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0801|回复: 29
收起左侧

[GA文库] [大森藤ノ]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麼 14[台/繁]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0-2-17 12: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录入组 于 2020-2-17 12:53 编辑

  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麼 14
  ——————————————
  輕之國度×天使動漫錄入組
  作者:大森藤ノ
  插畫:ヤスダスズヒト
  譯者:可倫
  圖源:linpop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liv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迷宮孤王──安菲斯比納!」
  絕望的「預言」尚未結束。
  在上演過慘禍之宴的第27層發生了新的異常狀況。莉莉等人被斷了退路,被迫在沒有貝爾的狀況下「冒險」。
  「深層……」
  至於等待著貝爾與琉的殘酷命運,其名為「第37層」。在孤獨、孤立、孤孑的窮凶極惡舞台,最慘烈的決死之行揭開序幕。繼而【災厄】之影也步步逼近。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殘酷命運翻弄之中,琉於生死狹縫間看見過去的情景。
  「我,已經……失去了『正義』。」
  這是由少年踏出軌跡、女神所紀錄下來的
  ──【眷族神話(Familiar Myth)】──
  
  
  作者簡介
  大森藤ノ(Fujibo Omori)
  以《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麼》一書獲得第4屆GA文庫大賞的大賞,並獲得日本第3屆書店店員大賞第1名的肯定。
  
  
  畫師簡介
  ヤスダスズヒト(Suzuhito Yasuda)
  插畫家,主要漫畫作品有《夜櫻四重奏》(講談社)。主要擔綱插畫的小說作品有《無頭騎士異聞錄》(電擊文庫),以及其他多數作品。



  
  
  
  
  

  
  
  CONTENTS
  幕間 展開行動的人們
  第七章 絕望之詩 力克之詩
  第八章 鐵鎚之聲
  第九章 Hello,深層
  第十章 白色魔宮
  間章 正義的追憶
  第十一章 殺意的去向
  間章 正義的追想
  第十二章 真•迷宮決死行
  第十三章 穿越上千黑暗
  終章 You'll be back Ⅱ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132轻币 +2452 收起 理由
和泉老师 + 3 工作辛苦
三月的读书人 + 10 工作辛苦
mcw + 14 很给力!
漆黑☆星辰 + 13 工作辛苦
sabitakan + 16 工作辛苦
newater + 18 工作辛苦
dfdddt + 10 工作辛苦
bigcat + 18 工作辛苦
a22789876 + 15 工作辛苦
萧逸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录入组 于 2020-2-17 12:42 编辑

  
  幕間 展開行動的人們
  
  
  「有動靜了。」
  黑暗中響起老神的低語。
  烏拉諾斯睜大的眼瞳,緊盯著自己腳下那座廣大的地下迷宮。
  「有動靜了?難道是破壞者(札格納特)?」
  拳頭大的水晶對他的低語起了反應。
  原來是費爾斯,在魔道具(magic item)「眼晶(oculus)」另一頭倒抽一口氣。
  地點在公會本部地下的廣闊空間「祈禱廳」。向地下城獻上祈禱的烏拉諾斯儘管沒有十全把握,但仍能捕捉到迷宮內部某種程度的狀況。正確而言,他是察知到了一隻「怪物」的存在。
  經過五年的時間復甦的災厄「札格納特」。
  碰上這隻曾經虐殺【疾風】隸屬之【阿斯特莉亞眷族】的「剿滅使徒」,即使是歐拉麗的創設神烏拉諾斯也得保持最大戒心。
  「正是……牠遠遠離開了出現的樓層區域,正在往下走。」
  這個有如災厄的「札格納特」開始移動了。
  不只是在同個樓層內移動,而是連地表的烏拉諾斯都能清楚判別的,以樓層為單位的大規模移動。
  從動作來看,是從推測為出現地帶的「水之迷都」以驚人速度一路向下前進。
  「不可能……從破壞者的起源來想,牠怎麼可能離開誕生的樓層……!」
  目前與「異端兒(桀諾斯)」一同參加攻略戰,待在人造迷宮(克諾索斯)的費爾斯不禁困惑地說。
  「札格納特」的出現條件為:對迷宮造成嚴重破壞行為。
  有生命的地下城在受到過度損傷時會產生防衛機制,召喚如同免疫系統的存在。換言之,破壞者的存在意義就是屠殺誕生樓層裡的病原菌──所有的冒險者。
  就算目標活著逃走了,牠也不可能連追好幾個樓層。
  「……發生了什麼事?」
  事實上是一名調教師的妄執所引發的,「少年」與「精靈」的追捕行動。
  然而縱然是全知的天神,甚至是歐拉麗的創設神,也不可能鉅細靡遺地看穿「已知」二字派不上用場的地下迷宮發生的每一件事。
  待在地表的烏拉諾斯等人,只能將此事視作「異常狀況」。
  「再加上此種反應……『迷宮孤王』出現在『水之迷都』裡了?莫非是地下城無視於生產間隔(interval)派出牠來……?」
  烏拉諾斯除了破壞者之外,還感應到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地下城的「動靜」。
  曾受到其他諸神揶揄為「文風不動」的巍然老神,神情明顯地歪扭起來。
  「該怎麼辦,烏拉諾斯?」
  「……送出援軍前往『水之迷都』。縱然無法解決狀況,也得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現在我們正在攻略人造迷宮。包括【洛基眷族】在內,能調動的戰力有限。就算要發布強制任務(mission),現在開始辦理正規手續也太慢了!」
  手中水晶發出的聲音滿是焦躁之色。
  烏拉諾斯當然也聽出費爾斯所說的「太慢」是在擔心【赫斯緹雅眷族】的安危。經過「異端兒」那場事件,費爾斯也站到了將一切賭在少年(貝爾•克朗尼)身上的那一邊。
  而烏拉諾斯自己也不例外。
  「我會盡力而為……縱然可能徒勞無功。」
  圍繞祭壇的四把火炬,吸收了決斷的神意。
  坐在神座上的烏拉諾斯,將蒼藍雙眸朝向頭頂上方的無邊黑暗。
  「再來就看除了我等以外,是否還有人採取行動──」
  
  ○
  
  磅啷!
  茶杯從檯子上滑落,應聲摔碎了。
  「哎呀,希兒!妳沒事吧!?」
  「……」
  看到淡灰髮色的少女身邊散落了一地的陶瓷碎片,店員露諾娃跑了過來。
  摔碎的茶杯不是店裡的用品,而是某個同事愛用的杯子。
  也就是某個目前不在酒館裡的精靈。
  希兒低頭看著破裂散落的碎片,然後視線移向自己手上。
  纖細的指尖,滲出了紅色水珠。
  「……大家對不起,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啊,希兒!妳要去哪喵──!?」
  希兒擺脫貓人阿妮雅的呼喊,消失在店裡後門那一邊。
  在還沒開店而冷冷清清的店裡,只剩下阿妮雅她們幾個人。
  「會是去找琉嗎喵?」
  「要不然還能去幹嘛……可是又不知道琉人在哪裡。」
  與阿妮雅同為貓人的可蘿伊用手指把玩著拾起的茶杯碎片,人類種族的露諾娃把嘴巴彎成ㄟ字回嘴。
  她們講話都顯得無精打采,在廚房工作的其他店員也都一樣。
  看到她們無法專心工作,店主蜜雅沒說什麼,嘆著氣放她們一馬。
  「喵~……全都是琉害的喵!害希兒變得怪怪的,店裡氣氛又這麼陰沉,還害貓們這麼擔心!」
  阿妮雅對著天花板嚷嚷。
  店員們知道琉在離開酒館之前神情一天比一天緊繃,都很擔心她會不會是被捲入了某些麻煩事。這是她們出於老交情的「直覺」。
  所有人不幸地,都察覺到了無從解釋的「壞預感」。
  「不好意思,有人在嗎!」
  就在這時……
  恰巧就像跟離開的希兒做輪替似地,有個女生來了。
  「喵喵?」
  「女神大人?是客人嗎?」
  「不,那是小夥子的主神……赫斯緹雅女神喵。」
  出現在店門口的,正是宛若幼女的女神赫斯緹雅。
  她很可能是一路跑來的,氣喘吁吁,綁起的黑髮在上下起伏。
  赫斯緹雅還沒喘過氣來,就逼向了阿妮雅、露諾娃與可蘿伊。
  「妳們跟精靈小姐是死黨嗎!?感情有好到知道她的隱情嗎!」
  「妳說的精靈……是指琉喵?」
  「對!還有最重要的是,妳們會不會也跟那個精靈小姐一樣超級能打!?」
  「等、等一下啦,女神大人,妳忽然闖進來說些什麼啊?」
  「就是喵,先解釋清楚妳為什麼要問這些喵。」
  阿妮雅滿頭問號,露諾娃困惑不已,只有可蘿伊冷靜地要求說明。
  原本挺出上半身的赫斯緹雅,一聽就沉默了。
  「……這個。」
  她遞出一封信代替回答。
  阿妮雅接過信紙,露諾娃與可蘿伊從兩旁湊過來看。
  「這是我們那裡的支援者小姐,從第18層寄來的信……」
  信上寫到【疾風】的相關狀況,並要求派遣「援軍」。
  理應不過是酒館店員的三人,就像身經百戰的戰士那樣,表情變得犀利敏銳。
  
  劈嘰!
  鐵鎚應聲迸出裂紋。
  「唔……?」
  這裡是蓋在【赫斯緹雅眷族】大本營(總部)「灶火館」後院的青年(韋爾夫)工房。
  明明不是這裡的主人,卻當自己家似地在這兒打造刀劍的她,細細打量裂開的鐵鎚。
  「是加熱過度了嗎?不不,這得怪韋爾小老弟沒把鍛造師的靈魂工具保養好!一定是這樣沒錯!絕非鄙人的過失……不,也許真是鄙人的過失……糟了,這下糟了……要挨罵了。」
  她那上半身用一條白布纏住豐滿雙胸,抱著頭開始喃喃自語的模樣,除了可疑之外沒別的詞可以形容,不過……
  她將目光調回壞掉的鐵鎚上,忽然間低喃了一句:
  「或者……也許此乃一種『凶兆』?」
  她待在寂靜無聲的工房裡看著鐵鎚,這時背後的門打開了。
  「呣!你們是何人?莫非是來闖【赫斯緹雅眷族】的空門……」
  「別誤會,如同妳是受到鍛造神(赫菲斯托絲)派遣前來,我們也是受託在這裡留守。」
  「喔喔,是這樣啊,抱歉抱歉。經你這麼一說,是有點面熟……記得你們是天神米赫,以及他的眷屬?」
  面對現身的米赫,以及在他身後候命的娜扎,女子解除了戒心。
  她大方地笑笑,原本想跟來者閒話家常兩句,但看到眼前兩人的臉色,表情立即變得嚴肅。
  在宅邸主人(赫斯緹雅)離家前往「豐饒的女主人」的狀況下,娜扎開口道:
  「可以……請妳接份麻煩的委託嗎?【獨眼巨師(Cyclops)】。」
  女子的綽號與「委託」二字在屋裡響起。
  【赫菲斯托絲眷族】團長兼鐵匠大師(master smith)──椿•柯布蘭德,瞇起了未戴眼罩的右眼。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65轻币 +996 收起 理由
newater + 18 工作辛苦
无风之影 + 12 工作辛苦
有点难过 + 15 工作辛苦
真白是俺老婆 + 11 工作辛苦
xcy8512 + 18 工作辛苦
s778771 + 36 工作辛苦
ko00koko + 18 精品文章
sar2016 + 15 工作辛苦
十神涯 + 16 工作辛苦
oak00001 + 16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12: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录入组 于 2020-2-17 12:43 编辑

  
  第七章 絕望之詩 力克之詩
  
  
  做什麼都一樣。
  說什麼都沒人聽。
  苦訴什麼都無人傾聽。
  向來如此。
  世界總是踐踏我的努力。
  世界總是嘲笑我的悲劇。
  不管我拿出勇氣掙扎,還是全心全意吶喊,它總是逼我面對不合理的景況。
  拚命高喊的警告無疾而終的一刻。
  決心如沙堡般崩垮的瞬間。
  這些時刻我嘗受過了無數次。
  一次又一次,我被推落懸崖底下的黑暗幽谷。
  我一定是受到詛咒了,所以無可奈何。
  對,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這句話慢慢侵蝕了我的內心?
  曾幾何時,即使我試著改變未來,內心深處卻早已不再指望?
  
  可是,那是因為沒人肯信任我。
  沒辦法,是因為沒人願意相信我。
  同個眷族的人也是。
  最要好的閨密也是。
  所以我也放棄了。
  不再拚命去改變未來。
  曾經有一次,像發生奇蹟般,出現了一個願意相信我的男生。
  因為我認識了一群不願失去的摯愛……
  所以我重新下定決心,踏出了一步,可是……
  果然,世界還是嘲笑了我。
  啊啊,到頭來──全是一場空。
  即使我忍不住這麼想,又有誰能責怪我?
  看到我面對那樣的【絕望】而內心屈服,又有誰能來懲罰我?
  
  悲劇的預言者孤獨一人,終日悲嘆。
  
  ○
  
  該物身纏「白色」。
  該物擁有「一雙」頭顱。
  讓人不禁聯想到「幻龍」二字的美麗巨軀,實際上卻是壓倒性「暴力」與「破壞」的化身。
  「第27層的『迷宮孤王』──」
  龍族的啼聲重疊響起。
  扭動的雙頭意志渾然一體,解放了敵意與殺意。
  「──『安菲斯比納』!」
  在呆愣仰望的小人族(帕魯姆)身旁,亞馬遜人狠狠地呸出了那個名字。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特大號的咆哮轟然震動了第25層……不,是長達三層的整座「水之迷都」。
  沿著貫穿各樓層的「巨蒼瀑布(Great Fall)」出現的樓層主「安菲斯比納」的吶喊,震得「派系聯盟」的冒險者一齊後仰。
  ──以「遠征」為目的,由【赫斯緹雅眷族】為中心組成的「派系聯盟」為了調查【疾風】殺人事件嫌疑的真相,來到了這座「下層」。
  他們於幾小時前,與隨同精銳小隊前往第27層的少年(貝爾)兵分二路;然後在短短幾十分鐘前,歷經幾乎要破壞掉整座「水之迷都」的連鎖性「爆炸」,地下城發生了「異變」──也就是莉莉等人無從得知的「殺戮之宴」。
  而就在此刻,伴隨著新的「異常狀況」,那個東西出現在莉莉等人的面前。
  「那就是……『下層』的『樓層主』……」
  也就是接在第17層的「歌利亞」之後的第二隻「迷宮孤王」。
  看著在第25層的瀑布潭──巨大湖泊中央抬頭仰望的怪獸,【建御雷眷族】的千草呆愣地低喃了。
  必須抬頭仰望才能看清的威儀,居然高達二十M(米度)以上。
  橫寬有大型級(半獸人)的好幾倍,不負樓層主之名。
  牠通體雪白,白堊般鱗片包裹的龐大身軀給人一種莊嚴感。
  然而頭部發出的目光,無庸置疑是屬於怪獸的雙眼。是只有毫無理性可言,憑藉本能帶來破壞的凶惡怪物才有的眼神。
  「雙頭龍……」
  值得注意的,是那雙彷彿能夠獨立行動的龍頭。
  牠的脖子從與胴體相連之處分岔伸長,前端長有如假包換的龍族相貌。脖子上覆蓋著每一枚都能形容為板狀硬殼的巨大龍鱗,左側頭部有著蒼藍雙眼,右側頭部則是赤紅雙目。
  當命的雙唇喃喃說出這個名稱時,莉莉、韋爾夫、春姬、櫻花、千草、達芙妮、阿伊莎……小隊裡所有人都掩飾不住受到的衝擊。
  「……啊啊……」
  在他們當中,卡珊德拉鐵青的臉龐失去一切血色。
  她聽見了握緊的拳頭鬆開的聲音。
  耳朵聽見了「付出巨大犧牲只為拯救同伴」此一赦罪符碎裂的聲音。
  與他們對峙的存在所象徵的【絕望】就是如此巨大。
  「────」
  大聲到蓋過迷宮中最大懸瀑「巨蒼瀑布」大合唱的龍族咆哮戛然而止,僅剩叫喚的餘韻迴盪在地下城的每個角落。
  那白堊般的身軀反射著「水之迷都」淡淡散發的水晶光輝,牠慢慢地……
  雙頭白龍的眼睛,睥睨著危害母親(地下城)的異物──一群冒險者。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
  牠氣勢萬鈞地怒吼出聲。
  蒼眼龍頭從口腔噴出了駭人的吐息(breath)。
  蒼藍烈焰一邊焚燒空氣,一邊疾馳而來。
  美麗到讓人不寒而慄的火焰,令人驚懼的是,甫一逼近瀑布潭的水面就引發了大量水蒸氣。
  眼看灼熱行軍一邊燒乾池水一邊進逼而來,櫻花等人看得瞠目結舌。
  「散開!!」
  阿伊莎緊迫萬分的吼叫,踹了隊友們的身體一腳。
  冒險者們一齊雙腳蹬地。韋爾夫抓住莉莉的背包硬是將她拉向自己,阿伊莎抱起春姬,命與千草卯足全力抽身跳開。
  「卡珊德拉!?」
  其中,只有卡珊德拉一個人來不及逃命。
  失魂落魄的少女治療師(healer)沒有採取行動。她是動彈不得。
  原本正要閃躲的達芙妮緊急掉頭,拉住呆站原地的卡珊德拉的手臂,但來不及了。
  凶惡的火焰奔流,將兩名少女的臉龐照成了蒼藍。
  然而手持大盾的「前衛人牆(wall)」挺身替達芙妮她們擋下了必殺吐息。
  「咕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櫻花!」
  「櫻花大人!?」
  櫻花將那大盾向前突出,以完成身為肉盾的職責。
  在探索這座「下層」的過程中跨越過無數生死線的第三級冒險者,急中生智發揮了防禦的「心眼」。他不是從正面擋下烈焰,而是斜著架好大盾。
  櫻花向後跳開,硬是用背部讓瞠目結舌的達芙妮她們往後退,成功化解了吐息炮擊。這是青年在此次「遠征」當中練會的確切「技巧」,也是累積了經驗的「成長」鐵證。
  然而……
  「……!?擋下多次『萊姆頓』攻擊的大盾,竟然……!?」
  櫻花低頭看著表面如蠟一般融化的白剛石大盾,倒抽了一口氣。
  「防具破壞」。儘管化解了攻擊逃過一劫,卻終究無法完全擋下敵人的吐息。
  射擊路徑上的地板,或是被烈焰撞上的牆壁都被挖掉了一大塊,融解剝落。沐浴在蒼藍高溫之下,水晶柱更是像蠟燭一般融化,應聲倒塌毀壞。
  眼看蒼藍火舌還在大盾上延燒出高溫,櫻花急忙將它扔開。
  「那是哪門子的火力啊……!?」
  看到那陣吐息,跪在水晶地面上的韋爾夫全身寒毛直豎。如同無言以對的櫻花,親手打造了盾牌的鐵匠(smith)也渾身一陣戰慄。
  原本由於地處水邊而帶點寒意的樓層氣溫,如今已經上升到讓人冒汗。
  清涼的空氣蕩然無存,整個空間就像底下點火的火爐般熱氣蒸騰。
  「雙頭龍(安菲斯比納)的吐息……火焰在水面上燃燒……」
  那火焰不只在陸地上,也延燒到了水上。
  無論是水晶湖岸,還是冒蒸氣的水面,只要是吐息經過的地方無一倖免,都搖曳著蒼藍幽玄的火焰。在韋爾夫身旁四腳著地的莉莉──事前從「公會」獲得了雙頭龍情報的她──目睹到它實際上的威力與如此景象,顫抖著嘴唇說了。
  「安菲斯比納」的吐息是混合著「龍肝」生成的特殊燒夷體液(汽油)噴射而出。這種與水分親和性極低的體液蘊藏了抗水性,能夠化為自相矛盾的火焰奔流。此為誕生於傍水樓層卻以火焰為武器的「安菲斯比納」所具有的特殊屬性。
  美麗的燒夷蒼焰(Blue napalm)。
  在水上一樣能熾熱燃燒的超高溫烈火。
  儘管能夠形成如夢似幻的美景,然而這種雙頭龍的必殺吐息一旦燒到目標,將會將其焚毀得連灰都不剩。
  直接命中就等於死亡。
  「絕對不要被那燒到了!一中招就會延燒到全身,半天都不能熄滅!回復魔法也治不好!」
  在飄散的蒼藍火星之中,阿伊莎放下春姬舉起大朴刀,大聲提出了警告。
  她那褐色肌膚流下了好幾道汗水。
  出自急速攀升的樓層氣溫,以及焦躁的心情。
  (在這種狀況下打樓層主!?糟透了!要跟那頭臭龍打鬥,我們這邊的人數簡直少得可憐!)
  縱然是Lv.4的第二級冒險者,也無法不對眼下的狀況心懷憂懼。
  阿伊莎在隸屬於【伊絲塔眷族】時,曾對付並擊敗過「安菲斯比納」數次。但那是因為能夠跟Lv.3以上的戰鬥娼婦(barbela)們聯手出擊,最重要的是還有Lv.5的第一級冒險者(芙里尼)在。
  那可是需要超過二十名戰鬥娼婦攜手合作,好不容易才能打倒的存在。以目前這個遠遠劣於前派系(伊絲塔眷族)的小隊,哪有辦法攻略這種怪物?
  戰力就是不夠。
  「嘖!上面那些傢伙,這麼快就開溜了……!」
  在遙遠的頭頂上方,位於大空洞南端的懸崖已經沒半個人了。
  柏斯那些為了搜捕【疾風】而占據住第24層甬道前面的手下們,似乎已經夾著尾巴溜去上面樓層避難了。接連發生種種異變,最後又來個樓層主,似乎讓他們覺得逃跑是應該的。
  雖說冒險者這門生意本來就是自掃門前雪,怨怪別人是大錯特錯,但阿伊莎瞥了一眼頭上高處,仍然不禁要口出惡言。若是能跟那些留下來的冒險者合作,兩隊人馬反覆展開攻擊,搞不好還有突破困境的機會。
  (這是怎麼回事!假如「公會」的報告可信,雙頭龍應該還要再等半個月才會出現啊!)
  如同小隊參謀莉莉在管理機構(公會)收集過官方資訊,阿伊莎也並未怠於收集地下城的情報。在進行「遠征」時,確認有無樓層主以及生產間隔(interval)的長短是基本中的基本。冒險者必須確認預定路線上有沒有危險存在,以及各樓層有無發生某些「異常狀況」,徹底整理情報並努力排除危險因素。
  正是因為確認過「下層」的樓層主還要過一陣子才會出現,【赫斯緹雅眷族】才會決定選在這段期間遠征,豈料……
  (又是「強化種(苔蘚巨人)」又是「深層種(萊姆頓)」,一堆的「異常狀況」!)
  他媽的該死!她心想。
  貌美的亞馬遜悍婦皺眉蹙眼。
  「阿伊莎大人!現在只能撤退了……!」
  「這還用說嗎,誰有辦法跟那傢伙正面交戰啊!」
  對於莉莉從背後喊出的尖叫般疾呼,她緊盯著雙頭龍吼回去。
  (回不了第25層的迷宮地帶,剛才那場大爆炸讓整個迷宮都坍方了。雖然很勉強,但也只能逃進第26層了……!)
  遭到「火炎石」大規模破壞的懸崖內部,已經無法讓人族或怪獸通行。阿伊莎看著的方向是背後,在大空洞東南邊張開大口的、通往下一層的洞窟。
  問題是「移動型」的樓層主「安菲斯比納」能夠經由與「巨蒼瀑布」相連的大型水流,在大空洞與其他迷宮地帶之間來回。一旦被牠逼入死路,整條通道又被燒夷蒼焰焚燒一通,小隊將注定全軍覆沒──
  就在阿伊莎想到這裡的時候……
  啪啦啪啦……
  「……?」
  好些「雨點」灑到了身上來。
  是堅硬顆粒,掉到地上就會摔碎,並散發藍色光輝。
  和緩響起的音色近似於冰雹。
  看到細微光粒在兜帽、長袍或戰鬥衣(battle cloth)上彈跳,莉莉等人環顧四下。
  「水晶,從天頂……?」
  他們的視線轉往頭頂上方,遙遠彼方的樓層天頂。
  那裡有著滿是藍水晶的天頂,以及巨大的樹根。
  也就是他們踏進這座樓層時少年(貝爾)仰望過的,直徑少說有五M的極粗樹根──放射狀填滿天頂的「大樹迷宮」留下的痕跡。
  「吼喔喔喔喔哦哦哦哦哦哦哦!!」
  「安菲斯比納」鳴叫了。
  牠不把摀住耳朵的阿伊莎等人放在眼裡,再次仰望頭頂上方,高聲咆哮。
  大空洞被震得嘩啦嘩啦響,水晶雨勢變得更急,瀑布潭裡掀起無數漣漪。
  那簡直就像在苦訴著什麼。
  恰似向地下城誠心懇求一般。
  真相無人能確認。
  但就在樓層主吼叫完的下一刻……
  第25層的天頂開始吱嘎作響。
  「────」
  莉莉、韋爾夫、命、春姬、櫻花、千草、達芙妮、阿伊莎……
  他們看著發出呻吟般聲響、靜靜地崩毀的天頂,所有人時間為之暫停。
  徐徐地,慢慢地,最後以無可挽回的速度,水晶大雨當頭降下。
  破裂的天頂碎片掉落下來。
  然後……
  「大樹──」
  失去支撐的植物……
  在天頂盤屈交錯的放射狀樹根……
  彷彿宣告【絕望】永無終止之日,墜落而來。
  
  「【絕望的牢籠】──」
  
  悲劇的預言者鐵青著臉,彷彿看破一切似地低喃了。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經過一陣撕裂空氣的聲響後,大樹樹根降落到大空洞之中。
  覆蓋整面天頂的樹根不只是大空洞的牆壁,甚至是一路刮削著「巨蒼瀑布」向下墜落。簡直就像遭到巨龍揮爪撕抓一般,它「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地刮下絕壁與瀑布的表層,潛藏於瀑布後方的燕子怪獸「閃燕」們被捲入了這場破壞。閃光緋燕連逃跑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壓成肉泥、打落在瀑布潭裡,撒下無數的破碎羽毛。
  韋爾夫等人也無處可逃,只能瞪大雙眼準備迎接狀況。
  墜落的大樹樹根,就這樣猛烈撞上地面。
  「~~~~~~~~~~~~~~~~~~~~~~~~~~~~~!?」
  駭人的上下搖晃,讓莉莉等人產生整個樓層都要沉沒了的錯覺。
  牆壁或地面都飛濺出數量驚人的水晶碎片,震撼了瀑布潭,熊熊燃燒的蒼焰被掀起的大浪吞沒。
  很多人開始承受不住衝擊而站立不穩,或者是膝蓋跪地;在這當中,韋爾夫等人終於讓一片空白的腦袋恢復清晰。
  他們花上幾秒確認自己還活著。
  然後又花上了幾秒,才看清楚那個「於焉而生的空間」。
  「什──」
  以瀑布潭──湖泊為中心,一座巨大的「圓頂」拔地而起。
  那其實就是大樹的樹根。巨大樹根插進莉莉等人站著的湖岸與牆壁之間,看上去簡直就像個被壓爛的「鳥籠」。
  鋪展於樓層天頂的樹根墜落,完整覆蓋了第25層的大空洞。
  「第24層的大樹……掉下來了?」
  「是遭到破壞的第25層,支撐不住大樹了嗎……?」
  尚未從衝擊中恢復鎮定的達芙妮說道,櫻花低聲回答。
  並不是整個第24層墜落下來,而是「大樹迷宮」的一部分根部崩毀下墜了。
  而且是只限最底部的樹根。
  「……!? 甬道(逃生路徑)被壓壞了!?」
  阿伊莎像被電到般猛一轉頭,看到東南部的湖岸,不禁愕然。
  大樹粗糙龜裂的細長樹根,把甬道連同壁面一併貫穿,將它破壞得原形盡失。
  這對冒險者們而言,等於是被斷了退路。
  「吼哦哦哦哦哦……」
  依舊巍然存在於湖泊中心的雙頭巨龍,未曾表現出一點驚慌模樣,交互移動著兩條脖子。
  網格狀交錯的樹根,無法逃脫的樹根鐵幕……
  瀑布潭──以湖泊為中心形成巨蛋的大樹頂蓋,沒錯,恰似一座【牢籠】。
  「已經,無處可逃了……」
  「怎麼會……」
  面無人色的命與千草,代替被關進大樹牢籠的冒險者們道出心聲。
  他們不可能逃出「水之迷都」,也不被允許前往第26層避難。
  剩下的選擇,只有與象徵【絕望】的龍對峙。
  這是地下城命令他們接受的「強制戰鬥」。
  「吼喔喔喔喔!」
  「!?」
  就像在說舞台已經布置妥當似的,「安菲斯比納」四處噴灑蒼藍火焰。
  面對連水或水晶都能燒光的地獄火吻,莉莉等人反射性地做出閃避動作。他們原本所在的大空洞東北岸邊燒出了好幾條火焰衢路。
  樓層氣溫再度上升。
  簡直有如地獄火爐一般,蒼藍火星凶猛肆虐。
  「拿起武器!只能一戰了!」
  頭一個從衝擊中恢復鎮定的,仍然是阿伊莎。
  她一邊讓春姬躲在自己背後,一邊揮響大朴刀。
  「阿伊莎大人……可是……」
  「做好最壞打算吧!……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退路已遭到斬斷。既然如此,只能一戰了。
  是冒險者就該如此。
  阿伊莎大聲吆喝著向莉莉等人訴求,但雙眸隨即歪扭起來。
  (看來是沒辦法……)
  仰望著樓層主的莉莉等人,側臉眼看著即將染上無邊的絕望。
  這跟對付「強化種(苔蘚巨人)」的情況不一樣,比那時候更有性命危險。
  他們並沒有蠢到看不出敵我的戰力差距。雙頭龍的潛在能力(potential)為Lv.5。有件事阿伊莎無從得知,那就是光看數字的話,這種能力可與之前那隻「漆黑歌利亞」比肩。當時現場有總數多達百人的高級冒險者,亞絲菲、琉與貝爾也在。然而如今的莉莉等人只有九人。就算相較之下是那隻身懷離譜自我再生能力的巨人比較難纏,敵人的力量也足夠讓他們陷入絕望。
  更糟糕的是眼下的狀況。
  簡直就像執意要殺死他們一樣,蠻不講理的巨大事實砸在他們眼前。
  這的確會讓人屈服。意志也是,內心也是。
  此時此刻迷宮似乎仍在呢喃著:「我絕不會放你們走。」
  以心如死灰呆站原地的卡珊德拉為中心,小隊的鬥志已化為風中燭火。
  (戰力不足,火力不足,士氣不足──缺少「支柱」。)
  對於即將與樓層主一戰的狀況來說,力乏兵衰到了令人不敢置信的地步。
  就連阿伊莎都覺得難以奉陪,巴不得能撒手不管。
  面對連在「深層」都不曾目睹過的多種「異常狀況」,「今天真是倒楣。」她不屑地說。
  ──至少,要是貝爾•克朗尼在的話就好了。
  無意間,這聲低喃險些脫口而出。
  阿伊莎霎時氣憤得面紅耳赤。
  (少開玩笑了,阿伊莎•貝勒卡!妳何時變成一個得依賴男人的弱女子了!)
  她用盡全力去怒罵僅僅一瞬間產生的這個念頭,引以為恥。
  天生的女戰士(亞馬遜人)不被允許講這種喪氣話。
  她獨自一人高喊絕不屈服,重新叫自己振作起來。
  (但是,他們幾個……)
  阿伊莎有過與同種敵人交戰的「經驗」。她「體驗」過無數次悲慘的不合理現象,並克服了那些困境。這些在挺身面對絕望之時能夠成為最強的武器。
  但是莉莉他們不一樣。
  他們無論是實力還是跨越過的生死線都無法與阿伊莎相比,對抗不了這種絕望。
  幾天前,在即將踏進人稱「新世界」的「下層」之時,阿伊莎對少年說了:
  『一旦你失敗,小隊也會一蹶不振。這支小隊就是這種性質。』
  那是阿伊莎誤會了。
  「派系聯盟」……【赫斯緹雅眷族】很強悍。
  堅強到即使少年不在,也能戰勝逆境。
  但是如今……
  在這面臨真正的死地,「器量」的強弱受到測試的瞬間。
  他們的心中,不禁清晰浮現出堪稱「支柱」之存在的重要性。
  (對他們幾個而言……貝爾•克朗尼就有如「英雄」。)
  至少,兩者的意味很接近。
  他那膽小、憨直,卻仍然鼓起擁有的全部勇氣,挺身面對絕望的背影,對於認識他的人來說,足以成為鼓舞人心的一線光明。
  他的眼淚能揪緊莉莉等人的心。
  他的奮勇怒吼能鼓動命等人的心胸。
  他的背影,能讓春姬等人往前踏出腳步。
  然而,那個少年現在不在這裡。
  少了「英雄」的千軍萬馬會有何種下場?
  在童話故事中,他們會慘遭怪物蹂躪,為故事犧牲性命。
  ──如果貝爾在的話。
  ──要是貝爾在的話。
  一眼就能看出這些話即將衝出莉莉等人的喉嚨。
  貝爾•克朗尼的存在是如此巨大,阿伊莎根本無法取而代之。
  他們需要「支柱」。
  能代替少年的「支柱」。
  能讓他們踏出一步的聲音。
  而在眼下的狀況當中,沒有一個人能代替他成為「支柱」。
  但是。
  他們有一把「火」。
  
  緊接著──咚!一聲。
  
  「!!」
  刺進水晶地面的鋼鐵巨響,讓莉莉等人猛一轉頭。
  只見在小隊的最尾端,一個晃動著和服便裝的紅髮男子,把雙手之中的大刀刺進了地面。
  他吸引了轉過頭來的所有同伴的視線。
  連雙頭龍也頓時停住動作,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低垂著頭的青年,「呼──」地吐出了一大口氣。
  他滿臉大汗,但口氣若無其事地,對身旁的小人族開口道:
  「小莉子,妳是第一次吧?」
  「咦……?」
  「第一次在沒有貝爾的狀況下『冒險』。」
  這句話……
  使得莉莉的栗色眼眸,睜大到了極限。
  「沒有強者陪同就無法戰鬥,沒有『英雄』就站不起來──不對吧?不是這樣的吧?冒險者不該如此。」
  命或櫻花等人手中的武器都在發抖。
  「是時候讓貝爾見識一下了!讓他知道靠我們幾個也能打倒樓層主!」
  春姬與千草倒抽一口氣。
  「沒有你,我們就什麼也辦不到……要是被他這麼認為,我們臉往哪擺啊!我有說錯嗎!」
  現在的他們沒有「支柱」。
  但是,他們有個並肩奮戰,一直在身旁守望著大家的「鍛造師」。
  有一把時時刻刻總在奏響鐵鎚樂音,將戰鬥所需的「武器」託付給冒險者的熔爐之「火」。
  韋爾夫堅強地、大膽地、無畏地,翹起了嘴角給大家看。
  「……當然了!莉莉我們才不是包袱!」
  莉莉吼叫著頂了回去。
  「莉莉要站在那位大人的身旁,今後也要繼續陪伴他『冒險』!」
  她將一隻手貼在小小胸脯上,喊出了巨大的決心。
  「妾身也……我也不想被那位大人拋下,不想變回等著那位大人來救的娼婦!」
  春姬也激昂地抖動她的狐狸尾巴。
  「……我們上,命。不能侮辱了武神(建御雷神)之名!」
  「是!」
  「千草,我不想輸給任何人,當然也不想輸給貝爾•克朗尼!」
  「嗯!」
  櫻花、命與千草也都發出了吶喊。
  「你們啊……會不會太單純了點?」
  達芙妮一個人被晾在一旁,口氣就像是由衷感到傻眼,甚至用隨時可能哭出來的表情,如此評論莉莉等人。
  但她隨即面露笑容。
  「我明白,我明白啦……畢竟我們是冒險者嘛。如果被逼迫到最後的生死關頭,那就只能戰鬥了啊。」
  高升的士氣,看在努力以客觀態度做判斷的達芙妮眼裡,成了一種「預兆」。
  成了能接受挑戰的「順風」。
  「達芙妮……」
  就在愣怔的卡珊德拉視線前方,達芙妮也加入了戰鬥行列。
  她拔出形似指揮棒的短劍,鞏固了決心。
  「……幹得漂亮,【不冷(Ignis)】。」
  見識到這幕光景,阿伊莎先是瞠目而視,接著贈與了【赫斯緹雅眷族】的長兄最實在的讚美。
  替武器點「火」是鍛造師的工作。
  那麼用這把武器誅滅怪物,就是「冒險者」的職責了。
  各人的神情紛紛點燃了鬥志。
  以鍛造師賦予的火焰為契機,燃燒滿腔熱血的冒險者們,將視線轉往前方,定睛注視那頭怪物。
  注視著那嚴陣以待的雙頭巨龍。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們上!!」
  韋爾夫發出不輸巨龍的咆哮,命等人一一追隨。
  開始了。
  反抗【絕望】的「冒險」就此開始。
  
