個人孤單地度過聖誕節。無謂的打扮、華麗的裝飾、強硬的親近、可笑的自誇、空虛的妥協,你們會白費力氣去做這些沒有意義的行為,使自己疲憊不堪。你們會嫉妒成功者,嘲笑不『努力』的人,拚命掙扎著抓住『什麼』。
  可是這樣的成功卻也是痛苦的開始。每天耗費精神與對方磨合,日子不如想像中充實,於是為了發洩自己的鬱悶,你們會開始尋找並攻擊比自己低等的人。然後為了實現更加『充實』的生活,你們會付出更多勞力,變得更為疲憊。
  你們深信只要跨越這一連串考驗,最終就能得到幸福。可是,你們其實隱約察覺到了吧?那種東西實際上根本不存在!
  你們必須徹底重新審視自己,進行自我批判。如果沒有將累積至今的一切都捨棄的覺悟,就連一步也無法繼續前進。
  而這項革命並不能僅限於個人。就算自己一個人得以逃出戀愛社會,其他人也依然被囚禁在幻想之中。自己不一定不會再被這股吸引力掌控。所以我們才要團結起來,並肩作戰!」
  演說漸趨激昂,人群也開始擴張。現充具有喜歡集中到人潮密集處的性質,一旦受到矚目,熱度就會加速度式地上昇。
  以冷嘲熱諷的態度聆聽的人還是佔了多數,但一開始這樣也無妨。只要不斷反覆演說,讓他們聽慣我們的主張,進而降低排斥感,就能開出一條活路。
  『警察有動作了。請小心!』
  天沼用無線電通知我們。畢竟是早已預料到的狀況,社員們都很鎮定。為了撐到最後一刻,我們偷偷作好逃跑的準備,同時繼續演說和發傳單。剛加入社團的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懂,只能用摸索的方式開始活動,到了即將滿一年的現在卻已經十分熟練了。
  「直到將戀愛從這個世上連根拔除的那一刻,我們都必須不斷地大聲吶喊!
  現充爆炸吧!」
  領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掌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反應相當熱烈。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我們在校內一直受到學生會的壓制,好久沒有像這樣順利推行運動了。擔任主角的領家也已經有一陣子沒展現如此活力充沛的模樣。
  『時間差不多了,暫時撤退吧。再觀察時機,換地點演說。』
  領家這麼通知,社員便開始迅速進行撤退作業。她自己也混入人群中,馬上不見蹤影。
  剛好在這個時機,警察趕來了。不過,現場只留下人群,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已經消失無蹤。
  確認所有人都已經撤退後,我也動身離開。我正往事先決定好的集合地點移動時,視野的角落捕捉到熟悉的背影,讓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有個人站在家電量販店門口,專心地看著新推出的遊戲主機的試玩機──是女童。
  我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了。我不該理會她,只要默默地打倒戀愛至上主義就好。她待在我家就只會妨礙我。今後我可以更有效率地推行反戀愛運動。
  可是我的腳步違背腦中的思緒,沒有往集合地點前進,而是走向她。
  事情就發生在這個時候。一個原本在藥局前面穿著聖誕老人的衣服、拿著招牌的女人小跑步過來,然後立刻用手上的招牌朝我振臂疾揮。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一瞬間愣住,卻在千鈞一髮之際彎下腰躲開。招牌的角撞到安全帽,印著藥局吉祥物的部分裂開,迴轉著飛了出去。我拉開距離,同時看往女童的方向──她不見了。
  我環顧四周,發現不只是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女人,還有穿著馴鹿布偶裝的人、頭戴聖誕帽且身穿紅色和式外套的中年店員等人都在向我靠近。他們的手上拿著啤酒瓶和足以裝進一個人的大袋子。
  『情況不妙,我被敵人包圍了。不是警察──是他們。』
  我馬上用無線電聯絡其他社員。可是考慮到集合地點與這裡的距離,支援絕對來不及。
  周圍沒有其他人。這裡雖然不是大街,平常卻也是有一定人潮的路。看來我走進了敵人的陷阱。
  「突然對別人亂揮那種東西,到底想做什麼啦……我差一點就受傷了耶。」
  我故作輕鬆地笑著對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女人說道。除非爭取時間或製造破綻,否則我沒有機會逃脫。
  「因為你反抗我們的會。會的教誨是真理。戀愛是崇高的理念。」
  「「「戀愛是崇高的理念。」」」
  其他成員同聲喊道。他們根本不是能夠溝通的對象。
  「所有降生在這世上的人類都是愛的結晶。子子孫孫不斷傳承下去就是人類的使命。用愛填滿這個世界吧。愛能使人類社會合而為一。我們要發揮以愛牢牢連結彼此的一股強大力量,克服任何困難。『反戀愛』根本沒有意義。因為『戀愛』就代表『一切』。『反戀愛』就代表『虛無』。那種理念不可能存在,也無法主張。戀愛是不可能被克服的。因為它就是一切。把自己託付給這個理論吧。個體就好比巨大洪流中的小小波動。沒有必要抵抗。只要乘著波浪飄流就好。那樣一來個體與個體就會自然相遇,然後相連。培養那份愛吧。散播那份愛吧。由愛而生的我們會因愛而活,孕育出愛,然後為愛而死。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人類。我們的會只不過是確保人類社會走在正軌上的輔助輪。我們的會是正確的,比定義更顯而易見。正因為如此,會的教誨是真理。戀愛是崇高的理念。」
  她用我能聽懂的最快速度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然後再度舉起招牌。
  「放心吧,我們不會殺了你。因為我們都愛著你和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所有社員。我們不會殺死我們所愛的人──你能夠重生。」
  句子停止的瞬間,她用猛烈的力道朝我一揮。因為我一直準備承受攻擊,所以勉強能避開,這一擊的速度和力量卻令人難以想像是出自那副細瘦的身軀。
  「……你們是嗑藥了嗎!」
  「這就是愛的力量。我們不可能輸給否定戀愛的你們。」
  「胡說八道!」
  我們曾多次與學生會交戰,這卻是我第一次直接和大性欲贊會進入戰鬥。學生果然有所節制,此刻的我才親身感覺到不同等級的「瘋狂」。即使一對一,我也沒有勝算。況且我這次是被多數人襲擊,根本無能為力。
  只能逃走了。如此下定決心的我用盡全力朝馴鹿布偶裝衝刺。與那副圓鼓鼓的外表相反,對方用敏捷的動作轉換成防守姿勢。不過,我的目的並不是飛身衝撞。
  我在即將撞擊的瞬間一口氣放低重心,順勢進入滑行的姿勢。布偶裝的視野很狹窄,頭部的可動範圍也很小。在對方的眼裡看來,我應該就像是忽然消失似的。融入聖誕節氣氛的那身偽裝反而助了我一臂之力。
  在柏油路面上當然沒辦法順利滑行。即使如此,我還是勉強滑到了馴鹿的後方。我穿的運動服馬上磨破,皮膚似乎也破皮流血了。但我根本顧不了那麼多。我馬上站起來,拔腿就跑。
  「快追。」
  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女人這麼說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馬上又有腳步聲響起。如果單純比速度,我肯定贏不了。我靠著昨天和領家一起勘察的記憶,轉進狹窄的小巷。
  我衝過巷弄,轉彎,然後跑進更狹窄的道路。距離沒有縮短。不過,對方還是緊緊跟著我。
  道路的記憶讓我聯想到昨天與領家的互動、那張擔憂的臉。我的心臟感到一陣刺痛。我絕對不能被逮到。
  我早已氣喘吁吁,卻繼續加快速度。我現在跑在建築物之間的縫隙,前方不遠處就是人聲鼎沸的大街。只要抵達大街,對方就無法明目張膽地亂來。可是──就在鄰近大街的位置,有個嬌小的人影靠著牆壁站著。人影向我轉過頭來。
  是女童。她的臉上掛著感到無聊的笑容。
  「恭喜你抵達終點。」
  撲過去吧。只要身體衝到大街上,有人發現我的話,對方就無法輕易對我出手。連同女童的嬌小身體一起推過去──
  「你有權獲得幸福。這是我的一點小小謝意。」
  這瞬間,我的腳停了下來。慣性讓我往前跌倒──可是有人從後方抓住了我。我完全無力掙扎,被強壯的男人扛到肩上。
  「抓到了嗎?」「是啊,這傢伙突然自己跌倒。要是被他跑到大街上就麻煩了。」「真是會給我們找麻煩。」
  抓住我的男人與隨後追上的同伴們交談。他們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女童的存在。我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彷彿中了定身術般動彈不得的經歷。這次也是同樣的情況。
  「快點閃人吧。」「這傢伙的同伴搞不好就快來了。」
  說著,這幫人開始沿著原路走回去,就在這個時候──
  「高砂!」
  以五光十色的街道為背景,呼吸急促的領家站在路上。被扛在肩上的我只能對她投射視線。
  女童以流暢的腳步從領家身邊通過。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輕輕揮了揮手。領家沒有往這邊走過來──應該是沒辦法走過來吧。
  下一個瞬間,我的頭被白色的袋子罩住,最後全身都被包進裡頭。我什麼都看不到,意識馬上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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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0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章 幻想的構造與意義之場所力學

  1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運送到何處的。我只能隱隱感覺到,自己被帶到了相當遙遠的地方。在朦朧的意識中,我只知道自己被抬到車上,而車子似乎開上了高速公路。後來這輛車行駛了好幾個小時。如果只是要把我埋到山上,應該沒有必要開到這麼遠的地方。他們似乎有某個明確的目的地,想要把我帶到那裡。
  這段期間,他們完全沒有對話。我躺在袋子裡,被當成物品對待。車內播放的廣播不斷報告著各地的結婚情報。地方電台有時候會有純粹只唸出逝世者姓名的節目,這似乎是大性欲贊會版的廣播。我差點被逼瘋。
  不知道已經距離東京有多遠,當我的感覺開始麻痺的時候,車子終於停了。我才剛聽到有人踏進車裡的噪音,馬上就連同袋子被粗魯地扛起來,帶到建築物裡。通過幾道自動門後,我被帶到一個有水流聲的涼爽房間。有幾個人正在忙碌地對話,聲音卻很模糊,我無法聽清楚。
  我被放到某種檯面上,又聽到類似金屬零件掛上檯面的敲擊聲。嗶的一聲,刺耳的信號短暫響起,我的身體就馬上感覺到一瞬間的重量──我好像被吊起來了。經過水平移動和幾次的微調,檯面開始漸漸下降。
  背部傳來冰冷的感覺──是水。我扭動身體,試圖掙脫,卻只聽到固定器具發出喀沙喀沙的聲響,根本動不了。高度不斷下降,我被慢慢放進水槽。
  「喂,住手!這就是你們的手段嗎!」
  不清晰的粗野聲音回應道:
  「放心吧,這不是刑求。你暫時憋氣。」
  檯面沒有停止,繼續下降。水淹到仰臥頭部的耳朵附近,我按照指令,深吸一口氣後開始憋氣。我的全身都浸泡在水中,受到搖晃。過了一段時間後,我被拉起來,可以重新呼吸。藥品的刺鼻氣味深深竄入我的肺部。
  後來我又被送到別的水槽,重複進行沉入水中,再被拉起的過程,最後連同袋子一起被熱風吹乾。這時候的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抵抗,只感到強烈的睡意。
  接下來我被移到陰暗的適溫房間,房門一關上就是一片沉重的寂靜。周圍或許都是吸音牆,我完全無法推測房間的大小。不論睜開還是閉上眼睛,眼前都同樣黑暗。浮現又消失,在空中飄盪的雜訊是視野中唯一的東西。
  睡意逐漸勝過了緊張。明明不知道接下來會遭受什麼樣的對待,重重的疲勞感卻覆蓋了我的身體,讓我無法動彈。我的全身慢慢失去力氣,意識開始斷斷續續。

  下一次恢復意識的時候,視野已經染上一片純白。突然從一片漆黑的房間移動到這裡,讓我感到混亂。哪些部分是真的?全部都是夢嗎?各式各樣的疑問在我的腦中閃現,我得花上很大的力氣才能回想起睡著之前到現在的一連串事件。
  「哎呀,你醒啦。」
  我咬著牙拚命整理情報的時候,旁邊傳來這個聲音。這個柔和的聲音是我以前很少聽過的類型,給人甜膩又圓融的印象。
  我的大腦終於開始建構出世界的模樣。我似乎躺在床上。而這裡是個看似病房的地方。
  「呵呵,已經十二點了喔。你真貪睡。」
  這聲音彷彿溫柔地搔弄著耳朵,說話的人是個女性,穿著經常出現在遊戲裡的那種護士服。她的五官稚氣未脫,身材卻相當豐滿,給人很典型的印象。就算沒有被誰看見,她這類型的角色還是會讓人因為害臊而決定以後再攻略。
  「啊,你在想些色色的事吧。」
  「我沒有。」
  我立即否認,為了掩飾而馬上問道:
  「這裡到底是哪裡?妳是誰?」
  我裝出很嚴肅的聲音這麼問,她便露出帶著些微苦澀,卻又包容一切的溫柔笑容。
  「你有點太焦慮了。一步一步來,慢慢理解吧。」
  說著,她靜靜撫摸躺著的我的頭。因為她向我彎腰,那巨大的物體便自然而然地逼近到眼前。這個人該不會是對我有意思吧──我一瞬間產生這個念頭,卻又馬上否定。我不能被微微傳遞過來的體溫和甜蜜的香氣欺騙。這是陷阱。
  「對了,你應該餓了吧。我馬上把飯菜端過來。」
  她這麼說著走出房間,過不到五分鐘就端著托盤回來了。看到可口的熱湯冒出蒸氣的樣子,我就像是突然回想起來似的感覺到飢餓。
  「口水都流出來囉。」
  聽到這句話,我用袖子擦嘴巴。袖子沒有沾到水分。
  「呵呵,真是個單純的孩子。感覺很容易被壞女生欺騙呢。」
  她輕聲笑著,把桌子擺到床上,然後放上飯菜。我板著一張臉來抗議她騙我,她就笑得更開懷了。
  「來,快吃吧。要冷掉囉。」
  我非常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屈服,但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戰勝飢餓。我盡量維持一張臭臉,拿起筷子喝味噌湯。我原本以為味道會像醫院伙食一樣索然無味,嚐起來卻是很正常的調味,非常好喝。
  「啊,你看,滴下來了。真是的。」
  說著,她用餐巾紙擦拭沾到湯的衣服和我的嘴巴。看來她完全是對我有意思。她的身上帶著一股香味,讓我的腦袋開始有種飄飄然的感覺。
  這時候,病房的滑門突然打開,一名穿著白袍的女性發出安靜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你的動作很快嘛,高砂小弟。看這個情況,你應該很快就能出院了。」
  推起眼鏡這麼說完,這名看似醫生的女性笑了。
  「……請等一下。可以請妳說明一下狀況嗎?」
  「好了好了,別這麼心急。」女醫生在圓椅子上坐下,無奈地這麼說,然後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筆來,繼續說道:「現在的你最需要的就只有靜養。對了,你正在用餐吧。最好還是趁飯菜還沒涼的時候吃完。」
  我感到有些尷尬,但還是按照她的建議,繼續吃飯。因為先前被拘束了一陣子,我的身體還無法隨心所欲地活動,不時會弄掉食物。女護理師和剛才不同,事務性地處理我的問題。她在醫生面前有所顧忌,不敢表現得太親密的模樣也非常吸引人。這樣還對我沒有好感就是詐騙了吧。
  我吃完飯後,女醫生又暫時寫了些什麼,然後轉動椅子,重新面對我。
  「好了,該從何說起呢……對了,首先就從自我介紹開始吧。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春岡。請多指教。」
  「主治醫生嗎……」
  「對。事出突然,你應該很驚訝,其實你現在正在住院。你被緊急抬進這裡。不過你不必擔心,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偶爾會這樣。」
  「不……我記得我是被綁架過來的。」
  「從你的角度看來或許是那樣。可是等到你的病徹底痊癒了,你一定會打從心底感謝把你送到這裡來的人們。」
  「……我得了什麼病?病名是什麼?」
  「為了避免刺激患者,院方基本上不會一次提供太多情報……但既然你想知道,我也無權阻止。你的病──叫做『戀愛缺乏症』。」
  「我要回去了。」
  我這麼說著作勢站起來,醫生就按住了我的肩膀。
  「等一下,你會有這種反應也無可厚非。你聽我說,人類這種生物的精神是以愛為前提來維持運作的。有情人的人能透過對象的認同來獲得安全感,沒有情人的人則是藉著渴望這種關係的動力而獲得活著的踏實感。可是這個前提一旦被某種外在因素顛覆,精神就會變得不安定。這會導致人做出暴力行為,或是散播誇大的幻想,甚至深深陷入自尋死路般無可救藥的思想──你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這就叫做戀愛缺乏症。你無法相信這種疾病的存在,就是因為你罹患了這種疾病。」
  「這實在太蠢了,你們想怎麼講都行吧!」
  我再度站起來,但這次醫生並沒有阻止我。
  「雖然身分曝光會讓我更難參與運動,但我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就屈服。就算要用強硬的手段改變長相和姓名,我也一定要將反戀愛……」
  我如此怒喝,正要走出病房的時候,有個溫暖的東西碰到我的手了。
  「你要走了嗎?……我還以為我們可以好好相處呢。」
  牽起我的手阻止我的是剛才的護理師。她的體溫和微微的顫抖傳遞過來,讓我爆發的憤怒迅速溶解並消失,彷彿在空中緩緩落下的甜蜜舒暢感漸漸擴散到全身。
  看到停下腳步的我,醫生點了點頭。
  「雖然思想上還處於洗腦狀態,但你的身體似乎還記得人類的溫暖。應該再過不久就能痊癒了。」
  我忍不住順從護理師的引導,回到床上。她幫我蓋好棉被的手一離開,我就有種身體裡的火焰突然熄滅似的感受,心跳開始加速。我湧起一股想要馬上重新抓住那隻手的衝動。
  「你是個健全的高中生。果然是環境不好的關係吧。而且你的個性太認真了,恐怕經常因為自省而過於責怪自己吧。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沒有身為人的魅力?你錯了。你其實具備了十足的吸引力。看看你的臉,不是長得很端正嗎?」
  這只不過是迷惑我的鬼話。即使我能理解,鼓勵自己的讚美還是有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我無法反駁,只能閉著嘴巴聆聽女醫生的話。
  「好了,讓我這個醫生繼續說明剩下的事吧。我要談談你今後的治療方向。為此,首先必須更詳細地說明『戀愛缺乏症』。」
  說完,她從病房的角落拉來一面白板,用工整的圖畫和文字開始講解。
  「戀愛缺乏症不容易治癒。這是由於它的症狀會使患者更加遠離戀愛的非線性效果。也就是所謂的惡性循環。而它的第一個症狀是『自信』的喪失。不論是要開始戀愛或是使戀情有所進展,都需要相信並推銷自己。為此,就算沒有根據也好,自信是必要的。自戀反而是一件好事。而隨著戀情的進展,自信也會變得更加堅定。如果一個人經歷過一定程度以上的充實戀愛生活,即使有一段空窗期,也能馬上找到對象吧?反過來說,一直不受歡迎,甚至罹患戀愛缺乏症的人就會不斷喪失自信,最糟的情況下還有可能致死。這樣的案例並不少。
  這次的治療就是要改善這種狀況──幫助你恢復自信。」
  我總覺得有點頭緒,不禁感到坐立難安。或許是察覺到我內心的動搖,女醫生揚起單邊嘴角,露齒一笑。
  「沒什麼,你不必擔心。在日常環境下克服戀愛缺乏症會伴隨著很大的困難。可是我們帶你來到的這個地方是治療專用的設施。這裡不會有任何障礙。」
  看來他們並不打算傷害我。這時候與其作無謂的反抗,不如按照對方的要求行動,快點脫離這個地方。
  「……我到底該做什麼?」
  「看來你總算願意接受治療了。這樣一來,我們也比較輕鬆──因為沒有必要用藥了。
  那麼,我來回答你的疑問吧。簡而言之,你該做的事情就只有過著正常的生活。像普通人一樣上學、念書、和朋友聊天,放學和放假的時間,我希望你能出門散心。你不需要有壓力。罹患戀愛缺乏症的你可能難以置信,但普通人只要過著普通的生活就能交到男女朋友。我希望你能找回這種普通的生活。」
  這番話讓我非常錯愕。普通人只要過著普通的生活就能交到男女朋友──豈有此理。既然這樣,為什麼我會──
  「嗚嗚……嗚嗚……」
  「糟糕,戀愛缺乏症發作了。小結!」
  被稱為小結的護理師靠近抱頭呻吟的我。一感受到她的體溫,在我腦中無限迴圈的自我否定便煙消雲散,使冰冷的心慢慢回溫。
  「沒事的,請慢慢調整呼吸……沒錯。呵呵,做得很好。」
  過了一陣子,我恢復平靜後,她露出高興的微笑,輕撫我的頭髮。我甚至開始認為她毫無疑問是喜歡我的。
  「呼,幸好你平復了。我的說法有點太偏激了,我向你道歉。總之不論如何,我希望你什麼都不要煩惱,在這裡過著順從一切的生活。你就好好放鬆吧。如果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儘管跟我或小結說。」
  女醫生這麼說完,遞給我一本小冊子,交代我「在有空的時候讀一下」,就這麼離開病房。病房裡只剩下我和護理師。經過一小段尷尬的沉默,她有點害臊地苦笑,開口說道:
  「……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是接下來負責照顧你的護理師,叫做染谷結。如果你願意叫我小結,我會很高興的。」
  一開始就要我以名字來稱呼她也是她喜歡我的證據。
  「……妳好。」
  為了不暴露我內心的動搖,我降低音調這麼回應;她似乎是察覺了我的心境,用手摀著嘴巴,文雅地竊笑。為了逃離讓我想要為她奉獻一切的支配力,我開始閱讀剛才拿到的小冊子。內容似乎是這裡的治療流程簡介。
  這個時候,病房的門又突然打開了。
  「不好意思,請問……高砂他在……」
  一個女生剛開始態度客氣地走進病房,一見到躺在床上的我便用驚人的速度衝了過來。
  「阿砂!」
  她用不適合醫院的大音量這麼喊道,然後毫不猶豫地往病床撲過來。
  「我聽說你住院了……所以好擔心。」
  她用顫抖的細小聲音這麼說,抱緊我的身體。我的腦中同時湧出不知道她是誰的疑惑和自己受到重視的滿足感,而後者漸漸掌控了我的思緒。
  我們暫時維持這個狀態,身為護理師的小結便作勢把她拉開。
  「那個……高砂先生還需要靜養。最好不要接待外人……」
  「我是高砂的青梅竹馬,叫做吉敷晃。我不是外人!」
  這麼說著,自稱晃的她不願意放開我。見狀,小結也加重口氣了:
  「他才剛醒來,就算是青梅竹馬,這麼過度的接觸也……」
  「才不會過度呢,我們是青梅竹馬,這點接觸──不算什麼吧?阿砂。」
  她口中的「阿砂」應該是對我的暱稱吧。我想大概是來自「高砂」的「砂」。情況漸漸演變成爭論,但我滿腦子只有一個疑問──我有青梅竹馬嗎?
  「我才想問妳呢,為什麼裝得好像是阿砂的監護人?」
  「我是負責照顧高砂先生的染谷,當然有義務保護患者。他的病情剛剛才發作,要是受到太大的刺激……」
  「說得這麼好聽,其實是想要欺騙年輕的阿砂吧。」
  「才不是呢!」
  我呆呆地望著這場白熱化的戰鬥,開始幻想晃和我是在同一間托兒所認識的損友,甚至漸漸開始以為這是事實了。
  「他的精神這麼好,沒問題啦。阿砂,我們去附近散散步吧。」
  晃這麼說著牽起我的手,把我的身體從床上拉起來。
  「啊,等一下!」
  晃不聽小結的這聲勸告,拉著我快步走出了病房。

