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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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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ファミ通文庫] 【三田千惠 】她的L~騙子們的攻防戰~ 0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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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7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na_game_no_life 于 2020-4-7 08:52 编辑

  她的L~騙子們的攻防戰~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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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之國度×天使動漫錄入組
  作者:三田千惠
  插畫:しぐれうい
  圖源:(柯帝
  錄入:Andromeda (LK&TSDM ID:爱丽丝•莉泽),无语 (TSDM ID:gjf8512)
  譯者:林于婷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liv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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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7 08:45 | 显示全部楼层
  CONTENTS
  
  
  序 章/海邊
  第一章/川端小百合不說謊
  第二章/父親的謊言
  第三章/金擬花鱸死了
  第四章/滿滿砂糖的溫咖啡
  第五章/佐倉成美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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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7 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海邊
  
  
  
  
  小學一年級時,第一次知道「Ocean View」這個名詞。
  和親戚一起家族旅行時,堂姊沙耶加才一走進住宿飯店房間,立刻大喊:
  「啊!是Ocean View耶!」
  對當時的我來說,大四歲的沙耶加是無所不知的可靠大姊姊,更是憧憬的對象。我歪著頭重複:「歐勳璧?」她很是得意地回我:「就是可以看到海的房間啦。」沙耶加拉著我的手跑到窗邊,看著粼光閃閃的水面低聲呢喃:「好漂亮喔。」
  沙耶加看夠景觀,跑出房間去逛禮品店後,我仍獨自待在房間角落眺望海景,看見我這樣,父親開口:
  「正樹喜歡海嗎?」
  「喜歡!」
  我用力點頭,父親很開心地微笑,從背後緊緊抱住我。
  「爸爸啊,要調到別的地方工作了。我想要趁這個機會搬到海邊去住。」
  當時,父親任職於區域派出所,我們住在附近的公寓裡,雖然方便,卻是個狹小壅塞的房間。我之後才知道,父親通過升級考試,那年終於分發到夢寐以求的刑事課了。
  「獨棟房子寬敞,也有豐富大自然,正樹能有很多地方可以玩喔……那是媽媽喜歡的城市,我想,正樹一定也會喜歡。不想去嗎?」
  沉默一段時間後,父親加了這句話,慢慢摸我的頭。
  對我來說,在我懂事前過世,連面也沒看過的母親根本無所謂,但要和住同一棟公寓的朋友分離,讓我有點不捨。
  但是,聽到父親語氣中的擔憂,我就沒辦法說不要。
  「好啊,反正我很喜歡大海。」
  我接著問:「可以陪我到海邊玩嗎?」父親相當開心地點點頭:
  「這當然。可以游泳、釣魚,也可以玩海上運動喔,到海邊散步也很不錯呢。」
  在滿臉笑容的父親身邊,我想像著即將到來的開心日子。
  ──那之後轉眼已過十年。
  雙馬尾為正字標記的野丫頭沙耶加,現在都是個會讓人愣一下的濃妝女大生了,以前那個派出所年輕警察的父親,現在也成為白髮交雜的幹練刑警了。而我,是平凡的高二生。窗外可以看見海景也變得不希罕了,但偶爾還是會想「搬來這真是太好了」。
  我現在還是喜歡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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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7 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川端小百合不會說謊
  
  
  
  
  「正樹,早安。」
  早上起床,走到客廳時,父親正在喝咖啡。
  「早安。」
  父親偷偷看我,彷彿催促我回應,我用自己也覺得冷淡的聲音回應後,父親看似滿意地點個頭,接著看向桌子。視線前方是沒人動過的咖啡杯,大概是我的份吧?
  我在椅子上坐下歇一口氣,父親傾倒咖啡杯,迅速喝完咖啡,喃喃自語「那,我也差不多該上班了」後,匆忙站起身。
  一眼、也沒看我。
  「路上小心。」
  一如往常冷淡說完,我也沒送他出門。
  聽著大門關上的沉重聲音,我含了一口咖啡。膩到黏在喉嚨上的甜、微溫,這溫度對怕燙的我剛剛好。
  
  
  壓住海風吹塌的頭髮,我慢慢在防波堤上前進。呆呆眺望右手邊廣闊的大海,閃閃發光的水面上,有小魚跳來跳去。
  到離家最近的車站,要走上三十分鐘。
  之所以不搭巴士,是因為我喜歡這種悠閒的氛圍。
  「唰唰」震響身體的海濤聲,小型甲殼類沙沙走在消波塊上,單手抱著釣竿悠閒打哈欠的大叔。在微溼海風吹拂下走在海邊,無比舒適。
  用力伸懶腰,大口深呼吸。接著抬頭看天空,蔚藍天空正中央,出現了方才還沒有的烏雲。
  「咦?」
  在我低語的同時,小水滴從天空落下。常聽人說春天後母心,但竟然在這種時候……口袋中的手機震動,我根本無暇在意。拿起書包當傘,全速往車站衝,但敗給加劇的雨勢,抵達車站時,我已經變成落湯雞了。
  拿手帕粗暴擦拭身體,我忍不住嘆氣。車站內人潮眾多,喧囂聲不斷,不只身穿西裝的上班族,學生們也幾乎都拿著傘。不知是不是多心,少數幾隻落湯雞看起來都是糊塗蟲。肯定和我一樣,沒看天氣預報吧。
  重新打起精神走進車內,在空位上坐下,等到「噗咻」這洩氣聲響起後,電車慢慢開動。
  邊感受引誘睡意的「叩咚叩咚」不規則震動,我拿出口袋中的手機。點開畫面,待機畫面上,大大顯示著「父親」。
  
  
  FROM 父親
  正樹,早安。我今天也會晚回家。昨天吃了你和沙耶加一起做的甜點,非常好吃,你真是厲害。今天似乎會下雨,別忘記帶傘。帶雨衣或許也不錯,壁櫥裡有件新的,想用就拿去吧。那就這樣。
  
  
  邊讀信,我忍不住苦笑。如果早上口頭告訴我,我現在就不會全身淋溼了。
  在家裡頂多打招呼的父親,信中總是長篇大論。拿報告必要事項為藉口,將一些沒必要的話說個沒完。每天早上的長文郵件,是我們遠藤家,從我國二到現在,延續三年的壞習慣。
  
  
  父親為什麼不直接和我說話呢?
  答案很簡單。因為怕我。
  正確來說,是害怕和我面對面說話。
  ──以及,害怕被我看穿謊言。
  
  
  我,能看穿謊言。
  
  
  從懂事起,就是這樣。
  超能力?魔法?還是所謂的第六感?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力量屬於哪一種。總之,我可以判別他人的謊言。
  但是,僅只如此。
  或許有人覺得這力量很方便,但那是天大誤會,因為我並不知道真相,只知道那句話並非真心話,而是謊言。僅僅知道真相以外無限多的謊言之一。
  人的對話大半由謊言構成,很難知道唯一的真相。
  
  
  「討厭!全溼透了。我的妝全掉光了啦。」
  「由衣子這樣就很可愛了,完全沒問題啦。」
  現在,在旁邊高聲驚呼的高中女生雙人組的對話,就全都是謊言。
  首先,名為由衣子這個女生,她的妝幾乎沒有掉。本人也知道沒掉妝,所以應該是用防水類的化妝品吧。而旁邊那個褐髮女生,也完全不覺得由衣子可愛。
  這沒什麼值得驚訝。謊言是不可或缺的人際關係潤滑劑,說謊的人幾乎都沒惡意。所以,即使我知道是謊言,也不會特別在意,更別說直接點出來。當成「就是這樣」聽過就算了才聰明。我很明白,真的很明白啦……
  「明明就是小竹比較可愛。」
  「才沒這回事,明明就是由衣子比較受歡迎啊。」
  目送直到最後都互相撒謊,看似感情要好走下電車的高中女生雙人組離去後,我在心中暗罵。
  
  
  ──無聊。
  
  
  根本沒有真心,只為了討好對方而說的話,到底有什麼意義啊?
  「不可以說謊」,無論是誰,孩提時代肯定都受過這教誨。明明是這樣,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可以接受謊言了呢?
  認定「說謊是惡」的幼年期結束後,迎接不說表面話就沒辦法順利生活的少年期。用不誠心的台詞誇獎對手,拿口是心非的玩笑話炒熱氣氛,要是不這樣,就會被視為沒有社交性,而被集團排擠。接著長大成人後,就會告誡小孩「說謊不知羞,長大當小偷」、「狼來了的小孩會被狼吃掉」。然後用同一張嘴,輕易說出聖誕老人,或威脅孩子如果不乖,就會有惡鬼找上門。
  這是多麼矛盾,多麼不講理的事情啊……
  有惡意的謊言不用說,連敷衍了事撒的輕薄謊言,我都無比厭惡。
  不管是怎樣的理由,隨意說謊的人都不能信任。
  我邊輕輕嘆氣,按下「R」按鍵後,手機擅自預測我要回什麼內容。
  
  
  我了解了。
  
  
  選擇出現在最上方的文章後,按下傳送,把手機收回口袋。
  如果父親不是寫郵件,而是直接向我提議「穿雨衣如何啊?」那我應該會笑著反駁「都高中生了,早不穿雨衣了啦」這樣吧。誇獎我「甜點很好吃喔」,我肯定會苦笑回答「我都已經高中生了,真希望沙耶加別再把我捲進她的興趣裡了」。
  但是,父親不會對我說話,只是基於父親的義務,寄送冗長郵件給我。
  雖然父親從事警察這拘謹的職業,他卻是個騙子。所以,才會疏離能敏銳看穿謊言的我吧。
  而我也無比討厭這樣的自己。明明是個嘴上說著討厭謊言,看穿他人的謊言後就會抱怨的乖張傢伙,我自己卻也沒辦法不說謊。我超級討厭這樣的自己。連自己都不信任自己了,父親怎麼還可能信任我。想要疏遠我,也是理所當然。
  
  
  「遠藤同學,早安。」
  我站在離學校最近的榮町站屋簷下,茫然看著「唰唰」下個不停的大雨,開口喊我的是川端。
  二年四班,和我同班的女同學。川端是我在班上最要好的女生,雪白的肌膚襯托長黑直髮,是個清純的美女。
  我和川端搭同班電車上學,所以常在車站巧遇。雖然沒刻意互等,但一週會在人群中對上眼三、四次,然後一起從車站悠閒漫步到學校去。
  「早安啊,川端。」
  我如此回應後,川端睜大眼,直直盯著我看。
  就算沒說出口,我也知道她在想什麼,我苦笑搔搔頭:「我忘了帶傘。」帶著找藉口的語調小聲說完,川端淡淡揚脣笑著問我:
  「一起撐嗎?」
  「可以嗎?」
  川端輕輕點頭,走出驗票口後,用力開傘。
  「嗯,我的傘很大,兩個人一起撐沒問題。」
  川端看著傘頂和我的頭,稍微拿高一點。
  頭完全被傘覆蓋,我們的臉染上與雨傘相同的紅色。
  「……我、來拿吧。」
  有點客氣地問完後,川端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輕輕點頭,把傘交給我。接下女孩兒花色的傘,我有點猶豫,還是朝川端靠近一步。雖然對她是否不喜歡感到不安,但川端一點也不在意,小聲說了:「謝謝。」邊看著她沒有化妝卻捲翹的睫毛尖端,我慶幸著好險是把紅傘,可以不被人發現我臉紅了。
  近到幾乎要碰到川端肩膀,我心神不寧也努力佯裝鎮定,比平常更加緩慢前進。
  走出車站過馬路後,就是前往學校的緩坡道。
  道路兩旁,四月初時盛開的櫻花,也幾乎全變成帶葉櫻花了。剛長出的嫩綠新葉,在雨中搖曳。
  透過傘,看見大粒雨滴「啵、啵」打在傘上。舒適的震動透過傘骨傳到手心,我緊緊握住傘柄。
  「遠藤同學,會累嗎?這把傘又大又重,撐傘都會撐到手麻呢。」
  「我沒問題。」
  川端的傘,確實比我平常使用的透明塑膠傘重上許多。單手拿著都快要可以練肌肉了,就在我像個老頭說著「嘿咻」,重新拿好傘時,雨滴落在川端肩頭。
  「對不起!」
  我慌慌張張地把傘往川端方向靠。
  「你會弄溼啦。」
  川端說著,又把傘推回來。
  「我沒差啦,反正本來就溼透了。」
  當我強硬把傘傾倒時,水滴輕輕落在川端的長睫毛上,圓圓的雨滴閃閃發亮,非常漂亮。
  「……眼睛上有水,咦?」
  川端大概搞不清楚狀況,僵著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等等我。」
  我立刻從口袋中掏出手帕,但手帕溼到讓人傻眼。
  「……對不起。」
  川端睜大眼的瞬間,睫毛上的水滴直接流進她眼睛裡。
  「啊──」
  川端發出失態的聲音,低下頭。揉揉眼睛後,突然停下手,肩膀接著輕輕顫抖。
  「沒事吧?」
  水滴跑進她眼睛裡了吧?如果我的手帕沒有溼,就能替她擦掉了。思考著這種事情時,川端用力抬頭。
  帶著滿臉笑容。
  臉頰染上淡淡櫻粉,眼眶薄薄泛淚。
  
  
  
  
  
  「遠藤同學老是在重要時刻出糗呢。」
  她呵呵笑著,毫不猶豫接過我的溼手帕,小聲說了「謝謝」。
  
  
  「遠藤,幹得好耶。」
  落座後,坐我前面的西原轉過身來看我。
  他把正字標記的黑框眼鏡往上推,得意笑著。
  「……什麼幹得好?」
  就算不用說也大概猜得到,但我故意回問。
  「川、端。」
  聽到他故意一字一字拉長音的同時,換成有人從後面「砰」地拍上我的雙肩。我轉過頭往後看,只見和西原一樣一臉竊笑臉的下田站在那邊。
  「看到了喔,甜甜蜜蜜共撐一把傘上學啊?話說回來,你也終於有女朋友了啊~~我、可是一點、也不羨慕喔。」
  迅速說完後,放在我肩上的手直接纏住我的脖子,慢慢加重力道。
  「投降、我投降!」
  下田是田徑隊的運動員,專長是丟鉛球。要是被他每天重訓操練出來的結實二頭肌勒緊,可不是開玩笑啊。
  ……真的、很痛苦。
  「而且,你們誤會了。」
  我舉起雙手投降,輕易揮開硬邦邦的手臂。
  「「誤會?」」
  我瞥了一眼異口同聲、默契十足說出同一句話的兩個朋友,輕輕嘆氣:
  「沒錯,是誤會。我和川端沒有什麼。」
  邊嘆氣邊說完後,西原開始格格發笑。
  「什麼啊,遠藤是膽小鬼嘛,才不會這麼快有進展咧。」
  「囉嗦,我說過多少次,我和川端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我轉向一旁如此回答,下田歪著頭問我:
  「那你們為什麼共撐一把傘?」
  「……我忘了帶傘,她讓我一起撐而已。」
  「這樣啊,我還以為有戲唱了耶。」
  西原雙手環胸,淡笑著「嗯嗯」點頭,下田也順勢搭便車,擺出相同姿勢。
  「與其說有戲唱……我們就是普通的好朋友啊。」
  立刻將男女友情胡亂往戀愛關係推測也太幼稚了,但對忍受著單調生活的高中生來說,就算是這種事也能成為絕佳話題。想像著身邊朋友的戀愛情事互視而笑的這兩人,反而屬於善良高中生。
  「但是啊,你為什麼會覺得川端好啊?」
  「川端又可愛,人也很棒啊。」
  川端坐在教室最前排靠窗位置,我的位置是最後排靠走廊。我們兩人在教室中,坐在距離最遠的位置上。呆呆看著比班上任何人都遙遠的她,我深有感觸地低喃。
  「也是啦,乍看之下很清純,臉蛋是很可愛啦……個性就有點……」
  西原如此說完後,下田繼續說:
  「該怎麼說呢,有點超脫常理吧。明明不多話,偶爾說出口的每句話,都狠狠刺中人心之類的感覺。」
  「又沒關係。」
  我不滿地回答後,兩人異口同聲說:
  「前一陣子偶然在街上碰到,我問她:『穿便服的我如何啊?』她竟然回答說『有點拙』耶。」
  「更別說我了,在體育課時盯著女生猛瞧後,她竟然說我『很噁心』耶。」
  「西原是很拙,下田的確也很噁心,這也沒辦法吧?都是實話啊。」
  我大大方方回答後,兩人再次異口同聲道:
  「「過分!」」
  他們兩個根本不懂,不知道川端到底有多好。
  我對她有好感。
  雖然和西原、下田所想的感情有點不同,但川端亮澤的長髮、大眼、直率的個性,我全部都很喜歡。
  「總之,遠藤你加油吧,我也會努力追到佐倉的啦。」
  下田咧嘴一笑,彎起他肌肉發達的手臂擺出勝利姿勢。
  「你也有點自知之明好嗎!佐倉是大家的佐倉,班上……不,是全校的偶像,憑你怎麼可能追上啊。」
  「誰知道啊!佐倉說不定喜歡我啊!我上次忘記講義的時候,她也借我影印啊……」
  「佐倉對誰都很溫柔啦。」
  我側眼看著兩人爭執,小聲說:
  「……佐倉,啊。」
  就在此時。
  「早安!」
  鈴聲般輕快的聲音響徹教室每個角落。
  苗條身材搭配豔麗又甜美的臉蛋,散發光澤、鬆鬆軟軟的栗子色頭髮。像有血統證明書的貓咪,既惹人憐愛又高貴,無比可愛的女孩。
  在班上散播笑容的她,正是西原口中的校園偶像,佐倉成美。
  臉蛋和身材都是無可挑剔的滿分,聰明、品味也絕佳。
  總是得體的滿臉笑容,對每個人都相當和善,開朗個性與溫柔言行創造出和睦氣氛。
  「今天也好可愛啊。」
  我側眼看著被迷得神魂顛倒而不禁嘆息的下田,恨恨低喃:
  「川端比較能療癒我的身心啊。」
  我也同意佐倉臉蛋可愛,但老實說,我不擅長與她相處。
  「你這就是所謂的情人眼裡出西施啊。」
  西原格格發笑,但和他說的毫無關係。
  我明白川端不是社會上一般所稱的「療癒系」女孩,雖然很美,但她凜然、事不關己的表情給人冷淡的印象,不多話,也不常展露笑容。因為她有話直說,也有人說和她在一起就會緊張。
  但我說川端能療癒我的身心,這無庸置疑是真心話。
  川端不會說謊。
  不只是故意的謊言,她連蒙混狀況的閃爍言詞、場面話、玩笑話也完全不說。不管是哪句話,都不存有絲毫違反她心思的東西。
  對我來說,沒有比她更令人自在的人了。
  對她的心情沒辦法用「戀愛」這種詞彙來表現。
  她是我最想守護,無論如何希望她獲得幸福的人。
  這就是我對她的感情。
  我再一次看向川端,她似乎也在同一時間看我,我們四目相接。川端睜大眼後,露出淡笑,朝我輕輕揮手。
  我動手回應她,西原看見這一幕,嘲弄我:
  「真是的,故意曬恩愛。你快點去告白、快一點交往啦。」
  「所──以──說,不是那樣,我也不會告白。」
  「遠藤,我懂你,你那種更希望被告白的心情!」
  「什麼?」
  「喜歡的女生突然說『現在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嗎?』我冷淡回答後,她紅著一張臉說:『我有件事想單獨對你說。』接著,兩人在昏暗的教室中獨處。她小聲說一句『我喜歡你』之後,臉朝著我靠近,接著、接著……啊啊,真是的!這就是男人的夢想!浪漫幻想啊!」
  「下田,你還好嗎?」
  我嘆氣著說,此時,我壓根沒想到,下田說出口的話竟會成為現實。
  
  
  * * *
  
  
  「遠藤同學,現在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上完上午的課,我和西原、下田正說著要到食堂去的時候,川端來找我說話。
  「我有事情想單獨對你說……」
  川端滿臉通紅,很害羞地看著我。
  看著這樣的她,我們三人不禁面面相覷,川端看見我們的反應後,立刻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你該不會有其他要事吧?如果是這樣就明天再說。」
  川端客氣地接續說,彷彿要掩蓋她的聲音,我大聲說:
  「不,完全沒問題!」
  「……真的嗎?」
  「嗯!真的。」
  我用力點頭,川端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笑容。
  「那我先走啦。」
  我對西原、下田說一聲後,他們兩人同時咧嘴一笑,對我擺出勝利姿勢。
  
  
  「那個,我們要去哪?」
  「海洋生物研究社的社團教室。」
  「海洋、生物?」
  「嗯,簡稱海研。超弱小社團,所以我想你應該不知道。在社團教室大樓最裡面,平常都沒有人……所以,我都在那邊吃午餐。」
  我跟著在走廊上筆直前進的川端後面走著,腦海中重播著下田早上說的那段話。
  
  
  ──兩人在昏暗的教室中獨處。她小聲說一句「我喜歡你」之後,臉朝著我靠近,接著、接著……
  
  
  大概是天空覆蓋厚厚一層雲,明明是白天卻很昏暗。在社團教室大樓最裡邊的空教室裡獨處,川端到底想要說什麼呢?
  該不會,真的要向我告白吧?
  冷淡對待其他同班同學的川端,只會對我笑。她肯定對我有好感。
  但那並非「戀愛心情」這類軟呼呼的東西,是更不同的感情。對家人或閨密的信賴,這個人絕對沒問題的安心感。雖然狂妄,我認為那是超越戀愛這類一吹就散的不安定感情,是更為絕對的感情。
  但是,即使如此,要是她真的說喜歡我呢?
  我邊壓抑「撲通撲通」跳不停的心跳,深深吐一口氣。
  有好感的可愛女孩的告白。
  就算到目前為止沒有戀愛感情,能回答「YES」以外的答案嗎?
  「遠藤同學,我們到了。」
  就在我悶頭思考之時,似乎抵達目的地了。
  川端用力拉開拉門,「嘰嘰」刺耳聲在安靜的走廊迴響。踏進一步後,我有點訝異,那房間比我想像的還要小。房間裡的每個角落都堆著好幾個紙箱,與其說教室,應該更接近倉庫。但是,正中央完全空出來的空間中,有兩張面對面排放的桌子,以及全新的鐵腳椅,房間角落設有小小的流理台。舒適度不僅不錯,甚至可以說相當棒。
  但是,這房間裡有個散發著極高存在感,讓其他事情變得完全無所謂的東西。
  「……這是、什麼?」
  令我忍不住跑上前去的,是放在木架上的大水箱。
  應該是叫水族箱吧?粉紅色的軟軟珊瑚上,有幾隻小魚悠游著。大概因為燈光從上往下照射,輕飄飄浮上來的泡泡,每個都閃閃發亮,散發夢幻氛圍。
  在滿是灰塵的房間裡,不,是在這拘束、飄散封閉感的學校中,彷彿只有這裡是不同世界。
  「金擬花鱸。」
  川端滿臉笑容,手輕輕碰上水族箱。
  「好漂亮啊,色彩鮮豔,完全就是南國魚種的感覺。」
  「這不只在國外,也棲息於日本喔。而且不是沖繩等地,而是山口、伊豆之類,在附近的海域也有的魚種。」
  「是這樣啊?」
  這麼漂亮的魚竟然就在附近的海域悠游著,太讓我驚訝了。
  每天都會看海,卻沒有仔細觀察水中。雖然小時候曾和父親一起戴著水中眼鏡潛入海中,最近幾乎都只在附近眺望水面而已。
  當我著迷看著水族箱時,突然發現炫目的橘色魚群中,只有一隻稍大的粉紅色的魚。
  「欸,這隻是什麼魚啊?」
  我一問,川端回答我:
  「全部都是金擬花鱸。」
  「但只有一隻,顏色和大小都不同耶。」
  「因為那是雄魚。」
  有這麼多隻雌魚,只有一隻雄魚。根本就是後宮啊!
  你還真是幸福啊。
  我偷偷在心裡對著搖擺著魚尾,悠游水中的牠如此說,川端像是這才想到,指著鐵腳椅:
  「遠藤同學,不介意的話請坐這邊。啊,要喝咖啡嗎?雖然是即溶。」
  她急忙走到流理台旁,熟練地開始煮水。不一會兒,有點年代的煮水壺開始輕輕震動,發出「噗咕噗咕」的聲音。
  「啊,謝謝。」
  我坐在鐵腳椅上,不自覺朝她點頭。雖然是即溶,但可以在學校裡喝熱咖啡,有點感動啊。
  室內一下子充滿咖啡香氣。川端把杯子放在桌上,只加了牛奶後,拿湯匙轉呀轉地混合,小聲說:
  「……然後,如果你不介意,也請用三明治。你平常都在福利社買麵包吃,對吧,其實我今天早上就想要邀你一起吃午餐……所以做了兩人份。」
  川端試探地看我一眼後,從包包中拿出兩層大便當盒。
  「哇!」
  川端打開便當的瞬間,我忍不住驚呼。
  上層是夾了火腿、蛋和鮪魚等各式材料的三明治,下層裝滿了薯條和小章魚熱狗。
  還有另外一個保鮮盒裡,裝著切成一口大小的水果。
  對總是小口小口吃著福利社麵包的我來說,這午餐豪華過頭了。
  「……這沒什麼啦,我原本想說可愛的便當比較好,但你是男生,應該會吃很多,所以重量不重質。」
  我對害羞笑著的川端搖搖頭:
  「我很開心,謝謝妳。」
  對沒有母親的我來說,從以前就憧憬著親手做的便當。
  「姑且也是我早起努力做的便當,那請快一點吃吃看吧。」
  在她的催促下,我拿起眼前的三明治,放入口中。
  雖然是常見的火腿和萵苣三明治,但溫和口味與平常在福利社買的薄薄三明治完全不同。稍厚的柔軟麵包中,堆疊著好幾層清脆萵苣與多汁火腿,量多到光一個就夠滿足了。麵包內側塗滿了芥末籽醬,微辣口感創造出畫龍點睛的效果。
  「超級好吃。」
  我一笑,川端也彎嘴微笑。
  「多吃一點喔。」
  恭敬不如從命,我專注地吃三明治,隨意開口問:
  「話說回來,我到現在才知道妳加入這種社團耶。」
  或許應該說,我連這間學校裡有「海洋生物研究社」這種社團也不知道。
  我念的深山高中的校訓提倡「學生多樣性」,所以對社團活動算寬容。只要弄出像樣的理由,就能簡單創立一個社團。雖然沒有成果就沒有經費,即使規模再小,也能獲得專用的社團教室,對學生來說是很開心的制度,結果就出現了許多不知所云的社團。
  「只是朋友邀我,隨波逐流就加入了。」
  我看著簡單帶過的川端,心裡想著「原來川端有朋友啊」這個超級不禮貌的感想。和川端同班將近一個月了,我從沒看見她和誰親密相處的場面。
  「或許你不相信,但是,我有個朋友喔。」
  「對不起。」
  川端彷彿看穿我的想法辯解著,我慌慌張張道歉,但她毫不在意地笑了,加上一句:
  「其實啊,我想和你說的話,就是那個朋友的事情。」
  因為漂亮的熱帶魚和豪華的招待而忘了,話說回來,她今天邀我共進午餐的理由,就是「有事情想單獨和我說」啊。
  「這樣啊。」
  我像鬆了一口氣,又像失望地小聲回答。
  看來川端不是想說那種浪漫的事情。我想著「要是被告白了該怎麼辦」,擅自心頭小鹿亂撞,跟個笨蛋一樣。
  川端稍微猶豫後,緊緊盯著我:
  「然後啊,我想,拜託你。」
  「拜託?」
  「嗯。」
  川端表情認真地點頭,接著直接低下頭。
  「都請我吃這麼好吃的午餐了,不管妳說什麼,我都拒絕不了啊。」
  「我就是這樣想,打算賄賂你才做午餐來。」
  我是打算緩和這凝重的氣氛,才有點半開玩笑地說著,但川端只是淡淡回答,一笑也不笑。
  過一會兒,川端稍微抬起頭,從下往上看著我。
  「我只能拜託你,真的、別拒絕我……可以嗎?」
  不安下垂的眉尾,水潤大眼,抿成一線顫抖的脣。
  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一個可愛女孩在眼前如此拜託你,有誰能拒絕啊?
  至少我辦不到。
  「怎麼可能拒絕!話說回來,妳說只有我能拜託,這也太誇張了!」
  要是她發現我不冷靜就太羞恥了,我用著明顯刻意的開朗聲音回應。
  「真的喔。」川端認真說著,又自然接續:「因為,我最喜歡遠藤同學了。」說完後微微一笑。
  「……欸?」
  不小心脫口而出的啞聲,難以置信是我的聲音。
  最喜歡我了?
  她說出口的話當然不是謊言。
  這究竟是告白嗎?抵達這裡前,我當然有點期待,但會像這樣隨隨便便說出口嗎?脫離下田口中的「男人幻想」,心中滿是「順帶一提的感受」,而且這個發展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我無法理解這個狀況,只能一臉呆傻地眨眼。川端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似乎想說「我說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嗎?」歪著頭探看我的臉。
  「因為現在在學校裡,會關心我的人只有你一個啊。班上女生責備我的時候,班會時間只有我提出反對意見時,你都開口幫我。我剛剛說的朋友也是這樣。你們明明一點都不像,卻讓我把你們的形象重疊在一起……或許是這樣吧?我很相信你,真的覺得你是我很重要、很喜歡的朋友。」
  聽著川端努力主張,我不禁全身無力。
  是、這樣啊。肩膀之所以放鬆力量,是因為遺憾嗎?還是因為鬆了一口氣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嗯,總之,不管有怎樣的理由,最喜歡的川端對我有好感都讓我開心。
  我「咳哼」清清喉嚨調整氣息之後,用著盡可能柔和的聲音回答:
  「我也這樣認為,所以,我不會拒絕妳的拜託。」
  「……謝謝你。」
  川端彷彿感受著什麼慢慢說出這句話,之後,小小深呼吸。
  沉默籠罩房間一段時間。
  我打算慢慢等她堅定好自己的心情,拿起終於變溫的咖啡就口。這比我平常喝的咖啡還要苦,就在我喝淨最後一滴時,川端下定決心般開口:
  「我的朋友,是小林美沙。」
  聽到這句話,我不禁啞口無言。
  ……小林美沙,沒想到她和川端是朋友啊。
  「我想拜託你的是,」
  川端如此開頭後,慢慢說出下一句話。
  
  
  「──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找出殺了小林美沙的兇手。」
  
  
  * * *
  
  
  瞠目結舌的我,倒映在川端的漆黑眼瞳裡。
  明明有開燈,房間卻很昏暗,只有水族燈照耀下的水族箱莫名明亮、只有打在窗戶上的雨聲,在房間裡大聲響著。
  「怎麼一回事?」
  自己的聲音聽在耳中相當沙啞,總覺得有點丟臉。
  「……小林美沙不是自殺嗎?我記得,聽說有找到遺書耶。」
  
  
  小林美沙,是上個月自殺的同年級同學。
  關於她的死,我知道的不多,也不少。
  不是因為我和她很熟,單純因為這件事在校內很出名。
  小林美沙生前並非特別顯眼的學生,我也完全不熟稔。她是隔壁班同學,雖然沒說過話,但有見過面,給人的印象「是個相當男性化的女生」。但這只是因為,她那頭女生極為罕見的短髮,以及不知為何,裙子底下總穿著運動褲的緣故,關於她的個性,我一概不知。
  深山高中一個學年有四百人,是人數頗多的學校。應該幾乎所有學生都和小林不熟,我敢說比我和她的關係還淡薄,連她長怎樣都不知道的學生應該更多。
  即使如此,同校同年級同學死亡這個事實,對過著單調生活的高中生來說,是個無比大事件。但那並非因為同情或悲傷,而是當成感興趣的八卦,不,應該說完全相反,幾乎是當成類似祭典的活動來看待。她的死,大家都應該說著「那是我們學校的學生耶」之類的話,對家人或他校朋友提過吧。
  就這樣,小林美沙因為她的死而出了名。
  她死於三月一日,早晨七點。
  那是個無法想像是春天,冷颼颼的下雪早晨。
  她過世的地點,是離學校和住家都有段距離,也是我居住的青濱町住宅區中的小巷,就在父親工作的青濱警察署附近。
  搖搖晃晃走在路上的她,被汽車撞上。
  聽說當場死亡。
  據說她頭上噴出的血,染紅了身上雪白的羊角釦大衣。
  包包中掉出的學生手冊就掉在附近,所以立刻就知道她是誰了。
  當初還以為她是交通事故的受害者,但在事件發生後不久,才知道她是想自殺才衝出去的。
  因為她寫給家人的信,寄到她家裡了。
  