  ○
  
  「【九重】!」
  宣告開戰之人不是樓層主,也不是冒險者們。
  而是一名「妖術師」。
  「【愛戀之雪。愛戀之深紅(紅)。愛戀之白光(光)】。」
  春姬搶在所有人之前採取的行動,是詠唱。
  對抗樓層主──春姬看過好幾次這樣的場面。
  沒錯,就是隸屬於【伊絲塔眷族】時的戰鬥場景。
  當冒險者動員全體力量挺身對抗怪物頭目時,身為「妖術師」的自己必須做的,是盡快發動「魔法」。
  「妖術」的連續施展(combo)。
  藉由「全體等級昇華(level boost)」提高小隊的能力水準。
  要替誰附加「等級昇華」,莉莉或阿伊莎會下指示。
  所以春姬以詠唱為第一優先。
  她編織可與超長文詠唱匹敵的咒文,用上全副力量召喚金色狐尾。
  「冰鷹!!」
  接著採取行動的,是韋爾夫。
  韋爾夫高舉深蒼長劍過頭,從大上段一刀劈下。
  他朝向水面施放了「魔劍」冰砲。
  「!?」
  看到湖面瞬間凍結,化作無邊無際的「冰原」,四隻龍瞳瞠目而視。
  隊友櫻花等人也一樣。
  這並非事前套過招,也不是任何人下的指示。只不過是因為要衝向那隻樓層主(大傢伙)砍死牠,需要有「立足處」。韋爾夫不過是單純地這麼想罷了。
  所以他用上了能讓萬物結凍的「魔劍」,射出了特大號的炮擊。
  而這在對付雙頭巨龍時,是最正確的作法。
  一般來說,誅滅「安菲斯比納」必須選在水流之間的無數「小島」──也就是有「立足處」存在的特定大窟室(room)進行。人多勢眾的冒險者會在第25、26或27層挑選出條件理想的戰場,設下埋伏將樓層主引誘過來。
  「挺行的嘛!」
  阿伊莎面露笑容喝采。
  她在討伐樓層主之時特別擔心的「小島」問題,這下獲得了解決。
  「吼喔喔喔喔!!」
  第三個採取行動的是迷宮孤王「安菲斯比納」。
  牠不甘心讓冒險者們恣意妄為,扭動著兩條脖子,噴射出如夢似幻的烈火──燒夷蒼焰。
  冰封的水面產生裂紋,在蒼焰的延燒下逐漸融化。
  但這只會讓一整片的「冰原」變成多個「小島」。
  也就是第二級冒險者(阿伊莎)想要的,誅滅雙頭龍時的理想地形條件。
  「【來吧,蠻勇之霸主】!」
  為了替前哨戰做個最終總結,亞馬遜女英豪開始了「並行詠唱」。
  心裡盤算著在春姬完成「等級昇華」之前,要讓敵人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狐人少女正在進行大規模的詠唱,分身乏術。為了百分百擋下對她的攻擊,阿伊莎搶先跳到冰原「小島」上,一路殺向了樓層主。
  「吼喔喔,吼喔喔!」
  「──────!!」
  亞馬遜人散發出不容忽視的「魔力」自願充當「誘餌」,成了巨龍的眼中目標。
  右側頭部催促般地怒吼,左側頭部吐出蒼焰做為回應。
  阿伊莎於千鈞一髮之際躲開,一面被殺人高溫烤得表情扭曲,一面以樓層主為中心,畫出巨大弧線繞道而行。
  她一邊躲掉敵人的火焰奔流一邊流暢地編織咒文,賞怪物一招「魔法」代替下馬威。
  「【赫爾•凱奧斯】!」
  大朴刀重重砸在冰河上,斬擊波如鯊魚背鰭般向前猛衝。
  面對這一擊,樓層主的另一龍頭迅速動了起來。
  「哈啊啊啊啊啊啊嗄!」
  相對於放射蒼焰的左頭,右頭吐出的是「紅霧」。
  以橫掃之勢放出的濃霧恰如守護龍軀般圍繞住牠。緊接著,「魔法」大刃急速迫近。
  而就在兩者一接觸的瞬間,「魔法」的速度明顯減退了。
  斬擊波如海市蜃樓般搖曳,規模縮小,勉強突破霧氣。
  劍氣撞上樓層主的胴體,發出暢快的「噹──」一聲。
  龍鱗沒留下半點傷痕。
  「什……!」
  「『魔法』的威力降低了!?」
  此一光景讓命與櫻花大吃一驚。
  對於他們的驚慌反應,阿伊莎即刻回答:
  「是『安菲斯比納』的『紅霧』!會讓碰到霧氣的『魔法』逸散掉!」
  那是長有兩條脖子的龍,所具有的另一種「吐息」。
  如果蒼焰是掃蕩獵物的「矛」,此種紅霧便是抵禦敵人炮擊的「盾」。
  效果就如同眾人所見。就連第二級冒險者向來能夠屠滅「下層」任何一種怪獸的殺招,都失去了效用。
  阿伊莎忿忿地大吼:
  「要殺『安菲斯比納』,只能靠近過去把牠揍死!」
  攻略雙頭龍時之所以會選在具有無數「小島」的大窟室,理由就在這裡。
  照理來講,與過度巨大的水龍展開水上戰無異於自殺行為。然而樓層主的攻略關鍵「魔法」既然遭到紅霧封鎖,冒險者們除了打近身戰別無選擇。
  而且武器搆不著藏在巨龍軀體中心的「魔石」,不可能一擊斃命。
  「持續發射『魔法』是能夠在霧氣上穿洞,也可以將它吹散,但是划不來!至少莉莉我們不可能辦得到!」
  莉莉一邊被本尊的駭人實力嚇得心驚膽跳,一邊補充說出自己所知的樓層主情報。
  紅霧並非所向無敵。每次抵銷「魔法」都會削薄密度。
  但是一變淡,龍的右頭就會補厚霧氣防壁。
  以壓倒性巨軀為傲的「安菲斯比納」的霧氣可說是源源不絕。假如用火力互轟,魔導士們的精神力(mind)會先耗盡,不然就是被蒼焰燒死。
  「安菲斯比納」的「雙吐息」正可謂掌管了攻守合一的職能。
  「照那樣看來,魔劍(這個)也不會有多大效果了……!」
  聽完阿伊莎她們的說明,韋爾夫低頭看看右手握住的「克羅佐的魔劍」,擺出諷刺的笑臉。
  「【變大吧】──【萬寶槌】!」
  這時,春姬做好了準備。
  她透過「詠唱連結」變出五條狐尾,將「等級昇華」的「魔法」裝填入內。
  「給韋爾夫大人、櫻花大人、命大人、千草大人、達芙妮大人!」
  莉莉立即喊道。
  雙頭龍的潛在能力為Lv.5。一旦攻擊直接命中,Lv.2的小小冒險者一擊就會喪命。因此前衛與中衛的「強化」是勢在必行。相對地Lv.4的阿伊莎、身為後衛組的自己與治療師卡珊德拉則剔除在外。小人族判斷下得又快又準。
  莉莉擔任指揮官代替站上前線的阿伊莎發號施令,春姬聽令行事。
  「【起舞吧】!」
  從腰際長出的光之獸尾脫離春姬的身體,幻化為光球。
  裝填了【萬寶槌】的附加魔法(九重)飛往韋爾夫等人身邊,就像憑依附身一般宿於他們身上。
  「等級昇華」的光芒連續亮起。
  數量為四次。
  春姬留下一條光尾,一邊以手按著胸脯氣喘吁吁,一邊取出了魔法靈藥(精神力回復藥)。
  (如果一次消耗掉五條,我會倒下。但只要留下一條的話……!)
  自從與「強化種(苔蘚巨人)」交戰之後,春姬學習到了一點。
  一旦把【九重】一次用完,她會因為精神疲憊(mind down)而變成脆弱的包袱。
  這是為了預防那種現象的措施。只要留下一條【九重】不發動,維持在「魔法」的「待機狀態」,就能保留一條尾巴的精神力而不至於昏厥。如果能趁這時候做恢復,補充消耗的元氣,就有辦法重新施展「等級昇華」。留下的尾巴在緊急時刻也能做為應急之用。
  現在,自己絕不能倒下。
  春姬有這份自覺。
  她捨棄了謙虛或謙遜。現在眼下這個狀況,最不可或缺的就是自己的力量。為了攻略實力相差懸殊的樓層主,她必須不斷帶來「等級昇華」之光支持命等人。
  所以她心想:對不起。
  春姬與唯一一個沒能獲得昇華之光恩典的人──千草四目相接,向她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千草!
  ──沒關係。
  我還是可以戰鬥。她說。
  看到自幼認識的少女從搖晃的瀏海底下露出眼神溫柔的右眼微笑,春姬的眼睛溼了。
  千草握在手裡的是弓箭。她的配置位置在中衛。
  搖晃尾巴的狐人少女注視戰場,一刻也不願調離視線,同時努力進行回復。
  「我是很不想用,但是……看來是不能有所保留了。」
  春姬正在發動魔法時,達芙妮一邊望著狂亂發威的雙頭龍,一邊露出乾笑。
  她非常不情願地,無奈地進行了「詠唱」。
  「【緊追不捨的天上太陽(光輝)。一切盡為逃離汝手──綻放吧,月桂樹之鎧】。」
  短文詠唱。
  達芙妮輕巧地轉動一下指揮棒狀的短劍,行使了那種「魔法」。
  「【拉穆勒】。」
  深綠光膜覆蓋少女的全身。此乃有如附加魔法(enchantment)的「防護魔法」。
  效果是少許的「耐久」上升,以及「敏捷」的大幅強化。
  這是由於詠唱內容會讓達芙妮想起某個天神而不愛使用的──即使在關係到派系存續的戰爭遊戲也不曾使用的──她唯一的魔法。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而經過「等級昇華」變成擬似Lv.3的冒險者們,衝了出去。
  能力大幅上升。包含達芙妮的「魔法」在內,所有增益效果附加完成。
  這樣準備就齊全了。
  終於要從前哨戰進入重頭戰了。
  櫻花等人發出吶喊,從湖岸跳上「小島」,殺向了樓層主。
  
  穩穩踏在冰塊表面上的靴子,解放力量一躍而起。
  韋爾夫、命與櫻花憑藉著Lv.3的加速力騰躍而行,從一個「小島」跳往下個「小島」,在迫近的樓層主面前往三方向散開。
  他們是打算與早已繞到敵人後方的阿伊莎一同包圍對手,分散牠的目標。
  豈料……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發出雙重咆哮的雙頭,險些沒將三人同時擊倒。
  右龍頭氣勢極猛地由上往下一砸,韋爾夫驚險萬分地閃避;左龍頭橫掃而過,命與櫻花跳躍著躲開。擦過鞋底正下方的迅猛一掠憑著餘威掃倒了冒險者們,招呼而來的縱劈一擊將巨大冰島砍成了V字形。
  大量水珠騰空飛起。韋爾夫等人勉強在一個「小島」上著地,無數水花打在他們身上。
  「好快!!」
  「不,更重要的是……!」
  「沒有破綻!」
  韋爾夫、命與櫻花紛紛震慄地叫出聲來。
  兩條快速扭動的脖子各有獨立意識。無論是夾擊還是設下包圍網,兩個視點都能消除死角。而且以龍族肌肉織成的強韌脖子又長又巨大,攻擊速度非比尋常,能迎擊(顧及)四面八方的敵人。
  「──!?」
  不給他們喘息的時間,猛烈射出的右龍頭逼向了命。
  連破綻都稱不上,只不過是一絲的大意。然而即使憑藉著Lv.3的能力值(status),也無法完全躲掉這個龐大威脅。
  這招龍頭鎚足以讓命喪失戰力。
  「小心!」
  「……!達芙妮大人!」
  然而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達芙妮抱走了命。
  原來是達芙妮以優越的洞察力事前察知到命的危機,憑著「等級昇華」加上自己魔法(拉穆勒)帶來的高度「敏捷」,從中衛位置一口氣趕上。
  敵人以揮空作結的攻擊砸碎了冰塊時,她降落在另一個「小島」上,把橫抱著的命放下。
  「我知道這樣說是強人所難,但妳得快點習慣。我沒辦法幫妳太多次。」
  「好、好的!」
  達芙妮一邊流汗,一邊馬上回歸戰線。
  命站了起來,對於這場只要稍有鬆懈就會瞬時敗退的樓層主之戰,心裡產生了懼意。
  她暗示自我更進一步提高警覺,同時看向視線前方的龍。
  「龍族樓層主──本來以為不用湊近觀察就知道有多強,沒想到竟是強大至此的敵人!」
  身纏紅霧的白龍,光憑那身威儀就能震懾敵對之人。
  命等人一邊差點被睥睨眾人的龍瞳懾服,一邊再次撲向牠。這次是從前方與左右發動的三方向同時攻擊。
  有阿伊莎加入掩護分散敵人的注意力,櫻花才好不容易成功攻擊到對手,然而……
  「嗚!?」
  高級礦物「白剛石」製的大戰斧〖皇剛〗迸散出激烈火花。
  「安菲斯比納」強韌堅固的龍鱗妨礙了攻擊。
  對於以「龍種」為對手的冒險者們而言,貫穿怪物掉寶(掉落道具)當中以最高級硬度為傲的龍鱗一向是最大考驗。猛烈的攻擊與銅牆鐵壁般的防禦,使得龍族成為人們口中的最強怪獸。
  眼看攻擊達不到效果,一雙龍頭又有如暴風般四處揮動,防具被打得滿是傷痕的櫻花等人招架不住,逃出攻擊範圍。
  緊接著,龍的口腔覆上了一層蒼藍熱浪。
  「吐息要來了!」
  手持短劍型「魔劍」的達芙妮跳上一個「小島」,從中衛位置喊道。
  在反方向奔跑的千草射箭轉移敵人注意力,但白龍沒有收手。
  「~~~~~~~~~~~~~~~~~~~~~~~~~!?」
  新一波的燒夷蒼焰被帶進了戰場。
  直徑少說有十M的巨大「島嶼」轉瞬間融化消失,使得湖泊燃起蒼藍火海。藉由「龍肝」的燒夷體液放出的燒夷蒼焰不需耗費「魔力」,純粹火力形成的吐息即使是韋爾夫的抗魔力魔法(antimagic fire)也無法抵禦。
  蒼焰一噴出就引發大量水蒸氣升騰,使得如今整個樓層悶熱無比。
  空間已化為水岸樓層不該有的蒸氣浴場──不,是「蒼焰火爐」。
  「好難呼吸……」
  「喉嚨要燒焦了……!」
  每當與「安菲斯比納」交戰,「水之迷都」都會產生這種狀況。
  阿伊莎早已習以為常,但韋爾夫等人卻尚未適應。
  明明並非火山樓層卻遭受到蒸氣的洗禮,會給高級冒險者帶來不快感受,並削減專注力。等到當事人有所自覺時,體力早已大幅流失。
  近距離內貪食空氣燃燒的蒼藍火焰,令命與櫻花發出呻吟。
  (敵人的紅霧……那不只能抵禦「魔法」,還能遮蔽視野妨礙攻擊。再與這種蒸氣搭配起來,簡直是糟透了。)
  至於與前衛組拉開距離的達芙妮,則正在細細觀察「安菲斯比納」。
  在發動近身戰之時,敵人身纏的紅霧還能成為阻礙視野的遮蔽物。櫻花的第一擊之所以沒奏效,除了龍鱗的防禦力之外,時機沒抓準想必也是原因之一。
  (雖說有立足處,但又不如陸地來得安定……)
  被打碎成無數「小島」的冰河,在大空洞北側「巨蒼瀑布」供給的暴洪沖擊之下,成了不安定的「浮島」。攻擊距離屢屢錯開,而且也不能任意移動。
  (真要說起來,明明是樓層主,那對脖子動作也太靈活了!)
  換做是巨人(歌利亞)的話,只需留意正面就能預防致命被害,也能鑽進對手懷裡。
  但是,這隻雙頭龍不一樣。
  牠能用超大型級不該有的快速動作,察知他們的行動並展開迎擊。
  而且還附送一份能燎盡萬物的蒼焰炮擊,與抵禦「魔法」的結界霧。
  「實在很想開溜……只是逃不掉就是了。」
  出於自【阿波羅眷族】以來被迫承擔的職責性質,達芙妮把敵人的情報分析了一遍,忍不住喃喃說道。
  「咕嗄嗄嗄嗄嗄嗄嗄!?」
  「嘖!太淺了嗎?」
  前衛再次上陣。
  阿伊莎鑽過敵人的銳利尖牙,憑著令人讚服的沉著風采斬向「安菲斯比納」,然而瞄準龍鱗隙縫的斬擊只造成了少許出血。
  看到亞馬遜人砍傷了自己,樓層主的龍瞳流露出怒氣。
  先是兩個頭部交互鳴叫,接著巨龍當場猛地潛入了水中。
  「糟糕!?」
  達芙妮頓時變了眼神。
  消失在水中深處的樓層主讓她焦急不已。
  潛水到湖底附近的白龍,以四隻龍瞳瞪視著搖盪的水面,接著一口氣上浮。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兩條脖子自水中現身,最後輪到巨大龍身強襲冒險者們。
  反擊與防禦都辦不到。櫻花等人緊急遠離急速浮上水面的影子,然後被捲進掀起的海嘯。
  這可是在水裡最能夠發揮潛在能力的「水龍」發動的突擊。於水中做過加速的這番攻擊,無論是威力還是範圍都不比一般。攻擊的衝擊力道一路傳到達芙妮以及千草身邊,嚇退了少女們。
  「咳哼,咳哼……嗚!?」
  韋爾夫等人身上裝備的「水精護布(undine cloth)」被淋得溼透,單膝跪在島上,抬頭仰望俯視他們的樓層主。
  『公會的估計Lv.因為考慮到水上地形而設定為6』。
  阿伊莎以前說過的這句話,韋爾夫等人如今徹底體會到其中意義了。
  僅隔著一片冰塊的水中世界,正是敵人最大的武器。
  當然,一旦被拖進那水中世界,轉瞬間就會遭到殘殺。
  「好強啊……比至今戰鬥過的任何怪獸都要強!」
  「但是非打倒不可!不是嗎!」
  「沒錯,我們上!」
  韋爾夫與櫻花回瞪著龍,用肩膀扛起武器,疾馳出去準備再次短兵接戰。
  
  「等、等、等……!請等一下……!?」
  至於另一邊。
  站在後方湖岸的莉莉,什麼都辦不到。
  自從對春姬發出「等級昇華」的指示後,她就成了個「迷路小孩」。
  (這種狀況,是要莉莉怎麼辦啊……!?)
  對抗樓層主之戰,與一般戰鬥不可相提並論。
  資訊量太大了。如果是在迷宮地帶的通道上,靠莉莉的指揮就夠應付了,但這裡是大空洞。這裡有著前所未見的廣大空間,還有棘手的寬敞「水岸」地形。超大型魔龍恣意妄為地潛入水中來襲,未免也玩太大了。
  豈止如此,還有無以計數的冰島加上熊熊燃燒的蒼焰,最後再來個覆蓋頭頂上方與周圍的樹根圓頂;讓她真想問問這裡是不是童話故事的世界。
  這已經超出了「見習」指揮官莉莉的能力範圍。
  (莉莉該怎麼做……!)
  腦內的遼闊荒野,鋪展出無限的選項。
  根本無法即刻做出正確的取捨與選擇。
  在岸邊的遠處,蒼櫻(azzurra)花樹遭到蒼藍火舌捲入,虛幻脆弱地燒毀,撒下了片片花瓣。春姬雙膝跪地按著胸口,拚命盡力恢復元氣的模樣,與如今苦惱不已的自己產生了重疊。
  就在她盯著視野角落鋪展開來的幽玄光景,任由汗水流過臉頰時……
  「莉莉露卡──!不要猶豫!」
  「!!」
  教導自己初步指揮技巧的師傅(達芙妮),聲音傳了過來。
  「對後衛……更進一步而論,對指揮者而言重要的是洞察力與判斷力!再來是平常心!現在小隊裡最需要保持冷靜的就是妳!」
  「莉、莉莉明白!可是!」
  待在冰河前方的達芙妮打斷莉莉的話,喊道:
  「最優秀的指揮不是『如何處理』局面,而是『如何推動』狀況!」
  「!!」
  「只要能做到這點,妳就出師了!」
  說完,達芙妮向前跑走。
  「人手不夠!我也要去前衛(前面)!」
  所以指揮全交給妳了。
  對於這言外之意的「信賴」,莉莉一瞬間停住動作後──吊起了栗色的雙眸。
  迷惘已從腦中消散,胸膛取而代之地亮起鬥志。
  來自責任感的沉重壓力消失了。
  代之而起的,是不願辜負期待,不願讓任何人死,想並肩戰鬥的誓願之火。
  得到達芙妮名為建言的激勵,小小腦袋開始全速運轉。
  (結凍的瀑布潭,然後是頭頂上方的大樹……!)
  首先她觀察了地形。
  (「魔劍」數量包括正在使用的在內還有四把,能夠應用的隊友能力值是……!)
  接著她清查手上握著的籌碼。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說「所幸」,總之由於迷宮地帶發生過大規模破壞,使得這裡的岸邊沒有出現怪獸。儘管依然處於燒夷蒼焰的射程圈內,但韋爾夫他們現在正在幫忙對付樓層主,讓她有時間動腦思考。
  最後,莉莉的「作戰」決定了。
  「命大人,請您進行詠唱!」
  聽到小人族大聲響起的嗓音,冒險者們轉過頭來。
  「配置也要替換,請您代替上前的達芙妮大人退到中衛!前衛請盡全力擋住敵人!千草大人繼續做掩護!」
  她迅速發出一連串的指示,開始實行架構好的策略。
  指揮官堅決果斷的聲調,足以形成引導戰士們的號令。
  同時,它也近似於黑暗中照下的一線光明。
  莉莉強而有力的嗓音,讓小隊全體人員毫無疑慮地相信了她。
  命點點頭,韋爾夫笑笑,阿伊莎也舔了舔嘴唇。
  「【呼喚至尊之名,誠惶誠恐──】」
  命一路後退到千草所在的中衛位置,按照指示進入詠唱程序。
  至於原本能力數值就勝過命的達芙妮,則面面俱到地填補了她的空缺,憑著俯瞰戰場的視野與韋爾夫等人「巧妙地」聯手行動。
  「有妳來配合我們最輕鬆啦!」
  「謝謝稱讚!」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出於在戰爭遊戲打過一場的關係,韋爾夫與達芙妮一邊互開玩笑一邊並肩奔跑。她最大限度引開自斜上方撞來的右龍頭的注意力,然後躲開。趁著這個空隙,韋爾夫以大刀砍向了敵人的胴體。
  阿伊莎與櫻花一邊鑽過蒼焰,一邊壓制住左龍頭。
  「【橫掃吧,平定之太刀,征伐之靈劍(靈王)。今於此地,以吾命(名)招來】──」
  其間,「魔法」砲台正在逐步順利地搭起。
  命判斷停留在同一處會有危險,於是運用「並行詠唱」,不斷在各島之間移動。擔任護衛的千草拚命隨行,跟上擬似Lv.3的跳躍與奔行。
  「!」
  「安菲斯比納」也注意到冒險者的危險動靜了。
  牠試圖用燒夷蒼焰狙擊命,但阿伊莎等人不讓牠得逞。
  面對一群一逮到破綻就要割傷自己、死纏爛打的小矮人,白龍不耐煩地甩動了雙頭。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該死!」
  可能是發覺到這樣下去沒完沒了,兩顆頭部吼叫一陣後潛入水中。
  韋爾夫一邊被砸破冰河的巨龍身軀逼得不得不後退,一邊破口大罵。
  目標從視野中消失,不知會從何處現身。
  會攻擊詠唱中的命嗎?抑或是驅散韋爾夫等前衛?
  就在小隊全體人員陷入極度的緊張情緒時,莉莉再度喊出了指示:
  「命大人,用【八咫黑烏(技能)】!」
  「!」
  命條件反射地聽從了這聲天啟。
  【八咫黑烏】能夠偵測遭遇過的怪獸。牠就算是潛入水中,也逃不出命施加過「等級昇華」的索敵範圍。
  黑色索敵圖在腦中攤開,一個紅點在上面高速移動。
  命一邊繼續進行「並行詠唱」一邊使用「技能」,用手指的方式將攻擊地點通知大家。
  「西北!阿伊莎大人的下面!」
  「!!」
  莉莉即刻大叫了。
  聽到響徹大窟室每個角落的嗓門,阿伊莎等人迅速離開原處。
  緊接而來的,是樓層主的強襲。
  冰塊碎裂四散,在瘋狂飛舞的大量水花之中,冒險者們完全躲掉了來自水中的攻擊。
  「【──神武鬥征】!」
  幾乎於同一時刻,詠唱完成了。
  潛水攻擊以揮空做結,敵人毫無防備。現在正是絕好的機會。
  然而右龍頭展現出令人驚異的反應速度,吐出了紅霧。面對僅以些微差距穿起「鎧甲」的雙頭龍,就在櫻花等人懊惱不已時──莉莉平靜地,下達了收尾的命令。
  「將射程設定在最大、最高。」
  咦?命低喃一聲,但看到小人族指出的方向,她彷彿聽見了疑問凍解冰釋的聲音。
  那裡是樓層主的正上方。
  是有如牢籠般覆蓋頭頂上方的「樹根圓頂」。
  命正確理解到莉莉的目的,宣告了魔法的名稱:
  「【布都御魂】!」
  深紫光劍出現,以「安菲斯比納」為中心,複數同心圓在水面上擴散。
  命的「重壓魔法」發動了。
  「嗚嗚嗚嗚嗚唔唔……」
  來自頭頂上方的負荷籠罩了「安菲斯比納」,但有如「鎧甲」的紅霧仍然減緩了它的效果,至多只能將牠的頭按在貼近水面的位置。就算重力結界逐漸削減了紅霧的密度,但巨龍立刻就能吐出新的霧氣,無法構成致命攻擊。
  就在樓層主煩不勝煩地扭動脖子的時候……
  「──嘎!?」
  駭人的衝擊襲向了龍的雙頭。
  衝擊力道如一場下不停的雨,斷斷續續地撞在「安菲斯比納」身上。
  樓層主思緒變得一片空白,連狀況都無法掌握清楚。
  「她把大樹樹根……」
  「用重力『魔法』打了下來!」
  相較之下,冒險者們從外圍看見了那幕光景。
  櫻花與達芙妮都大為驚嘆。
  伸長到最大射程的【布都御魂】──為重力標出施放位置的光劍,出現在樓層主的頭頂上,也就是樹根圓頂的上面。換言之覆蓋了莉莉等人頭頂上方的大樹巨籠也在效果範圍內。
  承受到超強重力的大樹圓頂脫落了,而且是只限樓層主的正上方。
  紅霧僅能減緩「魔法」效果,無法阻擋彈如雨下的樹根。再加上重力波的推波助瀾,直徑長達五M的成堆樹根向下墜落,打在「安菲斯比納」的身上。
  「……,……!?」
  這對於以超級巨軀為傲的樓層主而言,一樣等於是被人用鈍器毆打頭部。
  正是貨真價實的瞬間性「暈眩狀態(stun)」。
  「幹得好,小莉子!」
  「你們都隨我來!!」
  而冒險者們可不會錯失這個機會。
  遭到大塊樹根毆打得頭暈腦脹的樓層主,正巧浮在水面上停滯不動。
  一個大到離譜、毫無抵抗的活靶,正是令前衛攻手(attacker)伸舌舔嘴的極品香餌。
  「打腳讓牠摔倒」。這是對付樓層主以及大型級時的常套戰術。
  莉莉則是反其道而行,「打頭讓牠落水」。
  韋爾夫與阿伊莎對擔任指揮官的小人族少女發出歡呼,櫻花還有達芙妮也不甘落後,撲向了敵人。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重力波一解除的同時,韋爾夫揮刀劈砍,櫻花劈碎龍鱗,達芙妮舉劍扎刺,阿伊莎砍裂皮肉。
  亂打亂砍的大刀或大戰斧把龍鱗一片片削下。反覆突刺的短劍插進鱗片隙縫,將巨龍肉體戳得鮮血直流。然後大朴刀的犀利一擊深深挖掉了脖子的一塊肉。命與千草也隨後趕上,加入攻勢揮刀射箭。
  長有好幾片巨大魚鰭的胴體受到傷害,兩條脖子也逐漸掛彩。
  遭到冒險者們抓準機會進行總攻擊,「安菲斯比納」從暫時性的「暈眩狀態」恢復過來,發出了哀嚎。
  「~~~~~~~~~~~~~~~~~~~~~~~~~~~~~~!?」
  同時,這也是「召喚」怪獸的吶喊。
  就在冒險者們遠離亂打亂鬧的巨龍之後,好幾顆蛇頭從水面飛躍出來。
  「『大水蛇』!」
  「連『哈皮』都來了!?」
  「牠呼叫了同伴嗎!」
  「大水蛇」從冰塊「小島」之間的水中露出長條身軀。豈止如此,成群「哈皮」也自上空降落而來,韋爾夫等人見狀嘖了一聲。
  一共出現了六隻怪獸。
  敵人的增援很煩人,但絕非對付不來的數量。
  「先驅除怪獸!請阿伊莎大人與達芙妮大人引開樓層主!」
  在判斷上不允許有猶豫的莉莉迅速下達指示,讓戰場的方針就此成形。
  韋爾夫、櫻花、命與千草對付嘍囉(怪獸)。
  阿伊莎與達芙妮引開頭目(安菲斯比納)的注意,直到其他人將嘍囉驅除乾淨。
  「【飛舞降臨】!」
  而且選在絕妙的時機,「等級昇華」附加到千草身上。
  一看,春姬雖淌著大顆汗珠,但已經進入了下一場【九重】的詠唱。「妖術師」的支援讓命等人心潮一陣澎湃,接著斬向了怪獸。
  「殺退牠們──────────!!」
  現場奏響起激烈的劍擊音律,編織出戰場的樂章。
  冒險者們全力以赴,舞刀弄劍。
  
  ○
  
  他們何以能夠如此堅強?
  面對視野中鋪展開來的光景,卡珊德拉如此心想。
  (面臨那樣的【絕望】還能夠不屈不撓……勇於戰鬥。)
  那傷痕累累、雙頰滿是黏稠血汙的側臉,是多麼勇敢無畏啊。
  沒有人畏縮不前,都在拚了命與怪獸戰鬥。
  (我,已經……)
  卡珊德拉辦不到。
  她的心仍然受到【絕望】所侵蝕。恐懼盤據她的內心深處。
  反正一定又是……反正一定又是……
  這句話不肯離開耳畔。
  無力克服「噩夢」的自己嚴重打擊了她。
  就算現在如何掙扎,反正世界一定會把卡珊德拉從希望山丘推落至地獄底層。她害怕屆時的絕望與悲傷,滿心恐懼,手腳動也不肯動一下。
  (這就是【絕望的牢籠】……那麼,樓層主現身的大空洞(這個地方)已經化為【棺柩】了……?來不及迴避死亡……?不行,我什麼都無法思考……)
  內心某處在苦訴著:在這裡放棄一切是對的嗎?
  但是肉體彷彿與意識斷線般不聽使喚。簡直就像從觀眾席眺望悲劇上演一樣。
  卡珊德拉對許多的冒險者見死不救,獻出他們當成了【災厄】的牲禮。
  這也成了助長她心灰意冷的「癌細胞」。她軟弱的內心在低喃:難道不該一死以贖罪嗎?
  她喪失了氣力與戰意。
  卡珊德拉站不起來。
  卡珊德拉無法反抗。
  「──妳夠了沒啊!!」
  「──好痛!?」
  就在這時。
  有人狠狠打了她的側頭部,讓她眼冒金星。
  「達、達芙妮!?」
  站在眼前的,是手握拳頭、氣喘如牛的閨密少女。
  卡珊德拉淚眼汪汪,本來想問「妳怎麼會過來這裡」……
  「快點!幫大家!做回復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她真的發火了。
  吼出卡珊德拉從以前到現在,聽過最嚇人的大嗓門。
  由於她吼得實在太凶,待在同個岸邊的春姬狐狸尾巴都跳了一下。
  「噫!」卡珊德拉的嘴唇忍不住哀叫一聲。
  「妳這個治療師呆站原地是要幹嘛啦!!樓層主戰當中的最大關鍵就是妳們這些後衛好不好!妳以為這樣能維持住戰線嗎!?前衛本來就已經人手不足了耶!」
  卡珊德拉嚇壞了,達芙妮眼布血絲地把她講了一頓。
  看來她似乎是看治療師完全沒在做事,氣得暫時脫離戰場大老遠跑來這裡,然後給了她一頓怒火制裁。「我還得再從這裡跑回去,害我費兩遍工夫耶,兩遍!挑在這種趕時間的時候!」當達芙妮還在大發脾氣,把卡珊德拉嚇得後仰的同時,她察覺到了一點。
  達芙妮渾身都是傷。
  手臂或肩膀都割傷了,露出紅色的傷痕。
  定睛一看,韋爾夫他們也都顯得疲憊不堪。
  他們把「水精護布」弄得滿是裂痕,肩膀上下起伏著在奮戰。
  「達芙妮……是我害的……?」
  「我就是這樣跟妳說的啊!快點做事!」
  臉色發青的卡珊德拉,低下頭去,緊緊握住穿在身上的「水精護布」。她無法抬起頭來看人,啟唇說道:
  「為什麼達芙妮你們,能夠對抗【絕望】呢……?」
  「嗄?」
  「你們都不會害怕那個【絕望】吞沒我們嗎……?」
  面對眉頭緊皺的達芙妮,她明知無法傳達真正的想法,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這裡是地下城,無限的迷宮。卡珊德拉等人的抵抗不過是螳臂擋車罷了。
  卡珊德拉問她,難道不會害怕那頭將希望翻轉為絕望的龍,害怕地下城的象徵嗎?
  對於這些問題,達芙妮的鳳眼豎得更尖了。
  「妳不會看啊!?我怕得要命,好嗎!」
  「咦?」
  說完,達芙妮把一直在發抖的手臂擺在她面前。
  面對吃了一驚的卡珊德拉,達芙妮當著她的面說:
  「但還是要戰鬥啊!為了活下去!」
  她挺出上半身,用蘊藏決心的聲調說:
  「絕望這個字眼可真好用呢!因為知道越是掙扎會越慘!所以可以拿這個超棒的藉口當場放棄!」
  「!?」
  「我原本也是這樣啊!可是,我有什麼辦法!莉莉露卡他們都站起來了,害我也開始不想放棄了嘛!」
  不管會多麼艱辛,都想活著回去。
  她喜歡上那些同伴了,不想讓他們死去。達芙妮果決地說,她的動機就這麼單純。
  「妳不也是一樣,喜歡上那些濫好人了嗎!?」
  「!!」
  「既然這樣就幫助他們啊!替他們療傷,保護他們啊!妳跟我們都還活著!不要輸給絕望這種字眼!」
  達芙妮的話語等於是給了卡珊德拉一巴掌。
  告訴她不准逃避現實,什麼都還沒結束。
  聽在卡珊德拉耳裡,就像在說:不要屈服於尚未來臨的未來──根本還沒成真的「預言」。
  就算再艱辛,再痛苦,也要掙扎到最後一刻。
  既然身為不斷接受挑戰的冒險者……
  沒錯,就算有【絕望】在等著他們──
  「──面向未來(前方)!挺身面對困境!」
  每次都是。
  每次都是達芙妮用力推卡珊德拉一把。
  她雖然不肯相信「預言」,但是會斥責悲嘆畏縮的卡珊德拉,拉起她的手。
  卡珊德拉很羨慕與自己恰恰相反的她,對她產生了興趣,希望能變得像她一樣。
  所以卡珊德拉開始親近達芙妮。
  所以卡珊德拉心想,希望能成為達芙妮「最好的朋友」。
  「……我……」
  沒時間拖拖拉拉了。達芙妮向前衝去的背影如此告訴她。
  然而她那返回戰場的背影,對卡珊德拉寄予著信賴。
  原本呆站原地的卡珊德拉,雙手握住水晶法杖(rod),抵在額頭上。
  再一下。
  再一下下。
  就再抵抗一下【絕望】吧。
  卡珊德拉沒能拯救許多人的性命。但她珍愛的人事物還在。
  所以,再一次。
  就再挺身面對一次悲劇的「預言」吧。
  「──【一度拒否的天之光,解救我膚淺肉身的慈悲臂膀】。」
  光芒自法杖中騰升。
  發散的「魔力」放出燦爛的光輝,滿溢著驅逐黑暗的溫暖。
  「卡珊德拉大人……!」
  在同個岸邊守望至今的春姬,見到這光景不禁破顏而笑。
  「【代替我無人聽信的話語,拯救可哀的朋儔吧。陽光啊,願你擊退毀滅】。」
  她那闔眼編織咒文的模樣,猶如一位祈禱者。
  遭到世界屏棄的悲劇預言者再一次織就反抗之歌,接著睜大雙眼。
  眼光射穿的,是戰況最為激烈的中央地帶。
  她擠出所有精神力,發動了將射程伸長至最大的「魔法」。
  「【索爾之光】!」
  達芙妮搶在所有人之前發覺到那道陽光的前兆,當即喊叫道:
  「回復要來了!到【不冷】身邊集合!」
  和煦的魔力光自高空灑落在冰島上。櫻花等人中斷戰鬥,撲進從中心往外延伸半徑五M範圍展開的圓形領域。
  轉瞬間,冒險者們身上的傷全好了。
  「好!」
  「這樣就能再戰一場了!」
  大呼快哉的韋爾夫與命等人,氣勢萬鈞地掃蕩了撲來的怪獸。
  跨越疲憊狀態,冒險者們的動作精彩再現。
  「對不起……對不起!我也要再戰鬥一次!」
  卡珊德拉一邊按住胸口,一邊用她最大的音量大叫。
  戰況越演越烈的戰場蓋過了賠罪的聲音。韋爾夫等人沒有多餘心力做回應。
  但是,當達芙妮於擦身而過之際砍倒怪獸的同時,卡珊德拉感覺她似乎用側臉對著自己笑了。
  「您總算重返戰線啦!卡珊德拉大人您真慢!」
  「對、對不起!」
  「莉莉可得請您與春姬大人一起做牛做馬喔!沒有妳們兩位,這場仗真的打不贏!」
  「我、我明白了!」
  莉莉就跟平常一樣……不,是比平常火氣更大,硬是要卡珊德拉與春姬答應她。
  不知怎地這讓卡珊德拉很高興,忍不住跟春姬一起笑了起來。
  「現在不是笑的時候!要移動了!怪獸注意到莉莉我們了!」
  「是!」
  三名後衛集合起來移動位置。
  參加戰鬥的人數(成員)回歸原點,達到了最大戰力。
  
  ○
  
  「這是怎麼一回事!?給俺講清楚!」
  隸屬於【曼尼眷族】的矮人多魯木爾•博爾斯塔粗聲粗氣地說了。
  地點在第18層「迷宮樂園(Under Resort)」。
  原本跟【眷族】成員一同在安全樓層(safety point)待機的多魯木爾,向眼前癱坐在地的冒險者們逼問道。
  「就、就跟你說『水之迷都』出現了『安菲斯比納』啊!」
  「距離下次生產間隔應該還有半個月!樓層主怎麼會現在跑出來!?」
  「我哪知道啊!我們也是聽下面樓層逃上來的那些人這樣說,就第一時間趕來而已啊!」
  衝進迷宮旅店城鎮「里維拉鎮」的,是【疾風】討伐隊的一名成員。這些人是柏斯的小弟,之前在頭子的指示下占據各樓層甬道以防【疾風】逃逸。
  他們一聽說到第25層發生的事,立刻快馬加鞭全速趕路,將消息輾轉送到了這個安全樓層。
  「從第25層逃回來的那些人也還沒鎮定下來……!又說地下城『哭了』,又說『巨蒼瀑布』染成了紅色,語無倫次的不知道在說什麼……只是,聽說樓層是真的發生了幾場驚人『爆炸』,造成迷宮區域坍方了。」
  「坍方!?你說那個大到誇張的多層迷宮嗎!?」
  看到對方鐵青著臉越說越小聲,多魯木爾也大感愕然。
  多魯木爾他們也有點頭緒。幾小時前,他們有感覺到地面的「搖晃」。
  那不是地震,而是彷彿從下面樓層傳上來的上下震動。
  「假如樓層主忽視生產間隔出現,是起因自那場『爆炸』……那『爆炸』的原因是什麼?難道是【疾風】與討伐隊用魔法互相轟炸嗎?」
  多魯木爾說不出話來,身旁晃動著右手空蕩蕩袖管的獨臂精靈──【摩迪眷族】的盧維斯神色嚴峻地歪扭著臉頰。
  柏斯的小弟們沒加入討伐主隊前往「水之迷都」,並未掌握到馴獸師(闍羅)或小混混(塔克)的所作所為,無從掌握事件的全貌。當然,在第18層待機的盧維斯或多魯木爾等人也是一樣。
  他們就連大開殺戒的【災厄】出現之事都一無所知。
  「聽逃上來的那些傢伙說,【赫斯緹雅眷族】好像還留在大空洞裡,跟樓層主一起……」
  「啥……!?你是說他們對人家見死不救嗎!?」
  「這有什麼辦法!面臨裝備或人數都不夠充分的樓層主戰,誰都會逃走吧!」
  「再說,那些怪獸也不對勁!牠們到處開始鬼叫,剛才還有一群種族亂七八糟的怪獸,硬是突破了我們占據的第19層甬道跑走了!」
  簡直就像以「水之迷都」為目的地似的。
  聽到小弟們說出的消息,多魯木爾與盧維斯都說不出話來。
  消息錯綜複雜,盧維斯等人都沒能釐清狀況。大概就連大聲嚷嚷的小弟們,能理解的部分也不到一半吧。
  不過,在場所有人的腦中,都共同產生了一個字詞。
  ──「異常狀況」。
  地下城內發生了「非比尋常的狀況」,討伐【疾風】一事與之相比,不過是芝麻小事罷了。
  在探索迷宮方面經驗老到的高級冒險者們,全都懷抱著此種相同的預感。
  「這該怎麼辦……?要派援軍過去嗎?還是該先回地表向『公會』報告?」
  「……兩者都得做。不掌握現場的狀況就無法可想,況且此次的『異常狀況』並非光靠旅店城鎮(里維拉)就能處理的問題。」
  相較於坐立難安的多魯木爾,盧維斯用聰明伶俐的面龐逐步分析狀況。
  目前旅店城鎮有很多居民都去討伐【疾風】,不在鎮上。眼下現場Lv.夠高,冒險者地位又高於他人的只有多魯木爾等【曼尼眷族】與盧維斯等【摩迪眷族】成員。
  柏斯那些面對史無前例的事態而腦袋打結的小弟們也靜待著,仰賴他們的判斷。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棄【赫斯緹雅眷族】於不顧!夏利歐、艾力克,拿起武器!」
  「等會,盧維斯!你們受這麼重的傷能幹嘛啊!貝爾•克朗尼他們那邊由俺們過去,你們在這裡待著吧!」
  「身為精靈的我們豈能坐視恩人的生命危機於不顧!還是說怎麼,你是想說現在的我們只會礙手礙腳嗎!慢吞吞的矮人才會拖累大家!」
  「呶啊──!俺是好心才這麼說,你們精靈怎麼老愛曲解別人的好意啊!個性就這麼彆扭!」
  看到都什麼時候了,盧維斯等精靈與多魯木爾等矮人還開始吵架,周遭旁人急忙想勸架,然而……
  「──你們剛才說【赫斯緹雅眷族】怎麼了?講來聽聽。」
  彷彿一把刀劍般意志堅定的聲調,讓他們頓時停住了動作。
  「獨、【獨眼巨師】!?」
  「【赫菲斯托絲眷族】的團長怎麼會在這裡!?」
  「怎麼,鍛造師就不能來迷宮嗎?這不重要,好啦,快說與鄙人聽聽。」
  眾人轉頭一看,來者是個褐色肌膚、戴著眼罩的半矮人。
  椿似乎是才剛抵達「里維拉鎮」,臉上浮現著笑意。不只如此,她身後還有三名貌似冒險者的女性。
  兩名貓人,以及一名人類。
  盧維斯等人雖然感到好奇,但在相當於第一級冒險者的Lv.5鐵匠大師的催促下,將事情解釋了一遍。
  「樓層主~?第25層發生爆炸~?而且那些怪獸的樣子也不對勁~?」
  「妳擺這種臉也沒用,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看到椿聽完事情之後一臉狐疑,盧維斯正粗聲嚷嚷時──
  「【疾風】怎樣了喵?」
  一名貓人不識相地岔進來插嘴。
  「妳、妳是誰啊?」
  「喔,她跟鄙人一起的啦。這隻貓好奇心很強,你們就回答她吧。」
  大吃一驚的盧維斯與多魯木爾,重新打量這些號稱椿的隊友之人。
  她們身穿屬於輕裝的防具、連帽長袍與拳甲等等,武裝各有不同。
  畢竟是在地下城裡,這是沒什麼好奇怪的,但……總覺得她們不太像是冒險者。特別是黑色毛皮的貓人與人類,至少他們在中層區域的探索據點「里維拉鎮」沒見過這兩人。
  身為冒險者還講這種話恐怕會笑掉別人大牙,但總覺得這兩人「不是普通老百姓」──
  (還有這個跑來插嘴的貓人……似乎在哪裡見過……?)
  她穿著紅白雙色戰鬥服(battle cloth),並手持金雕長槍。
  這個唯一身穿正統冒險者裝備的貓人,讓盧維斯暗自感到有些眼熟。
  然而她喊著「快告訴貓喵──!」咄咄逼問,使得盧維斯不得不中斷思考。
  「【疾風】還沒落網。看樣子她很可能在第27層,討伐隊的菁英似乎已經前去追捕了,但……坦白講,現在已經不是管這個的時候了。」
  「就是所謂地下城的『異常狀況』?」
  「怪獸的巢穴就是這樣才討厭。唉,好想趕快回去曬太陽喵~」
  聽了盧維斯的說明,人類與另一名貓人講得彷彿事不關己。
  就在盧維斯等人認真開始疑惑她們究竟是何方神聖時,椿點個頭,開口道:
  「好,第25層就交給鄙人我們,我們這就去瞧瞧。」
  「什麼!?妳們想做什麼!」
  「沒什麼,鄙人我們的腳程比較快,更適合做這差事。況且現在時間寶貴,更應該由我們來。再說……【赫斯緹雅眷族】裡還有鄙人以前疼愛有加的老同仁呢!」
  「等、等等啊!?喂──!?」
  當盧維斯與多魯木爾高聲制止時,椿等人已經跑到視野遠處,就快變成幾個黑點了。
  一行人轉眼間消失不見,離開了「里維拉鎮」。
  冒險者們愣愣地目送四個背影離去。
  