  ○

  健康的小麥色皮膚、緊實的肉體、顏色偏淡的短髮──最耀眼的是那張開朗的笑容。我過去從來不曾遇見像晃這種類型的女孩,讓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
  「呃……你今天好安靜喔。身體……其實還有點不舒服嗎?」
  走在前方的她回過頭這麼說道。她稍微彎下腰,以從下往上的角度看著我的臉。好近。
  「我好像睡了很久,頭腦還有點混亂。不過身體應該沒什麼問題。」
  「是喔。那還是活動一下身體,加速復原比較好吧。」
  晃如此合理化把我帶出來的行為,興高采烈地快步往前走。我加快腳步,勉強跟上她。
  離開醫院後走了一段路,我們進入市街。街景令我感到陌生。
  我一面覺得景象有些熟悉,卻又覺得到處都帶有一點異樣感。該說是全部都像假貨嗎?就是欠缺了一點真實感。可是和晃一起走在這個白日夢般的景象中,我卻覺得很開心。
  比街景更異常的是待在裡面的人們。絕大多數都是女性。偶爾可以看到男人,卻每個人都帶著女人,一副痴迷的傻樣。
  這時候,我發現這些男人都有個共通點──他們的脖子上都帶著白色的項圈。項圈緊緊套著脖子,上面的藍色LED燈偶爾會閃爍。
  我馬上伸手觸摸自己的脖子,果然戴著某種東西。我透過窗戶的玻璃確認自己的身影,發現我的脖子上也套著和街上的男人一模一樣的東西。
  我用手指去摳這個東西,晃便噘起嘴巴說道:
  「那個不能拿下來啦。醫生不是交代過嗎?」
  她抓起我扯著項圈的手,緊緊握住。她的腳步變得更快了。
  市街備齊了生活所需的大部分設施。便利商店、銀行、郵局、麵包店、家庭餐廳、幾間咖啡廳、稍微高級一點的餐廳、書店、超市……雖然全都很乾淨整齊,卻還是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我往遠方望去,四面八方都被冬天的枯黃山林圍繞著。景色缺乏特徵,很難推測出這裡是哪裡。
  偶爾有私人車輛在道路上行駛,卻看不到公車等大眾運輸工具。附近看起來不像有車站,也聽不見列車運行的聲音。而且,路上完全沒有交通標誌。
  「你怎麼了?東張西望的。感覺好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
  晃這麼說道,一邊大笑一邊拉起我的手。
  「很小的城市對吧。我們小時候經常到處玩呢。你還記得我們做了幾個祕密基地嗎?」
  「不……」
  「嗯,我也完全不記得了。啊~好懷念喔。」
  晃這麼說著注視遠方,她的側臉微微顯露出隱藏在無盡活力中的其他情感。眼神中帶著憂愁,柔韌纖長的睫毛與她開朗的個性正好相反,稍微膨起的下唇帶著淡淡的色彩。一直被她握著的手不時輕輕地互相摩擦,每次都會略為改變位置。這種癢癢的觸感就像是被直接搔弄腦袋,讓我感到甜蜜又麻痺。
  「啊,糟糕。」
  說著,晃突然停下腳步,放開手並低下頭。前方有個戴著眼鏡、氣質沉穩的女性走了過來。比我年長……也許是大學生吧。
  「高砂學弟──你已經沒事了嗎?」
  她的沉靜聲調中帶著驚訝。
  「我聽說高砂學弟病倒了,很擔心呢……醫院又謝絕訪客。」
  「啊,不……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該怎麼拿捏距離感,吞吞吐吐地回答,晃就插嘴說道:
  「學姊,高砂剛剛才醒來。要是太刺激他的話……」
  晃若無其事地說出她剛才根本就沒有接受的建言。可是學姊似乎是個好人,很坦率地聽了進去。
  「妳說得對,吉敷學妹。謝謝妳的提醒。」
  學姊這麼說著行禮,柔順的黑髮便隨著重力從肩膀往前方滑動。回到直立姿勢的她把往前滑的頭髮撩起來,掛到耳後。這段非常流暢的動作莫名地讓我的心臟猛然一跳。
  「高砂學弟,請保重身體。慢慢休息,快快好起來吧。」
  她這麼說完便轉身離去,卻在走了幾步後又停下腳步,接著轉過來看著我。
  「……沒有高砂學弟在的社團,我一個人好孤單。雖然這麼說很任性……我還是希望你早點回來。」
  她只說了這段話,又對晃行了一禮,淡淡地笑著向我揮手,然後離去。
  看來她似乎是我在社團的學姊。我明明不認識留著黑色長髮又戴著眼鏡的文雅學姊,卻在互動的過程中產生「奇怪,該不會真的有吧……」的感受,最後甚至開始以為我曾經因為下一堂課是自習而偷溜到社辦,卻不小心撞見等一下要上體育課卻想避開人擠人的更衣室而跑到社辦換衣服的學姊,我拚命道歉,學姊卻說自己也有錯,害羞地笑著向我道歉。
  「我……不太喜歡笹丸學姊。」
  看來學姊似乎姓笹丸。我沒辦法忽視晃的這句話,忍不住開口問道:
  「咦,為什麼?她又沒有什麼惹人厭的地方……」
  「我就是不喜歡這一點。你這個『高砂學弟』可能就是不懂吧。」
  晃突然用煩躁的語氣這麼說,丟下我快步走掉。她的腳步變得更快,讓我幾乎要用跑的才能追上去。

  2

  上街散步過後,我了解到幾件事。
  第一,這裡受到大性欲贊會的掌控。雖然隱藏得很巧妙,但可瞞不過長年在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切磋琢磨的我。書店門口放著偶爾會以性交為特輯的女性時尚雜誌,但這很明顯是大性欲贊會的公報。連公共機關都會穿上聖誕節服裝的現象也是大性欲贊會有出手干涉的證據。走在街上的女性全都很溫柔,促使我們遺忘我們的出發點和大前提──「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討厭自己」。
  第二,這個城市是封閉的。晃絕對不想去,所以我事後才一個人去調查;我在城裡最大的街道不斷地走,車道就愈來愈少,人行道也消失,到了路上隨處都是裂痕的地方,我碰到一道誇張的高牆。這道水泥製的牆大約有四公尺高,沒有地方能抓握,不可能爬上去。而且當我靠近牆壁,項圈便開始發出警告的嗶嗶聲。後來我回到醫院時,被擔任護理師的小結臭罵了一頓。恐怕是有自動通報的系統吧。
  還有最後一點──這座城市沒有任何特徵。不論優點或缺點,普通的城市總會有些令人留意的元素。這裡完全沒有那種自然的瑕疵。一切都是及格分、平均值的樣子,看似自然,實則不自然。這使人隱約有種詭異的印象。
  這座城市有可能是大性欲贊會所建立的。而建立這座城市的目的是治療「戀愛缺乏症」的患者──也就是叛亂分子的洗腦。他們會抓住像我們這樣察覺到大性欲贊會的企圖,投入反戀愛運動的人,然後關進這裡。他們會在城市裡配置那個人可能喜歡的異性,使用各種手法進攻,引誘目標談戀愛。直到洗腦徹底完成為止,目標都不能離開城市。這裡收容著男性,其他地方或許也存在性別相反的設施。
  不是單純進行「處分」,而是採取這麼拐彎抹角的手法──理由與戀愛這種疾病的傳染性有很深的關係。把抓到的革命家變成戀愛至上主義者,就能連帶洗腦其同伴。意志力還不夠堅強的人之中,有些不忠之徒看到條件與自己差不多的同志變成「現充」,就會認為自己或許也辦得到。而且已經化為現充的同伴會交到異性朋友,降低辦聯誼的門檻。結果會導致反體制團體的崩潰,所有人都向戀愛倒戈。就是因為想造成這種效果,大性欲贊會才會特地付出高額的成本,建立這種設施,把反戀愛主義者送到這裡來。
  被送進這個設施的人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已經知道了──就像藤枝。他原本能在班上毫不害臊地用大音量看著虛擬YouTuber的影片偷笑,現在卻已經交到其他學校的女朋友,班上的女生也漸漸對他另眼相看。他會有如此劇烈的變化,恐怕是因為他曾被收容在這個設施,接受矯正吧。
  就連具備相當強烈的反戀愛思想的他也在短短的一、兩週內成了現充。這個設施的力量相當駭人。可是我絕對不會屈服。我就是為此才在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一路鍛鍊到現在的。戀愛只不過是一群無趣的傢伙沉迷的娛樂活動。我們還有其他更該做的事……
  「怎麼了?表情那麼嚴肅。高砂先生,差不多到熄燈時間了喔。」
  我躺在床上整理思緒時,小結走過來對我說道。她的溫柔聲音、甜蜜香氣、柔和微笑都是假貨。我在內心這麼念道,平淡地回應:
  「還好吧。」
  聽到我這麼冷漠地回答,小結卻輕聲笑了。
  「你就只會說這句。我知道了,你在想色色的事吧~」
  「怎麼可能。」
  「真的嗎?」
  「真的。」
  我拚命克制自己,免得被她牽著鼻子走。可是她對我封閉內心的態度不為所動,繼續拉近距離。
  「是嗎?那……我只能直接問你的身體了。」
  小結這麼說著翻開棉被,將自己的耳朵緊緊貼在我的胸前。髮香輕輕飄起,搔弄我的鼻腔深處。我的腦部彷彿要直接融化。
  「奇怪,心跳果然很快呢。我說中了吧?」
  耳朵貼在我胸前的她直接轉頭面向我,這麼說道。距離非常近,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臉映照在她的眼裡。
  「又變快了。呵呵,真可愛。」
  這麼說完,她才終於離開我,把棉被蓋好再輕拍我的頭。
  「晚安,明天見。」
  她把電燈關掉,走出病房。在她離開後,胸口彷彿還留著餘溫,使我暫時無法入眠,只好在陰暗的病房中凝視著天花板。

  ○

  隔天早上,小結叫醒我,讓我換上陌生學校的制服。然後晃就像昨天一樣來到病房,拉著我去學校。制服缺乏特徵,女生的剪裁卻完整展現了身體的線條,設計得很精美。走在路上的女學生都各自對制服加上了一點變化。褲襪的有無、深淺等各式各樣的造型都有,應該是要回應任何要求吧。沒想到大性欲贊會的手法這麼細膩。
  說到晃,她則是在制服的裙子下穿著運動褲,非常缺乏女性魅力。但也有人會喜歡這種不拘小節的個性吧。
  「你幹嘛盯著我看?」
  走在我身旁的晃用懷疑的語氣這麼問我。
  「沒有啦……我只是在想妳為什麼要穿著運動褲。」
  「因為很冷啊。」
  說著,她把稍微下滑的運動褲往上拉。裙子的褶線也跟著晃動。這種充滿生活感的景象也別有一番風味。
  「而且我喜歡的人才不會在意這種小事呢。」
  「……妳喜歡誰?」
  「祕密。嘿嘿~」
  晃跑著繞到我前方。
  「你很好奇嗎?」
  「……不會啊。」
  「啊,你剛才停頓了一下。明明就很好奇。」
  聽到自己的青梅竹馬有喜歡的人,沒有人不會感到好奇。這麼黏我,又沒什麼女性魅力的晃有喜歡的人……
  想到這裡,我忽然想起──「青梅竹馬」不過是她的設定。這是大性欲贊會準備的各種屬性之一,晃只不過是一個演員罷了。
  「那是什麼臉啊。你果然很好奇。嗯~我絕對不告訴你。」
  就算我那麼想,以爽朗的態度輕鬆地開我玩笑的晃卻充滿了魅力,讓我不忍心冷漠地對待她。

  我走進和城市一樣毫無特徵的校舍,走向沒有值得一提之處的教室。晃也跟我同班,但位子有一點距離。她在上課前坐在我的隔壁閒話家常,鐘響才回到自己的位子。
  過了一陣子,班導來了。一個女學生在差點來不及的時機衝進教室,坐到我隔壁的位子上。
  「喂,水判土,太晚到了!」
  看起來很嚴格的年輕女老師這麼說,才剛坐下的她便答道:
  「不不不,這是安全上壘吧。又還沒開始上課。」
  「班會也是課堂的一環!……受不了,真虧妳能每天都遲到。」
  「我有什麼辦法嘛,早起很痛苦耶。而且天氣這麼冷,根本離不開被窩。對了,冬天乾脆少上第一堂課吧~」
  毫不愧疚地如此應戰的她打扮得像是所謂的「辣妹」。髮色很接近金髮,妝容非常完整,衣領是敞開的,還戴著非學校指定的大型蝴蝶結。她把裙子往上捲短到極限,露出白皙的緊實大腿。
  老師嘆了一口氣,放棄繼續說教,開始宣布例行事項。叫做水判土的辣妹鬆了一口氣,然後馬上轉向旁邊,把椅子往我這邊挪過來。
  「欸,你已經沒事了嗎?我聽說你突然病倒了。」
  我依然面對講臺,小聲回應她。要是連她都盯上我,那可吃不消。
  「……是啊。醫生說我已經可以上學了。不過我現在暫時要在醫院和學校之間來回……」
  「啊~太好了。要是砂仔不在,我忘記帶課本的時候要找誰一起看嘛~拜託你啦,兄弟!」
  說著,她使勁拍打了我的背部一下。老師聽到這個聲音,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但我別開目光裝傻。
  過了不久,早晨的班會結束了,距離第一堂課還有一點空檔。坐在教室前排的晃迅速往這邊走過來──不過,她搭話的對象並不是我。
  「壘,妳今天怎麼又遲到啊~」
  「才不算遲到咧,在最後一刻趕上了啦。」
  看來晃和這個辣妹感情很好。我偷偷聽著她們熱烈地聊些我不懂的話題,逐步整理情報。位子在我旁邊的這個辣妹似乎名叫水判土壘。從今天早上的情況看來,她是個遲到的慣犯,學習態度也不好,但成績卻不差的地方反而令師長感到頭痛。
  她與性格耿直的晃看似水火不容,其實感情相當好。或許是能從對方身上找到自己沒有的特質,才會互相吸引吧。
  晃很開心地和壘聊天,沒有把話題帶到我身上,卻會不時偷偷瞄我一眼。這時候,壘突然笑了一下,又再次用力拍打我的背部。
  「哎呀~聽說砂仔病倒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耶。」
  這陣衝擊讓我眼眶泛淚,咳個不停。
  「阿砂……高、高砂,你沒事吧?」
  晃趕緊靠過來,輕撫我的背。晃跟我獨處的時候會叫我「阿砂」,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她好像會改口叫我「高砂」。
  「太誇張了吧~我又沒有打得那麼大力。」
  「壘太粗魯了啦!」「不,晃沒資格說我吧。」
  我過去的人生從來沒有體驗過跟女生一起打打鬧鬧的感覺。自己是社會的一員,和朋友開心地打成一片,而且對營造氣氛有貢獻──這種自我肯定的感受在心中油然而生,讓我的內心慢慢感到溫暖。

  課堂才剛開始,壘就把她的課桌併了過來。
  「喂,妳在幹嘛?」「我沒帶課本啦,借我看嘛。」
  她這麼回答,不等我同意就把我桌上的課本拉過去,放在兩個並排的課桌中央。
  過了小學高年級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這樣的經驗。國中的時候,隔壁桌的女生寧可在沒有課本的情況下上課,因為答不出問題而到走廊上罰站,也不願意跟我一起看課本。後來我莫名其妙地在班級會議中變成眾矢之的,被迫在所有人面前道歉,此後我就完全無法相信人類了。
  面對久違的體驗,我不知所措。壘不理會我的反應,說著「我看不清楚啦,坐近一點」,不斷縮短距離。雖然比不上擔任護理師的小結,她的身材卻也相當豐滿。而且因為衣領是敞開的,我的意識就是忍不住集中到那個部位。可能是沒耐性,壘一邊聽課,一邊頻頻扭動身體,每次我們的手互相摩擦,我都會感受到她的體溫。清爽的香水味讓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呃~那麼下一題……高砂!你來回答。」
  我正在發呆的時候,突然被點名了。我連老師問了什麼問題都不知道。總之我先站了起來……
  這時候有人輕輕戳了我的大腿。我往下一看,壘在課本上寫了一段文字。我別無他法,於是唸出她所寫的文字。
  「微中子與帶電輕子構成SU(2)雙線,透過W±及Z玻色子行弱交互作用……」
  「很好,你讀得很仔細。」
  逃過一劫的我一坐下來,壘就在課本上畫了一個表示獎勵的花形符號。我在符號下面寫上「謝謝」,她就用圓潤的字跡寫了「不客氣」。
  或許是很喜歡在課本上塗鴉的感覺,壘後來又補上了許多圖畫和文字。塗鴉的時候一定會彎腰低頭,露出白皙的後頸。每次看到這一幕,我的喉嚨就會莫名地有種微微縮緊的感覺。她的胸部壓在桌上而變形的樣子也讓人難以抗拒。
  為了不讓她發現我心動的感受,我假裝正在認真聽課,面向黑板。雖然我完全聽不懂課堂的內容,但光是看著老師平淡地將艱澀的語句寫在黑板上,就能安撫我激動的心情。
  這時候,面向前方的我碰巧和晃四目相交。回過頭來的晃馬上把臉轉回前方,抄下黑板的內容。後面有什麼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嗎?
  在這之後,晃也會不時轉過頭來。她應該是想看壘有沒有醒著乖乖聽課吧。為了消除她的擔憂,我努力持續和壘筆談或是互相畫圖,免得壘睡著。
  一到下課時間,晃就跑過來了。
  「欸,壘……妳剛才在做什麼?那個……跟高砂一起。」
  晃用愈來愈小的聲音這麼問,辣妹就若無其事地答道:
  「妳看這個,畫得很好吧。」
  壘笑著這麼說,遞出滿是塗鴉的課本。
  「這有什麼好玩的……」
  晃一副傻眼的樣子,翻閱著課本。
  「的確……現在再重看,或許沒什麼好玩的。」
  壘又自己改口說道。這樣一來,就只是我的課本被弄髒罷了。
  「也對,如果沒有在不能說話的課堂上跟砂仔一起塗鴉的情境,可能真的沒什麼好玩的。」
  壘隨口這麼說,正要結束這個話題,聽到這番話的晃就挑動了一下眉毛。
  「唉……壘平常就被老師盯得很緊,就算只是表面的態度,也要裝得認真一點比較好喔。而且……高砂也不可以當共犯!」
  「咦~我成績很好,沒關係啦。我上次不也考得比晃高分嗎?」
  「妳這種地方真的很讓人火大!」
  晃這麼說完,開始對壘使出搔癢攻擊。女生之間這樣嬉鬧真不錯。平常我根本無法在近距離之下觀賞這種景象。因為如果有女生在我離開座位的時候在附近嬉鬧,我回來時她們就會突然安靜下來,跑去別的地方。事後我都會心想:「我有做什麼不好的事嗎……?」受到罪惡感的苛責,夜晚也難以入眠。不過現在卻不同。
  「砂、砂仔……救我。」「都是壘不好!你絕對不可以救她,高砂!」
  即使我是配角,她們也會把我拉進她們的互動之中。就像是允許我待在這裡,給我一種安全感。真希望這段時間能一直持續下去──這種想法一瞬間閃過我的腦海,但我馬上加以否定。這一切都是虛偽的。我根本沒有青梅竹馬,隔壁也沒有坐著會輕鬆向我搭話的辣妹。一切都是要將我推入戀愛至上主義之泥淖的陷阱。像這樣融洽地互相打鬧的女高中生只不過是幻想。
  「拜託,我已經……不、不行了!」
  壘這麼說著靠到我身上。她的頭碰到我的臉頰,頭髮擦過我的鼻尖時,我用來告誡自己的重重字句便一瞬間消失。
  「喂,不要跑!」
  晃伸手拉開壘和我,但壘卻緊緊抓著我。她的各個部位理所當然地壓到我身上。我得拚了命才能假裝自己沒有感覺到某種特別柔軟的觸感。
  「高砂,不要一臉好色的樣子!」
  晃的矛頭轉向我了。但這點小事,我可以心甘情願地接受。過去的我根本不可能像這樣跟周圍的人和樂融融地度過下課時間。我一來到這座城市,這個願望馬上就實現了。
  把晃火冒三丈地說些什麼的聲音當作背景音樂,我盡情地享受壘的身體傳遞過來的體溫和柔軟觸感。

  告知下課時間結束的鈴聲一響,晃就無精打采地回到位子上。壘似乎也沒有帶這堂課的教科書,所以依然是跟我併桌的狀態。
  這堂課是健康教育。或許是大性欲贊會的版本,課本比普通學校還要厚將近兩倍。有些內容相當深入,經常可以看到不像是教科書的露骨插畫和照片。
  「呃~今天要教的是性交的體位。體位受到人類的身體構造限制的同時,也代表了代代相傳的文化。這是各位同學將來都會用到的實用知識,但老師要先強調,它也是一門深奧的有趣學問。」
  課本上搭配圖片介紹了各式各樣的體位,但不是很好懂。於是老師用教室前方的投影螢幕播放藍色與粉紅色的3D無臉人偶互相纏綿的影片,進行解說。
  「接下來是這個。呃~這個是……老師十六歲時在管樂社的樂器倉庫失去貞操的時候用的體位,真懷念。對象是三年級的學長,但他畢業後好像在大學的社團交到了女朋友,馬上就拋棄我了。」
  老師舉的實例很赤裸,同學們卻都聽得很認真。要在大性欲贊會裡往上爬,這類知識或許很重要。
  我主要的知識來源是二次元的靜態圖片,所以對這部分的內容沒有什麼概念,但經驗豐富的辣妹應該會透過實際體驗去理解吧。我這麼想著望向身旁的壘……發現她完全沒有在看前方的投影螢幕,注視著窗外。她的耳朵是一片通紅。
  我想問她怎麼了,於是輕輕點了點她的肩膀。
  「呀嗚!」
  壘發出嚇了一跳的聲音,身體抖了一下。老師瞪了我們一眼。老師重新開始講課後,壘找機會對我小聲說道:
  「……你幹嘛突然碰我?」
  「沒有啦,我不是刻意要碰妳……只是想問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因為妳看著窗外,耳朵又很紅。」
  「……我沒有特別不舒服啦。只是覺得我沒必要上這堂課。」
  老師接著開始說明下一段影片的體位時,她又別開目光,轉頭望向窗外。
  「是喔,妳對這些東西已經很熟悉了啊。」
  「…………」
  「真不愧是辣妹。有實際體驗的人的確不需要看CG。」
  「……砂仔,你等一下死定了。」
  壘這麼宣告的同時,我的腳趾竄起一陣劇痛。我似乎被用力踩了一腳。我差點叫出聲,但要是又被老師瞪就麻煩了,所以我勉強忍住。
  後來壘還是對課堂心不在焉,一直看著窗外。她一度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卻馬上說「我不知道」,依舊看著窗外。
  「水判土,妳也認真一點吧……妳的其他科目明明成績很好,就只有健康教育特別糟。妳這樣讓我很沒面子。如果妳有什麼困難,要不要老師幫妳補習……」
  「……不用了。」
  我以為壘是知識豐富才對課堂沒興趣,但看來並不是這樣。壘後來不再看著窗外,趴到桌上睡起覺來。