  
  ──這件事,完全是依照我的意志行動。恨我也沒有關係,但是,請不要悲傷。
  
  
  不知道是誰拿到手的,現在連她的遺書內容,也早已傳遍校園。
  小林美沙是自殺。
  應該是如此才對。
  
  
  「美沙才不會自殺。」
  川端淡淡說著。刻意屏除感情的面無表情,讓人覺得痛心。
  關於小林美沙為什麼尋死,似乎沒人知道詳情。
  她不是特別優秀的學生,也不是擅長與人相處的人。「會做些離奇事情,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學生」,這就是校內對她的評價。
  從數度目擊她引起爭執的場面,應該有許多讓她想尋死的理由吧,學生們不負責任地說三道四。同學自殺,如果可以趁機加入這個大活動,就算有再多不應該,學生們都會當沒看見。
  連不認識小林的人也擅自如此這般推測,同情、謾罵,彷彿無比了解般討論,或是在旁豎耳傾聽……謠言也就這樣越傳越廣。
  或許,川端是無法忍受這種狀況吧?
  「我和美沙是表姊妹,從小就一直生活在一起,她是我最喜歡、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知道,她不是那種會自殺的人。」
  川端斬釘截鐵說完後,緊緊咬脣。
  「……有人殺了美沙。」
  她從喉嚨擠出聲音低喃後,直直看著我。
  「遠藤同學,拜託你,請和我一起找出殺了美沙的兇手。」
  我幾乎不認識小林美沙。
  知道她過世,我不悲傷,也沒有任何感傷。
  所以,我根本不可能認為,據說留下遺書的小林美沙的死是誰的錯……更別說是殺人了……
  但是,川端如此深信。
  不管真相為何,川端都認為小林美沙不是自殺。而我最清楚,她沒有說謊。
  我最想守護,無論如何都希望她獲得幸福的人。
  如同自己方才宣示過的,我不可能拒絕川端的請求。
  「──好啦。」
  我說完後,川端鬆了一口氣放鬆表情,小聲說:
  「謝謝你。」
  接著再度繃緊表情加上一句:
  「其實,我心裡有底。」
  「有底?」
  我端正姿勢回問,川端也緊張地點點頭:
  「我不知道是怎麼殺了美沙,但是,我知道有個人把美沙逼入絕境。」
  也就是說,小林美沙遇到霸凌了嗎?
  我曾聽說她不擅長與人交往,但還是第一次聽到,她遭受特定人物的霸凌。
  「……那人是誰?」
  我一問,川端小聲回答:
  「佐倉成美。」
  文武雙全的人氣王,開朗又可愛,是全校的偶像。
  這樣的她,霸凌?
  而且還是殺了小林美沙的兇手嗎?
  川端低下頭,小聲低語:
  「──佐倉成美,是個絕世騙子。」
  
  
  * * *
  
  
  宣告午休結束的鐘聲在絕佳時機響起,我沒能聽完川端的詳細說明。我們約好放學後再繼續,然後便急急忙忙趕回教室。
  「終於名正言順心意相通了啊,遠藤,太好了啊。」
  「說給我們聽嘛,到底怎樣了啦?」
  「完全不是,她只是有事情找我商量而已。」
  好不容易躲過西原和下田一臉邪笑的追問,就座後,國文課立刻就開始了。班導木村老師朗誦出《羅生門》的一小段內容:「是的,拔死人的頭髮,或許是罪大惡極的壞事。可是,扔在這裡的死人,都是被這樣對待也並不為過的人。」明明是相當緊張的一幕,全被木村老師拖拖拉拉的語調糟蹋了。
  好多同學在打瞌睡,在這之中,川端坐正姿勢,認真聽課。我呆呆看著她的背影,回想起她剛剛的聲音。
  
  
  ──佐倉成美。
  
  
  川端的聲音些微顫抖。
  說出這個名字,應該需要很大的勇氣吧?
  因為對方是那個佐倉成美啊。
  這間學校裡,幾乎沒有人討厭佐倉成美吧?
  這真的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就算她再聰明、再漂亮、個性再溫柔,都不可能讓他人完全沒有負面感受。
  人類是無法完全講理的動物。即使需要十足的理由才能喜歡一個人,但也會在明瞭對方完全沒過錯的情況下,開始厭惡一個人。特別是多愁善感的高中生,更是種自私的生物,他們瞧不起比自己差的人,嫉妒比自己優秀的人。
  在這樣的高中生中,每個人都喜歡佐倉成美。
  她之所以不被任何人討厭,是因為她壓倒性地優秀到,根本沒人想要拿自己和她做比較。除此之外,我認為佐倉自己的均衡協調感也是理由之一。
  無論何時,佐倉都不會讓任何人看見真實的她。
  她總是扮演對方喜歡的「佐倉成美」。
  濃妝豔抹態度強勢的辣妹、認真穩重的圖書委員、愚蠢但很會運動的棒球隊王牌,學校是個只因為年齡相近,就不由分說將一群除年齡外全都不同的男女塞進來的地方。每個人會有不同的感覺也是理所當然,覺得舒適的環境各有不同。但是佐倉把虛偽的自己放入其中後,創造出令身邊每個人皆感舒適的空間。說玩笑話炒熱氣氛、試著丟出銳利的一句話、扮演丑角等等,方法很多,但她總是用精采的方法,來驅使自己的角色演出每一個場面。
  校園偶像。
  那是最適合佐倉的稱號。
  偶像,是假象。
  佐倉成美,從真正的意義上來看,完全沒有「像佐倉的地方」。
  崇拜佐倉成美的每一個人,都只是把自己眼中理想的她,投射在她身上而已。
  
  
  ──佐倉成美,是個絕世騙子。
  
  
  川端明確說出這句話。
  但是,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大概遠在川端發現前。
  佐倉不管到哪,都是引人注目的學生,就算沒接觸也會看見她,也能聽見對話。我應該是從一年級的夏天開始,從她身上感覺到一股怪異吧?原因也逐漸明朗,我接著發現,她說出口的話幾乎全是謊言。
  佐倉幾乎不說真話,只是在每一個場合中選出當下最適當的話來說,根本找不到她的真心。
  所以,我不擅長與她相處。
  
  
  「你對佐倉了解有多深?」
  放學後,同一間社團教室裡,川端突然如此問我。
  「多深……我對她不太了解耶。」
  雖然這樣說,但我或許知道的比普通同班同學還更多。
  身高一百六十公分,A型,生日應該是十二月。擅長英文,沒有不擅長的科目。運動全能,其中最擅長排球。
  這不是我有興趣去蒐集來的資訊,而是就算不想聽也會聽到。
  好朋友下田一天至少提到一次佐倉,就算他不說,我們班上也到處都是佐倉的粉絲。
  「你知道佐倉是美術社的人嗎?」
  「知道。」
  川端提到的話題很有名,我當然也知道。佐倉另外還參加了話劇社,但那邊充其量是救火隊,偶爾才會露臉。聽說是她的美貌和品味受到青睞,是社團老師來拜託她加入的。
  「她似乎相當會畫畫,我聽說她有得到什麼獎。」
  容貌、腦袋、運動神經、受人愛戴,除此之外還有藝術細胞。
  老天到底是要給她多少東西才肯罷休啊?
  「佐倉同學特別擅長幻想畫,獲獎作品都會展示在川廊一段時間,我想你應該也有看過。蝴蝶在海上翩翩飛舞的畫,你知道嗎?」
  「欸?那是佐倉的畫啊?」
  我對繪畫毫無興趣,只有那幅畫給我深刻印象。
  之所以留下印象,大概因為題材是大海吧。
  而且,那大概是我很熟悉的青濱町大海。
  「那幅畫相當不可思議呢。蝴蝶翅膀細膩的模樣、粼光閃閃的水面相當美,沙灘上卻有海藻、垃圾,突然變得很現實。」
  禮堂前的川廊上,總是展示著學藝性社團的各種作品。
  有好幾隻手臂,不知所云的裝飾品、巨大木雕、寫在雪白和紙上的楷書、一整排昆蟲的照片。在這充滿個性的作品中,那幅畫更是引人矚目。
  但我有點意外,沒想到那是佐倉畫的。
  「就是啊,難得的一幅美麗幻想畫,別畫上垃圾就好了啊。其實是那個嗎?把美麗幻想與骯髒現實畫在一起之類的主題?我不懂畫,所以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看著川端碎碎念,我露出苦笑。
  「骯髒現實也太過分了吧。實際上,就算是再乾淨的海灘,也會有那些垃圾喔。退潮的時候,就會變得特別顯眼。」
  「是嗎?我不知道耶。」
  川端不太感興趣地說完後,清清喉嚨:
  「先別說這個了,美沙也是美術社的人。」
  「欸?是這樣啊?」
  小林不是這個海洋生物研究社的成員嗎?
  雖然沒有禁止學生參加多個社團,但會特地創立新社團的人,多是無法融入既有社團的人。而且美術社是人數眾多,也有實際成果的強大社團,社團活動也很多吧。先不論佐倉的這種特殊狀況,還有人可以同時加入養魚這種費神又費工事情的研究社嗎?
  「嗯,美術社雖然是大社團,但社課方面挺自由的。雖然有規定一週四次,早上或傍晚要繪製作品,但不一定要在美術教室裡畫。也有人想看著實際景物來畫風景,對吧?所以美沙常常在這裡畫魚。」
  川端一臉懷念地說著,視線移向牆上的一幅畫。
  明信片大小的畫紙上,素描著金擬花鱸悠游的泳姿。雖然稱不上好,卻別有一股無可言喻的韻味。畫中清楚傳達出小林真的非常喜歡這種魚。
  「話說回來,你看過四月中起,展示在川廊的佐倉同學的新作品嗎?」
  川端再次嚴肅表情,看著我的眼睛說道。
  「沒看過耶。」
  沒參加社團的我,只有學校有活動時才會經過川廊。我最後一次經過川廊,應該是四月初,那是前往禮堂參加開學典禮的時候吧?
  我搖頭後,川端小聲說「這樣啊」。
  「那怎麼了嗎?」
  我一問,川端表情恐怖地點頭:
  「那幅畫上畫的是美沙,她傍晚時似乎被佐倉拉著跑,讓她當畫作模特兒。」
  小林美沙是佐倉畫作的模特兒?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因為才剛展示不久,或許也很多人還沒看過,即使如此,學藝性社團的人應該常常經過那邊才對。如果話題人物小林是校園偶像佐倉畫筆下的人物,那麼早已變成話題也不奇怪啊。
  「那是真的嗎?」
  「嗯。」
  川端點頭,稍微思考後說:
  「讓你直接看比較快,現在就走吧。」
  接著她便拉著我的手走了。
  
  
  雨不知何時停歇,川廊滿溢著柔軟光線。
  佐倉的畫掛在中央,在天窗灑入的橘色光線照射中,彷彿沐浴在聚光燈下。
  看見這幅畫的瞬間,我頓失言語。就連不懂藝術的我也清楚明白,這幅畫很驚人。靜靜盯著畫看了一段時間後,才回想起當初的目的,我慌慌張張開口:
  「……這個,真的是小林嗎?」
  「對,沒有錯。」
  那是海邊的畫。
  大概,和之前的作品相同,都是我很熟悉的青濱町大海。
  畫作標題為「夕陽與少女」。
  寧靜的冬季海邊,以閃耀橘光的夕陽為背景,穿著制服的少女佇立其中。
  她身上飄散出,帶著寂寞,但又有著什麼覺悟的果決,以及強烈的鬥志。彷彿要表現出這些,她全身散發著與夕陽相同的橘色薄霧。
  「她是美沙。」
  川端斬釘截鐵直說。
  但是,畫中只有少女的背影,找不到任何線索可以斷言是特定人物。而且,畫中的少女,背上的長髮隨海風飄逸。怎樣都無法想像和留著女生少見的短髮,且推短到近耳處的小林是同一個人。
  「妳為什麼這樣覺得?」
  我問完,川端指著畫中一處。
  海風吹拂下,制服一角捲起,稍微可見少女露出側腹。
  「這邊,有傷對嗎?」
  正如川端所說,上面有個傷疤。
  那相當淡,如果沒人特別提起也不會發現,但確實畫在上面。
  確認我點頭後,川端的手指移往旁邊繼續說:
  「而且在旁邊有個黑痣。」
  傷疤附近有兩個小黑點,這雖然也能解釋為黑痣,但也會覺得只是單純的髒汙。
  「不管是傷疤還是黑痣,都和美沙一模一樣。」
  川端自信滿滿說著,我委婉詢問:
  「髮型之類的完全不同耶?」
  不認識小林的我,根本不知道細微特徵。
  而與我相同,幾乎都和小林不熟的所有學生,也不會認為這幅畫的模特兒是小林吧。
  「這是幻想畫啊,女生的髮型想怎麼改都能改。」
  川端恨恨地說完後,接著呢喃:
  「……美沙,很在意這個疤。」
  「呼」地用力吐一口氣,又繼續說:
  「我不知道受傷的理由,那似乎是小時候受的傷。美沙很不喜歡讓人看到,連對家人沒兩樣的我都想遮住。她怎麼可能會讓只是社團同學的佐倉看……明明討厭這樣,卻被如此明顯地畫出來,她肯定很痛苦。」
  川端痛苦地扭曲表情,極力主張。
  不想讓人看到的自己竟被攤在陽光底下,就算無法因此就看出是誰,但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恐懼的事情了吧。她或許覺得很痛苦、很後悔,丟臉到甚至想要死了吧。
  自殺的理由肯定很多,會說出這種話的,是一群根本不了解她的人。在這之中,有哪個人是真的想要知道真相,而貼近小林的心情嗎?有哪個人能知道這些嗎?
  「──所以,我偷了這幅畫。」
  一段沉默後,川端突然說出這句話。
  我忍不住轉頭看她,她緊緊盯著畫看。
  「我應該是在一年級的學期末,二月中旬左右知道這幅畫的存在。當時我去找應該在美術教室裡的美沙時,看到尚未完成的這幅畫。我馬上發現畫中的模特兒是美沙,我完全無法忍受。也直接對美沙說了,但她只是苦笑說『沒有關係』。那時美沙的表情讓我非常痛心。這是佐倉同學的作品,而且,還是連不懂美術的我都明白的佳作耶。肯定會被公開,大大方方展示在顯眼的地方。一想到那時美沙的心情,我心急如焚……然後,就把畫偷走了。」
  突如其來的坦白,令我無法冷靜。
  「但畫不就在這裡嗎?妳有還回去了吧?」
  這幅畫,現在就在這裡,以佐倉作品的名義展示。
  川端沒有說謊。她曾偷過畫是事實,但之後,應該也好好還回去了吧?
  「我沒有還。」
  川端無力說著。
  「我偷了這幅畫,然後交給美沙。對她說,想丟掉、想藏起來,隨她高興。美沙雖然很驚訝,但什麼也沒說就把畫收下。」
  「那這幅畫是?」
  我不明就裡問。
  「不知道。某天,美沙死了,發現時,這幅畫已經掛出來了。」
  也就是說……
  川端想說,佐倉為了拿回這幅畫,而殺了小林嗎?
  她看著沉默的我輕輕點頭。
  「我現在也覺得偷畫不對,但跑去問佐倉,她也只用『妳什麼意思?』蒙混我,所以,我什麼……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川端小聲說完後,靜靜低下頭。我看著睫毛影子落在她被夕陽染成橘紅的臉上,努力想著該說什麼,就在此時。
  「啪踏啪踏」的輕巧聲音,在水泥川廊上響起。
  「──咦?」
  那是鈴聲般清亮的聲音。
  聽到這聲音,川端的表情緊繃。
  「遠藤同學和川端同學!你們在這邊幹嘛啊?」
  如此滿臉笑容說話的人,是話題的中心人物,佐倉成美。
  「該不會是約會吧?真好、真好,好羨慕喔!你們兩個人在交往啊。」
  佐倉的開朗聲音打破這嚴肅氣氛,她朝著我們走近。
  「啊,你們別擔心!我嘴巴很緊,會好好保密的。」
  看著驕傲挺胸比YA的佐倉,我奇妙地冷靜。
  因為她一如往常,淘淘不絕說著毫無真心的話。
  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為了一幅畫殺人。
  但是,如果是佐倉呢?
  平常見到的佐倉只是假象。
  我完全不知道真正的佐倉是怎樣的人。
  也就是說,無法排除她將恐怖本性藏在內心的可能性……
  「佐倉、同學。」
  早我一步開口的人,是川端。
  「偷走這幅畫的人是我,我把畫交給美沙,那麼……妳又是怎麼拿回畫的?妳和美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川端直言不諱。
  川端剛剛說過,佐倉蒙混了她好幾次。從她激動的口氣中,可以感覺她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問出來」。
  「妳指什麼?」
  彷彿想巧妙閃躲川端沉重的提問,佐倉嚇了一跳歪著頭。
  「我的畫沒被偷走啊,我和小林同學之間也沒發生什麼事情。」
  她若無其事說完後,又加上一句:
  「當然,同為美術社成員,我們也會一起畫畫。但絕對沒有川端同學口中所說的什麼爭執。」
  與緊緊咬脣後低下頭的川端相反,佐倉用可愛的笑容繼續說:
  「小林同學和川端同學是好朋友對吧?她過世,而且還是那樣……我想妳真的很痛苦。我能理解妳會執著於她的死。」
  佐倉說完後暫停一下,接著又像說教般繼續講:
  「但是啊,我想,小林同學肯定希望妳能往前看。因為她最希望好朋友的妳可以幸福。所以啊,妳別一直停在原地。」
  「──妳懂什麼?」
  川端顫抖著聲音。
  「明明不了解我和美沙……別隨便亂說!」
  用顯露怒氣的聲音大喊後,川端轉身跑遠。
  「川端!」
  我跨出一步,正打算追上去時──就這樣停下腳步。
  「……你、不追上去嗎?」
  佐倉說出的話,一如往常全是謊言。
  畫實際上被偷走了,佐倉也知道這件事。小林和佐倉之間有什麼深刻的關係,並非單純的社團朋友。
  只不過,我在她的那段話中,發現了唯一的真話。
  
  
  ──但是啊,我想,小林同學肯定希望妳能往前看。因為她最希望好朋友的妳可以幸福。
  
  
  她鼓勵川端的話,是她的真心話。
  佐倉和小林的關係,深入到她有辦法推斷小林的心情,甚至代為發聲。至少,我知道了,佐倉說出口的話並非川端所說的「隨便亂說」。
  佐倉知道什麼事,而且瞞著我們。
  「佐倉。」
  我喊住她後,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回應:
  「對不起喔,打擾你們約會。我想,因為好朋友才剛過世,川端同學應該無法冷靜……她似乎誤會了我什麼。」
  佐倉垂下眉毛,露出很抱歉的表情。
  那是一臉若無其事般地扯謊,一如往常的佐倉。
  「妳可以說真話嗎?」
  「你指什麼?你也在懷疑我嗎?」
  看到她抬頭往上,一臉悲傷詢問,大部分傢伙都會連忙否定「才沒有這回事」吧,她的表情就是如此可愛。
  但是,我看著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告訴她:
  「──妳是個騙子。」
  佐倉什麼也沒說,表情也沒變。
  「……好過分啊。」
  我看著露出困擾笑容的佐倉繼續說:
  「我知道,很早以前就發現了。妳總是在說謊。說好聽一點是妳很為其他人著想,但要我說,妳就是個總是隱藏真心話,欺騙對方,無藥可救的騙子。」
  我淘淘不絕迅速地說完後,佐倉嚇得睜大眼睛。
  夕陽的柔和光線不知何時消失了,周遭完全暗了下來。
  一陣沉默後,佐倉輕聲低喃:
  「──喔~~」
  她挑起單眉,接著再次露出笑容。
  那不是平時的柔軟笑容,而是冷淡的嘲弄。
  「遠藤同學,令人意外地聰明耶。」
  從天真的開朗音色,變成內含深意的成熟聲音。
  表情和音色完全變了個模樣的她,和平常的佐倉成美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與其說我聰明,不如說是大家太容易受騙。大家都太喜歡妳了,根本不想面對現實。」
  「這表示,你討厭我嗎?」
  「或許如此。」
  我點頭後,佐倉彷彿被戳中痛處般表情僵硬。
  ……被我討厭,是這麼大的打擊嗎?
  「那、個。」
  我忍不住開口想圓場,佐倉突然揚聲大笑。
  「我也最討厭遠藤同學了。」
  「……這樣啊。」
  沒差,反正無所謂。
  「你以為我沒有發現,你總是用特別冷淡的眼神看我嗎?」
  佐倉看著我的眼,笑得像個惡作劇的孩子。
  「當我說謊時,你總是用明白一切的表情,遠遠看著我。就算當著你的面,說些場面話捧你,你也完全不開心。我還以為你不是那麼敏銳的人,但總覺得似乎被你看穿了。」
  連只是占據教室角落,單純是同班同學的我的動向都能察覺,佐倉比我還要聰明。
  「但是嚇了我一跳,我已經好幾年沒被人討厭了耶,而且還是男生。我還以為男生這種生物,只要我笑一笑就會喜歡上我了呢!」
  她到底有多樂觀啊!
  雖然很想這樣吐槽,但只要看見她如花朵般盛開的笑容,也能同意她的過度自信。佐倉確實很可愛,班上男生有大半都為她著迷也是事實。
  我嘆了一口氣,用正經的語氣說:
  「不管妳是怎樣的騙子,怎麼欺騙班上同學,都與我無關。我只是想幫川端找出小林死亡的真相而已。妳只要把這件事說清楚就行了。」
  沒錯,我根本沒打算要和佐倉這種生物扯上關係。
  我比誰都清楚,人是種會說謊的生物。
  佐倉只是這種傾向比其他人強烈而已,我沒打算對此說三道四。
  我只是希望那唯一的例外,希望川端能得到幸福,僅此而已。
  「你就那麼喜歡川端同學嗎?」
  「是啊,所以,拜託妳了。」
  佐倉似乎誤會了,但這種事情無所謂。
  我低頭後,佐倉對著我露出滿臉笑容,如此說:
  「──不好意思,我絕對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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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7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父親的謊言
  
  
  
  
  回家路上,我坐在防波堤上,看著大海發呆。
  飄浮在空中的月亮,倒映在黑色水面上搖曳著,好像一顆平底鍋上破掉的荷包蛋啊,我之所以這麼想,大概是因為肚子餓了吧。一想完後,肚子就叫了,我立刻把超商買來的肉包往嘴裡塞。
  佐倉筆下的海洋,肯定就是這個青濱町的大海。
  再怎麼說,這裡都是離學校最近的海灘,消波塊的大小、沙灘的感覺,都和眼前這片大海一模一樣。
  佐倉也呆呆望著這片大海嗎?
  那時,她會有什麼表情呢?我完全無從想像。
  滿臉笑容地拒絕我的請求後,佐倉滿不在乎地說:「我原本想靜靜欣賞自己的畫耶,都沒興致了。」接著看著我,相當故意地嘆氣說:「啊~~真是的!肚子餓了啦。」從包包裡拿出牛肉條,大口大口吃起來。接著直接說一句「再見」就離開。
  現在想起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佐倉直言「絕對不說」的心情。
  雖然我完全不知道佐倉想隱瞞什麼,但佐倉和小林之間的關係,似乎超越川端的想像。根本沒打算對川端說的那件事,怎麼可能輕易告訴毫無關係的我呢?
  更何況,我從沒想過關於小林的事。
  聽到她死的時候,我的情緒毫無變化。最先想到的是「小林是誰啊?」,接著,腦海浮現記憶中模糊的她,淡淡想著「那傢伙死了啊?」。那與聽見「期中考是什麼時候啊?」「下午會下雨」這類日常生活資訊後,開始胡思亂想的感覺沒有兩樣,連和其他同學一樣,當成八卦看待的騷動心情也沒有。簡單說就是,與我無關。人遲早會死,只是這次死的是隔壁班的女同學而已。
  知道是自殺後的心情依舊沒有改變,既沒哀嘆她很可憐,也沒去想說她為什麼要尋死。
  這樣的傢伙若開口說「想知道真相」,大概也沒人想對他說吧?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邊把手往上伸到極限,邊喃喃自語。
  川端拜託我的時候,我雖然傻眼也稍微有點期待。因為我想著,至今只帶給我困擾的這個力量,或許可以發揮什麼作用。
  結果,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就算我知道佐倉說謊,也沒辦法找出真相。
  說到底,我的能力不過是如此而已。
  「……媽媽。」
  聽著「沙沙」作響的海濤聲,我忍不住低語。
  我的母親沉睡在這片大海中。
  不是比喻,而是事實。母親的骨灰,撒在她出生的故鄉、和父親之間回憶之地的這個青濱町的大海裡。所以我只要看著這片大海,就會想起記憶中不存在的母親。
  「如果是媽媽,會怎麼做?」
  現在已成故人的母親,是我唯一能商量這股力量的對象。除了父親之外,我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情。而且……這個力量原本就是從母親身上繼承而來。
  我第一次看穿謊言──那之前也曾不知不覺中知道是謊言就是了──總之,認知自己能看穿謊言,是在念幼稚園前,四歲的生日。
  「小正,生日快樂。」
  我還記得在自家客廳裡,祖母為我戴上用金色厚紙板做成的廉價圓錐帽,祝我生日快樂。戴著銀色帽子的父親坐在旁邊,住鄉下的祖母擔心只有我和父親兩人會很寂寞,特地來替我慶生。
  「裡面有好東西唷。」
  祖母滿臉笑容,打開桌上白色盒子的蓋子。
  盒子裡有個跟我的臉差不多大的大蛋糕,上面插著四根蠟燭。用鮮奶油和草莓裝飾的蛋糕中央,有個用扁桃仁膏捏製、表情滑稽站在大球上擺姿勢的小丑,旁邊還裝飾著一塊寫著「小正生日快樂」的橢圓形巧克力片。蛋糕側面也用鮮奶油和草莓果醬畫出小丑,是個精心製作的蛋糕。
  年幼的模糊記憶,之所以清楚記得是四歲生日,全因為鮮明記住這個蛋糕的存在。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理由相當明顯。
  「好恐怖喔──!」
  我對蛋糕上裝飾的人偶,與畫在側面的小丑感到無比恐懼。看見畫在慘白臉上的紅色十字架,以及紫色嘴脣彎出來的笑容,讓我害怕得直想逃。當時的我非常害怕小丑,某知名連鎖店的人物廣告播放時,我都會大哭大叫。所以看見蛋糕的瞬間,我也崩潰大哭。雖然喜歡蛋糕,但我更討厭小丑。
  原以為我會開心的祖母,看見我哭出來,立刻尷尬、慌張、不知所措地笑著說:
  「那我們把這個收起來吧。還有其他蛋糕喔,你……等等喔。」
  雖然人偶拿掉就好,但畫在側面的小丑沒辦法輕易弄掉,我想,祖母大概是想到附近的蛋糕店再買一個吧。
  雖然只要讓小孩忍耐一下,讓他吃下去就沒事了,但祖母當時就相當疼我,大概覺得起碼在生日這天要盡情寵我吧,對此真是感激不盡啊。
  「才沒那種東西,明明就只有這個!」
  「真的啦,真的有小正不會害怕的啦。」
  「才沒有──只有這個恐怖的。」
  我根本聽不進祖母的安撫,開始大吵大鬧。現在回想起來,真的、真的很對不起祖母,我又哭又吵又鬧,沒多久就睡著了。
  晚上醒來時,家人用小一號的巧克力蛋糕為我慶祝,還送我禮物。我記不得詳情,但我想大家應該是為我盛大慶祝,然後度過一個開心的生日了吧。
  在祖母鬆了一口氣回家後,總是笑容迎人的父親一臉正經地問我:
  「正樹,你能看清謊言嗎?」
  我不懂父親在說什麼,呆呆張口看他,父親又再一次問我:
  「你知道奶奶沒有說真話嗎?」
  我理解父親的問題後,又想起那個恐怖的小丑蛋糕,用力點頭:
  「我知道奶奶在說謊喔。」
  為什麼會知道,此時根本沒想過這件事。
  因為對我來說,「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但是,此時是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認知。
  我可以看穿謊言,可以分辨話中的真偽。
  這打從一開始就是個再煩人也不過的能力。
  回想起祖母不知所措的表情,我現在還會心痛。想狠狠斥責胡亂耍任性的年幼自己。
  要是我沒這種能力,就不會讓祖母有那種表情了。
  因為力量而後悔的經驗不只有這一次,倒不如說,隨著年齡增長,討厭的回憶也越來越多。
  小學時,和我很要好的澤田上足球課時笑著對我說:「遠藤啊,你把球傳過來就好了啊,我每次都覺得,你真的很遜耶。」當我發現這是他的真心話時,我非常失落;中學時,好不容易開始交往的初戀女友由衣,在聖誕節約會前夕,她告訴我:「我們家要一起慶祝聖誕,我不是要和其他男生去約會喔。」當明白她拒絕我的理由是謊言時,我哭了。
  只要不知道,就能維持幸福。但是,能分辨話中真偽的我,既沒辦法當玩笑話笑過就忘,也沒辦法強迫自己相信。
  「別擔心,正樹的媽媽也是一樣。只不過,因為別人都不知道,所以不可以對任何人說喔,打勾勾。」
  認同我的能力後,父親蹲下身,直直看著我的眼睛。微笑執起我的手,勾住我的小指用力擺盪,開心唱起勾手指的童謠。
  父親應該很明白吧。就算是派不上用場的小能力,被他人知道也會很麻煩。正因為父親似乎知道母親的能力,所以才會有自己的想法吧。
  我直至今日,也努力遵守父親的忠告。
  四歲的我雖然年幼,也滿腔熱血地要守好和最愛父親之間的約定。更重要的是,我也沒有想過要對其他人提起。
  「媽媽也是一樣。」父親說這句話時表情無比溫柔,但我卻一點也不在乎。這是我和父親的約定,重要的僅有這一點。
  對當時的我來說,父親就是全部。只要父親理解我,只要我能遵守與父親的約定,這就夠了。那天的我,還不知道在不遠的將來,連我最愛的父親也會開始迴避我。
  
  
  * * *
  
  
  隔天醒來時,父親已經出門了,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取代早安。畫面發光,出現「父親」的文字。我邊側眼看著,換穿制服、喝掉咖啡。自己泡的咖啡太燙,根本沒有辦法馬上喝。得出門的時間逼近,我只好加冰塊,一口喝掉變稀的咖啡。
  
  
  FROM 父親
  正樹,你昨天似乎沒有穿雨衣啊。今天是晴天,但雨天時雨衣很方便喔,請務必用看看。這麼說來,再過幾天就是媽媽的忌日了。當天也會請人開船載我們出海。我想著「希望天氣能放晴」查了一下天氣預報後,降雨機率是0%呢。那就這樣。
  
  
  了解了。
  
  
  在電車叩咚叩咚的搖晃中,完成了今天的必做功課。按下傳送鍵,把手機收到書包的瞬間,手機又再次震動。
  ……是父親的回信嗎?
  我慌慌張張拿出手機確認,竟然是川端傳訊給我。
  
  
  FROM 川端小百合
  遠藤同學,你在第幾號車?我可以去找你嗎?
  