  「糟糕,我們沒像琉那樣喬裝打扮耶。不知道人家有沒有發現我們是酒館店員?」
  「那種時候只需消除存在感就行了喵。只要眼睛與聲音沒被記住,怎樣都有辦法掩飾喵。」
  「我哪會暗殺者(assassin)那一套啊,又不是妳。」
  一行人穿越18層的湖沼地帶,跑過大草原。
  在集體移動的四人組當中,身穿連帽長袍的貓人可蘿伊,與裝備了拳甲的人類露諾娃出聲交談。
  語調雖然輕鬆悠閒,她們的速度卻快得不比常人。
  快到在大草原上徬徨的怪獸察覺不到,就算發現了也絲毫無法拉近距離,一行人風馳電掣地橫越第18層的中央地帶。
  「什麼,妳們是酒館的店員啊?這年頭的商家真是越來越可怕了!」
  「貓們是沒好到哪去,但妳也不該隨便跟來路不明的傢伙組隊吧喵……」
  椿一邊維持行進速度,一邊笑得像個孩子。
  與她並肩奔跑的可蘿伊,傻眼地看向她的側臉。
  「妳沒聽過『豐饒的女主人』嗎?我覺得應該滿有名的啊。」
  「記得好像是蜜雅經營的店家?鄙人總是窩在『工房』裡,不怎麼關心世事,從不知道那兒還有像妳們這樣的女子!別見怪啦,哈哈哈哈!」
  「這傢伙有夠難相處的喵……」
  她們其實是赫斯緹雅等人派來的「援軍」。
  她們接下委託,為了解救【疾風】並進一步幫助【赫斯緹雅眷族】,而急遽組成了隊伍。也就是酒館店員阿妮雅、可蘿伊與露諾娃,以及椿組成的四人小隊(four-man cell)。
  若是讓明眼人來看,見到這可與第一級冒險者小隊媲美的隊伍成員,想必會大驚失色。
  「所以,剛才那件事,妳們覺得怎樣喵?」
  「不怎樣,只能說跟聽到的狀況相差甚遠。原本不是說假若【疾風】蒙冤落網,鄙人我們的差事就是協助她逃走嗎?」
  聽到可蘿伊正色問道,椿如此回答。
  可蘿伊是為了救出身陷險境的同事(琉),椿則是為了幫助即將鋌而走險的韋爾夫等人,雙方沒做多少自我介紹就趕來了地下城。
  然而事態卻往違背她們預測的方向演變。
  椿嗅到一種不太好的「氣味」,皺起了眉頭。
  「這不重要喵!管他有怪獸還是冒險者阻撓,反正全部揍飛救出琉就對了喵!順便把白髮腦袋他們也救出來!」
  一個勁地跑在小隊前頭的阿妮雅高聲喊道。
  看到這隻失控暴衝貓任由戰鬥服隨風拍打,一隻手把金色長槍揮來揮去,她的兩名同事都目光飄遠。
  「真羨慕呆瓜可以這麼無憂無慮~」
  「她每次不用大腦亂衝的結果,都是貓們要幫她擦屁股喵。」
  「哈哈哈哈哈!鄙人倒是贊成這姑娘的看法喔!事情想得單純點正好!」
  「【獨眼巨師】真是個明理人喵──!」
  露諾娃、可蘿伊、椿與阿妮雅的聲音依序響起。
  嘴上互開玩笑,速度卻快到讓擦身而過的冒險者們吃驚,阿妮雅等人就這樣衝進了通往下一層的中央樹。
  
  ○
  
  與樓層主的戰鬥,如同對抗自己的「耐力」。
  敵人有著輕微攻擊無法傷其分毫的超大型巨軀,以及不知疲勞為何物的生命力。就算湊齊了名為魔導士的火力關鍵,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擊倒這種對手。除非冒險者們的Lv.大幅高過牠,否則無論如何鋪排戰術都容易演變成持久戰。
  本來像莉莉他們這種不到十人的「派系聯盟」注定會陷入劣勢。
  但他們卻試著戰勝逆境。
  他們死力奮戰,要讓勝敗的天秤倒向自己。
  「冰鷹!」
  寒波獵鷹高聲啼鳴。
  左手持大刀,右手握「魔劍」的韋爾夫射出了炮擊。強勁到曾讓某位第一級冒險者(矮人)嘖嘖稱奇的蒼藍流冰群將立足處逐漸減少的湖泊再次變做冰原。
  不只如此,它的冰翼還振翅飛向了砲線上的樓層主。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當然,「安菲斯比納」噴出了「紅霧」將其抵銷。
  炮擊威力強到用身上的「鎧甲」不足以抵禦,必須往前方噴射成「盾牌」才能撐過。右龍頭被迫吐出大量「紅霧」,一副難掩煩躁的模樣對鍛造師青年發出了怒吼。
  牠那白色軀體有一部分受了凍傷。
  「韋爾夫大人!用冰屬性『魔劍』對付身為水龍的『安菲斯比納』效果有限!請盡量少攻擊!」
  「我知道!……反正這傢伙也到極限了。」
  韋爾夫視線往下,看了看右手。
  劈嘰一聲,魔劍「冰鷹」冒出了裂紋。
  莉莉看到這一幕,明白到狀況已是刻不容緩,於是加快了攻擊速度。
  「春姬大人,請給予支援!卡珊德拉大人請先替阿伊莎大人他們做回復,然後再照順序幫命大人他們回復!」
  「【其力量,其器皿,無數財寶與無數心願──】」
  「【代替我無人聽信的話語,拯救可哀的朋儔吧──】」
  就在莉莉的身後,兩種「詠唱」互相交纏。
  身為後衛組的春姬與卡珊德拉不停吟唱咒文,持續支援前線。如今小隊裡沒有堪為砲台的魔導士,她們的貢獻無庸置疑地掌握了戰況走向。
  特別是替小隊進行超能強化(boost)的春姬,更是有著亮眼的活躍表現。
  「等級昇華」的次數已經進入了第三輪。在一般戰鬥中容易成為包袱的少女如今可說是大展長才。儘管相對地魔法靈藥(magic potion)也以驚人速度消耗到即將見底,不過莉莉感覺得出來,繼續維持現況的話有機會得勝。
  (如果牠做出跟那隻「漆黑歌利亞」一樣的事來……那莉莉可真的要哭叫發火了。)
  她不禁拿以前對抗過的「異常狀況」與現況做比較。
  「迷宮孤王」身懷自我再生能力的噩夢足以擊垮人心。莉莉此刻成了拚命發號施令賺取傷害值的指揮官立場,深深地體會到了這點,也明白了那場第18層的戰鬥有多令人絕望。
  然而視線前方的水龍沒有那種祕招。應該沒有。會有才怪。莉莉一邊繼續指揮,一邊詛咒般地默禱。
  (「安菲斯比納」沒有祕招,所以最可怕的還是燒夷蒼焰。要是落入那個的火海之中,局勢會整個顛倒過來。)
  ──除了莉莉之外,阿伊莎也在動腦思考。
  雙頭龍最可怕的炮擊,一旦中招就會化做無法撲滅的地獄之火,造成致命傷。光是稍微延燒到手上都會慘不忍睹。
  雖然她已經要求韋爾夫等人針對燒夷蒼焰做最大戒備徹底閃躲,但現在只要有任何一人脫離戰線,就要全軍潰敗了。
  (為了安全起見,我是有摸來了幾份亞絲菲的滅火劑……)
  有幾種方法可以撲滅那種燒夷蒼焰。
  最具代表性的方法是歐拉麗最優秀的治療師──【迪安凱特眷族】的【戰場聖女(Dea Saint)】阿蜜德•特亞薩納雷調製的滅火回復劑。這在攻略「下層」時是一份難求的道具(item),在滅火的同時還能治癒燒傷的肌膚。為高級冒險者提供了「安菲斯比納」的攻略基礎,可說是那位治療師的一項偉大功績。
  而有一件事大家不知道,就是【萬能者(Perseus)】也開發了同樣的魔道具。
  那是向官方謊報Lv.與到達樓層的【荷米斯眷族】成員亞絲菲,於初次見到「安菲斯比納」的時候嚇得要命而著手開發的產物。
  這種只限派系內成員使用的機密魔道具儘管沒有回復效果,但在消火效用方面卻是掛保證的。不同於前者的滅火回復劑,它的用途較廣,對燒夷蒼焰以外的火焰攻擊也有效。
  「看招!!」
  「嗚嗚嗚……!」
  在被搖曳蒼焰燒成酷暑地帶的大空洞內,阿伊莎任由汗水流下,斬向了「安菲斯比納」。樓層主掩飾不住體力的削減,只扭動脖子躲避攻擊,但大朴刀破壞龍鱗的一擊使牠痛苦掙扎。
  再一波攻擊就能推翻力量平衡。阿伊莎有了如此確信。
  (春姬的【萬寶槌】持續時間最長十五分鐘。而下次能夠發動「魔法」的所需間隔(interval)為十分鐘多一點……只要再撐十分鐘,「等級昇華」的人數就會更多!)
  自娼婦時期就在照顧春姬,戰鬥時也與她搭檔過的阿伊莎,十分熟知春姬「魔法」的特性。這是利用效果維持時間與冷卻時間的差距,在大約五分鐘之間,讓擬似昇華(rank up)的人數多加一個。雖然會增加春姬的負擔,但只能要求她忍耐了。
  阿伊莎瞥一眼後方的湖岸。
  儘管隔著一大段距離,春姬仍然接收到阿伊莎的視線,就好像明白她的打算般點了點頭。
  ──真的,神采越來越煥發了。
  看到少女毅然決然的神情,阿伊莎笑了一笑。
  為現世悲歎不已的少女已經不見了。
  (最重要的是,我們這邊有──)
  就在這時,櫻花等人大叫了起來:
  「牠潛水了!」
  「安菲斯比納」一邊掀起大浪一邊潛入水中。
  這招強力的水中攻擊平常會讓冒險者們膽戰心驚,然而現在……
  「命!」
  「是,正在往西側移動!南邊……不,東邊!莉莉大人,請妳避開!」
  這招也被命的【八咫黑烏】完封了。
  「安菲斯比納」準確無誤地撞碎冰塊現身,但莉莉等人第一時間避難,有驚無險地平安脫身。反倒是嘍囉(怪獸)們被捲入了激烈衝擊。
  隨之而來地,有個身影抓準樓層主探出臉來的瞬間疾馳而去。
  正是藉由索敵能力,展現出近乎未卜先知般身手的命本人。
  拔出的是長刀〖春霰〗。
  較長的刀身(攻擊距離)雖有損於運用的靈活度,但在對付大型級敵人時卻是無與倫比的武裝,堪稱施展「必殺技」時的最佳利器。
  身纏「等級昇華」光粒的武神門徒,於跳躍的同時將腰肢扭轉到極限,拔刀了。
  「【絕華】!!」
  自刀鞘迸發的心技一體斬擊將龍鱗從中斷開,終於深深砍傷了右邊的脖子。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從脖子中段位置噴出鮮血豪雨的「安菲斯比納」發出了淒厲慘叫。
  這招無庸置疑地造成了沉痛打擊。韋爾夫等人看到那幅光景,都歡呼出聲。
  (沒錯,只要有【絕†影】在,就連來自水中的棘手攻擊都防得了!)
  兼任前衛與索敵的全能冒險者(all-rounder)命,在這一刻發揮了她的真正價值。
  能夠即刻發動炮擊,連立足處都做得出來的超強「魔劍」。
  加上命能夠偵測敵蹤的「技能」。
  兩者巧妙結合,使得他們雖只是不到十人的小隊,卻能與「安菲斯比納」打水上戰打得毫不遜色。
  這次的戰鬥,命與春姬是同樣重要的「關鍵」。
  (其他怪獸也沒多厲害,隨手就能打倒!)
  「火炎石(炸彈)」的大破壞造成迷宮地帶崩塌,讓嘍囉(怪獸)無法湧進大空洞也為阿伊莎等人帶來了優勢。換做平常的話,除了應付「迷宮孤王」,還得另外分出人員處理怪獸,但只有這次不用顧慮這點。
  阿伊莎的大朴刀斬飛「大水蛇」的胴體,剩下能看到的怪獸用一隻手就能數完。
  「欸,這樣看來該不會……打得贏吧?」
  「是啊,想不到只要有那種強到爆的『魔劍』,即使在大空洞也打得來呢。」
  達芙妮在阿伊莎這邊著地,與她背對背地問道;阿伊莎點了個頭。
  受傷的「安菲斯比納」明顯地消耗了許多體力。最好的證據,就是戰鬥初期那樣大噴特噴的燒夷蒼焰開始發生「後繼無力」的現象。
  本來水龍樓層主可以中斷與阿伊莎等人的戰鬥,躲進湖底靜待體力恢復。那對現在的阿伊莎等人而言是最吃不消的戰法。
  但假如獵物趁這段期間逃走的話呢?
  畢竟一旦真有需要,阿伊莎等人可以沿著斷崖絕壁爬上爬下,要去第24層或第26層都行。無視於原本的出現時期現身的樓層主,同樣無視於平常的行動原理,以「剷除」冒險者們為優先。至少阿伊莎看起來是這樣。不除去這個隱憂,敵人恐怕不敢悠哉悠哉地休息。
  莉莉她們為了躲避怪獸襲擊而在岸邊不停移動,掩護在冰河上戰鬥的韋爾夫等人。一旦有需要,莉莉也可以用帶在身上的短劍型「魔劍」應付敵人。
  韋爾夫等人也在冰河「小島」上移動,斷續地不停攻擊樓層主。
  一切要素全都契合。
  戰況於我方有利。
  可以用這個人數(小隊),打倒下層的樓層主(安菲斯比納)。
  (能贏。)
  阿伊莎如此確信了。
  竟然確信了。
  這裡是地下城。是無限的迷宮。
  她忘了在這裡,沒有事情是絕對的。
  「──────」
  四隻龍瞳布滿血絲。
  逐漸累積的損傷、慢慢流失的鮮血,以及最重要的是這群微不足道,卻膽敢威脅自己這頭「龍」的劣等冒險者。
  所有事情都激起了「安菲斯比納」的怒氣,焚燒著牠的龐大身軀。
  圍繞身邊的所有現象,都觸到了水龍的逆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雙頭同時大吼,猛烈地沉入水中。
  划水的巨大魚鰭潑濺出激烈水花,韋爾夫與櫻花準備接招。
  「又來了嗎!」
  「命,有勞了!」
  「是!」
  【八咫黑烏】發動。能力值的知覺網不會放過往腳下潛水的巨大反應。
  她追逐著怪獸的行蹤,正要對同伴喊出指示時──就在下一刻。
  命整個人僵住了。
  「────」
  與之同時,阿伊莎的時間也暫停了。
  她長年培養的冒險者本能,敲響了警鐘。
  每當與樓層主交戰之際,總是將牠引誘至有利地形的阿伊莎,從不知道還有這種事。
  不,就連至今討伐過「安菲斯比納」的歷戰冒險者們,也沒能掌握到這點。
  不知道當在大瀑布流洩的「大空洞」戰鬥時,被逼入絕境的水龍會採取何種行動。
  不知道牠會以何種「異常狀況」殲滅敵人。
  (牠游向瀑布──)
  命的知覺網掌握到水龍的移動軌跡。
  牠對冒險者們不屑一顧,一直線地,往北邊的大瀑布飛馳而去。
  其駭人的氣勢,跟牠從第27層游上這第25層的時候一樣。
  下個瞬間,牠撞碎冰河,一邊潑起龐大浪潮,一邊衝進「巨蒼瀑布」。
  韋爾夫、莉莉、春姬、櫻花、千草、達芙妮與卡珊德拉,都看見那白色身影在雄偉瀑布中逆流而上。
  只有命與阿伊莎,發覺到了敵人的企圖。
  但是,太遲了。
  在「巨蒼瀑布」上鯉躍龍門的「安菲斯比納」,自瀑布的頂端,讓牠的巨大龍軀躍上了高空。
  「──────────────────」
  聲音消失。
  連飛瀑演奏的轟然巨響也不例外。
  耳朵變得聽不見任何聲音的冒險者們,在停滯的世界裡,看見了那個在遙遠頭頂上方騰躍的身影。
  明明是不具雙翼的水龍,那隻怪物卻飛上了天空。
  打碎靜止的時間長河,大瀑布演奏起恐怖的合唱。
  不消多時──「安菲斯比納」直墜而來。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韋爾夫扯開嗓門大叫之後,樓層主狠狠撞進了湖泊的正中央。
  撞擊聲大到彷彿整個世界都裂開了,樹根圓頂被轟個粉碎。
  與剛才大樹墜落不可相提並論的大質量巨塊,替整個樓層……不,是整座「水之迷都」帶來了劇烈震動。
  轉瞬間巨浪掀天,冰河上能稱為「小島」的所有「小島」一個個翻覆。
  阿伊莎等人千鈞一髮逃出墜落中心地,被吹飛出去,沉入了水中。
  岸上的莉莉她們跟大浪一起被砸到了牆邊。
  就連岸上或水上搖曳的蒼焰都被怒濤吞沒,在狂濤巨浪之下化做海裡碎藻。
  簡直就像從容器中滿出的葡萄酒一般,流往第26層的藍翡翠色(emerald blue)濁流四處漫溢。
  這陣過度強烈的衝擊,讓整個大空洞迸開了深深的裂痕。
  「唔,啊────」
  離樓層主「墜落攻擊」最近的,是命。
  她是明確地遭到「安菲斯比納」盯上了。攻擊產生的衝撞餘波與冰塊將她撞飛,貫穿水面,逐漸沉入藍水世界之中。
  頭部的傷口在水中形成紅煙。她血流不止。
  命的意識朦朧恍惚。
  而且就像落井下石一般,撲進視野的光景逼她接受噩耗。
  好幾條巨大魚類,急速往她這邊接近。
  ──「突襲怪魚」!
  不同於大水蛇(aqua serpent),這種魚類怪獸上不了陸地。牠們就像期盼獵物落水已久似的,速度猛烈地衝往命的身邊。
  牠們暴露出銳利的大獠牙,咬碎了她的右肩頭。
  (嗚──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再一條,又一條。
  左臂、右腿加上肩膀,共有三處被牠們緊咬不放。
  她那遭受醜陋怪獸簇擁,淪為獠牙餌食的模樣,甚至像是受到了怪物的凌辱。水嫩肢體冒出鮮血,穿在身上的「水精護布」也彷彿發出尖叫般逐漸破裂開來。
  將不成聲響的慘叫變作無數氣泡,命的身子與怪獸們一起墜入水底。
  最後映入她眼眸之中的……
  是存在於正上方的巨大身影,正準備浮上水面的龍腹。
  
  「咳噁,嘔噁!?……該死!?」
  韋爾夫攀住碩果僅存的「小島」,猛地突破水面。
  他大吸一口空氣後,連同自喉嚨逆流而出的水,將咒罵一併吐出。
  大空洞的情況可謂怵目驚心。
  水面簡直就像暴風雨中的海洋般不住地捲浪翻波,水量明顯地銳減。冰河上的群島碎裂得七零八落,方才自己與同伴們打鬥過的戰場原形盡失,全變了個樣。抬頭往正上方一看,只見樹根圓頂空出了個巨大天窗,僅存悽慘的殘骸。
  在可比隕石的驚人威力下,大空洞連四方壁面都迸出了裂痕。
  原本已經有所損傷的地下城更進一步地崩毀,無可計數的水晶碎片自天頂灑下,在水面形成許多漣漪擴散開來。
  「呼,呼……!」
  「簡直胡鬧……!」
  達芙妮、千草還有櫻花抓住漂浮的冰塊或樹根碎塊,也從水面露出臉來。
  所有人都受到了跌打損傷或撕裂傷等等,無一例外。
  甚至有人丟失了大刀或弓箭等武器。
  「卡珊德拉大人……!」
  「嗚……!」
  岸邊也一樣蒙受了災害。
  卡珊德拉挺身保護莉莉與春姬,背部遭到冰塊直接擊中而倒下。在浸水的周遭地形中,莉莉的背包掛在水晶簇(cluster)上。
  冒險者建立起來的勝利陣形,被粉碎得體無完膚。
  「命……?命呢!?」
  第一個發現同伴人數短少的,是千草。
  當韋爾夫等人勉強爬上少數幾個冰塊立足處──表裡整個翻了過來的大型「小島」時,失去了弓箭的她頻頻左右張望。
  「不會吧……命──!?」
  少女彷彿撕裂絲絹般的尖叫,沒有得到回應。
  而達芙妮不幸地看見了。看見視線前方,無數的氣泡染紅了水面。
  她臉孔僵硬,呆站原地,不幸地察覺了少女的下場。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頭該死的臭龍……!」
  與此同時,落入湖中的雙頭龍浮上了水面。
  對著龍瞳依然滿布血絲的樓層主,爬上冰塊的阿伊莎竭盡所能地破口大罵。
  龍的雙頭毫不留情,對戰線瓦解的冒險者們進行追擊。
  左龍頭噴吐出了燒夷蒼焰。
  「!?」
  「快躲開────!」
  蒼焰追趕著跳躍閃躲的冒險者們,已經是盲目地橫衝直撞了。
  好幾道蒼焰根本沒仔細瞄準就射來。阿伊莎從一個「小島」跳到下個「小島」,達芙妮不顧一切地跳進水裡。
  瘋狂失控的水龍對著四下持續噴出烈焰,打算把一切事物統統燒盡。
  水晶逐漸融解,熱浪充斥四下,就連殘存的空氣都愈漸稀薄。
  有翼怪獸們在哭叫。牠們想遠離漫天飛舞的火星而逃往迷宮地帶,卻被從天頂掉下來的水晶塊砸中,就這麼落入蒼焰火海之中。
  冒險者們按住喉嚨,內心不寒而慄。
  為了圓頂殘骸遭到火舌延燒,建構出「火焰牢籠」而戰慄。
  「水之迷都」最上層的第25層,散發出蒼藍火光。
  然後。
  一發蒼焰,往莉莉她們待著的東北湖岸開炮了。
  「────」
  扶起少女治療師的莉莉,看到了那進逼而來的火蛇。
  她和卡珊德拉都被熱光照亮臉龐,當場凍結。
  躲不掉。
  結束了。
  就在莉莉與卡珊德拉即將屈服於蒼藍的死亡光景時……
  「!」
  一陣衝擊撞上了兩名少女的背部。
  「什──」
  「春姬小──!?」
  莉莉與那注視她們的翠綠眼眸,四目交接了。
  看到那用微薄力氣用力推開她們的纖纖玉手,卡珊德拉大叫出聲。
  一瞬間之後,蒼焰通過眼前,讓她們再也看不見狐狸的身姿。
  她就這樣殘酷無情地,被火焰濁流吞沒了。
  「春姬大人────────────────!?」
  岸邊燃起一片火焰冥海。
  莉莉的慘叫,被業火的巨浪蓋過了。
  「──春姬……」
  不幸目睹到那幕光景的阿伊莎,愣怔地低喃。
  她就像被吸引至東北岸邊一般到達那裡,呆站在那片火海前方。
  就連雙膝跪地的莉莉或是癱坐在地的卡珊德拉,都沒有映入她的視界。
  身為第二級冒險者的她頭一次露出了破綻。
  但那已經無關緊要了。
  因為雙頭巨龍,早已決定要將大空洞內的所有存在毀滅殆盡。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狂暴的火焰奔流永無平息的時刻。
  簡直就像天災一樣凶猛發威。
  苟延殘喘的冒險者們,仰望著連聲發出雙重咆哮的龍族樓層主。
  「已經沒希望了嗎……!」
  逃離烈焰站在淺灘上的櫻花,一隻手握緊〖皇剛〗。
  從水中爬上岸邊的達芙妮一拳捶向地面,罕見地表現出激動情緒。
  汗流洽背的韋爾夫也在眉宇之間流露苦澀情感,瞪視著以蒼藍猛火為背景的龍。
  千草眼見兩個朋友已然消失蹤影,遮擋眼睛的瀏海之中流下串串淚滴。
  「……命──────!春姬────────!」
  將打亂心緒的激揚情感化做吼叫,櫻花燃燒著悲憤。
  氣的是極盡暴虐之事的樓層主,是什麼也沒能守護住的自己。
  失去故鄉自幼至交的男子,在充斥內心的【絕望】之中懷抱起怒火。
  「春姬……可惡的王八蛋──!」
  阿伊莎也一樣。
  身旁的莉莉與卡珊德拉還沒能站起來,只有她咬緊牙關,轉頭看向雙頭龍。
  女子的拳頭在發抖。但女戰士的本能拒絕讓她終日傷悲。她絕不允許自己露出流淚的柔弱模樣,這可以說是某種自暴自棄之舉。
  用怒氣改寫在胸中空出大洞的失落感,女子獨自瞪視樓層主。
  櫻花,與阿伊莎。
  他與她不去正視【絕望】,準備投身失去勝機的戰鬥,兩者雖有著差異,但心裡想著的都是那兩名少女。
  他們將這份感情轉變成寧為玉碎的鬥志,發誓即使要付出生命也要砍下那頭龍的首級,用不劣於蒼焰的業火燒盡了身軀。
  那是勇猛的意志之火。
  所以……
  
  「──【自天降臨,一統大地】。」
  
  那段「詩歌」……
  
  「【──變大吧】。」
  
  只有他們察覺到了。
  「「──────」」
  只有未曾失去鬥志的男子與女子,聽見了在業火低吼聲深處響起的,兩名少女的「歌聲」。
  
  ○
  
  (那是──)
  櫻花看見了。
  當所有人都停住動作,呆站原地時。
  只有直到最後都不曾放棄戰意的他,捕捉到了「那個」。
  捕捉到隱藏在照亮樓層的蒼藍火光中,讓水面變得幽微朦朧的「光帶」。
  捕捉到在火星飄舞的半空中,形塑出輪廓的那陣「光輝」。
  (劍──)
  緊接著。
  櫻花疾馳而出了。
  「鍛造師!射擊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激昂的訴求搖動了韋爾夫的手。
  看到在視野邊緣猛然飛奔的櫻花,他就像受到推動般,焦躁地,不肯服輸地,雙手握住了劍柄。
  ──要你囉嗦,少來命令我,我可是相信你喔。
  正因為是習慣跟櫻花鬥嘴、互看不順眼的韋爾夫,才能即時行動。
  他說什麼也不願承認,但正因為他是櫻花的「惡友」,才能高舉那把「魔劍」劈下。
  「冰鷹!!」
  冰炮飛射而出。
  施展出的「魔劍」吶喊在湖泊中製造出林立的冰柱,一路上連蒼焰都加以驅散,勇往直前。
  「哈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菲斯比納」將那視為一大威脅,右頭部朝前方噴吐出最大功率的紅霧。
  狂刮的暴風雪向前衝撞,霧氣四處瀰漫,蒼紅二色激烈交鋒。
  迸出裂痕的「魔劍」讓韋爾夫瞇起一眼。
  冰炮突破濃霧冰凍了龍的部分身軀,風雪餘波使牠瞇起眼睛,企圖從另一個頭噴出反擊烈火。
  下個瞬間……
  
  「【神武鬥征】。」
  
  那聲「咒文」清晰地響起了。
  「────」
  「────」
  那是絕不可能聽見的詩歌。
  是在水中響起,化做泡沫消失,本來不該傳達到的迎神之聲。
  但是,他們的確聽到了。
  冒險者們與龍,都感應到了那聲音。
  照亮水面的「光帶」變作「同心圓」,將龍關在其中。
  憑空誕生的「光輝」化做「深紫光劍」,君臨眾人頭上。
  雙頭巨龍過度戒備「魔劍」,已將紅霧吐息當成「盾牌」展開在前方。
  此刻,牠那龍身不具有霧之「鎧甲」。
  就在「魔劍」應聲破碎,「紅霧」消失的瞬間……
  她咆哮了:
  
  「【布都御魂】!!」
  
  ○
  
  波光粼粼的水之世界,宛如幻想的片段般,映照出幾分鐘前的光景。
  「【呼喚至尊之名……誠惶誠恐……】」
  獠牙深深插入的少女肩膀在痛苦哀叫。
  皮肉被咬掉的少女左臂在高聲痛哭。
  隨時可能斷裂脫離的少女右腿在失聲尖叫。
  傷口很深,而且血流不止。意識模糊不清。
  遭到怪獸啃咬沉往水底的命,已經無力再戰。
  所以,她編織了「禱詞」。
  「【攻無,不克的……我等武神(神祇)……尊貴,九天的導護啊……賜予,卑微此身……巍然貴體的,神力吧……】」
  在與身體一同沉入黑暗的意識當中,她結結巴巴地,擠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心中只惦念著一件事,就是不曾離開腦海的戰友。
  「【拯救吧,淨化之光……破邪之,刃……】」
  唱著祛除邪惡,喚來光明的破魔之歌。
  「【橫掃吧,平定之太刀……征伐之靈劍……】」
  招來掃蕩名為【絕望】的毒素,將眾人導向勝利的武神靈劍。
  為了給予戰友這份力量,她歌唱了。
  「【今於此地……以吾命,招來……】」
  就在這時。
  『命──────!』
  她彷彿聽見了搖盪水面的叫喊──呼喚自己名字的,櫻花的聲音。
  緊接著,視界燒到白熱。
  還沒放棄!
  還沒放棄!!
  自己也好,他也好,都還沒放棄!
  那個總是勇敢奮戰的武士!
  那個無論何時總是保護同伴,堅強地戰鬥至今的壯士!
  還沒!還沒!!
  她咬緊牙關。
  用唯一自由的右手,用上僅存的力氣握拳。
  「【自天降臨,一統大地……】!」
  命目眥盡裂,一雙眼眸再度蘊藏光彩,勇猛地吐出了氣泡。
  精神恍惚的頭腦無法駕馭這一擊。
  在水中無法目測敵人位置。
  但是,如果是漂浮於視線前方的那個巨大身影,如果就在自己正上方的話。
  那就能捲入攻擊之中。
  「【神武鬥征】──」
  水底出現了「同心圓」。
  氾濫的「魔力」驚動了成群巨魚(怪獸)。
  朝向隔著水面的前方產生的「光劍」,命咆哮了:
  
  「【布都御魂】!!」
  
  領受敕命的深紫之劍貫穿樓層主,令「重力結界」顯現於世。
  「~~~~~~~~~~~~~~~~~~~~~~~~~~~~~~啊嗄嗄!?」
  駭人的力量壓到了「安菲斯比納」身上。
  一旦牠沒能察知到「水中詠唱」,就沒有任何手段能躲避直接攻擊。而牠那失去了紅霧「鎧甲」的龍軀,根本沒有辦法能抵禦重壓魔法(布都御魂)。
  足以碾碎龍鱗的重力當頭壓下,把兩條脖子猛地按向水面。
  可怕的是,暴露在異常產生的重力之下,就連湖泊中心都出現了奇妙的凹陷。
  「咕唔嗚嗚嗚嗚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樓層主正下方發動「魔法」的命也遭受重力洗禮,身體逐漸被壓壞。
  從咬緊的牙縫之間,不停地漫溢出大量的泡沫。
  巨大怪物還沒倒下,渺小人族的身體會先逐漸毀壞。
  (──贏不了。)
  視界彷彿被塗抹掉一般漸漸凹陷。
  啪嘰!纖嫩手指應聲折斷。
  體內五臟六腑扭曲變形,血霧自唇間溢出。
  但命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解除「魔法」。
  (必須賭上性命,否則──贏不了!)
  少女吠吼著覺悟,燃燒自己的生命。
  身體被駭人重壓拍落墜落的水底,冒出數不盡的裂痕。
  遭受波及的成群「突襲怪魚」被用力擠壓,眼球自眼窩中彈落,肉體演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被壓潰。
  就在一條巨魚被剝離右肩的瞬間,命一邊反抗重力,一邊為了掌握勝利,將手伸向了水面。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別想逃,我絕不會讓你逃掉!
  命用血絲如網的雙眼定睛注視敵人的身軀──搖盪的水面前方。
  相信待在水上世界的戰友。
  心中想著呼喚了自己的,武神宗派的那位同輩。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疾馳。
  櫻花踹碎水晶,往大空洞中心擴展開來的紫色結界邁進。
  「命!不要放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櫻花一個跳躍,降落的地點是樹根殘骸。
  在屢次的攻擊下,大樹圓頂已變得殘破不堪。而且還受到蒼焰蔓延燃燒,如今形成了一座火焰迷宮。洶湧奔騰的火舌不停焚燒著重重交錯的粗壯樹根。
  但是櫻花沒有停下腳步,沒有猶豫,一邊被大量火星纏擾全身,一邊在大空洞的中空迴廊裡向前衝。
  他在唯一倖存的樹根,僅僅一條的道路上疾走──飛躍。
  就在韋爾夫等人的瞠目注視之下,他高舉大戰斧過頭,跳進了展開的「重力結界」。
  「唔──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視界猛地下沉,恐怖的重壓狠狠從櫻花背上將他拍落。
  他從被結界禁錮的巨龍正上方,承受著同一種重力,急速下降。
  即使經過「等級昇華」,櫻花的攻擊仍不足以砍下「安菲斯比納」的首級。
  既然這樣──就再借用少女的「重壓魔法(力量)」,將自己化做「斷頭刀」。
  「!!」
  在即將使出那「一擊」的前一刻。
  櫻花的意識飛往了過去。
  遠征前,並非只有命或千草得到建御雷傳授了「技巧」。
  櫻花也尋求了「必殺技」,好配得上不惜欠債也要向高級鐵匠(韋爾夫)買下的〖皇剛〗。
  破曉前的微暗時刻,櫻花呈現大字形躺在寬敞的中庭裡。
  在身心俱疲的櫻花面前,教導他「技巧」的武神告訴過他。
  這招雖單純,卻是極致。
  必須將容貌魁偉的龐大身軀每一分力量皆注入其中,是只有櫻花才辦得到的大招。
  只要在正確的時機,憑藉著正確的呼吸施展,就能成為「屠龍之牙」。他說。
  那尊武術之神確實這麼說過。
  上半身扭轉半圈,以塑造漩渦之勢。
  即使受到重力之壓迫,他仍從肺腑深處吐出氣焰代替火星。
  面對進逼而來的龍頭,宛若咬噬一切的獠牙,櫻花解放了那招必殺技。
  
  「『虎噬』!!」
  
  斬斷。
  「──────嘎嗄!?」
  高聲吶喊的銀光輝耀在樓層主身上一閃而過,貫穿龍鱗,切開皮肉。
  血沫之花盛開綻放。
  紅眼的右頭部脫離了脖子。
  幾乎於同一時間,重力結界也如用盡力氣般遭到了解除。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冒險者向下墜落,巨龍臉孔翻著白眼,巨大水柱拔地而起。
  成對的頭部遭到砍斷,左龍頭發出了叫喚。
  
  ○
  
  (這是──)
  阿伊莎聽見了。
  「【其力量,其器皿,無數財寶與無數心願】──」
  在蒼藍烈火發出的轟轟呻吟之中。
  只有聆聽少女「詠歌」次數比任何人都多的她,拾起了那鈴鐺般的瓊音。
  「【直至鐘聲告知的那一刻,請享受榮華與幻想吧】。」
  在駭人火海的中心地。
  受到讓一切盡歸灰燼的蒼焰包圍──坐地的春姬依然在歌唱。
  「黑巨人防護衣(歌利亞長袍)」。
  將莉莉她們推開後,春姬於遭受燒夷蒼焰吞沒的前一刻用它蓋住身子,趴到了地上。
  這是不會戰鬥的「妖術師」最初也是最後一次急中生智。豈止純粹的打擊或斬擊,就連雷擊或風雪也能撐過的防具有如銅牆鐵壁,縱然是樓層主的火焰奔流也無法將之燒盡。
  (──身體……好像要燒光了。)
  然而,致命性的酷熱依然存在。將人與怪獸盡皆焚盡的赤炎世界如同地獄。
  縱使長袍能保護內側的裝備者不被火勢紋身,人世間不該有的灼熱高溫仍然毫不手軟地襲來,將春姬的意識當成蠟一般慢慢融化。
  火舌吹動玩弄著防護衣(長袍)的表面,瀑布般的汗水源源不絕地沿著白皙玉肌滑落。
  火焰彷彿隨時會從她那纖瘦喉嚨中滿溢而出。
  (──不,不!我寧願燒盡!我寧願變成灰!)
  即使如此。
  將防護衣當頭罩下跪坐的少女,仍闔著眼睛繼續歌唱。
  (只要能從灰燼之中──將這首「歌」傳達給她就好!)
  春姬將自己僅剩的精神力注入其中,編織詠唱的樂章。
  心裡想著「她」那副一定正在等待著春姬「詠歌」的容顏。
  
  ──妳只要歌唱就夠了。
  
  幾年前,在美神派系(伊絲塔眷族)進行遠征時,「她」如此對春姬說過。
  春姬儘管有過前往「深層」的經驗,卻幾乎沒見過地下城的景觀。因為她總是被塞進堅固的籠子裡關著,讓亞馬遜人們運著走。
  那就跟武裝或道具一樣。
  在有需要時拿出來,任由戰鬥娼婦們使喚。
  事實上,她們不曾要求春姬做比道具更多的工作,也沒得要求。
  ──我們沒期待妳做其他任何事情,妳只想著唱歌就好。
  面對鮮血與肉片亂飛的戰場時,春姬只會嚇得雙眸含淚呆站原地。能維持清醒撐下去就已經不錯了。
  躲在竹簾後頭的貴人,在殘酷凶惡的地下城裡什麼忙也幫不上。
  所以她只能歌唱。被人催促使用藏於己身的最強祕法,只能一邊陷入精神錯亂,一邊連連嘔吐,用顫抖的嘴唇編織出詩篇。
  ──只要妳的歌聲晚一秒鐘,我們之中就會有人沒命。在深層(這裡)就是這樣。
  太殘忍了。
  好幾名強壯的女戰士手腳被打飛,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就連第一級冒險者(芙里尼)都嘔著鮮血身受重傷。
  她軟弱無力地被趕上戰場,明明沒有任何心願,卻被強制承擔生命的責任。
  對於一個不甚熟悉世間暴力與殘酷現象的黃花閨女而言,這些景象只能用噩夢來形容。
  如果說春姬從未恨過她們,那就是說謊。
  ──哎,我想妳應該很恨我們吧。
  ──妳可以對我們見死不救沒關係。
  最後,「她」……
  阿伊莎弄得半個身體滿是血汙,別開目光,蠻不在乎地如此告訴了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遭到櫻花以必殺技砍飛右頭的「安菲斯比納」怒不可遏。
  只要還留有一顆頭,雙頭龍就不會停止活動。而如今重力結界已遭解除,再無任何事物困住樓層主。左龍頭的蒼藍眼瞳每個角落都布滿血絲,將巨顎張開到幾乎要撕裂嘴角。
  前所未有的蒼藍強光,集聚於牠的口腔。
  牠將「龍肝」裡的燒夷體液一滴不剩地注入其中,準備吐出如假包換、最後也是最大功率的燒夷蒼焰。
  韋爾夫與達芙妮接在櫻花後面展開追擊,試圖砍下另一顆頭,但是來不及。
  燒光大空洞整個區域的巨龍炮擊速度更快。
  莉莉等人茫然而立,看見了毀滅的光芒。
  欲燒盡一切的破滅象徵,燒灼了冒險者們的瞳眸。
  然後。
  就在這時,只有阿伊莎一個人……
  在無論是狂奔還是歌唱都無法阻止巨龍強火的極限狀態中,她幾乎是無意識地,或者是受到引導般,擺出了前傾姿勢。
  阿伊莎宛若伏地蓄力的黑豹,選擇了「突擊」的姿態。
  