  ○

  放學後,田徑社的晃前往操場,回家社的壘邀請我一起回家……但我決定前往據說是我所隸屬的文學社。昨天和晃一起散步時遇到的那個學姊讓我非常在意。
  在雜亂地擠滿各種文藝類社團辦公室的社辦大樓,文學社的社辦就位在一樓。門是鎖著的,但我從離開醫院時拿到的一串鑰匙中找到對應的鑰匙,打開了鎖。
  原本上了鎖的社辦裡當然一個人也沒有。四周都擺著書架,架上排列著百科全書、國內外文豪全集等各式各樣的書本。家具全部都是看起來歷史悠久的深色木製用品,營造出沉穩的氛圍。
  書架的一角就像普通的學生社辦,放著教科書。我取出其中一本,書上殘留著長期珍惜使用的痕跡。我看了封底,上面用漂亮的楷書一筆一畫地寫著清晰的姓名──笹丸緣。昨天,晃也稱她為「笹丸學姊」。這就是她的全名吧。
  社辦正中央放著一張桌子,桌子周圍有幾張椅子。我拉出其中一張椅子坐下,回想今天發生的事。
  雖然健康教育的內容非常露骨,國文課本裡全都是戀愛小說,動不動就要求男女兩人一組,從許多地方都能感覺到大性欲贊會的影響,但基本上還是普通的校園生活。除了晃和壘這兩個主要跟我相處的女生以外,其他人也都對我很溫柔,陪襯的男學生們也表現得像空氣一樣。
  他們是怎麼維持這種情境的?待在這裡的每一個人應該都是有自我意識的人類。可是在這個地方,我和其他的患者都被當成戀愛喜劇中的「主角」,不過是這世界的其中一個齒輪罷了。不論是晃還是壘,都只是在扮演根據我的喜好所設定的角色。
  這乍看之下是非常詭異的世界。然而,普通的社會──戀愛至上主義社會不是本來就具有這樣的性質嗎?每個人都維持著與他人之間的平衡,努力遵守秩序。其中的個體會被壓抑,為了某個巨大的目的而接受全體的管制。這當然沒有一個明確的形式,但就因為融入了名為「戀愛」的教義,每個人才會重新回歸到「社會」的大型組織中,最終創造出一個龐大的怪物。裡頭所有人都扮演著討某人歡心的角色,而大眾會暗中被迫支撐社會的中心人物。現在監禁我的這個設施只不過是把這個原理具象化而已。不論是明是暗,以戀愛為中心的社會都會創造出這種結構。
  我盯著桌面的木紋這麼思考,無意間抬起視線──就看到一張注視著我的女學生臉龐。是昨天散步時遇到的笹丸學姊。
  「哇!學姊是什麼時候來的?」
  「大概三分鐘之前吧。高砂學弟,你想事情想得很認真,我不好意思跟你說話。」
  「不,還是出個聲吧,這樣會嚇到我的!」
  聽到我這麼說,學姊用手摀住嘴巴,輕聲笑了。
  「其實我有打算稍微嚇嚇你。成功了呢。」
  就算懷著這種壞心眼的念頭,看到她溫柔地笑著坦白,我就忍不住消氣了。不只如此,我甚至有種搔到癢處般的舒暢感。非現充基本上都對這類平凡無奇的惡作劇沒什麼抵抗力。我們平常不是被視而不見就是受到美其名為「捉弄」的霸凌,這種沒有惡意的小玩笑就是能感動我們的內心深處。
  「算了,沒關係……」
  為了不讓學姊發現她的舉止意外地溫暖了我的心,我搔著臉頰別開目光。
  「所以……你剛才在想什麼?」
  學姊正面注視著我,這麼問道。
  「沒什麼,什麼都沒想。」
  「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想。你的表情非常認真呢。」
  我試圖敷衍過關,但學姊似乎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正在思考要如何逃避她的追問時,忽然注意到一點。我有什麼必要隱瞞?為何要有所掩飾?在我眼前微笑的女生不過是要引誘我談戀愛的陷阱。根本不用跟她客氣──我受到這種衝動的驅使,把心裡所想的事老實說了出來。
  我知道你們有什麼企圖。我絕對不會屈服於這種手段。為了反戀愛的大義,我不惜豁出性命──我帶著這樣的覺悟,直言不諱地說出一切。
  「……就是這麼回事。我想要改變這個狀況。我不能屈服於戀愛。」
  我一氣呵成地說完,就感覺到彷彿喝醉的暈眩感。我沒有察言觀色,不在乎對方的想法,完全不加修飾,傾吐最真實的心聲。我很少體驗這種行為,心裡帶著不安與恐懼,卻又混雜了一點奇妙的快感。
  聽完我說的話,緣學姊收起了剛才的溫和表情,露出認真的神色。她已經無法貫徹「溫柔的美女學姊」的設定。如果什麼都不說,我或許能享受和這個虛構角色互動的樂趣,我當然會對此感到可惜。但我不能輸在這種地方。
  「原來如此……嗯,你可能真的病得不輕。」
  緣學姊這麼說,僵硬的表情轉而露出輕柔的笑容。
  「可是,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學姊不可能理解的。」
  我冷淡地這麼說道,但她依舊保持笑容看著我。她接著緩緩吸氣又吐氣,慎重地摘下眼鏡,放在桌上。這應該是學姊要跟我討論複雜話題時的習慣吧。平常一直戴著眼鏡,不願意對任何人展露素顏的學姊只有在社辦與我單獨相處的時候──這種非常投我所好的脈絡差點讓我淪陷,但我努力撐住了。怎麼可以把眼鏡摘下來呢──雖然這不是我的宗旨,我卻在腦中反覆想著這句話,等待學姊開口回應。
  「我或許真的不能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不過,我常常思考類似的事。你說的『戀愛至上主義者』或許也包含了我,但其中也有各種複雜的糾葛。你想想看──你也不是一開始就對反戀愛充滿熱情的吧?你以前大概也跟一般人一樣,想交女朋友吧。這個樣子,說穿了就是戀愛至上主義者。」
  「…………」
  「這兩種立場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界線。有個灰色地帶,雙方就隔著它,和緩地連結著。就是因為如此才有流動性。有些人會在這兩者之間徘徊。硬要說的話,我覺得自己就屬於這些人之一。」
  緣學姊暫時停頓在這裡,把手肘靠在桌上,用上半身前傾的姿勢注視著我,微微一笑。這個舉動與她端莊的第一印象不同,是她的另一面。認為她只是在扮演學姊角色的我對她所展現的雙面性格感到訝異。
  「身邊的一切看起來全都像是假的──無意義的裝飾損害到本質,社會卻莫名其妙地靠著這種矯揉造作的詭異方式運作。我也覺得你所說的這番話是不爭的事實。可是把這種價值觀當作無可奈何的事,說接受它才算是長大成人,逼迫他人接受的人,我覺得是最差勁的。你試圖摸索出不同道路的態度讓我很有好感。」
  「那妳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
  「方法不是只有一種。可以從各式各樣的角度切入。像你這樣,正面面對的態度也很好。可是,你不覺得也有別的方法嗎?」
  「……那學姊是……」
  「我不能繼續說下去了。可是我希望你記住,對這個社會抱持疑問的人不只有你們。」
  說完,學姊馬上闔起雙手,拍出響亮的聲音。
  「好了,艱難的話題就到此為止。我們回到平常的社團活動吧。」
  後來我們不再觸及這個話題,始終閒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文學社似乎沒有什麼特別與文學有關的活動,隨便聊天打發時間就是平常的活動內容。
  「太陽差不多要下山了。我們回家吧。」
  我不記得我們聊了什麼,時間卻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啊,已經這麼晚了啊。」
  我有點驚慌地這麼說,緣學姊又笑了。
  「明天見……如果你能忘記我今天說的話,那就太好了。」
  說著,她露出有些苦澀的笑容。被學姊瞇起來的眼睛注視著,我的話便堵在喉嚨,只能大力點頭回應她。

  3

  時間的流逝快得令人驚訝。我在醫院被護理師小結治癒,上下課的時候與青梅竹馬晃一起閒聊,上課時被坐在隔壁的辣妹壘捉弄,放學後則和緣學姊一起度過悠閒的時光。這段日子是我過去的人生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充實」。一切都為我而設的這個地方非常危險。就算想要貫徹批判性的態度,一個不注意就會差點被攏絡。我努力想要抵抗這種壓力,但對不習慣「受到溫柔對待」的我來說卻是難如登天。
  某天的放學後,結束社團活動的我走向校舍出口,看到晃用背部靠著柱子等待著。
  「阿砂,你要回去了嗎?」
  夕陽以傾斜的角度從玻璃窗照射到室內,使鞋櫃拉出長長的影子。晃的半張臉被橘色的陽光照亮,清晰顯露出五官的凹凸。因為是社團活動後,她的頭髮比早上更貼齊頭部,看起來比平時更乖巧。
  「嗯,是啊……」
  我明明可以對她視而不見,直接離開,卻還是忍不住回應她。聽到我的回答,晃的表情一下子開朗起來。這個反應讓我更不忍心對她冷漠了。
  「那我們一起回去吧……好久沒有這樣了。」
  我們肩並肩走出校門,晃就轉換成獨處時的輕鬆態度,對我說道:
  「我好久沒有這麼早結束社團活動了。阿砂,你平常都是一個人回去吧。我一直很擔心你會不會寂寞。」
  「不會啊,我都已經高中了……」
  「真愛逞強。你小學的時候討厭一個人回家,還曾經為了等我跟朋友聊天完,等了整整一個小時呢。」
  聽到她大笑著這麼說,我漸漸開始以為或許真的有那麼一回事。實際上我在國小高年級的時候很難交到新的朋友,以前的朋友都在新的班級交了別的朋友而跟我疏遠,只能一個人踢著石頭從學校回家。有人提供了捏造出來的燦爛故事讓我取代想要抹滅的回憶,我就會忍不住想要相信它。
  「……我不記得了。」
  「還裝傻。那個時候的阿砂多可愛啊~」
  我總覺得在這個時候作出反應就會進入「容易發生在青梅竹馬之間,屬於溝通的一環且並非認真吵架的爭論」,於是決定轉移話題。
  「……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院啊。」
  我帶著嘆息這麼說,晃就突然收起笑容,放慢走路的速度。可是下一個瞬間的她又再浮現開朗的笑容,若無其事地說道:
  「你這麼鬱悶,病情是不會好轉的喔!不要封閉自己,要更開朗一點才行。你不要什麼都想自己扛,可以多依賴我一點啊。」
  我沒有回應這番話,低著頭走路,就被晃拍了一下背部。
  「欸,我們可以繞個遠路嗎?不會花很多時間的。」

  晃帶我來到的地方是一片河岸。太陽已經快要西沉,連成線狀的好幾道雲朵飄浮在混合著紅色與紫色的天空中,呈現一幅不真實的景色。河堤上有一條步道,有時會有跑者經過。我和晃並肩坐在面向河邊的河堤斜坡上。
  「好久沒來了呢。我記得我們小學的時候常常繞路來這裡玩。有時候還會用壓扁的紙箱來滑草。」
  我咬著牙忍耐記憶差點被改寫的感覺。我真正的家附近並沒有河岸,小時候的娛樂就只有在室內玩電視遊樂器,或是看漫畫而已。經常出現在故事情節中的「河岸」的確有種誘發懷舊情懷的魔力,但這並不是我自己的回憶。這只不過是刻板印象所創造出來的「少年時代」的其中一部分幻影罷了。
  「的確有過那種事。我們還帶著滿身的泥巴回家,請妳媽媽幫忙洗衣服呢。」
  「啊~好懷念。那個時候……我們什麼都沒想,還曾經兩個人一起洗澡呢……」
  我的嘴巴自然地開啟,說出與我的理性思考相反的話。想像接二連三地浮現在我的腦海。在我身旁羞澀地低下頭的晃忽然讓我感到愛憐不已,使我胸口一緊。
  「算了,那個年齡的男生和女生……都沒什麼差別吧。」
  「啊哈哈……也對啦。」
  後來,我們的對話暫時中斷。遠處傳來小學的鐘聲,我也能聽到越過上空的飛機聲響與某處的腳踏車鈴聲。微風輕輕吹拂河堤上的草皮,使水面泛起波紋。
  該說什麼好呢?我很煩惱,偷看了晃一眼。這時候的她似乎也剛好看著我,我來不及別開目光,和她互相注視。
  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和小時候的容貌如出一轍。她還保留著一些讓我回想起童年歲月的純真氣息。然而,那纖長的睫毛、精緻高挺的鼻梁、光潤的嘴唇都讓我清楚知道,她已經不是那個時候的小女孩,而是和我性別不同的成熟女性。偶然與我四目相交的那雙眼睛驚訝得睜大,瞳孔又黑又濕潤。社團活動後的她身上混合著汗水與止汗劑的氣味,隨著風微微飄來,緊緊揪住我的心臟。
  「噗!」
  晃突然發出噗哧一聲,然後捧腹大笑。
  「阿砂,你那是什麼臉啊!」
  被笑成這樣,我卻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感覺。我好想從後方擁抱她聳起的肩膀。我好想就這樣感受晃的體溫,直到夕陽西下──光是要壓抑這股衝動就讓我筋疲力盡。
  「你的臉好恐怖喔。不要生氣嘛~」
  面對語調輕鬆地這麼說的晃,我盡力平復自己的內心,然後回答「我沒有在生氣」。我這副乍看之下很冷淡的模樣似乎又戳到了她的笑點,讓她繼續笑了一陣子。
  過了一段時間,她冷靜下來之後,我們又陷入沉默。天色開始迅速變暗,快要看不到河面了。
  「我說阿砂,你要跟誰一起過聖誕節?」
  晃有點唐突地開口問道。
  聖誕節──聽到這個詞彙,我猛然恢復理智。十二月二十四日已經快要到了。為了粉碎可說是戀愛至上主義之精髓的這場活動,我在抗爭的途中被抓住,然後被關進這裡。我必須盡早逃出這裡,重新開始推行運動──
  我違背了這個理念,正常回答:
  「不……我沒什麼特別的約。再這樣下去,我就要在醫院過節了。」
  「嗚哇~那樣有點悲傷耶。呵呵,這就是所謂的『非現充』吧。」
  就算她這麼說我是「非現充」,現在的我也一點都不生氣。
  「欸,如果你沒有要跟其他人一起過的話……」
  晃暫時停頓在這裡,身體往側邊傾斜,輕輕靠在我身上。
  「我……可以去安慰你喔。」
  體溫慢慢從她靠著我的地方傳來。頭髮隨著重力下垂,溫柔地搔弄我的頸部。
  不過晃很快就離開了我。
  「啊,抱歉……會、會不會有點汗臭味啊……」
  她害羞地這麼說,在我身旁低下頭。四周十分昏暗,也沒有行人經過。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本能使全身的血液沸騰。我努力安撫自己,勉強擠出字句:
  「不,不會……怎麼說呢?我反而、覺得很好聞……」
  聽到我吞吞吐吐地這麼說,身旁的晃將頭壓得更低,把臉完全藏進兩膝之間。唯一露出的耳朵變得一片通紅,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出來。
  「笨、笨蛋……變態。」
  她那悶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煽情。繼續待在這裡太危險了。這麼想的我站了起來,對晃伸出手。
  「天色這麼暗,差不多該回去了。」
  抬起頭的她擺出有點生悶氣的表情。她沒有看我的眼睛,拉著我的手站起來。可是,她一直握著我的手不放。
  於是我只好牽著她的手邁出步伐。已經沉到地平線之下的太陽將天空的低處微微染成深紅色,與藍黑色的夜空呈現漸層狀的色彩。我小時候每天都跟晃一起看著這樣的景色嗎?那是不可能的──但我的內心已經沒有餘力如此否定。
  「欸,阿砂,你還記得那個約定嗎?」
  晃牽著我的手加強力道。我們本來就不可能有什麼約定。如果我這個時候能用輕鬆的態度回答「我不記得了」,或許可以逃離這個詛咒,逃離根本不存在的青梅竹馬的幻影。但我怎麼就是無法下定決心那麼說。
  「……抱歉,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吧。這一點也不像我。嗚~不行不行。」
  晃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拍打自己的臉頰,笑著說道。她的每一句話、每個舉動都讓我在幻想之中愈陷愈深。
  我堅決婉拒晃想要送我到病房的提議,與她道別。我必須盡早離開這裡,回到反戀愛運動中──我在腦中不斷重複這句話,卻都淪為無法深入內心的空洞口號,取而代之的是晃說著「忘了吧」的虛幻笑容。

  回到病房的我想著關於晃的各種事,我來到這個設施之後拿到的手機就收到訊息了。訊息是來自在班上跟我座位相鄰的辣妹──壘。
  『我說砂仔,你聖誕夜那天有空嗎?』
  即使是演戲,異性詢問我聖誕夜是否有空的訊息還是讓我不禁有所悸動。只要回覆「沒空」,事情就到此打住,但我還是忍不住誠實地轉達事實。
  『嗯,目前沒什麼特別的事。』
  『我就知道。聖誕單身狗,超可憐~w』
  被她這麼一嗆讓我一瞬間感到不爽,但就連這麼煩的行為都讓我覺得很討喜,真令人驚訝。
  『要妳管啊。聖誕節不就是異教的節日嗎?強調這種節日根本是政治不正確。』
  『嗚哇,好噁。就是因為會說這種話,你才交不到女朋友啦。』
  看到壘連同貼圖一起傳送這種訊息,我忍不住看著手機螢幕偷笑。像這樣和同學傳訊息互虧的情境,我只有在虛構作品中看過,自己也能體驗這種感覺讓我高興得不得了。
  我暫時沉浸在感動中,忘了回覆,她就繼續傳了訊息:
  『奇怪,你哭了嗎?真拿你沒辦法,聖誕夜的那天需要我陪你嗎?』
  是陷阱。這是陷阱。和晃的時候一樣,我明明心裡知道,這樣的提議還是讓我真心感到高興。
  『什麼嘛,妳也是聖誕單身狗吧。』
  『我跟砂仔才不一樣咧!我是「故意」空出時間的。因為我料到某人會像這樣哭哭嘛。』
  『意思是妳為了我才把時間空下來嗎?』
  『少自戀了啦!可惡,砂仔跩個屁喔~』
  壘傳了一個表示生氣的貼圖,但我的臉上卻掛著笑容。
  『開玩笑的啦。我很高興妳邀我。等我確定行程再聯絡妳,因為醫院可能會有事。』
  我打出這段回覆,就收到了一個表示「了解」的貼圖。
  我沉浸在平常沒有機會體驗的「跟同學暢所欲言」的餘韻中,裹著醫院的乾淨棉被,就在快要忘記這件事的時候又收到了另一則訊息:
  『好啦,砂仔其實可以自戀一點也沒關係。』
  我不太懂壘的意思,回覆道:『嗯?』
  『沒什麼啦。笨蛋~』
  壘傳了這則訊息,還附上一個用拳頭揍人的貼圖。

  聊天結束後,我呆呆地重看我和壘的對話紀錄時,有人打電話來了。顯示在畫面上的名字是「笹丸緣」。是學姊。
  『喂?高砂學弟?你現在方便嗎?』
  「啊,是,沒問題。呃……請問怎麼了嗎?」
  『我突然有點想聽聽你的聲音。』
  「呃……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講出這種不算是回應的回應,就隔著電話聽到她發出強忍笑意的一聲「呵呵」。
  『抱歉抱歉,我其實沒有要逗你的。啊,我說想聽你的聲音是真的喔。』
  「不會,沒關係……所以,學姊有什麼事嗎?」
  『高砂學弟,你聖誕夜那天有空嗎?』
  這個開門見山的問題讓我一瞬間語塞。我深呼吸一次,然後回答:
  「是,我目前還沒有什麼計畫……」
  『是嗎?太好了。機會難得,我想要在文學社辦個聖誕節派對。話雖如此,社員也只有我和你兩個人就是了。』
  我明明可以斷然拒絕這個邀請,卻怎麼也做不到。
  「聖誕節派對嗎……」
  雖然我知道世界上存在這種活動,卻從來沒有主辦或受邀過。我只記得小學時的第二學期末,班上有辦過類似的活動。進行事前準備時,我一直埋頭用摺紙做出鎖鏈型的紙環裝飾,卻做得太長,讓大家都很傻眼。當天也有辦交換禮物的活動。我還以為大家都會準備整人禮物,結果氣氛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於是抽到我的禮物的女生號啕大哭。這段記憶的復甦讓我想要大聲吶喊,但我藉著假咳的舉動勉強忍住了。
  『對呀,我想帶蛋糕去,開個小小的派對。學期就快要結束了嘛,也可以當作忘年會。』
  我這輩子一次也沒有參加過這種快樂的活動,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你對這種事情都抱持懷疑的態度吧。我想你以前應該沒有辦過。可是要批判一件事之前,你不覺得先了解它是很重要的嗎?』
  聽到這番建言,再加上學姊上次在社團活動時說過的話,我漸漸開始想舉辦派對。從那段發言聽來,學姊肯定也對戀愛至上主義抱持著某種疑問。因為這是出自她的提議,我感到安心。
  「說得也是。我贊成。」
  『太好了。距離當天沒剩多少時間了,要快點開始準備……』
  到了這個階段,我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回覆其他人的聖誕節邀約。過去從來不曾發生過的狀況令我不知所措,但我想到了一個能同時滿足所有邀約的解決方式。
  「對了,學姊也認識晃和壘吧?她們兩個聖誕夜那天好像都有空,我可以邀她們參加嗎?」
  『……她們兩個人是個別邀請你的嗎?』
  「是沒錯……學姊?」
  『高砂學弟,既然你會提出這種點子,應該總有一天會被女孩子刺殺吧。』
  「咦?我剛才有說錯話嗎?」
  『大錯特錯。我建議你反省一下……算了,你也可以暫時不答覆我,但請你認真考慮要跟誰一起過節。』
  「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耶……」
  『有點雞同鴨講呢……算了,這或許也是你的優點。那麼,我期待你的正面回應喔。』
  緣學姊又一如往常地和我閒聊了一陣子,然後說「我差不多該出浴室了」,掛掉電話。她先前似乎都是一邊泡澡一邊和我講電話,讓我忍不住想像那幅景象。
  剛好在這個時機,護理師小結來了。
  「呵呵,你好像很忙呢,高砂先生。」
  她可能聽到我和學姊的對話了。我只能用不置可否的回應蒙混過去。
  「呃,還好啦……」
  「所以,你決定好要跟哪個女生過聖誕夜了嗎?」
  她完全聽到了。我和學姊的對話恐怕從頭到尾都被她聽到了吧。小結興味盎然地帶著閃閃發亮的眼神這麼問我。
  「呃,我還……不知道。」
  「真是罪孽深重呢~乾脆地拒絕人家,對方受到的打擊也會比較小喔。」
  「不,她們都只是關心我這個住院的病人,就算拒絕,她們也不會難過的。應該反而會有種解脫的感覺吧。」
  我用自嘲的語調這麼說,小結便一改平時輕柔的口氣,厲聲說道:
  「你這麼說是認真的嗎?」
  她的銳利視線貫穿了我的雙眼。我維持剛才說完話時露出的苦笑,整個人僵住。
  「為什麼你總是那麼自卑呢?每次跟你說話的時候,我總覺得我們之間隔著一道薄薄的透明牆壁。」
  「我並不是自卑,只是能正確評價自己而已。」
  我別開目光這麼說,小結便一口氣靠近了我。
  「所謂的『正確評價自己』,就是像個膽小鬼一樣貶低自己,以免自己受傷的自我防衛嗎?」
  「不是的。我的意思只是,我不是那種會自我陶醉的笨蛋。如果這個特質讓我變成這個樣子,那也無所謂。沒有根據的『自信』太噁心了。我不想有那種東西。」
  「真正的自信也是在經驗的累積之下不斷增加的東西吧。就算最初只是自以為是也好,某種突破也是必要的吧?即使剛開始沒有根據也沒關係。」
  為什麼我們的對話會發展成這種爭論呢?不過,我不打算在這裡退讓。
  「既然如此,我這輩子都不會有自信了。這也算是一種人生吧。」
  我不屑地這麼說,小結就陷入沉默。回顧剛才的發言,連我也覺得自己太偏執了。她應該討厭我了吧。
  我還以為小結會走出病房,她卻又再次迅速地靠近我,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那我就用強硬的手段幫你建立『自信』。」
  她那銳利又甜美的聲音使我渾身無力。我完全無法抵抗。她趁機脫掉拖鞋,爬到床上。
  「妳……妳想做什麼?」
  「你覺得我想做什麼?」
  小結笑著這麼說,從上到下仔細打開我的每一個睡衣鈕扣。她的手指每次摩擦到我的皮膚,我就會感受到一股涼意,身體不禁顫抖。
  上衣完全被解開後,小結的手滑到我的側腹部。一股甜蜜的麻痺感讓我忍不住發出「嗚」的聲音。
  「你的身材不錯呢。真浪費。」
  她接著傾斜上半身,躺在我的身上。不只是輕輕觸碰而已。胸部的隆起因擠壓而變形,雖然隔著她的衣服,我卻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柔軟和體溫。
  「嗚……啊……」
  已經什麼都說不出口的我只能呻吟,小結把自己的頭放在我的頭旁邊。她的嘴巴比剛才更靠近我的耳朵,在上下唇張開的聲音都能聽得見的極近距離下,她溫柔地說道:
  「……開玩笑的。」
  她馬上恢復平常的溫柔表情,發出「呵呵」的笑聲,從床上爬下來,重新扣好我的鈕扣。
  「嚇到了嗎?因為你畏畏縮縮的,我忍不住嘛。」
  「……我的確、嚇到了。」
  我剛才還振振有詞地反駁,現在卻完全順從小結,乖巧地答道。
  「你要快點決定喔,等待是很痛苦的。」
  「……好,我會的。」
  「變乖了呢,好棒喔。」
  說著,小結一如往常地撫摸我的頭。可是今天,這樣的舉動卻比平常還要令我浮躁不安。
  「差不多快到熄燈時間了。那麼,晚安。」
  說完,她往病房外走去──這時候她在門前停下腳步並回過頭來,用半張臉面向我,低聲這麼說道:
  「我順便多給你一個選項好了。聖誕夜那一天,如果你沒有跟任何人約好,寂寞地回到這個病房……」
  剛才的緊張感又再度復甦,我不禁嚥下口水。
  「……要繼續做剛才那件事嗎?」
  我的喉嚨極度乾渴,心臟瘋狂跳動。我開不了口,只能緊盯著她的背影。
  「說說的啦。那麼,真的要道晚安了。」
  小結這麼說道,輕輕揮了揮手,走出病房。我的心跳過了好一陣子才平復,後來也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入眠。
  從小一起長大的晃、同班的辣妹壘、有點神祕的緣學姊、護理師小結……我到底該跟誰一起度過聖誕夜呢?那一天已經逼近到眼前。我該做的事就是從中選出一個人,如此而已。明知如此,連小結都這麼激勵我了,我還是無法下定決心。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魅力,非常吸引我。不管回想起誰的臉,我都不忍心捨棄。
  而且最重要的是──某種遺忘重要事物的感受隱約讓我感到焦慮,使我的心遠離聖誕節的輕浮氣氛,飄忽不定。