  
  昨天晚上我傳訊給她,但她沒回信。我雖然有點後悔,應該要追上她而非逼問佐倉,但事情都過去了也無法挽回。我想到學校後再慢慢談,因為這樣,我還準備了伴手禮。
  
  
  當然。我坐在三號車最前面的位置上。
  
  
  回信後一陣子,川端從後面列車走了過來。
  「川端,早安啊。」
  我打招呼後,她不自在地微笑,在我身邊坐下。
  「早安。」
  川端小聲說完後,窺視著我的臉。
  「……昨天很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你肯定嚇一跳吧?」她後面又小聲加了一句「而且我回家悶頭就睡,也沒回信」後,就尷尬地轉過頭去。
  「沒有關係,我才要道歉,之後我稍微纏了一下……但什麼也沒問出來。」
  「你替我和佐倉說話了啊?」
  「嗯,我姑且向她宣戰了。」
  「宣戰?」
  「對,我說『妳的謊言我全都看穿了!』這樣。」
  我模仿孩提時流行的名偵探口吻說出這句話,但川端連笑也不笑,不僅如此,還驚訝地睜大眼。
  「……怎麼了嗎?」
  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啊?
  我這樣一問,川端靦腆地笑了笑,輕輕搖頭。
  「我沒想到你會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這是當然啊,我都說要幫妳了。」
  還準備了豪華三明治來拜託我的人,不就是川端嗎?
  我不解地歪頭後,川端有點疑惑地問:
  「那可是佐倉同學耶?一般人才不會說出和那個佐倉同學為敵的話。」
  我知道川端想說什麼,
  「那妳為什麼來拜託我呢?」
  如果這樣想,「拜託」我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吧。
  「大概是類似咒語的東西吧。」
  川端曖昧一笑後,才慢慢問我:
  「遠藤同學,為什麼願意和我當好朋友呢?」
  「欸?」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不知所措。
  「……那是,該怎麼說呢,氛圍?覺得我們應該會很合得來吧……而且朋友這東西,又不是非要有理由才能變朋友,是不知不覺就變朋友了。」
  看著我語無倫次地說明,川端粲然一笑。
  「大家都覺得我很難相處,我自己也知道。所以,到現在我都只有美沙一個朋友。但是,那樣也沒關係。只要有一個無論什麼事情都能互相理解的好朋友,這就夠幸福了……但是,美沙死了,我變成孤單一人……然後啊,正好在這個時候,你出現了。我唯一的一個朋友,變成了你。如果你也願意幫我,就算對手是那個佐倉同學,感覺我也可以變得強壯──所以,我其實並不希望你幫我做什麼,應該說,就算你不直接做什麼,只要在我身邊,這樣就夠了。」
  也就是說,她其實不期待我會有什麼具體行動。
  我在川端心中,似乎是個超級膽小鬼啊。
  「……因為佐倉同學是好人啊。」
  這句有所體認的話,是川端的真心話。
  昨天,她明明說佐倉是個「絕世大騙子」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美沙的事情發生前,我也很喜歡她。你也是一樣吧?所以我沒想到你會對她說出那種話,嚇了我一跳。」
  我對佐倉又沒有……
  就在我想否定的瞬間,「榮町~~榮町~~」拉長音的廣播在車內響起。看見車門打開,川端立刻站起身,說著「走吧」就拉著我走。話題完全走偏了,我還沒問出川端對佐倉有什麼想法時,就抵達學校了。
  「那個,今天要不要也一起吃飯?」
  進教室前,我鼓起勇氣如此問,川端對我嫣然微笑:
  「我今天也想要邀你,那我們就在昨天的海研社團教室會合吧?」
  
  
  「你們還是一樣恩恩愛愛耶~~」
  「說沒交往是騙人的吧?」
  一在位置坐下,西原和下田用著和昨天相同的態度來調侃我,我也習慣地打著太極。接著,佐倉走進教室,下田又一臉陶醉表情稱讚她。無止盡說著些無聊的話,一逕等著第一堂上課時間來臨。
  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
  西原、下田和我從一年級起就是同班同學,現在是不需有所顧慮的好朋友。
  配合度高又愛笑的人,和只愛運動的得意忘形者。他們偶爾也會撒謊,但我不討厭他們兩個。兩人都是個性好的人,和其他傢伙相較,他們兩人的謊言太好懂了。
  雖然是我自己的理論,但從會撒怎樣的謊,就能看出一個人的本性。
  想透過謊言膨脹自己的人,就是自尊心很高的人;反之,想讓他人小看自己的人,是很客氣,或是過頭到自卑的人;為了搞笑而撒謊的人,就是得意忘形的人;找藉口時會撒謊,就是膽小鬼。這是長年以來,聽過無數謊言的我所歸納出來的性格判斷法。
  我之所以不擅長與佐倉相處,除了她說謊的頻率過高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根本找不出一個她要說謊的理由。我知道她是透過謊言來扮演她的這個角色,但她應該沒有從中得到好處才對。我完全不知道佐倉撒謊的理由,所以,我也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這是為昨天道歉,今天也是三明治,我沒什麼新把戲。」
  午餐時,川端這麼說著拿出便當,我向她道謝,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
  「這是昨天和今天的謝禮。」
  「你做的嗎?」
  「嗯,算是,陪我親戚姊姊做的。」
  堂姊沙耶加的興趣是做甜點,她用自己現在住的套房裡的廚房太小為由,常常跑來我家做甜點。這件事本身是無所謂,對愛吃甜食的我來說反而很開心,但她不知為何,每次總要我陪她。而且,華麗的裝飾都她自己做,把敲碎巧克力這類無聊的步驟,以及要靠力氣的打發蛋白全叫我做。說她家比我家還遠肯定只是藉口,實際上是想把麻煩的步驟全丟給我。沙耶加念大學至今兩年,我的手藝也進步到,多數甜點可以不看食譜就能直接做出來了。
  她來我家時還會順便幫忙打掃、洗衣,這幫了我大忙,除了做得特別棒的那幾個之外,也會把甜點留給我……嗯,我也沒有特別不滿啦。
  而且,這次做的馬芬多到我和父親兩個人根本吃不完。雖然把多的食物當謝禮有點不好意思,但總比放到變壞好多了。我這樣想著,早上就把馬芬放進保鮮盒裡。
  「哇,謝謝你,我喜歡馬芬。」
  川端開心笑著,馬芬吃得比自己的便當還快。
  「啊,我去泡咖啡。」
  她邊咀嚼口中食物邊站起身。
  我對川端說一聲後,打開便當,排在桌上。有三明治、薯條、熱狗、還有當甜點的水果,以及大量馬芬。總覺得好像野餐。
  我朝旁邊一看,水族箱中,色彩鮮豔的金擬花鱸悠然游著。雖然是和昨天相同的優雅光景,或許是我多想,感覺唯一一隻雄魚似乎沒什麼精神,沒事吧?
  「遠藤同學,請用。」
  端著杯子回來的川端如此說,我轉過頭面對桌子坐好。
  「謝謝。」
  道謝後,輕輕湊上杯緣。
  還很燙呢,我邊安撫辣燙的舌頭,邊丟進兩個方糖,問出今天早上來不及問的問題:
  「妳是喜歡佐倉哪裡啊?」
  川端已經發現佐倉是騙子了。即使如此,還說佐倉是好人,在小林出事前也對她有好感,這點讓我不懂。
  川端為什麼不說謊,我不知道其中理由,但單純思考,她不說謊,是因為討厭謊言吧?
  「溫柔的地方……吧?」
  川端用彷彿在說「為什麼要這樣問啊?」的詫異表情回答我。
  「溫柔是指佐倉嗎?」
  「嗯。」
  「但她是騙子耶?」
  「嗯~~這個嘛,也包含這點在內……吧?」
  川端曖昧說完後,像是翻出過往記憶般,慢慢開口:
  「佐倉同學在迎新的時候曾開口袒護我。」
  「迎新?一年級時的那個嗎?」
  「嗯。」
  一年級剛開學的四月,為了讓大家早點熟悉學校,一年級全體會舉辦名為新生歡迎會的活動。歡迎會只是空有其名,不是其他年級的學生來歡迎一年級,而是一年級以班級為單位,準備什麼節目讓彼此觀賞。而且最後的人氣投票得到前幾名的,就能得到超乎想像的好獎品,所以學生也很有幹勁,班級團結力也能有飛躍性成長。
  順帶一提,我在的一年三班用流行的偶像歌曲來跳舞,但完全不受歡迎,得到一個無可救藥的結果。
  「那時我是八班,是第一名。」
  成功獲得優勝的八班的節目,是改編流行電影的原創戲劇,品質和我們班的東西根本不能比。
  「另外,佐倉同學是二班,和我們班差三分。」
  至此,我終於想起迎新會上發生的那個糾紛。
  直到最後都沒有公布到底是誰在哪個環節出錯,但總票數不足二十張票。因為第一名的八班和第二名的二班只差三票,根據失蹤的票數,名次當然可能因而改變,也因此引發爭執。
  我記得獎品應該是第一名燒烤吃到飽,第二名是西式餐廳的餐點吧。對男生來說,當然是烤肉比較好,但女生就比較喜歡西式餐廳。還有,第三名是瓶裝飲料和零食組,之間的落差一目了然,但第三名的六班票數差太多,所以也沒抗議。
  「我啊,是我們班上負責收票的人。」
  川端露出困擾的笑容。
  「我們班上的人,不能投自己班對吧?所以二班的人就開始說我把票藏起來。」
  迎新會上,有個得投票給其他班級的規定。如果失蹤的是八班的票,那二班逆轉的可能性極大。
  「二班不是唱音樂劇嗎?負責統帥的田上同學,據說是在獨立音樂出過唱片的歌手。她似乎相當有幹勁,怒吼著『我們才是最棒的,因為有我出來唱啊』。然後還問我『我是不是唱得比你們班的小山還要好?』……那時,我很老實地說『我覺得小山同學唱得比較好』。」
  川端為難地笑了。
  雖然我是第一次聽到田上在獨立音樂中的事情,但我也覺得,合唱團王牌的小山聲音確實更美。
  名次離得獎無比遙遠的我,那時應該是在和西原他們聊天吧。事到如今,我才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那時啊,佐倉同學說著『是義大利麵真是太好了』。」
  「欸?」
  「雖然不是對著田上同學說,但她在班上同學全部僵住的時候,大聲笑說:『我不喜歡吃肉,是義大利麵真是太好了。』」
  川端露出笑容。
  「佐倉同學這樣說完後,其他人也笑著說『真是太好了呢』,然後大家談論著要吃什麼,越講越開心,連原本抱怨想吃烤肉的男生也加入佐倉同學的話題中,非常熱烈。我覺得應該是佐倉同學對田村同學他們說了的關係。」
  田村是很受男女生歡迎、相當醒目的男同學,連沒有同班過的我也知道他。
  「田上同學側眼看著,說了句『算了』後,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但那是否真的是在袒護川端呢?
  「我想她肯定是幫了我,因為我們互看了一下。」
  佐倉很會察言觀色。
  我能想像她將緊張氣氛轉變得和樂融融的樣子,但我無法斷定,她是不是袒護了連朋友也不是的川端。
  「她可能真的討厭肉,或許也可能是謊言,即使如此,還是很感謝她。」
  不知道佐倉的行動是不是真的為川端著想。
  但是,佐倉不愛吃肉是謊言。
  因為昨天,她就在我面前吃著牛肉條啊。
  「從那之後,我就覺得佐倉同學是個很好的人。聽到美沙和她很要好,甚至還有一點嫉妒呢──雖然美沙死後,我開始懷疑她,即使如此,我心裡還是會認為她不會做這種事情。要討厭她,真的很難。」
  看著川端苦澀笑著,我突然想起昨天佐倉說的話。
  
  
  ──已經好幾年沒被人討厭了耶。
  
  
  聽到這句話時,我傻眼想著她到底有多樂觀啊?但實際上,幾乎沒有人討厭佐倉吧。再怎麼說,連我以為是例外的川端也是這樣啊。
  「……交給我吧。」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認為川端辦不到。
  結果,川端還是沒辦法完全懷疑佐倉。佐倉相當難纏。如果沒抱著要揭發一切的決心挑戰她,只會被她玩弄於掌心之間。而且,我已經不想再看見昨天那樣悲傷的川端了。
  「我,完全不喜歡佐倉。」
  就算佐倉真的袒護了川端,那也只是佐倉多到數不完的謊言之一。佐倉是個謎樣人物這點仍舊沒變,我對她的印象也沒有改變。
  「所以,我想要揭穿佐倉的謊言。」
  和小林沒有瓜葛的我,佐倉應該不可能告訴我真相吧?
  那麼,就算強硬,只要能揭穿就好了。
  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幫川端的忙。
  我希望能看見她的笑容。
  「我會想辦法攻克佐倉的,請告訴我關於小林的事情。因為我完全不認識她。」
  川端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後,終於輕輕點頭:
  「我知道了,謝謝你。」
  接著,她稍微思考後繼續說:
  「我覺得我很難從佐倉同學的口中問出什麼,總之,我就做好我能做的事情。我把我知道的美沙全部告訴你。」
  
  
  * * *
  
  
  雖然在川端面前逞強了,但要怎樣才能從佐倉口中問出真相呢?
  即使沒有答案,但不去見佐倉就無法開始。
  我腦海浮現的是自己的力量。
  我腦中只有「得想辦法運用這微小,且至今沒派上任何用場的力量」的想法。要凌駕於那個佐倉之上,就只能使用她不知道的這個力量。
  我邊想著這種事情,邊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朝美術教室走去,但佐倉不在那裡。
  「成美放學後總是不知道跑去哪裡喔。她的外套就放在這邊,我想應該是在校內寫生啦,但不知道她人在哪。」
  同班女生,和佐倉很要好的越前,看著走投無路的我聳聳肩膀:
  「……遠藤同學,我先說了,應該是沒希望啦。因為成美不和任何人交往啊。」
  越前垂下眉角同情地說著,她大概是誤會了。
  算了,放學後找女生出來的理由,大抵都是那件事吧,但她擅自胡亂推測,身為被同情的一方,我真是無法忍受。
  「在學校裡找一圈,應該可以在哪找到吧?她應該是一個人……被她嚴正拒絕後應該也能神清氣爽點吧?加油喔!」
  越前甚至還拍拍我的肩頭鼓勵我。
  被誤會到這種地步,說明起來也麻煩,我苦笑道謝後,慢吞吞地邁出腳步。
  「真的是,佐倉到底在哪啦?」
  教室、圖書館、中庭、操場,我繞了學校一圈,完全找不到佐倉。如果要寫生,應該在景觀不錯的地方才對,難道我想錯了嗎?像隻無頭蒼蠅般踏破學校每個角落,還是沒找到她。
  剩下還沒去找的地方是……
  「大概就是,舊體育館了吧。」
  學校東側邊邊,有一棟即將要拆除的舊體育館。
  因為不知何時會倒塌,周邊被劃為禁止進入區域,但也只是拉了條封鎖線,所以想進去也是可以進去。建築物老舊,旁邊也雜草叢生很髒亂,幾乎沒有人想要靠近,但也只剩下那邊了。
  「去看看吧。」
  開始找佐倉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小時。雖然她也可能回美術教室了,但都找成這樣,不找到最後就是不甘心。
  我走過川廊,走過社團教室大樓,一路朝教師專用停車場後方走。
  舊體育館──雖說是廢墟,但正確的說法是老舊的木造建築,這周遭在春日照耀下,隨興生長的雜草覆蓋,根本無法想像這樣雜亂的空間會在校園內出現。
  乍看之下完全沒有人影的那個地方,定睛一看,可發現一個少女被野草埋沒般蹲在那邊。她整個人縮在體育館旁邊的水溝裡,雖然裡面水早乾了,但她為什麼要坐在這個堆滿枯草,有點髒亂的地方呢?
  「……佐、倉?」
  我一喊,少女的身體震得往後仰,驚訝朝我看。
  「遠藤、同學?」
  佐倉睜圓她的大眼,接著不斷眨眼。和在教室裡的開朗表情、昨天看見的豔麗表情都不同,是張孩童般的表情。
  溫暖的春日陽光照射下,佐倉淺色頭髮閃閃發亮。她完全不在意沾在背上的鬼針草和裙襬的髒汙,只是如珍寶般把畫紙和鉛筆抱在懷中。
  嚇了一跳的佐倉,和不小心看她看得入迷的我,兩人對看了一段時間後,同時感到尷尬,用力別過頭。
  「有什麼事?」
  一段沉默後,佐倉吐出這句話。
  那不滿的表情似乎是她在慌忙中做出來的,總讓人覺得好笑。
  「我想繼續昨天的話題。」
  我說完後,佐倉刻意大聲嘆氣,用力瞪我:
  「昨天就說完了。我不是說了嗎?我絕對不會說的。」
  「就算我威脅妳,要把妳的真面目告訴大家,這樣也不說是嗎?」
  我壓低音調後,佐倉好笑地笑了:
  「遠藤是笨蛋嗎?你覺得有人會相信你嗎?」
  高壓的口氣,突然直呼對方姓氏。佐倉似乎已經不打算在我面前扮演校園偶像了。我沒有因此感到不悅,反而鬆了一口氣。因為我不喜歡她在教室裡露出的完美笑容。
  「而且說起來,你真的知道我的真面目嗎?」
  她驕傲自滿地加上這一句。真是丟臉,我早早就想舉白旗了。
  這句話再正確也不過。
  就算我和佐倉撕破臉,也沒人願意站在我這邊。最多就只有川端,還有西原和下田而已吧?不,下田那傢伙或許會支持佐倉?
  「……那,妳告訴我小林的事情吧。」
  我一說完,佐倉的態度一變,露出困擾的表情:
  「小林美沙的事情?」
  「嗯。」
  今天中午,川端對我說了小林的事情。
  川端和小林是表姊妹,從小就一起長大,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川端因為家庭因素寄住在小林家,不管在家裡還是在學校,都和小林黏在一起。川端說著「我知道小林美沙的所有事情」,對我說了許多事。
  川端不擅與人交往,且頻繁與人起衝突,小林總會來幫她。中學時,誤會川端喜歡自己的男同學糾纏她的時候,小林甚至激憤到差點打對方而引起大騷動。她們兩人都對彼此以外的事情毫無興趣,總是兩個人一起度過……所以上高中後,小林加入美術社,和佐倉親近起來時,川端也稍微覺得有一點寂寞。
  但是,聽完川端的話之後,我還是抓不到對小林的具體印象。她口中的小林,就是只有優點的超級英雄,一點也不真實。完全沒有現實中的高中女生「思春期、有煩惱,也有負面感情」的感覺。
  如果想知道小林死亡的真相,就得理解她才行。
  如果佐倉不肯說出真相,更該如此。
  而且……不管什麼事都好。只要直接從佐倉口中聽到什麼,我或許就能透過她的謊言找出真相。不想想辦法打破這個沒有著落的僵局,連線索也找不到。
  「這是賄賂。」
  我在佐倉身邊較乾淨的石磚牆上坐下,把保鮮盒放在她手邊。這馬芬雖然是拿來給川端吃的,但卻是滿滿的奶油、光一個就能讓肚子獲得飽足,也沒辦法一口氣吃太多,所以剩了一大堆。雖然我不認為這能讓佐倉的態度軟化,但至少可以成為她開口的契機吧。
  「賄賂?」
  佐倉皺著眉頭,不情不願地打開保鮮盒蓋子,目不轉睛盯著馬芬看後,慢慢拿起一個,大口咬下,
  「好好吃……」
  她小聲說完後,慢慢抬頭。
  「非常、好吃!」
  這次看著我的眼睛,大聲明確說完後,問我:
  「該不會是親手做的吧?你不吃嗎?」
  嘴巴沾著一圈糖粉露出滿臉笑容的佐倉,感覺年幼到不可思議。
  
  
  
  
  
  「嗯,不吃。我已經吃很多了,全部給妳。」
  我說完後,佐倉開心點頭,一轉眼就把馬芬全吃光了。
  真虧她這麼纖細的身體能吃那麼多啊……話說回來,我記得佐倉食量應該很小吧?
  是在什麼時候呢?下田噁心地扭曲身體,這樣說著:「佐倉的便當盒,超小一個啊。超級女生的感覺。真的好可愛喔。」佐倉看著追溯記憶的我,爽朗笑了。
  「我食量其實超大的。」
  佐倉邊說邊打開包包,給我看裡面。真的可以這樣目不轉睛看著女生的包包嗎?我稍微猶豫後,忐忑不安地往裡面看。
  「……還真誇張。」
  包包裡塞滿大量糧食。甜麵包、零食、牛肉條,還有超商飯糰。連起司鱈魚、義大利香腸這類和高中女生一點也不搭的下酒菜都有。
  「因為不想打壞大家的想像,所以我吃飯時間都很節制。然後肚子餓的時候,再偷吃。馬芬很好吃,謝謝你──作為回禮,我就告訴你一點吧。」
  佐倉像個惡作劇孩子笑了之後,直直看著我的眼睛:
  「你知道小林美沙的遺書吧?結果,寫在上面的就是全部的事情。她肯定很滿意這個結局。川端同學或許是為了小林美沙而奮起吧,但如果真的為她著想,就應該靜靜追悼她才對。」
  她如忠告般慢慢說著。
  「川端說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小林,說她不認為小林會自殺。」
  「川端同學根本不懂小林美沙。不懂到連自己不懂也沒有察覺。」
  佐倉無話可說般說完後,嘆了一口氣。
  「那妳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呢?」
  我問完後,佐倉自嘲地笑:
  「小林美沙啊,和我同類,都是騙子。但和我不同的是……小林美沙的謊言,全都是為了川端同學。我是為了自己撒謊,而小林美沙是為了川端同學撒謊。」
  斬釘截鐵說完後,佐倉降低聲調:
  「我話先說在前面,小林美沙最喜歡川端同學這件事是真的。喜歡到為了川端同學,她什麼事都願意做。如果你真為川端同學著想,就別再追究比較好──好,到此結束。」
  佐倉接著完全閉口,再次把素描本放在腿上,拿起鉛筆畫畫。
  佐倉說的是真心話,她應該不會再說更多了吧?
  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靜靜聽著鉛筆與紙張摩擦的「沙沙」聲,春風吹動附近帶葉櫻花的聲音,以及不知從哪傳來的小喇叭高昂的聲音。
  「──妳、在畫什麼?」
  我問這問題沒什麼特別意圖,只是單純好奇。
  佐倉的畫,我只看過以大海為主題的那兩張而已,但兩張畫都深深吸引我。所以我想要看看她畫的新作品。
  「……那個女生。」
  佐倉視線沒離開紙張,指著前方可見的校舍屋頂。
  我順著她指尖看去,有一個少女在屋頂吹小喇叭。大概是管樂社的成員在練習吧。剛剛聽見的聲音,就是她的演奏。
  「這樣啊,我可以看妳的素描嗎?」
  我確認佐倉點頭後,探頭看她的素描。
  上面畫著的,是眼前那個女生岔開雙腿站著的光景。但她並非站在屋頂上,而是站在綠葉因太陽光閃爍光芒的櫻花樹枝上。
  萬里晴空中一道捲雲畫過,爽朗的春日天空,映襯萊姆綠的帶葉櫻花的美麗舞台上,一位少女一心不亂地吹響音樂。是充滿希望的美麗畫作。
  「……好厲害啊。」
  我忍不住低喃,佐倉驕傲地回:「對吧~~」
  她那張得意的表情太好笑,我忍不住笑出來。
  在教室裡的她,不是謙虛笑著說:「才沒那回事。」就是很害羞說著:「謝謝。」現在這張充滿自信的笑容,是佐倉的真面目嗎?
  「幹嘛啦?」
  大概是察覺我的思緒吧,佐倉露出尷尬表情,我問她:
  「我一開始就想了,妳為什麼要縮在這種地方啊?」
  不管是有點髒的溝渠,還是掉在她頭上的葉子,都與佐倉成美不搭。我看見倒還沒事,如果被其他人看見,可能會讓她的形象崩壞吧。
  「因為不這樣就看不見啊。」
  佐倉粗魯又乾脆地說著,再次指著屋頂上的少女。
  啊,是這樣啊。
  我忍不住贊同,把視線降到與佐倉相同高度。
  接著,佐倉畫紙上的風景原汁原味呈現在我面前。
  從較低的位置看,因為遠近關係,正巧可以看見吹小喇叭的少女站在樹枝上。
  因為有她繪製幻想畫的印象,還以為她是在腦海中想像,但佐倉這次只是單純描繪看見的景色。
  「喂,妳明天放學後也會在這裡畫畫嗎?」
  我一問,她毫不客氣地冷淡回應我:「是啊。」
  「……我、明天也可以來嗎?」
  試著詢問後,她沒回答。但是,就算她說「NO」,我還是得來見她。雖然佐倉說別追究才是為了川端好,但我已經和川端約好了,不可以在事情尚未明朗時,就放棄這個約定。
  就在我慢吞吞地站起身的瞬間,佐倉小聲說:「──欸。」
  「什麼?」
  我一回問,她看著我咧嘴一笑:
  「看你的賄賂品吧。要是你帶了滿滿美味糧食來給我,我可以考慮一下。」
  雖然她像在開玩笑,但我很清楚。
  這是佐倉的真心話。
  
  
  * * *
  
  
  接下來幾天,我中午和川端、傍晚和佐倉聊天。
  和兩個不同類型的可愛女生獨處,旁人看來應該是無比羨慕吧。嗯,確實也不是不開心。和川端在一起很能放鬆,和佐倉共處的時間,也不是真的很差。佐倉似乎打定主意不用對我客氣,因為她對我不像平常那樣滿口謊言。
  但是,不管我問了多少,都抓不到小林死亡的真相。
  佐倉雖然沒告訴我決定性的事情,但還是說了一些與小林有關的事。
  給畫畫不算好的她很多建議;也曾一起到海邊去畫魚的素描;小林送給川端的禮物,那幅她畫的川端肖像畫,其實很多地方都是佐倉抓刀的。
  每件事都傳達出川端和小林的感情真的相當好,我開始覺得,佐倉殺了小林的推測應該只是川端誤會。「小林美沙,總是朝著目的直線前進。不在乎其他事情、不瞻前顧後、很拚命。她可愛就在這邊。」佐倉充滿愛情地如此談論小林,和川端口中的酷酷小林,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我把從佐倉口中聽到的告訴川端,也說了我的想法,川端只是點點頭說「這樣啊」,沒有如先前面對佐倉時激動。另外她也不再急著想早點知道真相了。
  此外,小林美沙的死本身,也逐漸在校園中失去話題性。大概是她的死已經有了「自殺」這個結論,也沒其他新的消息了吧。
  春天活動很多,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小林美沙完全變成過去的人了。
  所以,我還以為這悠閒的時光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就在某天,放完連假的五月週二,發生了一件對我來說不小的事件。
  那天,深山高中二年四班的教室裡,聚集了幾組家長。這天是學校訂定的教學參觀日,家長可以來參觀第五堂數學課的教學狀況。雖然是教學參觀,但我們都高中生了,和小學、中學時不同,參加的家長不多。
  所以即使再過幾分鐘就要上課了,教室裡還是只有幾位家長。其中,有個特別醒目的女性和佐倉親密地說話,下田開心地說:
  「那應該是佐倉的媽媽吧?超級大美人耶!」
  正如下田所說,佐倉母親完美駕馭高雅深藍連身洋裝,彷彿從電視裡走出來的完美美人,根本無法想像她是有高中生女兒的母親。佐倉的美貌就是遺傳自母親吧。
  但是我在意的是,佐倉即使在母親面前也與平時無異。
  是在班上時的、平常常見的、學校裡的佐倉。
  這裡是教室,班上同學也在看。要說當然的話,或許也是理所當然,但在家人面前扮演虛假的自己,不會被覺得奇怪嗎?還是說,家人也知道女兒在學校裡有虛假形象嗎?
  「佐倉也會變成那樣的大人啊。」
  「你到底是怎樣看待佐倉的啊?」
  西原格格笑著吐槽一臉陶醉的下田後,朝著我問:
  「啊,那個,是遠藤你爸嗎?」
  我朝後面用力轉頭……頓失言語。
  「一模一樣耶。」
  「真的耶,遠藤會變成那樣的大人啊。」
  儘管我沒有回應,西原和下田都早已確信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了。這也是當然,因為我和父親一模一樣。不管是臉蛋、身材,還是聲音,全都百分百遺傳。
  西原看看我的父親,又看看我的臉之後,開朗說著:「啊,你好。」看著沉默不語的我,不可思議地說:「欸?什麼啦?」
  穿著深藍西裝的中年男子,站在一群穿得比平常稍微隆重一點的婆婆媽媽中,無法融入其中,無聊呆站著。要是有誰的母親搭話,就會陪笑打招呼。
  父親明顯相當醒目。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啊?我到最後一刻才把通知單給他,應該很難請假才對啊,今天早上也一如往常冷淡打招呼而已,根本沒說這件事。
  我用力嘆氣後,趴在桌上,下田纏人地問我:「你不用去和他講話嗎?」
  我沒對朋友說自己與父親的關係,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也不能用一句「感情不好」來表現,確實並非關係良好,但至少在表面上,還維持家人的樣子。父親也做好身為父親的職責,而我也做好身為兒子的職責。父親的領域和我的領域間有清楚界線,絕對不會越界。我們共享的場所,只有家裡。應該是這樣才對啊……
  「為什麼會來啊?」
  父親應該迴避和我面對面才對。明明連在家裡都沒好好對話了,怎麼會來這裡啊。
  就在我抱頭自言自語時,
  「哎呀,應該還是想要看吧。我媽也說等一下會來,實在有夠難為情啊。」
  下田放棄般說出這句話時,上課鐘聲響了。
  「那麼,第一題,朝倉來解解看吧。」
  教數學的野口老師大概是貼心吧,點了每一個家長有來的學生解題。就連配合學生程度選擇難易度這點,也能看出他細膩的貼心。
  我躲在立起的教科書後,又再一次嘆氣。
  父親就在身後。他跑進我的領域裡,到底是有什麼打算?
  ……而且說起來,他對我到底有什麼想法啊?
  想過無數次的疑問,朦朧浮上腦袋。
  外貌一模一樣的獨生子。是喜歡還是討厭呢?是重要還是憎恨呢?我完全不懂……因為不想懂,所以不說話。
  父親也是,因為不想被看穿,所以才用郵件和我對話。身為父親,了解兒子最起碼的事情是義務。因為得把媽媽的小孩養大才行。
  就算,他根本不愛我。
  
  
  國中一年級結束時,小學畢業將近一年,感覺自己稍微變大人一點了,但還是個超級小鬼頭。
  當時的我,已經接納自己能看穿謊言的能力,曾被捲進麻煩事裡,也受過不少傷,但是,我還沒有發現真正的恐怖。
  父親的親戚一家人到我家來玩。大概是當時快要大考的沙耶加沒有來,沙耶加的妹妹,還只有三歲的小舞妹妹,跟著我到處跑。因為很開心她黏著我,晚上也和她一起睡覺,這是很好啦,但配合小舞早早上床的我,那晚半夜突然醒過來了。
  因為口渴下樓拿飲料時,我聽到談話聲。
  「阿拓啊,你不後悔嗎?」
  那是伯母的聲音。阿拓就是遠藤拓也,我的父親。那時,我雖然沒掌握對話內容,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在這裡。吞了吞口水,我在沒開燈的樓梯中段停下,靜靜偷看房內。
  雙腳在發抖,我在害怕。
  「你真的沒後悔讓她生下正樹嗎?」
  伯母繼續問。
  「我才沒有後悔。」
  父親圓滑笑著立刻回答。
  「怎麼可能會後悔啊。」
  說話速度比平常快。
  「這樣啊,太好了。是啊,說的是啊。正樹是好孩子啊。現在想想,根本無法想像沒有正樹啊。」
  伯母開朗地說著這句話的同時,我腳下一滑,跌下樓梯。但也只有三階左右,只是小腿撞出瘀傷而已。
  「正樹!沒事吧?」
  伯父說著,邊握住我的肩膀扶我起身,邊擔心地問我:
  「你該不會聽到了吧?」
  伯母也慌慌張張地雙手合十對我說:「對不起喔,伯母問了你爸爸奇怪的問題了。」伯父也斥責伯母:「妳真的很要不得。」
  過一會兒,伯父輕輕摸我的頭對我說:
  「……但是,你有聽到也知道了吧,爸爸可是很愛正樹的喔。」
  我盡可能佯裝平靜,點點頭。
  「──是啊。」
  我說完後,伯父鬆了一口氣地笑了。
  我沒有看父親的臉。
  「那我要去睡了。」
  裝出笑容,我又跑上樓梯。
  雖然喉嚨變得更乾渴,但我不想在這裡多待一秒。我不想要看見父親的臉。
  父親,在說謊。
  聽說母親與父親同年。所以母親過世時,父親應該才二十七歲。
  如果沒有我,父親再婚的可能性很高吧。二十七歲,這是對國中生的我來說很難想像的年齡,但肯定不是所謂「乾枯」的年齡。
  隔壁兩間的大哥哥就是二十七歲,我知道他還單身,深受父母疼愛,知道他有個很像辣妹、一頭金髮的女友,也知道他笑著說:「結婚還早得很,我還想要繼續玩啊。」
  父親在這種年齡變得孤單一人,母親留下我這個巨大負擔,走了。他當然很悲傷吧,因為親戚都說他們是「恩愛夫妻」。
  但是,一年過去,又一年過去,法事也越變越簡單,母親的死開始被當成過去的往事時,他也沒想過要和誰重新來過嗎?
  在腦海中模糊想著,試著不去思考的問題答案,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面前:
  「……不需要、我啊。」
  小聲說完後,眼睛深處發熱,視線模糊。
  往旁邊一看,小舞緊緊抓住棉被,表情放鬆呼呼沉睡。開開的嘴巴,還留著口水乾掉的白色痕跡,很呆又天真的表情,就是深受寵愛的孩子的睡臉。我覺得這好可愛,輕慢撫摸小舞睡到流汗而微溼的頭髮。
  隔天起,我和父親的關係就變了。對話一天比一天少,也不再一同出門,生日時,桌上放的不再是父親親自為我選的禮物,而是放在桌上的現金。
  
  
  「下一個,遠藤!」
  突然被喊到名字,讓我回過神來。
  「問題五,你到前面來解題。」
  老師一說完,我慌慌張張地翻著教科書,西原在旁小聲告訴我:「七十三頁!」問題比我想像的簡單,讓我鬆了一口氣,我慢慢走向黑板。
  
  
  x=7
  
  
  用粉筆寫下算式與答案,拍打留在手上的粉筆灰時,老師笑著說:
  「正確答案!很棒。」
  大概是想讓我安心吧,但希望他等到我回座位再說啊,這種狀態下被誇獎,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徬徨的視線,最後不經意地朝正前方看去,結果就和父親對上了眼。父親滿臉笑容,看起來很開心,他張大嘴,接著慢慢動。
  太棒了!
  我迅速別開視線,快步走回位子上坐下。
  「那麼下一個是,川端!」
  邊聽老師的聲音,我緊緊皺眉,試著擺出苦瓜臉。
  因為我發現了。
  發現被誇獎讓我好開心。
  因為這些事,我心思全在自己的事情上,除了自己的父親以外,我根本沒餘力觀察有誰的父母前來,也沒留意,班上同學對這件事情有什麼想法。
  