  ──我無法見死不救。
  春姬對阿伊莎的回答,是聲淚俱下的沙啞嗓音。
  那是因為軟弱怕事的少女沒能做好覺悟,無法承受生命的重擔。
  是因為儘管只有棉薄之力,就算只有她一個人,戰場上依然有著她想幫助的人。
  ──我要歌唱,直到我魂飛魄散為止。
  所以春姬發了誓。
  所以春姬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變大吧】。」
  所以,這篇詠唱一天比一天不斷加快了速度。
  「!?」
  那波「魔力」的高漲攫取了小人族的驚愕。
  那陣歌聲讓行使過多次「魔法」的治療師大感戰慄。
  自火海正中央誕生的金光大鎚,替巨龍雙眼染上了震驚之色。
  加速進行的咒文,將蒼焰的蓄力(charge)遠遠拋在身後。
  「高速詠唱」。
  此乃魔導士的基礎,也是奧祕。
  追風逐電的咒文建構將解救同伴於水火之中,帶來勝利的祝福。
  這是只會歌唱的春姬磨練起來的明確「技巧」。
  是被人使喚過最多次的「妖術師」修練出來的唯一能耐。
  編織過成千上百次咒文的春姬,詠唱速度──唯有這一點,凌駕於「高級魔導士」之上。
  「【啖食神饌(神祇)的這身軀,賜予神祇的這金光──】」
  春姬的歌聲奔逸於戰場。
  她拋開本來應該留心的安全性,以速度為最優先,儘管隨時可能點燃導火線引發魔力誤爆(ignis fatuus),她卻擺脫這些疑慮。
  沒錯,春姬只會歌唱。
  既然如此,她就賭上全心全力,將編織速度快過一切的歌聲送給勇敢的冒險者們。
  「【上至木槌下還土地,願您受到祝福】!」
  春姬霍地睜開雙眼,定睛注視著佇立於蒼焰之海前方的,那位女戰士的背影。
  「【變大吧……】!」
  霎時間。
  阿伊莎身體向前傾倒,頭也不回地起跑了。
  
  「給我!春姬────────────────────────────!!」
  
  咆哮響起的同時,無柄光槌落到了亞馬遜人身上。
  「【萬寶槌】!」
  閃光(spark)似箭如梭,數不盡的光粒掀舞翻滾。
  獲得等級昇華之光的褐色身體發出咆哮,斷然進行了撕裂極限的加速。
  化身為金光之箭。
  她把水晶地面當成沙地一般踢踹,在火星飛舞的空間中穿出孔洞,朝向蓄積蒼藍火團的巨龍衝殺而去。
  「──────」
  原先憤怒到失去理智的雙頭龍,發現了自己的失算。
  在準備炮擊的過程中,本來負責迎擊敵人的另一顆頭已經分家了。再也沒人能保護剩下的另一顆頭。
  最重要的是,那個亞馬遜人駭人的奔行速度。
  以Lv.4能力趕不上的時間與距離,由Lv.5的猛力衝刺來顛覆。
  「道路」也沒少。
  在湖面上搭建出的,通往巨龍的單一道路。
  那是以最後一擊為代價碎裂四散的,魔劍「冰鷹」製造出的冰原大橋。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冒險者的咆哮與龍的炮聲互相重疊。
  達到臨界點的吐息,企圖連同疾馳而來的女戰士將大空洞燒個精光,威力即將獲得解放。
  然而阿伊莎與春姬的光芒更快。
  一閃。
  阿伊莎一躍而起,殘影斜著一閃而過,高速通過了樓層主脖子的中間位置。
  巨大龍鱗破碎飛起,粗壯的脖子被深深砍傷。
  很快地,自體內經由脖子集聚至口腔的蒼焰,便從被割開的傷口猛烈地噴發出來。
  「~~~~~~~~~~~~~~~~~~~~~~~~~~~~~~啊嗄嗄!?」
  恰如破損的自來水管一般,噴出的燒夷蒼焰讓整個龍軀起火燃燒。
  遭到自己火焰焚燒的「安菲斯比納」宛如墜入煉獄般痛苦掙扎。豈止是特大號的吐息以失敗告終,還反被對手利用「誤爆」;牠連流出的血液都被燒焦,發出淒厲慘叫。
  「──【來吧,蠻勇之霸主】!」
  阿伊莎沒有停止進擊。
  「【英勇的戰士啊,魁偉的豪傑啊,貪婪暴戾的英傑啊】!」
  她在降落於湖上冰塊的同時,疾馳而出,再度斬向「安菲斯比納」。
  阿伊莎一邊奏響高亢的「並行詠唱」,一邊發動驚濤駭浪的高速亂打,阻塞水中這條退路。
  「【欲得到女帝(王者)的帝帶(腰帶)就證明吧。滿足我,貫穿我,滅殺我做為證明】!」
  她踢踹「冰鷹」餘波製造出的高大冰柱,連續進行移動,憑藉著豈止樓層主,連韋爾夫等人都無法目測的速度,縱橫自如地來回飛躍。
  加速快到讓身影消失,等級昇華的光粒描繪出軌跡,跳起不負【麗傑(Antianeira)】之名的戰舞。
  取代水龍的哀號,她結束了剩下的詠唱:
  「【我飢渴的利刃(名字)是希波呂忒】!」
  大跳躍。
  躍身一跳,來到的是龍的胴體正上方。
  她對準埋藏敵人「核心」的巨軀,於下降的同時高舉大朴刀過頭。
  然後,阿伊莎解放了灌注自身與春姬之「力量」的一擊。
  
  「【赫爾•凱奧斯】!!」
  
  大朴刀狠狠劈進龍軀,「魔法」光輝以此為起點得到釋放。
  直接擊進體內的紅彤大斬擊波切開龍肉,將它亂啃一通,划過龍血的河川,打碎了埋藏於深處的藍紫大結晶。
  「───────────────────────────────!?」
  「魔石」遭到粉碎的「安菲斯比納」身體失去輪廓,接著就像瘋狂失控那樣,蒼焰花卉盛開綻放了。
  是龐大塵土宛如火山爆發,加上燒夷蒼焰的爆炸。
  轟然響起駭人爆炸聲的同時,大空洞一瞬之間,為蒼藍高溫的強光所淹沒。
  狐人少女從火海之中看著這幕光景到最後一刻,面露微微笑意,慢慢地倒了下去。
  「阿伊莎大人!?」
  莉莉彎曲身子以免被爆炸熱風吹飛,用細瘦手臂護臉,在光芒完全消失的同時大叫了出聲。
  在如雪飄落的塵土、碎成粉屑的龍鱗(掉落道具)與藍紫結晶,以及描繪出拋物線的無數火塊當中,她捕捉到了阿伊莎墜入湖泊的身影。
  那是極近距離內的必殺攻擊,當事人也無法幸免於難。就在莉莉等人臉色發青地說不出話來時……一會兒後人影突破水面,濡溼的長髮與曼妙肢體出現在眾人眼前。
  「…………」
  暴露在外的褐色肌膚到處都是燙傷,體無完膚。
  但是即使被捲入那樣的爆炸,雙眼的光芒依然沒有衰退。她在包覆全身的「光粒」守護下,慢慢走在淺灘上。
  緊纏一隻手臂的燒夷蒼焰還在燃燒著小火苗,手心與刀柄黏合在一塊的大朴刀一邊切開水面,一邊被拖著走。
  呆愣的莉莉等人猛一回神,想趕往阿伊莎身邊,但她制止了大家,走向岸邊蔓延的火海。
  「春姬……」
  她用左手取出【萬能者】精心製作的「滅火劑」當頭澆下,撲滅緊纏一隻手臂的火焰。
  阿伊莎任由道具的滅火作用掀起大團煙霧,使用剩下的滅火劑澆熄眼前的火,走進了火焰裡。
  若是從高處俯瞰,看起來一定就像在狂暴火海中拉出的一條車轍。
  阿伊莎走到蓋著防護衣倒臥在地的狐人少女身邊,抱起了她的纖瘦身子。
  「……阿伊莎,姊姊……」
  「變得很有一套了嘛……妳這笨狐狸。」
  阿伊莎對著懷裡微微睜開眼睛的少女,瞇起眼睛,給她一個笑容。
  流露出喜悅之情的春姬,回以一絲微笑,就虛軟地將頭靠到了阿伊莎身上。
  看到亞馬遜人橫抱著她折返,莉莉與卡珊德拉喜極而泣地迎接她們。持續受到烈焰加熱的黑巨人防護衣燒傷了阿伊莎的雙臂,但現在的她不以為苦。
  「妳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喔,春姬……」
  就像姊姊為了妹妹的成長感到喜悅,她對著闔眼的狐狸耳朵輕聲呢喃。
  「命!櫻花!」
  至於千草則是渡過冰河,趕往「安菲斯比納」的爆炸中心地,跳進了大量塵土漂浮的水面。
  她以「重壓魔法」的發生來源做為線索前去救人。
  很快地,她就跟櫻花一起抱著遍體鱗傷的命,回到了岸邊來。
  「喂,拜託一下!雖然很厲害,雖然剛才那招真的很厲害,可是要不要緊啊!?」
  「抓住我,大塊頭!」
  達芙妮趕向卡珊德拉她們身邊,韋爾夫向櫻花等人伸出援手。
  在蒼焰依然四處搖曳的大空洞內,冒險者們前往火勢未曾延燒到的湖泊中央冰塊上會合。
  「所有人,都還活著……」
  「光靠莉莉我們,就打倒了樓層主!」
  卡珊德拉與莉莉用上剩餘的道具立刻為隊友進行治療,並為同伴的死裡逃生發出歡呼。
  命肩膀、手臂與腿部的傷口很深,還有「重壓魔法」導致全身骨折。緊閉雙眼失去意識的她傷勢最重,但還有呼吸。春姬也是,雖然發生了精神疲憊症狀,但勉強還有意識。至於阿伊莎雖說使用了滅火劑與靈藥(回復藥),但畢竟是靠自己的力量站著,表現出了Lv.4的強韌性(toughness)。
  「雖然高興還太早,不過……你們表現得很好。」
  險勝樓層主,讓阿伊莎對大家表達由衷的讚賞。
  恰似要證明冒險者們的豐功偉業,掉落道具「安菲斯比納的龍肝」有一部分漂流到冰島旁邊。看到莉莉眼尖地撿起漂在水面上的龍肝收好,韋爾夫等人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冒險者們正要在大空洞中心高喊勝利時──但就在這時,「咚!」一聲。
  「!!」
  連沉浸在勝利餘韻中的時間都不給,地下城發出了咆哮。
  「怎麼搞的!?」
  「樓層,在搖晃……!?」
  不理會韋爾夫與千草的瞠目結舌,樓層發出令人想摀起耳朵的巨響,逐漸崩塌。
  足以讓迷宮地帶崩塌的大爆炸、自天頂部分落下的樹根圓頂加上「安菲斯比納」的落地攻擊,另外還加上到處噴吐的燒夷蒼焰。大空洞承受不住屢次激戰帶來的副作用,終於正式開始崩垮了。
  「喂,這下不妙啊!?」
  不知是地下城的怒吼,抑或是悲鳴。演奏著駭人的破碎聲,大塊水晶自天頂墜落下來。就在櫻花等人用武器打掉落入瀑布潭裡掀起浪潮的凶惡暴雨,同時臉色越來越焦急時……
  「噫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不屬於小隊的某人發出了慘叫。
  轉頭一看,只見通往斷崖內部迷宮地帶的西北側,掠過「巨蒼瀑布」的水晶橋上有著冒險者四人組的身影。
  一個是狼人,就是在旅店城鎮(里維拉)煽動大家討伐【疾風】的塔克。
  炸毀第25層的人正是他。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當初不是這樣說的啊,闍羅────!?你沒告訴我會變成這樣啊!」
  「那群蠢貨……!」
  他們可能是逃離了範圍擴及迷宮地帶的樓層坍方,一路來到了這座大空洞。塔克等人那種明明是自己引來眼下的慘狀,卻語無倫次地鬼吼鬼叫的模樣,足以構成讓阿伊莎火冒三丈的理由。
  他們一邊陷入恐慌狀態一邊抱頭鼠竄,跳下水晶橋。
  那些人降落的地點在阿伊莎頭頂上,仍然覆蓋著大空洞高空的「樹根」圓頂。即使燒夷蒼焰已經延燒到那裡了,他們仍由塔克帶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跑過那裡。其中一個裝備著背包的人被蒼焰包圍,全身著火,發出了臨死慘叫。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死在這裡────!?」
  小混混已經不知道是滿頭大汗還是淚流滿面,被火勢與濃煙纏住,但可能是抱著對活下去的執著,終於抵達了大空洞西側的斷崖絕壁,開始往上攀爬。
  而那副光景諷刺的是,竟然幫冒險者們找出了一條生路。
  「沿著大樹樹根……!趁現在過去還能前往甬道!?」
  照理來講要在高不可攀的水晶絕壁爬上爬下,縱然是高級冒險者也不見得辦得到。然而由於現在有「樹根」圓頂遍布各處,因而降低了往高處避難的難度。只要能爬完絕壁抵達崖道,接著就能從樓層南端的甬道逃生。
  那是這座崩垮的大空洞,剩下的唯一路標了。
  「不能再挑三揀四了……!繼續待在這裡會被水晶活埋!」
  揹著傷患攀岩的成功率,就算樂觀估計恐怕也只有五成。
  再加上起火燃燒的圓頂當中,還剩下少許通道的只限西側。
  在火勢分分秒秒都在擴大的狀況下,阿伊莎高喊撤退。
  「準備開溜了!從西邊斷崖爬上去!」
  「請等一下!!貝爾大人還留在下面樓層啊!」
  但莉莉不贊成。
  她的小巧手指指出了東南側的斷崖,也就是與「巨蒼瀑布」同樣通往第26層的絕壁。她主張還有另一個選擇,就是沿著垂直斷崖往下爬,入侵迷宮地帶。
  「我也反對,要逃也得等救出貝爾再逃!」
  「我懂你們的心情!我懂!……但是……!」
  「再這樣下去,命還有春姬都會……!」
  韋爾夫也與莉莉持同樣意見。櫻花與千草呻吟著回答。
  攙扶著命的千草,看到兒時玩伴像死人一樣無力地閉著雙眼,更是強忍著眼淚。
  「你們……!笨蛋,看清楚狀況再來講這種話!」
  從立場而論,小隊內發言最有分量的阿伊莎怒斥莉莉等人,但她的神情也苦澀地歪扭著。
  跟櫻花等人一樣,她也並不願棄貝爾於不顧,反而是不管要用何種方法,都想救出她欣賞的男人。但是小隊剛與樓層主生死搏鬥了一場,以目前的狀態而論,莉莉等人的選擇會害死大家。命與春姬已經無法再戰,而且消耗了大量的武裝與道具。不得不說以目前的狀況,實在無法去搜救下落不明的同伴。
  最重要的是,她還得顧及此時抱在懷裡的狐人少女。
  阿伊莎將乾妹妹與少年放在天秤上,就要傾向她那一邊──但懷裡虛弱地伸出的手挽留了她。
  「阿伊莎,姊姊……求求您……別管妾身了,去救那位大人……!」
  「……!」
  「求求您,救救貝爾大人……!」
  聽到春姬精神恍惚地維繫住意識硬擠出的懇求,阿伊莎咬住了嘴唇。
  「怎能拋下貝爾大人不管!」
  「可是繼續留在這個樓層區域的話……!」
  莉莉、韋爾夫與春姬堅持留下。
  阿伊莎、櫻花與千草選擇撤退。
  隊員之間意見分歧了。
  (大家都失去了冷靜……!莉莉露卡也是,【麗傑】也是!)
  在這種極限狀態之中,達芙妮站在兩者之間。
  她心臟怦咚直跳,渾身冒汗,努力強迫自己保持客觀。
  只有比較起來跟貝爾等人關係尚淺的她,能夠擔任這種立場。
  (留下來根本是送死!無謀無策無用!必須馬上逃離這裡才行!)
  達芙妮的判斷當然是撤退,想都不用想。
  在整座樓層都可能崩垮的異常狀況下,「留下」這個選項根本不值一談。
  (崩垮的範圍一定只限第25層,下面的第27層不會崩壞!貝爾•克朗尼說不定也有辦法求生……!)
  她高舉這種違心之論當藉口,以小隊的安全為優先。
  這是指揮者的職責,是現在被迫做取捨之人(達芙妮•拉洛斯)必須盡到的責任。
  (意見是三對三,只要我現在投「撤退」一票,多數意見就一定會傾向這一邊!)
  達芙妮知道當面臨迫切狀況時,多數表決的發言分量能夠促使大家下決斷。
  她要下令終止莉莉等人擔心同伴的心情。
  帶著伴有苦澀之情的意志,達芙妮準備開口了。
  
  「【絕望的牢籠】……【化為棺柩】……【使汝受苦】……」
  
  這時。
  聽到身旁脫口而出的片段言詞,達芙妮的時間暫停了。
  「熊熊燃燒的大樹,崩塌的樓層……【絕望的牢籠】現在,變成了【棺柩】……這個場所與這個狀況,就是【使汝受苦】的事物?」
  視線受到吸引。
  沐浴在灑落的水晶小雨之中,讓蒼焰火光照亮側臉,那個少女說著些近似獨白的喃喃自語。
  「……卡珊……德拉?」
  少女的眼眸朝向半空,並未看著身邊事物。
  她注視著這裡以外的某處、現在以外的某種時刻,即將受到它所引導。
  「現在正是預言的時刻。這裡就是歧路,是十字路口,是命運的分歧點──」
  看到少女簡直有如獲賜神諭的巫女般陷入出神狀態的模樣,達芙妮無法轉移目光。
  (【棺柩】是死亡的暗示。但是還有【受苦】的餘地,就表示死亡的未來尚未確定。反過來說,假如在受苦之後做出錯誤判斷,「預言」就會吞噬我的性命。)
  ──至於卡珊德拉,則是沉入自己的內心。
  十七行「預言」浮現於心海。名為「噩夢」的禱詞令人眼花撩亂地變幻不定,體感時間也被延長到極限。
  在與周遭隔離的世界裡,悲劇的預言者惑溺於詩詞之海,試著掌握「諭示」的真正含意。
  (換句話說,現在,在這個【棺柩】裡使【汝】受苦的──其實是「決斷」?)
  那是卡珊德拉該採取的行動,代表的是小隊的將來。
  也正是隊友之間意見兩極的「留下」與「撤退」這「兩個選擇」。
  卡珊德拉領悟到,這個「選擇」兼「決斷」將會決定自己與大家的命運。
  ──【切莫忘記。追求的光明只在復生太陽下】。
  ──【拼集碎片,獻上火焰,求取日輪的燈火】。
  ──【留心了。其為慘禍之宴──】。
  從狀況來看也知道,如今已經進入了【棺柩】暗示的第十四行詩。
  因此,剩下的「預言」就是這三行。
  (最後的第十七行只不過是替預言內容做總結,因此可以剔除。剩下的兩行不會錯,就是迴避毀滅性未來的「警告」!)
  以【拼集碎片】起頭的文章明顯不符合此時的二者擇一場面,所以也剔除在外。
  該細究的是【追求的光明】與【復生太陽】這兩點!
  (【追求的光明】是──希望?【汝】該選的「選項」只能跟【復生太陽】有關?可是【太陽】是什麼?象徵【太陽】的事物在哪裡?這座地下迷宮(地下城)根本沒有什麼【太陽】!!)
  不懂,不懂,不懂!
  卡珊德拉該做何種選擇,該受何者引導?
  我自己(卡珊德拉)到底想做什麼?
  我不想讓他們死。
  我想前往他的身邊。
  希望能不犧牲任何一人,去找那個被迫對抗「殘酷現實」的少年。
  名為感情的叫喚(雜音)介入思考,她不知所措地被迫做出選擇。
  「撤退」,還是「留下」?
  第24層,還是第26層?
  上面,還是下面?
  西側懸崖,還是東側斷崖──
  「──────」
  霎時之間。
  電流竄過了卡珊德拉的全身。
  【追求的光明】──是預言者(卡珊德拉)等人唯一能存活的選擇?
  【復生太陽】──這裡是水岸樓層,沒有象徵太陽的存在?
  換言之不是肉眼可見之物?不是人物?也不是物質?
  暗示、抽象、寓意。
  譬喻。
  (【復生太陽】──太陽消失之後再次出現,「日出」──)
  卡珊德拉像被電到一樣轉過頭去,看見了那個。
  看見了樓層東南,通往第26層的甬道。
  本來遭到樹根牢籠壓壞的洞穴。
  那裡在多次衝擊之下造成地盤變形,樹根與地面之間,產生了勉強可供人族通行的新空隙──
  「──啊。」
  光明乍現。
  視野激烈閃爍。
  名為「預言」的詩詞缺片互相連結、組合的聲音響徹心田。
  這雙手得到了迴避【絕望】與【毀滅】的「希望」之光。
  
  「──往東!!」
  
  緊接著,卡珊德拉叫了起來。
  「咦……!?」
  「大家往東!!往第26層,快點!!」
  她催促驚愕的小隊展開行動。
  聽到少女不顧一切地大聲喊叫,莉莉等人都嚇到了。
  「卡珊德拉!?妳在說什麼──!」
  達芙妮臉色大變,想阻止少女的失控,然而……
  「不是的,達芙妮!我弄錯了!!『預言』象徵的既不是『人物』也不是『時間』!」
  「!?」
  「【復生太陽】象徵的是『方位』!我一直都誤解了!」
  悲劇預言者提及「預知夢」的內容,駁回了達芙妮的聲音。
  卡珊德拉在第21層,做過一次推理。
  當時她認為與警告有所關聯的可能是太陽神(阿波羅)的相關物品,或者【太陽】暗示的可能是白晝時段的「時間」。
  但是,她弄錯了。
  【復生太陽】換言之即為──夜間消失,隨著早晨來臨再次現身的「日出」的譬喻表現。「預言」真正象徵的,其實是「太陽升起的方向」。
  「這個樓層已經從【絕望的牢籠】變成【棺柩】了!想逃離死亡暗示,就只能前往【復生太陽下】,也就是『東邊』!」
  說穿了就這麼簡單。
  受到出身的老巢影響,卡珊德拉聯想到太陽神的相關事物,令思考窄化了。其實可以想得更單純點。
  只是,若不是被逼進這個「樓層崩垮」的狀況,她也不可能知情。
  要等到提出東邊與西邊路徑這兩個「選項」,她才終於能解開謎題。
  「我不知道【日輪的燈火】是什麼!也不知道拼集的【碎片】或獻上的【火焰】這些剩下的暗示代表什麼!可是,我們只能往『東邊』前進!趕快前往第26層!!」
  卡珊德拉好不容易才得到答案,然而……
  「──妳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啦!選在這種時候!」
  達芙妮怒吼著回答她,不相信她說的話。
  「不要講這些莫名其妙的話!都什麼時候了,妳鬧夠了沒啊!!」
  朋友回瞪自己雙眼的眼神,讓卡珊德拉的心都碎了。
  卡珊德拉的苦訴,對達芙妮他們而言只是鬼話連篇。
  只是語無倫次、意味不明的妄言。是無法說服任何人的「詛咒」。
  這就是「悲劇預言者」命中註定的下場。
  圍繞自己的同伴們眼中充滿了疑惑。
  世界應聲扭曲、變形,大聲嘲笑卡珊德拉。
  淚水盈眶的眼眸彷彿就要碎裂四散,雙膝隨時可能不支跪下。
  (──每次都這樣。)
  做什麼都一樣。
  說什麼都沒人聽。
  苦訴什麼都無人傾聽。
  向來如此。
  世界總是踐踏她的努力。
  世界總是嘲笑她的悲劇。
  不管她拿出勇氣掙扎,還是全心全意吶喊,它總是逼她面對不合理的景況。
  拚命高喊的警告無疾而終的一刻。
  決心如沙堡般崩垮的瞬間。
  這些時刻她嘗受過了無數次。
  一次又一次,她被推落懸崖底下的黑暗幽谷。
  她一定是受到詛咒了,所以無可奈何。
  對,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真的嗎?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這句話慢慢侵蝕了她的內心。
  她是從何時開始欺騙自己,說內心深處早已不再指望?
  從何時開始不再對抗困境?
  何時開始不相信一切,連自己都無法信任,失去了希望?
  何時開始調離目光,不去正視眼前這個自己最喜歡的女孩的眼眸?
  (──每次都是達芙妮,令我內心屈服。)
  然後……
  
  『不要輸給絕望這種字眼!」
  『──面向未來(前方)!挺身面對困境!』
  
  (──每次都是達芙妮的話語,給了我勇氣!)
  胸中的祭壇點起燈火。
  卡珊德拉不再逃避朋友犀利的眼神,將她說過的話藏於心中,挺身面對嘲笑自己的世界。
  卡珊德拉握緊拳頭,大叫了:
  「聽我說,達芙妮!」
  「!!」
  她對著睜大雙眼的達芙妮,挺出上半身。
  卡珊德拉只注視著她一人,震顫著喉嚨說了:
  「我一直都死了心!認定沒人願意相信我,以後也沒人會相信我!」
  她用右手按住胸口,吐露出全副心意。
  至今遭受拒絕,被推落谷底的打擊與失望……縈繞心頭的記憶除了痛苦之外什麼都不是。
  「我一直很害怕!很心痛!很悲傷,再也不想受傷了!」
  即使如此,卡珊德拉仍然說個不停。
  「我只會害怕,卻從來沒說過最重要的一句話!」
  少年(貝爾)出現,讓她感覺獲得了救贖。
  她幻想著若能永遠待在他身邊呢喃細語,讓他接受自己該有多好。
  可是歸根結柢,那只是依賴。
  卡珊德拉什麼也沒做。
  她從未認真面對過強迫自己接受悲劇的世界,以及宿於己身的「預言詛咒」。
  她從沒認真說出過那句「話語」。
  「妳只要傾聽我的『預知夢(夢境)』這麼一次就好!所以!!」
  別屈服於絕望。
  要抵抗企圖拆散大家的「詛咒」。
  不准輸給害怕遭人拒絕,不敢面對絕望的──弱小的自己。
  
  「達芙妮,相信我!」
  
  堅定有力的話語,響徹崩垮的大空洞。
  伸出的雙手抓住了達芙妮的右手,包覆般地握緊了它。
  視線與眼神互相交錯。
  卡珊德拉眼中蘊藏著切實的懇求,達芙妮的眼眸如水面漣漪般震盪。
  互相凝視的兩人,時間與心意在一瞬之間互相交融。
  最後……
  「……我哪有可能會去相信那種『夢』啊!」
  達芙妮狠狠地甩開了卡珊德拉的手。
  淚眼婆娑的卡珊德拉雙眸睜大,即將染上真正的絕望色彩。
  然後……
  
  「──各位!往東走!!」
  
  達芙妮下了「決斷」。
  她轉頭看向驚愕的莉莉等人,將「留下」此一選項摔在眾人面前。
  「……咦?」
  卡珊德拉愣愣地呆站原地,達芙妮轉向她,說了:
  「我才不會相信妳的『夢』呢!」
  她嘟起嘴唇,雙頰染得紅通通的。
  達芙妮用食指指著她,放聲大叫了:
  「我相信的是卡珊德拉•伊利翁,聽到沒!」
  達芙妮不是相信了「預知夢」。
  達芙妮是相信了「朋友(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只花了僅僅一瞬間來理解這點。
  但,那卻是幾近永恆的一瞬間。
  卡珊德拉的雙眸,流下了淚滴。
  臉蛋染上紅暈的達芙妮重新抓住少女的右手,開始奔跑。
  卡珊德拉也緊緊回握住她滾燙的手掌。
  「動作快!快點!!」
  達芙妮一邊喊著,一邊跟卡珊德拉往「東邊」前進;莉莉等隊員全都反射性地聽令行事。
  大家接受了少女讓多數決天秤傾斜的選擇。
  「快跑!快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跟在最尾端的阿伊莎的叫聲,被樓層崩垮的尖叫所掩蓋。
  冒險者們在冰島之間跳躍移動、一路跑去,巨大水晶塊的降雨緊追他們背後。發出慘叫的大樹圓頂也燒毀崩落,不停震盪著湖泊。
  狂暴巨浪在高歌,蒼焰在起舞,上演終焉的大合唱。達芙妮等人一邊擺脫地下城發出的死亡伴奏,一邊橫越大空洞,下到東部岸邊後全速奔馳。
  奔向通往第26層的甬道。
  一行人撲進了扎入地面的樹根與地面之間──形成的少許空隙。
  「~~~~~~~~~~~~~~~~~~~~~~~~~~~~~~~!?」
  下個瞬間,大空洞發出巨大咆哮,終於山崩地裂了。
  瀑布潭轟隆一聲被水晶瓦礫填平,用爆炸波吹飛了撲進洞窟的達芙妮等人。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就在同一時間……
  選了「西邊」路徑的男子(塔克)等人被捲入崩垮,從倒塌的壁面摔落。
  沒有人陪他們走完最後一程。他們以慘遭水晶雪崩壓爛的形式,支付了破壞地下城的代價。
  「逃、逃過一劫了……」
  「假如我們剛才試著返回第24>層的話……」
  莉莉與千草撐起上半身,一邊肩膀上下起伏喘氣,一邊臉色發青。
  她們抬頭往前一看,只見直接連向第25層的洞窟幾乎遭到壓垮,完全堵塞住了。
  「達芙妮~~~~~~~~~~~~~~~~!!」
  「不要抱住我啦!什麼問題都還沒解決好嗎!」
  在撿回一命的小隊當中,卡珊德拉一邊大哭一邊抱住達芙妮。
  兩人都依然癱坐在地,達芙妮漲紅了臉掙扎,想把一個勁地將臉頰貼過來的少女拉開。
  「謝謝妳,謝謝妳……!謝謝妳願意相信我……!」
  卡珊德拉像個小娃娃般雙手抱住她的脖子啜泣,臉上卻帶著笑容。
  這是為了知己願意相信她,而獻上的喜極而泣之淚。
  原本試著想把她拉開的達芙妮,也像是害羞又不肯承認一樣,再度噘起了嘴唇。
  「不要再鬧了!你們都站起來!牠們要來了!」
  阿伊莎的聲音銳利地飛來。
  一看,眼前樹枝狀分岔的第26層通道上,出現許多怪獸進逼而來。
  簡直就像在說:絕不會放你們這些倖存者逃走。
  「真是禍不單行……!」
  「別叨唸些有的沒的了,大塊頭!事已至此,我們說什麼也要抵達貝爾身邊!!」
  櫻花舉起千瘡百孔的〖皇剛〗,韋爾夫裝備起備用的「魔劍」站到他身旁。
  達芙妮與卡珊德拉,也迅速站了起來。
  九死一生的冒險者們連感受生命可貴的時間都沒有,就進入了臨戰態勢。
  將昏死過去的命與春姬交給後衛,前衛向前衝去。
  女戰士的大朴刀打頭陣,砍得怪物(怪獸)血花四濺;冒險者的戰鬥將繼續下去。
  


  
  
  第八章 鐵鎚之聲
  
  
  晚了一步。
  就連大家公認腦袋不夠靈光的阿妮雅,目睹到視野中鋪展的光景,好歹也能理解到這點。
  「這是怎樣啊!?」
  「……『水之迷都』平常都是這樣一片地獄景象的喵?」
  露諾娃大驚失色,可蘿伊醞釀出沉重的聲調。
  她們呆立於第25層甬道前的懸崖。
  視野下方,大空洞呈現出一片駭人的光景。
  熊熊燃燒的蒼焰火海,以及看似大樹樹根燒毀剩下的殘骸。足以填平廣大瀑布潭的水晶瓦礫,數量多到就算把大空洞裡所有人都活埋也不奇怪。彷彿永無熄滅之日的燒夷蒼焰產生的熱浪與大量水蒸氣甚至湧到阿妮雅她們這邊,那種景觀就如同可蘿伊所說,稱其為「地獄」也毫不牽強。
  樓層的天頂或牆壁,也都像被巨龍啃咬過一般崩潰毀壞。
  美麗的水上樂園,早已蕩然無存。
  「想必是樓層主在這大空洞裡鬧了一場……但鄙人也是初次見到這般光景。」
  就連Lv.5的椿,都嚴峻地瞇起了未戴眼罩的右眼。
  她表示這絕非自然發生的現象,而是激戰的餘威導致大空洞崩壞。
  「在貓們到來之前,已經有人在這裡戰鬥過了喵……?」
  在這大空洞裡爆發戰鬥後,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時間。
  幾小時?或是半天?
  樓層主(安菲斯比納)被擊敗了嗎?
  在所有事情曖昧不明的狀況下,只有一件事很清楚。
  那就是對於在此處「戰鬥過的那些人」而言,阿妮雅她們來得太晚了。
  「!……琉應該在第27層喵!貓們立刻下去喵!」
  就在思考紛亂不定的狀況下,阿妮雅猛地左右張望,喊道。
  因為她領悟到自己這個傻瓜不管停下腳步思考多久,都只是浪費時間。
  視野下方化做「地獄」的大空洞裡,絕不可能還有活人。由於蒼焰仍在旺盛燃燒,無論是待在陸上還是水裡,恐怕呼吸都有困難,不然就是被活埋了。可以斷定在這裡頭找倖存者只是浪費時間。
  她們已經在「里維拉鎮」聽說到【疾風】討伐主隊前往第27層去了。面對這種「異常狀況」,心急的阿妮雅心中惦念著精靈同事,催促大家趕路。
  「話是這樣說,可是……到處都崩塌了,根本沒個像樣的地方可走嘛!怎麼辦啊!」
  「唉,也只能沿著這絕壁爬下去了吧……」
  「哇咧,真假啊喵……」
  「目前這裡的大空洞沒有有翼種(怪獸)喵!只要不受到干擾,一定辦得到喵!再說…………貓的哥哥大人……他常常一個人衝下這道高牆!所以絕對可行喵!應、應該吧!」
  露諾娃蹙額顰眉,椿用刀背敲打自己的肩膀,可蘿伊敬謝不敏地吐舌頭。
  阿妮雅這番完全不具激勵效果的話語空虛地在大空洞中響起後,過了半晌……
  「啊──真該死!──我們走!」
  露諾娃等人做好最壞準備,互相點點頭,便一鼓作氣地將身體往前傾。
  一行人突破悶熱的蒸氣,往懸崖下跳。
  她們不用手就衝下斷崖絕壁,每當立足處應聲崩毀,就將武器深深插進壁面撐過。
  一行人好幾次差點墜崖,但互相幫助,就這樣往底下的樓層前進。
  