  ○

  我什麼都還無法決定,就到了聖誕夜當天。我感到胃部有一股沉重感,根本沒有心情起床。我把托盤上的早餐放著不吃,鮮少露臉的女醫生就來到了我的病房。
  「嗨,你過得還好嗎?我已經看過你的整個恢復過程,你的個性還真是棘手呢。」
  女醫生翻閱著病歷,單方面對我說道。
  「話雖如此,你的症狀很明顯有改善。這一點不必擔心。你的溝通障礙和戀愛缺乏症並非無法治癒,我們就一步一步地穩定復健吧。只不過……如果你還是覺得很難受,也可以藉由藥物來加速治療。如果過了今年還沒有起色的話,就考慮用藥吧。」
  「喔……」
  我有氣無力地回應,女醫生便帶著苦笑輕輕嘆了一口氣。
  「對了,今天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據說你的學校有轉學生要來──比你小一個年級。你過去只有跟青梅竹馬、同學、學姊、護理師等同年或更年長的人相處吧。她是你的第一個學妹。我衷心期盼你能跟她好好相處。」
  就連女醫生的這種奇怪說法也已經讓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學妹嗎……該怎麼說呢?我對比我小的女生不太……」
  「哎呀,別這麼說嘛。她是個迷人的妹妹型學妹,一定能推翻你過去的印象。」
  雖然面有難色,我卻也忍不住抱持期待。認識新朋友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能和不同關係的對象交談也很有意思。來到這裡以後,發現現充隨時都能享受這種娛樂是最讓我感到震驚的事。
  「你應該會在上學的時候和她巧遇吧,差不多也該準備一下了,上學要遲到囉。」
  我把吃得下的東西都塞進胃裡,然後換上制服,離開病房。平常晃都會來迎接我,她今天卻到了平常的時間也沒有現身。因為今天就是聖誕夜,她或許是怕尷尬吧。
  我已經習慣新的制服,也愈來愈熟悉上下學的路線了。我剛抵達時認為這座城市充滿了異樣感,現在卻已經相當適應,甚至覺得這裡很適合居住。
  「早安。」
  「……早。」
  騎腳踏車上學的同班女生向我打招呼。雖然簡短,我也馬上回應。就算是這種微不足道的互動,還是讓我這個徹頭徹尾的非現充感到高興。為什麼我過去都沒有對大家敞開心扉呢?我太害怕失敗,把自己封閉起來,無法接受他人的好意,也無法為了誰而行動。這樣的態度是無法進入人類社會的。受人幫助並幫助他人,圓滑地與他人溝通,同心協力達成一個遠大的目標──人類真正的喜悅就在於此。所以,我們才會需要溝通能力。
  我也能改變嗎──不,我必須改變。晃、壘、緣學姊、小結都會幫助我。我要在這裡重生為一個正常的人類。
  事情就發生在我這麼想著,抬頭挺胸地走向學校的時候。有個女學生從旁邊撞了我的身體一下。她的身高比我矮一些,往後綁成一束馬尾的頭髮隨著這陣衝擊搖晃。
  啊啊,這就是醫生早上說過的「學妹」吧──我們接下來應該會發生爭執,從第一印象最糟糕的狀態開始,經歷各式各樣的事件後漸漸培養感情吧──雖然劇本還不錯,但好像很花時間──這些念頭在我腦中浮現又消失。
  可是,實際上發生的事卻遠遠超越了我的想像。
  啪!我才剛聽到一個重擊的聲音,視野的右半邊就變暗,還有金星在眼前閃爍,讓我無法清楚辨識景象。然後我突然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下一個瞬間,我的背部撞到地面,腹部被某種東西重重壓住。
  我的頭腦花了一點時間才漸漸追上現實。這個女生用力打了我的右臉,然後用掃堂腿絆倒我,跨坐到我身上。
  攻擊並沒有停止。啪!啪!啪!啪!她有節奏地交互打著我的雙頰。每次挨打,視野就會搖晃,讓我無法看清對方的臉。
  不斷更新的痛楚削弱了我的思考能力,我卻想著一些莫名悠閒的事──啊啊,是暴力型女主角啊,我不太喜歡呢,才剛見面就這樣,看來她相當偏激──
  這時候,攻勢停止了。滲著淚水的視野漸漸變得清晰,讓我慢慢看清跨坐在我身上的女學生的臉。
  「學長,你清醒了嗎?」
  我有聽過這個聲音。就像是用針刺破鼓脹到極限的氣球,我昏沉沉的腦袋一口氣被拉回現實。
  「奇怪,我下手太重了嗎……?喂~你沒事吧。」
  臉上掛著笑容,這麼說著搖晃我的人毫無疑問是我的學妹──天沼皐。

  4

  「……天、沼?」
  「哦,你終於清醒了啊。」

  說完,天沼喊了一聲「嘿咻」,從我身上退開,站了起來。她伸手把我拉起來,還幫我拍掉沾到背部的沙子。我還沒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任由她擺布時,她就先開口說話了:
  「好了,我們快逃吧。現在有機會。」
  說著,她拿出手機,開始進行某種操作。
  「妳說逃……要去哪裡?妳要去學校吧,難不成轉學的第一天就要翹課嗎?」
  我的這番話讓她抽動了一下臉頰。
  「這樣啊,看來我打得還不夠呢……」
  話都還沒說完,天沼就朝我的臉頰賞了一記巴掌,發出啪的一個響亮聲音。我腦中的迷霧又變得更淡了一點。
  「你的情況好像很嚴重呢~算了,總之先準備逃走吧。」
  天沼自言自語似的這麼說,然後拉著我的手開始奔跑。我的手腕一瞬間被她拉得發痛。天沼的力道強得讓我甩不掉,於是我只好跟著她走。
  「你可能還沒辦法相信……學長,你差一點就被洗腦成功了。」
  「洗腦?我是來這裡養病的……」
  「養什麼病?」
  「當然是戀愛缺乏症了。啊,併發的溝通障礙也已經漸漸好轉……」
  「那種東西當然是胡說八道,你是白痴嗎?而且學長不擅溝通的毛病一輩子也不可能治好,請你放棄吧。」
  天沼繼續奔跑,斥責茫然的我。
  「跟只會對自己說好聽話的女人聊天,算什麼溝通啊?這跟去酒店尋歡的大叔根本沒兩樣。」
  我的腦中開始噴出陣陣火花。視野的邊緣染上白色,中央的景象也漸漸變得歪七扭八。
  我們又跑了一陣子,來到這座城市的邊境圍牆。沒有任何道具就不可能爬上這道牆,這裡卻掛著一條繩索。天沼是先作好事前準備才進入這座城市的嗎?
  這時候,就跟我上次來到這附近時一樣,我戴著的項圈開始發出電子音。
  「吵死了。」
  天沼說完,從口袋裡取出小刀,抵在我的脖子上。
  「不要亂動喔~」
  她這麼說著,移動小刀。刀刃的側面緊貼著我的皮膚,冰冷的觸感讓我渾身僵硬。
  「這東西還滿堅固的呢。」
  天沼正在和項圈搏鬥的時候,警鈴的聲音很快就變得愈來愈刺耳。
  「喂,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這只不過是嚇唬人罷了。哦,切斷了。」
  天沼把脫落的項圈扔到遠處。後來過了短短幾秒,項圈就帶著尖銳的聲響爆炸了。
  「啊,那好像不是嚇唬人的種類。」
  如果天沼再拖久一點,那東西就會在我的脖子上爆炸嗎?我根本不敢想像。
  「算了,總之平安無事。而且,這樣你就知道那些傢伙是什麼態度了吧?」
  我害怕得牙齒打顫,連回話都沒辦法。
  「那麼,我們趕快閃人吧。畢竟你的位置已經被項圈通報上去,再拖拖拉拉就要被逮到了。」
  說著,天沼帶我走向繩索。但我即使受到這樣的對待,仍然留有一點依依不捨的感覺。
  「等一下!我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嗎?既然如此,我應該好好聯絡她們,說我不能跟她們一起過聖誕夜了……」
  聽到我這麼說,天沼重重嘆了一口氣。
  「唉~你真的病得不輕耶。雖然這對你來說有點殘酷……看看這個,醒醒吧。」
  說完,天沼把一台平板電腦拿到我的眼前。畫面上顯示的是晃開心歡笑的照片──她的手牽著一個棕色頭髮,看起來很輕浮的男生。
  「什、什……麼……」
  「這是那個叫做晃的人的男朋友。對方現在是足球社的隊長,他們從高一就開始交往了。他們大概一週有三天會到晃的家裡,社團活動後連澡都不沖就像野獸一樣交配呢。女方甚至還常常要求第二次。這裡面還有事後的照片,你要看嗎?」
  「嗚……啊……啊……」
  「接下來是叫做壘的人。請看,她在這座城市外頭是個黑髮的乖巧模範生。在管樂社是吹長笛的,正在跟一個打鼓的正經男生交往。聽說她先前在第四次的挑戰時終於脫離了處女。」
  「可……可是,對了,緣學姊她……對戀愛抱持著疑問啊。」
  「真是受不了你耶~想也知道那是配合對方臨時編出來的謊話啊。因為大家都對『能夠同理自己的成熟前輩』很沒有抵抗力嘛。這也不能怪你。」
  「那……那怎麼可能……」
  天沼滑動畫面,切換照片。
  「那個叫做緣的爛女人是這個穿著西裝的有錢胖大叔的情婦,看她被用力揉屁股就知道了。她好像從國中開始就一直在做這種事,在大性欲贊會裡的風評很差,卻好像非常受大叔歡迎。是有什麼特殊技巧嗎?啊,這張照片放大之後還可以看到她的嘴邊黏著捲捲的毛耶,真好笑。」
  我無法忍受,不禁吐了出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早上吃得不多,所以只吐了胃液。
  「還震驚到嘔吐啊,你真純情耶~」
  天沼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俯視著蹲下來嘔吐的我。我在這座城市遇見的女生對我說的溫柔言詞、笑容和暖意在我的腦中飛逝。這一切都是謊言。她們心中隨時都想著其他男人。
  「嗚嗚……嗚嗚……」
  在河岸邊與我暢談童年往事的晃、在教室及回家後的通訊軟體都會和我輕鬆聊天的壘、讓我能夠坦然訴說心聲的緣學姊──每個人都只是用來奉承我的演員。她們應該會在沒有我的地方跟自己的男朋友或情夫熱烈地聊著關於我的話題吧。晃和她男友的聲音在我的腦內播放──「欸,今天那個噁男也~」「不要說了啦,人家很可憐耶。」「還敢說呢,你明明就很想聽。你不是還貼在推特上嗎?」「沒有啦,因為很好笑啊。」「討厭,到底是怎樣啦。好過分。」
  我潸然淚下,連譴責她們的力氣都沒有。我只想就這麼消失。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學長,打起精神來吧。不只是她們三個,世界上的大部分女生都會一邊嘲笑像你這樣的人,一邊跟男朋友親熱。現在才放在心上也沒有意義。」
  我又吐又哭,累得全身都虛脫無力。明明可以就此打住,我卻忍不住向天沼詢問另一個人的真相。
  「小結……護理師小結、一定也是個、婊子吧。」
  我哽咽著這麼問,天沼卻苦笑著搖搖頭。
  「啊~那個人有點不一樣。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她一直沒有找到對象,都那個年紀了卻還是處女。好像是因為她明明是大性欲贊會的會員,卻還是這副德性,所以才會被分配到那麼差的職位。」
  天沼遞給我的平板電腦上顯示著把瀏海綁起來,穿著運動服在髒亂的房間裡吃著便宜的大容量杯麵的小結。我的悲壯感迅速減弱,同時對她湧現同情的感覺。
  「真糟糕,沒有時間做這種事了。」
  天沼這麼說,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拉我站起來。仔細豎起耳朵就可以聽見遠處有警報聲正在接近。
  「你已經沒有留戀了吧。學長,請爬上去。」
  我被天沼推著,站到繩索前面。繼續待在這種地方,也只會成為她們和男朋友閒聊的笑柄──這個念頭推了我一把,讓我抓住繩索。
  最近的溫室生活使我的體力變差,我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爬到頂端,越過圍牆。警報聲已經逼近到我們附近了。
  我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越過這道圍牆,天沼卻一下子就輕鬆翻越了。她接著回收用來爬牆的繩索,這麼說道:
  「好了,再拖拖拉拉就要被追上了。快跑吧。」

  ○

  我和天沼在草木茂盛的野獸小徑上不斷前進。撥開高高的雜草、穿越蜘蛛網的行軍考驗的不是體力,而是意志力。走這條路真的沒問題嗎?會不會遇到蛇呢?要是在斜坡上滑倒就完蛋了──我甩掉這些雜念,一心一意地邁出腳步。
  「學長,你還可以嗎?」
  跑在前方的天沼有時候會回過頭來,這麼問我。在前面開路的她明明比我辛苦好幾倍,我卻比她還要吃力。這條路看似無盡,其實我很想馬上回頭,卻還是勉強回答:
  「嗯……我沒事。」
  「再加油一下,應該就快到馬路上了。」
  天沼說得沒錯,我們過了一陣子就來到像是山路的堅實路面,從樹木的縫隙能隱約看到人工鋪設的馬路。我們原本是快走,現在開始加快到小跑步的速度。
  我們進入一個停著骯髒卡車,看似採石場的地方。在砂石路上再跑一陣子,我們抵達一條帶著裂痕的柏油路。生鏽的招牌寫著禁止非法棄置,路邊護欄被茂盛的雜草吞沒,大約被遮住了一半。附近能看到的東西頂多只有架著電線的電塔。
  但我卻有一種特別的感慨。被關在那座城市裡的我雖然只生活了短暫的期間,卻陷入那就是全世界的錯覺。沒有任何不便,交友關係很充實,每天都能感覺到小小幸福的生活──一切都封閉在城市裡,讓我無心思考外頭的世界。然而,那只不過是錯覺。高牆之外還有更加寬廣的世界。
  「學長,沒時間停下腳步了,我們走!」
  天沼繞到後面,催促無意間停下腳步的我。
  「嗯,抱歉。走吧。」
  前方是一段下坡道路。路上一輛行駛中的車也沒有。只有我和天沼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早晨山路迴響。我們愈是前進,柏油路上的裂痕就愈少,草木也變得愈稀疏。視野一瞬間擴展,我們看到一個小型聚落。
  「喂,快要到有人住的地方了。」
  「是啊。這的確令人高興──可是請停下來。」
  在我前頭的天沼突然往旁邊舉起手,擋住了我。因為下坡的速度較快,我差一點跌倒,還是勉強站穩腳步。
  「……前面有聲音呢。你有點吵,憋氣一下。」
  我乖乖憋氣。因為跑得氣喘吁吁後憋氣,我覺得很痛苦。急促的呼吸聲消失後,我也可以聽到那些聲音了。
  交談聲、引擎聲、堅硬物體互相碰撞的敲擊聲。天沼似乎連對話的內容都能聽見。
  「果然沒錯,我們被超前了。」
  「……是大性欲贊會嗎?」
  「對。想從最短的路線從那裡逃脫,就會經過這裡,所以他們才會來埋伏。雖然是理所當然的因應,但沒想到那群蠢蛋動作這麼快。」
  天沼這麼說著咂嘴,暫時坐在地上低頭沉思,然後嘆了一口氣,拿出手機。
  「雖然我不太想欠她人情……不過沒辦法了。」
  天沼低聲這麼說,打電話給某個人。
  「……是,這個嘛,還可以啦。那邊呢?……是啊,沒錯。所以……我有件事想拜託妳……」
  我不知道天沼在做什麼,只能乾等。呼吸平復下來後,我終於能整理好腦內混亂的思緒,一一回想起我在那座城市認識的人們。我好想見晃、壘還有緣學姊──我萌生這種念頭,下一個瞬間卻又想到她們笑著和其他男人纏綿的淫亂模樣,讓我又感到想吐。
  「……那就這樣吧。拜託妳了……那是什麼話?我有時候也是會低頭的……那麼,再見。」
  天沼掛斷電話,重新面向我。
  「好了,學長,我們走吧……你怎麼又臉色蒼白了?」
  「……我想起了那些人。」
  「真是的……我能理解你覺得憂鬱勃起很爽的心情,但拜託你先專心在逃跑上吧。」
  「憂鬱……勃……?很不巧,我沒有那種興趣。」
  「咦,沒有嗎?學長今後也只會被單方面掠奪而已,先學會這一招比較划算喔。」
  我為什麼要接受學妹的性癖改造建議呢?但她的意見很實際,也不是沒有考慮的價值。
  「好了,現在不是說傻話的時候了,快點走吧。」
  天沼這麼說,用繩子把我的雙手手腕綑綁在一起。
  「你聽好,什麼都不要說,乖乖跟著我低頭走路就對了。」
  突如其來的發展讓我滿腦子疑問,但與其在這裡拖拖拉拉,還不如聽從她的指示。我默默地點頭,天沼也點頭回應我。
  「很好,來,我們走吧。」
  轉彎後可以看到一條老舊的隧道,前方有一輛車正在等著我們。配色和急救用車輛一樣顯眼,卻看不出是什麼車。恐怕是大性欲贊會在這種情況下使用的車輛吧。
  一名衣著看似警衛的男人拿著攔下車輛用的螢光棒,看到我們結伴出現就緊張起來,向對講機說話。一群穿著制服的男女從車內陸續跑出來。
  他們似乎認出了我的臉,開始躁動起來。有鏡頭對準我,還有人在回報消息。他們又接著認出天沼,過了一段時間,我看得出他們已經放鬆警戒。
  我們接近到能夠對話的位置。一個看似負責人的女人從後面跑了出來。她的臉上掛著開朗的笑容。
  「天沼小姐,謝謝您。沒想到您會親自出馬捕捉目標呢。」
  「目標脫逃,我也有一部分的責任。在城市裡生活的他體力已經衰退,要追上並不困難。」
  天沼用俐落的語調這麼回應時,對方一直挺直腰桿,恭恭敬敬地聆聽著。天沼的位階大概比對方更高吧。
  「我深感敬佩。我以前就曾耳聞東京大轄區戀對連前委員長的千金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奇才,竟有幸親眼見識您大顯身手……」
  「不,我還有待磨鍊。逃出城市的人終究會來到這裡。你們預料到這一點,在這裡守株待兔的做法比較有效率。熟知地形才能想出這樣的策略,這對我們中央人員來說比較困難。」
  跟我說話時完全不同,天沼給足了對方面子。為什麼她不能用同樣的體貼態度對待時常見面的學長呢?
  「那麼,接下來就拜託你們拘束並遣返目標了。」
  「啊,是,沒有問題。現在……」
  聽到天沼說的話,對方慌慌張張地著手準備。她從車裡取出幾樣拘束用的道具時,裝在腰上的收音機開始發出一陣雜音。接著,有聲音傳了出來。
  『應對本部呼叫紅連215,東京司令部請求連線,請說。』
  「這裡是紅連215,了解,請連線。」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一臉疑惑。等了一段時間之後,又有聲音傳送過來了。
  『這裡是東京司令部思對委緊急頻道。關於逃亡者的處置──請將T繼續交由天沼監視,移送至本部,不予遣返回設施,以上。』
  雖然充滿雜音而難以分辨,但這個聲音聽起來很耳熟──是宮前。
  「咦,可是……」
  『T是很激進的思想犯,不能交給眼睜睜讓他逃走的設施。往後他必須進入「地牢」接受矯正。懂了吧。』
  通訊被單方面切斷。突如其來的命令使現場的人們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候,天沼帶著苦笑開口說道:
  「不好意思,本部果然也惱羞成怒了呢……好過分的命令。一開始把人推給你們處理,目標逃走時又把錯怪到你們頭上。」
  聽到天沼這麼說,女負責人或許是平常就累積了不少怨氣,高興地附和道:
  「哈哈,的確如此……不過,讓目標逃走的我們也不能否認自己有過失。」
  「追根究柢,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異常者,都是因為東京地區的思想管理不夠徹底的關係。本部還像這樣把麻煩事都推給別人……」
  「不,哈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天沼演出率先發怒的樣子,緩和了對方對異常命令的困惑。現場人員的表情變得很溫和。雖然只跟宮前打了一通簡短的電話,兩人的演技卻配合得天衣無縫。宮前和天沼平常總是鬥嘴,卻能在關鍵時刻發揮團隊精神。我感到非常安心。
  經過一段對話,天沼順利依照宮前的指示,負責移送我。
  「我們也想送您前往車站,但所有人都接到了待命的命令。據說可能還有其他的逃亡者……」
  這應該也是宮前放出的假情報吧。或許是不習慣應付緊急狀況,現場人員已經沒辦法作出正常的判斷了。
  「不,請別費心。這對疏於鍛鍊的身體來說是剛剛好的運動。」
  天沼這麼說著敬禮,然後刻意用力拉扯綁在我手上的繩子,邁出步伐。
  我們繼續往斜坡下走,與剛才的部隊距離夠遠之後,我對天沼說道:
  「妳和宮前真有默契。」
  聽到這句話,天沼擺出明顯感到不高興的臭臉。
  「你說我和宮前學姊嗎……?才怪呢。受不了,你都不知道我要配合她有多麼辛苦……她的態度那麼霸道。」
  「她就是料到妳會這麼說,才會演出那種態度吧。她扮黑臉,讓妳站在現場人員的那一邊,才能轉移對方的注意力。」
  「雖然就結果來說是這樣……但我還是不太高興。」
  天沼依然一臉難以釋懷的表情,繼續走著。雖然我沒有深入了解過,但她們兩人之間或許曾經有什麼因緣。她們各自以不同的立場加入大性欲贊會,現在卻在與之背道而馳的反戀愛陣營互助合作,命運真是難以預料。
  「怎麼了?學長,你在想些奇怪的事吧。」
  說著,天沼用力拉扯綁在我手上的繩子。我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
  「喂,這個差不多可以解開了吧。」
  「我可不能幫言行怪異的人解開束縛,因為洗腦可能還沒有解除嘛。」
  天沼沒有回頭看我的臉,大步往前方走去。我只好暫時以雙手手腕被綁在一起的狀態,繼續奔跑。