  
  * * *
  
  
  放學後,我一如往常朝舊體育館後方走去。
  似乎不少學生都和來學校的父母一起回家了,但下課時,我父親早在不知何時就消失了,佐倉也在教室向母親道別。
  「這給妳,今天的慰勞品。」
  自從第一天她說了之後,拿親手做的點心去找她成為我的習慣。
  有一次我拿超商買的餅乾給她,她還抱怨「我想要吃親手做的」。聽到她說:「因為遠藤做的點心很好吃啊。」雖然覺得這傢伙也太厚臉皮了,但心情也不壞,自那之後,我每天回家還會特地烤甜點。今天還是沙耶加的特製食譜,加入滿滿杏仁的弗羅倫薩餅乾。酥脆的餅乾加上焦糖部分的豔澤,雖然是自賣自誇,但真的是個很棒的成品呢。如此值得稱讚的高中男生,要上哪找啊?
  「呀!看起來好好吃!」
  蹲著畫畫的佐倉,才看見保鮮盒馬上跳起身,一打開蓋子就立刻狼吞虎嚥起來。
  嘴巴旁沾滿餅乾屑,滿面笑容吃著弗羅倫薩餅乾的佐倉,跟隻倉鼠一樣。完全看不見平常的優雅,這樣也很可愛。我覺得她不用裝食量小也沒關係吧……
  「好好吃!遠藤謝啦!」
  一轉眼全吃乾淨,佐倉「呼~~」地吐氣後,意猶未盡地舔手指尖。總覺得她這個動作很性感,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就在此時,她鬆開自己的裙頭,「砰」地拍拍肚子。
  啊啊,毀於旦夕。佐倉邊對著小聲嘆氣的我格格笑,邊說:「啊~~吃太多了,肚子都跑出來了。」她這個樣子,在教室裡絕對看不到吧。
  「妳總有一天會發胖。」
  我念了一句後,佐倉嘟起嘴:
  「我有多運動啊。」
  說完後瞪著我加上一句:
  「而且爸爸和媽媽都不胖,從家庭遺傳來看肯定沒問題。」
  「妳媽媽身材確實很好呢,下田可是超興奮的。」
  她和自己的母親親密地說話,和我們家不同,他們家人肯定關係很好吧。當我如此想著,佐倉苦笑,模糊其詞:
  「啊……嗯,是啊。」
  接著她像想到什麼似地看著我:
  「這麼說來,你爸今天也有來呢。」
  和佐倉不同,我們明明一句話也沒說啊……大概是看臉發現的吧。
  看著嘆氣的我,
  「……你們也太像了,害我都笑出來了。」
  不出所料,佐倉加了這句話後,「哇哈哈」大笑。
  「但是真好。」
  過一會兒,終於止住笑的佐倉,感慨萬千地說。
  「好什麼?」
  我一問,佐倉理所當然般地回答:
  「你和你爸。」
  「……什麼?」
  我忍不住發出不悅的聲音。
  我和父親的關係無比糟糕。雖然沒對佐倉說過,但看見我們一句話也沒說,怎麼可能會覺得「很好」呢?
  「什麼啦,因為你爸看起來很溫柔啊。」
  佐倉驚訝地看著我。
  「你對你爸一直沒擺好臉色對吧?我不知道你們是在吵架了,還是你覺得丟臉?但從旁來看,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是嗎?」
  我放棄反駁如此回應。
  所以說,那到底是哪裡好啊?
  「我們處得沒有很好。」
  「那怎麼可能。能毫不介意讓對方看見自己的不開心,是因為打從心底相信對方啊。」
  佐倉說完後,對著我溫柔一笑:
  「如果不是覺得不管自己怎樣,對方都會接受的話,就不可能擺出那種表情。而且你爸,不是靜靜看著你不開心嗎?一臉喜悅、滿臉笑容。讓人感受到他很開心可以看見在學校裡的兒子呢。」
  「……佐倉啊,妳和妳媽怎樣?」
  會這麼問,是因為佐倉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寂寞。
  她看起來和母親聊得非常開心,實際上並非如此嗎?
  我問完後,佐倉立刻露出為難表情,稍微猶豫後才小聲說:
  「……我媽很完美喔。」
  「完美?那不是很好嗎?」
  「……太完美了,讓我壓力很大。」
  她無力說出的這句話,無庸置疑是她的真心話。
  「不只媽媽,爸爸和哥哥也是,我的家人全都很完美。佐倉家是個很棒的家庭。」
  聽起來像在炫耀。
  但是從佐倉的口吻就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我也得完美無瑕才行。我不可以成為家人的汙點,要是不這樣的話……」
  聽著佐倉越說越小聲,我想起她在母親面前,也扮演著自己。
  該不會,佐倉在家裡、在家人面前,也沒辦法想到什麼說什麼?或許教室裡的佐倉和在家裡的佐倉一模一樣。
  如果是這樣……也太拘束了吧。
  我回想起水族箱中優雅游著的金擬花鱸魚群。
  裝飾得完美的水族箱,拿來觀賞是很美,但在狹窄的水族箱中,金擬花鱸在想些什麼呢?
  「那個……」
  「啊~~遠藤真好。」
  佐倉迅速說著,像要打斷我的話。
  那是與方才完全不同,滿不在乎的語調。
  「既不是帥哥,腦袋也不好不壞,完~~全沒一個超厲害的地方,實在是無比普通!」
  戲弄般地說完後,佐倉用力伸懶腰。
  「啊,但是做甜點的能力不同凡響吧。」
  「……佐倉,妳該不會把我當傻瓜吧?」
  「才沒有,我在誇獎你。」
  佐倉搖搖頭,對我露出笑容。
  「即使如此,被愛還是件很厲害的事情喔。不管遠藤怎樣,遠藤的爸爸都會愛著你。遠藤和你爸,是很棒的家庭。」
  每天高聲響起的小喇叭聲,今天沒響。
  因為今天是教學參觀日,幾乎所有社團都休息。美術社應該也是如此,但佐倉今天也在這裡。
  我最近覺得,和佐倉說話有點開心。而佐倉,大概也這樣想。
  佐倉或許,在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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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7 0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金擬花鱸死了
  
  
  
  
  FROM 父親
  昨天可以看見正樹的校園生活真是太好了。看你認真上課,看你和同學們似乎也相處得很好,我放心了。因為工作有急事先走,沒辦法一起回家真是遺憾。今天也會晚回家,再麻煩你準備晚餐。
  
  
  教學參觀的隔天早上,正當我要回信給父親,準備按「R」鍵時,腦海突然冒出佐倉的臉,不禁停下動作。
  
  
  ──遠藤真好。
  
  
  佐倉似乎真的相當羨慕我。
  昨晚回家後,我也沒和父親面對面說話。今天早上也一樣。父親來學校的目的,或許不如佐倉所說是想來看我的學生生活,只是基於父親的義務參加學校活動而已。
  即使如此,父親特定請假,為了我空出時間來也是不爭的事實。而且,我明明擺出那種冷淡的態度,他還是笑著對我說「太棒了」。
  
  
  了解。
  
  
  一如往常輸入預測顯示的文字後,我又慢慢移動手指。
  
  
  昨天謝謝你。
  
  
  加上這一句,按下傳送鍵後,我覺得心情稍微輕鬆了一點。
  
  
  「遠藤同學,早安。」
  「川端,早安。」
  自從之前傳訊後,川端每天早上都和我坐在同一節車廂。
  一起上學變成一種習慣,西原和下田也早就不戲弄我了。
  「遠藤同學的爸爸昨天有來呢。」
  「是啊,馬上就認出來了對吧?因為我們長超像。」
  我笑著回答那不知聽過幾次的台詞後,川端卻像是現在才發現,用力點頭:
  「這樣說起來,確實相當像呢。」
  出乎意料外的反應。她不是因為我們兩人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容貌,才發現我們是父子的嗎?
  「……那個啊,其實我的監護人也有來。我聽她說有和你爸爸聊天。」
  川端的雙親?
  因為只有幾組家長參加,隱隱約約還記得大家的身材,但沒有和她相似的大人啊。川端的雙親,肯定和我們家不同,和她不太像吧。
  「是嗎?我都不知道。」
  「因為遲到了。」
  我記得她說的人。
  上課上到一半,邊點頭邊走進教室,站在父親身旁的中年女性。
  「啊,和妳不太像耶。」
  我一說完,川端不太自在地笑了。
  「昨天來的人,不是我真正的雙親──是收養我的親戚,也就是美沙的媽媽代替我的家長來。」
  穿著樸素連身裙的那個女性,表情感覺有點陰沉。女兒才過世兩個月,這也是當然。即使如此,還為了姪女到學校來,她也很愛川端吧。
  「……是這樣啊。」
  總覺得氣氛變得尷尬,之後一段時間,我們靜靜隨著電車擺動。這種時候該怎麼辦才好?道歉也很奇怪,勉強改變話題也很刻意。
  難受的沉默讓我縮起身體,此時我根本沒想到,川端對我說的這個事實,竟然會在同班同學間造成莫大話題。
  
  
  進入教室的瞬間,我有種討厭的感覺。感覺平常根本沒注意我們動向的同班同學,同時朝我們看過來。
  我和川端都不是特別引人矚目的學生,我覺得奇怪而環視教室,但朝我們聚集的視線一瞬間散去,我沒辦法探究他們的意圖。離開了川端我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西原轉過頭來對我苦笑:
  「川端,是不是有點糟啊?」
  西原偷偷摸摸地說著,我皺起眉頭:
  「你指的是什麼?」
  「還說什麼……你不知道嗎?」
  西原擺出苦瓜臉說完後,接著說:
  「昨天不是有教學參觀嗎?那之後就傳出奇怪謠言了。」
  「奇怪謠言?」
  昨天教學參觀結束後,班上同學幾乎都還留在教室。這之中,川端早早就離開了教室,我也匆匆忙忙去找佐倉。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在那之後,班上同學到底講了些什麼。
  西原邊窺探我的表情邊小聲說:
  「……有傳言說:『該不會是川端殺了小林吧?』」
  川端殺了小林?
  我在腦海中反芻西原的話。
  川端和小林是表姊妹,是好朋友。
  到底是怎樣的推測,才會得出這種結論呢?
  完全不懂。
  「什麼?」
  我稍微愣了一下後,忍不出低喊。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在場,只是聽人說的,也不是很清楚詳情啦。」
  西原先講了這個前提之後,才吞吞吐吐地說明:
  「放學前班會時間結束後不久,小林的雙親到教室來接川端,打算一起回家的感覺。小林雙親去年也有來參加教學參觀,那件事情後,也有到學校來收東西,所以去年同班的人還記得。然後啊,教室引起一陣騷動……然後呢,真相就是,她們兩人似乎是親戚。川端因為家庭因素,從小就寄住在小林家,現在似乎也住在一起。」
  這些我早就知道了。川端沒有想要隱瞞,班上有誰知道了也不奇怪。
  我想知道的是,那到底是怎樣,為什麼會變成川端殺了小林呢?
  「你好恐怖,別瞪我啊。」
  西原稍微安撫我之後繼續說:
  「然後呢,問題就從這邊開始。就有人說:『原來她們兩人是那種關係啊?』『小林死掉那天早上,看見川端在事故現場附近閒晃,那是湊巧嗎?』──然後呢,喜歡講八卦的女生邊叫邊聊,就變成川端殺了小林之後逃走了……似乎是這樣。」
  不可能。
  因為小林不是死在學校附近,而是死在我住的青濱町啊。
  川端住在隔壁町,我以前曾聽她說從沒來過我居住的青濱町。
  那不是早上出去散個步的距離,說川端出現在青濱町,怎麼想都很奇怪。
  「……那個,是誰講出來的?」
  肯定是覺得小林這件事就此告一個段落太無聊的人扯的謊。
  想要拿川端當祭品,再次炒熱這個八卦。
  我忍不住握緊拳頭,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那傢伙。
  只要直接和對方說話,我就能知道是不是謊言。
  不管如何,都要逼問那傢伙。
  「是誰來著啊……嗯~~喂,下田,你不是在那邊嗎?還記得嗎?」
  西原稍微思考一陣子後,搖醒趴在隔壁座位上大睡特睡的下田。
  「……欸?什麼?」
  下田突然被叫醒,邊揉著睡眼邊問。
  「昨天說看到川端的人啦,你當時在教室裡吧?」
  「你還記得是誰嗎?」
  看著一臉認真詢問的我,下田終於掌握狀況了。
  「喔、喔喔!」
  他頻頻點頭後,唸著:
  「那個嘛,是、朝倉。」
  「朝倉?」
  我忍不住回問,因為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和朝倉住同一個町,小學和中學都念同一間學校。雖然不特別熟,但我知道她不是那種為了有趣而欺騙旁人的人。不喜歡受矚目的她,就算有話想說,也會刻意閉嘴不說。
  「是啊,嚇到不小心說出口的感覺,說完還呆了一下……那之後,她變成前田的目標,超傷腦筋的呢。」
  前田超喜歡八卦,也超喜歡到處亂講,簡直就是一本活八卦雜誌。她總是喋喋不休說個沒完,但內容幾乎全是不知真假的謠言。喜歡八卦的女生很重視她,但她在男生之間不怎麼受歡迎。但這先暫放一邊,如果為了蒐集消息,前田連平常完全沒交集的朝倉也會毫不客氣地追問吧。朝倉肯定對自己說出口的話無比後悔。
  總之,朝倉說謊後,前田進一步加工、散播謠言。
  走進教室時的奇怪感覺,就是起因於此。
  班上同學不是關注我,而是關注川端吧。
  「……這樣啊。」
  但話說回來,朝倉為什麼要說那種謊?
  我側眼看朝倉的座位,她似乎還沒有到校。
  我小聲嘆氣後,把視線移往川端。
  川端也不是笨蛋,大概已經察覺這詭異的氣氛了吧。
  而再過不久,她肯定也會得知蔓延的新謠言。
  得早點從朝倉口中問出真相才行,這麼想的瞬間,上課鐘響,木村老師走進教室裡。
  「好~~早安。」
  一如往常拖著語尾說話,點完名後,老師告訴大家朝倉缺席的事。
  「朝倉會請假一段時間,昨天她跌下樓梯摔斷腿了。因為骨折處的情況不太好,所以要住院幾天。大家也多加小心啊。」
  怎麼會如此不湊巧啊!
  我忍不住趴在桌上,老師裝傻對我說:「遠藤,別一大早就打瞌睡啊。」
  
  
  午休時,比平常還晚到社團教室的川端,情緒明顯低落。
  她看見我後稍微打個招呼,默默開始泡咖啡。
  過一會兒,川端終於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妳好像沒什麼精神,怎麼了嗎?」
  我知道是因為那個謠言,但不知道她了解到哪種程度。就算能感到討厭氣氛,應該也不知道話題內容吧。
  她沒有為她擔心的朋友,我也不認為有人願意把事情告訴謠言主角的她。
  「……剛剛啊,前田同學問我,」
  川端顫抖著聲音說著,嘆了一大口氣。
  「美沙死掉時,我在事故現場附近是真的嗎?……說朝倉這樣說,然後傳出『該不會是我殺的吧』的謠言。她對我說,如果我把真相告訴她,她就可以幫我洗清嫌疑。」
  川端露出快哭出來的表情,讓我又對前田湧出怒氣。
  明明是她自己散播謠言,洗清嫌疑?簡直是惡人先告狀。
  前田鮮少提起自己的事情。她雖然很少說謊,卻從來不說自己的意見。她喜歡八卦,大概是不想要自己負責,但又想要成為當事者。
  雖然是朝倉說出口的話,但我更無法原諒前田。前田明明比任何人都享受八卦,卻打算把所有責任推在朝倉身上。
  「我回答她,我不知道那件事。」
  這是當然。
  川端不可能在事故現場。
  但我想像著,前田接下來也會開心地散播謠言,然後把朝倉塑造成壞人吧,我無法壓抑心中怒火。
  我不知道朝倉為什麼要說謊,但把原本只是「在青濱町」的謊言,變成「殺人」這充滿惡意謠言的人,就是前田。
  我咬脣的瞬間,川端說出意料之外的話:
  「……但是,前田同學向我確認『妳真的不知道嗎?妳敢說妳絕對不在那邊嗎?』時,我卻沒辦法點頭。」
  「欸?」
  為什麼?
  從川端口中問出話的前田,不知道會怎樣更改謠言內容。
  但只要不否定,肯定會朝著不利川端的方向發展。
  但說起來,川端明明不在那裡,也不可能說謊啊。
  「我啊,對自己的記憶力沒有自信。」
  川端弱弱地說,呆呆看著空中。
  「過去的記憶,我完全沒有七歲以前、小時候的記憶。所以這一次也是,雖然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我想我應該在睡覺,但問我『絕對』我就答不出來了。因為,我有可能又失去記憶了啊。
  「──不久前,媽媽曾經對我說過『妳之前不是說去溫水游泳池嗎?把穿泳衣的照片寄給我吧』,但我根本不記得我對媽媽說過這件事,其他還有不認識的大叔突然和我說話。說『小百合,今天一定要跟叔叔一起玩喔』,還說著『在明亮的地方看,更覺得妳的黑髮好美喔』拉我的頭髮。我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那個大叔啊。」
  川端洩洪般快口說著,淚水也一滴一滴從眼眶裡冒出。
  「遠藤同學……我說不定有夢遊病!」
  我忍不住跑過去抱住川端的肩膀,她輕輕顫抖著開始啜泣。
  「怎麼辦,想到沒有記憶的自己曾出現在哪裡,就覺得恐怖。如果我真的……殺了美沙,那我到底該怎麼辦?」
  我輕輕擁抱虛弱低喃的川端。
  「沒事,沒有事的。媽媽那件事只是單純健忘,那個大叔也只是變態而已。妳怎麼可能殺了小林,對吧?」
  
  
  ──我和美沙是表姊妹。從小就一直在一起,她是我最喜歡、最好的朋友。
  
  
  那句話,是川端的真心話。
  川端不可能殺了最喜歡的小林。
  「但是……但是!」
  川端數度抽噎,邊說:
  「我好羨慕美沙!美沙的家人,不管是美沙還是美沙的爸爸、媽媽都好溫柔……對寄住的我很好。彷彿真正的家人一樣!但是,正因為是這樣,我好羨慕美沙,好羨慕是他們親生女兒的美沙,羨慕得不得了。所以偶爾,真的很偶爾,會恨得受不了,甚至也想過,要是美沙不在的話。這股心情滿了出來,我該不會!」
  川端攀著浮木般看著我,緊緊抓住制服衣角。
  
  
  
  
  
  「……總之,沒事的。」
  我說出這句話就用盡全力。
  川端說出口的話,仍舊全無虛假。
  聽見她的真心話後,我發現了一件事。
  那就是,兩件相互矛盾的事,可能兩者皆為真實。
  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
  川端以前,說她最喜歡小林美沙了。
  現在卻告訴我,她曾覺得恨得不得了,也曾希望小林消失。
  兩者無庸置疑都是她的真心話。
  人心很複雜,可能同時擁有完全相反的感情,想法也可能隨時改變。我被可以看穿謊言的微小力量過度束縛,忘了這種單純的事情。
  說極端點,也可能因為一時的感情,而殺了一直喜歡至今的對象。川端殺死小林的可能性,也並非零。
  「……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喜歡美沙啊。」
  聽見川端喃喃說出這句話,我發現自己現在思考的事情無比恐怖,頓時清醒。
  不管有什麼理由,川端都不可能殺了小林。
  川端不會做那種事。
  她是唯一一個,我打從心裡相信的人。
  我再一次緊抱她顫抖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語:
  「川端絕對沒有殺了小林,我證明給妳看。」
  對川端露出勉強笑容後,川端雙眼空虛問我:
  「……要怎麼證明?」
  「──我能看穿謊言。」
  至今,我從沒想過要對誰說這個秘密。
  即使如此,發現時,我已經自然說出口了。
  「欸?」
  拉開彼此身體,我看著川端,她睜圓了眼睛。
  大概是嚇一大跳,淚水也停了。
  「妳之前問過我,為什麼要和妳當好朋友,對吧?我那時候模糊其詞,但其實,我有對妳感興趣的理由。二年級和妳同班後,我發現了一件事,妳從不說謊,總是說真心話──只要和妳在一起,我的心就像獲得淨化,變得很乾淨的感覺。雖然有點誇張,但和妳當好朋友,我覺得從中獲得救贖。」
  我說完後暫停一下,盡可能溫柔對著川端微笑:
  「所以這一次,輪到我來幫妳了。」
  川端一瞬間露出笑容來回應我後,再次簌簌落淚。
  我只是靜靜撫摸她的背,直到她停止哭泣。
  
  
  那天放學後,我沒有前往舊體育館,而是朝地區的綜合醫院而去。
  放學前班會時間結束後,我對木村老師說我要去探望朝倉。拿我們住很近當藉口後,老師也點頭同意,沒進一步猜疑我們平常看起來並沒特別好的關係,很乾脆告訴我醫院名字。老師拿了好幾張講義給我「替我拿給她」,還不慌不忙笑著說:「替我問好啊。」
  走進在櫃檯問到的病房後,朝倉驚訝地看著我。
  這也是當然。在她放鬆時,一點也不要好的同班同學突然來訪,當然會驚訝,而且大概是困擾。
  吸入滿腔病房獨有的、消毒水般的刺鼻氣味後,我對她說:
  「……啊,這個。」
  把帶來的講義交給她後,朝倉不自在微笑,低頭說著「謝謝」。
  「那個,為什麼?是老師特地要你拿講義來的嗎?」
  抓住她提問的好機會,我直言:「我有事情想要問妳。」
  我絕對要幫川端。今天中午,已經做好覺悟了。
  只要想到川端的心情,眼前這和朝倉的尷尬時光,也變得無所謂了。
  「妳昨天為什麼要說謊?」
  「……說謊?」
  朝倉露出毫無頭緒的表情。
  「妳說妳看見川端,那是謊言吧?」
  大概是我尖銳的語調惹她不快吧,朝倉不悅地說:
  「我沒說謊。」
  「欸?」
  「所以說,我沒說謊,為什麼我要說謊啊。」
  朝倉說出口的話並非謊言。
  這事實令我相當震驚。
  「但是,川端怎麼可能在那裡。不是只是外型很像的人嗎?」
  只是朝倉以為是川端而已。
  如果她沒有說謊,只有這個可能性了。
  「不是喔。那個人的確是川端。穿著我們學校的制服,水手服上領結的顏色,也是相同學年的顏色。而且,我們町裡沒其他念同一間高中的女生了啊。我想著還真少見啊,一直盯著看,所以記得很清楚。那時我不認識她,但同班後,我就確定她是那天的女生。」
  朝倉斬釘截鐵說完後,又小聲說:
  「當然啦,因為我不謹慎的發言而傳出那種謠言,我也覺得很抱歉。但是啊,我看見川端同學是真的,但我也不認為是她殺人啊。只是前田同學講得很開心而已,班上其他人也不這樣想啦。」
  她鼓勵著茫然的我。
  這樣一來,都不知道是誰來探望誰了啊。
  又閒聊一陣子後,我無力起身,腳步蹣跚離開病房。
  
  
  * * *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發現時已經到海邊來了。
  明明都晚上七點了,天空還很明亮。我坐在消波塊上,聽著「沙沙」的海濤聲,呆呆看著大海。
  朝倉沒有說謊這件事,帶給我超越想像的打擊。
  那個朝倉都說得那麼斬釘截鐵了。小林死掉那天早上,川端在這個町上應該沒錯吧。但是,川端說她不記得。夢遊病,雖然她這樣說,但真有這種事嗎?而這個事實與小林的死有關嗎?
  
  
  ──如果你真為川端同學想,就別再追究比較好。
  
  
  我想起佐倉幾天前給我的忠告。
  雖然並非我干涉後造成的結果,但因為追究事件的關係,川端現在被逼入困境。佐倉果然知道些什麼,我已經不認為是佐倉將小林逼上絕路了。她只是尊重已故小林的意思,為了川端的幸福,把秘密藏在心底。
  要是再追究下去,會不會帶給川端更甚現在的痛苦呢?
  
  
  ──偶爾,真的很偶爾,會恨得受不了,甚至也想過,要是美沙不在的話。
  
  
  午休時,川端邊哭邊這樣說。
  她確實是說真心話,我聽到這個之後,一瞬間想著「謠言或許是事實吧」。
  小林是被車撞死。所以很明顯,川端不可能直接殺了她。
  但是,小林自殺的理由在川端身上,是否有這種可能性呢?
  
  
  ──小林美沙最喜歡川端同學這件事是真的。喜歡到為了川端同學,她什麼事都願意做。
  
  
  佐倉也這樣說。
  小林發現自己最喜歡的川端討厭自己,所以選擇自殺。不也有這個可能性嗎?可能會有人嘲笑「怎麼可能有那種蠢事」,但是我相當清楚,因為無可奈何的理由被最喜歡的人討厭,會讓人痛苦到想死。
  如果是這樣,川端會想要知道事實真相嗎?
  川端不說謊。
  我絕對不想要欺騙這樣的她。
  但是,如果真相比想像殘酷,直接說出真相絕對會傷害她。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
  我絕對、無論如何、不管怎樣,也希望川端幸福。
  午休時和川端說過的話,說從她身上獲得救贖是我真真切切的真心話,但想救她的理由,不全因為如此。
  那時沒說出口的,是我將川端……和自己的母親重疊了。
  
  
  母親生前,似乎也是個不說謊的人。小學一年級時,我從父親口中聽到這件事。梅雨季中的連日晴天某天,有個活動要我們為母親節寫下感謝信。我對老師說我沒媽媽,想藉此逃避這個作業,但老師卻對我說:「每個人都有媽媽,你就寫信給天國的媽媽吧。」
  現在想想,就會覺得要學生寫信給完全沒記憶的母親,這樣的老師也太沒神經了吧。不管怎樣,當時的我,單純為了寫信蒐集資訊,毫無感傷地跑去問父親:
  「媽媽是怎樣的人啊?」
  父親雖然有點驚訝,但立刻笑開臉:
  「很老實的人。」大方又驕傲說完後,又接著說:「堅強又溫柔的女性,很帥氣吧?」
  那時早已超過三十歲的父親,露出不符年齡,害羞又呆傻的表情。
  「正樹和媽媽不怎麼像呢。會說社交辭令,如果是為了對方,也願意說場面話,大概是像我吧?」
  父親邊摸我的頭,邊繼續說道。
  「我和爸爸很像嗎?」
  好開心。那時的我,對沒見過面的母親一點興趣也沒有。和最喜歡的父親很像這句話,比任何誇獎還讓我開心。
  「嗯~~真要選一個的話啦,你連臉也和爸爸一個樣啊。」
  父親有點寂寞笑著,看著我。
  我和父親很像。我覺得好驕傲,不禁得意起來,父親卻帶著寂寞表情,繼續摸我的頭。
  爸爸說媽媽是很帥氣的人,我也好想和媽媽見見面、說說話。
  母親節的信上,我只寫了這段話。只是為了作業而寫的沒內容文章。聽了父親的話之後,我仍然覺得母親與我無關。
  我開始認真想認識母親,是在幾年後升上國中後的事了。我將來不管有怎樣的人生,就算沒考上大學、遇到裁員、老婆跑掉,應該都比那時候好多了吧,那段時光糟糕到讓我有這種想法。
  知道父親不愛我後,沒什麼能相信了。
  就算希望相信誰,只要對方說一個謊就不行了。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會被背叛,煩躁、悲傷……不管是親戚還是朋友,誰都無法相信。
  接著就開始出現,父親扶養我至今,肯定只是基於義務而已的想法。因為父親愛著母親,從父親談論母親的話中,可以切身感受父親深深的愛意。
  但是,為什麼?
  深愛母親的父親,不願意愛我,這是為什麼呢?
  如果討厭這股力量,肯定也會迴避母親。愛著母親卻不愛我的理由,到底在哪裡了?
  自從看穿父親的謊言後,每個夜裡都在思考的我,某天,坐在佛壇前看著母親。目不轉睛盯著母親的臉看之後,我只發現一件事,那就是我和這位女性一點也不像。
  我的外表神似父親,內在大概也和父親很像。喜歡的食物、喜歡的運動、喜歡的藝人都和父親相同,去看電影時,也都在同一幕吸鼻子。我完全沒有母親的老實特徵,完全稱不上是溫柔、堅強又帥氣的男人。
  我只從母親身上繼承了這個麻煩的力量。
  
  
  ──正樹和媽媽不怎麼像呢。
  
  
  連父親都清楚這樣說了,我不管從哪裡看,都像父親。
  想起父親說這句話時的寂寞表情,當時不懂,但父親應該是因為從我身上看不到母親的模樣而悲傷吧。
  思考至此突然想到,如果我長得像母親,父親是不是就會愛我了?是不是就不會覺得,不生我就好了呢?
  眼前的母親嫣然微笑,直直看著我。她的表情像是無奈想著「真拿這孩子沒辦法」,也像在鼓勵我加油。
  看著母親柔軟的笑容,這大概是我第一次想著「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呢?」。她在我懂事前就過世了,會這麼想也是自然的事。我只知道父親偶爾講出自己戀愛故事中的母親,但我對此毫無興趣,所以也幾乎不怎麼記得。
  我站起身翻壁櫥,雖然關係變得尷尬的現在,沒辦法直接問父親,但家裡有非常多母親的照片。至少看照片,分析是怎樣的人吧。當我想把收照片的大塑膠箱搬出來時,發現塑膠箱後面有個舊信封,那是常見的褐色信封,但四處有髒汙、斑點。大概是我粗魯翻找的關係,我把父親的高爾夫用具弄倒,信封從隙縫中跑出來了。我不怎麼在意地拿起來,打開來看,裡面是一塊錄影帶。
  是父親的嗎?為什麼要這樣藏起來呢?
  該不會是糟糕的東西吧?
  我好奇地放進播放器中,好幾年沒用的錄影帶播放器上堆滿灰塵,讓人擔心還會不會動,但開機按下播放鍵,它發出「嘰嘰嘰」的聲音,慢慢動起來。
  電視螢幕上,出現畫質很差的影片。
  似乎是從遠處拍攝一位坐在廊簷下的女性,女性背對鏡頭,看不清楚臉,但從她光澤的黑髮,我知道她是誰。是母親。
  「那個,這是我最愛的妻子智花,還有我和她愛的結晶正樹。」
  過一會兒,和我很像的聲音,開始愉快說起話。
  「我無論如何都想要留下這尋常的景色,但智花討厭,所以我偷偷拍。」
  如此宣言後,鏡頭一步步朝母親靠近。
  母親纖細的背影,像在保護什麼似地曲捲著,我知道她懷中有個小嬰兒,那是我。母親似乎正在對我說話。
  「正樹,我好喜歡你喔。」
  那時我聽見母親的聲音。
  柔軟、沉穩,才一竄進耳中,溫柔的聲音就暖暖地包裹住我的心。
  「世界上最愛你了。」
  全部是真心話。
  「我會一直、一直愛著你喔。」
  「我會一直、一直守護你喔。」
  如此說的母親開始越變越模糊,結果發現竟然是因為我哭了,我嚇了一大跳。因為至今從沒太大興趣的母親的簡單一句話,拯救了我。
  自從知道父親不愛我以來,我心中不斷有髒汙沉澱,感覺這些沉澱隨著淚水一起流出來了。
  
  
  
  
  
  「……媽媽。」
  我忍不住朝畫面中的背影喊。
  這個人,是我的母親。
  第一次,打從心底這麼想。
  就算沒人愛我,也有這個人愛我。只有和我擁有相同力量,生下我的母親愛著我。她發誓會一直、一直愛著我。光是這樣就足夠了。
  「正樹,約好了喔。就算媽媽不在了,你也要和爸爸好好相處喔。」
  母親用著幾乎是痛苦的拚命聲音如此低語,就在此時。
  「智花。」
  聽見父親顫抖的聲音,母親轉過頭來。
  睜大雙眼,似乎是真的嚇到。連在她懷中的我也睜大眼,直直盯著鏡頭看。
  「真是的!阿拓,我不是說我不喜歡被拍嘛,你在幹嘛啦!」
  母親鼓脹雙頰瞪著鏡頭。
  在此響起喀嚓聲,變暗。影片似乎結束了。
  全黑的畫面立刻切換成黑白沙沙畫面,聽著雨聲般的激烈雜音,我的心像被握緊,好痛苦。
  我只知道一點母親的事情,看完影片後仍舊相同,但是,她確實愛著我。
  很現實,我開始對至今覺得無所謂的母親感到強烈愛意,同時,無比憧憬起她的堅強。
  聽說母親是個不說謊的人。
  沒有堅強心靈、堅定意志,不重複說好幾次,就沒有辦法不說謊。而我,沒有這份堅強。
  母親大概從小就聽著各種謊言而無比疲憊吧,所以才會討厭費事又煩人的謊言。我能切身體會她的心情。
  但是她和我不同,她沒有放棄這個滿是謊言的世界。她打算和充斥世間的謊言對抗,如果不是這樣,不可能不說謊活著。雖然說謊很麻煩,但不說謊更麻煩。
  如果可以變成她那樣,那該有多好。
  就算被人討厭,也能為自己驕傲,更重要的是,父親或許會因此開心。
  但我很膽小,為了保護自己,不說最低限度的謊就沒辦法活下去。雖然討厭謊言,卻怎樣都會用謊言保護自己。鄙視著自己是最糟糕的傢伙,卻怎樣也戒不掉。
  因為這樣而尊敬母親的我,卻無法具體想像母親的形象。再怎麼說,很難找到不說謊的人。所以,長久以來,我心中的母親形象,如童話世界中的角色般,虛幻且不切實際。
  把不現實的母親當成心靈依靠,我放棄自己,放棄修復與父親間的關係,放棄謊言蔓延的無聊世界,只是平淡過著每天的日子,然後遇見了川端。
  不說謊的川端,有著我沒有的堅強。光這點就足夠吸引我,想要在旁幫著不說謊的她度過各種難關。接著,運氣不錯地和她變得要好,隨著共度的時間增加,我也開始想著。
  母親或許就是與川端類似的女性吧。
  川端是和我同年的可愛高中女生,和擺在佛壇上的二十七歲母親一點也不像。硬要找相似點,大概是同樣有一頭亮澤黑長髮。把川端與母親交疊對她很失禮,而且有種嚴重戀母情結感,所以我沒有直接對她說。
  