  ○
  
  「該死!!」
  揮動的備用長劍,斬斷了「半魚人」的軀體。
  被砍成兩段的魚人怪獸一命嗚呼,但又有新的「半魚人」踩爛屍骸攻打過來。看到這種光景,韋爾夫嘴裡吐出沒完沒了的咒罵。
  「開什麼玩笑!打都打不完!」
  「這數量不合理!」
  「旁、旁邊!還有後面也來了!」
  櫻花與千草接著發出慘叫。
  一行人目前待在第26層。「派系聯盟」驚險逃出了大空洞的崩壞,然而等著他們的卻是連綿不絕的戰鬥。遭受到第25層前所未有的大破壞,迷宮內部陷入混亂狀態,就好像對入侵者的存在變得特別敏感似的,他們一路上不斷撞見怪獸。
  面對來襲的成群水棲怪獸,韋爾夫等人的呼吸已經亂無秩序。
  「不可以認真跟牠們打!只會浪費體力!」
  莉莉邊叫邊射出的箭,鑽過互相推擠的「半魚人」之間的縫隙,射穿了「半魚人頭目」的一隻眼睛。
  這是戰力外支援者的一箭,也可說是指揮官俯瞰戰場的絕妙一擊。待在集團中心的半魚人頭目(merman leader)發出哀嚎,嘍囉(半魚人)們一瞬間失去了統率。
  莉莉等人沒錯過這個破綻,丟下成群怪獸拔腿就跑。
  「這不是鬧著玩的!這樣哪裡有餘力找出【白兔腳(Rabbit Foot)】……!」
  一行人讓第二級冒險者(阿伊莎)擋下側面的敵人,確保逃跑路徑通暢;達芙妮用指揮棒狀的短劍殺退從頭上飛來的惡魔巨蚊(devil mosquito)。她看都不看一邊潑灑體液一邊摔落地面的醜惡怪獸,逕自往前衝。
  分不清是冷汗還是油汗的水滴,沿著她的纖細下巴滑落。
  「您怎麼還說這種話!?既然已經來到第26層,就勢必得與貝爾大人會合!」
  「我知道啦!第25層變成那個樣子,想折返也沒辦法!我也已經非常清楚你們無法拋下同伴不管!我死心了!可是,就算是這樣!這也太……!」
  達芙妮怒吼著回答莉莉的喊叫。她用視線飛快觀察周圍的狀況,眼神似將流露出苦澀的呻吟。
  遭受到第25層崩壞的餘威,第26層也確實蒙受了損害。
  就好像難以承受來自上方的重壓一般,壁面與陸地滿是裂痕。奔行於通道中央的水流氾濫成災,腳下都淹水了。啪啦啪啦灑落水晶碎片的天頂讓人產生可怕想像,好像會整塊崩落下來一樣。迷宮呈現出隨時都有可能崩垮毀壞的景況。
  怪物們也一樣,不知是出於混亂還是興奮,激烈地到處胡亂鳴啼,挑起眾人的危機感。
  「連個線索都沒有,憑現在的小隊怎麼可能找人啊!?」
  「……!」
  相對於以貝爾為第一考量的莉莉,達芙妮總是基於現實觀點發言。
  做為大前提,剛打過樓層主戰的小隊狀態糟到不行。
  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從偌大樓層找出一名冒險者?
  「真要說的話!面對初來乍到的樓層,本來就該以安全為優先前進……!」
  雖說同樣屬於「水之迷都」,但這第26層對達芙妮等人來說,無可置疑地是初次進入的樓層。
  在這種情況下,一行人(小隊)居然無視於樓層攻略的定律,一個勁地往前猛衝。
  高喊「堅實、慎重、膽小」為探索迷宮之信念的達芙妮,看到這種狀況簡直快要昏倒。這無異於主動跳進名為迷宮(地下城)的魔物嘴裡。
  然而,達芙妮雖然跟莉莉互相嗆聲,卻也沒有停止奔跑。
  因為一旦停步,擺明了會被怪獸大軍碾碎。
  「現在只能前進了啦!在迷宮修復完成之前無法折回第24層,真要說的話,連會不會修復都不知道!既然這樣就只能去接貝爾•克朗尼,一路走到『下層』的安全樓層了!」
  他們剩下的選擇,只有走上玩命的道路。
  阿伊莎言外之意如此說著,同時用大朴刀把企圖纏住小隊的成群「金屬藍蟹」大卸八塊。相較於達芙妮這個優等生,以「大膽、突破、鬥爭」為信念的女戰士主張應該「速攻」。
  「畢竟狀況如此,只要是有正常判斷力的冒險者,都會沿著正規路線折返過來!叫老天保佑我們碰上那些人吧!」
  現在他們的行軍路徑,正是正規路線。
  阿伊莎留心注意著小隊的士氣,努力去除達芙妮等人的憂慮。
  (再說,我雖然不喜歡求人,但第27層除了貝爾•克朗尼之外,【疾風】應該也在……!)
  除此之外,她還有其他打算。那就是在旅店城鎮惹上殺人嫌疑的【疾風】。
  在阿伊莎心裡,她(琉)是否真的犯下了殺人罪行已經無關緊要。只要能強迫她提供幫助,跟她還有少年(貝爾)會合,有勇無謀的決死之行也會出現一線生機。正是因為有這種打算,阿伊莎才能切換意識,賭命參加這場有勇無謀的行軍。
  ──只可惜在第27層這個目的地,爆發了讓阿伊莎的預測狠狠落空的「異常狀況」。
  「怪獸又來了……!」
  「就算是『異常狀況』也未免太多了吧!」
  千草揹著昏死過去的命,卡珊德拉則揹著春姬移動時,櫻花與韋爾夫看到成群怪獸現身,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擔任前衛的兩人被迫轉換方向。
  「簡直好像所有怪獸,都找上了我們……!」
  千草揹負著命氣喘吁吁地表示的擔憂,絕不是誇大其詞。
  反而可以說「一語中的」。
  樓層……不,整個層域的怪獸,都殺來尋找「獵物」了。
  彷彿要證明少女的憂懼,巨大身影猛地撞破水面。
  「嘍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什──水獸馬(凱爾派)!?」
  「怎麼會,是第27層的怪獸!?」
  先是阿伊莎瞠目而視,莉莉的驚愕又蓋過了她。
  「凱爾派」是具有蒼藍體毛與鬃毛的馬型怪獸,長有魚鰭的軀體能夠如履平地般在水中奔馳。
  如同莉莉所說,出現樓層為第27層。
  與優美的外觀正好相反,牠在「水之迷都」屬於身懷頂級(top class)潛在能力的強悍種族。
  「爬到上面樓層來了!?怎麼會,選在這種時候……!?」
  莉莉受到敵人的威儀與魄力震懾,但喊到一半就中斷了。
  因為不僅僅是水獸馬,大量怪物的合唱從迷宮深處迴盪而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吼喔喔,吼喔喔!」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半人半蛇(拉彌亞)、大海狸(尋水獸)以及海象怪,都在高聲強調自己的存在。
  牠們全都是從第27層開始出現的怪獸。
  「怪獸大軍……不,是大移動……!?不會吧!」
  看到怪獸跨越樓層出現,達芙妮驚慌尖叫。
  每隻怪獸都通體血紅,尖牙利爪上黏著淡紅色碎肉。
  這些鮮血與肉片,全都來自冒險者的身上。
  就是那些參與討伐【疾風】,結果慘遭【災厄】蹂躪的高級冒險者們。
  阿伊莎等人無從得知的慘劇──貪婪啃食了【疾風】討伐主隊死屍的怪獸,沉醉於名為大量血肉的瓊漿玉液,凶暴化到了史無前例的地步。
  給我更多的血,更多的肉,更多的佳餚。
  彷彿在尋求新的「祭品」一般,大群怪獸離開冒險者全軍覆沒的第27層,進入了這第26層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妳去問地下城吧!從來不想讓冒險者(我)們好過……!」
  當然,這種事情莉莉等人無從得知。
  本來打算前往安全樓層避難的阿伊莎,也忿忿地大呼失算。
  所幸地下城以修復第25層為優先,總共三個樓層相連的「水之迷都」不會誕生新的怪獸,但無論如何,殘存的怪獸數量都不是阿伊莎等人所能對付的。
  冒險者們察知到毀滅的氣息從周圍逼近,一邊知道自己變得面無血色,一邊不得不開始迎擊眼前的「凱爾派」。
  「────────!!」
  「唔嗚!?」
  遇上甩動鬃毛狂暴進攻的水獸馬,韋爾夫的膝蓋下沉了。
  完全是個強悍個體。潛在能力恐怕不下於韋爾夫或櫻花的能力值。
  多次賦予他們勝利加護的「等級昇華」如今也不復存在。
  面對第27層的敵人,Lv.2的韋爾夫等人漸漸掩飾不了的能力差距開始形成高牆。
  「呃啊!?」
  韋爾夫遭到怪獸的攻擊打個正著,被彈飛出去。
  他舉起長劍勉強擋下攻擊,卻仍然狠狠撞上背後的牆壁。
  原本已經龜裂的水晶牆彷彿發出呻吟般,撒出碎片被撞歪了。
  「該死……!」
  從樓層主戰到現在消耗過多體力的韋爾夫,咬緊牙關試著站起來,但……
  「──?」
  嘩啦嘩啦。
  應聲掉在地上的石塊,不禁讓他分神了一下。
  「……『下層』的礦物?」
  鋼灰色的光澤,跟在「水之迷都」看都看到煩的水晶並不相同。
  這是蘊藏稀有金屬(rare metal)光輝的天然(地下城)精製金屬(鑄塊)。
  黏著水晶碎片、形狀歪扭的拳頭大金屬塊,形狀有點像石榴石。可能是樓層崩垮的副作用造成牆壁嚴重損傷,讓這塊金屬從裡頭滾落出來。
  看到這塊掉到手邊的礦物,或許是出於鐵匠的天性吧,他不禁注視著瞧了半晌。
  「不,不會吧,難道這是……『超硬金屬(堅鋼)』?」
  最後,當韋爾夫想到了稀有金屬的真正名稱時,他倒抽了一口氣。
  「你在做什麼,【不冷】!還不快站起來!」
  「呃,好!」
  正面砍倒「凱爾派」的阿伊莎緊張萬分地怒吼。
  韋爾夫猛一回神站起來時,反射性地抓起手邊的精製金屬,追上向前奔跑的戰友。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高亢叫喚。
  不是小隊內同伴發出的慘叫。
  是在韋爾夫等人前進的正規路線前方,一個被怪獸團團包圍的人影發出來的。
  「那是……之前前往第27層的冒險者!?」
  阿伊莎先前說過的話成真了。
  韋爾夫等人衝上前去,迅速趕跑成群的怪獸,救出冒險者。
  「你是『里維拉鎮』的……」
  「柏斯大人!」
  如同韋爾夫與莉莉所說,全身激烈起伏、呼吸紊亂的彪形大漢冒險者,正是柏斯•埃爾德本人。
  他整個人模樣慘不忍睹。
  肌肉虯結的全身上下傷痕累累,穿在身上的戰鬥衣也染成血紅,已經分不清是他自己流的血還是怪獸回濺的血。左眼佩帶的眼罩也丟失了。
  可能是弄丟了武器,他手無寸鐵。令人不敢置信的是,他似乎是赤手空拳一路打上來的。
  彷彿證明了他是胡亂揮動手臂,一次次毆打過怪獸堅硬的外殼或鱗片,他的手上皮膚跟手套都破了,染成了暗紅色。
  「你、你們是……【赫斯緹雅眷族】……?得、得救了…………得救了,嗎……?」
  柏斯陷入茫然自失的狀態,環顧莉莉等人。
  如今在他的身上,找不到旅店城鎮頭子霸道又作威作福的昔日面貌。
  簡直就像從噩夢返回現實一樣,講著一連串的夢囈般話語。
  「就你一個人嗎!?討伐隊的其他人呢!」
  阿伊莎一面覺得事情相當不對勁,一面逼問從第27層回來的男子。
  柏斯用一種平時絕不會露出的黯淡表情,勉強低聲說了:
  「……只剩我一個了。除了我以外,其他傢伙都……大家,都死了。」
  「咦?」
  「你在,說什麼……?你以為!你以為隊裡原本有多少高級冒險者啊!?」
  「哪有可能全軍覆沒啊!?」
  「你是說他們都反被【疾風】殺了嗎!?」
  以千草的低喃為開端,達芙妮、櫻花與阿伊莎連珠炮似地問個不停。
  然而即使達芙妮等人嘴上認定不可能,臉孔卻因為心生疑慮而發僵。
  幾小時前,阿伊莎等人也看到過,那點綴著鮮紅色彩的第27層「瀑布潭」。
  看到過能讓龐大水流變成「血紅色」的【冥河下游】。
  「是『異常狀況』……看都沒看過的新種怪獸,把本大爺的小弟們,全都……」
  「……【巨大災厄】。」
  看到柏斯彷彿遭遇到世間不該有的邪魔般變得陰氣沉沉,卡珊德拉臉色刷白。
  只有她理解到,「預言」的【災厄】降臨了。
  「──貝爾大人呢!?」
  接著,莉莉發出了刺耳的叫聲。
  「貝爾大人,他怎麼樣了!?」
  「【白兔腳】也被幹掉了……一隻手臂被打飛,頸骨被…………一定,已經……」
  「!?」
  「【疾風】也是……那個精靈竟然保護了我,她也……都完了!所有人全都被殺了!都被那怪物幹掉了!!」
  聽到柏斯描述的慘劇,莉莉就像遭人用劍砍傷般肩膀一震。
  至於柏斯則是彷彿在描述過程中逐漸取回情感,加強了語氣。
  宛如自暴自棄,宛如徹底絕望。
  「您騙我……您騙我,您騙我,您騙我!貝爾大人不可能會死!他不可能離開莉莉身邊的!!」
  「冷靜點,小莉子!」
  看到莉莉抓住柏斯的衣服像是要打人,韋爾夫拉住了她。
  而他的內心也不可能平靜自若。
  高級冒險者的全軍覆沒,加上少年之死。突如其來的噩耗,形成了束縛小隊腳步的枷鎖。
  所有人都停住了動作,只有莉莉的叫喚聲不停響起。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但怪物自然不可能去體諒少女等人的此種心情。
  小隊忘記狀況正在爭吵時,粗暴的嘶吼聲傳來。
  一支彎過通道轉角現身的怪獸集團,即將逼近他們面前。
  「快跑!!」
  只有阿伊莎十萬火急地叫出聲來。
  但所有冒險者全都擺脫精神衝擊,做出了行動。
  他們順從發出尖叫的求生本能,再次走上抗拒死亡的道路。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怪獸發出的咆哮,聽在冒險者們耳裡就像凶惡的嘲笑。
  無路可退,剩下的前進選項也不具希望。
  即將前往的樓層,躺著無以計數的同行死屍。
  逃出【棺柩】,克服了【絕望】的冒險者們,即將面臨的是【慘禍之宴】。
  怪物們窮追不捨的震動改變形貌,身纏幻影,呢喃著「死心吧」。
  在燐光下,逝去的眾多異形身影好似欣喜若狂地舞動著。
  牠們都想擊垮冒險者們的脆弱心靈。
  「該死的王八蛋!!」
  看到前方終於也開始湧現大量怪獸,韋爾夫舉起僅剩的「魔劍」橫掃出去。
  連水岸樓層都能焚燒殆盡的猛火呼嘯而出,把整群怪獸連同臨死慘叫一併燒光。
  然後,只聽見一陣迸裂聲響起。
  「……!!」
  最後一把「克羅佐的魔劍」裂開了。
  看到短劍型的「魔劍」自毀在即,韋爾夫的臉孔染上焦躁之色。櫻花等人臉上也閃過苦難的光影。一失去最後這把「魔劍」的瞬間,小隊就會在那一刻真正地土崩瓦解。
  沒過多久,一行人來到一處複數通道交錯的交叉地點。
  先是聽到激烈的吠吼聲,接著大群怪獸自四方道路現身。
  就在走投無路的困境逼向莉莉等人,大家力屈勢窮時……
  「小不點,把『強臭袋』拿出來!!」
  「咦……!?您說『強臭袋』嗎!?可是它的效果對水邊怪獸……!」
  「不是要熏牠們的鼻子,是『眼睛』!」
  「!」
  莉莉明白了阿伊莎的意圖,把手塞進背包的側口袋。
  她拿出五只臭袋,把帶來地下城的所有「強臭袋」丟進了怪獸湧來的每一條通道。
  「嗚嗚嗚嗚!?」
  除了部分嗅覺靈敏的個體痛苦掙扎之外,大部分怪獸看到冒出的綠色粒子──濃煙密布的「煙幕」都困惑地叫出聲來。詭異花粉般的臭氣充斥交叉地帶,隱藏了冒險者們的身影。
  怪獸們無法完全放慢速度,一頭栽進了交叉地點,下場就是發生連續衝撞。牠們不知不覺間甚至把消失的冒險者忘得一乾二淨,怒氣沖沖地開始自相殘殺。
  阿伊莎的目的不是用「強臭袋」讓怪獸不敢靠近,而是弄破袋子引發爆臭濃霧,當成「障眼法」。
  「趁現在!!」
  在熏人惡臭爆發的前一刻,阿伊莎等人早已一個轉身,撲進了沒有怪獸的一條通道。他們拚命逃離對人族也有害的「強臭袋」惡臭,離開怪獸們陷入混亂的交叉地點。
  一行人不惜偏離正規路線,也得繼續沒命似地逃跑。
  莉莉等人勉強與怪獸們成功拉開距離後,跑進一處寬敞的空間。
  「……!!死路……」
  那裡是個沒有出口的窟室。
  窟室裡沒有水流,每邊大約三十M長。可能是在樓層崩垮的衝擊下碎裂崩塌了,只能看到一片水晶田的遺跡。出入口只有一個,無處可逃。
  「快……」
  快點離開這裡吧。
  這句任何人都知道必須說出口的話,卻受到紊亂呼吸的聲音所妨礙。
  與樓層主的戰鬥,加上一路上受到怪獸威脅,身體亟欲休息。莉莉等人無論如何都需要時間喘口氣。
  最重要的是,「貝爾已死」此一清楚明白的可能性,使得肉體與意志即將失去協調。
  (我們現在還沒能逃出絕望的困境……逃出【毀滅】。「預言」還在進行當中?還是說,我們已經跳脫了「預言」?我做錯選擇了嗎?)
  卡珊德拉也在沒有答案的迷宮中徬徨。
  現在究竟是沿著「預知夢」的軌跡進行,還是不慎跳脫了「預言」的內容?黯淡的思考接連萌生,奪走她抬頭向前的氣力。
  所有人都無法採取行動,無法動彈。
  「──柏斯,把你看到的狀況正確說出來。」
  正當小隊之間流過一陣宛若思考停擺的時間,阿伊莎打破了沉默。
  「你說有隻怪物襲擊了貝爾•克朗尼,那整件事……不是悲觀的推測,我只要你陳述事實。」
  「……【白兔腳】一隻手臂被弄斷,脖子挨了一下。不會錯,那鐵定是致命傷。但是,我也看到【疾風】用了回復魔法。也有可能……他還有一口氣在。」
  「……!」
  面對阿伊莎的銳利眼光,柏斯毫無假話地講出了自己目睹的光景。
  聽到這番說明,莉莉等人肩膀一晃,眼中都蘊藏了光彩。
  看到眾人的變化,卡珊德拉也心頭一驚。
  「你們都聽到了吧。方針沒有任何改變,就這樣一路走到安全樓層。中途不管是奄奄一息還是怎樣,我們都要救起貝爾•克朗尼。我死都要叫他幫我們結束這場決死之行。」
  「……喂!?我不是說了第27層有恐怖怪物嗎!!」
  「管他的,已經沒有退路可以折返了啦。」
  「我……我才不去咧!我才不要去那個怪物出現的地方,踏進那種地獄!」
  面對鬼吼鬼叫的柏斯,阿伊莎揪住他的戰鬥衣衣領,恐嚇著說了:
  「只要你對貝爾•克朗尼,對【疾風】感到有任何一點歉疚……就拿出男子氣概來吧。」
  女戰士的這番話,平靜又沉重。
  柏斯先是呆若木雞,接著歪扭著眼瞳,視線落到腳邊。
  他雖沒有點頭,但也沒提出更多反駁。
  (好堅強……她真的好堅強。不只是受到能力值支撐的力量,而是「精神力」……即使面臨這種狀況,她還是沒放棄求生。)
  卡珊德拉注視著渾身血汙與汗水,卻依然美麗的黑髮悍婦。
  阿伊莎一連串的言行,不只封鎖了柏斯的反駁,也統一了整支小隊的意志。從莉莉等人的側臉再也看不到絕望陰影,就是最好的證據。在少年已死的消息之下險些受挫的戰意,阿伊莎讓它重新振作了起來。
  無論是扮演指揮官角色的莉莉或是達芙妮,都辦不到這點。
  只有比在場所有人都堅強,跨越的戰鬥場面比所有人都多的阿伊莎才辦得到。
  同時她那堅強的姿態,也成了卡珊德拉的榜樣。
  「……如果要行動,也得早點折返才行。」
  達芙妮緩緩開口。
  就像用沉重的嘴唇,將現實告訴大家。
  「雖說擺脫了那群怪獸,但從那裡到這間窟室幾乎是單行道。不早點離開這間窟室,會被怪獸們迎面碾碎的……」
  可是──之後呢?
  過了大群怪獸這一關之後呢?
  在到達遙遠的第27層之前,還有多少場連續戰鬥在等著他們?
  現在的小隊,能過得了那一關嗎?
  不成言語的問句,在隊員的視線之間交相來回。就連發言的達芙妮都沒有答案。
  縱然成功統一了意志,事態依然沒有半點好轉。
  他們沒有具體辦法能夠殺退、擺脫失控的大量怪獸。
  怪獸的遙吠,傳進沉默簾幕再次降下的窟室。
  一步一步悄悄逼近的「死戰」時刻,讓小隊充斥著令人渾身發麻的焦躁。
  莉莉與達芙妮拚命動腦尋找解決對策。
  櫻花與千草讓沒有意識的命與春姬躺在地上,面帶苦澀表情握住了兩名少女的手。
  阿伊莎與柏斯眼神嚴峻地瞪著出入口的外面,戒備著敵人的氣息。
  卡珊德拉拚了命想解讀剩下的「預言」。
  (……我該怎麼做?)
  最後……
  韋爾夫也一樣,呆立於懊惱的狹縫之間。
  (該怎麼做才能抵達貝爾身邊?該怎麼做,才能跨越這個難關?)
  就跟莉莉他們一樣,韋爾夫也想得到跨越這場困境的方法。
  他一再挑戰無法解決的狀況,摸索解決之道。
  (至少要是有「魔劍」的話……!)
  代替想破頭都想不出來的答案浮現腦海的,是這種宛如怨言的話語。
  (「不要再拿個人堅持與同伴放在天秤上比較」……是啊,我不那麼做了,不搞那一套了!但是最重要的「魔劍」就是不在我手上!)
  該詛咒自己疏於注意,用掉了所有「魔劍」?
  還是該以自己的本領為恥,只能打出一用就碎、硬度不夠的「魔劍」?
  無論如何回想過去的所作所為,都只能帶來後悔。
  (我能為這些傢伙做什麼?鐵匠(我)能拿什麼回報冒險者(這些傢伙)!?)
  他緊閉雙眼捫心自問。
  握緊拳頭,用自己的存在價值逼問世界。
  (赫菲斯托絲女神,我……該怎麼做才好?)
  沒骨氣。真是太沒骨氣了。
  可是,他忍不住要問。
  當韋爾夫真正地,真正有所困擾時。
  每次總是一尊女神,對他投以他想要的話語。
  看到現在這個窩囊的自己,看到一事無成的鐵匠(韋爾夫•克羅佐),她會怎麼說?
  想依賴女人的自己令韋爾夫反胃。
  但韋爾夫捨棄羞恥與面子,為了同伴,對心中那位至高存在傾訴道:
  (在這種地方(地下城),有什麼事是我能做的……!)
  然後……
  
  『只要有打鐵鎚、鐵,以及熊熊燃燒的熱情(火焰),在哪都能打武器──』
  
  敬愛的女神的聲音。
  發誓達成的至高光明。
  這些都化作天啟,射穿了韋爾夫的大腦。
  「──────」
  他睜大雙眼。
  任由手臂發抖。
  過去,鍛造神(赫菲斯托絲)親口告訴他的話語,鮮明強烈地重回腦海。
  原本茫然呆立的韋爾夫像被電到般抬起頭來,掃視了四周。
  出入口僅有一個的窟室。
  裝滿各種工具的莉莉的背包。
  最後是毀壞在即的「魔劍」,以及此時仍握在自己手裡的「精製金屬」。
  火焰殘光搖曳於龜裂劍身的內部,金屬塊閃耀著鋼灰光澤。
  韋爾夫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同時倒抽了一口氣。
  一瞬間之後──他下定決心。
  他把牙關咬緊到只差沒咬碎的地步,用意志之力撕裂目眥,使盡全力握緊「魔劍」與「精製金屬」。
  韋爾夫往同伴們的面前,邁出了一步。
  「喂,你們聽我說。」
  毅然決然的嗓音,在鴉雀無聲的窟室中響起。
  韋爾夫引來莉莉等人的視線聚集於一身,問了:
  「你們能把性命交給我嗎?」
  所有人無不停下動作,呆愣地回看著他。
  所有人都無法理解韋爾夫的話中意涵,摸不透他的真正用意,慌了起來。
  「……鍛造師,你該不會……」
  其中只有櫻花,直覺到青年的「答案」,顫聲說了。
  韋爾夫定睛回望著同伴們,告訴大家:
  
  「我要在這裡,打造『魔劍』。」
  
  這句話,讓現場時間頓時停滯。
  「……咦?」
  「我是說,我要在這裡『打鐵』。我要打造新的『魔劍』。」
  對著思考停頓的卡珊德拉,他用壓抑住情感的聲調做說明。
  說他要在這迷宮(地下城)裡製造「魔劍」。
  在隨時可能遇襲的怪物熔爐中,建構「鍛造坊」打鐵。
  他滿頭大汗,用毫無陰霾的眼神如此宣言。
  「──辦不到!!」
  莉莉大聲加以否定。
  「請您別說這種傻話!!您在想什麼啊!?連安全樓層都不是,竟然要在危險地帶的正中央打鐵!」
  阿伊莎等人都驚呆了,就連與韋爾夫交情已久的莉莉,都講出一連串近乎斥罵的話語。
  「真要說的話,您哪來的工具?鍛爐呢?上哪裡找打『魔劍』用的材料!?」
  遭人斷言為胡說八道的韋爾夫,聲調低沉地淡然回答:
  「在帶來維修裝備的工具裡,有打鐵鎚,也有爐床(hearth)。爐火也能用這把『魔劍』供應。」
  這番回答讓莉莉啞口無言,瞥一眼自己揹著的背包。
  正如韋爾夫所說,行囊裡什麼都帶來了。
  那是韋爾夫為了「遠征」而自行準備的「全套鍛造工具」。
  也就是維修過貝爾等人的武器,還製作出〖歌利亞圍巾〗的鐵匠「工房」。
  「『材料』我剛才也弄到手了。」
  韋爾夫握著的、形狀歪扭的超硬金屬散發出暗沉光澤,燒灼了愕然無語的達芙妮等人的眼睛。
  「在這狀況下能殺出一條生路的,只有『魔劍』了。假如要炸飛那些怪獸,一路走到第27層,就只能依靠受詛血統(克羅佐)的力量……!」
  韋爾夫一邊宣洩出苦惱的心情,一邊訴說自己的想法。
  「一旦開始『打鐵』,我就不能動了。所以,在『魔劍』完成之前,請你們保護我。……請把你們的性命託付給我。」
  彷彿與世隔絕一般,不自然的靜寂造訪窟室。
  散落一地的水晶碎片搖曳著蒼藍光芒。
  莉莉以及千草、達芙妮以及卡珊德拉都震盪著雙眸,阿伊莎與櫻花閉口不言。
  「【不冷】,你這小子……是認真的嗎?」
  眼角痙攣跳動的柏斯,勉強擠出了這句話來。
  從沒見過像你這麼瘋狂的鐵匠。
  連旅店城鎮的頭子都這麼評斷韋爾夫,但他吼著回應:
  「我瘋了沒有不是重點!你們有其他辦法嗎!沒有的話就回答我,到底信不信得過我!」
  韋爾夫環顧莉莉等人,最後看著女戰士。
  看著這支小隊裡擁有實質上決定權的第二級冒險者。
  與韋爾夫相對峙的阿伊莎,緩緩開口了:
  「……你辦得到嗎?」
  她只問了這麼一句。
  回答之前,韋爾夫闔起了眼睛。他再度審視自己的內心。
  有打鐵鎚。
  有鐵塊。
  那麼,你的「火焰」在燃燒嗎?
  「──這還用說嗎!」
  在燃燒。
  韋爾夫的熱情(火焰),前所未有地火熱燃燒著。
  他睜大雙眼,用最大音量吼叫了:
  「只要有打鐵鎚、鐵,以及熊熊燃燒的熱情(火焰),在哪都能打武器!這就是我們鍛造師的天性!!」
  決心與誓言之聲震撼著周圍空間。
  不理會達芙妮等人的驚訝屏息,阿伊莎笑了。
  「好,你就幹吧。」
  接著,原本沉默不語的櫻花也笑了。
  「嗯,打吧。」
  以他們的話語為開端,莉莉仰天長嘆,達芙妮拚命撐著不昏倒,千草在胸前握緊一隻手表示信賴。柏斯狠狠拍了一下膝蓋說:「……你這臭小子!!」臉上浮現出恨恨的笑容。
  卡珊德拉為了對做出決斷的韋爾夫表示敬意,帶著勇氣點頭回應。
  「我們的性命──」
  死心、看開、覺悟。
  代表各懷不同感情的小隊成員,櫻花開口說:
  「──交給你了。」
  面對抱持信賴注視自己的同伴,韋爾夫回以大膽無畏的笑臉。
  
  ○
  
  韋爾夫解開纏在脖子上的手巾(頭巾),綁到頭上。
  這是韋爾夫從凡人成為「鍛造師」所需的程序,也是儀式。
  他揮動「魔劍」。
  狂暴紅蓮點亮了「鍛爐」,伴隨著驚人熱氣開始大放光明。
  這裡沒有燃料(焦炭)之類的方便玩意。取而代之地,他拿莉莉之前撿拾的「安菲斯比納的龍肝」當作燃料。「鍛爐」雖然被魔劍火焰引發了小爆炸,但撐住了,維持著凶猛熾烈的爐火。
  包括留著用來替「遠征」強制任務交差的「金屬藍蟹的鋼殼」在內,以怪物殘骸(掉落道具)做了補強的攜帶式爐床──不工整的圓頂型「鍛爐」絕不會讓熱氣散失。以這樣來說,應該足夠熔化隱藏著頂級硬度的超硬金屬。
  釋出最後力量的紅彤短劍碎裂四散,無數碎片從手裡灑落。
  韋爾夫握緊手心裡殘存的「魔劍」殘骸,沉下腰,穩坐於熊熊燃燒的鍛爐前面。
  「我要開始了。」
  韋爾夫用鐵鉗夾起金屬塊,謹慎但迅速地放進了鍛爐裡。
  「組成陣形!不許讓怪獸接近【不冷】!」
  在猛火發出的低吼聲當中,阿伊莎等人形成半圓形,包圍住窟室唯一的出入口。
  阿伊莎、櫻花、達芙妮與柏斯負責戌守前線,後方有指揮官莉莉與支援者千草,再隔一段距離則是命等傷患與治療師卡珊德拉。而在她的背後,韋爾夫就坐在窟室的中心地點不動。
  受託幫助小隊起死回生的高級鐵匠(high smith)無法戰鬥。為了讓他專心打鐵,阿伊莎等人必須靠自己阻止怪獸的進攻。
  「呼……呼……」
  急促的呼吸聲響起。明明還沒捕捉到敵影,冒險者們卻已經亂了呼吸。
  沿著臉頰滑下的汗水,不只是來自熊熊燃燒的「鍛爐」提升的體感溫度。莉莉等人緊張地屏息,在一旁看著瞪視爐火的韋爾夫。
  強大火力沒花上多少時間,就逐漸燒熔了爐子裡的東西。
  鐵匠準確抓住適宜的時機,把充分加熱過的金屬塊慢慢拿了出來。
  超硬金屬的質地已經變得有如火紅糖果。
  紅蓮烈火般的塊狀物,看起來也很像是抽取自岩漿之中。
  它散發出火熱強光,把櫻花等人破壞過的壁面──點綴著幽藍色彩的水晶窟室整間染成了猩紅色。冒險者的影子在地面伸長,不安定地搖動。
  韋爾夫把超硬金屬放到臨時鍛造台上,拿起打鐵鎚,握住鐵鉗,憋住了呼吸。
  所有聲響盡皆消失。
  一切時光的流逝煙消雲散。
  ──緊接著,鐵匠目眥盡裂,高舉鐵鎚猛地一敲。
  「呼!!」
  鏗──!鏗──!!強烈的金鐵聲開始響起。
  「竟然在地下城內打鐵……!」
  看到「鍛造」真的開始了,達芙妮用一隻手遮嘴。
  目睹令人不敢置信的光景,少女呻吟著說:「騙人的吧……!?」
  那是前無古人的境界。
  也可能是將受到所有冒險者、所有鐵匠責罵為「不智」的行為。
  是諸神看了會捧腹大笑,兩眼發亮的「未知」與「冒險」。
  成功了就是「偉業」。
  失敗了,就是史無前例的「愚行」。
  他將在此地埋下悽慘的死屍,「遺臭萬年」永遠讓人恥笑下去。
  韋爾夫要挑戰連鐵匠大師椿•柯布蘭德都沒觸犯過的野蠻行為。
  在地下城內「打造武器」。
  於迷宮深處進行「魔劍」的精製。
  「呼!!」
  韋爾夫一邊漏出短促的裂帛低吼,一邊用鐵鎚敲打燒得通紅的超硬金屬。
  激烈火花飛舞四散,打擊聲金鐵交鳴。每當鐵鎚與素材之間發出叫喚,千草或卡珊德拉總是肩膀上下一跳,視野在無法掩飾的心跳衝擊下搖晃。
  在地下城響起的愚昧金鐵聲,無庸置疑地將會引來怪物的注意。
  連綿的鐵鎚聲,為每分每秒逼近的毀滅倒數計時。
  繼而……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帶著層層重疊的咆哮與無數腳步聲,大群異形在通道口外現身了。
  之前在通道的交錯地帶擺脫的所有怪獸,全殺來了冒險者面前。
  「【赫爾•凱奧斯】!!」
  肉眼一看見敵人的同時,阿伊莎的「魔法」呼嘯而出。
  一邊嚴陣以待一邊事先進行的「詠唱」,將爭先恐後地殺向細窄通道口的怪獸們變成斬擊波的刀下亡魂。
  「拿起盾牌,到出入口前面!不可讓怪獸進入這間窟室!」
  莉莉即刻喊出指揮,櫻花與柏斯站到窟室與通道口之間,成為遏止怪獸的「壁壘」。
  唯一僅有的通道口會限定怪獸的數量與突擊規模,這是在地下城內對付大群怪獸時的常套戰術。反過來說,只要讓任何一隻入侵窟室形成混戰,莉莉等人就再也沒有勝機。
  為了讓韋爾夫打鐵成功,死守化為「大門」的通道口是必需條件。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該死的王八蛋!」
  櫻花舉起備用盾牌,撐過怪獸們駭人的身體衝撞。儘管他用上整個身體布下防禦態勢,卻還是被迫後退;在他的身旁,Lv.3的柏斯同樣舉起盾牌,自暴自棄地拿著支援者交給他的伸縮式銀槍(silver lance)往敵人亂刺一通。
  「不用殺死沒關係!打斷牠們的腳!」
  「沒那多餘精神去瞄準啦!!」
  「掩護你們……!」
  輔助櫻花與柏斯的阿伊莎以及達芙妮砍殺短兵相接的怪獸,千草使用命的投具〖赤夜〗,莉莉則是用〖小弩砲〗掩護大家。
  在命與春姬躺臥的陣形最後一排,卡珊德拉不讓自己受到震懾,一看到戰線快要出現破綻,就立刻啟動回復魔法治療達芙妮等人。
  冒險者們一邊聽著鍛造師演奏的鋼鐵旋律,一邊迎擊怪物軍團。
  「……!」
  搥打,搥打,搥打。
  彷彿象徵著急躁的心境,韋爾夫一再描繪出高舉揮下的鐵鎚殘像。
  致命的高溫燒灼著肌膚。「魔劍」與「龍肝」帶來遠遠高出平常作業的熱度,連水精護布都燒焦了,喚來滿身大汗。汗滴一從下巴滴落到鐵鎚上,就應聲蒸發。
  飛散的無數火花,是不需要打鐵夥伴的「力量(能力參數)」最佳佐證。
  捕捉金屬中心點絕不失手的準度,是「靈巧(能力參數)」的成果。
  全身受到燒灼的同時,韋爾夫將臂力、技術與膽量都用來對抗眼前的金屬塊。
  但是,但是,但是。
  「可惡……!?」
  形狀不如預期地產生變化。
  不,豈止如此,金屬的表面甚至無視於韋爾夫的意志,描繪出歪扭的凹凸曲線。
  簡直就像有生命似的,像是具有獨立意志掙扎抵抗似的。
  「超硬金屬」在多種稀有金屬當中是屬於最高階級的素材。其硬度正如其名屬於「超硬」領域,加工及錘鍊的難度極其嚴苛。這種連知名的高級鐵匠都大感棘手的素材,不是韋爾夫所能駕馭的。
  在製作貝爾的兔鎧(鎧甲)之時,他已經打過人工輕量化的「加工超硬金屬(帝爾堅鋼)」。但這塊純粹的原礦(原物)卻怎麼也打不動。
  壓倒性的技術不足,或是經驗值的缺乏。
  橫衝直撞的火花,以及金屬的堅硬反抗,都在宣稱自己不受韋爾夫的控制。
  「開什麼玩笑……!?」
  咒罵無法帶來任何成效。
  超硬金屬彷彿頑強抵抗般彈回鐵鎚,對手掌造成強烈的衝擊。
  雜質化為無數火花飛濺到臉上,他再次替超硬金屬加熱,施予打擊。
  (時間有限,我不能失敗。必須用最短時間完成才行。)
  可是……
  (心跳聲吵死了。)
  聲音消失得很慢,死黏著耳朵不肯離開。
  (每當鐵鎚敲三下時,心臟只跳一次──)
  韋爾夫置身於前所未見的時光漩渦之中。
  每次用鐵鎚重擊鍛件,時間就隨之融化,自我被逐漸吸進火紅燃燒的金屬裡。
  (從開始打鐵以來過了多久時間?)
  (幾小時?半天?還是一分鐘?)
  (我現在,人在哪裡?)
  雖說普通刀劍與「魔劍」的製造工程不同,但也無法急遽縮短過程。如果想打造出一把能夠突破現況的寶劍,就得在有限的時間內挑戰「至高」境界。
  這種近乎強迫觀念的焦慮,將韋爾夫推落至「鍛造的黑暗」之中。
  ──力量與技術都投注進去了。
  ──工匠的榮耀、自尊與意志也是。
  ──但為什麼,為何就是不如我的意!?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呃嗚嗚嗚嗚!?」
  怪獸的咆哮聲越來越多,櫻花等人的迎擊聲響很弱。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平安。但韋爾夫毫無多餘精神去抬頭關心。真要說的話,只要目光離開眼前的錘鍊過程任何一次,就等於宣告失敗。而失敗直接等於「死亡」。
  雜念喚來更多雜念,形成侵蝕韋爾夫身心的最糟惡性循環。
  說成艱苦奮戰都還太溫和,四肢與身體逐漸陷入深淵泥沼中。
  能將打壞的次數壓抑在零,已經是奇蹟了。
  「哈啊,哈,哈啊……!」
  他淌著大顆汗珠,連呼吸都被燒焦,世界受到心跳的衝擊所淹沒。
  已經分不清楚左邊右邊了。
  前後也是,上下也是。
  在化作一片黑暗的視界裡,浮現出通紅的金屬與自己的鐵鎚。
  這就是他現在的一切。
  這就是韋爾夫初次到達的「極限」景觀。
  (──聽得見「聲音」。)
  在黑暗籠罩的世界。
  在絕望與焦躁,以及抵抗它們的意志狹縫間。
  韋爾夫耳朵聽見了自「鐵」而生的「聲音」。
  「傾聽鐵塊的聲音,聆聽鐵塊的聲響,把心意加諸於鐵鎚之上」。
  那是孩提時期聽過的,鍛造家族(克羅佐)的教誨。
  是他曾經恨過的祖父與父親靈魂的話語。
  韋爾夫•克羅佐復甦的原點,所有一切的基石,都將那「鐵塊的聲音」──「鐵鎚的詢問」傳達給他。
  ──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你為了什麼揮動鐵鎚?
  為了打造武器。
  ──你為了什麼打造武器?
  為了求生存。
  ──不對。
  鐵鎚(我)想問的,我(你)現在需要的,不是這種答案。
  說吧。
  
  你現在是為了什麼,在打造武器?
  
  「────」
  「鐵鎚的詢問」換成了韋爾夫自己的「聲音」,變作錘鍊內心深處的捫心自問。
  「韋爾夫大人!」
  從黑暗深處,聽得見小人族死命的哀求。
  「鍛造師……!」
  從黑暗前方,響起男子漏出的呻吟。
  「克羅佐先生!」
  就在身邊,明明說過很多次不要用姓氏叫他了,卻依然那樣呼喚自己的少女之聲傳來。
  冒險者們的吶喊,同伴的聲音,撼動著韋爾夫的身軀。
  我……
  我……
  我是……!
  