  ○

  一個無人車站靜靜坐落在遠離山谷聚落的地方,列車滑進了車站月臺。乘客就只有坐在最前排的老婆婆。我搓揉著深深殘留在手腕上的繩子痕跡,和天沼一起上車。
  老婆婆過了一陣子便下車,車內只剩下我和天沼。在一語不發的沉默之中,我只聽得到列車經過軌道連接處的悅耳聲音。
  悠閒的風景在窗外流逝。我的精神從早晨便開始在現實與非現實之間擺盪,已經疲憊不堪,所以看著這樣的車窗讓我感到舒適。在一片田野之中穿越樹林,有時候會經過排列著許多太陽能板的地方。對我這個先前在整齊的人造城市中生活的人來說,如此不平衡的現實是一幅有趣的景象。
  又過了一陣子,乘客開始增加,然後列車抵達了轉乘站。放慢速度的列車駛進好幾道月臺的其中之一。這個車站很氣派,和我們上車的車站根本無法比擬。我好久沒有看到擁擠的人群了。眼前所見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鮮,同時又有種懷念的感覺。
  列車停下來,車門打開了。為了趕上轉車的時間,我馬上踏上月臺。
  「嗨,好久不見。你過得還好嗎?」
  一下車就聽到這句話,我的心臟差點停止。聲音是從比我的視線還要低一些的位置傳來的。
  我低下頭。站在我的正前方,臉上掛著得意笑容的人影──我忘也忘不了。是女童。
  「啊……什……」
  我啞口無言,忍不住停下腳步。抓住我並把我送到那個地方的元兇就站在我的眼前。她雖然外表年幼,我卻對她懷抱著恐懼。
  「呵呵,你還挺有兩下子的嘛,竟然能勞煩我到這個地步。不過,到此為止了。」
  說完,她緩緩向我走來──
  「學長,你幹嘛停在這裡?快點走啦。」
  不過,天沼完全沒有緊張感,推著我的背部。
  「這個小鬼是怎樣?她剛才好像說了什麼。學長認識她嗎?」
  「不、不認識……」
  「只是個死小孩啊。受不了,最近的小孩真是沒有家教。好了,學長也不要老老實實地搭理她,假裝沒看到就好了。」
  我被天沼推著,從女童身旁通過。或許是因為煞有其事的發言得到這種反應,女童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以抱著雙臂面向前方的姿勢愣住了。
  就像上次的瀨崎一樣,天沼似乎也忘了關於女童的記憶。
  「站、站住!」
  女童終於回過神來,這麼呼喊的時候,我們已經走在連接著通道的階梯上了。
  「快點走吧,那種小孩的父母肯定也有病。要是被纏上就麻煩了。」
  「……是啊,妳說得對。」
  我們快步走向要轉乘的列車所停靠的月臺。發車時刻差不多快到了。我們走進車內時,鈴聲剛好響起。我很緊張地擔心女童會追上來,她卻一直沒有現身。
  發車鈴聲停止後,高亢的笛聲在月臺迴響。到了這個時候,女童才終於快步跑下月臺。她的臉色很蒼白,一定是在車站裡迷路了吧。
  她神色不安地左顧右盼,列車的車門卻毫不留情地關閉。女童發現我們的時候,雙方之間已經隔著一道堅固的門,於是我們透過玻璃面對面。女童的眼眶瞬間滲出淚水。
  為了捉弄我,她一定是自己一個人來到這裡的吧。不習慣購票流程的她好不容易才在人潮洶湧的總站轉車,戰戰兢兢地在與平常不同,座位全部面向前方的車內坐下。明明可以放鬆一點,卻不知道自己要下車的車站什麼時候會到,所以完全不敢小睡,專心傾聽著廣播。開始肚子餓的時候,她一邊環顧四周一邊打開背包,取出事先在便利商店買的飯糰,吃了起來。帶著不安吃飯令人難以下嚥,也吃不出什麼味道。可是她勉強咀嚼食物並吞進胃裡,這時窗外的景色漸漸開始轉變成遠離城鎮的山野風情。我真的可以抵達目的地,然後順利回來嗎?這樣的念頭讓她胸口一緊,視野慢慢被淚水模糊。我已經是大姊姊了,可以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她在腦中重複默念這段咒語般的台詞,試圖抹去不安,但這樣的自信卻在看到窗外的荒涼冬景時馬上煙消雲散。因為是平日,周圍只有沉浸在個人世界裡的上班族,看似小學生的自己明顯很突兀。會不會有人懷疑我?要是被問問題該怎麼辦──不安的情緒時時刻刻都在增強。然後她終於抵達目的地。雖然有某種程度的成就感,「跑到很遠的地方了」這種無路可退的壓力卻遠比前者更強,令她坐立難安。「我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一股空虛感襲向她。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發現我和天沼就在即將進站的列車裡。先前的努力有了回報令她高興,最重要的是不必獨自回去,安心的感覺讓女童的表情放鬆下來,但若是開朗地迎接我,就會迷失當初來到這裡的目的。於是她繃緊神經,等待我和天沼走出來。車門打開,我帶著一臉傻樣下車,她出聲搭話,我果然愣住。她其實很想拍手叫好,但這麼做就前功盡棄了。這時候應該嚴肅面對──正當女童這麼想的時候,受天沼催促的我直接從她身旁經過。發生什麼事了?她一瞬間無法理解,整個人傻住。我們趁著這段時間大步離開。再這樣下去就糟了,我會被丟下──她這麼想著回過頭時,我和天沼已經不見蹤影。焦慮使她全身竄起一股寒意。她跑上階梯,那裡卻只掛著寫了數字的指示牌,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事已至此,只能每條路都走走看了。她反覆上下樓梯的過程中,時間無情地流逝。這個時候,某個月臺響起發車的鈴聲。如果是那班車呢?她帶著血液逆流般的焦躁拚命奔下階梯。笛聲響起,車門關閉。隔著車門的玻璃窗,她看到我和天沼的身影。我們跟著車廂緩緩往側邊滑去……
  我試著想像她的心境,雖然她是我的敵人,我還是──不會同情她。這一切都要怪她特地跑到這個地方取笑我的惡劣個性。
  「不知道為什麼,她哭了呢。」
  「一定是想跟別人要東西吧。有些父母會教小孩子裝可憐來博取同情,騙走別人的財物。那種類似貧民窟的感覺竟然也已經出現在車站裡。戀愛至上主義社會也快要完蛋了。」
  說完,天沼若無其事地走向空位。我帶著些微的愧疚感跟著天沼,坐進椅子裡。疲勞一口氣壓在我的肩上,讓我累得無力再思考關於女童的事。

  ○

  不斷發生各式各樣的事,我的腦袋幾乎要打結,卻在靜靜搭乘列車的時候漸漸冷靜下來。
  在那座城市生活、女生主動接觸、天沼現身、真相曝光、逃亡、偽裝、在鄉下道路奔馳、遇見女童……這些事現在全都失去了真實感,感覺就像是夢境中的情節。
  我的精神已經疲憊不堪。我原本明明很唾棄戀愛,卻在那座城市過得樂不思蜀。我已經好久沒有受到認同和重視的感覺,乾渴的內心獲得滋潤,讓我以為自己也有資格追求身為一個人的幸福。
  但我錯了。那一切都是為了讓我產生這種錯覺的演技。她們總是想著別的男人,掛著虛假的笑容奉承我。對我訴說溫柔話語的聲音都是出自晚上和別的男人相擁時發出嬌喘的嘴。
  一切都好空虛。整個世界彷彿都是灰色的。我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我覺得世上的所有人事物好像都想折磨我,把我推入地獄。
  我已經沒有力氣主動做些什麼事了。我只想窩在家裡,靜靜地等待時間過去──我只有這個念頭。
  「學長,你怎麼了?一副快要世界末日的樣子。等你回去之後,就要好好努力了。接下來才是真正辛苦的時候。」
  在我身旁無聊地滑著手機的天沼忽然抬起頭,對我這麼說道。
  「……為什麼?」
  我用沙啞的聲音這麼反問,天沼就驚訝地提高音調,滔滔不絕地說道:
  「你在說什麼啊,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耶!今晚是情侶們親密地手牽手逛大街,看到像學長這樣穿著暗色衣服垂頭喪氣地低頭走路的單身漢,就會小聲互相說著『好可憐喔~』來確認彼此的優越地位的日子耶!然後他們還會一起上旅館,勤奮地進行相愛的生殖行為直到天亮耶!」
  「……跟我沒有關係吧。」
  「大有關係。對你甜言蜜語的那個女生和那個女生,今晚都打算在隨便結束和你的行程後跟男朋友『好好相處』。你難道什麼感覺都沒有嗎!」
  我的胃重重往下一沉。我又開始想吐了。我一語不發地看著窗外,靜靜等待噁心感消退。
  「妳可以……不要再提那件事了嗎?」
  「不對吧,學長!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加入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
  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明明已經加入快滿一年,這個名稱對現在的我來說卻莫名生疏,甚至令我感到懷念。
  「對喔,還有這回事。」
  「你在說什麼啊,這才是你的生活中心,是你的生存意義吧!不反戀愛的學長根本只是個不帥又沒女人緣的溝通障礙者!」
  「哈哈……妳講話真狠。」
  「你怎麼還有心情笑?快點轉換心情吧。今天是一決勝負的關鍵戰役──聖誕夜啊!」
  我雖然對語氣鮮少如此激動的天沼感到驚訝,卻依舊茫然地看著窗外,什麼都沒有回應。
  「……你怎麼了?學長。你的洗腦還是沒有解除嗎?」
  「我現在沒有被洗腦。只不過……遠離運動的這段期間,或許讓我重新審視了自己。」
  「嗄?你在說什……」
  「天沼,我已經沒有力氣繼續投入反戀愛運動了。」
  我的坦白讓天沼啞口無言。在她反駁我之前,我決定一五一十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次的事情是讓我冷靜評價自身理念的好機會。人身自由被剝奪、接受強制的思想改革、像個人偶一樣受到玩弄──我們隨時都暴露在這樣的風險之中。我所受到的傷害大概比你們所想像得還要嚴重許多。既然會遭遇這種事,我再也不想回到反戀愛運動了──我甚至這麼想。
  我當然還是很討厭現充。今後我應該也不會交女朋友吧。往後我大概會像加入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之前一樣,漫無目的地消磨孤獨的日子吧。可是,這樣也無所謂──跟經歷這種事情相比,那種生活還是好多了。」
  我這麼說完,天沼就用不同於往常的口氣這麼回應: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你知道我們有多麼……不,現在這不重要。你絕對不能退出,你不是第二名社員嗎?你是把社團擴展到這個規模的幹部之一,竟然要在這種地方收手……這簡直是陷我們於不義。你其實快要染上戀愛至上主義了吧,所以才想要背叛我們,請你醒醒吧!」
  「我真的對我要退出的事情感到很抱歉。這件事,我怎麼道歉都不夠。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而且,我已經完全脫離洗腦了。我現在反而比去那裡之前還要憎恨戀愛至上主義。同時,我也無法再相信『反戀愛』能夠成功反擊對方。我還不知道要去哪裡才能找到答案。但我已經沒辦法再以過去的熱情繼續下去了。我要是就這麼持續抗爭,一定也會給其他人添麻煩。所以,我才會決定在這個時候退出。畢竟我的長相已經被對方知道,變得難以行動了。可是請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會出賣大家的情報。我還是支持你們的運動。我也一樣痛恨戀愛至上主義。可是……我已經沒辦法繼續待在社團裡了。」
  我這麼說完,天沼便暫時陷入沉默。我一直注視著窗外,身旁的天沼緊緊閉著嘴巴瞪著前方座位,這樣的膠著狀態一直持續到車窗外開始出現熟悉景色的時候。來到轉車的總站附近時,天沼終於開口了:
  「學長……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什麼重要的事?」
  「……你來就知道了。請跟我一起走。」
  天沼這麼說完就不再發言。我也已經無話可說。
  在下一個車站下車後,我跟著天沼搭上另一班列車。過了幾個車站,我們再次下車。
  這個車站很大。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地,在車站裡來來去去。因為先前在那個寧靜的城市生活,這麼多的人潮讓我有些暈眩。
  也因為是聖誕夜,路上果然有很多緊密相依的情侶。我對此感到可恨的心情並沒有改變。可是,我已經完全沒有主動發起什麼抗爭的熱情了。
  「我們下去吧。」
  天沼久違地開口說道。我點點頭,跟在她身後。我們穿過人群,來到廣場,那裡也是一片人山人海。
  而其中一角聚集了非比尋常的人數。我聽見高亢的吶喊。
  「你也差不多該醒醒了吧。」
  天沼這麼說,把我推向人群。
  我對這個聲音有印象。我不可能忘記。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後緩緩加速脈動。
  聲音聽起來很沙啞。我完全無法想像她持續吶喊了多久。披在制服上的白袍到處都有破洞,安全帽已經凹陷,也染上髒汙。她這一路上肯定經歷過好幾場激戰。
  明明已經傷痕累累,從安全帽和手巾的縫隙露出的眼睛卻炯炯有神,望著聚集在她所站著的雕塑之下的人們。她的纖長睫毛不時閃爍。
  血液在我的全身重啟循環。我過去到底都在做什麼?火花在我的腦中不斷飛散。我該待的地方不是這裡,而是另一頭。
  那張臉轉向我──我們四目相交。然後她把手巾往下拉到嘴邊,對我露齒一笑。
  在聖誕夜的車站,擠滿情侶的站前廣場,站到雕塑上面用嘶啞的聲音宣揚反戀愛的少女只有一個人──領家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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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0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章 自我矛盾的革命家

  1

  「現充爆炸吧!」
  這句招牌台詞一出,周圍的群眾便開始鼓譟。明明已經聽了幾十次、幾百次,現在的我卻彷彿受到一記當頭棒喝。
  瀨崎、西堀、神明學姊、宮前都在發傳單,同時煽動又控制群眾,支撐著現場的熱度。大家的衣著也都破破爛爛,跟領家不相上下。他們應該經歷過激烈的戰鬥吧。而即使如此艱難,他們依然精神抖擻地在大批群眾面前奔走。為什麼我沒有跟他們站在同一陣線呢──我的內心湧現悔恨。
  ──剛好在一年前,我也在這個地方見到了獨自一人發表演說的少女。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那幅雪中的景象與此刻傷痕累累地演說的領家重疊了。
  「各位!今天是什麼日子?對,一點也沒錯。今天只不過是平凡無奇的平日!在平日縱情享樂的男女情侶、五花八門的廣告、裝飾華麗的街道全都只是深陷妄想的一幫狂人的瘋狂鬧劇。人們或許會稱這一天是聖誕夜。管它是聖誕節還是什麼節,這一點都不重要。因為它們都是同樣應該批判的對象。
  今晚,恐怕會有許多男女勤於性交吧。『今年沒有下雪呢……』『至少在床上過個白色聖誕吧。』這座城市也到處都有這類愚蠢的對話。面對這樣的人,我們的感想已經超越憤怒。我們只感到可悲。這些男人與女人完全被一時的快感掌控,什麼都無法思考,人生不斷遭到壓榨。他們被迫維持沒有任何意義的『社會』,被植入謎樣的使命感,勤於生殖,疲於養育,連一件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到就虛度了這一生。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卻成長得不如想像中健全,每晚出門偷竊、引發暴力,甚至染上毒癮,成為黑道的糧食,不斷受到警察的關切。此時鄰居向你推薦一個新興宗教,你最初半信半疑,其他信徒卻都親切地幫助你,於是你愈陷愈深,將自己存起來的養老金全都拿去布施──光是屈服於一時的欲望,就會有如此悲慘的未來等著你們。原本觸手可及的幸福究竟消失到哪裡去了?答案很簡單,那種東西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兩人透過性交加深的幻想就如同自體中毒,將人們拖入萬丈深淵。
  可是人們會想──既然有輸家,那應該也有贏家。有人過著如此悲慘的人生,但應該也有人建立起幸福又圓滿的家庭,孩子進入知名大學就讀,一帆風順地迎接退休生活。可是這才是陷阱。外國的月亮比較圓──乍看之下有贏家,都只是這個機制運作的結果。即使表面上看似圓滿的家庭,其中也包含了黑暗與苦惱。明明抓住了成功,明明當上了贏家,為什麼人們還是必須如此痛苦?答案很簡單──這個社會本來就是藉著折磨人類所建立起來的。一旦加入社會,就已經是個輸家了!明明就不可能獲勝,還拚命追求勝利的各位現充實在令我們佩服。
  這些男男女女發憤為社會奉獻,但其實最大的受益人是我們非現充。我們年老後,支撐我們生活的就是現充像猴子一樣搖晃腰部所生下的,被取了個可笑的名字又吸著二手菸長大的寶貝兒女!說這是某種『收割』也不為過。現充養育愛的結晶就是為了替我們擦屁股。我們已經不會再叫你們爆炸了,反而想請你們馬上進旅館,不顧後果地進行性交呢。喂,那邊那對情侶,現在不是在這裡摸魚的時候了,快點衝去旅館生產更多奴隸啊!
  我想聰明的各位應該已經明白了。要脫離這個地獄,就只能解除形塑這個社會的詛咒──戀愛。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主張始終只有一個──放棄戀愛吧!手牽手的情侶啊,你們應該懂了吧,你們所培養的愛、勤勞地為社會奉獻的結晶,全都會被遊手好閒地過著自在的生活,總是做自己喜歡的事的我們壓榨,這樣也無所謂嗎?你們所愛的孩子會被迫替你們所蔑視的我們善後。我們會盡情地用『現在的年輕人就是……』之類的話當面咒罵你們的小孩,這樣也無所為嗎?
  我再重複一次,解決問題的方法只有一個──放棄戀愛吧!在我們的世代結束這個瘋狂的社會!我們就盡情享受末日之前的世界吧。啊啊,真是快樂的人生──說完這句話,讓我們全人類一起和地球與這個宇宙道別吧!」
  演說的內容比平常還要辛辣。路過的情侶明顯擺出傻眼的表情。雖然他們說著「快點走吧」,手牽手跑著離開,但他們接下來就算進到旅館,也會不時想起領家的演說內容,無力辦事吧。我們可以期待他們度過一個掃興的聖誕節,彼此尷尬得不再見面,過了新年後自然分手。
  群眾的熱情已經到達前所未有的等級。聖誕夜果然也讓許多人心懷委屈。
  程度遠比一年前在同一個地方進行的演說還要好上許多。普通人會在持續抗爭的過程中被磨去稜角,漸漸變得圓融。可是領家不同。她維持著原有的激進理念,不,甚至比過去還要更犀利,向群眾宣揚她的主張。
  「喂,天沼。」
  「怎麼了?你要走了嗎?我是不會攔你啦……」
  「你們應該有帶我的安全帽和衣服吧?」
  「……呵呵,剛才還那麼有氣無力的人,現在卻幹勁十足呢。」
  「少囉嗦,是我錯了啦。我不退出,我無法退出──我根本不可能退出。理由就是這麼簡單。」
  「你終於懂了啊。來,拿去。」
  天沼不知道從哪裡取出安全帽、白袍和手巾,馬上遞給我。不知不覺間,她早就已經穿好自己的裝備了。
  「學長不在的期間,我們真的很辛苦。」
  「真抱歉。接下來我會挽回我遲到的份。」
  「不,與其說遲到……算了,晚點再說吧。總之現在……要先甩掉警察才行。」
  附近的派出所照例對異常的擁擠人群感到不對勁,派警員前來關切。現在只有幾個警察在遠處交談,但應該很快就會強行介入了。
  我和天沼混進群眾之中。我們走向中央的時候,遇到了輔佐領家的其他社員。一看到我的身影,大家似乎都想說些什麼,但我們暫且只有舉起手來打招呼。
  我們終於抵達中央的時候,警察開始驅離了。
  「請馬上解散這場集會。你們沒有申請許可吧。」
  透過擴音器傳出的這個聲音很缺乏魄力,與去年相同。領家用挑釁來回應對方:
  「哦,警察先生,聖誕夜還要出勤,真是辛苦了。你的薪水也是戀愛至上主義者在社會上忙碌工作的成果嘛,一起來幫他們加油吧!」
  周圍的人哄堂大笑。
  「不可以爬到那種地方,太危險了,快點下來。」
  警察充耳不聞,逼近過來。差不多該撤退了。
  領家原本很有精神地發表著演說,靠近一看卻能發現她其實已經相當疲憊。從遠處就能看到她的服裝有多麼破爛,身體也搖搖晃晃的。真虧她能以這樣的狀態站在這裡。
  「好了,快點下來。借過,借過。」
  警察一邊用擴音器說話,一邊不斷靠近。領家應該也發現時候到了,為了從雕塑上跳下來而蹲低。
  她縱身一躍。一年前的我也曾啞口無言地看著同樣的景象。但這次我和她一樣是推動反戀愛的革命家。從安全帽下延伸出來的長髮隨著慣性飄揚,套在身上的白袍也同時翻動。雖然我這一年來一直都看著她,這副姿態卻讓我不禁看得入迷。
  可是,在我身旁落地的領家忽然一個踉蹌。她稍微失去了平衡──或許是因為疲勞吧。我馬上衝到她身邊,撐起她的身體。
  「沒事吧?」
  我用單手抱住她傾斜的背,這麼問道。我們目光在極近的距離下交會。領家一瞬間像是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呆呆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回過神來又馬上別開臉,用自己的腳站起。
  「……我沒事,快點逃走吧。」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

  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一行人集合在商業大樓之間的一塊空地。明明已經好久沒有見面,我卻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離開過。我真切地感受到,這裡果然是我的容身之處。
  從早開始的緊湊行程讓我累得盤坐在地上。最後跑過來的西堀一看到我,就用脫下來的安全帽往我頭上的安全帽敲了一下。
  「高砂,好久不見。」
  雖然是很簡短的一句話,以西堀的標準來說,語氣特別雀躍。不習慣就聽不出來,但感覺就像是她看到長久支持的作品出了提供高濃度百合情節的續集後,隔天向我搭話時的語氣。
  「這次出差辛苦你了,旅程還愉快嗎?」
  這麼開我玩笑的人是瀨崎。他看似一派輕鬆,但最近似乎壓力很大,為了安撫心靈,他手上戴著一條褪色的編織手鍊。那是小學時代的同班女生之間很流行時,女同學送給他的禮物,也是他的黃金時代的紀念品。
  「高砂學弟,我好擔心你喔!」
  神明學姊這麼說,泛著淚光抱住我。突出的部位在我身上擠壓變形。雖然我在那個地方也有過這樣的經驗,但真心的舉動果然不一樣。
  「幸好你能順利脫困,不過事後處理應該很辛苦……」
  宮前這麼說道,瞄了天沼一眼。這次的逃脫如果沒有與大性欲贊會關係密切的她們兩個人協助,就不可能成立。我逃走的責任若是算到她們頭上,可能會危及她們兩個人的地位。要不是有她們冒險行動,我就會直接在那個由謊言築起的世界裡成為空虛的「現充」。
  領家瞄了我一眼,又馬上別開臉,假咳了一聲後平淡地說道:
  「辛苦你了。可是你回來得太晚了。如果反戀愛精神已經滲透到你的骨子裡,任何逆境都能夠克服……算了,我要你馬上彌補你不在時造成的損失,所以抱怨也只是浪費時間。」
  她的語氣異常冷漠,但似乎沒有人認為這番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人偷笑,有人苦笑,有人笑著流淚,有人敬禮,有人擺出傻眼的笑容……大家都很清楚領家是什麼樣的人。
  「妳說得對。我的鍛鍊的確還不夠。要不是有天沼的幫助,差點就讓他們稱心如意了。」
  「高砂學長當時幾乎快要被戀愛至上主義吞噬了。學長是由於不受歡迎的乖僻性格才會開始反戀愛,於是體制方看準了這個弱點,發動洗腦攻勢。」
  天沼插嘴發表冷靜的分析。被學妹說成這個樣子,我身為人類的尊嚴大受打擊,但就連這種痛楚都讓我感到暢快。
  「敗因完全是我的不成熟。我以為自己很堅強,一定能貫徹反戀愛,這種沒有根據的自信反而害了我。我必須更謙虛,不斷磨鍊自己。」
  聽到我這麼說,領家雖然別開眼神,還是點了點頭。
  「嗯,這次的事件也讓你發現自己的課題了吧。光是被抓又回來,就只是一個經驗而已。你要把這次的經驗活用在今後的抗爭中。」
  領家用有點浮躁的語氣作結,然後轉成開朗的音調,繼續說道:
  「好,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回學校吧。」

  所有人都解除武裝,一起從鬧區走向學校。在旁人的眼裡,我們看起來就像是一群普通的高中朋友吧。男女比例是女生佔多數,給人亮眼的印象。
  領家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天沼黏在她身邊,向她搭話。後面跟著西堀、神明學姊、宮前。我還以為她們是在聊著女孩間的話題,原來是在討論今後的武裝強化方法,而且用詞相當激進。
  瀨崎在最後方跟我並肩走著。他有時候會轉頭戒備後方。應該是擔心我會再度受到襲擊吧。我自己今後也要特別注意才行。
  接近學校時,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向瀨崎問道:
  「對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吧。我記得學生會不是有企劃什麼活動嗎?聖誕節派對之類的……」
  「啊啊,因為你今天中途才到場……沒關係,這一點不必擔心,我們已經完全摧毀那個活動了。」
  「……等一下。我被抓走之前,我們都被學生會吃得死死的吧。我們的社團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就……」
  「理由很簡單。就因為那是在你被抓走之前。」
  「什麼意思?狀況怎麼可能變那麼多……」
  「就是變了……那真的是……」
  瀨崎說得很隱晦,望著遠方天空的晚霞。
  「喂,你搞得我一頭霧水啊。」
  「你進學校一看就知道了。不過……你沒有經歷過那種感覺,有點可惜呢。」
  這種賣關子的說法讓我急著想知道答案,我們也很快就看到校舍和校門了。遠遠看起來就跟平常沒兩樣……可是一走近,我就看到一幅明顯很異常的景象。
  壓倒性的破壞。原本井然有序,給人開朗印象的學校現在瀰漫著貧民窟般的氣息。所有的玻璃窗上都貼滿了傳單。通往校舍的路上擺了整排的立牌,用有稜有角的抗爭標語寫著批判學生會的內容。隨地都散落著玻璃瓶的碎片,也到處都能看到被火燒焦的痕跡。
  「到底是誰做出這種……」
  「當然是我們了……」
  瀨崎露出苦笑,只說到這裡。我啞口無言,走在前頭的領家就一臉尷尬地開口了:
  「嗯……你也知道,學生會的暴政令人髮指,所以我想稍微懲戒他們一下……但或許有點過火了。」
  領家彷彿事不關己地這麼說,大步往前走去。西堀和瀨崎輪流小聲向我補充說明:
  「自從你被擄走之後,她就變得很殘暴。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底什麼時候睡覺。那完全是修羅的化身。」
  「真的很驚人……不,雖然我們也從旁輔助她,但在平常要踩煞車的地方,她卻狂踩油門。」
  「幸好你回來了。要是繼續維持那個樣子,會出人命的。」
  「是啊。雖然就結果而言是讓我方勢力更加強大……但我不想再做同樣的事了。」
  我不在的期間,勢力版圖又出現了劇烈的變化。原本明明受到學生會的壓制,看來領家似乎在短期內扭轉了劣勢。
  雖然這本身是一件好事……自己沒有參與到那段過程卻讓我覺得有些寂寞。
  「你們是怎麼箝制學生會的?對方也很難纏吧。教教我吧。」
  「…………」「…………」
  我一問,他們兩個人就陷入沉默。可能是不想去回憶,平常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西堀臉色發白,瀨崎的額頭則滲出細小的汗珠。
  「嗯……呃……我發現原來鐵管揮起來的反作用力還滿強的。」
  「人類的本能果然還是會害怕火這種東西……」
  「喂,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
  不管我怎麼問,他們兩個都不願意進一步回答。