  
  「──媽媽,妳怎麼想?」
  能看穿謊言,因此,絕對不說謊的母親。
  如果是她,會覺得殘酷的真相比謊言還好嗎?
  我小聲自言自語,當然得不到回應。
  只有「沙沙」海濤聲,在寧靜的海邊響起。
  
  
  * * *
  
  
  隔天,事態更加惡化。
  內容變得更誇張,甚至越傳越廣。
  大概是感覺到這股氣氛吧,川端努力忍耐著縮起身體坐在位置上。到目前為止,她多少和班上同學格格不入,但從沒面對過這等惡意。
  我真的無法忍受,下定決心,用力站起身,走到前田面前,當面嗆她:
  「喂……妳到底想怎樣?」
  前田睜大眼睛,討好般歪頭:
  「遠藤同學,怎麼了嗎?」
  「到處說那種沒憑沒據的謠言,妳到底想怎樣?讓人困擾就這麼開心嗎?川端是有哪裡得罪妳嗎?」
  我口氣尖銳地逼問後,前田一臉意外地聳肩:
  「沒憑沒據……明明就有。俗話說無風不起浪,不是嗎?」
  我瞪著一臉無所謂的前田,發出我最極限的低聲:
  「妳那什麼意思?」
  「我只是把事實、從朝倉同學口中聽到的事情、從川端同學口中聽到的事情,直接說出來而已。雖然也加入了『也可以這樣想』的自我推論,但我從沒說過那是事實。一個謊也沒說,我哪裡不好了?」
  這傢伙完全不理解,自己的發言到底傷害身邊的人有多深。
  前田確實沒說謊,只是到處說著小林的死、朝倉的發言,以及川端昨天說出口的話而已,但是……
  看見前田豁出去,堂堂正正挺胸說話的態度,我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看見我這樣,前田驕傲自滿地繼續說:
  「而且話說回來,原來遠藤同學這麼喜歡川端同學啊。沒在交往嗎?啊,我記得你應該和朝倉同學住附近吧。難道你和小林同學有交集嗎?」
  從前田嘻笑的表情,看得出來她打算把我說的話交織其中,要把謠言弄得更有趣。我忍不住握拳,如果前田是男的,我應該已經衝動揍上去了吧。
  「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揮拳,而是怒吼。
  「不管妳的生活再怎麼無聊,也別拿別人當犧牲品!妳的生活中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那是妳的責任。沒能體驗特別經驗、什麼事件也沒發生,都是妳的錯。妳卻為了要模糊焦點,淨說些不相關的人的謠言。明明和妳毫無瓜葛卻刻意搭便車……妳要膚淺也有個底限吧。」
  全班都看著我們。
  前田紅著一張臉四處張望後,扭曲著表情,顫抖著聲音小聲說:「……好過分。」
  但我不理她,繼續說:
  「妳啊,從旁邊看簡直讓人不忍目視,噁心透了。」
  我拋下這句話後,前田誇張崩潰大哭。
  我置之不理,若無其事走回自己座位坐下。
  鴉雀無聲的教室裡,只有前田的哭泣聲響著。
  過一陣子後,一個女生跑到前田身邊,扶她走回座位。大概是有人安慰滿足了吧,前田的哭聲漸漸變小,與之相比,教室也逐漸恢復原有的喧囂。
  「……遠藤,你怎麼啦?」
  「我懂你的心情啦,但你不是那樣的人吧。」
  西原和下田偷偷跑來問我,但我一點也不覺得有錯,對著他們笑:
  「就一肚子火啊,而且,我老早就看她不順眼了。」
  滿腔怒火加上從以前就討厭她都是真的,但不僅如此。
  升上高中後,與人正面衝突的次數也少了。這種情況中,在教室正中央大吵一架。而且還是超愛講八卦,雖然被疏遠也相當有存在感的前田,與平常無比溫厚的我,這充滿意外的組合的爭執,衝擊性相當大吧。這件事絕對會立刻傳開,前田肯定會比先前更加開心地廣傳吧。再怎麼說,這次的主角就是她自己啊。她肯定會邊哭邊對其他女生說我有多過分,來博取大家同情吧。
  而我在女生間的評價大概會變得極糟,但這真是再剛好不過了。
  只要我們的事情越傳越大,肯定能讓川端的謠言變淡。
  八卦只是一時的。多數人不知它到底是真是假、有不有趣,所以很快就會聽膩。只要有新的話題,就會轉移目標。我打算拿自己和前田當祭品,拯救川端。
  體認到無法拿出真相將曖昧的謠言消除殆盡的我,只能想出這個方法,總之,再來就等時間發酵。
  邊感受同學不禮貌的眼神,我的心情無比舒暢。
  
  
  但不如我所想像的是,幾天過後,我和前田的事情完全沒有傳開。其他班級的同學既沒有用充滿興趣的眼神看我,班上同學也沒說些挖苦我的話。
  前田在那之後,動用所有可用的網絡,打算散播我對她做了多過分的事情。渣男的謠言傳得很快,誰玩弄了誰、誰對誰口頭性騷擾這種事,一天就會傳遍校園。從經驗上我如此判斷,但明明該是這樣啊,為什麼沒有發生?
  不如預期發展的勢態,讓我坐立不安。
  我之所以如此焦急,是有理由的。
  川端的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還要糟糕。
  「……美沙走了之後,連媽媽也可能不見了。」
  在我對她說出自己的秘密,並去見過朝倉的幾天之後,川端對我這樣說。
  我在平常那間小房間裡,煩惱著該不該告訴川端,朝倉沒有說謊。因為我沒對川端說我去見了朝倉,所以可以閉口不談。這帶給川端的打擊也比較小。但是,既然我已宣言要幫她了,我或許就應該告訴她我的行動與結果。就在我反覆想著這件事時,川端突然說起了這件事。
  「欸?媽媽?」
  出乎意外的名詞,我忍不住反問。
  「嗯,已經好久沒有聯絡了。」
  我知道川端現在住在小林家,教學參觀時來學校的也是小林的母親,我從沒聽她提過她的親生母親。
  「本來就沒有那麼常聯絡,她也不是馬上聯絡得上的人。她不願意見我,也不太願意接電話,就算傳訊給她,一、兩週後才回訊都很正常……但是,我最後一次傳訊給她是一個月前的事情,那之後一直都沒消息。這還是第一次完全聯絡不上她。」
  「妳和小林的父母談過嗎?」
  「嗯,但是……他們要我別在意。說我媽本來就那樣。」
  雖然只聽了一點,但川端親生母親似乎相當散漫。聽見她幾週才會回訊,就感覺多少有點問題。不管怎麼說,如果是認真的人也就算了,本來就懶散的人,回信稍微晚了一點也不需要多擔心吧?小林的雙親也是如此判斷吧。
  「沒事的啦。」
  川端肯定只是因為小林的事情變得敏感了。
  即使如此,連女兒發生大事時也完全沒聯絡,這是什麼母親啊?不知道她有怎樣的理由,我對沒見過面的她有點生氣。
  大概是情緒出現在表情上吧,川端看著我,辯解似地加上一句:
  「媽媽只是懶散啦,她可是很愛我的。」
  「……嗯,我想也是。」
  川端大概對我無論如何要她冷靜下來,為了應付場面而同意的態度相當不滿吧,所以她用著更加激動的口氣說道:
  「我們之所以沒住在一起,也是有理由的。媽媽現在似乎沒什麼錢,那也是為了救我才全部失去的。」
  「……失去?」
  抽象的說法讓我好奇,我重複她的話,川端有點猶豫後,才小聲繼續說:
  「我小時候,被媽媽的再婚對象虐待。然後,媽媽為了救我,把那個人──給殺了。」
  這太令人震驚了,我不禁啞口無言。
  如果川端已經超越這個事情,起碼還是個救贖,因為這太痛苦了。她之所以張皇失措以為自己殺了小林,大概是因為腦海中有母親的那件事吧。
  川端從沉默的我身上別開眼,繼續說:
  「媽媽為了我犯罪,雖然是罪人,卻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很不安,美沙也走了,如果媽媽也不見了,我該怎麼辦才好。」
  她說完後低下頭,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才好。
  好朋友的死,班上的謠言,以及母親的不理不睬。
  最近的川端,屋漏偏逢連夜雨,已經滿身瘡痍了。
  「沒事的啦。」
  用盡力氣只能說出再尋常不過的話,雖然知道這種安慰連寬心的效果也沒有,但我毫無餘力思考更體貼的台詞。因為我也因川端突然的告白而不知所措。
  「真的、沒事的啦。」
  我像個笨蛋又重複一次,川端才慢慢抬起頭。看著嘴角帶著不自在笑容說「謝謝」的川端,我只能對自己的沒用咬脣。
  
  
  我那天晚上,邊咀嚼晚餐的馬鈴薯燉肉邊偷瞄父親,尋找說話的時機。我想要問問身為警官的父親,關於川端母親被捕的那個案子。父親當時已經在這塊土地上當刑警了,說不定他知道什麼詳情。
  放學後,我也繞去圖書館,試著查詢事件的詳情,但沒辦法知道詳細資訊。當時報紙只刊載事件的概要,沒寫得比川端說得更多。
  對川端來說,母親是她的心靈依靠吧,我痛切了解她的心情。不管怎樣都希望川端打起精神來的我,也想要了解她的母親,但我無法在心中將「寧願犯罪也要保護女兒的加害者」與「女兒遇到大事時也不聯絡的散漫女性」畫上等號。我想要知道報導上沒寫的、盡可能真實的資訊。
  幾天前起,感覺我們的距離稍微拉近了,但要我主動和平常不說話的父親說話,有點難為情。
  但是,這是為了川端。
  「……那個啊,爸爸,十年前發生的殺人事件……有個母親為了保護和我同年的女生不被虐待而殺了丈夫的事件,你知道嗎?」
  不知道是話題太突然,還是我主動說話真的太罕見,父親一瞬驚訝地眨眨眼,接著才小聲說:
  「啊,我知道。」
  他頻頻點頭後,一臉懷念的表情繼續說:
  「那已經過十年了啊……難怪正樹也長大了。這麼說來,小學入學典禮那天,你一大早就弄髒制服手忙腳亂的,你還記得嗎?」
  我邊對要往奇怪的地方展開話題的父親感到無力,邊強硬把話題拉了回來:
  「我記得啦,但那個現在不重要,先告訴我事件的內容啦。」
  父親手撐下顎,思考一會兒後,認真地說:
  「那個事件啊,總之女兒非常可憐。因為她和正樹同年,也讓我更加如此覺得。」
  「加害者……那位母親是怎樣的人啊?」
  「那不是爸爸負責的,所以也不是很清楚……老實說,身邊的人似乎對她沒什麼好想法。鄰居、職場的人,說出口的話都挺狠的。如果真的照他們那樣說,她不是什麼正經的人……但事後回想起來,應該是精神狀態不安穩才變那樣的吧。」
  父親闡述的川端母親,讓我聯想到現在的川端。
  她也會被逼到絕境,越陷越深,最後被身邊人孤立起來嗎?
  「根據附近鄰居的問話結果,反而是被害者的男性評價很好呢。聽說是個個性溫厚、爽朗的好青年,也常有人看到他陪女兒玩。實際上,袒護他的聲音更多。」
  「會虐待小女生的男人,怎麼可能是好青年啊。」
  我對父親說的話不悅,口氣強烈回應。
  我根本無法原諒讓川端受傷的人。
  「這當然。也常常見到旁人看起來是好人,但本性糟糕,回到家就變了個人的案例。也有聽到公寓偶爾會傳出男人怒吼聲的證詞,被害者大概是表面工夫做得很好吧。」
  表面工夫做得好的人,毫無例外都是騙子。佐倉是例外,她是好人,但騙子果然都不正經。我忍不住皺眉,父親像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爸爸只知道這些而已……那個事件怎麼了嗎?」
  「沒、沒有什麼。只是知道那發生在這個町,所以有點好奇而已。」
  我不想告訴父親關於川端的事,所以若無其事地說謊。
  父親說完「這樣啊」後,再次大口大口吃起馬鈴薯燉肉。
  查完報紙、聽完父親的說法後,川端母親的人物形象還是不夠鮮明。但是,我知道她是個相當可憐的女性,以及知道她被一個不正經的騙子傷害。
  但是,在川端母親的事件裡,我沒辦法替她做些什麼。
  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快改善在班上蔓延的謠言。
  為此能做的……一瞬間,佐倉充滿自信的臉浮現在我腦海。很丟臉,我能請求協助的人,只有過去以為是敵人的她了。
  雖然不甘心,但佐倉很聰明,她應該會知道我和前田之間的事情為什麼沒有傳開吧。
  只要成為謠言當事者,周遭的視線也會變得嚴厲。之前想著要是被誰看見我去見佐倉肯定會很麻煩,既然謠言沒有傳開,那也不需要如此擔心。
  「我吃飽了,我現在要用一下廚房喔。」
  我匆忙起身,邊確認冰箱裡的材料,在心裡發誓明天要去見佐倉。就拿好吃且好看的格紋餅乾當久違的賄賂品吧。
  
  
  * * *
  
  
  「遠藤,好久不見。」
  隔天放學後,我到舊體育館去見佐倉,她正「沙沙」動著鉛筆。素描本上的素描已接近完成。
  「這個,請妳收下。」
  我把親手做的格紋餅乾交給她之後,她終於看我,滿意點頭。
  「今天看起來也好好吃呢!謝啦!最近你都沒有拿慰勞品來給我吃,我都瘦了耶。」
  佐倉拍拍自己腰間,開始一口接一口地啃餅乾。
  「和之前沒差多少吧?」
  「不、不,可是瘦了一大圈耶。」
  邊鬥嘴邊在佐倉身邊坐下,她像是想起什麼似地開口:
  「話說回來啊,前幾天,我可是稍微對你改觀了耶。你是個在重要關頭也毫不退縮的男人呢。」
  我心裡的盤算,似乎早被咧嘴笑著的佐倉看穿了,明明連西原和下田都沒發現耶。
  「真難得妳會誇獎我耶。」
  「之前不是也誇過你嗎,說你很有做點心的才華。」
  「那是在誇我嗎?」
  「是在誇你啊。」
  邊看著「啊哈哈」大笑的佐倉,我認真詢問:
  「我有件事想問妳,我和前田的事情,為什麼沒有傳開來啊?」
  「啊啊,那個啊。」
  佐倉一臉無言,接著邊嘆氣邊說:
  「你啊,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當不成你想像中的壞人啦。」
  「欸?」
  我那時的態度,應該相當過分才對耶?
  在教室正中央對著女生破口大罵,罵哭對方後還當沒自己的事。我可是抱著被所有女生鄙視的覺悟站出來的耶。
  「前田同學啊,本來就不怎麼受歡迎啦。」
  「只有男生吧?感覺她女生朋友很多啊。」
  「那是表面。只是因為她有很多八卦才被重視而已,其實真的喜歡她的人很少,而且也不知道哪天謠言主角會變成自己啊。」
  佐倉乾脆地說。
  我知道女生的世界比男生還複雜,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謊言,就表現出這一面。
  「更直接地說,你說出口的話,幾乎是全班同學的想法啦。」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佐倉用力點頭後,又接下去說:
  「這一次的事情,全班同學幾乎都是目擊者,對吧?所以就算前田同學一人再怎樣哀嘆她的不幸,只要班上同學都站在你這邊,你就不會被貼上渣男的標籤。別班同學問起來,大家都在替你說話呢。連不怎麼要好的人也是。」
  該感謝大家嗎,還是該說困擾呢?……
  「那反而是個佳話啦,佳話。你的評價上升了喔。大家隱隱約約都知道你和川端同學很要好,也發現你是為了她生氣。看見川端同學那副憔悴的模樣,應該也有很多人有『好像做過頭了耶』的罪惡感。這種時候,看見你義正詞嚴駁倒前田同學,大家也都想著『這傢伙不簡單耶』。」
  佐倉說完後,還為我掌聲鼓勵。
  「……以我的立場來說,只是希望就算自己當了壞人,也想平息川端的謠言而已。」
  雖然很開心同學為我想,但把自己名聲弄臭對我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只要能減輕川端的負擔,這樣就好了。
  看見我嘆氣,佐倉小聲說:
  「真拿你沒辦法。為了向努力的遠藤致敬,就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川端同學,和我一組吧。」
  隔天第二堂課,上美術課時。
  課堂一開始,老師就要我們兩兩一組,為彼此畫素描。那之後,佐倉立刻走到川端面前,滿臉笑容對著她說。
  佐倉昨天對我說的作戰方法就是,「佐倉積極和川端建立良好關係」。
  僅僅如此。
  佐倉是好感度第一名的校園偶像。只要讓人有「她和佐倉很要好」的印象,對川端的惡劣評價自然會降低吧。至少「她殺了小林」這種充滿惡意的謠言不會再被提及。不想因為講這種話而被佐倉討厭,這就是粉絲的心情。
  關於這個作戰方法,我也有個重要任務。那就是說服川端接受佐倉。
  聽川端所說,她似乎不討厭佐倉,即使如此,她上次還是過度激動而引起爭執。要是這一次也出現相同狀況,那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所以佐倉要我事前先對川端說好。
  「……嗯。」
  看見川端輕輕點頭後,我鬆了一口氣。
  今天早上,我在電車裡拚命說服川端,告訴她「為了改善現在的狀況,我們應該要利用佐倉」。川端雖然不知所措,但在走到教室時已經同意了。但我還是有點不安。因為川端不會說謊。她不會說出違背真心的話,可能因此引起爭執。而且最近的川端極為不穩,有著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的危險氛圍。
  「那,我們去那邊畫吧。」
  佐倉非常親密地拉起川端的手,走到窗邊的桌子去。桌子是四人座,佐倉身邊坐著越前,川端旁邊是另一個和越前同為美術社的女生。大概是佐倉事前提過吧,她的兩個朋友對川端突然加入毫不驚訝,非常自然地和她說話。從旁人來看,和樂融融、開心對話的四個人,只是單純的要好四人組。
  我拉著西原,自然地在隔壁桌坐下。窺探著隔壁桌的樣子,但不用明看也知道那邊的氣氛和樂。真不愧是佐倉。鬆了一口氣後,才終於有餘力好好觀察和我一組的西原。
  「你還真不適合戴眼鏡耶。」
  「喂!你別汙辱我的迷人之處啊。」
  就在我和西原鬥嘴之時,狀況發生了。
  「……感覺好懷念喔。」
  突然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越前。她看著面對面攤開素描本的川端和佐倉,感慨萬千地說了這句話。
  「欸?」
  川端抬起頭,越前一臉「糟糕了」垂下眉角。
  「啊,那個……我有點想到林林啦,川端同學和林林不愧是表姊妹,妳們的側臉很像──社團活動時,成美和林林常常面對面一起素描。」
  看起來,越前似乎對自己提起小林感到相當不好意思。或許是佐倉事前要她們別提及吧,大概是太過感傷,不小心脫口而出了。
  「……是、這樣啊。」
  川端露出有點受傷的表情,小小聲說。
  越前見狀慌張了起來,快口加上:
  「林林在班上雖然有點怪,但她在社團完全不是那樣,開朗又有趣,就是個普通女生。總是和大家開心談笑、胡鬧,真的很快樂。成美和她特別要好,林林為了成美,真的是兩肋插刀,還當她的裸體模特兒耶。」
  越前大概是想要藉著敘述和小林之間的好友情,拉近與川端的距離吧,但川端一語不發,毫無反應。
  越前不知所措地看著佐倉求援。
  「就是啊……」
  就在佐倉吐出幾個字的瞬間,川端終於開口了:
  「──殺了美沙的人,果然就是妳吧?」
  她的聲音很小,連坐在後面的我們也幾乎聽不見。
  其他邊聊天邊畫素描的同學們,應該沒人聽到吧。
  所以僵住的人,只有和川端坐同張桌子的三個人而已。
  「該不會裝作感情很好,和美術社的人一起欺負美沙吧?」
  這聲音比剛剛大了一點。
  沉默一陣子後,
  「喂──」
  出聲的人,不是佐倉也不是川端,而是越前。
  「小越。」
  佐倉阻止她,但越前沒停下嘴:
  「我們可是好心想要幫妳耶,妳現在是在故意找碴嗎?」
  越前語中充滿怒氣說完後,瞪著川端:
  「林林會死掉全是因為妳,美術社的大家都這樣想。林林在學校裡之所以和大家處不好,全都是因為妳。都是妳說奇怪的話和大家起衝突,她為了袒護妳才總是被捲進紛爭裡。被覺得是怪人、被怨恨,全部都是妳的錯……林林肯定是太累了,所以才會那樣,去自殺。」
  越前語尾幾乎不成聲,接著聽見她啜泣吸鼻子的聲音,她的眼中蓄滿淚水。
  越前沒說謊。正如她所說,美術社的成員都認為小林的死,責任在川端身上。川端殺了小林這無憑無據的謠言之所以傳成那樣,大概也是小林身邊的人心中累積這類煩躁的關係吧。
  佐倉那桌,再也沒人說話。
  
  
  上完課後,到了午休時間。
  我根本沒心思上課,滿腦子想著該怎麼安慰應該很失落的川端,但在社團教室裡喝咖啡的川端,出乎我意料外的一如平常。
  「……遠藤同學。」
  川端一看見我立刻微笑,指著桌上說「咖啡泡好了喔」。咖啡旁擺著砂糖包。
  和川端共進午餐至今,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她也已經發現,我愛吃甜的,也只喝微溫的咖啡。
  「謝謝妳。」
  我在摺疊椅上坐下喝咖啡,溫度正剛好。
  川端真的沒事嗎?
  我想著這種事,隨意環視屋內,
  「啊。」
  忍不住驚呼。
  我發現櫃子上的水族箱,四十公分的優雅空間中,和平常不同。我慌慌張張地跑近水族箱,嚇傻眼:
  「這個,沒事嗎?」
  唯一一隻雄金擬花鱸,有著鮮豔亮粉紅的魚,在水面上載浮載沉。
  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川端,小聲說:
  「……死掉了。」
  幾天前就覺得牠沒什麼精神,沒想到竟然會死掉。
  默默盯著仍然散發鮮豔色彩的魚,我發現自己意外地大受打擊。原來我喜歡這隻魚啊。
  「那個啊,」
  這時,川端突然顫抖著聲音說:
  「我覺得果然是我。」
  這太突然了,我完全無法理解話中之意。
  一臉呆傻轉過頭去看川端,她顫抖著嘴脣:
  「殺了、美沙的人……是我。」
  表情認真斬釘截鐵說完後,川端又繼續說:
  「……遠藤同學,你問過朝倉同學了吧?我是不是真的出現在那個町。而她說的是真的。就你的個性,你應該直接去問朝倉了,如果那是謊言,你應該會立刻對我說。既然連提都沒提,就是那麼一回事吧?」
  川端盯著我,平淡說著。
  只要稍微冷靜觀察狀況,就能立刻明白。川端很早以前就發現了吧。
  「但那個……可能是看錯啊。我的力量沒有辦法知道事情的真相,頂多知道那個人是不是說真話而已……」
  雖然我試著找藉口,但這跟我肯定她的猜測沒兩樣。
  「班上同學、美沙的社團同學,大家都覺得是我殺的。那麼,肯定就是那樣……我之所以懷疑佐倉同學,大概是因為嫉妒。美沙死前,放學後也不來這裡了。她都和佐倉同學一起度過。早上也是,說要參加美術社的晨課,也不和我一起上學了。我好討厭這樣,無法原諒美沙有了比我更要好的人。我好不滿,明明我就只有美沙一個人。她明明就照顧我好多,是我最喜歡、最要好的朋友啊──是我殺了美沙,肯定是這樣。」
  彷彿要說給自己聽,川端慢慢地說出口。
  這段話不是謊言。
  她自己也深信是她殺了最愛的好朋友。
  川端當場跌坐地上,流下大滴淚水,小聲笑了:
  「和你的午餐也到今天結束。我是會把喜歡的人弄瘋的討厭傢伙,因為不自覺,所以我無法控制啊。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也會……」
  「川端,妳等等!」
  我朝她伸手,但她用力揮開。
  「別碰我!出去啦!」
  「妳冷靜點啊。」
  「我已經不行了!」
  正當我想要阻止半發狂尖叫的川端,並握住她的肩膀時……
  「嘰」聲響起,房間的拉門被打開了。
  佐倉就站在那裡。
  「找你們找好久了。」
  佐倉臉上帶著性感微笑,毫不猶豫走近川端:
  「在學校到處走,還去問了西原同學之後,終於找到了。原來你們在這裡啊。」
  小聲嘆口氣後,佐倉走到川端身邊,把臉極度貼近。
  上一秒還又哭又喊的川端,驚訝地只能盯著佐倉看。
  「──殺了小林同學的人,是我。」
  佐倉斬釘截鐵說完後,小聲接著:「我把真相告訴妳吧。」
  
  
  
  
  
  * * *
  
  
  「我想要一個唯我是從的模特兒,我很喜歡畫畫,大家也認同我的才華。為了要畫出把我的才華發揮到極致的美麗畫作,我需要一個理想中的模特兒。」
  佐倉毫不客氣地走到房間正中央,在鐵腳椅上坐下,用著抑揚頓挫的語調闡述。大大方方的態度,完全不像兇手的自白,更像偵探小說中的名偵探。
  她扮演適合對川端講道理的自己,執導著這個場面,川端完全被這個氣氛吞沒,屏息看著佐倉。
  「小林同學是最適合當模特兒的人選,臉蛋漂亮,身材也好。
  而且還能理解我的想法,擺出最棒的姿勢。所以我們常常同組畫畫。小越剛剛也說了吧?──到此都很好。我們感情很要好,真的一切都很好。」
  佐倉說到這裡,撩起頭髮,用力吐了一口氣。
  輪流看了川端和我後,慢慢接著說:
  「你們可能不知道,為了提升自己作畫的能力,就必須理解肉體構造,因此,我需要裸體模特兒。所以,我拜託小林同學當我的裸體模特兒。」
  可以感覺川端的表情有點緊繃。
  佐倉看了一眼這樣的川端後,用鄭重的語氣繼續說:
  「但她堅定地拒絕了。但我無論如何都希望她當我的模特兒……所以我對小林同學這樣說:『如果妳不同意,我就要討厭妳。』──妳也知道我在學校裡多麼受歡迎吧?如果想過著開心的社團生活,就只能和我維持良好關係。結果,小林同學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了,只有一個條件。絕對不可以讓人看見她裸體……特別是露肚子的畫。」
  佐倉迅速說完後,拿起我放在桌上的咖啡喝。「呼」地吐一口氣後,誇張聳肩:
  「我隨便點頭說我明白了。我不知道這對她而言,到底是多重要的事情。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裸體,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啊。」
  川端沒有打斷佐倉的話,只是靜靜、直直看著她的眼睛。佐倉也毫不畏懼,回看川端一段時間後,才終於低下頭:
  「所以,我毫不在意地拿那幅畫參展。又沒裸體也沒怎樣,只是稍微露出肚子而已啊,而且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改了她的髮型。我想著,這樣就沒問題了。」
  說到這裡,佐倉突然用力站起身。高漲的情緒染紅臉頰,語帶激動繼續說:
  「雖然看見小林同學很是狼狽嚇了我一跳,但我同時也很無言。就只是那樣而已,有什麼好吵的嘛!──畫失蹤時,我也立刻懷疑小林同學了。因為根本沒想到會是川端同學偷的。那是我的自信之作,我無論如何都要拿回來,所以就和之前一樣威脅她,硬討回來了。我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佐倉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幾乎是大聲吼叫。
  她用力吐一口氣,調整音色後,再次開口:
  「畫如期在川廊展示,但小林同學肯定討厭極了吧……展示後沒幾天,她就自殺了。」
  佐倉淡淡說完後,靜靜加上一句:
  「這就是全部。」
  接著緊緊盯著川端,深呼吸一次後,深深低頭:
  「對不起。」
  佐倉抬起頭後,非常不甘心地皺起小臉。
  「不管怎麼想都是我的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把她逼到那種程度……到目前為止都完美做好每件事的我,直到現在也無法相信,我會把人逼到那種程度。我不想承認是我的錯。但是……」
  佐倉一度停止說話,這才死心垂頭喪氣:
  「讓川端同學承擔責任是個錯誤,這麼一想,我就決定要說出實話。」
  佐倉雖然坦白自己的錯,卻有著高高在上的態度。肯定是為了讓川端可以輕易地向她發洩怒氣吧?川端可能會破口大罵,甚至是打她一拳,她絕對已經做好了覺悟。
  但是,川端什麼也沒說,只是、只是呆呆盯著佐倉。
  佐倉像在等待川端的行動,站在原地一段時間,但過了一會兒,放棄似地嘆了一口氣,偷偷看我一眼。「再來就交給你了。」她的眼神似乎這樣說著,我輕輕點頭。
  佐倉如她造訪時一般,堂堂正正地離開房間。
  聽不見「啪踏啪踏」的室內鞋聲音後,川端仍神遊了一段時間,過一陣子,才像想起什麼,慢慢轉頭往後看。
  川端的視線前方是水族箱。
  昏暗房間中,在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的水族箱。
  雄金擬花鱸死了。
  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雌魚仍然在水族箱中悠游,泳姿與先前無異地優雅。
  川端搖搖晃晃起身,一語不發地看著水族箱。
  「我們把牠埋在中庭裡吧?」
  我一問完,川端靜靜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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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nfuyun + 15 工作辛苦
mvb328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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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7 0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滿滿砂糖的溫咖啡
  
  
  
  
  隔天,我一大早就隨著船隻搖擺。今天是母親的忌日。平常都只有祭拜而已,但今年是第十七次忌日,似乎是個重要的時間。加上恰巧週六,所以父親租了一艘小船,計畫要到撒下母親骨灰的地點獻花。
  「好天氣真是太棒了。」
  父親不輸給「噗噗」作響的引擎大聲說道。在那之後,只是靜靜看著大海的父親,或許是在回憶亡妻吧。
  幾乎沒有母親記憶可以回憶的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埋完雄金擬花鱸,過一段時間後,川端問我:
  「……佐倉同學說她殺了美沙,是真的嗎?」
  佐倉坦白的內容,是全面肯定川端主張的內容。但是,至此一概否認的佐倉在這個時間點承認也太奇怪了。川端也知道佐倉是個騙子,會懷疑她說出口的話,想向能判別謊言的我確認也是理所當然。
  「──是,」
  一段沉默後,我輕輕點頭。
  「那是佐倉的真心話。」
  我說完後,川端仍舊一臉困惑地說:
  「我明明想要把所有罪行推到佐倉同學身上啊……但當她真的這樣說,我卻無法相信。」
  我感覺這句話中,不包含憎恨佐倉的意思。那是混雜驚訝與安心,有點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那天,把彷彿在做夢,有點發呆神遊的川端送回家後,我思考著佐倉的事。
  