  「──為了朋友。」
  
  為了少年。
  為了這些傢伙──這些同伴。
  「是為了拯救願意相信我的戰友(那些傢伙)!!」
  為了特定某人打造的武具,會具有特別的威力,而且散發出強過一切的光彩。
  沒錯,這就是真理,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怎麼會忘了?
  為了同伴。
  為了去幫助那個少年──
  「我要!!」
  錘擊聲驚天動地,鐵鎚發出高亢叫喚。旋律變了。
  錘鍊的曲調變得比至今更悠揚、更強悍。
  正在抵禦怪獸攻擊的櫻花等人,也聽出了那轉調的音色。他們猛一回神,往那邊一看,只見韋爾夫的眼瞳彷彿與爐火融為一體,燃燒著猩紅色火光。
  改變,改變,改變。
  超硬金屬──原本不願服從的高階金屬塊,逐漸改變它的形貌。
  簡直就像臣服於一個男人的意志,恰似發出吶喊產生共鳴一般,改變它結晶的構造,逐漸形塑出劍的輪廓。
  「呼!!」
  體內的血液在沸騰。
  熱血的燃燒與內心的咆哮聲調相諧,即將開啟新的「大門」。
  ──舊有的「魔劍」不堪用。
  ──注定離別的「魔劍」無法跨越這場危機。
  ──終將破碎的「魔劍」,無法在這連續的死戰中殺出血路。
  那麼,該怎麼做?
  無需贅言。
  超越。
  超越「魔劍」,就在此時此刻。
  打出超越「魔劍」的武器、承襲「魔劍」的武器、「恆久不變的魔劍」。
  扭轉「魔劍」的命運,催生出自相矛盾的武器。
  如同那天,他對自己的祖父、椿以及鍛造神(赫菲斯托絲),宣告了自己的意志。
  他要實現自己說過,不是「克羅佐的魔劍」而是製作出「我(韋爾夫)的武器」的那段誓言。
  韋爾夫必須在此時此刻,超越「韋爾夫•克羅佐」。
  「很好!!」
  沒有理論。
  但是有構想。
  有即將看見的未來(遠景)。
  不,不對,提示其實一直都在韋爾夫的身邊。
  女神之刃。
  鍛造神打造出的傑作,即使被她視為「邪門歪道」卻可能成為韋爾夫「理想」的「希望」──一直都在那個少年的手裡。
  (貝爾,你等著!)
  因為那個少年……
  他總是跑得快、爬得高,讓人們與諸神都大吃一驚。
  而韋爾夫……
  要他只能看著自己與少年之間拉開的殘酷距離,他寧可去死。
  (我不會讓你孤獨一人!)
  你別想拋下我(韋爾夫),我(韋爾夫)絕對要走在你的身邊。
  不,不對。
  韋爾夫還要追過夥伴(你),一步或兩步都不成問題。
  (不管是你,還是鍛造神(赫菲斯托絲女神),我都要趕過!!)
  所以──!!
  要邁向巔峰,走在受詛咒的血統前方。
  前往超越可恨詛咒的「至高」境界。
  握緊鐵鎚的手破皮了,滲出鮮血,被烈火燒乾。
  但是這些「克羅佐之血」並非蒸發消失,而是化為火熱氣流捲起小小氣旋,逐漸宿於超硬金屬之中。
  受詛咒的血液──繼承至今的「仙精血脈」彷彿要報答青年的意志般燒得白熱。
  狂暴的意志維持不變,於無我無心而無自我意識的境地,勾勒出構造,看見法則,依循天命,力克天理。
  他一邊與鐵塊交談,一邊將自己繪製的「設計圖」注入眼前的超硬金屬中。
  「不行……撐不住了!!」
  這時,崩壞之聲轟然響起。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以達芙妮的慘叫為始,柏斯的身軀跟慘遭破壞的盾牌一起吹飛。
  「────────────────!!」
  大群怪獸發出讓人錯聽成勝利吶喊的嘶吼,大舉湧入了窟室裡。
  接著上演的就是地獄光景。
  怪獸們自四面八方來襲,企圖蹂躪戰線崩潰的冒險者們。
  「組起圓陣!不要讓那些怪獸看到你們的背!」
  在阿伊莎不顧一切的命令下,櫻花等人勉強構成了圓陣,但那陣形宛如風中燭火。他們不斷被往內擠,好似遭到侵蝕般越縮越小。
  冒險者們一路後退到治療師(卡珊德拉)與傷患(命等人)身邊。
  留下中央地帶,窟室被怪獸的身影所淹沒。
  「啊,啊啊啊……!?」
  怪獸們將他們團團包圍起來;面對這般光景,卡珊德拉的身子即將失去力量。
  櫻花等人還在盡力彈開敵人的尖牙利爪,但抵抗得疲軟無力。
  沒能死守住窟室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內心就已經受挫了。
  所有人無不滿臉汗水與血汙,即將接受毀滅。
  不知道是第幾次的【絕望】氣息讓卡珊德拉全身僵直,想緊緊閉上眼睛。
  (──?)
  但就在即將闔眼時,她發現了。
  (聲音──)
  鐵鎚的音色,中斷了。
  那陣無論怪獸們的吼聲有多激烈,從未被掩蓋過的響亮「錘鍊旋律」停止了。
  卡珊德拉還沒能理解其中的意義,已經先回頭看向了背後。
  「────」
  然後,她看見了那陣「輝耀」。
  「呃啊──!?」
  「櫻花!」
  同一時刻。
  櫻花遭到尖銳利爪抓裂肩膀,終於被推倒在地。
  不理會千草的慘叫,飢渴嗜血的好幾隻「半魚人」撲向了他。
  黑色身影吞沒了櫻花緊張屏息的身體。
  倒地的他看見醜惡的獠牙迫近自己──然後起火了。
  「……怎……」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見火焰巨顎吞食成群「半魚人」的光景,櫻花以及莉莉等人,就連怪獸的時光都為之停止。
  火焰來自窟室的中心。
  來自莉莉等人捍衛至今的,一名男子所在的方位。
  所有人無不轉頭去看。
  他們就跟睜大雙眼,移不開視線的卡珊德拉一樣,看到了那片「光景」。
  「────」
  鐵匠站在那裡。
  他任由前端燒焦的水精護布在熱風中飛舞,平靜地、悠然地。
  左手緊握著的,是解下的手巾(頭巾)。
  而右手持握的,是紅彤彤、雄壯威武的一把長劍。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緊接著,怪獸們恢復了破壞的本能。
  牠們擺脫動搖,一齊撲來想拿冒險者們血祭。
  「欸,妳可以幫我個忙嗎?」
  「咦?」
  窟室裡所有的怪獸,從全方位展開了同時襲擊。
  在無從阻擋的狀況下,韋爾夫站到了卡珊德拉的身邊。
  「光靠我一個人不夠──所以,請妳握著它。」
  受到青年眼睛注視的卡珊德拉,握住了他遞出的那把「魔劍」劍柄。
  怪獸們的尖牙利爪迫近眼前。
  冒險者們緊急準備迎戰。
  與少女一同握住劍柄的韋爾夫,將劍尖朝向地面。
  「我要開始了,就是現在。」
  這對韋爾夫而言是「開始」。
  只不過是追上鍛造神,抵達「至高」境界的第一步。
  所以他抬頭挺胸,做出宣告。
  為了解救同伴,為了將己身意志銘刻於其中,喊出威震地下城的詞語。
  喊出那武器的「劍銘」。
  
  「〖始高──煌月〗。」
  
  他將魔劍之刃刺進地面。
  下個瞬間──大紅焰自地面噴發了。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在櫻花、千草、莉莉、達芙妮與阿伊莎等人的眼前,企圖撲向他們的那些怪獸正下方掀起了紅蓮噴火。
  漂亮地避開冒險者們──不,彷彿守護冒險者們的大牆(壁壘),自地面噴起的火輪,宛若大朵花卉般層層相疊著盛開。是刺在韋爾夫腳邊的「魔劍」之刃沿著地面放出火焰導線,一抵達怪獸腳下的瞬間,就綻放了爆炸花焰。
  不只是阿伊莎,莉莉或櫻花等人都瞠目看著那光景、那威力與那熱浪。
  半魚人、水獸馬、金屬藍蟹以及半人半蛇,都在紅蓮火海深處模糊了形體,迸發出烈火紋身的哭聲。
  火力強大到能燒光具有火焰抗性的水棲種族(怪獸)。
  那片燒盡冒險者們周圍三百六十度的光景,恰似「太陽」降臨迷宮之中。
  「──啊。」
  然後,卡珊德拉的腦中竄過一道閃光。
  重回腦海深處的,是令卡珊德拉受苦的最爛最糟噩夢與「預言」詩詞。
  在「預知夢」當中莉莉肚破腸流地斷氣,體無完膚的春姬沉入血海,命、千草與櫻花的屍骸互相重疊,抱住春姬遺體的阿伊莎被怪物(怪獸)啃噬精光,渾身是血的達芙妮目光空洞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夢中發生了明確的死亡「預言」與全滅光景,但只有韋爾夫例外。
  「【鐵鎚支離破碎】──韋爾夫成了失去手腳的淒慘模樣」。
  的確在「夢境」之中,他的手腳斷了。
  但,也不過如此罷了。
  即使是「預言」之詩,也只有在形容韋爾夫時沒用上【血肉之花】【徒留】等決定性的死亡暗示(關鍵字)。
  假如即使失去四肢,韋爾夫還活著的話。
  最後剩下的「預言」第十六行的警告,就全都說得通了。
  【拼集碎片】──碎片就是鐵鎚(韋爾夫)的「四肢」,暗示著必須由治療師(卡珊德拉)治好他的手腳。
  【獻上火焰】──這是在比喻為了精製魔劍而必須點燃【鍛爐】。
  然後是【求取日輪的燈火】──答案就鋪展在眼前。
  「火焰巨輪……不對,是紅蓮火輪。」
  彷彿為了保護組成圓陣的阿伊莎等人,而形成的多重「火輪」。
  將數不盡的怪獸焚燒殆盡,正可謂【日輪的燈火】。
  治療一位鍛造師,見證他的錘鍊,向他的「魔劍」祈求突破困境。
  這就是第十六行詩的全貌。
  卡珊德拉的行動改變了未來,使得韋爾夫不曾失去四肢。當然,達芙妮等人也不曾死亡。
  卡珊德拉沒失去任何一人,便戰勝了「命運」。
  ──「預言」的實現,在此得以迴避。
  領悟一切的悲劇預言者,任由火光照亮著臉龐茫然佇立。
  她依然握著刺在地上的「魔劍」劍柄,同時看了看立於身旁的青年側臉。
  韋爾夫定睛注視熊熊燃燒的火焰,緩緩啟唇道:
  「是啊,沒錯……這是開始。是挑戰『至高』的第一步。」
  這對韋爾夫而言,是「開始」。
  只不過是追上鍛造神,抵達「至高」境界的第一步。
  此刻依然握在手裡的劍,只不過是模仿、倣效赫菲斯托絲打造的「作品」催生出的「至高贗品」罷了。
  因此,其名為〖始高〗。
  是開始邁向高處的登山。是今後韋爾夫即將打造的系列作,其值得紀念的第一件作品。
  這把新「魔劍」的威力,視裝備者的「魔力」而定。
  因此魔劍本身的力量不會枯竭,不具有自我崩壞的極限(limit)。
  脫離了注定破碎的命運,目前是世界上僅有一把的「韋爾夫的魔劍」。
  配合裝備者的力量……不,是伴隨使用者的「成長」,這把魔劍將會永遠配得上主人。此次是併用了治療師卡珊德拉的魔力,才追加了威力。
  韋爾夫的「魔劍」不會再碎裂了。
  無論是使用者的自尊或是鐵匠的榮耀,都不會因此而沉淪。
  它將與使用者同行,一同成長,直到死亡拆散兩人之前,做為使用者的分身長伴左右。
  「……喂,你們幾個。」
  當火焰嘶吼逐漸減弱,寂靜回到窟室之中時。
  以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達芙妮為首,同伴們緩緩轉頭看向韋爾夫,他對大家說了:
  「託付給我的性命,還給你們囉。」
  他拔起〖煌月〗,扛在肩上。
  正巧與他四目相交的達芙妮,臉頰不由得紅了起來。
  看到鐵匠身心俱疲卻壯氣毅然的模樣,卡珊德拉也破顏而笑。
  然後原本啞然無言的櫻花等人,也翹起了嘴角。
  「「幹得好啊!!」」
  連櫻花、阿伊莎、柏斯與莉莉都齊聲為他的「偉業」喝采。
  韋爾夫回以微微一笑,旋即正色催促同伴們行動。
  留下燃燒殆盡的大量怪物塵土,冒險者們從窟室飛奔而出。
  
  ○
  
  「──?」
  就在這時……
  椿無意間抬起了臉來。
  「怎麼了喵!?」
  「不……只是剛才,好像有什麼……」
  對於可蘿伊迎面而來的叫喊,椿罕見地支吾其詞。
  那是一種預感……不,該說是「鐵匠的第六感」嗎?
  椿原本想以言語描述近似預感的感覺,但旋即搖搖頭,放棄了。
  現在必須專注於眼前的事物,否則會被敵人趁虛而入。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視野裡鋪展開來的,是淹沒通道的大群怪獸。飢渴嗜血的成群怪物衝著她們咆哮。
  現在位置在第26層。
  椿等人原本不顧危險地沿著斷崖絕壁往下爬,但自從走完第25層的部分後,為了提防「哈皮」或「賽蓮」等有翼怪獸,於是放棄繼續往下爬。她們在摔落到「巨蒼瀑布」之前,自己入侵了第26層的迷宮地帶。
  「喝啊!」
  面對殺來的異形巨浪,椿犀利而果敢地攻進敵陣。
  無聲無息地,好幾顆怪獸的頭顱就像變魔術一般飛上高空。狠烈飛過的一道閃光將「大水蛇」的長條身軀切成兩片,白刃順勢一個翻轉,斬斷了「水晶巨龜」的頭部。
  她手上握著刀刃沒有一點缺口的寶劍──長刀〖紅時雨〗。
  由她打造、鍛鍊的這把寶刀,在現存的東洋刀當中無庸置疑地,是君臨最高地位的第一等級武裝。恍若繽紛落英般閃動的刀刃正如其名,潑灑著鮮血之雨。
  阻擋【獨眼巨師】去路的怪獸無一例外全都染成了紅色,堆起屍山。
  「別擋路喵~~~~~~~~~~~~~~!!」
  比椿衝得更快,大顯神威的阿妮雅等人戰鬥起來也不比她遜色。
  不愧是【疾風】的同事──在有點來頭的「豐饒的女主人」安身之人,三人的戰鬥能力都非同小可。
  阿妮雅的金槍來個秋風掃落葉,把整群「半魚人」的軀體砍成兩段;高速旋轉的「晶體海膽」由可蘿伊以暗劍解體成片片碎肉;以後腳站立的「凱爾派」一發出猙獰的嘶鳴,露諾娃冷酷無情的鐵拳立刻把那胸膛連同臟腑一起打穿,將其變成大量塵土。
  她們完全沒把下層區域的怪獸放在眼裡。
  但,無論屠殺多少怪獸,敵人的身影仍然源源不絕。
  「我們!是不太熟悉地下城啦!」
  「可是這裡難道每天都像這樣,熱鬧到像在辦祭典喵!?」
  露諾娃與可蘿伊一邊繼續進行不見盡頭的戰鬥,一邊連聲說道。
  揮動刀與槍的椿與阿妮雅猛烈否認。
  「要是一日二十四小時都是這副德行,應該會弄得冒險者屍橫遍野吧!」
  「絕對是『異常狀況』喵!貓可不知道地下城還有這種情況喵!!」
  面對殺來的大群怪獸,她們豈止擋下,甚至還頂了回去;即使如此,她們的臉上依然滿是焦躁之色。
  腦海中閃過的,是很可能待在這個樓層區域的【赫斯緹雅眷族】,以及【疾風】的下落。即使目前小隊裡有Lv.5的椿在,要突破這種困境也絕非易事。
  實力不如她們的冒險者要是被丟進這種地方,不知會有何下場。
  「怪獸吠吼個不停……!」
  聽見從整個樓層傳來的重重吶喊,就連對迷宮所知不多的露諾娃也感覺不對勁。
  一發不可收拾的事態,簡直就好像地下城本身「失控」了一樣。
  「……總覺得這裡好像有非常不妙的怪獸喵。」
  「什麼?此話怎講?」
  「只是直覺喵。雖然只是直覺……但貓的尾巴在發毛喵。不知道是這個樓層、上面,或是下面……總之有某種很不妙的『東西』在喵。」
  椿轉頭問道,可蘿伊瞇起一眼,像是忍耐著不咂嘴。
  彷彿證明了她本身的經驗法則所言不虛,她的耳朵不停搖晃,細尾巴的毛都蓬了起來。聽到危機意識像野貓一樣敏感的可蘿伊有這種直覺,交情較長而對她信賴有加的阿妮雅與露諾娃神情都變得緊張萬分。
  阿妮雅她們沒發現一件事。
  就是由於她們踏入了第26層,使得怪獸的注意力剛剛好一分為二,湊巧替待在同個樓層的「另一支小隊」減輕了負擔。
  阿妮雅她們無從得知一件事。
  就是由於她們奮力應戰,使得「另一支小隊」突破了怪獸壁壘,竟然踏進了第27層。
  她們不可能發現,自己將那些人送進了更嚴酷的狀況中。
  「!……有慘叫聲!?」
  繼而……
  阿妮雅的耳朵銳利地豎起,捕捉到了混雜於怪獸嘶吼中的人族喊叫聲。
  
  ○
  
  「第27層!」
  「莉莉我們到了!」
  衝下甬道,一踏上水晶平地的瞬間,韋爾夫與莉莉叫了起來。
  與第25或第26層相比,迷宮的景觀沒有多大改變。只是從水晶柱或通道的寬度等方面來說,整座迷宮的規模(尺寸)都變得更大。
  「不要發呆!繼續前進!」
  連喘息的時間都不給莉莉等人,阿伊莎叫道。
  她貫徹盡早逃往「下層」安全樓層的初衷,敦促小隊前進。
  「怪獸要來了!」
  「滾開!」
  面對自遠方湧來的大量怪獸,韋爾夫推開櫻花衝向前去。
  「煌月────────────────────!!」
  霎時間,高舉揮下的魔劍〖始高•煌月〗吐出喧天烈火,燒光了所有怪獸。
  「又把怪獸全都……!」
  「威力是不是比之前的魔劍(那把)更強!?」
  看到那幅光景,卡珊德拉與達芙妮都驚嘆不已。將前方敵人消滅殆盡的「魔劍」吶喊的力量就是如此無與倫比。將正面交給韋爾夫應付,阿伊莎專心對付從岔道出現的怪獸,獨自沐浴在大量飛舞的火星裡翹起唇角。
  (不會毀壞的「魔劍」……!還真是做了個不得了的玩意!)
  點綴著猩紅與紅彤色彩的長劍,於這場苦境中散發著鮮明燦爛的光輝。
  在抵達這第27層之前,一路上的連續戰鬥也大多是由韋爾夫的「魔劍」來解決。他們將怪獸們引誘至空間受限的通道,一次全數燒光。就算有怪獸趁著炮擊空檔想突圍,「魔劍」也不需要詠唱就能發動。只要不弄錯射擊的時機,敵人難越雷池一步,而當出現少數漏網之魚時,有阿伊莎他們幫忙處理。更何況這次還不同於以往的「克羅佐的魔劍」,不用擔心武器隨時可能毀壞。
  以所有人無不七損八傷的現況來說,韋爾夫的「魔劍」顯著地減輕了戰鬥負擔,也讓大家達成了「抵達第27層」此一希望渺茫的目標。
  她在心中大力讚賞鐵匠於困境中達成的功績。
  但是,並不是完全不用憂心。
  (是不會毀壞,但相對地……大概就像「魔法」一樣得消耗精神力吧。)
  現在也是,從使用了「魔劍」的韋爾夫側臉上,可以看出累積的疲勞陰影。也就是說這般壓倒性的強大火力,自然不可能任人無限使用。
  威力如此強大的炮擊,精神力的消耗量恐怕不是抗魔力魔法所能相比。
  「【不冷】,你要撐住!」
  「我知道!!」
  阿伊莎一邊鞭策汗水直流的韋爾夫,一邊暗想「我可不要靠臭男人來幫我」,要求自己也得比至今更進一步奮戰。
  她一再用大朴刀橫掃敵人,與「魔劍」並肩為小隊開拓道路。
  「──噫!?」
  「這……莫非是討伐主隊的……!?」
  就在小隊於多層構造的迷宮中上上下下,走了一段路程時……
  看見闖入視野裡的光景──飛濺到水晶牆上的鮮血痕跡、尚未乾涸的血灘,以及胡亂吃剩的人族手臂或眼球──千草臉色發青,櫻花發出了呻吟。
  恐怕這些就是柏斯所說過的,被「怪物」所殺的冒險者。斷氣的死屍很可能全遭到了怪獸狼吞虎嚥。死屍或許是被整具拖進水裡過,連水流也染上了淡淡的紅色。
  目睹到暗示曾發生過一場殘忍血宴的光景,阿伊莎不禁弄錯場合地想「幸好春姬昏倒了」。
  「我說真的,到底出現了什麼鬼東西啊……!」
  看到冒險者們遭到殺害的痕跡宛如足跡一般延伸到樓層深處,整支小隊都停下了腳步,對據說虐殺了討伐隊的「怪物」產生多方想像。
  那東西真的蹂躪了這麼多的冒險者嗎?
  難道說那隻怪物如今還在這個樓層?
  貝爾與琉遭遇到那種【災厄】能平安脫險嗎?
  阿伊莎被這種於事無補的思考弄得心煩意亂,視線望向了唯一目擊過那隻「怪物」的柏斯。之所以瞥這一眼,是因為阿伊莎懷疑他可能又要受到恐懼支配了,然而……
  「……沒聽到。」
  柏斯只是啞然無言。
  「你說什麼?」
  「我沒聽到那種……四處蹦跳的,怪物移動的聲響……」
  那是【災厄】演奏的死亡旋律。
  是在地面、牆壁或天頂如光線漫射般來回跳躍的高速接近聲。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即刻搜敵、即刻急襲的【災厄】如今竟然消聲匿跡,讓經驗過地獄的柏斯感到難以置信。
  「難道說……真的不見了嗎?【疾風】他們打倒牠了嗎?」
  阿伊莎不知該如何解釋柏斯呆滯低語的內容。
  該視為希望還是樂觀推測,她無法下判斷。
  所以,阿伊莎決定採取行動。
  「柏斯,帶我們到你跟【疾風】他們分開的地點!」
  「呃,好!」
  不管「怪物」在或不在,現況都是分秒必爭。與其停滯不前,阿伊莎寧可採取行動。
  她讓柏斯走到隊伍前頭,帶大家到他最後見到貝爾與琉的地點。
  『──行──不行!』
  就在這時。
  不知來自何處,她聽見了不可思議的「人聲」。
  『不可以……去那邊!』
  「……?」
  片段聲音夾雜在一路急行的小隊腳步聲中傳來。是有點笨拙的人語發音。
  她左右張望,但沒看到任何人。
  只看到散發幽光的水晶,以及掉在地上的染血武器,再來就是緊鄰陸地流動的水流了。
  那個只有阿伊莎能知覺到的「聲音」語氣迫切,感覺像是聲淚俱下,簡直像是在死命挽留他們。
  但即使有這種感覺,阿伊莎也只能無視於這個警告(聲音)。
  因為她知道在找到少年他們之前,這支小隊是不會停步的。
  「這裡就是……!」
  最後,他們抵達了。
  那是間巨大的窟室。
  是個陸地面積寬闊,但流入了好幾條水流的大空間。
  在這樣的地方,鋪展著訴說「激戰」的戰鬥痕跡。
  「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巨大水晶簇彷彿被「某種東西」以駭人速度激烈衝撞般裂開倒塌;天頂也同樣刻下了深深裂痕,大型穿孔痕跡在牆壁或地面上開出洞窟狀的窟窿,還有水晶柱好像被閃焰(flare)超高溫加熱過一樣融解。
  窟室的所有地方,都被刻下了破壞的痕跡。
  「是何種怪物大肆破壞過,才會造成這樣的慘狀……」
  達芙妮呆站原地,身旁的櫻花也愕然地環顧四周。
  用不著明講,冒險者們也理解到這裡發生過慘烈的戰鬥。而且是與他們實力遠遠不及的「怪物」展開了一場「死鬥」。
  問題是,現場既沒有勝利者也沒有戰敗者。
  既沒有燃燒殆盡的怪獸塵土,也沒有下場悽慘的冒險者遺骸。留下毀壞的戰場,只有水流激烈交錯的音色不停響起。
  韋爾夫等人一路走到窟室中央,卻還是連半點線索都找不到。
  在徹底遭到破壞導致連水流都改變方向的陸地上,莉莉彷彿受到某種東西吸引,往它的前面走去。
  那是在好幾個穿孔痕跡當中,特別大而深的一個縱穴。
  好似遭到某物旋轉著挖開的洞穴,似乎一路通往下面的樓層。莉莉啞然無言地探頭往下看,感覺那洞穴就好像直直通向幽遠的深淵一般。
  如同其他的損傷部位,洞穴正在慢慢修復,即將閉合起來。
  (──難道說……)
  無意間,照理來講在這水岸層域不可能遭遇的,冠有「凶兆(萊姆頓)」之名的深層種(怪獸)刺激了莉莉的記憶。
  令人難以接受的「可能性」在腦海角落敲響著警鐘。
  「在我眼前翹辮子的那些傢伙,屍體也不見了……難道這裡也一樣,是被那些怪獸吃光了嗎……?」
  柏斯畏懼著「怪物」的影子,有如驚弓之鳥般觀察四下情形,提及了留下大量血跡消失的冒險者們。
  聽到這大窟室中殺戮行為的唯一證人如此說道,韋爾夫等人再度觀察四下情形。
  ──在沒有勝利者與戰敗者的戰場,假如有人待在戰士們離去的地方,那必定是踐踏戰死者尊嚴的略奪者。是貪食堆積如山的屍體,滿足私慾的匪賊。
  在遭到破壞的戰場遺跡,既沒有奔馳大地的食腐獸(鬣狗),也沒有翱翔天際的食腐鳥(禿鷹)。
  只有潛藏於水裡的「食腐魚」。
  「!?」
  唰啪,唰啪!
  幾個影子應聲撞破水面,自水流中現身了。
  然後牠們就這樣,浮游於半空中。
  「魚類怪獸……?竟然浮在空中……!?」
  在櫻花的視線前方,形貌似魚的軀體游動於半空中。
  這種怪獸周身由石頭構成,顏色黑紫,體長從一M到二M不等。牠們長有類似魚鰭的八個器官,該有雙眼的地方沒長眼睛,只在額頭位置具有一顆溜溜轉的獨眼。
  從尖銳的牙縫間露出的人肉碎片,讓眾人得知了冒險者們屍體的下落。
  「『渦帝邁魚』!」
  有過樓層闖關經驗的阿伊莎,整張臉扭曲起來。
  那是只出現於第27層的稀有種(rare monster)「渦帝邁魚」。
  其潛在能力與「凱爾派」並列「水之迷都」頂級水準。由石頭構成的全身上下「耐久」能力出類拔萃,以銳利獠牙咬碎冒險者重裝備的「力量」更是驚人。
  不同於其他水棲怪獸,牠最大的特徵是「能浮游於空中」。
  牠的組織構造與出現於同個層域的「浮遊水晶」雷同,浮游高度至多約莫三M。但速度卻非浮遊水晶所能比擬,能像是打「水中戰」一樣游於空中迫近而來,威脅性極高。冒險者甚至稱牠為「活化石」……不,是「飛行化石」。
  這種怪獸本來只會出現於第27層的特定地帶(area)──水深較深的水流交錯處,如今可能是被遭到殺戮的冒險者們血腥味吸引過來了。
  牠們接二連三地,從窟室裡的滾滾水流中出現。
  「數、數量……!」
  「被包圍了……!?」
  唰啪,唰啪!面對接連應聲浮上半空的「渦帝邁魚」,先是卡珊德拉,接著千草也開始驚慌失措。映入她們眼中的浮游魚數量,少說也有三十條以上。
  (──不妙。)
  看到這幅光景,達芙妮臉色鐵青。
  在第26層破釜沉舟的「錘鍊」之戰,換個說法就是「守城戰」。他們將怪獸的突擊限定在出入口,所以才能勉強撐過。
  但現在的狀況正可謂「包圍戰」。簡直就好像十面埋伏似的,怪獸們自水流當中陸續上浮,利用窟室的廣大空間,可以從任何一個地方──甚至是頭頂上方或水中來襲。不得不說光靠達芙妮等人實在解決不完。
  豈止如此,敵人還能在水空兩處移動。
  縱然是韋爾夫的「魔劍」,也無法把水流中悄悄逼近的敵人與空中來襲的敵人一次殲滅乾淨。
  「……燒得完嗎,【不冷】?」
  「不燒完還能怎樣!」
  聽阿伊莎臉頰靜靜淌著汗這麼說,韋爾夫咒罵般吼著回答。
  精神疲憊將近。阿伊莎瞥一眼青年失去從容的側臉,不幸地明白到了。
  冒險者們領悟到這是第三場「死戰」。
  也領悟到如今他們完全追丟了貝爾與疾風(琉)的消息,失去可依靠的指針,氣力與體力都猶如風中燭火。
  「…………」
  具有石頭身體的「渦帝邁魚」們不曾發出叫聲。
  牠們只是不住滴溜蠢動著額上獨眼,讓對手知道牠們絕不會放走獵物。
  圍繞莉莉等人周圍的化石魚群,簡直就像一條蟠踞的大蛇。換個角度來看,也像是企圖吞沒冒險者們的狂暴、漆黑的大浪。
  從通往窟室的通道那邊,傳來另一群不同怪獸蠢動的激烈、雜亂的聲音。
  面對地下城引以為傲的無限物力,冒險者們即將屈膝臣服。
  「─────!!」
  頃刻間,緊繃的神經斷開,怪獸一齊撲上前來。
  冷血無情的包圍戰揭開了序幕。
  面對憑藉著相當於「怪物之宴(Monster Party)」的規模迫近而來的「渦帝邁魚」,頭一個展開迎擊的,果然是韋爾夫的「魔劍」。噴火的〖煌月〗雖然殲滅了十隻「渦帝邁魚」,但從另一方向逼近的三十隻以上個體仍與小隊短兵相接。
  柏斯等人死命應戰。他們揮砍、割裂、突刺、擊碎,為了保護置於圓陣中心的傷患或後衛而奮戰。
  然而,這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該死的王八蛋────────!」
  莉莉的道具早已告罄,治療師(卡珊德拉)的精神力即將見底。緊握「魔劍」的韋爾夫手指就快要從劍柄上脫落。櫻花的體力、達芙妮的靈敏、千草的武器、柏斯對生命的執著,都將要磨耗殆盡。就連阿伊莎口中迸出的痛罵也是。
  不管再怎麼不停砍殺,敵人仍然接踵而來,反而是怪獸的巨顎咬上了達芙妮的肩膀。少女吐血了,櫻花強行將怪獸拉開。接著輪到他的手臂被獠牙咬住,卡珊德拉與千草發出了慘叫。眼看自己的指揮已然不具意義,莉莉絕望了。
  視界即將染成一片黑色。
  是淹沒周圍空間的浮游魚群造成的。
  冒險者們就快被「渦帝邁魚」壓潰了,他們隨時可能被黑紫色的大浪吞沒。簡直有如悲劇預言者以為已經迴避的【絕望的牢籠】。
  做為臨門一腳,擊垮冒險者們心靈的光景撲進了視野邊緣。
  「怎麼,會……」
  一支怪獸集團由半人半蛇帶頭,從窟室外蜂湧進來。
  種族各異的怪物們發出駭人咆哮。
  看到那進逼而來的數量,所有人無不倒抽一口冷氣。
  「已經,到此為止了嗎……?」
  某人的嘴唇,不禁脫口說出了這句話。
  所有人都不幸聽見了這句話。
  「渦帝邁魚」群一口氣襲向了意志完全受挫的冒險者們。
  「──!!春姬!?」
  「卡珊德拉!?」
  死亡獠牙迫近的目標,是後衛。
  突破了前衛戰線的怪獸們,終於逼近了護著失去意識的命等人的莉莉與卡珊德拉。「渦帝邁魚」的身體衝撞,把卡珊德拉連同她護著的春姬一起撞飛。
  狐人少女被拋向遠處的地面時,卡珊德拉抬起臉來,張開的醜惡下巴映入她的眼眸。
  收縮的瞳孔。
  領悟死期的少女眼眸。
  達芙妮等人響徹四下的喊叫。
  面臨無法逃離的死亡實體,卡珊德拉閉起了眼睛。
  繼而……
  
  從旁飛來的一隻半人半蛇,撕裂了「渦帝邁魚」。
  
  「────咦?」
  染血的爪子描繪出圓弧,把浮游魚大卸八塊。
  就在渾身僵硬的卡珊德拉眼前,半人半蛇接著用牠長蛇的下半身,將周圍的「渦帝邁魚」一次全掃蕩乾淨。
  「啊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半人半蛇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大開殺戒。
  其他怪獸們也隨後跟上。方才湧入窟室中的成群怪獸,居然開始襲擊起「渦帝邁魚」的群體。
  當著時間為之暫停的冒險者們眼前,怪物開始自相殘殺。
  「鬧、鬧內訌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狀況!?」
  達芙妮與櫻花一次又一次左右張望,混亂地叫出聲來。
  周圍開始爆發怪獸之間的交戰。面對轉眼間化做大亂鬥的光景,冒險者們跟不上狀況,竟然呆站原地不動了。
  「到、到底是,怎麼……」
  「…………」
  卡珊德拉絲毫無法動彈,在她的斜後方,莉莉呆愣地望著襲向「渦帝邁魚」的怪獸們。
  那些怪獸強悍得嚇人。
  那些怪獸將臉染紅得有如以血化妝。
  那些怪獸,都裝備著武具。
  「──────」
  莉莉的栗色眼眸,睜大到了不能再大。
  注意到視線的半人半蛇──剛剛救了卡珊德拉的「她」,對莉莉使了一個只有她才能察覺的可愛眼神。
  那絕不是「怪物」的眨眼,而是與具有「友愛」之心的人族並無二致。
  讓人無法呼吸的激動感情,震盪著莉莉的心坎。
  
  「──『異端兒』!」
  
  莉莉險些掉下淚來,大聲叫道。
  「好久不見了,地表的各位人士!」
  緊接著,宛如於空中起舞般,一個身影迅速飛到莉莉的頭頂上方,在她的身邊著地。
  那人穿著兜帽與長袍遮掩真面目。莉莉認識這身假扮冒險者的「喬裝」。
  莉莉記得她那身為「怪物」卻溫柔善良的眼眸。
  「我們來救各位了!」
  面對淚水盈眶的莉莉,在兜帽底下晃動胭脂色頭髮的少女──半人半鳥(哈皮族)的飛兒,對她投以滿面的笑容。
  「您還好嗎,莉莉露卡閣下!」
  不只如此,一個揮動不合身高的大斧把成群「渦帝邁魚」劈成兩段的矮小身影,也來到了莉莉身邊。原來是自詡為紳士的紅軟帽(redcap)──小怪物(哥布林)雷特。
  看到與飛兒同樣披著長袍喬裝的他,莉莉驚魂未定地問道:
  「各位怎麼會來到這裡……」
  「是費爾斯的指示!蕾依他們目前與我們分頭行動,去執行強制任務了;至於由里德率領的我們,則一路火速趕來了這裡!」
  這是烏拉諾斯感應到地下城的異變後,下達的「神意」。
  接受老神的神命,原本正在攻略人造迷宮的異端兒們將人馬分成了兩組。
  留在人造迷宮那邊的異端兒由歌人鳥(賽蓮)蕾依統率,雷特等人自第18層的密道進入地下城,按照老神提供的資訊直接來到這座「水之迷都」。而且是走最短距離,不擇手段,甚至不容分說地突破了冒險者設下的防線。
  在旅店城鎮鬧得沸沸揚揚的「一群失控怪獸」其實指的就是他們。
  一切都是為了防止【災厄】的再度來臨,更進一步是為了解救極有可能身陷險境的【赫斯緹雅眷族】。
  聽到經過喬裝打扮以免引起第三者疑心的雷特與飛兒如此解釋,莉莉不知該如何回話。
  「我們與貝爾閣下約定好了!我答應他當各位有困難時,這次換我們奔赴馳援了!」
  因為他們是「異端兒」所以才能趕上。
  趕上連莉莉求救的另一組「援軍」都援救不及的,這個慘劇的舞台。
  只有與【赫斯緹雅眷族】握手言歡互相信賴,受過搭救的他們這些「怪物」,才能趕上莉莉等人的危機。
  「我們來向無可取代的『朋友』報恩了!」
  在此,又是一段。
  一段由貝爾編織的「情誼」。
  如同莉莉曾讓貝爾救過,受過少年搭救的這些「異端兒」也是來回報他的恩情。
  莉莉那雙栗色眼眸,此時終於流下了淚水。
  「可、可是!各位怎麼有辦法來到這裡呢?竟然能從廣大的地下城裡找到莉莉我們……」
  聽到急忙擦掉眼淚的莉莉這麼問……
  半人半鳥的飛兒開懷一笑,回答了:
  「這都得感謝亞露露,以及海爾格!」
  
  「啾──!」
  跨坐在黑犬(地獄犬)身上的白兔(獨角兔),出現在癱坐地面的卡珊德拉眼前。
  她大吃一驚渾身僵硬,但白色毛球不予理會,乾淨俐落地──就像在說「好久不見!」似地──舉起一隻手來。
  「你、你們是……」
  睜大眼睛的卡珊德拉,對他們倆有印象。
  他們正是在「武裝怪獸」出現於地表,歐拉麗陷入動亂的那一天……
  由卡珊德拉依從「預知夢」偷偷保護過的白兔與黑犬。
  「啾嗚──!啾啾──!」
  「汪呼,汪呼!」
  「咦──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珊德拉被白兔蹦跳起來一把抱住,又被黑犬伸舌頭舔了幾下,不禁發出慘叫,連眼下的狀況都忘了。
  怪物(怪獸)不但抱住了她,還將臉埋進胸溝之間在胸前東摸西找,嚇得卡珊德拉差點沒昏倒,不過……
  當她看到白兔從懷裡抬頭,用紅瞳注視自己時,她心頭一驚。
  「該不會…………你們是,找到了我?」
  滴溜溜的大眼睛眨啊眨的,依偎在卡珊德拉的胸前把臉蹭來蹭去。
  一明白到這代表肯定的瞬間──卡珊德拉喘不過氣來了。
  因為受到的衝擊遍及她整個胸口。
  「之前做過的『預知夢(夢)』……【漆黑巨浪】與【兔子護身符】……」
  那是在大約二十天前──迷宮街(代達羅斯)攻防戰前一刻發生的事。
  也就是造成她窩藏了白兔與黑犬的「預知夢」。
  夢境描述遭到【漆黑巨浪】吞沒的卡珊德拉險些喪命,幸好使用了以前入手的【兔子護身符】,才能幸免於難。
  當時的卡珊德拉以為「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就是【漆黑巨浪】。她認為是因為自己保護了白兔與黑犬,才能免受那頭恐怖猛牛襲擊。
  但現在想想,這樣解釋不合理。
  要不是她按照「諭示」保護兔子前往指定地點,她根本不會碰上那頭猛牛。正如同當時達芙妮氣沖沖的指謫,簡直是滑稽到家的「自導自演」。
  換言之,能夠迴避的【毀滅】並不是發生在那天。
  卡珊德拉目瞪口呆地環顧四周。
  「渦帝邁魚」的表皮呈現黑紫色。
  那種大量個體聚集一處的模樣,簡直就像是「漆黑巨浪」。
  ──吞沒我(卡珊德拉)的【漆黑巨浪】,原來不是黑色猛牛,而是這一大群的烏黑浮游魚(渦帝邁魚)?
  循著保護並照顧自己多日的少女體香……不,是「沾染的自身氣味」,【兔子護身符】也就是白兔他們才能從地下城找到卡珊德拉?
  白色毛球此時還在她的胸溝附近又摸又找,卡珊德拉將右手放在那裡緊緊握拳,領悟到自己是在這一刻,才真正迴避了過去的「預知夢」。
  「『預知夢(夢境)』的重複……那天的『諭示』,其實是為了迴避今天這場毀滅的『警告』?」
  愣怔的卡珊德拉,凝視著看起來像為了重逢而欣喜的白兔與黑犬。
  達芙妮因為事情太過驚人而思考停擺,完全沒注意到她這邊的狀況。
  卡珊德拉側眼做個確認後下定決心,試著輕輕擁抱兩隻怪獸。
  「……我還是沒辦法~!」
  「啾?」
  但最後還是辦不到。
  
  「你們幾個……」
  瀕臨精神疲憊邊緣的韋爾夫喃喃說道。
  在他的視線前方,大型級(巨怪)、半人半蛇(拉彌亞)、致命黃蜂(deadly hornet)都只攻擊大群「渦帝邁魚」,將牠們逐一驅散。
  「現……現在是什麼,狀況啊……」
  「還有,這些怪獸……難道是『武裝怪獸』?」
  「【洛基眷族】不是在迷宮街(代達羅斯路)將牠們撲滅了嗎!?」
  柏斯、千草或櫻花都只是困惑不已。
  達芙妮無法弄清狀況,到現在還在發愣。
  怪獸看起來像在保護冒險者們……不,是勉強優先對付怪獸,將冒險者們擺在一旁。柏斯等人不知該如何應對,陷入連慌張失措都辦不到的狀態。
  在這當中,了解「異端兒」真面目的韋爾夫看見了。
  石像鬼(gargoyle)在頭頂上方飛翔,注意到他的視線後回以一瞥,接著就像不愛理人的人族那樣冷淡地別開臉去。緊接著慘烈的空戰上演,面對身懷堅硬有力石翼的異端兒,一群「渦帝邁魚」無計可施地遭到蹂躪。
  蜥蜴人(lizardman)戰士以無人能及的地面戰能力為傲。他以左手彎刀(scimitar)一次斬殺多隻怒形於色的浮游魚,再以右手的長劍(long sword)豪邁地劈死牠們。
  一瞬間橫越韋爾夫面前的蜥蜴人,咧起了嘴角。
  簡直就像衝著他笑似的,吊起了滿口尖牙的嘴角。
  ──那傢伙也來了喔。
  瞇細的鮮黃眼瞳,彷彿說了這麼一句話。
  看到蜥蜴人的視線飛往一個方向,韋爾夫睜大雙眼,猛地轉頭去看。
  映入視野的,是奔馳跑過戰場的黑色長袍──
  
  「……嗚……」
  自臉頰傳來的震動,讓春姬的眼瞼痙攣了一下。
  頭腦一片模糊。
  耳朵好像覆上了一層膜般聽不清楚聲音。
  不過,她很清楚地知道這裡是「戰場」。
  可能是精神疲憊造成的影響,重度疲勞與倦怠感此時依然侵蝕著手腳。但是,她必須歌唱。她明白妖術師的職責所在,萬萬不能倒下。
  春姬以意志鞭策身體。四肢必須使力,嘴唇必須吟詩,為同伴帶來光之奇蹟。
  如同昔日的少年那樣,站起來,站立起來,快點!就在春姬如此要求自己時──某人將她的身子緊擁入懷了。
  「……?」
  春姬發現自己的身體受到一雙手臂攙扶著,微微睜開了眼瞼。
  映入朦朧視野的,是琥珀色的雙眸。
  那額頭上鑲綴的,是溫暖的紅彤光彩。
  那跟她比誰都更牽腸掛肚的「少女」昔日面貌如出一轍。
  當睜大的雙眸凝聚形影的瞬間,春姬的嘴唇顫抖了:
  「薇妮,大人……?」
  聽到細聲呢喃的這個名字,龍族少女如花朵盛開般綻放了笑容。
  「是我,春姬!」
  搖晃著青銀髮絲的龍女(維維爾)──薇妮的聲音,讓春姬的翠綠眼眸墜下串串珠淚。
  「我來救妳了!」
  「啊,啊啊啊啊……!」
  春姬維持著雙膝跪地的姿勢,感受著少女纖細臂膀擁抱自己的觸感,無法抑止湧上心頭的感情。
  她一直思念著這個有如妹妹的少女。
  春姬沒有一天不曾想念著有如妹妹,又有如女兒的她。
  重逢帶來的疼惜之情拭去了疲勞,春姬的手臂環抱住薇妮的身子。她將含淚把臉頰磨蹭過來的龍族少女擁入懷裡。
  「我好想妳,春姬!」
  「妾身也是……我也是!」
  「我啊,一直都沒有哭喔?為了不讓春姬你們擔心,一直忍著。」
  跟飛兒他們一樣用長袍當頭罩下的薇妮,以小鳥啾鳴般的溫柔嗓音搖動狐狸的耳朵。
  「可是……我現在,不小心哭出來了呢。」
  面對流下透明淚滴,純真無瑕地破顏而笑的龍族少女,春姬無法壓抑胸中溢滿而出的感情。
  春姬與薇妮,再一次緊緊相擁。
  「薇妮大人……!」
  「她一直與我們一同行動。當我們告知她你們遇到危機後,她堅持一定要跟來。」
  目睹到這幕光景,莉莉的臉上也浮現出驚愕與喜悅。
  她聽著雷特所言,同時明知不合自己的個性,卻仍然回憶起與「另一個家人」在地表共度的歲月,雙眸不禁一陣發熱。
  