  走近校舍內,荒廢的氣息就更加強烈了。慶祝聖誕節的裝飾品被粗魯地扯壞,取而代之是一串一串吊起的反戀愛傳單。
  開放給一般學生使用的多功能教室被拆掉門上的玻璃,無法抵擋寒冷的風。要在這種地方辦事是不可能的。
  布告欄幾乎所有的空間都被反戀愛傳單貼滿,學生會只在上面貼了一張小小的聖誕節派對取消通知。
  「學校有點髒呢。真是的,大家應該更認真打掃才對。」
  領家依然事不關己地說著這種話,繼續往前走去。
  走進社辦後,我們首先開始收拾抗爭中使用過的道具。好久沒有回到社辦,讓我有一種終於回家的感動。不過,我同時也感覺到不安。
  「以前社辦的殺氣有這麼重嗎……?」
  地上到處都散落著鐵管,還擺著整排裝滿某種液體的塑膠水桶。牆壁上貼著學生會組織圖和附照片的名單,大部分的大頭照都用紅色的墨水畫了個叉叉。
  「嗯,本來就這樣吧?因為你先前被關在偏僻的地方,感覺才會變得比較悠閒吧。」
  領家沒有停止做事的手,這麼回應。我也想詢問其他社員,每個人卻都別開了臉。
  情況到底有多麼慘烈呢?足以扭轉劣勢的激進抗爭──我再次對自己沒有參與那個時期的事情感到後悔,同時又難免有種慶幸自己不在的安心感。
  「好了,聖誕夜的作戰就到此為止。而高砂也剛好回來了──藉著下一場作戰,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要掌握校內的霸權!」
  剛才明明還那麼勞累,領家一站到白板前卻充滿活力地這麼說道。大家的表情也都認真起來,又帶著一點喜悅。
  「好久不見的流程。」
  「自從那場綁架事件以來,我們都不開會,而是直接行動呢。」
  「還是要這樣才對嘛。」
  「能聆聽大師發表高見,我深感榮幸!」
  「終於要恢復正常運作了嗎……」
  社員紛紛發表感言,領家便假咳了一聲,然後一如往常地開始說明:
  「雖然我們的街頭抗爭成功了,學生們還是會在各式各樣的地方度過聖誕夜,其中有些人會發展出親密的關係,甚至可能有人登上成為大人的階梯。
  誠如各位所知,明天就是休業式了。隨後寒假即將到來。他們會活用寒假的機會,進一步採取行動,壯大戀愛至上主義。
  可是這段長假也是拔除戀愛嫩芽的好機會。過去每天都會在學校見到同學,這段時間卻突然見不到面,我們當然有機會趁虛而入。他們也有可能相約出門,或是用電話與聊天軟體聯絡。我們該做的,就是在那之前封鎖他們的第一步!」
  領家這麼說完,用潦草的字跡在白板上寫下:「休業式襲擊計畫!」
  「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要佔領明天的休業式!本來學生們會沉浸在休業式之後的解脫感中,開開心心地想像今後的寒假,並互相約好一起出遊。我們要襲擊休業式,摧毀他們的快樂時光!」
  領家這麼說,開始說明計畫內容。不久前才拚死參加聖誕節粉碎抗爭,早已筋疲力盡的社員們即使面對明天馬上就要執行的作戰,還是全神貫注地聽著領家的說明。我今天從早便開始經歷一番波折,同樣累得不得了,但聽著領家的熱血言論,我覺得身體的深處彷彿湧出身為反戀愛革命家的活力。
  「……以上就是計畫的流程。各位今天真的辛苦了。這一天恐怕是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運動史上密度最高的一天。不過,希望各位明天可以再努力一天──辦得到嗎?」
  對於這個問題,所有人都立即回答:
  「沒問題,早就習慣了。」「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的力量吧!」「好久沒有全員出動了呢。」「只要是大師所到之處,就一定有我在!」「從相反的立場挑戰典禮……真是新鮮又令人期待!」
  領家瞄了我一眼。雖然她又馬上別開目光,但我點點頭,乾脆地回應:
  「好久沒有參加作戰了,我覺得躍躍欲試。我一定要徹底擊垮那樣對待我的那些傢伙。」

  ○

  會議結束後,大家都踏上歸途。我已經好久沒有回家了,明明是每天都會經過的路線,走起來卻有點陌生。而比這個還要不同於以往的,是我身旁的同伴。
  「…………」
  「……………………」
  我一如以往,跟領家一起走回家,卻不像平常一樣有對話。我完全想不到能提出什麼話題,領家則是稍微往旁邊轉頭,不讓我看到她的臉。
  「那個,領家……」
  「……怎麼了?」
  「……不,沒什麼。」
  我試著向她搭話,卻還沒開始對話,聲音就愈來愈小。
  我們連一段像樣的對話都沒有,就已經來到平常的那條岔路。
  「明天就是休業式的作戰了。我會好好養精蓄銳的……那麼,明天見。」
  「……………………」
  我說出道別的台詞,領家還是面向旁邊,一句話也不回。她一定是筋疲力盡,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吧。她才剛大顯身手,這也不能怪她。
  我輕輕舉起手,往回家的路邁出腳步。我就這樣走了幾步──這時候,某種柔軟的東西輕輕撞到我的背上。
  我接著馬上感覺到一股沉沉的重量,停下腳步。大衣的袖子從視野角落出現,然後緊緊環抱我的腰部。隔著冬季的厚外套,溫熱的感覺緩緩傳遞到我的背上。
  「高砂。」
  在我的脖子後方附近,領家低聲這麼喊道。她沒有繼續講出其他的話,只是如此脫口而出。因為在今天的聖誕夜粉碎抗爭發表長時間的演說,她的聲音疲憊不堪。明明如此,聲音裡卻充滿了感情。
  突然從後方被她環抱,我不知所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領家後來也不發一語,暫時維持同樣的狀態。
  路人的視線很刺人。或許因為今天是聖誕夜,所有人都馬上移開目光,快步離去。雖然我非常不願意被他人認為與街上的多數情侶相同,但也不敢上前否認。
  「高砂……幸好你沒事。」
  領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音調正在顫抖。接著,我感覺到哽咽般的聲音和動作。
  「領家,妳哭……」
  「我沒有哭!」
  領家大聲這麼說,然後咳了幾聲。她的動作彷彿搔著我的背,甜蜜又焦急的感覺緩緩擴散至我的全身。
  「真是的……你不在的期間,我是多麼……」
  領家說到一半,環抱著我的手臂就勒得更緊了。
  「負責指揮抗爭的我難辭其咎。不管我怎麼譴責自己都不夠。我根本沒辦法好好睡覺。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我一直都在找你。擄走你的是我們的敵人──所以我不顧一切地投入反戀愛運動……現在回想起來,我或許只是想要找個宣洩憤怒的出口吧。」
  學校的狀況會被顛覆,就是受到這件事的波及吧。
  「因為這樣,你們才能反擊學生會吧,我不在也不全是壞事啊。反正我最後還是回來了。」
  我半開玩笑地這麼說,領家就沉默了一瞬間,然後用盡全力勒緊我的腰。我好像聽到了「喀嘰」這種不該出現的聲音。
  「不要……說傻話了。」
  領家的聲音又變得更加虛弱。
  「喂,妳又哭……」「我沒有哭!」
  領家用力對我的後頸附近使出好幾記頭鎚。雖然我被緊緊勒住,受到相當強烈的攻擊,在旁人眼裡就只是情侶正在調情吧。一個滿臉倦容的上班族帶著嘆息低聲說道:「聖誕節到了啊……」然後無精打采地走掉。
  「喂……真的很痛耶。妳可以先放開我嗎……?」
  我這麼懇求領家,她還是一句話都不說,不願放開我。她的額頭靠在我的頸後。乾爽的髮絲碰得我發癢。
  「……我有條件。」
  她用悶悶的聲音這麼說道。我靜靜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子,然後斷斷續續地說:
  「再也……不要從我的面前消失。永遠,都不要……」
  聽著她哀傷的聲音,讓我百感交集。我隨著時間漸漸理解話中的意思,身體開始發熱。
  為了消除害羞的感覺,我慌慌張張地回應:
  「是啊,長年一起打拚的同伴不在,會影響到運動的推行嘛。身為在反戀愛運動中挑起大樑的人物,今後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不是那樣。」
  領家斷然說道,更用力抱緊我的腰。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讓我的害羞感無處可去,不斷累積。
  「跟反戀愛運動沒有關係。我只是……絕對……不想失去你。如此而已。」
  平常我能以反戀愛為藉口,用各種說法蒙混過關,這次卻被封鎖了退路。我無處可逃。全身都開始冒汗。心跳加速,眼冒金星。
  「唔……可是既然參與抗爭,過程就一定伴隨著危險……」
  即使我這麼說,領家還是堅持自己的要求。
  「少給我囉囉嗦嗦。如果你不答應……我就一直把你困在這裡。」
  我已經沒有任何方法能抵抗。
  「……知道了,我答應妳。我絕對不會從妳面前消失。」
  「永遠……都不會嗎?」
  「是啊,沒錯。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有什麼困難正在等著我,絕對不會。」
  「……說定了。」
  說完,領家放鬆手臂的力道。不過,她的姿勢依然相同,手臂還是環繞著我的腰,身體也還是靠在我的背上。
  「喂,妳不是要放開我嗎……」
  她暫時沒有回應。我感覺到她靠著我的背稍微動了身體。搔癢般的感覺讓我渾身僵硬。

  她好像在猶豫,斷斷續續地發出「嗚」或是「啊」的聲音。然後她用低沉的音調和幾乎快要聽不見的音量說道:
  「……我還想繼續一陣子……不行嗎?」
  我什麼也無法回應,也不忍心甩開領家,於是按照她的要求,把自己的背借給她。

  2

  在那之後過了一陣子,回過神來,我已經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腦袋感覺輕飄飄的。我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跟領家道別的。只不過,我的背部還確實留著她的溫暖和觸感。
  我最近一直不在,周圍的景色卻沒有什麼改變。時間只過了兩週左右,這也是當然的,但短時間內發生了那麼多事,我總覺得似乎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日子。
  站到玄關前,我就感到全身無力,差點腿軟。我勉強站好,打開門鎖。家中的擺設也完全沒有變化。被擄走的那天早上,我走出家門時就是這個樣子。
  還有一件事,女童依然不在。
  我想起她出現在轉乘車站時的樣子。她差不多已經靠自己的力量回去了吧。我開始覺得自己或許該對她親切一點,但我馬上甩掉這個念頭。她是自作自受。
  我已經沒有餘力去想更多的事。我帶著轉不動的腦袋到浴室沖了個澡。一走出浴室,我很快就感覺到睡意。我連吹乾頭髮的力氣都沒有,很想就這麼沉沉睡去。
  在那之前,至少也要補充一下水分。我用不穩的腳步走向廚房,打開冰箱的門。我拿起先前買來,喝到一半的可樂,沒有關門就仰頭往嘴裡灌。可樂早就已經消氣,變成只有甜味的液體。
  這時候,我在冰箱的中層發現裝在超商塑膠袋裡的某種東西。我把它拿出來的時候,想起了內容物是什麼──我替女童買來,一直放著不管的布丁。

  ○

  隔天,校內的氣氛非常浮躁。學生們都聊著昨晚的事,開心地規劃著即將到來的寒假。
  男生的小團體用自嘲的幽默口吻聊著昨天和一群男生朋友去唱歌的事情。所有人都沒有女朋友似乎是他們的設定,不過我懷疑帶頭的那個人有在解散後偷偷去見沒有公開交往的女朋友。長年反戀愛,這類直覺就會愈來愈敏銳。
  班級的中心──亮眼的男女混合小團體反而不聊聖誕夜的事,而是熱烈地討論著今後的行程。對他們來說,有男女朋友是理所當然的事,當然也不會特地談論兩人之間的回憶。
  與他們完全相反,非現充男生小團體正在針對昨天晚上的虛擬YouTuber直播發起唇槍舌戰。而位於班級金字塔最末端的邊緣人們仔細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內容,有些人內心表示贊同,有些人則輕蔑地心想「還在爭辯這種程度的事啊」。
  我在班上採取的行動只有一個──趴在桌上裝睡。昨天我一回家就睡了,但因為實在太過勞累,到現在還有點睡眠不足的感覺。
  這時候有人輕戳我的肩膀,叫我起來。我抬起頭,領家彎下腰的臉就在斜前方不遠處。
  「高砂,太好了,你在。」
  脖子圍著圍巾,穿著厚厚大衣的她簡短地這麼說,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差一點坦白地脫口說出「好可愛」,但又把這句話硬是吞回喉嚨裡。
  「……怎麼突然這麼說?我當然在了。」
  「因為已經好久沒有在教室裡看到你了,我忍不住。」
  領家把書包放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後馬上回到我這裡。
  「不過……全班的心思果然都不在學校。」
  領家環顧著周遭這麼說,我也點點頭。
  「正如我們的預料。如果繼續放任這個狀況不管,戀愛至上主義的確有可能在寒假的期間大量繁殖。」
  「這些人之中恐怕也包含了一起親密地度過昨晚的情侶吧。一想到我們正在和他們一起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就讓我渾身不舒服……
  從旁人眼裡看來,昨天的我們好像也相當危險,但那只不過是在互相確認精神上的連結,並不是戀愛,所以沒有關係。」
  領家用很快的語速這麼說完,馬上稍微低下頭來。她好像已經恢復往常的狀態,讓我感到安心。
  「是啊,我當然知道了。我們這些互相託付性命的行動派反戀愛革命家之間,必須具備超越親兄弟姊妹的強韌羈絆。」
  「是啊,一點也沒錯。『戀愛』這種空虛的關係根本不值一提。比起這個,我們有更加偉大且崇高的……」
  我們這麼聊著聊著,鐘聲便響起,班導也走進教室。領家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匆匆走回自己的座位。