  
  ──殺了小林同學的人,是我。
  
  
  佐倉那句話並非謊言。
  但是……除此之外,她所說的全是謊言。
  不管是裸體模特兒的事、新的畫作、小林自殺的理由,全部都是佐倉創造出來的故事,她只是充滿臨場感地闡述而已。
  即使如此,佐倉確實對小林之死抱有罪惡感。
  甚至讓她真心說出「我殺了她」這種話。
  為什麼佐倉會這麼想,以及她為什麼不肯說出真相,我完全不理解。但是,已經可以預料,不管我怎樣拜託,她都不會對我說出真相。要想從佐倉口中問出真相,只能靠我揭穿她的謊言了。得要創造出佐倉不得不說的狀況才行。
  但是,我真能辦到嗎?
  就算知道佐倉在說謊,要是她蒙混過去就到此結束了。
  或許從她的話中找出矛盾是個好方法,但她滿嘴謊言啊。真話少到根本無法找出真相。
  川端主張是佐倉殺了人;佐倉畫的大海畫作;和美術社成員間的互動;以及,佐倉的謊言……不管怎麼想都只讓腦袋越來越混亂。我深深嘆了一口氣,此時。
  「正樹,到了喔。」
  父親喊我,我才回過神。
  船不知何時停下來了。引擎聲停止,頭上傳來海鷗「歐歐」叫聲,我探出身體探看大海,那是看不見底的深藍色。我還是第一次離岸邊這麼遠,感覺有點恐怖。
  十七年前,父親就是在這與母親道別。
  「拿去,把這個撒下去吧。」
  父親從帶來的包包裡,拿出兩個掌心大小的盒子,把其中一個交給我。打開蓋子,裡面有各種顏色的花瓣。眼角看著困惑的我,父親如餵錦鯉般,毫不遲疑地將花瓣撒進大海。我邊看著隨風飄落海面上的花瓣邊模仿父親,用力撒出花瓣。紅、粉紅、黃,鮮豔的花瓣在藍色大海上漂蕩,這幅光景非常美麗,華麗到與其說是追悼,更像是在慶賀。
  撒完全部的花瓣後,一往旁邊看,只見父親正傾倒水壺,把裡面的黑色液體潺潺往海裡倒。液體才接觸水面,立刻融入海水消失。這一點異物,立刻就會被巨大的海洋吞噬吧。
  「要喝嗎?」
  大概是發現我的視線,父親朝我遞出水壺。往水壺裡看,殘留底部少許的液體,散發出咖啡的香氣。我接過水壺,一口氣喝光剩不多的咖啡。甜膩地纏在喉頭,不燙舌的溫咖啡,是我喜歡的咖啡。
  「可以把這種東西倒進海裡嗎?」
  「沒問題吧。滿滿砂糖的溫咖啡,媽媽很喜歡。若不是這種時候,也沒辦法給她喝啊。」
  我不禁露出笑容,一直都不知道,我對咖啡的喜好似乎和母親相似。
  看著大海的父親,表情溫柔到驚人,明確傳達出,他到現在都深深愛著十七年前過世的母親。以前常常見到他這個表情,大概是沒有稱得上對話的對話一段時間了,這令我無比懷念。
  「……爸爸,你喜歡媽媽什麼地方啊?」
  會這樣問,大概是因為我想川端和佐倉的事想破頭,想要找個悠閒又和平的話題吧。但是,至今連日常對話都避開的人,突然提出這種深入的問題,總覺得有點尷尬。看著父親的表情,讓我錯覺回到過去,才不小心脫口而出,我或許失敗了。
  「啊,對不起,突然問這個。」
  我苦笑著圓場,但父親毫不在意,說著「這個嘛」,手托下巴開始思考。
  「和她在一起,能夠放鬆吧。」
  過一會兒,父親說出這句話,咧嘴一笑,又再次把視線拉回大海,接著靜靜閉上眼。
  我也模仿父親默禱,腦海浮現過去在錄影帶上看見的母親身影。
  「那麼,我們回去吧。」
  一段沉默後,父親這樣說著,對駕駛座上的駕船伯伯說:「已經好了,請出發吧。」嘈雜的引擎聲「噗噗」響起,小船用力開動。看著切分大海前進的樣子,我再次對父親說:
  「──和媽媽在一起可以放鬆,感覺好厲害喔。」
  母親和我一樣能看穿謊言。和這樣的她一起生活,別說放鬆了,應該無比緊張吧。因為,完全無法偽裝自己啊。
  「才沒那回事,爸爸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最放鬆。」
  我側眼看著若無其事如此說話的父親,想起了川端。
  前幾天,我對川端坦白自己的力量,是為了表明絕對要幫她的決心,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個大膽的行動啊。說謊絕對會被看穿,這對對方來說,是多麼大的壓力啊。就算被閃躲也是無可奈何,所以至今我沒對任何人說過。川端是個不說謊的女生,所以沒這層困擾,即使如此,還是可能會覺得噁心而迴避我啊。
  真虧母親願意對父親坦白自己的力量呢。
  父親和川端不同,不是不說謊的人,反而是……
  思考至此,父親說了一句:
  「爸爸,是個騙子啊。」
  沒錯,父親常常說謊。因為知道會被我看穿,所以很少對我說謊,但他卻常常對身邊的大人說謊。名為社交辭令的謊言、炒熱氣氛的謊言、不願傷及對方的謊言。其中沒有惡意,所以,我一點也不討厭父親的謊言。沒錯,當時,我對謊言沒有任何厭惡感。
  不管怎樣,要對滿口謊言的父親坦白自己能看穿謊言,應該需要很大的勇氣。而接受這個力量,還說出「能放鬆」的父親的心情,我完全無法理解。
  「從某種角度來想,騙子是爸爸個性的一部分了,就算想改變也無法改變,已經根深蒂固了。」
  父親難為情地搔搔頭,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沒打算說謊言是好東西。但是,爸爸不會為了騙人而說謊。是因為不想讓對方難過、想讓對方開心,不小心就說謊了。所以,至少不是讓身邊人討厭的人。但是,謊言說多了,自己的心也會變得不安定。因為說出和心意相反的話,這也是當然……遇見媽媽那時的爸爸,除了家人以外,沒辦法表露真正的自己,拚命要穩住自己不安定的心──所以,媽媽對我坦白她可以看穿謊言時,『在她面前可以不需要說謊啊』,我鬆了一口氣。」
  父親瞇起眼睛,相當懷念說著。
  我看著這樣的父親,恍然大悟。
  一直以為被別人知道後會被疏遠的這個力量,竟然有人正面接納了,嚇我一大跳。
  但連這樣的父親,現在肯定也覺得我的力量很恐怖。我和父親之間演變成無法輕鬆對話的關係,都是這個力量的緣故準沒錯。
  大概不知道我心中有這種埋怨吧,父親表情溫柔到嚇人地對我笑著說:
  「人這種動物,看似堅強,其實很脆弱。沒辦法一直繃緊神經生活。需要一個能坦露真實的自己,放鬆一下的地方。只要和媽媽在一起,爸爸就可以當真正的自己。」
  「那,媽媽離開的現在,你很辛苦吧。」
  「沒事,只要想到媽媽,我隨時都可以找回真實的自己,而且現在,我有正樹啊。」
  和滿臉笑容的父親對上眼,我不禁困惑。
  以前也就算了,現在我和父親間幾乎沒有對話。不需要小心翼翼說些根本非真心的話,嗯,這種關係說是真實不偽,也是真實不偽啦……
  此時突然浮上心頭的,是佐倉說的話。
  
  
  ──能毫不介意讓對方看見自己的不開心,是因為打從心底相信對方啊。
  
  
  聽她那麼說之後,我第一次發現,我在父親面前完全沒有偽裝。
  一切都很平凡的我,也有著和人同等的自尊心。希望盡可能讓別人覺得好,不希望被討厭、希望被喜歡。所以才沒辦法和母親、川端一樣,完全不說謊。但令人驚訝的是,我在父親面前完全沒想過這種事。
  根本不知道我和父親關係的佐倉理所當然地指出這點,讓我相當不甘心,而且,我在那之後思考了無數次,無比想證明這不是「相信」這類漂亮的情緒。
  結果,我找出來的答案,我之所以能在父親面前毫無偽裝,是因為有著,就算他再怕我、再疏遠我,我和父親不管到哪都是家人的想法。
  而讓我和父親成為家人的,是母親。是愛父親、愛我的母親。只要我是她的孩子,父親就絕對、絕對不會拋棄我。
  而父親也相同,知道我絕對不會拋棄父親。不管我們關係怎樣改變,父親都是我的父親,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家人。
  這肯定是身為家人的最低條件。
  佐倉應該也是這樣吧?
  為什麼她連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也得要偽裝自己呢?
  她真的有能讓她坦露真實自己的地方嗎?
  「你覺得,如果一個人無論何時,在任何人面前都偽裝自己,他會變成怎樣?」
  我一問,父親乾脆回答我:
  「沒有人可以一直偽裝自己。不是過去曾有讓他信賴的人,就是他在獨處的時候才能放鬆吧。埋首興趣之類的時光,也是能當個真實自我的時間啊。」
  佐倉的興趣……這麼說來,就是畫畫囉?
  我想起佐倉開心畫素描的身影。
  我對繪畫不熟悉,但知道她的畫相當棒。
  佐倉的畫,有著吸引人心的什麼東西。
  蝴蝶翩翩飛舞的海岸線;以大海為背景,燃燒著鬥志佇立的女孩;站在帶葉櫻花上,吹響小喇叭的高中女生。
  她的畫作魅力,是在哪裡呢?
  是明明相當美麗,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出現的風景,卻有著無比現實的地方嗎?
  思考至此,我產生小小的怪異感,有什麼東西卡住了,感受魚刺哽在喉嚨的噁心感覺,無論如何都想找出怪異感──在此時,父親探頭看著我的臉:
  「如果沒有能展露真心的對象,那他可能連自己都不明瞭自己了吧──正樹的周遭有這樣的人嗎?你的朋友嗎?」
  朋友。
  聽見父親吐出的單字,我忍不住大吃一驚。
  佐倉是我的朋友嗎?
  兩人第一次單獨對話時,我直言我討厭她,那是毫無虛假的真心話。
  但是,在舊體育館後側,埋在雜草堆中相處的時光,肯定拉近我們的距離。
  我稍微猶豫後,輕輕點頭:
  「……嗯。」
  佐倉雖然在教室裡展現完美演技,但和我獨處時意外地少根筋,滿是漏洞。上一秒才用著嬌媚的語氣說話,下一秒就擺出大剌剌的老大姊態度,偶爾也會露出讓我懷疑我看錯的孩子氣的一面。
  我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佐倉,或許每個都不是。
  但是,確實有些瞬間,令我覺得窺見真正的佐倉。
  舉例來說,吃著點心時毫無防備的表情,彼此說玩笑話時露出的笑容,還有她在素描本上滑動鉛筆時的認真眼神等等。
  雖然知道她是超越我想像的好傢伙,但我還不知道真正的佐倉到底是怎樣的人。或許,連佐倉本人也不知道吧。
  如此一想的瞬間,不可思議的,感覺第一次靠近佐倉一點。
  「正樹的話,可以幫上那孩子喔。」
  父親大概察覺了什麼,柔軟一笑。
  我想幫的人不是佐倉而是川端,那個與母親相似,不說謊的川端。如果為了幫川端,愛說謊的佐倉會怎樣都與我無關。
  原本是這樣想的啊……
  「我能辦到嗎?」
  我現在,好想要幫佐倉。
  如果只是為了川端想,就繼續讓佐倉當演員就好了。
  川端既能擺脫罪惡感,也可能因為找到憎恨對象,而湧出活力。所以不需要繼續追求真相了。
  但我想,找出小林死亡的真相,從佐倉口中問出真相,或許不是幫忙川端,而是能幫上佐倉。
  雖然不如在教室中,但佐倉在我身邊還是很緊繃,這讓我有點不甘心,我想為佐倉創造出可以放鬆的地方。
  只是隱約想著的想法,此時第一次變得清晰明瞭。
  「噗噗」巨響後,船在港邊停下。
  「能辦到的。」
  父親說完後,拍拍我的肩膀。
  好久沒和父親有如此和樂融融的對話了,這或許也是託母親的福吧。下船那一瞬間,我轉過頭看大海,有條魚彷彿看準時機跳出水面。
  
  
  「要不要稍微走點路到百貨公司?」
  在附近百貨公司裡,景觀很好的中華料理店吃午餐,是母親忌日這天的既定行程。因為有點距離,每次都坐計程車去,但父親心血來潮如此提議。
  「好啊。」
  我點頭後,父親開心地笑了。
  邊看著父親一句接一句說著「天氣也很棒,真舒服呢」、「正樹已經肚子餓了嗎?」之類無關緊要的話,我想著「母親為我們創造出來的這個和樂氣氛,似乎還能再多延續一會兒」,而感到有點害臊。
  如佐倉所說,我心裡或許有哪處還相信、期待著父親。
  相信著有「後悔讓母親生下我」想法的父親。
  之所以會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那句話,是因為到那時為止,我完全相信父親愛著我。雖然不知道父親是哪時開始後悔,但聽見那句話之前,我從不曾懷疑過父親。我們是父子,我以為父親愛我的理由有這個就足夠了。
  比起那時,我已經長大許多。也不認為父親的愛是全部。但是……不能期待父親。
  我能相信的、能當成心靈依歸的,只有母親而已。
  從某層意義上來看,死者也是永恆。父親的心情可能會變,但母親已經不可能改變了,因為她是愛著我過世。
  「嗡嗡」汽笛聲打斷我們的對話,接著換我提問:
  「你可以說說媽媽的事情嗎?」
  這是個適合忌日的話題,要是錯過,或許再也沒有詢問的機會了。
  「媽媽的事情、啊。」
  父親瞄了大海一眼,彷彿母親就在那裡,接著一臉懷念瞇細眼睛。
  「那我說說我和媽媽剛開始交往的事情吧?」
  「嗯。」
  我雖然點頭,也有點驚訝。
  能想像父母交往契機的傢伙應該很罕見吧,我家的狀況又更加複雜。不說謊的母親,和滿口謊言的父親。剛剛已經聽過父親喜歡上母親的理由了,但我更加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麼喜歡父親。母親應該相當厭惡謊言,為什麼會喜歡上父親呢?
  「我和媽媽是在高二認識,正巧和現在的正樹同年。爸爸和媽媽是同班同學,雖然沒特別要好,但因為一件事情,一口氣縮短距離。」
  我在腦海想像,和我同年,十七歲的父親與母親。父親和我長一個樣,一點也不難想像,但母親就難了。
  「一件事情?」
  「對,班上出現竊案。有個女生說她很珍惜的手錶被弄壞了。剛好在體育課後,所以班上出現了中途離開的學生,也就是爸爸和媽媽其中之一是兇手的氛圍。但爸爸和媽媽都只是受傷去保健室而已。那個女生大吵大鬧,在教室正中央大聲指責爸爸和媽媽,我們兩人當然都否認了。」
  不管哪個時代,學校裡都會發生麻煩事件。如果我們班上發生相同事件,肯定會有類似發展。明明沒證據卻自以為是地認定兇手是誰,大吵大鬧,那女生大概是類似前田的類型吧。
  「我之前也說過,媽媽是很老實的人。大家都知道她很老實,但這也讓她在班上有點格格不入。而爸爸呢,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是個騙子,但是大家都喜歡我……老實人和騙子的話,你覺得大家相信誰?」
  沒人相信喊著「狼來了」的孩子,說謊不知羞,長大當小偷。
  舉起古老流傳至今的教誨例子,相信母親才是正確吧。
  ……但是,現實通常不如教誨發展。
  「爸爸,對吧?」
  我一說完,父親用力點頭。
  把狀況套在自己班上想,就一目了然。如果老實人川端和騙子佐倉吵起來,幾乎全班同學都會相信佐倉的說詞吧。人類是種想要相信自己喜歡的人的生物,理由什麼的,晚一點再勉強安一個就好了。
  「那女生說,只要媽媽老實道歉賠償,就不把事情鬧大,但媽媽沒道歉。大家相信爸爸,爸爸或許只要坦率感覺開心,然後放著不管就好了。但是爸爸啊,知道媽媽是很老實的人啊。」
  「然後呢?怎麼了?」
  「爸爸袒護了媽媽,對大家說『她怎麼可能說謊,真要懷疑,我比較值得懷疑吧?』聽到這句話,班上同學都笑了。但那女生更生氣,開始講我們兩個該不會是共犯吧,那真的是頭痛了。」
  真不愧是將來成為警官的人,父親的正義感從那時就存在了呢。
  「然後結果怎樣?」
  「結果,導師來之後就停止繼續找兇手了。大概是聽到要不要報警而害怕起來吧,那女生一下就坦白自己說謊。因為把父母給的貴重手錶弄壞了,所以想要怪罪到誰身上。」
  父親大概想起當時的事情吧,露出苦笑。
  「但爸爸和媽媽也因為那件事開始交往,現在回想起來,那女生是我們的邱比特呢。」
  父親愉悅地格格笑著,又接著說:
  「爸爸其實從很早以前就很在意媽媽,對謊言脫口而出的爸爸來說,總是不虛假的媽媽是憧憬的對象啊。所以那件事後,媽媽問我『為什麼要袒護我?』時,我就鼓起勇氣對她告白,說『因為我喜歡妳』,就是青春的感覺吧?」
  我曖昧點頭回應笑得得意的父親,想著,當我長大成人,也能和父親一樣,把現在發生的事情全當成「青春」來講嗎?
  我想要幫助川端一事、和佐倉在滿是雜草的廣場共度一事、和西原及下田的打鬧,將來有天,全都會變成懷念的回憶嗎?
  「然後啊,媽媽也說『我也很在意你』呢。」
  聽著父親開心地說,我不禁發出「欸?」的疑問。
  如果以這件事為契機對父親產生好感,這還能理解。雖然是個騙子,但袒護自己到這種程度,會被吸引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突然冒出「我也很在意你」是怎麼回事?
  「沒必要那麼驚訝吧?」
  「不是啊,媽媽之前就喜歡爸爸了嗎?」
  我緊緊盯著滿臉笑容的父親看,長得一個樣的我來說這句話有點悲傷,但父親不是個能靠外表喜歡上的帥哥啊。
  「之後問了才知道,媽媽說她喜歡我會說溫柔謊言的地方。」
  這也就是說,媽媽不討厭謊言囉?
  「問你喔,媽媽啊……為什麼不說謊啊?」
  仔細想想,我似乎沒有認真問過其中的理由。
  不願意說謊,除了討厭謊言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她說,因為不公平。」
  出乎意料外的回答嚇到我,我鸚鵡學舌反問:
  「公平?」
  「媽媽說,自己能知道別人有沒有說謊,別人卻不知道自己說謊。像在欺騙對方的感覺很討厭,覺得這不公平。」
  爸爸不加思索說完後,嘻嘻笑著。
  「爸爸和媽媽交往後沒多久,媽媽就告訴我她的力量。那時媽媽說著『對不起,我一直都知道拓也在撒謊,但都沒有說出口』向爸爸道歉,但爸爸剛剛也說了,我反而覺得很開心。我說完後,媽媽鬆了一口氣對我笑。」
  我到目前為止,都覺得母親不說謊是因為和我同樣討厭謊言。深信她憎恨著麻煩、複雜、傷害自己的謊言。
  但是,母親說她喜歡父親的謊言。
  眼角看著混亂的我,父親心情極佳地繼續說:
  「我們那之後超級相愛,我有自信,肯定是大家欣羨的情侶。大學畢業後馬上結婚,爸爸想要早一點有小孩。大概是雙親感情不太好吧,一直想要有個感情很好的家庭。所以,媽媽懷你的時候,我真的好高興。」
  父親這段話,輕易闖入我仍不平靜的心中,漸漸擴散。
  這個,無庸置疑是父親的真心話。
  也就是說,我打從一開始就是受期待的孩子。
  人心很複雜。可能同時存在相反的情緒,想法也會每天都出現改變。就算他幾年前疏遠我,現在或許……
  「──欸,爸爸,」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你不後悔讓媽媽生下我嗎?」
  看我突然一臉認真如此問,父親嚇了一大跳。
  一段時間,陷入沉默。
  「……那個啊,正樹……」
  「還是當我沒問!」
  我打斷父親的話,快步向前走。
  看見父親不知所措的表情時,我突然害怕聽見他的答案。
  我和母親不同。
  已經不想再聽見父親的謊言了。
  
  
  抵達中華料理餐廳時,父親立刻向服務生點菜。父親吃麻婆豆腐,我吃乾燒明蝦,另外點個一個人吃不完的大蛋花湯,兩個人分。每年點的東西都一樣,所以也不用討論。大概是已過用餐時間,店內到處都是空位,除了我們以外,只有一組帶著小小孩的家庭。多虧如此,料理馬上就上桌了。
  母親創造的奇蹟時光已經結束,沉重的沉默再度降臨我們之間。因此,隔壁天真吵鬧的孩子笑聲,聽起來特別刺耳。但是算了,這也只是一如往常。
  我不太在意,享用著彈牙的明蝦,父親慢慢拿出一張傳單放在桌上。我還想說他在入口附近看什麼,原來是這個啊。
  「今天,這間百貨公司的展覽場裡,似乎正舉辦這個町的海景攝影展,要不要去看啊?」
  攝影展的名稱是「青濱町民攝影比賽」,似乎並非職業攝影師的展覽,而是向町民們徵求作品。我和父親都很喜歡這個鎮上的大海,也沒拒絕的理由,我點頭後,父親開心地笑了。
  三樓的展示會場裡,布置得相當慎重,入口附近有解說青濱大海的特徵及青濱町歷史的看板,接下來展示著風情各有不同的許多大海照片。
  順著行進方向走,一張照片映入眼簾。
  「……這個。」
  我忍不住喊出聲,走在身邊的父親也停下腳步。
  「真罕見,是海霧的照片呢。」
  背景是渾圓的朝陽。染成一片橘紅的大海上,浮著如雲朵般的東西。一整片靄,帶著比大海更亮的橘色溫暖光線,淡淡在水平線上閃耀著。
  「──海霧?」
  「是啊,這個靄就是薄霧。大多都是移流霧……就是溫暖潮溼的空氣碰到冰冷水溫後形成霧的現象,大多都出現在北方。這附近幾乎都是蒸發霧,當大氣溫度比水溫更低時,產生水蒸氣而出現的霧。這相當少見呢,真虧他能捕捉到這瞬間啊。」
  父親語氣充滿佩服,但我腦海中是完全不同一件事。
  「也就是說,這是天氣冷時才會出現的現象囉。」
  「是啊,多半都是冬天。很寒冷的清晨才會出現這種現象,真的相當罕見。爸爸也還沒看過一次呢。」
  「……這樣啊。」
  照片拍攝的日期是,三月一日。
  小林過世那天。
  不理呆呆盯著照片看的我,父親繼續緩慢前進。
  過一會兒,我才慌慌張張追在父親身後,但我已經沒有心思欣賞照片了。
  照片,和佐倉筆下小林的畫十分相似。
  川端說,那幅畫是佐倉在放學後、傍晚時請小林當模特兒畫的畫,佐倉也將畫命名為「夕陽與少女」。
  但是,並非如此。
  那是以朝陽為背景畫下來的素描。
  看似從小林身上散發出來的靄,並非將鬥志呈現出來的東西,而是發生於大海上的海霧。
  我發現了。
  在船上感受的怪異感的真面目。
  川端第一次談論佐倉的畫時,讓我心中有疙瘩的東西。
  佐倉描繪的並非幻想畫。
  而是眼前所見的風景畫。
  佐倉不畫看不見的東西,或許,是畫不出來。
  「爸爸,你有看過在海上飛的蝴蝶嗎?」
  「有啊,你是說大絹斑蝶吧?」
  我第一次看見佐倉的畫時,完全不覺得那是幻想畫。
  因為,我實際上看過好幾次蝴蝶在海上翩翩飛舞的畫面。
  「大絹斑蝶?」
  「水藍色翅膀的漂亮蝴蝶對吧?據說是會渡海遷徙的蝴蝶。雖然不清楚理由,但相當浪漫呢。」
  「是這樣啊。」
  川端先入為主以為不可能有蝴蝶在海上飛,所以才會說佐倉的那幅畫是幻想畫,而對大海不熟的其他眾人也相同。
  沙灘上的垃圾,也不是想要呈現出「漂亮風景與汙穢現實的落差」的高尚表現。那只是忠實呈現在她面前的風景而已。只是賞畫的人擅自膨脹想像而已,實際上相當單純,會感覺現實也是理所當然。
  她現在在畫的吹奏小喇叭的少女的畫也是相同。
  在旁邊看的我,知道她是縮在溝渠裡,蹲下來壓低視線,利用透視法才好不容易描繪出眼前的風景。但只看到成品的人,大概會異口同聲說「真是幅充滿春意的幻想畫呢」吧。
  小林那幅畫也相同,湧出的鬥志只是單純的自然現象,海霧。
  如此一來,就有另一個問題。
  那個少女的長髮。
  小林留著女生少見的超短髮,如果佐倉畫著親眼看見的風景,那該不會是……假髮?如果是這樣,又是為了什麼?
  想到這裡,我恍然大悟。
  川端口中的「非常羨慕」。
  將清晨海洋偽裝成夕陽這點。
  朝倉的目擊證詞。
  那時,拼圖完美拼湊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啊。」
  「正樹?你怎麼了?」
  大概是擔心坐立不安的我,父親開口問。
  「不……我沒事。」
  我含糊笑著,想起父親剛剛說的話。
  
  
  ──沒人可以一直偽裝自己。不是過去曾有讓他信賴的人,就是他在獨處的時候放鬆吧。埋首興趣之類的時光,也是能當個真實自我的時間啊。
  
  
  滿口謊言的佐倉,或許是靠著畫畫,勉強保有自我。
  所以,她絕對不會對自己畫的畫說謊。
  忠實畫下眼前所見的風景,或許就是她的放鬆方法。
  展覽的最後一張照片,是獲得首獎,渾圓月亮在海上蕩漾的照片。是我熟悉的青濱大海。看著那有點寂寥的光景,我在心中決定,週一要去見佐倉。
  
  
  * * *
  
  
  「遠藤,我就知道你會來。」
  週一放學後,佐倉一如往常坐在舊體育館後方。
  「……佐倉,我有事情想對妳說。」
  「好、好,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說什麼啦。川端同學,完全恢復精神了呢。如果這樣你還要來跟我抱怨,就有點那個了喔。」
  雖然她笑著,眼神卻沒有笑意。
  佐倉應該也不認為,我會沒發現,那時她全盤承認川端主張的那番話,根本沒一點真,只是安慰川端的謊言而已吧。
  但川端的精神因而安定是不爭的事實,加上謠言也平息了,今天早上的川端比上週末更加開朗。午休時也完全沒提到小林,開心說著流行的連續劇及新課題的事情。
  但我,現在並非為了川端,而是想為了佐倉說。
  我想,藉由告訴他人真相,可以拿開佐倉心中的枷鎖。
  因為我希望她能在我身邊稍微放鬆。
  「小林打扮成川端,大概是戴上假髮、化上模仿妝容,清晨時分在青濱町閒逛。而在那之前,妳就和小林在一起。為了隱瞞這一點,妳才會說那幅畫是畫夕陽吧。沒錯吧?」
  佐倉一句話也沒說,但我確定了。
  朝倉沒有說謊。那天,小林過世那天,朝倉看見打扮成川端的小林,以為那就是川端。我不知道小林出現在青濱町的理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打扮成川端。但是,朝倉看見小林後,她就這樣死在青濱町了。
  「那天早晨,青濱灣出現一個罕見現象,海霧。佐倉筆下的小林,就是以海霧為背景,打扮成川端的小林吧。」
  「……為、什麼。」
  佐倉沒有肯定,但從她鐵青的表情與乾澀的聲音可以得知。
  我的推論很正確。
  「大家都以為妳喜歡畫幻想畫。但事實並非如此,妳只會畫妳看見的景色。我發現了這件事。」
  佐倉稍微猶豫後,緊緊盯著我看。
  「那又怎樣?我照著川端同學的期待,坦白自己的罪行了。然後她也打起精神來了,你還想要我怎樣?」
  佐倉滔滔不絕地說著,那不是她在教室裡的可愛模樣,也不是有點性感的壞女人角色。只是個普通的女生。
  「小林對川端來說,是比誰都親密的家人、唯一的朋友,是相當特別的存在。但那對妳來說也相同吧?」
  佐倉說小林是她的「同類」。
  「對妳來說,小林是唯一一個可以展現真實自我的人。對妳來說,小林也是特別的存在,對吧?」
  
  
  ──會崩潰喔。
  
  
  父親這樣說過。
  佐倉與川端相同,都因為小林之死大受打擊。
  與找到情緒出口的川端相較,現在就快要崩潰的人,是佐倉。
  佐倉一個人把小林之死的真相藏在心裡。
  然後,不斷自責。
  「告訴我吧。」
  佐倉只是抿緊嘴脣,貫徹無語。
  「如果妳繼續自己藏下去,妳就會一直自責。妳明明就沒錯,卻得要一直痛苦下去。我……我不想看到這樣。」
  佐倉看著我一段時間後,才終於開口:
  「為什麼……要理我?」
  我緊緊盯著撩起長髮,輕輕吐一口氣的她,明確對她說:
  「因為,妳是個超棒的傢伙啊。」
  佐倉一臉驚訝,一段時間後,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那什麼啦。」
  看著顫抖聲音小聲說的佐倉,我再次想著。
  佐倉真是個了不起的騙子。
  因為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說謊啊。
  知道母親不討厭謊言的那時,我至今深信不疑的東西一瞬間全崩毀了。
  我以為,能理解我的人,只有擁有相同力量的母親。所以,我以為母親討厭謊言,而鬆了一口氣。想著「傷我那麼深的謊言,果然是該厭惡的東西」。
  但是,或許我心中早有一個角落發現了。
  發現謊言並非絕對的惡。
  能看穿謊言的我,比一般人知道更多骯髒的謊言。為了自己利益撒的謊、為了欺騙他人撒的謊、為了優越感而高聲談論的謊言、失敗遭責備時,為了找藉口的謊言,以及拉攏身邊人的謊言。
  也因為如此,我也知道了美麗的謊言。因為貼心,不想傷害對方而說的謊以及保護著誰的謊言。為了炒熱現場氣氛而說玩笑話,被拆穿也無所謂的謊言。
  謊言不過只是個手段,是好是壞全憑說謊的人。
  所以,母親才會喜歡上父親。因為她知道,要想說出溫柔謊言,就需要一顆溫柔的心。
  狼少女的佐倉,是每個人都喜歡的人氣王。
  佐倉的謊言,總是為了誰而說。不是特定人物,而是身邊所有的人。她的所在之處之所以氣氛開朗,是因為她總是貼心為身邊人著想。
  我至今根本不想相信,會有人因為這種理由說謊。
  因為我想要把謊言當作惡。
  而且我在班上稱得上要好的人不多,想要溫柔對待的人也很少,是想著「其他人管他去死」、無情,某種意義上來說標準想法的人,所以至今,只能用對佐倉的溫柔視而不見的方法看她。
  但是,我現在想要明白承認。
  佐倉是個好傢伙,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溫柔的女孩。
  讓這樣的她背負小林之死的責任,是個錯誤。
  「明明前不久才說討厭我耶,我想說反正你都討厭我了,我也擺出該有的態度面對你耶,突然說我是個好傢伙,這是……」
  我仔細看著嘴上碎碎念抱怨,但似乎相當開心說著這些的佐倉,開口說:
  「……我啊,可以看穿謊言。」
  坦白這件事,是我下的賭注。
  和對川端坦白的狀況完全不同。川端本來就不說謊,就算知道我的力量,能想像她幾乎不會有什麼想法,能相信我們的關係也不會有改變。但是,總是在說謊的佐倉知道我的力量後……被她疏離、保持距離的可能性極高。
  但是,如果她和父親相同,已經對充滿謊言的日子疲倦,正在尋找能讓她放鬆的地方的話……
  