  「現在這什麼狀況啊喵~~~~~~~~!?」
  
  就在這時。
  伴隨著豪邁驅散怪獸的轟然巨響,冒冒失失的喊叫自窟室通道口大聲傳來。
  原來是晚了「異端兒」一步抵達的阿妮雅等「救難隊」。
  「冒險者小弟的同伴是找到了,可是……」
  「怪獸之間在自相殘殺喵──!?」
  除了肩膀上下起伏嚇一大跳的阿妮雅之外,露諾娃與可蘿伊看到怪獸的激烈內鬥──「異端兒」與「渦帝邁魚」的交戰──也都嚇傻了眼。
  聽見莉莉等人的叫聲後,阿妮雅等人相信可蘿伊的「直覺」一路來到第27層,看到一支強到嚇人的「武裝怪獸」隊伍的背影。阿妮雅等人看到那個集團彷彿受到某種事物引導般趕往樓層深處,認定其中必有蹊蹺,於是開始追蹤牠們,雖然一度曾經追丟,但又循著怪獸們在路上發出的戰鬥聲響,終於抵達了這個窟室。
  「阿妮雅大人,妳們……!赫斯緹雅女神辦到了!」
  莉莉是第一個明白她們登場原因的人。
  向地表要求了「援軍」的【赫斯緹雅眷族】參謀在胸中喝采。
  在這當中,只有一名半矮人像受到吸引般,前往一名青年的身邊。
  「韋爾小老弟……」
  「椿!?妳怎麼會……」
  面對狼狽的韋爾夫,椿停下了腳步。
  昔日隸屬相同派系的青年狼狽不堪。他氣喘吁吁,全身滿是大小傷痕,感覺只消用手輕輕一推,就能輕易讓他摔倒。
  但對於此時的她而言,這些都無關緊要。
  他手中的一把劍,奪去了椿僅存的一邊目光。
  「那把『魔劍』……」
  那是一把紅彤長劍。不是「克羅佐的魔劍」,而是「韋爾夫的魔劍」。
  椿注視著這一把武器,睜大了右眼,其中蘊藏著韋爾夫至今不曾見過的情感。
  那是什麼?椿沒有問這種不知趣的問題。
  豈止如此,她連隻字片語都沒搬出來。
  鐵匠大師的「眼睛」,只需看到武器蘊藏的光芒就明白到他「達成了什麼」。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你的,你這毛頭小子!」
  只聽見一陣戰場不該有的呵呵大笑聲。
  柏斯等人不明就裡地轉過頭來,只有韋爾夫用毫無陰霾的眼光注視著椿。
  「明明連『至高』的巔峰是什麼樣的境地都不懂!竟然伸手攀上了通往神峰的山頂!」
  「……」
  「鄙人說過你是『蠢蛋』,卻沒想到你是離譜至此的『大蠢蛋』!結果愚蠢的是鄙人,竟然還雞婆給你忠告!啊啊,真是可恨!又真是太痛快啦!」
  女子這番話不是斥罵、責難或嫉妒,而是喜悅。
  是對於超越自己眼光的青年表現出的競爭心。
  是將一位青年視作自己「同類」的明證。
  「──恭喜你,韋爾夫•克羅佐。你也來到『這一邊』了。」
  然後她說:歡迎你來到地獄。
  鐵匠大師致上真誠的讚賞,由衷歡迎一位鍛造師的「到達」。
  「鄙人心情好,剩下的怪獸就由鄙人來收拾吧。」
  「……!喂,椿!那些怪獸是……!」
  「鄙人明白,只砍沒穿武裝的怪獸就是了。」
  看到新一批「渦帝邁魚」順著水流出現,轉身背對韋爾夫的椿舔舔嘴唇。無法隱藏高昂情緒的她,一邊面露笑容一邊開始宛若鬼神的戰鬥。
  呆站原地的阿妮雅她們也猛一回神,代替無法動彈的莉莉等人,姑且先開始殲滅「渦帝邁魚」。
  於是冒險者們、怪獸與「異端兒」的大混戰就此開始。
  「里德!里德──────────!」
  當戰場的激昂之聲不停響起時,有人發出了高亢的女高音。
  注意到自水流中露出臉來呼喚自己的人魚(mermaid)──瑪琍的存在,里德快速跑了過去。
  「瑪琍,原來妳在這裡啊!?那麼,妳應該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
  「少年(貝爾)他!貝爾跑去下部樓層(樓下)了!」
  瑪琍打斷蜥蜴人的人族語言,聲淚俱下地訴說。
  「小貝爾!?瑪琍,妳見到小貝爾了嗎!?」
  大感驚愕的里德,迅速而正確地聽懂了瑪琍言語笨拙的說明。
  她說遭到「大蛇井(Worm Well)」吞沒的貝爾與一名精靈被帶往下面樓層,誕生的「剿滅使徒」也隨後追去。
  這與老神透過費爾斯帶給他們的消息──【災厄】的動向也正好吻合。
  里德掌握了狀況後倒抽一口氣,接著橫眉豎目,氣勢萬鈞地震顫了喉嚨。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聽到蜥蜴人直達天際的吶喊,「異端兒」們都像被電到般轉過頭去。
  那陣吶喊是人族無法聽懂,只有他們之間才能傳遞的「怪物」通訊。
  從里德口中接到消息,半人半蛇等人以叫聲做回應,速度飛快地跑離了現場。
  「武裝怪獸……」
  「先是鬧內鬨,接著又跑掉了,到底是怎樣喵──!?整個莫名其妙喵──!」
  看到「異端兒」們才剛把「渦帝邁魚」獵殺完畢就一齊衝出窟室,千草大為驚愕,身旁的可蘿伊則是大聲嚷嚷。
  「里德大人說了什麼!?」
  「他說貝爾閣下與精靈冒險者,被怪獸帶到下面的樓層去了!」
  至於喬裝成冒險者的雷特等人則留在莉莉他們身邊,分享情報。
  「據說迷宮(母親)的『使徒』……強大的怪獸出現,也去追貝爾閣下他們了!」
  「……!貝爾大人他們在哪個樓層!?」
  「不清楚!但是,假如神明烏拉諾斯的觀測正確……也有可能去了『深層』。」
  雷特這番話讓莉莉啞然無言。
  無從想像的最糟可能性使她腦袋一片空白,然而……
  「還有,里德有話要帶給各位……『想來就來吧,小子我帶你們去』。」
  「!!」
  這聲「號召」讓她猛地清醒過來。
  她準確無誤地,弄懂了里德想表達的意思。
  「阿妮雅大人!」
  「喵、喵喵?妳好像是白髮腦袋的小妹(支援者)……?」
  莉莉邊轉頭邊大叫,逼近呆站原地的阿妮雅。
  「阿妮雅大人,妳們幾位的Lv.是多少!?」
  「妳、妳在說什麼喵!?先別說這個,琉她究竟到──」
  「先•別•問•了!!請快點回答莉莉!!」
  「喵嗚!?L、Lv.4喵!?貓跟可蘿伊還有露諾娃,Lv.都跟琉一樣喵!」
  阿妮雅被小人族滿眼血絲的嘴臉嚇得要死,不假思索地回答。
  至於莉莉聽到了她的回答,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大家就這樣穿越『水之迷都』!」
  緊接著。
  莉莉拉開嗓門,對小隊做出了如此指示。
  「貝爾大人與琉大人很可能被『大蛇井』帶去下面樓層了!莉莉我們要以目前的戰鬥人員前往安全樓層,重新編組搜救隊!然後直接前去援救貝爾大人他們!」
  「什……!」
  聽到莉莉連珠炮般地說道,柏斯等人啞然無言,但……
  「不接受反對意見!!」
  小小指揮官用暴君般的言詞壓力,強行做下了決定。
  (原本不知本事高低的「豐饒的女主人」戰力──阿妮雅大人她們是Lv.4!鍛造大派系(赫菲斯托絲眷族)的團長椿大人則是Lv.5!這樣只要與「異端兒」們互相幫助,想進入第28層以下的樓層絕非不可能……!)
  莉莉將阿妮雅等人的戰力潦草寫在腦內計劃圖上,暗自檢討「作戰」的可行性。
  莉莉正確領略了里德「傳話」的言外之意。
  「異端兒」們是有意與莉莉等人一同前去援救貝爾。他們很可能是打算與莉莉等人保持一定距離,一邊經由雷特等人用吶喊交換情報,一邊追尋貝爾他們的下落。這樣做等於是與「異端兒」的遠征隊伍同行。
  以身懷Lv.5傲人潛在能力的蜥蜴人里德與石像鬼古羅斯為首,「異端兒」的戰鬥能力很強。若是再加上椿她們的話,戰力可以說是過剩了,完全足以突破「下層」。Lv.1或Lv.2的莉莉等人只要專心做支援即可。
  這本來就是突發性的「作戰」,其中的漏洞她心知肚明。
  但是有沒有可能「達成」?
  ──有可能。
  不,不對,是必須達成!
  如此才能戰勝地下城,前去救出少年他們。
  「妳是說要順著『大蛇井』的穿孔痕跡(洞穴)走?不,真要說的話,誰也無法證明【白兔腳】他們是被帶走了,也不能保證他們還活著……」
  「我、我們走吧!達芙妮!!去救貝爾先生他們!」
  「……唉唷,好啦!知道了啦,我奉陪就是了!都走到這一步了,講道理也沒用了啦!」
  達芙妮對莉莉的策略提出疑問,但看到卡珊德拉衝勁十足,只能死了這條心豁出去答應她。
  「本、本大爺可沒義務奉陪到最後……!」
  「胡說什麼,你可是寶貴的Lv.3哪,你得幹活幹到精盡人亡才行!」
  「少、少開玩笑啦啊啊啊啊!?」
  臉上漾著勇猛笑意的阿伊莎,完全封鎖了只顧自己的柏斯的退路。
  「雖然搞不太懂喵……總之只要琉在下面樓層,貓就去喵~!」
  「地下城不是越往下走就越危險嗎?真的有夠累人的耶──」
  「這個如果領不到冒險者委託(quest)報酬就太不划算了喵……雖然貓不是冒險者。」
  「哈哈哈哈哈!事已至此,就同生共死吧!」
  阿妮雅、露諾娃與可蘿伊重新堅定拯救同事(琉)的意志,椿發出一掃悲觀念頭的笑聲。
  「……那些武裝怪獸……好像救了我們……」
  「還有那些以長袍遮掩真面目、貌似冒險者的人……晚點你可得解釋一下了,鍛造師。」
  「這就難說囉,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解釋得清楚。」
  在某次迷宮街(代達羅斯)攻防戰當中,千草與櫻花曾目擊到一隻「龍女」救了孩子的瞬間,但現在先不提出心中湧起的疑問;韋爾夫若無其事地對他們笑笑。
  「我們走,春姬!去救貝爾!」
  「是,薇妮大人!」
  最後,春姬堅定有力地,握住了龍女孩伸出的手。
  看到高漲的士氣與冒險者們的堅強眼神,莉莉的小小胸膛迸發出熱烈情感。
  (行得通……!憑這支小隊,就算是「深層」也闖得過!!)
  所以,再來就剩一個問題──
  「接下來是與時間的競爭。重點在於能否趁貝爾閣下還平安無事時找到他!」
  「……!」
  「在下面樓層中前進,無論如何都很費時。如果要趕赴『深層』,甚至可能花上一或兩天……!」
  聽到身旁雷特的呢喃,莉莉的喉嚨咕嘟作響。
  連像樣裝備都沒帶的冒險者能在「下層」以下活動的時間有限。接下來是分秒必爭,必須以最快速度前去救出貝爾他們。
  心中產生不安、焦躁與恐懼。但莉莉目前先將它揮開,發出了號令。
  「出發!」
  冒險者們開始奔跑。
  他們穿越窟室,跑進通往下一層的正規路線。
  地下城已經沒有手段能阻止他們。
  異端怪物的吶喊,彷彿歡迎他們心懷勇氣的前進般轟然響起。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57轻币 +862 收起 理由
newater + 18 工作辛苦
bigcat + 18 工作辛苦
无风之影 + 12 工作辛苦
a22789876 + 15 工作辛苦
有点难过 + 15 工作辛苦
949123347 + 16 工作辛苦
xcy8512 + 14 工作辛苦
ko00koko + 54 我很赞同
sar2016 + 15 工作辛苦
河岸丷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Hello,深層
  
  
  『深層?……應該是可怕的地方,吧?』
  以前,我曾問過。
  向高不可攀的高嶺之花問過。
  向憧憬不已的她問過。
  問她冠有第一級冒險者之名的劍士站立的高處,是什麼樣的景色。
  憧憬的她展開冒險的舞台有多驚險?
  我曾經出於好奇,或是一心只想稍微與她親近,問過這個問題。
  『去到那裡的時候,我第一次覺得怪獸……覺得地下城,很可怕。』
  在藍天環繞的市牆上。
  用無法參透的金瞳。
  帶著性命屢次受到威脅的冒險者眼神,她說了。
  『我再怎麼講,你可能也不會懂……但只要去了,你就會明白。』
  她斬釘截鐵地,如此告訴了我。
  『假如……在很久,很久以後,你能夠去到那裡了,到時候──』
  那時……
  她給了我,什麼樣的建言?
  如今我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
  
  ○
  
  聽得到耳鳴。
  聽得到彷彿做惡夢的孩子發出的淒厲哭聲。
  聽得到理性拒絕辨認現況的慘叫。
  聽得到侵犯腦內深處的,本能的尖叫。
  「『深層』……」
  自嘴唇漏出的片段低語,在黑暗中融化消失。
  寂靜貫穿了耳朵。
  心跳聲在全身上下轟隆鳴響。
  迷宮的黯淡黑暗,緊緊抱住我們不放。
  一片詭異白濁色的壁面;肉眼無法辨認高度的天頂;既有樓層不可能具備的、過度巨大的迷宮構造。
  目前所在位置,第37層。
  也就是所有冒險者望而生畏的地下城深淵──「深層」。
  「…………」
  代替結凍般動也不肯動一下的脖子,我只轉動眼球窺伺四下。
  附近……沒有怪獸的身影,也沒有氣息或聲響。
  在只有極低可見度的幽暗空間中,我拚命凝目窺伺。
  這裡是個大到嚇人的窟室。從我所在的中心位置,離深處牆壁少說恐怕有四百M。除了第17層的「嘆息大牆」或糧食庫(pantry)等固有區域之外,我從沒見過寬廣到這種地步的大窟室。壁面上亮著的燐光簡直有如蠟燭火光,脆弱易逝。
  就在我們身旁,躺著大蛇的屍骸。
  從割裂的長條身軀漫溢出一片血泉的牠,就是早已斷氣的凶兆(萊姆頓)──「大蛇井」。
  也就是在第27層把我們一口吞下,開鑿乾井(大洞),將我們帶來這裡的罪魁禍首。
  「……,……!……啊……」
  我睜大一隻眼睛,呆愣地望著大蛇的死屍。
  嘴巴離開我的意識自己一張一合。
  但是舌頭打結,發出的聲音不具言語形式。
  就好像呼吸失敗一樣,只漏出乾枯嘆息的聲音。
  ──騙人的,怎麼會,這不可能。
  「大蛇井」原本的出現樓層為第37層。
  哪裡不好去,吞下了我們的「大蛇井」居然回到了自己的「巢穴」來?
  從第27層挖穿了多達十層的岩盤?
  彷彿瀕死的肉體順從歸巢本能──回到這「深層」來!?
  太奇怪了!
  太離譜了!
  這是史無前例的事!
  這種「嚴酷」的狀況──我聽都沒聽過!!
  (慘了,慘了……慘了慘了慘了……!?)
  淹沒腦海的,只有這個慄慄危懼的詞語。
  全身在噴汗,身體發熱到異常的地步。
  深層區域。
  受到「公會」評定的「真正死線(true deadline)」。
  這裡對我來說是言之過早的冒險舞台,是絕不允許任何人孤立無援獨自探索的「地下城最大危險區域」。
  最重要的是,憑現在我們的狀態……!
  「琉小姐……!」
  我低頭看看臂彎裡癱軟無力的精靈身軀。
  被「大蛇井」吞食,遭到毒性強酸燒灼的她體無完膚。長斗篷以及戰鬥衣有許多地方燒破,露出白皙裸肌,水嫩肢體也滿是燒傷。套著長靴的右腿更是彎成不自然的角度,骨折了。
  而我也是所有皮膚都受到強酸燒傷,全身掛彩。
  右眼眼皮融化黏合,睜不開。
  在僅剩一眼的模糊視野裡,我保護性地──或者是依賴地──加重了手上抱住琉小姐的力氣。
  我讓不聽使喚的顫抖手指,陷進她的纖瘦肩膀。
  「琉小姐,琉小姐……琉小姐……!」
  我像個找姊姊哭訴的幼兒,小聲地一遍遍呼喚她的名字。
  思考停擺了。腦中一片空白。
  面對最惡劣的「異常狀況」──被拋進第37層的嚴酷現實,我只能任由黑暗擺布。
  孤獨、孤立、孤軍、孤危。內心惴惴不安。好冷,好寂寞,好傷心,好痛。感情已然糾結成一團。
  靜靜地,而且是到了致命的地步,我發生了恐慌症狀。
  我只能哀求被我扯下水的精靈「快醒醒」。
  然後,就在這時……
  啪啦啪啦──
  碎石子灑了下來。
  「────」
  灑落在頭髮上的碎片,讓我停住了動作。
  我彷彿受到吸引般抬頭仰望。
  石片依然從黑暗深處灑下來。在受到黑暗堵塞的天頂部分看不見任何東西,憑視覺無法做任何判斷。
  但是,聽覺就不同了。
  我確實聽見了那個聲響。
  沒錯,就好比「某種東西」猛然往這個樓層衝來的聲響。
  好像在挖開的乾井(大洞)之中,高速飛衝而來的聲音──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的瞬間,我變得面無血色。
  一個巨大身影重回腦海。
  反彈魔法的「外殼」。
  破壞一切的「爪子」。
  然後,是宛如鮮血般發光的大紅色眼睛。
  (難道──)
  在第27層交戰過的那隻「怪物」,沿著「大蛇井」一路開鑿的洞穴,追過來了?
  想結束我們的性命!?
  在受到戰慄恐懼襲擊的同時,我心中某處產生了確信。
  確信是名為闍羅的男子最後留下的遺言,那個馴獸師執迷不悟的命令,將那「怪物」引導到了我們身邊。
  回想起裝在怪物巨軀上的「項圈」與「紅石」,我的心跳聲不斷加快。
  「呃……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片空白的腦海之中,投下了名為焦躁的燃料。
  ──快逃,快逃!
  ──逃離那隻「怪物」!
  我一心只有這個念頭,停擺的思考與肉體開始能動了。
  我在全身灌注力量,扶著琉小姐站起來。霎時間,痛如火燒的感覺襲來。身體突然冷不防動起來,使得原本麻痺的神經回到了名為痛覺的地獄。
  傷口裂開,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皮焦肉爛的肌膚漏出呻吟。
  最慘的是,左臂發出駭人的劇痛。
  以纏著巨人圍巾(歌利亞圍巾)的左臂──長時間防禦「怪物爪子」的那條手臂──為起點,整個身體被燒到過熱(overheat)。我一陣反胃,眼角泛淚,兩腿打顫。內心就快要屈服了。
  即使如此,我仍然竭力咬緊牙關,硬是讓靴子往前踏步。
  開始前進。
  一步,一步,每走一步都要揮開疲勞與劇痛,讓身體步步前進。
  還能動。
  還能跑。
  還能,還能!
  我一邊沐浴著頭頂上灑下的石片,一邊擠出僅剩的力氣開始逃離原處。
  我以肩膀攙扶著琉小姐失去意識的身子,不顧一切地奔跑橫越大窟室。
  但是,就在我們即將抵達離開大窟室的通道口時──咚!一聲。
  「某種東西」猛然從大洞跳了出來。
  「!!」
  那東西迸散著藍紫光輝,從頭頂上的高聳之處墜落而下,狠狠撞上地面。
  然後是一陣衝擊與轟然巨響。
  我轉頭一看,只見一個失去右臂的異形剪影,在視線的前方搖曳。
  逆關節的腳、長長的尾巴;瘦骨嶙峋的身上滿是散發藍紫光輝的裝甲殼。
  讓人聯想到「身穿鎧甲的恐龍化石」的巨軀身高約莫三M。細長獨臂的前端,具備有恍若獠牙的破壞「爪子」。
  在薄暗深處妖異地亮起的,是紅彤彤的雙眼。
  錯不了。
  就是那個破壞者(怪獸)。
  「────」
  一轉。
  簡直就像捕捉到我們的存在似地,那隻怪物的脖子轉動了。
  閃亮的殷紅眼光,與我四目交接。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敵人的咆哮一飛來的瞬間,我卯足全力轉身就跑。
  我衝進通道口,離開大窟室。
  緊接著,一陣隨後追上的猛烈腳步聲跟了過來。
  「嗚……!?」
  我在呈現迷宮構造的複雜通道中到處亂闖。
  一旦被牠從後面追上就完了,走到死路也會完蛋,遇到其他怪獸也會一命嗚呼。在最糟的困境中,我除了祈禱老天保佑別無他法。
  我多次轉換方向又進入岔道,試著擺脫敵人的追殺。
  可是「怪物」的腳步聲不肯離開。
  反而……還越來越近了!
  「哈啊!哈!呼……!?」
  肺部在燃燒。汗流不止。喉嚨快要燒毀了。
  我現在抱著重大傷患(琉小姐),前進速度慢到讓我想哭。雙腳完全抬不起來,全身都在發出痛苦的哀嚎。即使如此,我仍然卯足全力到處逃竄。
  就在正常思考能力早已蕩然無存的狀況下,腦海深處彷彿浮現又消失的泡沫般,冒出好幾個自問的聲音。
  我曾經一度將那個對手逼入絕境,既然牠要來,我難道不該加以迎擊,斷絕後顧之憂嗎?
  現在逃走又能怎樣?
  那個破壞者一定會追我們到天涯海角,逃跑難道不是下策嗎?
  這是否只是在拖延判斷的時間?
  可是,不行。
  只有現在不行。
  只有現在必須逃走!
  我敢打賭,假如我現在跟那破壞者交手,我與琉小姐一定會有一人喪命。
  我這身體不但承受著與破壞者展開死鬥的副作用,還遭到「大蛇井」的毒酸燒傷,無法再正常打鬥。跟在第27層扳回一城的狀況已經截然不同。
  我現在,不能跟那個破壞者交手!
  心裡只有逃跑求生這個念頭,我握緊左手,在無意識之中開始演奏起了「鐘(chime)」聲。
  「────────!!」
  在迷宮內拐了幾個彎後,破壞者終於逼近到能用肉眼看見的距離。
  牠在地面、牆壁、天頂、迷宮內縱橫自如,以高速機動動作跳躍著迫近我們。怪物的本能使得牠即使自身也千瘡百孔,仍然想著解決獵物。
  殷紅眼光射穿了我的背部,破壞「爪子」嘎茲嘎茲地作響。
  感受到後方高漲的殺意,我知道大限已到,一回頭就用側身姿勢筆直伸出了左手。
  「!!」
  破壞者也察覺到了這陣「鐘」聲。
  察覺到從左臂纏繞的巨人圍巾外洩的蓄力「光粒」。
  殷紅雙眼蘊藏起驚愕,接著憤怒的叫喚直達天際。
  二十秒的蓄力。
  我歪扭著臉孔,吼出了炮聲:
  「【火焰閃電】!!」
  不理會地形限制,我射出了大炎雷。
  在無異於封閉空間的單行道上,火焰濁流一邊破壞牆壁或天頂一邊向前猛衝。
  就在即將遭到大炮擊吞沒的瞬間,我從視野角落看到怪物的巨軀折疊起左腳的逆關節,逃進了橫穴裡。
  說時遲那時快,炮擊在地下城內爆發威力。
  無法完全削減發射的後座力,射擊角度略為向上的大炎雷(火焰閃電)轟碎了天頂,讓通道崩塌了。
  「嗚!?」
  發生的爆炸熱風與沙塵,把我自己狠狠揍飛。
  在我與琉小姐一起被吹往後方的時候,岩盤仍然在應聲灑落,呈現出坍方的景象。激烈的岩石崩落聲響往四面八方迴盪。
  最後……當駭人的崩落聲終止時。
  滾倒著俯臥在地的我,勉強抬起了臉來。
  當飛揚的沙塵平息下來時,只見整條通道被白濁色的岩塊所堵塞。
  寬廣的通道完全被封閉了。既不能沿著原路折返,破壞者也無法追趕我們。
  至少必須繞遠路才有辦法。
  撐過……來了……?
  「呼,哈……呃啊啊……!」
  這只是正好走運罷了。
  沒被土石坍方波及也只是運氣好,沒有下次了。
  呼吸急促地喘了一會兒氣後,我顫抖著手想從地上撐起身體,卻連連失敗。【英雄願望(技能)】的反作用力奪走了大量體力與精神力,讓我使不上力氣。豈止如此,連意識都快要斷線了。
  好痛,好難受──好痛苦。
  一瞬間我產生一種衝動,很想在這裡力盡倒地。
  產生一種想就這樣倒臥在地,閉上眼睛的欲念。
  就在我一邊受到不合常理的虛脫感侵襲,一邊漂蕩在欲望的狹縫間時……
  「……克朗、尼……先生?」
  「!」
  低喃的聲音,使我猛一回神。
  眼睛一看,只見仰躺著倒臥在地的琉小姐,微微睜開了眼瞼。
  她用朦朧的天藍色眼眸窺伺四下,找到了我。
  「琉小姐……!」
  就在那一瞬間,我踢開了滿口甜言蜜語的欲望。我終於能踢開它了。
  我不能讓任何人死,不想讓任何人死。
  就像龍族少女(薇妮)那樣,再也不能犧牲任何人。
  我不是已經「答應」過,要為了這個目的而變強嗎……!
  我臭罵一瞬間受到喪氣話支配的自己,牙齒緊咬嘴唇,這次總算撐起了身體。
  拖著身體,我前往她的身邊,雙膝幾乎是支撐不住地跪到了地上。
  我抱起琉小姐疲弱不堪的身子。
  「……這裡,是?」
  「這裡是……第37層……『深層』。」
  對於琉小姐虛弱無力的問句,我難掩絕望情緒地告訴了她。
  我好幾次說不下去,但簡潔地向她解釋,我們被「大蛇井」吞下,移動到了別的樓層。又告訴她那個破壞者跑來追殺我們,目前我們是暫時脫險。
  可能是第27層的記憶重回腦海了,琉小姐的眼中也開始蘊藏理解之光。
  然後她弄懂了這糟到極點的狀況,瞇起一眼。
  大概是既沒有體力感到驚愕,也沒有氣力可感到戰慄了吧。
  她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一眼被弄瞎的臉孔。
  「嗚……!?」
  「琉小姐!?」
  琉小姐歪扭著臉龐,像是護著傷口般將手放到了身上。
  琉小姐體力消耗的程度不比我低,也受了傷。考慮到她右腿骨折,傷勢說不定比我還嚴重。她的肌膚浮出了水珠般的冷汗。
  「請快做治療!快替您自己的身體施『魔法』……!」
  手邊沒有道具。在與破壞者交戰時,連同整個腿包一起丟失了。
  我請求琉小姐施展她會用的「回復魔法」。
  「……」
  可能是意識朦朧不清的關係,微微睜眼的琉小姐抬臉看著我……緩緩啟唇了:
  「【如今遠去的,森林之歌……懷念的,生命曲調……】」
  她斷斷續續地,用沙啞的嗓音開始編織咒文。
  然後宛如擠出最後一點力量般,她將手放到了我的臉上。
  「【諾亞……治癒】。」
  我瞪大雙眼,然而葉隙陽光般的和煦光芒依然籠罩了我的臉。
  我大叫出聲:
  「不對!!不是我!請您為自己做治療!再不療傷的話,琉小姐您會……!」
  當我還在嚷嚷的時候,臉上的傷口仍在逐漸癒合,睜不開的一眼也漸漸不再疼痛。
  身上傷口或是皮焦肉爛的肌膚,也以頸項為中心慢慢痊癒,原本一點不剩的體力同樣稍有恢復。
  琉小姐確定我的右眼變得能夠睜開後,就像斷了線的人偶般,那隻手癱軟地垂了下去。
  「為什麼要幫我治療!」
  「……現在的我,已經……無法自己行動……派不上,用場……」
  「……!」
  「這也是我的,最後一點精神力了……」
  琉小姐一邊痛苦地喘氣,一邊將手放在骨折的右腿上回答我。
  「既然這樣,就該治好您,讓您活下去……這很合理。」
  「一點都不合理!」
  看到琉小姐都什麼情況了還對著我笑,我怒吼著回答她。
  我堅持拒絕這種虛幻的笑容,氣她都到了這種時候還品性高潔。我不想聽她那嘴唇即將告訴我的話語。
  琉小姐必定是正確理解了狀況。
  渾身是傷、筋疲力竭,而且孤立無援。
  無論是體力、精神力還是道具都一點不剩,可謂走投無路的絕境。名為「死亡」的黑暗隨時可能吞噬我們。
  她為了讓我活下去,正打算割捨掉「某種東西」。
  「克朗尼先生……把我留下……」
  就在琉小姐即將說出決定性的一句話時……
  
  喀噠喀噠喀噠────
  
  聲音響徹了四下。
  那種乾燥的聲響,簡直就像壞掉的懸絲傀儡突然發笑一樣。
  「「──────」」
  很明顯地是一種異樣的聲響。
  既非人族的嗓音,也不是地下城會發出的那類聲響。
  我的視線被吸引到聲響傳來的前方,坍方處的反方向,燐光照不到的黑暗另一頭。
  有東西在那裡。
  有東西潛藏於黑暗之中。
  從我下巴滴落的汗水,掉在琉小姐神色緊繃的臉上。
  很快地。
  那個東西無聲無息地出現了。
  「什──」
  一看見那個存在的瞬間,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自黑暗中浮現的,是個白色的「面具」。
  它有著兩隻扭曲犄角,空出兩個烏漆墨黑的洞,浮在半空中。
  那看起來簡直就像……
  (「死神」……?)
  就像出現在虛構童話裡的「死亡」使者,以黑衣包裹骸骨身軀,手持鐮刀奪人性命。
  我不禁有種錯覺,以為是「死神」來迎接苦於「殘酷命運」的我們了。
  然而它再次──「喀噠喀噠喀噠」地作響。
  就好像發出啼叫聲似的,面具上下搖晃。
  就像為了找到獵物而高興的「怪物」。
  「────」
  我倒抽一口冷氣。
  不對。
  那不是「面具」。
  那是白骨。
  不對。
  那才不是什麼「死神」。
  那是怪獸。
  「!?」
  我從腰際刀鞘握住刀柄,一口氣拔出。
  護著無法動彈的琉小姐,我站起來舉好〖女神之刃〗。
  面對這樣的我,死神(怪獸)像在發出嗤笑,喀噠喀噠喀噠地弄響了面具。
  
  ○
  
  值得紀念的初次遇敵(first encounter)。
  我在「深層」的初回戰鬥,同時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戰鬥的對手──是一頭「羊」。
  「骸骨羊」。
  這種出現於深層區域的羊型怪獸,是身高約一百四十C的中型級。空出兩個空虛眼窩(孔洞)的臉孔以及全身正如骸骨之名,以「骨頭」所構成。
  也就是俗稱的骷髏(skeleton)類。這種明明沒有皮肉內臟卻能移動徘徊,即使在地下城中仍然屬於異類的種族,在這第37層出沒頻繁。
  代表性的怪獸應該是「地生人」。那是全身皆為骨頭的骷髏戰士,由於外觀極具衝擊性,即使是無法進入中層以下區域的初級冒險者也都知道那種怪獸。
  不說別的,聽說出現在這第37層的「樓層主」也是屬於骷髏類。
  這座白濁色的迷宮可說是「活屍」的窩巢。
  「……!?」
  我一邊翻出所有於遠征前,從埃伊娜小姐的講課中學到的深層種(怪獸)情報,一邊掃視違反生物法則的骨頭怪物。
  羊的頭蓋骨如漂浮於薄暗般現於眼前,頭部以下看不清楚。這是因為從後腦杓伸長而出的「皮」覆蓋了骨頭身軀。
  「骸骨羊」不同於其他骷髏類,擁有一塊又長又大的「皮」。
  它將整個身軀連同腳尖包覆住,只能勉強看見骨頭羊蹄。完全論不上乾淨的皮顏色暗沉,多處破損,簡直就像披著一件襤褸袍子似的。難怪會讓我聯想到死神。
  頸項周圍還有一些多餘的「皮」活像帽兜,從左右兩邊垂下。
  視野提供的情報,只有黑暗中詭異浮空的一顆頭蓋骨。
  「……」
  怪獸只是用黑暗充塞的眼窩對著我。牠搖動頭蓋骨不時發出「喀噠喀噠喀噠」的聲響,讓詭異旋律在迷宮中迴盪。
  是該觀察敵人出招,還是主動出擊?極度緊張感使我的判斷產生了猶疑。
  詭異聲響戛然而止之後,下一刻……
  骷髏的面龐,已經逼到我眼前來了。
  「!?」
  才一聽到蹬地聲響的瞬間,「骸骨羊」竟然已經急速迫近了我。
  原因很單純,是因為那塊「皮」遮住了敵人的身體。無法看見四腳的彎曲與前進的預備動作等等,造成了這個失敗。我太依賴視覺情報,漏看了突擊的前兆。
  兩隻扭曲犄角緊迫而來,然後是張開的上下顎。
  看不出任何感情的骨頭面具,暴露出醜惡的無數尖牙。
  我瞠目而視,情急之下,讓身體往旁一倒。
  「嗚!?」
  我逃往地上,骷髏怪羊跳越了我的頭頂上方。
  奇襲以失敗告終的怪獸發出了著地聲響。我即刻起身,挺身上前以保護仍然倒在地上的琉小姐。
  就在我終於決定要開始攻擊怪獸時……
  「咦……不見了!?」
  看不到敵人的蹤跡,連個影子都沒有。
  只看得見還在冒煙的坍方遺跡,漆黑的薄暗空間鋪展開來。
  怎麼會,難道牠……消失了!?
  「不對!……是『骸骨羊的皮袍(robe)』……!」
  這時,我腳邊的琉小姐像發出呻吟般,說出了一種「掉落道具」的名稱。
  我心頭一驚。
  沒錯,「骸骨羊」的「皮」不只是用來覆蓋身體。
  而是與這整座樓層瀰漫的薄暗同化,藉此隱身的「保護色」。換個說法就跟冒險者狩獵時使用的「偽裝布(camouflage)」一樣。「骸骨羊」能夠藏身於黑暗之中。
  敲響詭異的骨骸之聲,對獵物造成恐懼,靜靜匍匐靠近,貪食生命。
  冒險者們給予「骸骨羊」的別稱──就是「死亡隱者」!
  (在哪裡,在哪裡……會從哪裡來!?)
  我不住地左右張望。不管看向哪裡都只有一片黑暗。敵人可能是用多餘的皮巾(兜帽)連頭也蓋住了,完全看不到牠。我徹底遭到敵人的「隱密」能力迷惑擺弄。
  大吼大叫的心臟跳動聲,掩蓋了唯一能做為線索的聽覺,也奪走了平靜。
  就在我愈加動搖起來時,琉小姐再次喊道:
  「右邊……!」
  「!」
  只聽見皮袍翻飛的聲響,以及骨頭互相摩擦的擠壓聲。
  我於千鈞一髮之刻閃避,但太慢了。
  吹來的風,對擦過的右臂帶來駭人的高熱。
  雖然只有一小部分,但手臂被咬掉了一塊肉。不理會瞪大一對眼珠的我,任由皮袍翻飛的「骸骨羊」用牠的四隻腳著地。
  「嗚呃……!?」
  按住右臂一轉頭的瞬間……我後悔不該去看。
  從怪獸的獠牙之間,響起咕喳咕喳的咀嚼聲。
  我被奪走的血肉,從顎骨的接縫,甚至是喉嚨的骨頭之間滴滴答答地不停灑落。
  「骸骨羊」的身體從下巴到喉嚨都染成了紅色。
  那副令人作嘔的模樣,讓我確實對怪獸──不,是對深層區域(地下城)產生了恐懼感。
  「──!」
  「骸骨羊」已經完全不隱藏其猙獰的殺意,先是頻頻搖晃身軀,接著把頭蓋骨的位置降低到幾乎貼地。
  壓低姿勢,簡直就像在皮袍底下踏緊雙腳的態勢。
  一種不祥的氣氛,讓冒險者的本能閃爍起紅燈。
  下個瞬間,啵摳啵摳!!怪獸的「皮」膨脹了起來。
  「什……!?」
  原來是軀體(骨骼)的一部分隆起了。
  是從內側刺穿膨脹的「皮」,對準獵物射出的遠程武器。
  總共三根「骨槍」急速朝我迫近而來。
  是長釘(spike)──不,是「尖樁(pile)」!
  面對敵人伸長部分自體骨骼放出的遠距離攻擊,我沒能完全躲掉。
  右肩上面與左腋之間,兩處被挖掉了肉。
  「嗚啊!?」
  我雖然免於被刺穿卻姿勢不穩,「骸骨羊」繼續追擊,想直接送我上西天。
  牠一邊收回伸長的骨頭一邊衝刺,踢踹地面撲來。
  染紅的尖銳獠牙,即將刺進我的脖子!
  「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
  就在喉嚨即將被咬破的前一刻,我伸出左臂代替脖子做犧牲。
  咬住手臂的「骸骨羊」直接把我壓倒,使我的背部狠狠撞上地面。
  「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的叫喊,與我跟怪獸纏鬥的聲響糾結不清。
  然而很快地,我就感覺到了她恍然大悟的氣息。
  怪獸的獠牙,並未刺進我的皮膚。
  我故意讓牠咬到左臂。
  咬到這隻黑皮帶層層纏繞的手臂。
  是〖歌利亞圍巾〗。這件連破壞者的「爪子」攻擊都曾成功化解的最硬防具,能夠阻擋敵人的一切攻擊。尖銳獠牙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一次又一次想把手臂咬碎,但就是咬不破。這時我初次感覺到「骸骨羊」的情緒反應──困惑。
  我一邊為了左臂的劇痛而呻吟,一邊揮動四肢拚命抵抗。
  我們激烈搏鬥了幾秒。
  「骸骨羊」身體忽然急遽開始痙攣,停止了行動。
  怪物的腹部從皮袍中露了出來。我右手握著的〖女神之刃〗鑽進肋骨的縫隙,捅碎了飄浮於空蕩蕩體內的藍紫光輝……「魔石」。
  頃刻間「骸骨羊」應聲化作塵土,輪廓消失於虛空之中。
  「哈啊,哈啊,哈……!?」
  擺著嘩啦啦流過身上的大量塵土不管,我一邊仰望迷宮的天頂,一邊喘氣。
  才一戰。
  光是這樣,就消耗了這麼多體力。
  這就是……「深層」。
  「……!」
  不行,不妙,不可以。
  假如以目前狀態再遇到其他怪獸,這次真的會──
  受到本能的催促,我爬出淹沒自己的塵土,抱起了琉小姐倒地的身子。
  我再次用肩膀攙扶著她,開始移動。
  (得離開這裡才行……!)
  再不快走,聽見剛才交戰聲的其他怪獸會過來的。
  如果要我再跟怪獸打一次,我絕對辦不到。「回復魔法」幫我恢復的體力才這麼一下就耗光了。我們得逃到其他地方,撐過這個狀況才行。
  我不顧一切地邁步前進。
  「骸骨羊」對我造成的簇新傷口流下鮮血。
  從剛才到現在,我一直在嚴重出血。一個不注意,腦袋好像就要輸給暈眩感了。要不是升級(rank up)獲得了超乎常人的Lv.4強韌性,我早就力盡倒地了。
  每前進一步,體力與氣力都殘酷無情地受到削減。
  左臂很痛,痛到想直接把它砍斷。簡直就像在描述我的下場一樣,痛得讓毀滅二字不停閃爍。
  即使如此,我仍然繼續前進。
  為了活下去而前進。
  我變得跟壞掉的人偶沒兩樣,只是一路往前進。
  「……克朗尼先生……已經,夠了……」
  就像不忍心繼續看著這種痛苦難耐的行軍,原本毫無抵抗的琉小姐,動了動嘴唇說:
  「留下我……你走吧。」
  「!」
  現在的自己只是個包袱。
  只會變成拖慢行進速度的腳鐐。
  她呢喃著,言外之意在這樣告訴我。
  我把眉頭皺成了一團。
  「不要,不要!」
  「克朗尼先生……」
  「我絕對……我才不會拋下妳!」
  我就像個耍賴的小孩般不肯聽話。琉小姐難受地垂下雙眸。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對她見死不救的選項。
  要是在這裡拋下她不管,我就再也不是貝爾•克朗尼了。
  我將會再也無法幫助任何人!
  順從胸中吠吼的激情,我喊道:
  「我一個人在『深層』徘徊,怎麼可能有辦法活命嘛!」
  「!……」
  「剛才的戰鬥也是,要不是有琉小姐,我早就遇到危險了!」
  我氣到失去理智。明明有可能被怪獸聽見,我卻講個不停。
  但是同時,本能似乎也在無意識中理解到了這點。理解到為了存活下去,必須「說服」她才行。
  理解到我需要琉小姐。
  我不惜消耗寶貴的體力,想都不想就繼續粗聲說道:
  「我需要琉小姐對『深層』的知識!需要琉小姐的經驗!」
  喊完之後自己才發現,我這番話並沒說錯。
  我的確也聽過埃伊娜小姐講課,學過「深層」的「知識」。但「知識」與「經驗」往往有著一段差距。就以目前的狀況來說,這段差距遙遠到能左右生死。與「骸骨羊」的一戰證明了這點。
  只要是冒險者,誰都知道初次挑戰的樓層有多可怕。
  現在的我面對「深層」這片凶暴怒海,手上連個羅盤都沒有。
  為了得救,指示光明之路的燈塔,或者指引方向的「船長」是不可或缺的。
  「……!」
  琉小姐也睜大了雙眼。她隨即閉起嘴唇,沉默不語。
  恐怕她也正在用天秤做比較。
  比較捨棄自己這個腳鐐的好處,以及擔任智囊引導我的必要性。
  隔了一段靜默,琉小姐花時間苦惱了半天後,緩慢地對我說:
  「……我來搜尋怪獸的氣息,請克朗尼先生專心前進……」
  「琉小姐……!」
  「您說的對……看來我還有我的用處在……」
  原本充滿放棄之色的天藍眼眸恢復光彩,纏著疲弱身體的死亡陰影消失了。
  「的確是操之過急了,看來是我不夠冷靜。」櫻桃小口描繪出自嘲的微笑。
  琉小姐願意回心轉意了。光是這樣,就讓我忍不住高興地歡呼。
  「克朗尼先生……請您往窟室走……只有一頭通往外面,而且越小越好……」
  「窟室……?」
  「我們要在那裡,暫時『堅守不出』……。只要把牆壁破壞了……怪獸就不會誕生……我們在那裡,勉強做個緊急休息……」
  「……!」
  身經百戰的第二級冒險者給了我明確指示。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的確只要在窟室「堅守不出」,雖然只能撐過一時,但能暫時從隨時可能全軍覆沒的瀕死行軍獲得解放。
  得到方針了,航線開闊了。
  我對琉小姐沒有半點質疑,開始在狹窄通道上前進。
  (……但是,狀況本身沒有任何好轉……!)
  還是一樣,只要遭到成群怪獸襲擊就會全滅。光是現在眼前的牆壁生下怪獸,我們就完蛋了。體力消耗得十分徹底,一個鬆懈就可能雙膝跪地。
  即使抵達了窟室,但然後呢?就算能休息到好了,接下來呢?
  從「深層」歸返地表的方法是?有辦法生還嗎?
  我轉身背對試圖侵蝕內心的灰暗呢喃,摀住耳朵拚命逃開。
  我只關注琉小姐的話語,聽話照做。不然,我就再也動不了了。
  讓微弱的燐光照射著側臉,我用手扶住默默不語的白濁色牆壁往前進。
  琉小姐好像連從我肩膀傳過去的震動都會弄痛她,歪扭著柳眉。
  我們一邊讓兩人的呼吸互相交纏,一邊在地下城中徬徨。
  「……?」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時間,或者也可能根本沒過多久。
  無意間,我瞇細了眼睛。
  從前進方向來看,在左手邊……
  一條細窄通道,朦朧地一下亮一下暗。
  起初我以為是怪獸來來回回擋住了壁面燐光,而提高了戒備。
  但是,當我看出光明與黑暗是以一定時間交互造訪時,我的雙眼大大地睜開。
  這是……在閃爍?
  「難道是……『魔石燈』的光?」
  地下城當中不可能有這種光線的強弱變化。
  燈光一閃一閃地亮起又熄滅。那是在地表熟悉不已的燈火。
  脫口而出的低語變成確信。
  錯不了,這個光源不是天然燐光……是人造物品!
  「琉小姐,是『魔石燈』!那裡有人,有冒險者在!」
  「……這燈光……確實是……」
  聽到我忍不住聲音高八度地說,琉小姐也啞然無言地喃喃回答,同意了我的看法。
  沒有怪獸會操作魔石燈!前面有人在!
  我欣喜若狂,把身體擠進左手邊的岔道裡。
  連之前那樣折磨全身上下的痛楚都忘了,雙腳雀躍地開始挪動。
  瀕臨全滅的冒險者受到同行解救的實際例子比比皆是。平常關係惡劣,遇到緊急時刻卻能並肩奮鬥突破困境,是法外之徒的少數佳話之一。我們如今也有了這種緣分。
  運氣真好,運氣真好!
  竟然能在這種地方遇見同行!
  會待在「深層」必定是高級冒險者的小隊。難道是【洛基眷族】?或者是【芙蕾雅眷族】?什麼都好!是誰都無所謂!
  這下就得救了!這下就能解脫了!
  我也是,琉小姐也是!
  「有人在嗎!有人在嗎──!請救救我們!!」
  我擠出力氣大叫,對著此時仍在一明一滅的通道前方發出呼喊。
  彎過單一道路的轉角,只剩一點距離了。閃爍的燈光越來越明亮。就在眼前了。我看見了通往窟室的通道口,那裡就是終點!
  緊繃的臉頰肌肉慢慢鬆開,心情變得好輕鬆。琉小姐可能是在隱藏喜悅之情吧,一句話也沒說。我在閃爍燈光的深處發現人影,奮力朝那裡伸出手。
  「拜託,請幫助我們──」
  我臉上浮現笑容,踏進了那裡。
  