  全校學生聚集在禮堂,四周瀰漫著特殊又奇妙的喧鬧感。休業式似乎讓許多人都心不在焉,笑聲響起的頻率比平常還要高。
  時間一到,擔任司儀的學生會成員宣告休業式正式開始。喧鬧聲迅速平息,鞋子摩擦地面、衣物互相摩擦的噪音在寂靜中顯得特別清晰。
  這個時候,隨著司儀的宣布,學生會長走上講臺。佐知川還是一樣,用看不出情緒的平淡表情走著。但從她那平靜的神情中,似乎隱約可以看出疲勞的跡象。
  她走到講桌後面,打開麥克風的開關。身高比宮前矮一截的她被講桌遮住了胸部以下的部分。
  「我是學生會長佐知川。今天是第二學期的最後一天,我將發表一小段談話。我會長話短說,請大家暫時忍耐一下。」
  她開始說話時,周圍的人有動作了。幾個壯碩的男學生分別守著禮堂的入口,防止有人從外頭闖入。就連學生的座位之間都巧妙地安排了人員,監視是否有人採取可疑的行動。學生們或許也已經感覺到這種緊張的氣氛,坐姿很端正,展現出認真聆聽佐知川說話的模樣。
  「本學期是一年之中最長的學期,所以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對我個人來說,獲選為學生會長是讓我最印象深刻的事。自從我就任以來,新成立的學生會為了讓各位同學過著更好的校園生活,一直費盡心力。而其中一部分的成果也已經漸漸轉化成可見的形式,顯現在日常生活之中。
  學生會以堅定的態度推動了改革。或許有許多同學都對快速的變化感到驚訝。其中恐怕也有些人對此抱持反感。既然有變化,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我們學生會將傾聽各位的不滿,把這所學校引導到更好的方向。
  我不得不在這裡提起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即使我們採取如此溫和的態度,這所學校依然存在企圖以暴力散播自身主張的粗暴團體。各位應該也知道,這兩週內有某個倡導反戀愛的團體在校內與校外大肆破壞。」
  佐知川說到這裡,聽眾們開始議論紛紛。
  「如今校內也還留有他們的暴力痕跡。我們所企劃的聖誕節派對等各式各樣的活動都因此而不得不中止。
  這樣的暴力行為是能夠允許的嗎?我們學生會堅決抗議這個反戀愛暴力團體的妨礙行為。不幸中止的那些活動都能幫助各位同學度過充實的校園生活,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暴力團體的反社會行為已經侵犯了各位同學的權益。
  我們學生會絕不屈服於暴力。為此,我們需要各位的協助。不論是多麼細小的線索都好──如果有同學知道任何關於反戀愛暴力團體的情報,請提供給學生會。另外,若有同學願意協助搜查與警備工作,請務必與我們聯絡。
  要讓校園維持正常運作,各位的協助是不可或缺的。我在此懇請各位同學!」
  佐知川結束演說,在臺上低頭,掌聲便開始響起──看準這個機會,我們開始行動了。
  佐知川正要走下講臺的瞬間,麥克風發出噗的一個噪音,隨後禮堂陷入一片漆黑。陰暗的室內只剩下遠在上方的窗戶透出的陽光和緊急照明的燈光。掌聲停止,馬上轉變成吵雜聲。
  擔任警衛的男學生開始蠢蠢欲動。但他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只是左顧右盼。
  「各位同學!」
  擴音器的尖銳聲音開始嘶吼。電源恢復,燈光重新亮起──領家站在本來放著麥克風和講稿的講桌上。正要走下講臺的佐知川睜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千萬不可聽信這個作惡多端的學生會胡言亂語!不要被『傾聽意見』這種甜言蜜語迷惑了!不被戀愛束縛的自由必須由我們親手掌握!
  現充爆炸吧!」
  如此堂堂正正的登場讓學生會軍團一時反應不過來。站在講桌上的她戴著安全帽、穿著隨風飄揚的白袍,學生們似乎都被這副英姿震懾住了。
  「你們全都看在眼裡吧──這個學生會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剝奪學生的氣力。他們想不斷用戀愛侵蝕你們的腦部,以『幸福』感滿足你們的精神,使其變得遲鈍。如此一來,學生就會墮落為順從權力的豬。你們連自己正遭受壓榨都沒有發現,只是沉溺在名為『戀愛』的幻想中,然後被改造成只為了維持人類社會而存在的齒輪。在不知不覺間,你們會犯下摧毀這個世界的滔天大罪!
  我們這十天來的頻繁抗爭正是為了反抗學生會建立以來的一連串暴政!我們再也無法容忍戀愛至上主義式政策的橫行!一個人吃飯有什麼不對!替學生找對象根本是多管閒事!
  現在馬上停止強迫學生接受視野狹隘的價值觀,並立即撤回迫害孤獨者的政策!我們將持續抗爭下去,直到學生會接受我們的要求為止!」
  領家快要說完時,原本愣住的學生會陣營開始動作了。壯碩的男學生們往講臺上跑去。
  我小聲對坐在隔壁的西堀說道:
  「喂,這麼做……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大概吧。我們以前也常用這招。」
  「什麼大概……沒辦法了,我相信妳。」
  我對導火線點火,瞄準目標。幾秒後,沖天炮以驚人的速度往男學生飛去。沖天炮漂亮地擊中肩膀,讓男學生跌了一大跤。至於從別的方向跑來的另一個人,則是被手法熟練的神明學姊華麗地解決了。
  因為是在室內使用,比起實際威力,聲音、煙霧以及火藥的氣味能發揮更大的效果。學生們發出尖叫,陷入恐慌。西堀又多放了好幾發沒有意義的沖天炮,煽動群眾的情緒。
  即使在這種狀況下,還是有作好覺悟的人在一片混亂中衝上講臺,朝領家跑去──不過,從後臺跑出來的天沼用角材往敵人的腳踝使勁一揮,對方就以誇張的姿勢倒地。隨後出現的宮前跟她一起痛打對方一頓,解決敵人。多人一起行動的話,萬一事跡敗露,「兇手究竟是誰」就會變得難以分辨。
  「我再重複一次!即刻撤回荒謬的戀愛至上主義式政策!除非學生會接受這個要求,否則我們絕對不會停止這場武裝抗爭。我在此宣言,我們的抗爭手段將會比現在更大膽,也更激進──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雖然剛開始是我們佔上風,學生會也沒有坐以待斃。轉眼間,佐知川已經在講臺下開始指揮,召集了一支全副武裝的軍團。他們應該是打算一口氣攻向領家,將她擊潰吧。
  學生會如果使出人海戰術,我們也無法應付。領家馬上決定撤退。可是,下達這個指示的她本人卻還在講桌上挑釁武裝團隊。
  「怎麼了?成天沉迷於戀愛,腦袋和身體果然都會變得很遲鈍呢。戀愛至上主義的弊害已經開始出現在你們身上了。」
  佐知川一下令,軍團便一口氣衝上講臺,往講桌前進──這個瞬間,領家縱身一跳。這次的跳躍和昨天根本無法比擬,充滿了能量。領家躲過企圖抓住她的手,高度下降後就用敵人的肩膀當踏板,俐落地突破天羅地網。
  領家著地時,橡膠鞋底和地面摩擦而發出嘰的一聲。敵人之中,只有在遠處一臉嚴肅地看著戰場的佐知川能看清她的動向。
  軍團正在四處張望,尋找從臺上消失的領家時,我們已經開始奔跑。平常的出入口早已受到嚴密的監視──不過,這個禮堂有祕密通道。以前,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在校慶前被宮前率領的學生會逼到絕境時,偶然發現有通道連接著禮堂和地下據點與社辦大樓。
  如果對手還是宮前的話,這條路當然會被封鎖。
  不過學生會長已經由佐知川接任,又因為選舉的紛爭,他們並沒有進行像樣的交接。
  「快找,他們應該還沒有出禮堂!」
  「無聊的躲貓貓只是浪費時間,快滾出來!」
  學生會軍團的粗野叫聲傳了過來,但也已經變成遠方的小小聲音。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一行人在通往社辦大樓的地下道不斷奔跑。
  神明學姊正在傾聽裝在禮堂的麥克風所接收到的聲音。
  「……他們好像差不多要放棄搜索禮堂內了。有幾個人跑到外面。」
  「得加快腳步了。」
  領家這麼說道,開始加速。曾離開反戀愛而缺乏運動的我光是要跟上她就費盡力氣。
  我們經過地下據點,爬上通往社辦大樓倉庫的梯子。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被領家帶來這裡時的事。在校慶的準備期間遭到搜索,被學生會扣押的據點自從佐知川接任會長以來,就一直沒有使用過。
  「我們總有一天要堂堂正正地回到這裡。」
  我踩在梯子上,低聲這麼一說,前方的領家就回應道:
  「是啊,我們當然會回來。我們掌控這所學校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所有的人都抵達上面的倉庫後,我們慎重地打開門。一道光照射到黑暗中,光線愈來愈粗。
  「沒有人在吧?」
  畢竟還在舉行休業式,社辦大樓安靜得甚至很詭異。
  「好,我們就躲起來,直到一般學生從禮堂回來吧。」
  領家一邊解除武裝一邊這麼說,用手機確認時間。
  「我們的闖入拖延了不少時間……但應該不會持續太久。休業式本來就是沒有意義的典禮,要怎麼縮短都沒問題。」
  神明學姊也同意領家的推測:
  「典禮終於重新開始了……嗯,好像真的會省略很多內容。」
  「也有可能是害怕我們再次襲擊。畢竟這種學生齊聚一堂的場合對我們來說正是絕佳的舞台。」
  這時候,原本寂靜的校內突然有廣播響起:
  『我們知道你們在這裡!快點乖乖滾出來!』
  這段呼喊是衝著我們來的。既然一般學生都待在禮堂,校舍內就只剩下我們。
  「真是愚蠢的廣播。這不過是特地告訴我們,他們根本還沒有掌握我們的位置。」
  領家苦笑著這麼說,開始說明我們的下一步:
  「話雖如此,如果我們還是繼續聚集在這裡,他們遲早也會找上門。最好找個地方躲起來。而且,分頭行動比較好──這樣一來,萬一被逮到也比較容易用翹掉典禮來當藉口。」
  大家都點頭回應,立即解散。我也開始行動。
  要躲在哪裡才不容易被發現?或是即使被發現也能找藉口呢?我第一個想到的地方是廁所。只要躲在廁所隔間裡,就能假裝自己胃腸不舒服,所以沒辦法參加休業式。而且躲在廁所本來就不容易被發現。關於這方面,我有實際經驗──國中的時候,為了報復這不愉快的三年,我翹掉了畢業典禮。我當時選擇的躲藏地點就是廁所。我走進平常沒什麼人使用的專科教室附近的一間廁所隔間,開始讀起我偷偷帶來的輕小說。我看了看蓋在制服下的手錶,畢業典禮已經開始了。其他人或許有發現我不在,正在到處尋找。我搞不好延遲了畢業典禮的進行──剛開始我還這麼妄想,沉浸在做了壞事後特有的奇妙爽快感之中,這份感受卻漸漸轉變成「咦,我待在這裡真的沒關係嗎?」的不安,完全無法把小說的內容看進腦袋裡。事到如今我也沒有臉再去參加典禮,於是我感受著討厭的壓力,盯著手錶等待畢業典禮結束的時刻來臨。然後典禮的結束時間終於到了。我離開廁所,走向教室,聽到參加完畢業典禮的大批學生吵吵鬧鬧地走在走廊上的聲音。我順勢加入人群,進到教室裡,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我會挨罵嗎?我的內心湧出不安的感受,同時也抱有期待。「你跑哪去了啊。」「竟然翹掉畢業典禮,這已經是傳說級的事蹟了吧。」同學會不會對我這麼說呢──在無聊的國中生活的最後,我是不是成功引發了會讓大家,甚至讓自己感到印象深刻的事件呢──我這麼期待。然而,班導一走進教室,就開始說起總結這三年的感性談話,完全沒有提到我缺席的事。大部分的女生都開始流淚,就連平常有點壞的男生都眼眶含淚,只有我覺得這番話聽起來跟我完全無關,像是某個遙遠世界的語言。此後依然沒有人提到關於我的事,全班就這麼解散,也沒有人找我參加慶祝會,於是我默默地離開了教室……
  腦中閃現的痛苦記憶讓我差點大叫,但我蹲下來勉強忍住。現在根本沒有必要憶起這種事,但就因為是這種時候才會胡思亂想,不小心挖出塵封已久的記憶。
  我無法以這種精神狀態前往廁所。如此判斷的我走向下一個候選地點──屋頂。
  校內的揚聲器依然用大音量播放著催促我們投降的廣播。學生會率領的軍團似乎在樓下進行粗暴的搜索,有吵雜的噪音傳來。我壓低腳步聲,往屋頂走去。
  所幸屋頂的門並沒有上鎖。我盡量不讓門發出摩擦的聲響,走到屋外。冬日的晴天是一片湛藍。瞬間有陣強風,讓我腳步不穩。冰冷的空氣灌進肺部深處,使我打了個哆嗦。我很後悔沒有帶大衣等禦寒的衣物。
  這裡也和廁所不相上下,是個方便找藉口的地方。而且學生會從一樓開始展開地毯式搜索,在他們找到屋頂上之前,休業式應該就已經結束了。
  我在屋頂上到處走動,尋找能坐的地方──這時候,我發現後院有人影。我馬上縮回頭部,觀察情況。對方是一對男女,看起來不像是學生會的人。既然如此,他們應該是翹掉了休業式,躲在那裡吧。他們的身體好像特別靠近,還可疑地動來動去。
  即使我們努力在禮堂發起反戀愛抗爭,翹掉休業式的這些傢伙卻根本沒聽到我們的主張,在這裡享受著無聊的魚水之歡。想到這裡,我就漸漸燃起怒火。
  不行,我不能在這種時候做出引人注目的行為──我一方面冷靜地如此告誡自己,一方面又有凶猛的反戀愛精神使我的血液不由自主地沸騰。
  如果在這個時候視若無睹,我真的還能繼續相信反戀愛嗎?我的反戀愛精神是會隨著當下的情況改變行動的軟弱理念嗎?不對。不論有什麼樣的困境正在等著我,我都會反抗到底──我們只害怕一件事,那就是對反戀愛的熱情逐漸消退。
  我下定決心,把手放在屋頂邊緣的柵欄上──然後大叫。
  「現充爆炸吧!」
  一聽到我的怒吼,那對情侶馬上放開彼此,開始四處張望。我成功了。
  可是剛才的叫聲應該也傳進學生會的耳裡了吧。他們踏上屋頂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我做了一件蠢事。不過,我非做不可。
  我思考著接下來該往哪裡移動,走向屋頂的出入口……這時候,門瞬間被猛然打開。
  已經來了嗎!我馬上繃緊神經,但從門後走出來的卻是我很熟悉的人物。
  「真是的……你做事總是這麼不懂得瞻前顧後。我明明昨天才那樣,那個……跟你約好了。」
  領家帶著急促的呼吸這麼說,然後反手把門關上。
  「我會遵守約定。不管情況多麼艱難,我一定會平安脫逃。」
  「具體來說要怎麼做?你這樣就叫做不懂得瞻前顧後……不過,你的那聲咆哮,以反戀愛革命家來說是極為正確的。我也有目擊到那幅景象。老實說,我猶豫了。」
  領家這麼說,一邊緩緩走著一邊繼續說道:
  「你還記得嗎?一年前,剛好就發生過同樣的事。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和你一起推行反戀愛運動到現在。」
  「……嗯,我還記得。」
  我不可能忘記。因為那件事,我才會加入原本只有領家一個人的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
  「現在,我們已經有七名社員了。一年之內就暴增到七倍呢。」
  我這麼一說,領家就噗哧一笑。
  「是啊,真是驚人的躍進。未來的反戀愛史學家應該會以奇蹟之年的美名讚頌這段時間。」
  我們說著說著,便聽到樓下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應該是學生會吧,他們聽到你的叫聲,認為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就在屋頂,於是往這裡趕來。怎麼辦?又要束手就擒嗎?」
  領家半開玩笑地這麼說。
  「當然不要。我再也不想受到那種對待了。」
  「真令人意外,你不是很享受嗎?我都聽皐說了。」
  看來天沼好像有告我的狀。雖然領家像是在開玩笑,我卻隱約能從她的眼神深處看出認真的怒火。
  「我已經受夠那種事了。有了那次的經歷,我覺得自己反而能夠與戀愛徹底訣別。而且……」
  我本來想在最後加上一句話,卻又趕緊停止。
  「而且……什麼?」
  現在明明是分秒必爭的緊急情況,領家卻催促我繼續往下說。我無法逃避問題,也沒有時間猶豫。無奈之下,我只好說出一度吞回去的話:
  「而且……我只要有妳一個人就夠了。我已經了解到這一點。」
  我下定決心,當面對領家這麼說,她就一瞬間驚訝地睜大眼睛,接著臉頰變得愈來愈紅。她剛才明明還用游刃有餘的表情責備我,現在卻低下頭來。
  「在、在這種緊急情況下,你竟然……還、還說這種蠢話……」
  她顫抖著嘴唇,別開臉繼續說道:
  「那不重要!我們要思考……怎麼脫離這種狀況。」
  腳步聲正在逐漸逼近。我們已經可以聽見人群吵鬧的聲音了。
  「當然就……只能用那個方法了。」
  我這麼一說,領家就猶豫地回應道:
  「又要用那個方法嗎……」
  「怎麼了,妳不願意嗎?」
  「……我無所謂。上次也是這樣脫離險境的,這只不過是一種偽裝,沒有特殊意義。沒錯,一點也沒錯。」
  我把這麼說服自己的領家放在一邊,在屋頂的地面上躺下。這樣會稍微弄髒背部,但現在沒有時間在意這種小事了。
  學生會已經逼近到眼前。連接屋頂與校內的鐵門後不遠處有喧鬧聲傳來。
  「好了,領家,快點過來吧。」
  「嗚……好吧,沒問題。」
  領家用不乾不脆的態度這麼回應,然後橫跨我的腿附近,跪在地上。
  「嗚嗚……」
  她接著緩緩傾斜上半身,把臉向我湊過來。她的動作戰戰兢兢的,不夠俐落。
  「怎麼了?妳一年前還能把我推倒呢。」
  「那個時候……是因為我還……我們彼此還不太熟啊。」
  「不熟還比較能乾脆地下手嗎……」
  一年前,我像今天一樣,從校舍的屋頂對在後院打羽球的男女吶喊。當時的領家也馬上趕來,推倒幾乎是初次見面的我,藉著假裝成「現充情侶」的方法擊退來興師問罪的對手。
  「少、少囉嗦,我現在作好心理準備了!開始吧!」
  領家這麼說完,把臉靠得更近了。垂下的長髮擋到她的視線,於是她用手撥開,撩到耳後。看到她做出這種動作,連我都萌生將有肌膚之親的錯覺,漸漸感到坐立難安。
  想要巧妙地騙過對方,半吊子的偽裝是行不通的。我們必須把彼此當成真正的情人,以即將開始辦事的心態演出這場戲。
  領家具備長年參與反戀愛活動的經驗,非常清楚這一點。瞇起眼睛,雙眼濕潤,微微噘起嘴唇的她,看起來就像是正要親吻自己喜歡的人。
  我光是被動地躺著就太不自然了。因此,我將一隻手放到她的腰上,另一隻手則扶著她的頭部側面。
  「嗯……」
  領家發出覺得有點癢的聲音,讓我感覺更奇怪了。自從那個時候以來,我們就曾經用這種手法脫險好幾次,我卻覺得好像每做一次就會變得更加笨拙。
  就在這個時候,門碰的一聲打開。
  「你們的行蹤已經曝光了!乖乖給我出來!」
  衝到屋頂上這麼說的人是身為學生會長的佐知川。她一開始看似乖巧,在與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展開一場一場的血腥鬥爭之後,她也開始帶有一點野性的味道了。
  不過,當她看到眼前的景象,就突然陷入沉默,面無表情。我們暫時維持同樣的姿勢,她就假咳了一聲,開口說道:
  「妳是曾和我競選的領家同學吧……請問妳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剛才還畏畏縮縮的領家一見到佐知川,就恢復了平常的冷靜。
  「做什麼……就是普通的性交啊。」
  聽到領家若無其事地這麼說,佐知川似乎愣住了,啞口無言。但她馬上抿起嘴巴瞪著領家,然後開口反擊:
  「……現在還在舉行休業式,學生都要在禮堂集合,應該不是在這裡性交的時候吧。」
  「這我當然知道。翹掉應該參加的休業式,在屋頂上顧著性交──就是為了品嚐這種悖德感,我們才會在聖誕節特地來學校上課。」
  親身面對這種腦袋的螺絲至少鬆脫一打的答案,佐知川終於不知所措了。領家趁著這個機會繼續進攻:
  「我很感謝妳呢,佐知川學生會長。自從妳就任以來,學校的環境就變得愈來愈好了。我們能在這裡做這種事,也都是多虧了妳這位會長的德政。」
  來自異次元的謝意讓佐知川也不禁扭曲表情。她從幾天前就開始精心準備講稿,緊張地在休業式上臺演說。但在屋頂上只顧親熱的兩人對此完全沒有興趣,甚至將她苦心建立的環境利用到這個地步。不論是多麼高尚的聖人君子,應該都會想要大喊:「現充爆炸吧!」領家的目的就在於此。如果這麼做可以削弱佐知川的幹勁,就可以達到偽裝和攻擊的雙重效果。
  但她忍住了。聽完領家的說詞,她即使嘴角顫抖,依然面帶微笑,輕輕低頭行禮。
  「謝謝妳的誇獎。既然學生這麼開心,我努力推動政策也算是值得了。」
  她真不是省油的燈。領家似乎沒有準備更狠毒的台詞,陷入沉默。
  「……對了,這附近應該有自稱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反社會團體出沒……請問妳有看到他們嗎?」
  對於佐知川的這個問題,領家若無其事地答道:
  「我們剛才有聽到類似叫聲的聲音……但好像不是來自屋頂上。」
  「是嗎……不過,還是謝謝妳。」
  佐知川吩咐其他成員調查屋頂,然後說了一句「不好意思」,請我們換個地方。我和領家站了起來,走向通往校內的門。
  錯身而過的瞬間,領家停下腳步。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妳──請問方便嗎?」
  佐知川依舊面向校園的方向,答應了這個請求。
  「好的,只要是我能回答的範圍,請儘管問。」
  聽到她的回應,領家把聲調壓得比先前更低,尖銳地問道:
  「請問妳想成為學生會長的真正動機是什麼?」
  「……當然是為了讓這所學校更好,就只是如此。」
  「不只如此吧。過去從來沒有高調行動的妳不惜陷害宮前前學生會長也要成為學生會長的理由──一定還有其他強烈的意志……」
  「真是不實的指控。那不過是偶然的產物罷了。雖然結果是由我獲勝。」
  「…………」
  領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瞪著對手。佐知川吐出一個嘲笑般的嘆息,用平淡的口氣開始訴說:
  「動機──這個嘛,簡而言之,就是因為我討厭像宮前學姊和妳這樣的人。成績優異、眉清目秀,也深受周圍的人信賴。獲得前學生會長舉薦而參選學生會長──討厭這樣的人就是我的動機。」
  聽到她突然這麼坦言,領家依然面不改色地默默聽著。佐知川以同樣的語調繼續說道:
  「受到大家愛戴的優秀人才發揮強大的領導能力,率領學生前進──宮前學姊就是這種類型。而妳應該也一樣吧。這樣或許真的能促進校內的學生活動。在宮前學姊的施政之下,確實有許多人都能在學業和社團活動中發揮才華,拿出輝煌的成果。可是那種氣氛會讓我們這種凡人感到喘不過氣。」
  說完,佐知川慢慢向校園的方向走去,把手放在金屬柵欄上。
  「和閃閃發光的宮前學姊共事雖然有趣,同時也很痛苦。幫助學生充分發揮各自的才能並拿出成果的工作雖然很有成就感,也讓我感到無力。其他的學生會成員也或多或少都和我抱有相同的感想。所以我們才會脫離宮前學姊的派系,成立新的學生會。」
  領家維持嚴肅的表情,在腦中慢慢咀嚼這番話,沉默片刻後才又繼續問道:
  「現在的學生會全面支援戀愛的方針和這一點有什麼關係?」
  佐知川先笑了一聲,用愉快的語氣回答了這個問題:
  「道理很簡單。沉浸在戀愛中的人,一般來說都會被磨去銳角──突出的才能也會漸漸生鏽。每個人都只顧著談戀愛,然後變得同樣愚笨。這才是真正幸福的道路吧。我,還有其他同伴都想要創造那種充滿善意的校園。」
  「……妳這麼想是認真的嗎?」
  「沒錯。對於那個叫做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團體,我同意其一部分的主張。戀愛會壓抑人。可是我們的目標不該是像那個團體的主張一樣,讓人們從戀愛中解放,而是進一步的徹底壓迫吧?這就是我們的不同。」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我對她的主張雖然抱持反感,卻又有些能夠理解的地方。
  「我大概了解妳的主張了。我完全無法認同。」
  聽到領家這麼說,原本背對我們的佐知川回過頭來。她的臉上掛著微笑。
  「這也難怪,才華洋溢的妳恐怕無法理解吧。」
  「……我最後還有個問題。妳為什麼願意對我坦承這一切呢?」
  佐知川先是緩緩眨眼,然後非常高興地說道:
  「因為惡意。只要能讓一帆風順地歌頌校園生活的你們有任何一點不愉快,對我來說就是無上的喜悅。」
  佐知川的感情遠比現充還要更能讓我們理解。我甚至感到心有戚戚焉。但她和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有決定性的不同。
  「原來如此,我的確覺得很不愉快。就快要無法忍受了。」
  領家這麼回應,佐知川便點點頭。
  「那真是太好了。我如此長篇大論也算是值得了──不過,這全都是玩笑話,我可是個祈求學生幸福的善良學生會長呢。」
  佐知川用嘲諷的語氣這麼說,從屋頂上對校園吐了一口口水。
  「我已經很清楚了。那麼失陪了。」
  對她點頭行禮後,領家打開通往校舍內的門。可是,領家沒有走進門內,而是握著門把繼續說道:
  「其實──我也有一個祕密。」
  「哎呀,是什麼祕密呢?高高在上的妳也有不可告人的事嗎?」
  佐知川用極為不屑的語氣這麼說,面向別的地方發出幾聲乾笑。
  領家深吸一口氣──然後用銳利、明確、沒有任何猶豫的音調如此宣言:
  「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創始人兼最高指導者──就是我。」

  3

  領家的告白讓佐知川回過頭。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恐怕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吧。她完全愣住了。
  「真是個有趣的玩笑。妳好像是個很幽默的人。」
  「我沒有在開玩笑,是真的。」
  領家這麼說完,放開門把並轉身,用藏起來的手巾一如往常地包裹臉部。
  「看起來很眼熟吧。沒錯,我就是那個總是發起演說的女學生。」
  佐知川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的確很像。」
  「對吧,畢竟我就是本人。」
  「妳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正忙著追捕他們。妳就快點跟那個男生出去,看是要性交還是做什麼都隨便你們。」
  「我們不會性交。因為這個男生也是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一員。」
  「……這個說明太牽強了。」
  佐知川這麼說著苦笑。原本在遠處觀望我們的男生一聽到領家所說的話,就馬上震驚地跑到佐知川的身邊。
  「怎麼了……嗯……那個男生?」
  我一瞬間疑惑地心想自己有什麼問題,但仔細想想,他們有這個反應也是理所當然。我到昨天為止都還是大性欲贊會的俘虜,長相肯定已經曝光了。
  「可是……這種類型的長相到處都是……再稍微確認一下……」
  我好像聽到了非常失禮的話,但現在可不是在意那種事的時候。領家對說著悄悄話的佐知川等人感到不耐煩,於是開口說道:
  「妳剛才說過──我過著一帆風順的人生。因為妳討厭像我和宮前這樣的人,所以不惜耍小手段也要當上學生會長。不過,這個認知打從一開始就是完全錯誤的。我並不是那樣的人。我是憎恨戀愛,詛咒社會,與世界為敵的反戀愛主義者。而妳被我的偽裝騙得團團轉,誤以為我過著充實的人生。妳又繼續用那雙模糊的眼睛對他人貼標籤,輕視他人──真是個可笑的傢伙。」
  佐知川到剛才為止還游刃有餘,一聽到這番話,表情就出現明顯的扭曲。領家又繼續說了下去:
  「妳只不過是依賴『才能』這種曖昧的概念,想要安慰自己罷了。有些領域的確需要才能,但其中的意義絕對不像妳說的那樣。妳只是害怕受傷,為了合理化什麼都做不到的自己,才會引用這個概念。而這就起因於妳那醜惡的自我陶醉──進行自我批判吧!我們所需要的,不是投機取巧地躲在同溫層裡,講著虛有其表的空泛理論。對於這種互舔傷口的無聊行為,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將以無情的階級鐵鎚予以制裁!」
  「……抓住他們。」
  佐知川這麼下令,在一旁待命的兩個男生就朝我們衝了過來。
  我們用力推開鐵門進入校舍內,然後飛也似的衝下樓梯,轉彎奔上排列著教室的走廊。
  看來休業式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結束,學生都已經回到校舍。我和領家穿梭在人群之中,逃離敵人的追捕。既然長相已經曝光,解除武裝並混入一般學生的手法就不管用了。
  學生會陣營在人數上佔有優勢。不只是在後頭追趕的兩個人,前面還有兩個壯碩的男生正在守株待兔。應該是從禮堂回來的人吧。
  可是,隨著強勁的敲擊聲響起,那兩個人頹然倒地。他們的後方站著爽快地揮舞角材的西堀和瀨崎。在走廊上來來去去的學生放聲尖叫。追趕我們的男生的腳步也迅速變得遲鈍。
  「我的血在沸騰。」「這場戰鬥變得愈來愈激烈了呢。」
  西堀和瀨崎頻頻揮舞角材,一邊調整安全帽的位置,一邊分別說道。

  這時候,校內的揚聲器同時放出廣播:
  『全校同學請注意。現在,反戀愛暴力團體正潛伏於校內。發現其成員的同學請立即通知學生會。重複一次……』
  這段廣播一響起,學生們的注意力都突然集中到我們身上。追兵的數量也變得更多,向我們襲來。
  「再這樣下去也是寡不敵眾──只能增加同伴了!」
  領家這麼說完,馬上緊急轉換方向,彎進直角處的迴廊。西堀和瀨崎毫不留情地揮舞角材,幫我們開路。我和領家一起繼續前進。
  進入沒有教室的區域就看不見人影,只有兩人踩踏地面的聲音在走廊上迴響。
  「妳為什麼……要暴露自己的身分?」
  我一邊跑,一邊詢問身旁的領家。
  「事情的發展讓我不得不那麼做。我沒有想太多。」
  明明才剛暴露自己一直以來的祕密,領家卻冷靜得出奇。
  「妳打算怎麼辦?搞不好會被趕出學校啊。」
  「那就到時候再想辦法。這沒什麼,我早就知道遲早會演變成這種情況。」
  「…………」
  「而且……你的長相也已經曝光了。」
  「那也只有我而已。」
  「我已經受夠只讓你去冒險了。今後我們要同舟共濟。」
  領家這麼說,停下腳步。我們抵達的地方是廣播室。
  門前有一個豐滿壯碩的男生抬頭挺胸地站著。就算看到我們跑來,他也沒有試圖應對的舉動,只是堅守自己的崗位。
  「這下子……麻煩了。」
  我們試著推他或踢他,他卻一動也不動。他對我們的攻擊完全無動於衷,依舊抱著雙臂直視窗外。
  這時候,有個人影從我們行經的反方向跑來。我們以為是敵人,繃緊了神經,但似乎不是。對方雖然速度不慢,跑步的方式看起來卻有點鬆懈──是神明學姊。
  「嘿。」
  她才剛抵達,什麼都沒說就把右手伸向那個男生的側腹部。下一個瞬間,現場響起「啪嘰」的一個響亮聲音,那個男生馬上翻起白眼並跪坐在地,順勢往前方倒下。他口吐白沫,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茜……這麼做沒問題嗎?」
  「嗯,我有手下留情啦。」
  神明學姊手上拿著類似電擊棒的東西,卻有一部分零件裸露在外,加上了粗獷的改造。

  「我怎麼聞到一股焦味……」
  「我想應該沒問題……奇怪?我好像有點計算錯誤耶。」
  神明學姊笑著歪起頭。我和領家也勉強擠出笑容,假裝一切都沒有問題,然後走進廣播室。
  廣播室內有剛才播放學生會通知的女生和兩名廣播社員。神明學姊在外面待命,所以領家和我要獨力突破困境。
  雖然我們已經作好這種心理準備,事情卻反而進行得非常順利。
  「你們想做什麼……咦,等一下,住手!」
  學生會的女生被我和領家吸引注意力時,廣播社的兩個人用舊電線把她綑綁在椅子上。
  「你們在做什麼!欸,快點解開這個!嗯……嗯嗚……嗯!」
  我們用手巾包住她的嘴巴,讓她失去反抗能力。廣播社的兩個人不發一語地豎起大拇指。我們也用同樣的手勢回應。
  我和領家第一次在校內發起的大規模作戰──就是佔領廣播室。當時我們束縛了廣播社員,但他們依然被領家的演說感動,贊同反戀愛的理念。校內確實也有像他們這樣支持我們的人。
  「今天──我們常常回想起往事呢。」
  領家露出淺淺的笑容,這麼自言自語,然後打開麥克風的開關。表示開始廣播的室內燈號發出紅色的燈光。
  「各位──各位──聽好了,我們是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我們剛才在休業式打擾各位,此刻則是透過廣播向各位發出呼籲。休業式正在舉行的期間,我們和企圖用暴力壓迫思想的學生會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戰鬥。雖然我們勢單力薄,卻也運用創意巧思,玩弄佐知川率領的學生會,並且成功查出學生會的最終目的!
  戀愛會使人類喪失氣力。才華洋溢的人在某個時刻突然變成凡夫俗子,其原因就是交了男女朋友──各位或許也有遇到類似例子的經驗。戀愛會誘使人類陷入陶醉,使思路變得遲鈍。而這正是佐知川的目的。
  她想要把優秀的各位推入戀愛的沼澤,讓你們永遠在溫暖的汙泥中彼此愛撫,封印你們的能力。所有具有特色的活動都會從校園中徹底消失,所有人都被同樣塞進『健全的高中生』的框架中,被迫漫無目的地過著無名小卒的日常生活。」
  我們聽到一陣陣門被撞擊的沉重噪音。「快點開門!」佐知川的聲音傳了進來。我在室內就地取材,開始堆起路障,廣播社員也馬上來幫忙了。
  領家繼續說道:
  「大家能聽到我背後的噪音和叫囂嗎?這就是學生會的本性。他們平常總是高呼『為學生好』之類的漂亮話,可是自己一旦受到威脅,他們就會性情大變,像這樣壓迫應該守護的學生與其言論!我們必須在此反對這種學生會!我們必須用自己的雙手抓住自由!
  對於將學生推入戀愛至上主義之泥濘的學生會,現在就是揮舞階級憤怒之鐵鎚的時刻!各位,集結到廣播室前吧!包圍心狠手辣的學生會,馬上脫離他們的暴政!
  現充爆炸吧!」
  領家這麼喊完,就把麥克風關掉了。從禮堂的作戰到現在都沒有休息,她的臉上雖然帶著一點疲勞,眼神卻煥發光彩,表情也很開朗。
  兩名廣播社員流著淚,要求與領家握手。
  「我好感動!我們已經……不想再播放聖誕歌了。」
  「我們再也不想播那種會在滑雪場放個不停的曲子了!妳給了我們勇氣!」
  看來他們被學生會施加了不小的壓力,一直悶悶不樂。
  「可以播放自己喜歡的曲子──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是難以言喻的幸福。」
  「就算在午休時間放動畫的角色歌也沒關係,這就是所謂的自由!」
  他們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分別這麼說道。午休時如果聽到自己知道的動畫歌,我就會很在意其他人的反應,導致吃不下飯,所以我其實希望他們不要這麼做,但現在還是別說這種話比較好。
  踢門的聲音、催促我們投降的叫聲依然此起彼落。我們也調查過連接著廣播室的視聽教室,但那邊的出入口似乎也被外面的敵人鎖定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