  
  ──所以,媽媽對我坦白她可以看穿謊言時,『在她面前可以不需要說謊啊』,我鬆了一口氣。
  
  
  父親可能是特殊狀況,因為他原本就對母親有好感。
  但是,即使如此,如同父親遇見母親後心情變輕鬆一樣,如果佐倉也覺得和我共度的時光能放鬆的話,我想賭這一把。
  「欸?」
  佐倉一臉「突然說這是什麼啊?」的困惑表情。
  「不是魔法還超能力那種誇張、特別的東西,只是和眼睛很利、手很巧這類相似,大概是體質吧……總之,因為這個力量,我很討厭謊言。所以也討厭愛說謊的妳。」
  佐倉仍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盯著我。
  「小林的事情,我一開始還以為,只要用這個力量就能立刻查明。因為川端說是妳的錯,所以我只要逼問妳,判斷那是謊言還是真話就好了。但是,我沒辦法從妳口中問出決定性的事情,還有奇怪的謠言傳開,朝倉也沒說謊,川端也陷入混亂……在這之中,我還發現妳是超乎我想像的好傢伙,害我一團混亂。但是,有件事情終於明白了──那就是妳的畫。自從我發現妳不會在畫中說謊,很多事情都明白了。」
  佐倉呆呆看著我一段時間後,才終於小聲開口:
  「我可以稍微測試一下嗎?」
  「測試?」
  「對。因為無法相信有人能看穿謊言啊。你來判斷我說的話是真是假。」
  我點頭,佐倉稍微思考後開口:
  「狗和貓相比,我喜歡貓。」
  「真話。」
  「上個月的學力測試,我數學考五十分。」
  「假話。」
  「我喜歡班上的坂本。」
  「假話。」
  「我家的寵物臘腸犬叫萊姆。」
  「真話。」
  「我今天穿著紅色蕾絲的內衣,和綁繩內褲。」
  「……真話。」
  「你想像了嗎?」
  「才沒有!」
  佐倉對著我頻頻眨眼,接著認真地說:「是真的啊。」
  她討厭我了嗎?
  開始害怕和我說話了嗎?
  雖然一度下定決心了,心臟卻因不安而刺痛。
  不知在何時,佐倉在我心中已經成為不想失去的存在了。
  我試探地看著她,她突然高聲大喊:
  「你好厲害喔!」
  「什麼?」
  「因為你只要活用這個力量,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耶。超適合當名偵探,超方便的耶。」
  看見沒覺得噁心,還相當興奮說話的佐倉,我忍不住鬆一口氣。
  「一點也不方便。我的力量頂多只能知道那是不是那個人的真心話,根本無從判斷事情的真偽──反而是討厭的事情比較多。因為不管怎樣都會看見人類骯髒的一面,也會知道不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無力回應後,佐倉露出困惑表情。
  「啊,原來是這樣……我終於知道你討厭我的原因了。」
  「我現在不討厭妳了啦!」
  慌張否定後,佐倉慢慢搖頭:
  「沒關係啦。如果能看穿謊言,當然會覺得我很噁心。因為連我自己,也說謊說過頭,根本不知道哪個是謊言了。」
  「真的不是!我現在……」
  很喜歡妳。
  差點脫口而出,我連忙吐槽自己「這不是跟告白沒兩樣嘛」。
  「嗯哼」清清喉嚨後,深呼吸。
  「──覺得妳是很重要的朋友。」
  佐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把臉埋進雙膝中,小聲說:
  「謝謝。」
  接著就這樣沉默一段時間後,用力抬起頭來:
  「不、後悔嗎?」
  佐倉緊緊看著我問。
  看見我深深點頭後,她接著慎重起見慢慢說:
  「還有,答應我,別告訴川端同學……我想尊重美沙的想法,因為美沙為了川端同學的幸福,想要隱藏這個事實。」
  佐倉認真的這段話,讓我差點要點頭,但我緊急踩煞車搖搖頭:
  「我不能答應妳。」
  斬釘截鐵說完後,佐倉問我:
  「為什麼?」
  「因為我還不知道,隱藏真相對川端來說,是不是真的幸福。」
  比我更了解川端的小林都判斷隱瞞真相比較好了,或許該照做比較好。但她不知道自己死後,川端有多悲傷。不知道她費盡千辛萬苦,就是要找出真相。
  現在,近在川端身邊看著她的人不是小林,是我。
  「所以,我只能答應妳。我絕對會選擇讓川端幸福的選項。」
  我明確說完後,又加上一句:
  「如果想要尊重小林的想法,這是最好的方法吧?」
  佐倉不知所措地深思一段時間,過一會兒,才用做好覺悟的堅強眼神看著我:
  「……我明白了,我就把我所知的美沙,全告訴你。」
  深深點頭後,佐倉開始斷斷續續說話。
  「你剛剛說的,全部說對了。我那幅畫,是美沙死前,在青濱灣完成的。美沙打扮成川端的模樣,每天早上都會到青濱海岸。我之所以說那幅畫是畫夕陽,是因為在美沙死後,得隱瞞我們曾在那邊的事實。」
  說完這段話後,佐倉困擾地看著我說:「接下來……該從哪裡說起好呢?」
  「妳和小林是朋友嗎?」
  我一問,佐倉不自在地笑著:
  「大概、吧。我記得我之前也說過,從騙子這點來說,我和美沙是同類,所以對彼此有著同伴情結。我很喜歡美沙,但我對美沙來說,大概是個不重要的存在。」
  「應該沒這回事……」
  川端明顯嫉妒著佐倉和小林的好交情,美術社的同學們也說她們兩人很要好。
  「不,對美沙來說,重要的只有川端同學一個人。她之所以加入美術社,也是想為了川端把畫練好──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在美沙面前可以不用說謊。」
  「……什麼意思?」
  我一問,佐倉不自在地笑:
  「說完後,你應該會覺得我是自我意識過剩的笨女人吧……幾乎所有人一眼看見我就會喜歡上我,然後期待著自己要是能成為這樣的女生就好了。如此一來,我就不能背叛大家。我無法忍受讓對我有好感的人失望,所以飾演理想中的我。」
  其他人來聽這段話,確實可能解釋成自大的台詞,但對一路看著佐倉在學校裡扮演偶像的我來說,真切感受這就是事實。
  佐倉是個任誰都會看傻眼的美少女。就像對電視上的偶像所做的一般,大家都視她為特別,把自己的理想加諸在她身上──佐倉明明是個活生生的人啊!不需要管那種東西,照著自己想做的做就好了啊,但她太溫柔了,怎樣都沒辦法不管。
  「我身邊,唯一對我沒有期待的人,就是美沙。所以我在美沙面前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就算看見大而化之的我,美沙也不會失望,很普通對待我。你也是……」
  佐倉一度停止,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你也和她相同。因為你說你討厭我,所以我也覺得放鬆了……所以我才能在你面前露出不像樣的一面。」
  「這樣啊。」
  就結果來說,比起在教室看見的完美佐倉,不像樣的佐倉反而讓我有好感。苦笑點點頭後,佐倉重新打起精神繼續說:
  「總之……美沙開始信賴我。因為我們一起共度滿長的時間,也有同伴情結啊。然後,美沙死前不久,曾經拜託我一件事。」
  佐倉「呼」地吐一口氣後,大口大口喝下寶特瓶中的水。
  「她請我教她化妝,說她想打扮成川端同學。哎呀,我也在話劇社裡擔任化妝師啊──一開始,我是很輕率接下她的請求。如果完全不像的話也沒辦法,但川端同學和美沙本來就是表姊妹,五官相當神似。但川端同學就是相當小女生的感覺,而美沙很像男孩子,所以氛圍完全不同啦。讓美沙戴上假髮,稍微化個妝之後,簡直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那就是朝倉看見的川端。
  「每天傍晚都替她狂特訓,但不管怎麼教,美沙一點也沒進步。她啊,真的很笨拙,不管是化妝還是弄個頭髮,都差勁到讓人發笑。就連假髮,都已經是用髮夾固定的簡單款式了耶,她連這個也沒辦法自己戴……接著,美沙又拜託我,希望我一週三、四天早上,可以幫她變裝。然後希望我幫她圓謊,說是要參加社團的早課。」
  一大早特地起來幫人化妝,應該相當麻煩吧,還真虧佐倉願意幫忙耶。大概是察覺我心中所思,佐倉輕笑:
  「只要有人拜託我,我就無法拒絕啊。但我也覺得奇怪,所以就問她理由。美沙原本不想說,但我壞心說要是不告訴我,我就不幫她,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對我說。」
  佐倉嘆一口氣後,緊緊盯著我看:
  「你知道川端同學為什麼住在美沙家裡嗎?」
  「啊……我知道。」
  「你聽到哪種說法?」
  可以對佐倉說嗎?我稍微猶豫,但她既然這樣問,表示她也知道吧,我下定決心後開口:
  「是因為她媽媽被警察逮捕了吧?說是為了袒護川端而殺人。出獄後經濟也不寬裕,所以現在也還寄住在小林家。但她也說過,她媽媽很想接她一起住,她們就快要可以一起住之類的……」
  「嗯,這個嘛……該怎麼說呢……」
  佐倉努力含糊其辭後,表情認真說:
  「──表面上是講成這樣啦,但事實完全不是這回事。」
  接著,先加上一句「這只是我從美沙口中聽到的啦」後問我:
  「你知道川端同學因為大受打擊,所以失去了事件前記憶的事情嗎?」
  「……嗯。」
  「美沙全部記得,所以,她知道川端所說的真相,其實是謊言。」
  那件事是謊言?
  鬧上警局的那件事。
  川端的繼父被殺,母親被逮捕的那件事。
  這件事的哪一部分是謊言?
  大概是發現我的疑問吧,佐倉輕輕點頭,露出尷尬表情:
  「川端同學的養父虐待她,然後她媽媽為了阻止繼父,所以殺了他。川端同學身體上也有被虐待的傷痕。殺人是壞事,但因為是為了保護小孩情有可原,所以被減刑了。」
  川端告訴我之後,我自己也查了當時的事情,有很多人同情川端的母親,認為繼父被殺也是當然。
  「一般世間是這樣認為……實際上是相反──虐待小孩的人,是川端同學的媽媽,袒護她的人,是沒有血緣關係的繼父。」
  我頓失言語。
  真的能有這種事情發生嗎?
  
  
  ──媽媽很愛我。
  
  
  我想起開心說這句話的川端,那時的話,是她的真心話。
  「這件事川端……」
  「當然不知道,只有美沙知道。川端同學完全沒有與事件相關的記憶,旁人也不願意讓她回想起來。不管是被誰,被虐待的記憶肯定都是痛苦。忘了比較好──而且,事件前後,她似乎很愛她的母親。她似乎拚命地要袒護被逮捕的母親,小時候的川端同學,是個為了保護重要的人,可以毫不在乎說謊的人。」
  母親的存在,應該是川端的心靈支柱啊。
  明明如此,真的可以有如此殘酷的事情嗎?
  「那不是……小林誤會嗎?」
  我懷著一絲希望如此問,佐倉輕輕搖頭。
  「美沙和川端同學,現在長得像,聽說小時候連髮型也一樣,比現在更相似。換穿彼此的衣服後,連父母也認不出來。她們利用這點,玩起一個秘密遊戲,叫做交換遊戲。假裝成對方,在對方家裡過一天的遊戲。她說大人們完全沒發現到叫人驚訝,那相當有趣。」
  佐倉平淡地繼續說。
  「美沙在川端同學家生活時,姑姑,也就是川端同學的母親會對她動粗,又打、又踢,還有一次甚至拿香菸燙她的腹側……但是姑丈總是相當溫柔,只要看見她媽媽動粗,肯定會袒護女兒,對她媽媽生氣。」
  據父親所說,川端家偶爾會聽見父親大聲斥責母親的聲音。我還想像他是不講理亂罵妻子、小孩的惡漢,或許那個聲響,是袒護川端時的聲響吧。
  「……那個傷口就是……」
  「沒錯,川端同學在我的畫上發現的那個傷疤。美沙當時把傷疤給川端同學看,說要和家人告狀姑姑有多過分。但是川端同學不想要看見媽媽被罵,所以懇求美沙,說她什麼都願意做,希望她原諒媽媽。自那件事後,她們再也不玩交換遊戲了。」
  
  
  ──她不願意告訴我受傷的理由,但只要提起這個傷疤,她的表情就會變得非常悲傷。
  
  
  大概是小林回想起,川端已經遺忘的當時的回憶吧。
  「美沙沒有特別遮掩那個傷疤,不過,就只是不想讓川端同學看見,因為不希望她想起當初的事情……所以那幅畫,是美沙自己還給我的,我沒有強硬搶回來。」
  川端偷畫時,最為驚訝的或許就是小林吧。
  「因為當時美沙還小,所以大人沒對她說案件的事情,那也不是可以說給小孩子聽的內容啊,這也當然──川端母親的說詞,自己袒護小孩的主張,很快就被相信了。川端同學也袒護她母親,也沒人反駁……那之後,川端同學忘記過去的記憶,寄住到小林家。小林家雙親把川端同學當親生女兒疼愛,美沙也非常喜歡川端同學,所以也想著,如果現在她幸福,也不需要追究過去的事。時至今日,把事件翻出來說也沒任何好處,最重要的是,川端同學相信她的母親。如果她知道自己被母親虐待,不知會有多悲傷。比起要她母親贖罪,美沙更希望川端同學幸福。」
  佐倉降低音調:
  「但是,事情突然出現變化。你也知道,川端同學的母親突然說出要接她回去一起住。美沙似乎相當反對,但川端同學單純很高興,而美沙雙親雖然覺得不捨,也覺得母親當然會想和女兒一起生活,所以答應了她的要求──於是美沙下定決心,要確定川端同學母親的想法,如果她真的改過向善,打從心底愛川端同學,所以想和她一起住,那自己也同意吧。但是,如果不是……那她不管做什麼都要阻止。」
  「小林……真的、真的相當喜歡川端啊。」
  目前為止,就算調查小林的事情,我也完全不了解她這個人。行動沒有一致性,抓不到她的形象。旁人的評價,與川端口中的她,以及佐倉口中的她,感覺像完全不同人,這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小林的行動,全部建立在「為了川端」這一點上。
  「是啊,只看得見這個人,可以為了對方犧牲一切……正可謂戀愛中高中生的範本呢。」
  「戀愛?」
  看見我反問,佐倉意味深厚地笑了:
  「也不問對方心情,只是一逕在旁守護,開心彼此的依存關係,想創造僅屬於兩人的世界,拒絕任何人進入世界中。為了家人或朋友,才不可能做到這樣。我不知道川端同學怎樣,但美沙肯定……愛戀著她,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
  佐倉看著遠方,相當懷念地說道。
  「川端同學,就是個『小女生』的人。聽說她從小就對白馬王子有憧憬。美沙肯定……想要成為川端同學的王子吧。」
  小小吐一口氣,佐倉重新打起精神繼續說:
  「川端同學的母親住在青濱町,她在酒吧陪客。所以只有早上結束工作回家時可以見面,美沙得在這個時間扮成川端同學,所以才想要變裝。美沙去見她母親好幾次,也仔細聽她說話──結果,知道她母親根本沒改過自新,也根本不愛川端同學。之所以提議一起住,也只是想利用長大變漂亮的女兒賺錢而已。超惡劣……她還對店裡常客說要介紹和自己長得很像的高中女生,還收訂金了。被那個大叔糾纏,美沙似乎超頭痛。美沙當然也很生氣,揚言絕對不會讓她把川端同學接走。」
  說到這,佐倉突然閉口。
  「……然後呢?」
  我催促著繼續說後,她小聲說:
  「我只知道這些。」
  也就是說,結果佐倉也是不知道小林死亡的真相嗎?
  如此一來,我就不知道佐倉是對什麼感到責任感了。
  「小林是在去見川端母親的途中出車禍死亡的囉?那麼,那個遺書是……」
  越來越搞不清楚了。
  無力說完後,佐倉從我臉上別開視線,小小聲說:
  「──美沙是自殺的。在我的想像中。」
  聲音極為細微。
  「死前,美沙似乎很鑽牛角尖。沒辦法說川端同學母親的事,那會讓川端同學傷心,或許她根本不相信美沙的話,說『這樣也沒關係』,堅持去找母親的可能性極高。美沙一直、一直相當煩惱,因為她找不到解救川端同學的方法……但是,美沙死掉那天早上,感覺似乎下定什麼決心,表情神清氣爽。就和我那幅畫上的一樣,美沙在海霧飄蕩的青濱大海前,對川端同學母親燃起鬥志。說『為了小百合,我什麼都願意做』,那好像是遺言。我那時候發現了,美沙打算為了川端同學殺了她母親。」
  佐倉深深吐一口氣後,又接續說:
  「但是我啊,沒有辦法阻止那樣的美沙,因為那天的美沙好美。我想著至少要把這樣的她畫下來,拚命素描。展示那幅畫,也是我在追悼美沙……把那幅畫說是夕陽的理由就在這。萬一被發現美沙那天早上在青濱,不是很糟糕嗎?而且,我在那邊也很奇怪啊。」
  佐倉迅速說完後,用手指擦拭眼角。
  佐倉,是在責備沒能阻止小林的自己。
  「美沙已經走投無路了。雖然是為了保護川端同學,但美沙要去殺了對川端同學很重要的人。美沙不是能抱著這種秘密,還能若無其事回歸正常生活的人……而且說起來,不管她再怎樣為了川端同學而行動,川端同學都不會愛上美沙啊──所以,美沙自殺了。這就是我所想的事情真相。」
  一道淚水從佐倉眼裡滑落。
  不管怎麼擦,都沒辦法止住不停溢流而出的淚水。
  我口袋裡的手帕明明沒溼,卻無法替她擦去淚水,只能呆呆站著看她。
  即使流著淚水,佐倉還是笑著。
  那比我至今見過的任何一個人的笑容都還美麗。
  「但果然……可能還是不說比較好。對不起、喔。」
  斷斷續續說完後,佐倉再度把臉埋進雙膝中。
  
  
  ──她不是能懷抱著秘密過生活的人。
  
  
  佐倉這樣說小林,但佐倉也是相同啊。
  小林隱藏起來的心意、死亡真相、她犯下的罪,連無底洞的罪惡感,佐倉都自己一個人扛著。
  不斷說謊無比痛苦。明明老實說出口就能輕鬆,佐倉之所以不這樣做,全都是為了川端。因為她知道,小林希望川端可以幸福。
  就算自己當壞人,佐倉也想要守護這兩個人。
  「佐倉。」
  我一喊她的名字,她身體震了一下。
  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緩緩抬頭,用朦朧眼神看著我。
  「──到目前為止,妳很痛苦吧。」
  我一說,佐倉的臉皺成一團。
  接著,大滴淚珠成串從她的大眼流出,嗚噎出聲,好幾次哭到岔氣,用制服袖口擦拭淚水。
  看見她像個孩子般哭泣,我突然發現了。
  和我在一起時,佐倉也和在班上時一樣,都在飾演她這個角色吧。
  得要回應他人的期待才行。佐倉這樣說過。
  如同班上同學把佐倉當成偶像,相對於她被期待的理想女性形象,我也在期待佐倉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除了先入為主地認為騙子都沒好人外,也為了引導出川端所期待的結局,因此讓佐倉當壞人是再方便也不過的事了。因為察覺我這自以為是的想法,佐倉才扮演了一個有點壞心、嫵媚的女性吧。雖然我並不知道,她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才這樣做的。
  我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她緊緊捉住我的胸口,抱著我。
  邊感覺襯衫慢慢溼透,我想著「淚水還真溫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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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l.蓝 + 16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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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7 0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佐倉成美說謊
  
  
  
  
  「川端,妳在幹嘛?」
  幾天後的午休,我一如往常前往海研的社團教室時,川端正把東西往紙箱收。
  「收拾。因為海研要廢社了,這個房間週末就要還給學校了。」
  我呆呆看著俐落收拾的川端問:
  「……為什麼?」
  「因為美沙不在了,社員只剩我一個。其實到目前為止都還能留存比較奇怪啦。老師說要給新的社團使用,要我把私人物品收一收。」
  雖然川端語氣平淡,但她不可能不悲傷。再怎麼說,這房間都充滿了川端與小林的回憶。
  「那我加入,這樣就不會廢社了吧?」
  「我已經辦好廢社手續了。」
  我立刻提議,但川端不捨地笑,又再次著手收拾。
  「魚要怎麼辦?」
  「我會帶回家。這些孩子是美沙留下來的重要遺物,我會負起責任養好牠們。」
  我看著川端視線前方的水族箱,突然發現,這整個房間,是個如水族箱的空間。
  古老、堆滿灰塵的小房間。
  但是,是呈現青春瞬間的完美空間。
  「咦?」
  我忍不住驚呼,是因為發現了水族箱裡的一隻魚。
  「……這隻魚,不是死掉了嗎?」
  霓虹粉的金擬花鱸。魚群中唯一一隻雄魚,前幾天死掉了。
  我現在還能回憶起從水中撈起來時,鱗片滑溜的感覺,以及埋在中庭時土地溼潤的氣味。
  「啊,別隻魚會變成雄魚啦。」
  「別隻魚?」
  川端簡單回應後,我忍不住反問。
  「嗯,美沙告訴我的,金擬花鱸會轉變性別。魚群中體型最大的雌魚,也就是最適合當雄魚的個體,會轉變成雄魚。」
  川端這樣說著,指著玻璃另一端,前幾天還是雌魚的粉紅色魚。
  雌魚會變成雄魚的魚。
  昨天,佐倉對我說,小林對川端的心意是戀愛感情。
  
  
  ──而且說起來,不管她再怎樣為了川端同學而行動,川端同學都不會愛上美沙啊。
  
  
  小林是用怎樣的想法養這些魚的啊?
  邊看著從牆上拿下來,放在桌上的金擬花鱸的畫,我有種胸口被緊緊抓住的感覺。
  我覺得只能在有限空間游泳的金擬花鱸很拘束,但可以自由轉變性別,可以戀愛的金擬花鱸,或許是小林最期待的姿態吧。
  「啊,你要喝咖啡吧?」
  在我沉默時,川端這才想起來般如此說,到流理台旁開始煮水。電水壺「噗咕噗咕」的聲音,和即溶咖啡的焦香氣味,已經變成我熟悉的東西了。
  「請用,雖然還很燙。」
  「謝謝。」
  川端把自己喝的黑咖啡,和給我的甜咖啡放在桌上,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
  距佐倉到這間房間來後已過數日,川端已經完全打起精神來了。雖然不知道她對佐倉說的話相信到哪種程度,但她已不談論小林之死了。所以,我不知道她對坦白自己具有責任、飾演壞人角色的佐倉有什麼想法。
  「我們在這邊吃午餐的日子,也快要結束了呢。」
  這個房間不能用後,我和川端也不會再一起吃午餐了吧?明白這件事後,我稍微有點感傷。川端也明白吧?小聲說了「是啊」露出不捨笑容。
  在哀傷、平穩的氣氛中,只有啜飲咖啡的聲音在房裡響起。
  前幾天從佐倉口中聽見的真相,是超越我想像的痛苦事情。
  我到現在還無法決定,到底要不要把殘酷的真相告訴川端。
  得在不能用這個房間前決定才行。
  川端開朗的聲音,打破這壓迫心胸的沉默。
  「──遠藤同學,雖然很突然,但是我要變成小林小百合了。」
  「小林?」
  我回問,川端笑瞇眼:
  「我決定要當小林家的養女了。美沙走了之後,美沙的爸媽很寂寞。從我有記憶起,實際上養大我的是他們兩位,我知道他們比親生母親更加愛我。所以,就決定了乾脆就此變成真正的家人吧。」
  身為知道川端母親真相的人,我當然大為贊成,但還真虧至今對母親那般固執的川端做了這個決定呢。
  大概是讀出我的心思,川端苦笑:
  「我和媽媽一直聯絡不上……到目前為止,我怎樣都希望想著她很愛我,所以一直攀著她。就算不太能見面、她對我態度冷淡,我都一直告訴自己,過去的事件是她愛我的證明。但因為這次的事情,我終於看開了。真心為我所想的人,是小林家的家人。」
  「嗯。」
  我只如此回應,回以笑容,努力開朗地說:
  「──那麼,以後就不能再叫妳川端了呢。」
  我一笑,川端緊盯著我,小聲說:
  「我希望你可以叫我,小百合。」
  「欸?」
  我忍不住回問,川端害臊地說:
  「小百合。」
  「……小百合。」
  一說出口,感覺害臊起來,我碎碎念著「我會想想該怎麼叫」之後,從川端身上別開視線。看見我這樣,川端「呵呵」輕笑出聲。
  
  
  
  
  
  「這麼說來,」
  我之所以大聲起頭,只是想要轉換話題,卻沒辦法馬上想出再來要說什麼。
  今後,我們兩人再也沒有能單獨坦承對話的機會了。
  一這麼想,我有件無論如何都想要問的事情。
  「……那個啊,川端啊……妳為什麼不說謊呢?」
  不說謊的理由,是因為討厭謊言。
  知道母親的事情後,我知道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川端應該也有她自己不說謊的理由。
  「這個嘛,這是因為,」
  川端有點含糊其詞後,才慢慢回答:
  「理由有兩個。第一個是我先前也說過……我沒有以前的記憶,所以有時候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狀況。因此,希望自己能更清楚,所以才決定別說謊。另一個理由是,」
  川端暫停說話,寂寞地笑了:
  「關於小時候的事情,我只記得一句話。那就是『絕對別說出違背妳真心的話』。因為這是我唯一的記憶,我想要好好珍惜,所以決定聽從這句話。」
  簡單來說,就是「別說謊」。
  其他記憶都消失了,卻只記得這句話,應該是令她印象深刻的一句話吧。
  「誰對妳說的呢?」
  「……繼父。」
  川端小聲說完後,慌張加以解釋:
  「當然,我知道繼父是虐待我的壞人。但是,留在我心中這句話的聲音無比溫柔,讓我覺得,他應該有稍微愛我一點吧。很笨就是了。」
  川端越說越小聲,說完後難為情苦笑。
  我知道。
  川端的繼父,不是稍微而已,而是打從心裡愛著她。
  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認為她是珍愛的女兒。
  也知道他努力保護她遠離母親暴力,甚至因而死亡。
  但是,當事人的川端不知道。
  「你那可以看穿謊言的力量……我也好想要。」
  話題突然帶到自己身上,我稍微有點驚慌。
  「欸?」
  「我想要知道真正的事情。繼父是不是真的多少有點愛我、母親是不是真心想和我一起住、美沙到底是為了什麼寫下那封信……她現在都走了,現在才想這種事情也太遲了。」
  川端寂寞一笑後,慢慢繼續說:
  「欸,遠藤同學,我啊,到現在還是不相信美沙是自殺的啊。」
  「佐倉所說的話……」
  她懷疑佐倉的坦白,以及說佐倉沒說謊的我的話嗎?
  當我想要開口解釋時,川端像要阻止我說話般說著:
  「我不是不相信佐倉同學和你,那時候,佐倉同學的表情相當認真。但是我……」
  川端停下說到一半的話,問我: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拜託你的事情嗎?」
  「啊,我記得。」
  我也很驚訝,那天至今甚至還沒經過一個月。那時,對著腦海滿是粉紅泡泡,想著該不會是要被告白的我,川端這麼說了。
  「妳說『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找出殺了小林美沙的兇手』。」
  「嗯,然後我也說了『美沙不可能會自殺』。」
  我回想起當時緊張的氣氛,點點頭。
  「我現在還是這樣想。雖然知道矛盾,但這沒有道理,而是我從心底相信,相信美沙不可能自殺。」
  「欸?」
  也就是說,川端現在還是覺得,小林的死因不是自殺,而是被誰殺了嗎?
  兇手的意思,不是要找出逼小林自殺的人,而是真的有「物理性殺了小林的人」嗎?
  「……美沙對我說過,她會一直和我在一起。」
  川端看著我的眼,強而有力地說。
  「我沒有小時候的記憶。所以,偶爾會不知道怎樣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我不安得不得了,找美沙商量後,美沙對我說:『就算小百合不記得,我也會記得,所以別擔心。』……美沙對我說了好幾次,我不知道的我的回憶。也曾把那時的風景畫成插畫送給我,我有一次笑她也太差勁了吧,她就認真起來,跑去加入美術社。」
  川端細瞇著眼睛,相當懷念說著。
  「我問她『將來,如果和美沙分離後,我的過去就會消失了嗎?』美沙說:『我會一直和妳在一起,放心吧。』然後緊緊抱住我……但美沙卻拋下我一個,我根本無法相信。而且還是留下『請別悲傷』這種話之後去自殺。」
  
  
  ──這次這件事,全是依我的意志行動。想恨我也沒有關係,但是,請別悲傷。
  
  
  小林留下的最後一段話。
  如果川端所言不假,那這段話太殘酷了。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低下頭後,突然驚覺。
  等等喔?
  心裡有著最基本的疑問。
  這,真的是遺書嗎?
  不知道小林之死真相的眾人,將信上「這次這件事」解釋成自殺,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佐倉推測的「小林殺了川端的母親」是事實,信上的「這次這件事」應該要解釋成自己犯下的罪行才正確吧?如此一來,接下來的「想恨我也沒有關係,但是,請別悲傷」也更容易解釋。
  小林應該知道。如果自己死了,不管其中有怎樣的理由,川端肯定會很悲傷。
  不惜背負殺人罪行也要拯救川端的小林,真的會留下她一個人死去嗎?
  「遠藤、同學?」
  看見我僵住不動,川端擔心看著我。
  「對不起喔,都已經結束了,還講這種、奇怪的話。我明白,我很明白,但怎樣都無法相信,心中一直有股煩躁感……所以最後,想要說給你聽。」
  川端充滿歉意地低頭道歉,我想著得幫忙圓場才行,但意識被腦袋一角點亮的訊號拉走,沒辦法貼心應對。
  
  
  ──美沙不是能抱著這種秘密,還能若無其事、回歸正常生活的人。
  
  
  佐倉這樣說小林。
  背負罪惡,不斷對著身邊人說謊,這可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佐倉說「所以她才會選擇死亡」,但如果小林選擇不同選項,又會怎樣呢?
  小林該不會是要去警察局,自首自己的罪行吧?
  如果是這樣,也能解釋為什麼小林死亡的地點,不是學校附近也不是住家附近,而是在警署附近。
  小林在前往警署途中,剛好遇到事故死亡。
  那果然就只是交通事故嗎?
  總之,小林根本沒有自殺。
  我沒辦法對川端說出心中不斷冒出的想法,只能輕輕搖頭。
  
  
  * * *
  
  
  隔天下午,我翹課,站在商店街的玩具模型店前。
  目的是,來見那個男人。
  秋吉省吾,開車撞到小林,把她撞死的男人。
  因為很早找到遺書,所以小林家的人不只沒告他,甚至還向他道歉。所以秋吉沒有坐牢,而是若無其事地回到這裡過平常生活。
  我住的青濱町是個小城鎮,肇事的他在這家玩具模型店工作一事,立刻就傳開了。一開始,秋吉被當成殺死高中女生的加害者而被大家白眼以對,現在則是被當成運氣不好被捲入高中女生自殺行為的被害者同情。
  我用力深呼吸後走進店裡,裡面一個客人也沒有。
  吊在大門的門鈴發出「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響,坐在狹小店面最深處,結帳櫃檯那頭的中年男性,一臉驚訝地看著我。因為客人上門而驚訝,可見這家店生意之清淡。
  總之,眼睛下方掛著大大黑眼圈的這個男人,就是秋吉。秋吉吞雲吐霧後,連聲招呼也沒打,又把視線拉回他在看的報紙。
  我觀察狀況一段時間後,走到秋吉面前:
  「──不好意思。」
  「幹嘛?」
  我認真對著一臉麻煩的秋吉說:
  「突然來找你非常不好意思,我是小林美沙的男朋友。無論如何都想要親耳聽見她最後是怎樣的情況,所以才會來找你。」
  這當然是我事先準備好的謊言。
  我懷疑,秋吉撞到小林並非不幸的偶然,而是他的過失。但是,一副上門吵架的樣子只會被掃地出門吧。小林家和秋吉的關係似乎沒有變得很糟,只要擺出我只是想要問話的低姿態,他或許願意對我開口吧。而自稱戀人,就是讓對方不會產生不信任感,最能問出資訊、判斷真偽的最好藉口。
  「……我在工作,不和客人以外的人說話。」
  秋吉稍微沉默,生硬回應我後,朝著我吐香菸的煙。
  「我明白了。」
  我壓抑心中不耐,努力做出笑容點頭,從寫著「特賣」的籃子中拿出一個盒子,放在結帳櫃檯上。如此一來我也是客人,他不能不理我。
  「我聽說小林是自己朝車子撞上去的,但是,那不是事故,所以真的是自殺嗎?」
  我邊拿出皮夾邊問,秋吉瞥了我一眼。
  那是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野生動物,充滿戒心的眼睛。
  「什麼意思?你在懷疑我的證詞嗎?」
  要是在此打壞秋吉的心情,就賠了夫人又折兵,我慌張辯解:
  「不、並非如此……因為她有一點冒失,所以我想,她該不會不是為了要自殺,而是心不在焉,才會被車撞到。」
  「才不是事故。」
  秋吉別開眼,慢慢說:
  「我又沒有東張西望,可是好好看著正前方開車耶。」
  聽到這句話後,我沉默不語。
  秋吉沒有說謊。
  小林不是因為事故死亡。
  我的推理漂亮地落空了。
  看見我垂頭喪氣,秋吉輕輕吐了一口氣:
  「很遺憾,是自殺啦,自殺。那女人自己朝我的車衝上來。喂,快點付錢啦。」
  「欸?」
  我忍不住驚呼,秋吉一臉訝異看著我。
  「什麼啦?」
  秋吉這句話在說謊。
  不是事故。
  也不是自殺。
  那麼……?
  「──你該不會是故意去撞她的吧?」
  秋吉一瞬間睜大眼,接著不悅地說:
  「那怎麼可能!為什麼我要去撞死一個素昧平生的高中女生啊。我可是被捲進那女生自殺的被害者耶!」
  
  
  ──秋吉這段話是謊言。
  
  
  也就是說,小林美沙,是被秋吉殺了。
  「……幹嘛啦,你想說什麼啊。」
  秋吉突然對著無法接受狀況、沉默不語的我大喊後,胡亂搔起自己的頭。
  看見他的樣子,我終於發現了。
  從走進店裡起,我就覺得他的舉動相當奇怪,秋吉現在大概已經快要被自己的謊言重量壓垮了吧。說謊後,雖然得以免除實際的刑罰,但自己最清楚罪行的重量。普通人根本無法單獨承擔。
  實際上,為了小林著想而說謊的佐倉,也長時間承受苦痛。為了保全自己而撒謊的秋吉,和溫柔替小林著想而說謊的佐倉完全不同,而想要隱瞞真相這件事,不管怎樣都會帶給心靈極大的負擔。
  秋吉的精神,已經瀕臨極限了。
  但是,這對我來說是個機會。
  只要巧妙誘導,就能從他身上問出真相。
  「你殺了小林美沙,我能知道這件事。」
  快思考、快思考。
  我邊在腦海中整理這個事件,突然驚覺。
  
  
  ──該不會是這樣吧。
  
  
  「你真正想殺的人,不是小林美沙,而是川端小百合啊。」
  
  
  我一說完這個推測,秋吉一反到上一秒為止的態度,露出了沒出息的表情。牙齒「喀噠喀噠」打顫,眼神無比恐懼地看著我。
  雖然秋吉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但看他的樣子也知道。
  我揭穿了這傢伙的謊言。
  「我的父親是警官。」
  我低聲說完後,秋吉表情緊繃地看著我:
  「……那個、拜託、拜託你、啦。」
  揮開秋吉要攀住浮木般靠近我的手,我繼續說:
  「要不要告發你全憑我的意思,但你的謊言遲早會被拆穿。你最好有所覺悟。」
  事實上,我知道我應該要立刻告訴父親。秋吉是罪犯。但是,如此一來,小林的所作所為也會被揭穿。雖然是很自私的想法,但小林已經被殺,她已經贖罪了。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讓川端成為八卦主角之一。
  「雖然不知何時會去揭穿你。但這句話你給我聽清楚了:你別想要再做壞事。我隨時都在監視你。」
  我斬釘截鐵地說完後,秋吉全身無力地跌坐在地。
  
  
  * * *
  
  
  離開商店街後,我不想要馬上回家,一如往常到海邊去,坐在消波塊上。
  明明都傍晚了,風還很溫熱,天空還很明亮。
  明明是這種時候,我卻不慌不忙地想著:「夏天快到了呢。」忍不住苦笑。
  就快要入夏了。溫暖、柔軟,卻帶著一點感傷、充滿不安穩氣氛的春天就快要結束了。
  我問著應該沉睡在閃閃發亮的水面下方,連光線也照射不到的黑暗混沌中的母親。
  「媽媽,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到最後一刻都為川端著想的小林,和直率相信著她的川端。
  我想對她說出真相。
  想要傳達小林的心意。
  但如此一來,不管怎樣都會讓川端受傷吧?
  我還搞不清楚,到底哪個選項才能讓川端幸福。
  如果是喜歡溫柔謊言的母親,會認為應該要隱藏真相嗎?
  會覺得想老實說出全部心情的我,只是單純的自我滿足嗎?
  明明在佐倉面前裝得很厲害,現在猶豫不決的自己太丟臉了。
  「正樹!」
  背後傳來聲音,我轉過頭,父親就站在那裡。
  「……為什麼在這?」
  「學校聯絡我,說你今天早退了。我擔心你,跑回家後卻沒看見你……我想你應該在這。」
  不過翹課一天而已,當沒看見就好了啊。
  雖然在心中抱怨,我還是小聲說:
  「……對不起。」
  「你都高中生了啊,想翹課才健康啦。」
  父親乾脆回應我的道歉,靈巧地走過消波塊,在我身邊坐下。也沒有說話,只是眺望大海一段時間。
  過一會兒,父親用力吐了一口氣,轉過來看我:
  「那個啊,正樹。」
  慎重地呼喊我的名字後,接續說:
  「之前提到的事情啊……」
  不知所措的表情、不乾脆的語調。
  我猜想到父親打算要說什麼,也忍不住不知所措。
  
  
  ──你不後悔讓媽媽生下我嗎?
  