  反覆響起的撞擊聲開始變得愈來愈弱。同時,呼籲我們投降的聲音也漸漸降低了音調。
  「……你覺得事情會如何?」
  領家很少會用這麼畏縮的態度問我這種問題。
  「我不知道一般學生會倒向哪一方。不過,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成員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要使用什麼手段,都一定會來救我們。」
  我這麼回答,領家就閉上眼睛,深深點頭。
  「情、情況危急的時候,我們也會戰鬥的!」「雖然可能算不上什麼戰力……」
  兩名廣播社員也這麼說,從角落的雜物堆裡找出鐵製的L型鋼條。
  我們這麼作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外頭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走吧。」
  說著,領家打開門鎖,把手放到門把上。她一拉開門,就有一群人湧進了廣播室。
  我們握緊手上的武器──不過,沒有必要揮舞。因為湧進廣播室的是響應領家的呼籲的學生。
  「我好感動!」「一起打倒學生會吧!」「我已經不想再去廁所吃飯了!」「我只不過是在路上哼動畫歌,一遇到別人就被揍了。」「我們預定發放的書幾乎都被塗黑……」
  學生們對本屆學生會累積的不滿形成了一股浪潮。撥開這片人海,天沼跑了過來。
  「大師,幸好您平安無事!」
  「皐,妳也沒事啊。其他的人……」
  「大家都集合在外頭,我們走吧。」
  天沼拉著領家走到廣播室外,聚集而來的群眾便齊聲歡呼。
  「這些人都是為了一睹大師的英姿,才會冒著被學生會盯上的風險,聚集到這裡的!」
  天沼泛著熱淚這麼說,然後舉起手回應歡呼。不過,領家本人卻只是目瞪口呆。
  「好驚人的人群……」
  領家說得彷彿事不關己,跟著天沼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因為過去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溫暖的反應,所以她應該是不知道該怎麼高興吧。
  往前走一段路,我們馬上就看到了宮前的身影。她擔任領導人的經驗很豐富,所以很擅長應對群眾。她表現得很得宜,掌控著這股狂熱。
  「真是的……妳就不能把人集合在更寬敞的地方嗎?」
  宮前雖然嘴上抱怨,表情卻很高興。
  我們繼續往前走,看到走廊的末端有幾個倒在地上的男生。神明學姊帶著笑容來到我們面前。
  「好像還需要調整一下威力。好難喔。」
  倒在旁邊的一個個犧牲者都口吐白沫,反覆低聲叫著「啊嗚,啊嗚」,甚至發出鼾聲。最後一個人的情況好像真的不太妙,但還是假裝沒看見吧。
  再往深處走就可以看到西堀和瀨崎正在等著我們。
  「出來得好慢。」「那段廣播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我們馬上就趕來了。」
  他們兩個人和其他支持者築起一道前線,學生會和佐知川就站在另一側。
  「舉行這樣的集會需要取得學生會的許可。請即刻解散!」
  他們搬出校規進攻,但領家不可能接受。
  「別以為我們會畏懼那種兒戲般的虛假法律。」
  「如果你們不從……我們就強制執行。」
  「強制執行?妳到底懂不懂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們的勢力之下,你們現在已經是無能為力的籠中鳥了。」
  這番話讓佐知川只能語塞。她暫時眼神游移,然後這麼強辯:
  「這裡的學生只佔全校的十分之一不到。不管怎麼想都是我們比較有利吧。」
  「別講話不經大腦,妳以為剩下的學生會為你們而戰嗎?看啊!」
  說著,領家指向窗外。學生們不是一邊聊天一邊走向校門,就是為了社團活動而整理運動場。我們躲在廣播室裡的時候,班會時間似乎已經結束,早就放學了。
  「他們根本漠不關心。學生會會如何,他們才不管。如果只是一點不便,他們也只會跟朋友抱怨,不會張揚。就算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掌控了學生會,他們也大多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妳知道為什麼嗎?」
  「…………」
  「因為他們有『朋友』,最重要的是心愛的『情人』。應該展現在外,好好發揮的活力全都被消耗在這種空虛的關係中,只是漫無目的地過著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而推動這股風氣的,不就是妳本人嗎?佐知川!」
  佐知川和學生會全都無言以對。領家的批判挖出了戀愛至上主義揮之不去的問題。戀愛的外表充滿了魅力,會爆炸性地蔓延。但是因為戀愛會奪走人類的氣力,所以一旦有人挺身反對這種潮流,沒有骨氣的戀愛至上主義者就無力對抗。這一點正是大性欲贊會──以及在幕後操控他們的女童之所以會積極打壓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這個弱小組織的理由吧。
  「唔……像這樣用暴力逼人屈服,妳以為大家能接受……」
  「沒必要讓所有人接受。暴力是革命的助產士。一邊祈求人們的認可,一邊慢慢改良的方針根本就是東拼西湊的廢鐵。我們要根據科學式反戀愛主義,不惜付出代價也要從零開始重建這個社會!」
  領家說完,群眾便舉起拳頭歡呼。這陣氣勢磅礡的吶喊讓佐知川等人不禁後退。
  「……我們已經知道妳的真實身分。只要我們有心,隨時都能夠處置妳,請不要忘了。」
  面對這種不服輸的說法,領家依然游刃有餘。
  「妳就試試看吧。那種刺激我們的行為終究會讓你們自尋死路。」
  被領家泰然自若的態度震懾,佐知川往後轉身。
  「我們以前總是被迫逃走,但那都是過去式了。」
  佐知川等人連領家的這番話都沒有餘力應對,彼此交談了幾句話,就這麼悻悻然地離開現場。
  領家馬上發表宣言:
  「我們獲得了勝利!總是不得不撤退的我們終於逼退學生會!這一大步必定會被刻劃在反戀愛主義革命史之中。各位,請為自己身在現場的事感到驕傲。這場勝利是屬於我們所有人的!」

  群眾用如雷的歡呼聲回應這番話。震撼了玻璃窗,填滿狹窄走廊的聲音暫時沒有停歇。

  4

  後來狂熱的氣氛暫時沒有平息,響徹了校園。事情終於告一段落,我們踏上歸途的時候,運動社團的學生都已經結束社團活動,離開了學校。
  不知道是筋疲力盡還是因為成就感,領家像是失了魂,我和她道別後走回自己的家。雖然比昨天好,我還是覺得景色看起來有些陌生。
  我回憶起一年前的事。我在聖誕夜目擊領家的街頭演說,隔天就發生屋頂上的事件,而我被拉進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當天回家的時候,我遇到了女童。
  現在她在做什麼呢?雖然我不覺得她還留在那個車站,維持沒搭上列車時的姿勢,卻還是忍不住擔心她,即便處於敵對關係。
  可是我也差不多該斬斷這段感情了。企圖摧毀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幕後黑手莫名與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先前的狀況明顯很異常。一起生活的過程中,我的感覺漸漸麻痺,但我總有一天要脫離那種狀態。剛好在這個時候,她自己決定要離開。我反而求之不得。
  我一邊走一邊專心地想著這些事,不知不覺間就抵達了家裡的玄關。我打開門鎖,走進家門。
  ──這時候,有聲音從深處傳來。心臟猛然一跳,我這才想起自己所處的狀況。我曾被大性欲贊會抓住,逃離他們的再教育營。他們理所當然會來把我抓回去。
  可是既然我已經察覺到,反而有勝算。如果對方埋伏在玄關,我恐怕已經被完全制伏了。發出這麼明顯的聲音,看來對方是非常粗心的特務。
  我從置物櫃取出老舊的平底鍋,舉著它在走廊上前進。特務好像正在客廳做些什麼事。我深呼吸,一口氣衝進客廳。
  ……然而,我一看到客廳裡的景象,馬上感到虛脫無力。
  「嗨,你回來得真晚。」
  是女童。她從我的房間把遊戲機拿來接上客廳的大電視,一邊吃著從廚房的櫥櫃深處找出來的洋芋片,一邊玩著遊戲。手把都被她弄得油膩膩的。如此旁若無人的囂張態度簡直就像是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陣子沒玩就會生疏呢。果然還是需要每天磨鍊才行。」
  女童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盯著電視螢幕,說起這種屁話。因為她打從一開始就玩得很爛,我根本看不出差別。
  輸得一敗塗地之後,女童先是對網路對戰的隊友抱怨了一番,才轉過來面對我。
  「……好了,該從哪裡說起呢?對了,先從那個車站的事情開始說好了。沒搭上車當然是我的作戰計畫。那是對你的內心喚起複雜情感的事先布局,照理說會在十年後、二十年後發揮效果……其中的理論是以你們人類目前的知識水準所無法理解的。我就暫且省去說明吧。後來我坐上預定搭乘的列車,回到了這裡。我絕對沒有向站務員哭訴,或是被路上的老婆婆安慰,還請人家買點心給我吃。」
  女童滔滔不絕地說起我根本沒有問的事。她說話的時候,或許是想起了當時焦慮的感覺,眼睛有點濕潤。老婆婆太溫柔了,連我也覺得有點想哭。
  「你接受了我們的教育計畫呢。連你也不得不同意它有多麼立即見效吧。」
  「……被關在那種地方,任誰都會發狂。」
  「那不叫發狂,那才是正常的狀態。算了,現在這不重要。你中途停止教育計畫,捨棄獲得幸福的權利,回到反戀愛陣營。可是我們決定默許這件事。」
  女童這麼說著,企圖用地毯擦掉手上的洋芋片油。我馬上把濕紙巾丟給她。
  「為何?因為我失算了。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即便是我,還是有無法預料的事──特別是關於領家薰。」
  「領家……嗎?」
  「你消失之後,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和領家薰究竟怎麼了,你應該也稍微聽說了吧。我敢說真實情況比你想像的樣子還要糟糕好幾倍。」
  女童的臉色沉了下來。我根本無法想像情況到底有多麼糟糕,才能讓總是自信滿滿的她露出這種表情。
  「她現在應該還保留著那股凶狠的能量吧。你們之所以能突破學生會的掌控,全部都是多虧了這股殘存的能量。」
  不論是休業式的作戰還是屋頂上的互動,的確全都充滿了攻擊性,領家的口才也是鋒芒逼人。
  「雖然還殘留著一部分,卻在你回來之後明顯平復了──她變得圓滑了。於是我們得出結論。要壓制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和領家薰,你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
  「等一下……我聽不太懂。」
  「不懂也無所謂,你可以像以前一樣,繼續待在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我們也不會把你帶回設施──相對地,我們不允許你轉換立場,更不要說交別的女朋友了。」
  「呃……我本來就有這個打算。」
  「很好,男人要說話算話。可是人心是會轉變的。即便是你和領家,關係也有可能惡化。為了監視你們,我決定重新常駐在這個家了。」
  「這番說法未免太任性了吧。而且,這件事和妳現在一邊吃洋芋片一邊打電動有什麼關係?」
  「……真是個小心眼的男人。」
  女童不悅地咂嘴,小聲這麼說,然後一屁股盤坐在地上。
  「不管你怎麼說,我都已經決定了。我必須像以前一樣,勉為其難地假裝成你的妹妹。為了不讓周遭的人起疑,我雖然不願意,也要假裝成很熱衷於遊戲的樣子。」
  「可是,對我來說……」
  「少囉嗦!對了,我肚子餓了,沒有東西可以吃嗎?我就快要餓死了,那樣一來你就會揹上虐待少女的罪名,過著被他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灰暗人生……」
  她完全是打算蒙混過關,但實在是太吵了,讓我漸漸失去反抗的力氣。為了讓她閉上嘴,我姑且打開冰箱──發現上次買的布丁還留在裡面。
  「……總之妳就先吃這個吧。」
  我把裝在塑膠袋裡的布丁交給女童,她就馬上把內容物拿出來,眼神一亮。
  「這個……不是我最喜歡吃的嗎!……我看你是期待我總有一天會回來,才會先買來放著的吧!你有時候也挺機伶的嘛!」
  「那……怎麼可能嘛。」
  我一瞬間語塞,這麼說著把湯匙丟給她。
  「……我說你,這個已經過期了。」
  女童這麼說著回過頭。她笑容滿面。
  「你果然是為了我……」
  「我只是忘了我有買。真拿妳沒辦法,我去重買一個。」
  「不必害臊,我已經了解你的……」
  「妳再囉嗦,我就不買了。」
  我有點粗魯地這麼說道,逃跑似的前往離家最近的便利商店。

  ○

  歷經漫長的戰鬥,終於能得到短暫的休息──寒假。我在寒假的第一天就發燒,臥病在床。
  「真是的,自我管理做得太差了。即使你以自暴自棄的謬論為理念,至少也該注意一下自己的健康狀態吧?」
  「你病倒了,我的餐點要由誰來準備?」
  「病由心生,來吧,一起玩遊戲,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這裡有感冒藥,吃藥再睡一覺就會好了。」
  「真拿你沒辦法,我去便利商店買飯來了。我替你買了粥。沒有食欲?至少要吃一點東西!」
  「好無聊。你老是躺著,我不就無事可做了嗎?」
  「……睡著了啊。啊,你還醒著,要乖乖睡覺才行啊。」
  「嗚嗚……外頭好冷。拿去,我幫你買了退熱貼。」
  「……你快點痊癒吧。再這樣下去,我就要無聊死了。」
  女童沒有玩伴,完全沒有事做,所以我叫她去買東西或洗衣服,結果受了她不少照顧。她笨手笨腳,犯了各式各樣的錯,但身體虛弱時有人在一旁照顧,仍然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
  可能是最近累積的疲勞一口氣爆發了吧。我躺了一週左右,直到除夕才終於恢復到接近痊癒的狀態。
  「你的病終於好了啊,不過,都是因為我在一旁照顧,你恢復的速度才會比平常還要快上許多。我會照顧你,當然是因為我需要你這個封印領家的王牌能夠早點回歸現場,應該不用我多說吧。」
  女童還是很常說些我根本沒問的事。
  「妳真的幫了大忙,謝謝妳。」
  我對她的話充耳不聞,很直接地道謝,女童就生氣地說:「你到底有沒有在聽!」然後要求我提供一週份的布丁,藉此掩飾自己的害羞。這點代價,我很樂意付出。
  「話說回來,你隸屬的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成員一次都沒有來探病呢。」
  女童沾沾自喜地這麼說,我就馬上反駁道:
  「因為我再三告誡他們不要來探病。要是因為疾病的傳染而使反戀愛運動整體停滯,那就得不償失了。」
  「就算這麼說,普通人還是會來探病吧。至少也可以帶些水果到玄關,請家人幫忙轉交啊。」
  「…………」
  「你隸屬的團體果然只有一些冷酷無情的人。就是因為只會從表面理解他人的話,輕易滿足,才會交不到男女朋友,產生極端思想。」
  雖然我很想反駁,但的確如女童所說,我一直抱著或許有人會來探病的淡淡期待。可是結果卻是沒有任何人來我家,甚至沒有人打電話或寄電子郵件給我。
  「因為我們認為那種天真的『體貼』是應該唾棄的行為。我們不需要那種表面工夫,因為我們有著靈魂上的連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樣啊這樣啊。」
  女童笑咪咪地拍拍我的肩膀。我本來還以為領家應該會偷偷聯絡我。這種時候,那個矯正設施的女生們應該會觸發競相照顧病人的探病事件。想到這裡,才剛痊癒的軟弱精神似乎有點開始想念那個溫暖的世界……
  就在這個時候,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發出喀答喀答的聲音。我看了螢幕,發現是領家打來的。
  「……怎麼了?」
  『高、高砂,你沒事吧?』
  她說話的方式斷斷續續的,我忍不住笑著回應:
  「我的感冒已經好了。終於可以回到反戀愛運動。我休息了一段時間,抱歉。」
  『那點小事不重要。我這陣子沒辦法專心在反戀愛運動……想了很多……你先前說自己要請病假,因為怕會傳染,所以傳訊息要大家別去探病對吧。雖然我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應對方式──但我們真的應該按照字面上的意義理解嗎?忽視你那種謙虛的要求,堅持去探望你是不是比較好呢?以一般的團體來說,那樣的友情確實成立。即使結果是將感冒傳染給其他人,也會化為青春的一段美好回憶。但我們和那種團體有明確的區隔。我們是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我們平常總是徹底批判那樣的行為。難道這樣的我們面對團體的成員,就可以扭曲自己的理念嗎?可是話雖如此,如果太執著於實現理想,是否有可能破壞社團的團結呢?為了貫徹理想而分崩離析的團體就像天上的星星那麼多。我們不能重蹈覆轍,應該記取歷史的教訓,將反戀愛的思想傳播給全世界。想到這裡,我漸漸開始認為暫時放下理想去探望你,應該是對將來有助益的一件事。然而,即使探病者能夠理解這個道理,病人會怎麼想卻還是未知數。我們探病者可以充分磨合彼此的意見,探病時卻是一次定勝負。我們不能長篇大論地說明自己的意圖,對方會有什麼感想卻又極度難以預料。如果對方坦然感到高興,那就皆大歡喜;可是如果對方已經被反戀愛的理想完全滲透,就有可能批判我們。雖然這是身為反戀愛主義者的正確態度,但我們身為擔心同伴的社員,不免感到寂寞。此外,對方表面上批判我們,內心卻感到高興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這兩種看似相同卻完全相反的反應究竟該如何區分?我們熟知平時的你,因此能大概預料到你的反應。可是,我們無法得知你在身體虛弱的時候會採取什麼樣的思考模式。我們也必須考慮到預測嚴重失準的可能性──將以上的因素列入考量,我們應該採取的最佳策略是什麼呢?除了你以外的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成員坐下來進行了一場又一場的辯論。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非常困難。光是要整理論點,我們就花了整整兩天。論戰漸趨白熱化,意見不斷分歧,甚至差點發展為社團解散的危機。因此我們暫時決定「由我打電話進行試探」,所以我現在才會打電話給你……但既然你的感冒已經好了,我們也沒辦法探病了。』
  我剛才還對沒有人來探病的事鬧起彆扭,完全沒想到背後竟然有這麼一番辯論。大家簡直是往莫名其妙的方向暴衝,但這在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嗯,你們討論了三分鐘後就應該打電話給我了。下次記得別再這樣了。」
  『是、是啊。反而應該避開討論,一開始就打電話給你的……』
  雖然發覺得有點晚,但我們就是有這種毛病,這也沒辦法。女童剛開始還豎起耳朵聽著領家說話的內容,卻聽到一半就完全失去耐性,開始打電動了。
  『對、對了,既然你已經好起來……我想馬上跟你討論關於反戀愛運動的事……』
  「哦,我正想說好久沒有活動身體了。要做什麼?」
  我這麼回應,經過短暫的沉默,領家才用生硬的語調開始說明:
  『你還記得我們……我和你第一次執行的作戰計畫嗎?在橫跨除夕與元旦的夜晚,兩個人一起進行新年參拜──我們曾經視察在這個活動中品嚐非日常感的情侶,啟發今後的抗爭活動。』
  「嗯,我還記得。我沒想到人潮會那麼擁擠。我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唔……是、是嗎?不,我原本打算以去年的經驗為基礎,今天也展開新年參拜的作戰計畫……畢竟你也才剛痊癒,這次就……』
  「雖然我那麼想,但活用去年的經驗確實很重要。我想應該值得為此忍耐擁擠的人潮。」
  『真的嗎!……畢竟去年是你邀請我的。今年我試著主動提議,你願意答應真是太好了。』
  當時的開端是女童逼我寫給領家的電子郵件。我感到有點愧疚。
  話說回來,這一年從反戀愛開始,也在反戀愛中結束。期間發生了各式各樣的事,我們增加同伴,強化彼此的羈絆,更與敵人展開多場死鬥。而明年肯定也是更加密集的一年。
  「說起來,這個作戰算是我們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的原點吧。我豈能不去。有什麼計畫?武裝呢?」
  『關於這個……其實我還沒辦法決定。我不知道要邀請反戀愛主義青年同盟社所有人,還是……我們單獨前往。』
  才剛這麼說完,領家馬上又添加一段說明:
  『……我想你應該也知道,原因並不是「想要兩個人獨處」這種戀愛至上主義者般的理由。因為我們兩個人已經去熟悉過情況,所以能展開較為靈活的作戰。另一方面,所有人一起去就能發揮團體的魄力,或許能給參拜者深刻的印象──只不過警備森嚴,所以很有可能像去年一樣,停留在偵察的階段……高砂,那個……你覺得怎麼做比較好?』
  這是一年的結尾。和大家一起執行作戰是很有成就感的事,也能彼此許下明年要進一步推動革命的誓言。另一方面,和領家單獨前往的話,就能基於前一年的作戰來確認自己的成長。兩個人一起回顧從我們倆開始的一年也不賴。
  真是個困難的抉擇。可是有這樣的選項存在,或許就是難以言喻的幸福。
  「好吧,那就……」
  我暫時慢慢思考這個奢侈的問題,然後把自己的選擇轉達給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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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0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真的讓各位久等了。《反戀主義同盟!》第七集終於出版。
  因為上一集的發行是四月的事,所以間隔了一年以上。問題主要出於作者本身,我完全無從辯解。發行間隔這麼長,各位讀者之中或許有人懷疑作者已經死亡了吧。讓大家擔心了,儘管活得丟臉,我仍然會想辦法度過每一天。
  言歸正傳,本集是《反戀主義同盟!》系列的最後一集。第一集是電擊大賞小說部門的參賽作品,寫完當時,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能以同樣的設定繼續寫這麼久。第一集是在二〇一五年的三月發售,所以時間已經過了三年半以上。三年半聽起來似乎不長,但曾在畢業典禮上含淚唱著「櫻花含苞待放~」的小學女生穿上不熟悉的制服上了國中並進入運動社團流下青春汗水的同時思考著喜歡的同班男生的事而日夜煩悶卻又跟同社團的學長變得親密然後沒有多想就在他的房間登上大人的階梯而覺得周圍的男生都像是小孩子於是以輕蔑的態度對待他們所以被同班的女生小團體排擠又退出社團之後變得沉默卻專心念書進入高中但沒有遇到任何國中的同學所以為了抓住機會踏出嶄新的一步而在一開始安分守己然後漸漸展現「上道」的一面以討好周圍的人並趁著夏天前進入班級中心的小團體享受可謂青春代名詞的高中暑假然後穿著浴衣參加煙火大會時有特別大的煙火在夜空中綻放的瞬間感覺到身旁的一個小團體男生用大大的手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而她也輕輕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的時間也大約是三年半,這麼一想就會覺得是非常長的時間。這三年半,我到底都在做什麼呢……
  我能夠繼續撰寫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都是多虧有許多人的支援。感謝責任編輯耐心等待過了許久都認為「現在時機不好」而不提筆的我,也感謝參與出版過程的所有同仁。感謝用美麗的插畫裝飾可說是輕小說本體的封面、扉頁、插圖,使這個系列又延長約五集壽命的憂姫はぐれ老師。而最重要的是閱讀到這裡的各位讀者,真的非常感謝大家。
  關於下一部作品,我正在加緊腳步準備,免得讓讀者等太久。我現在構思的是異常者和異常者之間的故事,構造也會相當異常。氛圍與《反戀主義同盟!》完全不同,但基礎的部分是共通的,這部作品發行時也請各位多多關照。

  椎田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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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2轻币 +25 收起 理由
渐行丶丶渐远 + 10 工作辛苦
zhanfuyun + 15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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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0 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翻译
发表于 2020-4-20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辛苦了
发表于 2020-4-21 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等这最后一卷等好久了
之前看了剧透,有烂尾感?
发表于 2020-4-21 00:19 | 显示全部楼层
卧槽 经典老番系列 一直蛮喜欢这一部的 居然更了= =
发表于 2020-4-21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恭喜完結。
发表于 2020-4-21 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录入辛苦了!
发表于 2020-4-21 03:06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完结了 总有一种烂尾感
发表于 2020-4-21 0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天 感谢辛苦录入!
发表于 2020-4-21 04:12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好久了!台版那会出的时间lk刚好关了,现在终于看上啦
发表于 2020-4-21 06:49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佬录入辛苦,表达感谢
发表于 2020-4-21 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了!?感谢大佬录入
发表于 2020-4-21 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佬录入辛苦,表达感谢
发表于 2020-4-21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好久之前的了啊
发表于 2020-4-21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看到第七卷了  真的蛮有趣的 可惜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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