  
  因為我害怕知道真相,而選擇躲避面對的當時的問題,父親現在正想要回答我。
  父親眼中,倒映著和他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的臉。一臉奇怪表情,沒出息咬緊脣的我的身影。
  「……嗯。」
  啞聲說完後,我輕輕點頭。
  我現在當然還是很害怕聽實話,以前只是偷聽,但要是父親當面對我說,我就無處可逃了。將近四年歲月過去,好不容易才結痂的傷口,或許又要開始噴血。
  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明明前幾天才自己選擇不聽答案,那之後,我比之前更加在意父親的心情,每次見面時態度都很不自然。然後每次感到尷尬時,都會後悔著「要是聽父親回答就好了」。
  就算父親討厭我,只要我不知道這件事,就沒辦法往前走。
  「──爸爸啊,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讓媽媽生下你到底是不是對的。」
  父親吐出這句話。
  雖然小聲,卻重重地打響我的心。
  我快哭了,用力忍住淚水時,父親繼續說:
  「我很愛你,真的非常感謝你出生來當爸爸的孩子……雖然聽起來很矛盾,但兩者都是爸爸的真心話。」
  聽見父親為難的聲音後,我忍不住抬起頭,和父親對上眼。
  相反的兩種心情,同存於一個人心中,這不是罕見的事。
  但是,這也太不知所云了吧。
  「媽媽啊,是因為子宮癌死掉的。發現時,剛好是懷你的時候。」
  父親把視線從我身上移向大海,淡淡地開始說:
  「媽媽說不想讓你碰到放射線,所以拒絕化療。生下你的時候,癌症已經惡化得很嚴重,生下你三個月就過世了。」
  我知道母親是死於疾病。但是,我根本沒有想過我也參與其中。
  根本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件事啊。
  不,是沒辦法對我說。
  「媽媽是因為我……」
  「不是,那是爸爸的錯。」
  我無力低喃時,父親用力搖頭。
  「爸爸對媽媽說了好幾次我想要小孩,所以正樹到媽媽肚子裡來時,我無比開心。媽媽決定要生下你的時候,我雖然猶豫,也沒有阻止她。說服自己是她的決定……但在媽媽死掉之後,我突然想著,媽媽或許是為了爸爸,才決定要生下小孩。一想到這個,我就會忍不住後悔。因為我也希望媽媽活著啊。」
  父親中途停止說話後,明顯想要重新調整氣氛,稍微提高了聲調。
  「但是啊,現在有正樹在我身邊,我很幸福。我根本無法想像正樹沒有生下來,也很高興正樹喜歡爸爸。雖然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不在這裡的媽媽……」
  父親斷斷續續,卻也清楚地如此說道。
  這全都是父親的真心話。
  「……對不起喔,時至今日還對你說這些。媽媽死前啊,對爸爸說,希望可以向你隱瞞她過世的原因。原本爸爸打算繼承媽媽的遺志,把這件事帶進墳墓裡。但是四年前,聽到你那段話後,知道你的心開始遠離我,我好傷心,現在才背叛媽媽了。早知道這樣,馬上對你解釋就好了──爸爸是個膽小鬼,總是半途而廢。」
  父親終於轉頭看我,寂寞地笑了。
  父親一直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告訴我真相。
  我非常了解他的心情。
  因為,我現在正處於這種狀況中啊。
  膽小鬼又半途而廢。
  真是的,我到底要和父親像到什麼程度啊。
  「那不是爸爸的錯。」
  我小小聲說。
  「媽媽根本沒有後悔生下我喔。」
  「欸?」
  我不知道父親的話,到底影響母親下決定到哪種程度。
  但是,母親在錄影帶中對我說話。
  說她真的愛著我,會一直、一直守護我。
  
  
  ──正樹,約好了喔。就算媽媽不在了,你也要和爸爸好好相處喔。
  
  
  她這樣說。
  母親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和父親能有幸福生活。
  「之前啊,我看了爸爸拍的錄影帶。媽媽既沒有恨爸爸,她也愛著我。我是看了那個錄影帶,才喜歡上媽媽的。」
  「……這樣啊。」
  父親輕輕點頭後,用力擦拭他的眼睛。
  他之所以把錄影帶藏起來,是因為怕我知道媽媽的真心話吧。如果媽媽後悔生下我,不想讓我看見也是理所當然。
  但是,這完全不需要擔心。
  我是在父親與母親的愛中誕生的。
  剛剛還一片蔚藍的天空,不知何時,紅通通的夕陽已經落下。
  一半沉在海面下的光球,在水面上做出橘色的大道。
  感覺母親從遙遠、遙遠,水平線的那一方,走在出現在我們面前這直直的一條路上,朝我們走過來。媽媽溫柔的臉上,肯定掛著滿滿笑容吧。
  想像中的母親笑容,一瞬間和川端重疊,我忍不住瞇細眼睛。
  
  
  ──我想要知道真相。
  
  
  可以斬釘截鐵、明確說出這句話的川端,非常堅強。
  比起不敢面對父親的真心話,放著不管好幾年的我還更堅強。
  剛剛父親對我說的我出生的秘密,以及母親的死因在於我,這確實讓我大受打擊,但我一點也不後悔知道真相。今後會對母親抱著罪惡感,也會反覆回想起,不停煩惱吧。即使如此,還是不覺得不聽就好了,反而給了我終於可以往前進的感覺。
  川端想要知道的真相,遠比我的還要殘酷。肯定會有痛苦回憶,但比我還堅強的川端,絕對可以接納真相,確實向前進。
  而向前邁進,就關係到川端的幸福。
  和我一樣。
  告訴川端真相吧。
  邊看著溫暖橘紅的大海,我下定決心。
  
  
  週五午休,在整理乾淨的海研社團教室裡,我和川端和樂融融地共進午餐。這明明是我們最後一次單獨共度午餐了,話題卻都是無關緊要的談笑。像月底要開始的期中考、真期待即將要開始的游泳課之類的,是在走廊、教室裡都會說的內容。
  對開心說著上學途中看見野貓的川端回以笑容,我為自己打氣。
  我啊,是在拖拉個什麼啦!有些事情錯過今天,就沒機會說了啊!
  昨天,明明決定要對川端說出真相,但我到現在都還沒說出口。雖然焦急再這樣下去不行,卻遲遲抓不到時機。就在我忍不住想嘆氣之時。
  川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看著我,指著水族箱裡悠游的魚群:
  「遠藤同學,如果你願意的話……要不要帶幾隻金擬花鱸回家?」
  架子上的水族箱,是唯一主張著這房間是海研社團教室的東西。堆在角落的紙箱、雜亂放置的魚類圖鑑、掛在牆壁上的金擬花鱸插畫,都已經不在這房間裡了。在連灰塵氣味都一掃而空的乾淨房間裡,感覺在此度過的濃密時光皆成了過去。
  「我很高興啦……但真的可以嗎?」
  在這一個月,我對這些魚產生感情。川端的提議讓我很高興,但這是重要的小林遺物,交給我這個和她沒說過幾句話的人,也有點過意不去。
  「可以喔。因為我想,美沙應該很感謝你。」
  川端看著水族箱,滿臉笑容說道。
  「是這樣嗎?」
  我不禁苦笑。
  就佐倉所言,小林愛著川端。從小林來看,接近川端的我,除了糾纏她的壞男人之外什麼都不是吧。
  「這不是當然嗎?因為你幫了我啊。如果沒有你,我就沒辦法知道事情真相……但老實說,我還沒有完全相信就是了……但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相信。連美沙自殺這件事也能相信吧。」
  川端斷斷續續說完後,對我微微一笑。
  「……妳真堅強,不管是怎樣的真相,都能接受。」
  所以,我應該要告訴她真正發生的事情。
  我抱著尊敬盯著川端看,她用力搖頭。
  「一點也不堅強,只是,我有面對真相的責任。」
  川端明確說完後,表情變得認真。
  「我到現在一直都沒說謊,就算知道自己說出口的話會傷人,也以說出真心話為優先。這樣的我,沒辦法說出……也不想說出因為不想受傷,所以不想知道真相這種話。我得好好面對真相才行啊。」
  她說的話非常誠懇。
  川端抱著面對現實的覺悟,至今過著不說謊的生活。
  看著她直率的眼神,我終於做好覺悟。
  用力吐一大口氣後,緩緩開口:
  「──我有件事情得對妳說,小林死亡的真正理由。」
  川端一瞬間睜大眼睛,接著繃緊表情,顫抖著聲音:
  「……美沙死掉的,理由?」
  「沒錯。更應該說,我得先向妳道歉才行。到現在一直沒對妳說出口……真的很對不起。」
  我說著,深深一鞠躬。
  「那……佐倉同學說是她殺的,她當時說的那些是謊言囉?」
  川端不知所措地猶豫後,窺視著看我。
  「那段話本身不是謊言。當時,佐倉真的以為是她把小林逼上絕路。因為她覺得自己明明知道小林的狀況,卻沒有阻止小林,所以覺得自責。但是,佐倉說的小林死亡的理由,那全是虛構──佐倉因為自責,所以才想要保護小林想要保護的妳。那時的妳也責怪自己到滿身瘡痍了,所以,佐倉才會說謊。讓自己當壞人,給妳可以憎恨的目標。」
  川端呆傻,無言地看著我。
  至今以為是敵人的人,竟然試圖保護著自己,這應該是難以接受的事實吧。
  「但是佐倉她自己,也不知道真相。」
  我話說一半後暫停,注視川端的眼睛。
  「知道的人……就是妳,川端。」
  沒錯,結果,川端所說的就是全部。
  
  
  ──這沒有道理,而是我從心底相信,相信美沙不可能自殺。
  
  
  就算沒有過去的記憶,就算不知道小林的心意,深深愛著小林,也深深被愛的川端心中,早已知道真相了。
  「……什麼、意思?」
  川端從喉嚨擠出沙啞聲音說道。
  「小林美沙是被殺的。」
  我緩慢慎重說出這句話。
  「我昨天才知道真相,雖然有點長,但我現在會全部告訴妳。」
  
  
  * * *
  
  
  「首先,要從被妳遺忘的,妳的過去開始說起。」
  我說完後,川端表情認真地用力點頭。
  「這些全都是從佐倉口中聽說,是小林對佐倉說的事情。」
  川端應該會大受打擊吧,那是殘酷、絕望的往事。
  雖然擔心她會不會心慌意亂,我盡量不放感情,平淡描述。身為一個外人,來談論小林拚命隱藏的事實,這是我最起碼能做到的補償。
  我照著時間順序,盡量正確傳達從佐倉那聽到的事情。
  十年前事件的真相。
  保護心愛孩子而殺了丈夫的悲劇母親,其實是親自虐待孩子的殘虐女性;被害者且被貼上渣男標籤的繼父,其實是深愛、保護沒血緣關係的孩子的溫柔男性;女兒雖然受到過分對待,還是愛著母親。
  小林和川端的秘密遊戲。
  以及為了不傷害川端,小林長時間以來說謊這件事。
  血色一點一滴從川端臉上消失,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停止說話。川端發白的雙脣,不斷顫抖著。
  我說完後,川端第一次像要說什麼而微微張口,但似乎想壓抑這個,立刻緊緊咬脣。低下頭稍微思考後,才慢慢開口:
  「……謝謝你告訴我。」
  過一會兒又繼續:
  「我沒事。長年感覺的怪異感終於找到答案,我反而覺得神清氣爽。」
  她露出明顯逞強的不自然笑容後,發出她能裝出的開朗聲音。
  但我不加理會,用同樣的口吻繼續說下去。
  「……接下來要說的,是這次事件的真相。」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川端所受的打擊,肯定會超過往事。
  即使如此,我已經決定要告訴她了。
  等川端點頭後,我再次開口說話。
  「正如同我剛剛所說,小林為了保護妳,長年扯謊至今。那不只是過去的往事,平常生活也是如此。」
  川端口中的小林,是完美無缺的超級英雄。絕對會在川端陷入危機時出現,帥氣拯救她,就像個白馬王子般的高中女生。
  但是,這種人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只是一個拚命、普通的高中女生。
  「小林為了保護妳,總是試著做到最好。看似若無其事解決紛爭,其實在妳看不見的地方和誰起衝突而受傷,或是丟臉地不停道歉,掙扎、痛苦著。拋棄了所有自尊心,拚了命努力,好不容易才平息事態,僅此而已……只不過,她絕不會讓妳看見這一面。小林,想成為妳可靠又帥氣的英雄。」
  小林腦海中,只在意著川端怎麼看她。
  所以,其他學生才沒辦法掌握小林的個性,對她毫無條理的行為困惑。把她當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怪人,在班上也格格不入。
  「……美沙。」
  川端輕聲脫口而出後,緊緊咬脣。
  那是混雜著感謝、愛情、罪惡感的哀傷聲音。
  「關於這點,妳不需要感到抱歉。我想,小林應該很幸福。因為她可以成為最喜歡的妳的依賴,以及獨一無二的存在。」
  從旁人來看,小林的學生生活絕非一帆風順。但是,比起受其他無所謂的大眾喜歡,被自己重要、唯一的存在所愛才是幸福。至少,小林是這樣想,而告訴我這件事的不是別人,就是川端。
  發現自己的聲音混雜著感情,我繃緊神經。
  「就在某一天,有件大事發生了。妳的母親,提出想要接妳同住的要求。」
  川端的表情緊繃,我又繼續說下去:
  「沒有過去記憶的妳很開心,不知道內情的家人們也贊成,但對小林來說,這是件無法同意的事情……因為她知道,妳的母親過去根本不愛妳。」
  雖然很難說出口,即使如此,我還是直接說出口。
  川端頂著緊繃的表情,靜靜低下頭。
  「於是,小林想要調查,妳母親到底是為什麼想接妳同住──也就是,她拜託佐倉幫忙變裝成妳,直接去見妳住在青濱町的母親。放學後頻繁和佐倉一起度過,突然開始說要去參加社團早課,全都是為了這個。」
  說到這裡,川端驚訝地抬起頭,低語:
  「……變裝、成我?」
  「沒錯。也就是說,朝倉看見的人是變裝成妳的小林。所以,妳沒有夢遊症……妳母親提過的妳沒記憶的事情、明明第一次見面,卻像認識妳找妳說話的大叔,全部都是變裝後的小林做出來的事情。所以妳完全不需要擔心妳的記憶。」
  川端視線四處游移,把手放在頭上,發出不成句的聲音後,緩緩吐氣試著平靜下來。
  「我也不清楚小林和妳母親說過什麼的詳細內容,但是小林判斷,妳母親現在還是不愛妳。妳的母親,只是想要利用長大變漂亮的妳來賺錢而已……順帶一提,找妳說話的大叔,似乎就是她打算把妳賣出去的對象,聽說小林也被糾纏得很緊,相當頭痛。」
  我一度停止說話後,又再次繼續。
  「我想,告訴妳過去事件的真相並且說服妳,應該是最好的方法,但小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因為她知道,妳把母親當成心靈依歸。於是小林……殺了妳的母親。」
  川端張大嘴,靜靜看著我。
  一幅「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的模樣。
  「支持妳的,不是妳母親實際的樣子,而是妳對母親『過去犧牲自己愛著妳』的印象。小林大概覺得,與其讓妳知道母親的本性,倒不如讓她消失在妳內心所維持的好印象之中,這對妳比較好吧……但這頂多是佐倉的想像,也無法斷定是真是假。但是,實際上現在無法和妳母親取得聯繫,沒消也沒息,我覺得應該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的聲音越變越小。
  我又停止說話,輕輕吐一口氣,調整自己的狀況。
  「佐倉的畫,畫的是小林死的那天早上她的模樣。聽說小林如那幅畫一般,全部都看開了,散發出神清氣爽的氛圍。」
  川端仍呆呆盯著半空中看,不知道該怎麼接受我說出口的話。
  「小林,去見了妳的母親,大概,殺死她了。或許她一開始打算全部隱瞞起來。但立刻,她就承受不住罪惡的重量。佐倉以為小林是因為這樣自殺,才會後悔自己沒有阻止她……但是,並非如此。小林打算去向警方自首,贖罪。」
  她沒有想要隱藏一切活下去,也沒打算一死百了,而是打算要贖罪。
  她會做此決定,應該是因為和川端約定好了吧。
  
  
  ──我會一直和妳在一起,放心吧。
  
  
  對川端說過這種話的自己,唯一知道川端過去的自己,絕對不能用死亡逃避。她大概這樣想吧。
  「小林急忙寫信給妳。接著,直接朝警署走去。但是,在半路被車撞了……也就是說,小林根本不是自殺。」
  話說至此,從川端無法聚焦的眼,流下一道淚水。
  我知道川端有聽見我的聲音,雖然胸口陣陣作痛,我仍用相同的音調繼續說。
  「但是,那也不是意外。」
  我沒辦法停止說話。
  這是因為,我不惜違反小林的遺願,也決定要說出口了。
  告訴川端真相,讓她向前看,這才是讓她得到幸福的方法。
  引導她往這個方向走,就是說出真相的我的責任。
  「妳見過撞死小林的男人嗎?」
  我問完,川端搖搖頭。
  「……因為就算是自殺,我也不想要去見那個讓美沙死掉的人。」
  如果川端直接見到秋吉的話,或許那時就會真相大白了吧。因為川端見過秋吉。
  「他,秋吉省吾,就是以前和妳搭話的大叔。和妳母親簽約,追著小林不放,也和妳接觸過的那個男人。」
  我看著說不出話般沉默不語的川端,回想起和秋吉之間的對話。
  
  
  ──那怎麼可能!為什麼我要去撞死一個素昧平生的高中女生啊。我可是被捲進那女生自殺的被害者耶!
  
  
  那時秋吉說的話……素昧平生的高中女生、被害者等等的全是謊言。也就是說,小林和秋吉見過面。
  但是,因為死亡當下的小林變裝成川端,應該有戴假髮才對。認識變裝成川端的小林,且憎恨她的人是誰?
  我因想過頭而短路的大腦,此刻浮現出佐倉和川端說過的話。
  
  
  ──她還對店裡常客說要介紹和自己長得很像的高中女生,還收訂金了。被那個大叔糾纏,美沙似乎超頭痛。
  
  
  ──其他還有不認識的大叔突然和我說話。說『小百合,今天一定要跟叔叔一起玩喔。』,還說著『在明亮的地方看,更覺得妳的黑髮好美喔。』拉我的頭髮。我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那個大叔啊……
  
  
  如果兩人口中的「大叔」是同一個人,又是如何呢?
  如果那個男人是秋吉省吾呢?
  一冒出這個想法後,就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了。
  「秋吉是妳母親工作店裡的常客,妳母親向他提議要不要買自己高中生的女兒,且和他簽約。然後以訂金為由,向秋吉要了一大筆錢……但是理所當然,介紹給他的女高中生,假扮成妳的小林,見了幾次還是擺出冷淡態度。不僅如此,到學校附近埋伏、向妳搭話,妳還說不認識他──憤怒的秋吉,在路上看見假扮成妳的小林,一時衝動而開車撞她。」
  川端不在意自己流下的淚水,只是靜靜聽我說話。
  「小林用來變裝的假髮,是只用髮夾固定的簡單款式。大概在撞車時脫落了吧,秋吉看見她突然變成短髮,嚇一大跳。因為他以前拉過妳本人的黑髮,知道妳的長髮是真髮。所以慌慌張張地下車確認,小林身邊有從包包掉出來的學生手冊。看見上面的名字,他才終於發現,自己撞到的人,和他想要殺的人不同。」
  只要有個差錯,不是小林,而是川端被殺也不奇怪。一想到這就讓我毛骨悚然,對秋吉的憎恨也隨之倍增。
  「秋吉相當著急。這是當然。一時沖昏頭而殺人,而且還搞錯人。當時下雪,車輪痕跡清楚留著。就算沒辦法隱藏,但要讓人知道他殺人可不得了了。他也想盡可能隱瞞自己打算買春高中女生這件事。他之所以拿走假髮,是因為想把與自己的動機相關的東西處理掉。」
  秋吉現在肯定也還不知道小林與川端的關係,也不知道小林戴假髮的理由是什麼。
  我忍不住皺起臉,又繼續說下去。
  「秋吉報警,說車禍只是意外,主張有錯的是對方。這樣下去,警方也會仔細調查,就算不認為他蓄意殺人,也會變成他不注意造成的意外吧。但是,運氣很不好,小林寫的信寄達了。那封信明明是想要向妳道歉,卻因為她的死亡,而被解釋成遺書。於是,產生了小林是自殺的誤會。」
  川端發不出聲音,流著淚呆呆看著我。
  「這就是,這個事件的始末。」
  我說完後,川端還是一語不發。
  對她來說,我說出口的話,應該是一連串的衝擊吧。
  不管是向她搭話、替她拭淚,就連靠近她都讓我猶豫,我動彈不能,只能靜靜等待她平靜下來。鐘響,川端的淚水停止,即使如此,她還是動也不動。
  接著,即將進入下一個休息時間的瞬間,川端終於開口了:
  「……美沙為什麼,要為了我做到那種程度?」
  小林為了川端獻出自己的全部。
  那是絲毫不覺不幸的強烈愛情。
  佐倉說這是「戀愛」。
  「小林非常喜歡妳,她,愛戀著妳。」
  或許,不該將這件事告訴川端。
  因為,小林一直隱藏這份感情啊。
  「……愛戀?」
  川端靜靜輕語,過一會兒,深深點頭。
  「或許……我也、愛戀著她、吧。」
  「欸?」
  這次換我嚇到了。
  一直以為小林的心情只會讓川端不知所措,沒想到川端如此輕易就接納了。佐倉和我,以及小林自己都以為這份心意無法開花結果,但或許不是這麼一回事吧。
  「對我來說,美沙是家人、閨密,以及戀人。雖然偶爾也會感到可恨,但更多時候覺得只要有美沙,根本不需要其他人,就是如此喜歡。在這麼喜歡當中……肯定,也包含著愛戀。」
  川端淡淡說完後,看向水族箱。
  看著在水族箱中悠游的金擬花鱸魚群,小聲繼續說:
  「美沙和我互相思慕。我們相當幸福啊。這件事情,我絕對、一輩子、不會忘。」
  川端用著小卻清楚的聲音,明確說道。
  她現在,或許還沒有辦法接受所有事實吧。
  但是,即使如此,總有一天絕對會。
  相信這件事的堅強,就在她的眼中。
  「……川端,妳沒後悔知道真相?」
  我一問,川端立刻深深點頭。
  「我沒後悔。對我來說,真相比任何東西都重要。我很感謝你告訴我。」
  斬釘截鐵說完後,又苦笑著加上一句:
  「……還是訂正一下,我也喜歡謊言。」
  小林用謊言保護她。
  明確知道這件事的現在,以及今後,小林的溫柔謊言,都會繼續守護著川端吧。
  川端這句話,漸漸滲透進我的心中。
  
  
  * * *
  
  
  放學後,我也把事件真相告訴佐倉。
  「小林根本不是自殺。所以,妳也不需要再自責了。」
  佐倉呆若木雞小聲道:
  「那是、真的嗎?」
  我點頭後,佐倉立刻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佐倉終於從罪惡感中解脫了。
  看著這樣的她,我從包包中拿出今天的賄賂品。
  這是我昨晚急忙製作,特別豪華的巧克力蛋糕。
  「……哇,好棒!今天的特別豪華耶。」
  佐倉用開朗到刻意的聲音說完後,舉高雙手開心歡呼。
  這個動作可愛到,要是下田看見,肯定會流鼻血吧。
  就在此時,佐倉像想起什麼看著我:
  「話說回來,你對川端說了嗎?」
  「……說了。」
  佐倉目瞪口呆張大嘴,手置於眉間接著問:「說到哪?」
  「全說了。她當然大受打擊……但是,妳的冤罪也洗清了,她也接受了小林的心意。所以,沒問題。」
  我迅速加上這一句,但佐倉仍不斷眨眼,一副還不可置信的樣子。
  「川端說了。到目前為止,即使知道自己的真心話可能會傷人,她還是不願說謊。這樣的自己,絕對不能不面對真相……用謊言保護她,確實不會繼續傷害她吧。但是,這也讓她無法知道許多人想要保護她的心意。川端很堅強,她能接受真相後往前進。我認為,這是讓她得到幸福的最短捷徑。」
  如果小林活著,或許會對我大發脾氣吧。
  但我認為,全說出口真是太好了。
  佐倉靜靜點頭,接著才驚訝地看著我:
  「……你該不會,把美沙的心意,她愛著川端同學這件事也說了吧?」
  「嗯,說了。」
  我的視線從佐倉潤澤的眼睛上移開點頭後,
  「你為什麼要說那個啊!美沙一定也想要隱藏這件事情的啊!」
  佐倉大聲說完後,抓住我的衣領。
  「但是、但是啊,她們相互愛戀啊。川端說她也愛著小林啦。」
  我慌張說完後,佐倉露出驚訝表情。
  「什麼?是怎麼回事?川端同學不是和你在交往嗎?」
  出乎我預料外的這句話,換我瞠目結舌了。
  「欸?我們沒交往啊。」
  「可是在川廊上見到時,我說你們是不是在交往,你們也沒否定啊!」
  「那時,妳還不是滿口謊言。那種狀況下,根本也沒餘力否定啊。我當然喜歡川端,但根本沒提過要不要交往之類的話題。」
  佐倉緊緊盯著邊嘆氣邊說話的我看。
  「怎麼了嗎?」
  我一問完,她突然轉過身去,回答「沒什麼」。
  完全不知所以然。
  沉默一段時間後,佐倉脫口說出:
  「我還是覺得,不知道比較幸福。」
  「我不那麼認為,而且,我不想對川端說謊。」
  我現在十分理解,母親說出「不公平」的心情了。
  就算無法說出「對所有人」,但就算我是膽小鬼,至少也想公平對待有好感的朋友們。
  單單只對不說謊的川端說謊這種事,我不想做。
  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知道真相的心思後,我更做不到。
  佐倉點頭說「這樣啊」,拿起一片我做的巧克力蛋糕,放進嘴裡。
  「啊~~好好吃喔!」
  她仰頭看天空後,苦澀笑著小聲說:
  「……你果然還是討厭騙子吧。」
  我搖搖頭,捏了一小塊花費心力做的巧克力蛋糕來吃。
  巧克力在舌頭上化開,這是與春末絕配的溫柔味道。
  「我不討厭喔。」
  「騙人?」
  「真的。」
  我也不想要對佐倉說謊。
  事到如今說出口也令人害臊,但因為我也喜歡佐倉。
  「就像我對妳說過,我一開始很討厭謊言。只要對方一說謊,我就會判斷那人是本性腐敗、差勁、糟糕的人。」
  所以,我也討厭會說謊的自己,覺得謊言蔓延的這個世界愚蠢可笑。只有不說謊的母親、不說謊的川端,是這汙穢世界中的唯一可信者。但是……
  「在和妳相處的過程中,我開始覺得謊言也不是什麼壞東西。」
  雖然是單純到可笑的事情,和佐倉共處的時光相當舒適。
  隨著對佐倉產生好感,我對謊言的厭惡感也漸漸淡薄了。
  「所以啊,我覺得用謊言保護川端,也不是什麼壞事。如果川端是無法接受真相的軟弱女生,我大概不會告訴她真相。」
  雖然不公平,總比毀了她要好。
  「喔~~」
  佐倉不開心回應,朝剩下的蛋糕一口咬下,嘴巴旁沾上一圈茶色也不在意,大口大口吃光蛋糕。
  「真的好好吃喔。遠藤,你可以去當甜點師耶。」
  吞下最後一口後,佐倉相當佩服地說道。
  「……我講得這麼熱烈,也再有點……什麼表現吧?」
  「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覺得說謊不好。」
  佐倉明確回應邊嘆氣邊說話的我。
  母親不討厭謊言。
  川端也相同。
  但是,沒想到偏偏是騙子的佐倉對我說出這種話啊──
  「騙子最討厭的事情啊,就是在撒了許多的謊言之中,連自己真正的心情也搞不清楚了。我早已經不知道,哪個自己是真正的我了。」
  佐倉自嘲地說完後,看著沙沙搖晃的帶葉櫻花。
  日光穿過鮮嫩翠綠的新葉之間,做出幾何模樣。隨著樹葉搖擺,影子也變成了美麗的形狀。
  旁邊的雜草長得更高,完全遮掩住坐在地上的我們,彷彿孩提時代做的秘密基地。
  明明是個超寬敞的地點,卻給人在密室裡獨處的錯覺,感覺心跳加速。
  「我、知道喔。」
  「欸?」
  「我可以看穿謊言,知道佐倉的話是不是真心話。所以,如果妳自己搞不清楚了……就來問我吧。」
  佐倉露出驚訝表情後,靜靜看著我的臉一段時間,小聲說:
  「……那麼,就拜託你吧。」
  她稍微遲疑後,不自在地別開眼:
  「──遠藤你啊,」
  什麼?我?
  「我最討厭你了!」
  佐倉氣勢十足地說完後,偷偷看我一眼。
  從下往上瞪著我的她,雙頰染得通紅。
  佐倉這句話,是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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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千紙鶴 + 11 工作辛苦
zhanfuyun + 15 工作辛苦
mvb328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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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7 0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三田千惠。
  這次非常感謝大家購買這本《她的L》!
  本書的主題是謊言。主角遠藤,擁有分辨謊言的力量。
  我以前曾想過「好想要遠藤這種力量啊」。
  說到為什麼……很丟臉,因為我有過好幾次,照實接收場面話與玩笑話而失敗的經驗。
  舉例來說,服飾店店員誇讚我「很漂亮,非常適合您呢!」時。我得意洋洋買下衣服,穿給家人或朋友看之後,就會收到「好拙」的過分評價。聽到他們說「那還用說,一定是講場面話啊」、「妳都試穿了,為什麼沒發現啊?」我才會發現「啊,原來那是場面話啊」。
  小時候,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經驗:因為相信朋友在馬拉松大賽中對我說「一起跑到最後吧」,沒想到才一鳴槍,他就狂衝出去將我超越,讓我傻眼地想著「原來他是在開玩笑的啊」。
  但實際上,要真的知道是謊言,應該也有許多的辛苦之處才是……
  如此這般東想西想之後,就創造出遠藤這個角色。
  除了能看穿謊言這點之外,他是個很普通的男生,所以沒有什麼華麗的行動,但他為了拯救女主角而費盡千辛萬苦努力的模樣,希望大家都能看得開心。
  
  
  接著,在此致上謝辭。
  本書出版過程中,受到非常多人的協助。
  責任編輯G,從企劃到寫作,各種大小事務都承蒙您的關照了。
  繪製插畫的しぐれうい老師,感謝您繪製漂亮的插畫。女主角們太可愛了,第一次收到草圖時,我都忍不住嫉妒了。我現在可是しぐれうい老師的鐵粉呢。
  編輯部的大家、校閱人員、設計師,以及參與本作品製作的所有人員,請讓我致上衷心謝意。
  
  
  最後,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真的、真的非常感謝大家。只要在大家心裡留下一點痕跡,就是我至高無上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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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nfuyun + 10 工作辛苦
SeanHWu + 10 工作辛苦
mvb328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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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7 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十分感谢錄入
发表于 2020-4-7 11:3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大佬辛苦了。
话说男主的初恋没告白啥的就无疾而终了?温柔说着谎的佐仓成美和能看穿谎言的男主这一对,挺期待他们在一起之后会发生的故事的
发表于 2020-4-7 1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大佬錄入~^^
发表于 2020-4-7 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dl233 于 2020-4-7 18:08 编辑

可以  酸酸甜甜  情节挺吸引人的,尽管中间有点胃痛,但最后我觉得有尝到糖分。
发表于 2020-4-7 15:1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   很久没看到能让我这么投入的作品了(虽然也可能是我看的这种类型的作品太少的原因...)  微甜   又引人入胜(最重要的是它结局不喂shi)  我中途一直以为闺蜜是
suicide的....
发表于 2020-4-7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emmmm  错了  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20-4-7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动漫の海 发表于 2020-4-7 13:19
有没有排雷的?告诉我这是抑郁的还是恋爱喜剧?help me

算是喜剧吧,笨拙的温柔的人们的故事
发表于 2020-4-7 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种既视感,好像以前看过,难道是自翻版,有人知道日文是什么时候发行的吗
发表于 2020-4-7 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dalao提供的翻译
发表于 2020-4-7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大佬的录入
发表于 2020-4-7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说谎女主大概和主人公成一对了吧,牵扯到两代人很容易就会历史复刻呢(
剧情很吸引人,希望有下一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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