  然後,我的笑臉,應聲龜裂了。
  
  聽得見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過了半晌,我才發現那是琉小姐發出的聲音。
  我的時間,為之暫停了。
  「────」
  那裡的確有人在。
  有幾個人,圍繞著翻倒在窟室中心閃爍的魔石燈。
  職業一定是冒險者。身上配戴的武器與防具讓我知道了這點。
  但是種族無從得知。長相也是,年齡也是。因為它們,沒有半點皮膚或肌肉。
  如人工雕像般,潔白而細長的手指。
  忘記了原本美麗色澤的金色(blond)毛髮。
  微微飄散的獨特腐臭。
  那是化做白骨的……冒險者的「遺體」。
  靠著牆壁的一具遺體,用它那純黑的眼窩注視著我們。身穿喇叭長裙戰鬥服的另一具遺體倒在地上,金色髮絲擴散開來。剩下的一具雙手置於胸前,失去了原形。一把短劍插在染紅乾掉的衣服上,宛如拿刀刺進胸口自盡。
  的確,是有人在。
  正確來說,是曾為活人的物體。
  屈服於「深層」的冒險者的悽慘下場,就擺在眼前。
  「……………………咦?」
  我搖搖晃晃地,像受到引誘般走向窟室的中間。
  反覆閃爍的魔石燈即將失靈,像是被擱置了一段相當漫長的歲月。沉默無言的三具屍體也描述著時光的流逝。
  沒有冒險者能救我們,當然了。它們能怎麼救我們?叫它們也不會回應,向它們求救也不會動。我想向這樣的遺骸要求什麼?手牽手跳舞嗎?滑稽到我都要掉眼淚了。
  保持緘默的琉小姐表情沒變。
  簡直就像早已考慮到「這種可能性」一樣,一直都是閉口不語。
  無意間,我與靠牆那具屍骸的眼窩對上了目光。
  歡迎你們來。
  有種錯覺,彷彿能夠聽見這種喜迎的聲音。
  幻覺說道:這裡就是你們企盼已久的終點。
  「……………………啊……」
  巧的是,這裡正是我們當初要尋找的,只有一個入口的窟室。
  無法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盡頭的死胡同。
  一陣暈眩,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崩潰。
  我雙膝跪到了地上,連琉小姐也被我弄倒在地。
  「怎麼,會……」
  致命性地,一種心靈挫敗的聲音響起。
  才剛跟琉小姐下定決心要兩個人一起突破困境,就發生這種事。
  眼前垂下一根希望絲線,卻被人推落谷底。
  假如這是迷宮的所作所為,那麼地下城果然是既狡猾,又惡毒。
  它用最好的方法,來擊潰我的意志。
  迷宮的嘲笑聲在耳朵深處響起。
  ──你們也會變成這樣。
  ──如同輸給夢想,遭到命運遺棄的冒險者(他們)一樣。
  「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的聲音顯得沮喪。
  我做不出反應。我無法想像自己現在的臉色有多糟。
  原本閃爍著的魔石燈就像在說「我仁至義盡了」,熄滅了它的燈光。
  將我們引導到主人身邊的用具,結束了它的壽命。
  黑暗造訪窟室。
  不知是第幾次的,名為絕望的黑暗。
  然後……
  就像要把沉入絕望黑暗中的我們,直接拖進死亡深淵那樣──喀噠喀噠喀噠……
  「────」
  我一邊產生被人拿鐮刀抵在脖子上的錯覺,一邊轉過頭去。
  在窟室唯一的通道口,三顆魔羊的頭蓋骨,浮現於那黑暗深處。
  是追蹤獵物足跡而來的「骸骨羊」。
  恐懼感重新回到停擺的思維之中。黑暗空間逼出了我走投無路的心靈。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
  死神們從黑暗前方呼喚著我們。
  「……不……」
  我使盡力氣將神情歪扭的琉小姐抱進懷裡,顫抖著雙瞳。
  浮現於黑暗中的面具,慢慢地靠近過來。
  「不要過來……」
  我擠出微弱的聲音。
  彷彿拒絕,彷彿畏怯,彷彿祈求。
  「不要過來!……」
  敵人不會手下留情,我的祈禱殘酷地遭到踐踏。
  成群死羊自黑暗中踏出了腳步。
  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斷開了。
  「不要過來!?」
  當我屈服於漲破的恐懼喊叫出聲的瞬間,「骸骨羊」踢踹了地面。
  三隻白骨猛獸以駭人的速度試圖入侵窟室。
  我揚起右手,向前筆直伸出。
  「【火焰閃電】!!」
  用上全身所有的精神力,我吼出了炮聲。
  為了驅趕迫近而來的「死亡」,我胡亂射出了五道炎雷。
  火焰長矛兩發打偏破壞了迷宮牆,其餘三發在「骸骨羊」身上爆炸開來。
  「────────!?」
  直接擊中的「速攻魔法」讓怪獸發出了淒厲慘叫。
  遭到炎雷射穿黑暗皮袍打碎骨頭,怪獸們摔在地上痛苦掙扎。
  牠們就像怕了瘋狂飛舞的火星一樣,從我們面前逃之夭夭。
  「──啊……」
  同時,我的身體也失去了力氣。
  「精神疲憊」。濫用魔法造成的副作用。
  終於連精神力也見底了。
  儘管勉強還能維繫意識,但已經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我甚至無法沉浸在趕跑威脅的安心感之中,只能享受臨門一腳的絕望感。
  「克朗尼先生……」
  有人出聲呼喚我。
  可是,是誰啊?我身邊的人是誰?
  不妙。
  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無法思考,什麼都感覺不到。
  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想不起我該做的事。
  「克朗尼先生!……」
  我在迷宮之中徬徨,在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在埋沒於黑暗的無限交錯中。
  分不清楚前後,左右曖昧不明,連自己人在哪裡都不知道。
  手腳的感覺逐漸消失。
  呼……呼……短促的呼吸聲也逐漸飄遠。
  現實與幻想的界線,消失不見。
  「克朗尼先生!──」
  永無光明的黑暗逐漸抹消我的存在。
  身心都逐漸被塗成闇黑之色。
  我逐漸失去自我──
  
  ──緊接著,「啪!」一聲。
  
  清脆的聲音響起。
  我花上一點時間,才發覺那是從自己臉頰發出來的。
  「冷靜點。」
  又熱又辣的右臉頰,從黑暗中帶回了自我。
  我呆愣地抬起頭來。
  眼前是一雙天藍色的眼眸。
  就在我眼前,她英氣凜然地注視著我。
  「…………琉,小姐?」
  我恢復了聽覺,取回了感覺,回到了現實。
  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呼喚了她。
  給了我一巴掌的琉小姐,點頭回應我。
  「我明白你很難受,但我要你聽我說。首先你得冷靜下來,慢慢地呼吸。」
  我一邊感受著放在肩膀上那隻手的溫暖,一邊照她說的做。
  吸氣,吐氣。
  再一遍。
  險些陷入過度換氣症狀的肺部恢復平靜。
  冰涼的空氣滲透大腦,幫我冷卻了思維。
  籠罩腦海的濃霧徐徐地散去。
  「克朗尼先生,您不用這樣一直悲嘆下去。」
  琉小姐靜靜觀察著我的這些反應,看我冷靜下來之後告訴我:
  「就算遇見一些同行的遺骸,狀況也完全沒變。所以您完全不用覺得難過。」
  聽到她如此斷言,我睜大了眼睛。
  打從一開始就是最糟的狀況,谷底中的谷底。既沒好轉也沒惡化。
  不如說至少還抵達了一開始尋找的窟室,這算是一大前進。
  琉小姐堅定地告訴我,根本沒有必要感到失望。
  ……她說得的確沒錯。
  但我不禁懷疑起琉小姐的理智……不,是她意志的堅強程度。
  目睹到同樣冒險者化做枯骨的模樣,心智竟能如此不受動搖。
  「克朗尼先生,『五分鐘』。」
  「咦……」
  「我要您睡『五分鐘』。」
  面對愕然的我,琉小姐像要讓我無從反駁似地連聲說道。
  她張開手心,舉到我的眼前。
  「請、請等一下!這話是什麼……!?」
  「我是說我來站崗,您趁這時候小睡片刻。」
  「……!?」
  「然後,您必須用這『五分鐘』盡量恢復體力。」
  聽到她語調明確地這樣說,我總算弄懂了指示的內容。
  琉小姐是要我在這種狀況下休息。
  可是,「五分鐘」也太……!?
  「在這『深層』加上我們目前的狀況……『五分鐘』已是極限了。」
  不可能用掉更多的時間。
  以目前我們必須戒備怪獸來襲的狀況而言,不能有「五分鐘」以上的休息。
  她那不容分辯的口氣,使我倒抽一口氣。
  我知道她的要求強人所難。「五分鐘」能恢復多少體力?就算說等級經過昇華的冒險者擁有超乎常人的體能,但休息這麼一點時間有意義嗎?
  就在我不知該如何說出心中的想法時,琉小姐先給了我答案。
  「隨時隨地都能睡著,努力恢復體力……這也是冒險者的才能之一。」
  「!」
  我頓覺醍醐灌頂。
  聽到這番話,讓我想起在市牆上鍛鍊過我的,那位憧憬之人說過的話。
  『因為在地下城裡,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能睡得著才行。』
  『及時恢復體力,是很重要的喔。』
  原來如此……我做為冒險者的資質,在這一刻受到考驗。
  坦白講,其實我之前一直是半信半疑,沒想到……太厲害了,原來她說的是事實。真不愧是艾絲小姐。
  我心裡更進一步加強了憧憬之情,但不知怎地腦中卻產生了一整個內疚地別開目光的艾絲小姐的錯覺。我是在妄想什麼啊。
  「所幸,您剛才的『魔法』弄壞了窟室。以這樣來看,五分鐘內怪獸是不會誕生了。」
  琉小姐沒理會我的反應,環顧了四周。
  趕走「骸骨羊」之際,連續發射的【火焰閃電】破壞了窟室的通道口附近地帶。被轟出大窟窿的壁面變成岩塊滾落得滿地都是,雖然高度較低,但仍能當成臨時屏障。
  窟室只有這一個出入口。假如受傷的地下城以修復為優先,不生下怪獸的話,只需要看守出入口就夠了。
  「能否在這『五分鐘』內恢復身心力量,將決定您的……不,是我們的生死。」
  原本這就是一場看不見希望的決死之行。
  就算是杯水車薪,除了積少成多之外,我們沒有其他辦法能夠生還。
  僅僅五分鐘,但好歹能休息這五分鐘。
  要將這理解為地獄還是天堂,我覺得是看個人。
  對現在的我來說呢?老實說,我不知道。但是比起剛才,我既不絕望,也沒在悲嘆。
  能有多餘心力去思考這種事,全都是託琉小姐的福。
  她每一句話都堅強有力。她那儘管身處困境仍然嘹亮的凜然嗓音,分給了我勇氣,以及少許希望。
  「……」
  「……」
  我與琉小姐同樣膝蓋跪地,用相同高度的視線對望,點點頭。
  只需相信她就行了。
  我擠出最後的力氣移動位置,避開同行們的遺體,來到窟室的牆邊。
  咚的一聲,我顧不得姿勢地重重跌坐在地,靠著冰涼的牆壁。
  「你先睡,我等會再休息。」
  「……我明白了。」
  我接受琉小姐的好意,試著閉起眼睛。
  這裡是同行屍首長眠的地方,老實說,我有點懷疑在這裡睡不睡得著。
  然而闔起眼瞼的前一刻,我與平靜注視我的天藍色眼眸四目相交。
  「好好休息吧……」
  小巧嬌唇浮現出淺淺的微笑。
  光是這樣就讓我安心不已,能夠委身於睡魔。
  我慢慢地,遺落了意識。
  
  ○
  
  (五分鐘……恐怕來不及。)
  少年一閉上眼瞼的瞬間,琉立刻拿掉了戴起的面具(笑容)。
  霎時間,肌膚浮現出數不盡的汗珠。
  「五分鐘」這個數字。
  正確而論,這是最低限度能讓貝爾休息的時間。
  就琉的判斷來看,「五分鐘」很吃緊。
  貝爾的速攻魔法(火焰閃電)的確傷到了窟室入口。但是範圍不夠,至少並未達到稱得上安全的標準。平常來說應該要把四方牆壁都打壞,然而腿部骨折行動不便的琉辦不到。真要說起來,她也沒那體力了。
  能否固守「深層」的窟室,在不受到任何一次襲擊的狀況下撐過「五分鐘」?這也很有困難。
  琉一邊定睛注視著已經開始修復的迷宮(地下城),一邊將憂懼封藏於胸口深處。
  (不該讓他操多餘的心……他已經保護我這麼久了,不讓他休息,會害他發瘋的……)
  琉為何要對貝爾說謊?
  那當然是因為她別無他法。
  精神力見底的貝爾已經動彈不得了,體力也被掏空,面對不給人喘息空間蜂擁而入的「殘酷命運」甚至險些喪失自我。為了今後繼續行動,即使只有少少時間也非得休息不可。琉怎麼忍心對他說「先把窟室打壞再睡」呢?
  她就只有這個選擇罷了。
  只能孤注一擲,在這個地點斷然進行賭命的休息。
  (這裡,或許會成為第一個難關……)
  就算能過這一關,後面不知道還有多少難關。無從想像的琉想嘲笑自己的想法,卻失敗了。連自嘲的多餘心力都沒有。
  這五分鐘內,琉必須獨自應戰。
  用傷痕累累的身體,保護著少年,對抗黑暗瀰漫的迷宮。
  (武器只有〖雙葉〗……。可以投擲兩次,換言之能趕跑兩隻怪獸……之後只能搏命阻止了……)
  她將插在腰際的成對小太刀,刺進身旁的地上。
  這樣當那薄暗充塞的出入口遠處一出現入侵者(怪獸)的瞬間,她可以隨時射出飛刀。
  右腿骨折動彈不得的琉,祈求著不需要用上這兩把武器。
  ──吼喔喔喔喔喔喔……從某處傳來嘶吼聲。
  琉的肩膀顫抖了。
  明知不具意義,卻還是憋住了呼吸。
  她瞪著黑暗深處,頻頻在心中默念:不要來,不要出現。
  身體每動一下,骨折的右腿就發出呻吟,嘴唇漏出痛苦的喘息。
  (……只不過是不能跟克朗尼先生說話……竟然就令我,如此不安……)
  置身於「深層」的幽暗空間,連長久以來受人畏懼為【疾風】的琉,內心也受到侵蝕。
  這座樓層區域的討厭之處就在這點。這裡遠比「中層」等地缺乏光源,黑暗瀰漫。而黑暗總是能無止無盡地讓人不安,摧毀人格,使人情緒不安定。特別是在走投無路的狀況下──就像現在這種局面──更是如此。連時間的感覺都為此麻痺。
  極其漫長的三百秒。
  現在,過了多久?
  還要撐多久才行?
  她向「遠征」過程中開發的生理時鐘問道。一問之下,得到的答案令她咬住了嘴唇。好久,太久了,連一半時間都還沒過。
  琉知道自己的眼窩塌陷著。
  為了不妨礙少年休息,她控制住快要亂掉的呼吸。光是這樣就讓她相當難受。
  慢慢地,滯留於窟室的詭異寂靜喚醒了不祥的想像。
  背後靠著的壁面,會不會忽然迸出裂痕?
  會不會有怪物呱呱墜地,咬爛琉的腦袋?
  或者是在通道深處,那裡會不會出現大群怪獸一擁而上?
  琉用指甲掐住上臂,對抗這些胡思亂想的念頭。
  「……」
  她暫時不再注視黑暗,彷彿逃避現實般,悄悄偷看一眼身旁的人。
  少年此時仍在沉眠,維持脖子向下彎垂的姿勢,遮住了眼睛。看起來簡直像斷了氣,但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
  他老實聽從琉的指示,置身於短暫的睡眠。
  (雖然他差點失去自我……但那是當然的,畢竟狀況如此。)
  她不覺得一度失去理智的貝爾很沒用。毋寧說在這種極限狀態下,還能保持住自我已經很了不起了。初次來到「深層」,以絕望為起點,既沒有突破的手段也沒有希望。豈止如此,連體力與精神力也都見底了。沒有人面對這種狀況,意志還能不受動搖。
  換作是一般冒險者,就算忍受不住痛苦而試圖自盡也不奇怪。
  琉輕瞥了一眼胸前插著短劍的遺骸。
  「……真的,你變堅強了……」
  輕細的低喃自唇際漏出。
  她產生一種衝動,想撫摸那頭被血與塵埃弄髒的白髮,想梳理那頭白髮慰勞他。但是,她辦不到。她現在沒多餘心力做那種事。
  取而代之地,琉送給他一句毫無誇飾的讚賞,甚至是感慨萬千。
  而與之同時,她的良心也產生了痛楚。
  等休息結束後,琉必須命令少年承受「殘酷命運」。
  必須要求他做出「野蠻行徑」以及「鋌而走險」。
  為了救他。
  「只有你,我一定會救你……」
  這聲呢喃,只有化做枯骨的冒險者們聽見。
  貝爾誤會了。
  琉並非拒絕了死亡。
  而是「自我犧牲」。
  她是想用自己的性命,只努力救出貝爾一個人。
  這份決心支撐著現在的琉。
  (至少只要能逃離「深層」……。雖然一樣是身陷苦境,但憑他的實力有可能克服得了困難……所以還是得前往通向第36層的甬道……)
  好好想想,少年要怎麼做才能從這座地下城生還?
  「深層」與「下層」的等級標準不同。儘管道具枯竭的最糟狀況並沒有改變,但最起碼貝爾的生存機率會大幅上升。
  只要能逃離這座魔窟的話──
  (──求求妳們了,亞莉榭,還有大家。我怎樣都無所謂,為了贖罪,我願意追隨妳們而去。所以拜託妳們,就救救他吧……)
  琉低垂著頭,向如今已然逝去的同伴許願。
  她將高潔而堅強的自己也具有的脆弱一面,只暴露給記憶中的幻影看見。
  就在她像個柔弱無力的少女,緊緊閉起眼瞼時……
  窟室的入口傳來了叫聲。
  「!!」
  她霍地抬頭,看見三只骨骸面具飄浮於薄暗之中。
  是新的一批「骸骨羊」。貪食死亡的隱者再次出現了。
  現實讓她想起了絕望,知道依賴已經不在人世的「死者」也無濟於事。
  琉一邊咬住嘴唇,一邊拔起插在地上的小太刀。
  (三隻同時──)
  不行,處理不來,會被牠們闖進窟室。
  琉呼出苦澀的聲音,即使如此仍然對準突擊過來的死羊(骸骨羊),擲射出兩把小太刀。
  漂亮地命中一隻,剎那之後又貫穿了另一隻。兩個身影不支倒地。
  但是,也就到此為止了。
  剩下的一隻衝過來,想闖進窟室──額頭上長出了白色的刀身。
  「!!」
  有人擲出了亮白匕首,出手者就在琉的身邊。
  是貝爾睜開眼睛,把〖白幻〗投擲了出去。
  匡啷!骨骸失去力氣倒地的聲音響起。
  貝爾承受著琉驚訝的眼光,從伸出右臂投射的姿勢慢慢把手放下。
  「……琉小姐。」
  輕聲低喃的嗓音,讓細長的耳朵晃了晃。
  「五分鐘,過了。」
  聽到他簡短地說,琉慢了一拍才弄懂意思。
  的確,琉體內的時鐘也告訴她時間已經過了。
  看來貝爾在陷入沉眠之餘,身體也在無意識之中計算時間,同時還保持著戒心。雖說在睡眠中維持緊戒狀態的確是冒險者的技術之一,但沒想到貝爾也會這招。
  也有可能是「他的師傅」事前幫他做過訓練。
  「……抱歉,我沒好好完成職責,注意力不足。」
  「不會,不要緊的。」
  琉老實地致歉後,貝爾笨拙地微笑了。儘管他臉上依然流露出疲勞,但與五分鐘前有著天壤之別。講話聲音也很穩定。
  大概是大腦思維變得清晰了吧。雖然這麼少的時間能恢復的體力與精神力都很有限,但仍然具有重大的意義。
  「這次換琉小姐睡了。」
  「……抱歉,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撐過這「五分鐘」了。這項事實讓琉從沉重壓力獲得解脫。
  接著,原本看不見的疲勞頓時湧向身上。眼瞼變得像鉛一樣重。
  琉也已經撐不下去了。
  「克朗尼先生……請先把牆壁打壞,以免怪獸誕生。」
  「我明白了。」
  對貝爾留下指示後,琉將體重壓到了背後的牆上。
  深沉睡魔彷彿搖籃般包住身體。琉沒有反抗。
  意識逐漸染白。
  ──璃昂,璃昂。
  知己的聲音傳來。
  聽得見同伴們(眷族)的聲音。
  琉受到引誘,就這麼落入了夢鄉。
  
  ○
  
  「──璃昂!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聽到這聲音,琉猛一回神。
  抬頭一看,有著一頭柔順紅髮與綠眼的美麗少女,在她眼前吊起了柳葉眉。
  「我這個團長在說話妳卻發呆,現在的妳可真有膽量呢!」
  看到紅髮少女聲音朝氣十足地說,伸出食指指著自己……
  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然後緩緩開口了:
  「抱歉,亞莉榭,我注意力不足。」
  琉回以致歉的話語。
  承認過錯,滿懷歉疚地說。
  對於少女出現在眼前不抱持任何疑問,好像純屬理所當然。
  名喚亞莉榭的少女開朗地回以笑容,說:「妳明白就好!」
  ──啊啊,這是在做夢。
  琉立刻就明白了。
  身體不聽使喚,就是最好的證據。嘴唇也脫離琉的意識自己說話,就好像重演昔日的記憶一樣。
  夢境映照出五年前的過去。
  映照出琉珍愛的歸宿。
  映照出琉深愛過的【眷族】曾經存在的,無可取代的時光。
  「高尚的精靈大人是從何時成了個瞌睡蟲了?而且竟然是站著入眠……這般高度的技巧,妾身實在是學不來哪。」
  「……輝夜,我沒有在打瞌睡。還有,不要用那種口氣說話,不知為何聽了很火。」
  「妳就別欺負她了啦,輝夜。就算是強到爆的冒險者,那個來了也沒辦法啊~。女人嘛──」
  「萊拉!這話太粗俗了!況且我……我、我、我不是那個來!」
  黑髮的人類、桃紅髮色的小人族。
  面對兩個同仁,琉露出有苦難言的神情,粗聲說道。
  恐怕……只認識現在這個琉的少年(貝爾)等人如果看到她這表情,一定會很驚訝。
  年輕時的自己表現出的,破綻百出的神情。
  只讓同伴們看見的,不通情理的精靈年少輕狂的模樣。
  如今琉失去的事物,都在那裡。
  「哎呀,原來璃昂妳月經來啦!對不起,我都沒注意到!不過在地下城裡不能講這種喪氣話,現在也得忍耐喔!」
  「請妳也別當真好嗎,亞莉榭!」
  亞莉榭眨個眼睛彈出一顆星星,面露燦爛笑容還豎起大拇指,讓琉終於忍不住慘叫出聲。看到精靈連耳朵都紅了,周圍的其他女性團員也都笑出聲來。
  【阿斯特莉亞眷族】。
  高舉正義之劍與羽翼的女神阿斯特莉亞派系。
  時值「惡勢力」猖獗的歐拉麗黑暗時代。她們與【洛基眷族】或【迦尼薩眷族】都在為了都市和平而戰。
  僅以女性組成的團員共有十一人。
  但她們受人敬畏為「女英豪」或「巾幗英雄」,淨是些個性強悍的人,也是平凡男性冒險者見到都要腳底抹油開溜的少數菁英【眷族】。
  「好了,大家重新打起精神來,今天來談談何謂『正義』吧!與黑暗派系(Evils)的戰爭也漸入佳境了,不妨趁現在回到原點尋回初衷!」
  其中最耀眼的,是亞莉榭•羅斐爾。
  她是派系的團長,也是邀請琉加入這個【眷族】的少女知己。
  宛若燦然太陽的紅髮在後腦杓綁成馬尾髮型,象徵了亞莉榭快活的為人態度。她的言行說得好聽點是坦白真率,難聽點就是老實不客氣又欠缺考量。初次見面時,她魯莽地親近琉,甚至還狂妄地說:「妳的名字叫琉?好難叫喔,從今天起我就叫妳璃昂!」多虧於此,在【眷族】內除了主神(阿斯特莉亞)之外,大家都叫她璃昂。
  但是,琉很尊敬這樣的亞莉榭。
  因為少女總是樂觀進取,擁有不管對誰都一視同仁的溫柔心地,比任何人都真率爽直。
  亞莉榭名符其實地是琉的第一個「朋友」,也是知己。
  「說要談『正義』,是要談什麼啦~」
  「直接把不求回報的善行說成正義最簡單,不過……」
  「沒有目的的善行,根本跟自我滿足沒兩樣吧?」
  「有目的的話就變成有所圖了,遠遠稱不上真正的正義。」
  「到頭來,『正義』只不過是個好用的工具。是用來獲得正當名義的武器,或者是用來將言行暴力正當化的無色旗幟。」
  「等等,我要求妳更正。我們所起誓的正義之劍與羽翼絕不是那種東西。」
  「來了──璃昂的死腦筋發言──」
  在亞莉榭的催促下,全體團員在大本營(總部)的一個房間各自發表意見。
  討論熱烈到白熱化的地步,甚至開始醞釀出一觸即發的氛圍。
  環顧這種光景,身為團長的少女大方地點頭,說了:
  「──嗯,這個話題還是打住吧!反正就算向天神們詢問也得不到完美的答案,我們再怎麼煩惱也想不出解答的!嗯,沒用沒用!」
  亞莉榭隨興地馬虎行事,隨興地不負責任。
  看到團長明明是自己提的話題卻說停就停,包括琉在內,【眷族】成員的火大視線都集中到她身上。
  「畢竟誰都能談論正義,也誰都能假稱正義。所以我們就別從多如繁星的正義中尋找『正確答案』,還是去解決那些高舉『假貨』的壞蛋吧!」
  「!」
  「只要名為虛偽的『惡勢力』消失,和諧與秩序就會於焉誕生了,還有好多好多人的笑容也是!所以,這一定就是我們【阿斯特莉亞眷族】的正義!」
  而且,這個少女也總是能滿不在乎地說出讓人頓然醒悟的話來。
  「正義不是背負的責任,那樣總有一天會把人壓垮。正義更不是該大肆宣揚的理念,不然就跟強迫別人接受的惡意一樣!」
  「亞莉榭……」
  「正義是隱藏於內心的信念!」
  團員們睜大眼睛,肩膀放鬆力道,都又好氣又好笑地彎起嘴唇。
  就跟主神阿斯特莉亞一樣,亞莉榭•羅斐爾也是最深得團員們愛戴與信賴的人。
  「今天大家又拜服在我的正確理論下了呢!哼哼!真不愧是我!」
  然後,總是多講一句話也是她的特色。
  少女一手放在胸前,闔起雙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這次就不免引來一頓白眼了。
  ──啊啊,好懷念。
  眼前鋪展開來的夢中光景,讓琉如此心想。
  琉所渴求的事物全都在這裡。
  渴求到如果願望能夠實現,她真想回到那個時候。
  「那就進入正題吧。『公會』送來消息,說黑暗派系在『下層』有動靜。」
  然後,一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琉的意識凍結了。
  「黑暗派系……【樓陀羅眷族】嗎?」
  「對。一年前,第27層的噩夢對公會勢力的【眷族】造成了嚴重損害,但給予黑暗派系的打擊更沉重。黑暗派系當中還有辦法行動的,應該只剩那幫人了。」
  「雖然當時的作法有夠嗆,不過都得感謝主導反攻作戰的【洛基眷族】呢──真的,該說不愧是我們種族的勇者大人嗎?」
  亞莉榭等人的談話,動搖了琉的意識。
  這是前一天。
  是那個【災厄】現身前夕發生的事。
  當時琉並不知道,這之後會有什麼在等著她們。
  但現在的琉知悉一切。
  「我們【阿斯特莉亞眷族】將前去調查『下層』。能發現什麼都好,如果能阻止敵人的企圖更好,要是能抓住【樓陀羅眷族】就更沒話說了。」
  不對,不對。
  這項消息是闍羅他們【樓陀羅眷族】故意外流的,是與該派系背地裡勾結的公會職員故意爆的料。
  而【阿斯特莉亞眷族】將奔赴地下城,遇見那個【災厄】。
  「怎麼覺得又有陷阱的味道啊?就像第27層的噩夢那時候一樣──」
  「就算是這樣,也非去不可。為了不讓他們再度引發那種慘劇,我們必須去。」
  聽到小人族團員這樣說,亞莉榭搖了搖頭。
  她那率真的眼眸是琉向來尊敬的、高尚清廉的正義眼神,也是讓如今的琉絕望的既定命運。
  ──不行,亞莉榭!
  不管琉如何喊叫,聲音都傳不過去。
  她拚命在手腳都不聽使喚的自己體內大聲呼喊,但夢境仍按照記憶進行,將亞莉榭她們引向絕望之路。
  「晚點我們就出發,大家先做好準備喔。」
  不行,不行!
  阻止她,輝夜、萊拉!
  大家不可以去!
  琉的叫喊徒勞無功,亞莉榭轉身背對她,往房間外走去。
  其他的【眷族】團員,以及夢中的琉,也都隨後跟上。
  只有琉的意識,被獨自拋在原處。
  ──等等我。
  慢慢地,總部的景色逐漸融化,受到白光所淹沒。
  只剩下視線前方少女們的背影。
  背影頭也不回地即將往前走去。
  走向光芒的前方、光明的對岸。
  丟下活像雕像般無法動彈的琉。
  ──等等我。
  ──輝夜、萊拉、諾茵、妮茲。
  ──阿絲泰、樂婭娜、塞爾堤、依絲卡、瑪琉。
  即使呼喚同伴的名字,她們也聽不見。
  所有人都離琉而去。
  只有琉,被她們拋下。
  一回神才發現,琉對著紅髮少女的背影,拚命地伸出了手。
  ──亞莉榭。
  在光明前方看見的少女背影,就是不肯回頭看她一眼。
  
  ○
  
  「亞莉榭……」
  隻言片語,從那櫻桃小口中灑落了出來。
  我不慎聽見了那靜靜落地的低喃。
  在同行屍首長眠的窟室。
  我按照琉小姐的吩咐,先將四面牆壁打壞了。我用〖女神之刃〗一次又一次戳刺、削切、挖掘牆壁。這下窟室就不會生出怪獸了。琉小姐的小太刀與〖白幻〗也撿回來了。
  就在我結束所有作業,在琉小姐身旁坐下時,我不慎聽見了她的喃喃自語。
  我閉上嘴巴,悄悄偷看她的臉龐。
  偷看她在夢中與某人相會,彷彿內心悲痛的側臉。
  「……」
  我將視線轉向前方。
  有氣息與聲響。一看,「白骨面具」飄浮在出入口的黑暗中。
  貪婪地想吞噬死亡的死羊再次出現於窟室。不,說不定是有群體在周遭徘徊。
  只有一隻。……這樣可行。
  「……敢過來,我就射你。」
  我舉起右臂,筆直伸了出去。
  精煉經過休息後稍稍恢復的精神力,我將「魔力」集中於右手。
  我才不會讓牠看出我的疲勞。我維持坐姿,但盡可能虛張聲勢,讓自己看起來桀驁不馴。
  「骸骨羊」用空虛的眼窩(眼睛)注視著架起炮身的我,不久便後退著消失在黑暗之中。大概是將我的「魔法」視作威脅了。
  換作是「上層」或「中層」的話,怪物會順從本能不容分說地衝殺過來;只有現在這一刻,我感謝「深層」怪獸具有的高度智能。雖然平常戰鬥時極其棘手,但至少這種「心理戰術」看樣子也有效。
  我吐出沉重的嘆息,把手放下之後,再度將視線調回身旁沉眠的她身上。
  (……琉小姐這麼缺乏防備的模樣,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
  她閉著眼瞼,身子疲弱不堪。可能是因為處於這種時刻,被血與塵埃弄髒的臉龐帶有虛幻的美感。恰如受傷的妖精在月夜之下,沉眠於泉水池畔一般。
  我必須在她身旁站崗,所以我們距離很近。
  從稍微偏離一下就可能碰觸到的肩膀傳來體溫,使我明明情況不允許……卻覺得她好惹人疼愛。
  她的肩膀如此細瘦,卻一直戰鬥到今天?
  滿身是血,受人畏懼為【疾風】,投身於激烈的戰鬥之中。
  「亞莉榭……」
  她又喃喃說出了某人的名字。那是我所不認識的人名。
  她就像個稚子般呼喚著。
  平常那麼英氣凜然,又比我強悍,現在卻這麼地柔弱。
  讓我搞不清楚,哪個才是真正的琉小姐。
  只是……我想保護她。
  想保護這個在我面前絕不示弱的女生。
  總覺得光是這份心意,就能讓現在的我渾身充滿力量。
  「……亞莉榭……等等我……」
  五分鐘已經過了。
  不過,再一下就好。
  只是再一下的話,一定不會有事。
  所以,我沒叫醒她,繼續站我的崗。
  好讓她能盡量將話語,送給那些夢中人。
  
  ○
  
  後來過了片刻,琉小姐醒了。
  睜開眼睛的她仍然是平常英氣凜然的精靈,我對她入眠時看到的狀況隻字不提。
  大概是跟我一樣稍微消除了疲勞吧,臉色比不久之前好了很多。
  接下來,該採取行動了。
  
  「【請賜與求取汝者療癒的慈悲】……【諾亞治癒】。」
  從手裡溢滿而出的暖光,籠罩著琉小姐的右腳。
  綁上匕首刀鞘當作支架的腿雖然沒能完全痊癒,但有慢慢在好轉。琉小姐顯得不太服氣地看著這個狀況。
  由於精神力多少恢復了一點點,我們立刻使用了琉小姐的「回復魔法」。在這時候,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堅持不肯為自己治療的她。
  至少也得把骨折的右腿治好,否則扶著妳移動會耗費我的體力。我如此好說歹說,琉小姐才終於替自己做了治療。
  看她總是想以我為優先,讓我重新體認到她也是個很頑固的人。
  總而言之,雖然無法快速行動,但琉小姐這下就能夠自己走動了。
  「首先,我們來確認現況。」
  「好的。」
  我與琉小姐單膝跪地,膝蓋對著膝蓋互相注視。
  我們一邊戒備怪獸的襲擊,分神留意窟室的出入口,一邊悄聲交談。
  「目前位置不明,無法掌握我們人在第37層的哪裡。而且我們都受了傷,筋疲力盡。狀況無限接近絕望。」
  聽到琉小姐說明今後情況難以預測,我沉重地點頭回應。
  不用說也知道,在迷宮內推斷不出所在位置是攸關生死的事。在搞不清楚是前進還是後退的狀況下徬徨於地下城,本來可是通往死亡的捷徑。
  雖說做過了休息,但最糟的狀況依然不變,以對付「深層」的怪獸來說,我們消耗的資源太多了。如果可以,我巴不得能立刻泡進一整個浴缸的萬靈藥(elixir)裡,然後上床睡覺。
  「治療也無法做到完善。只能勉強拿我的『魔法』湊合著用。」
  「回復魔法」已經立刻用在琉小姐的右腿上了,暫時無法再用。
  附帶一提,我們放棄治療傷勢最重的我的左臂。
  因為在爭論過應該治癒右腿還是治好左臂之後,琉小姐硬是解開纏在左臂上的圍巾,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我的左肘以下變成了一堆爛泥。又是骨頭又是皮肉,總之連我自己都不忍卒睹。
  可是,還能動。
  只要還能動,就有辦法可想。
  雖然痛得要死,一直冒著令人不適的冷汗。
  搞不好回到地表之後,我的手臂也要換成義肢了。
  ……一點都不好笑。
  「裝備也不夠齊全,坦白講以探索『深層』來說風險太高。道具也完全不夠用。」
  琉小姐一邊摸摸沒受到強酸融解的破爛隨身包,一邊列舉出悲觀要素。
  武器有〖女神之刃〗與〖白幻〗,以及琉小姐持有的成對小太刀。
  再來就是〖歌利亞圍巾〗或許也算吧。雖然用來代替繃帶包住左臂,所以恐怕無法期待它發揮防具以外的功用。
  防具不但遭到破壞者的「破爪(爪子)」抓壞,還被凶兆(萊姆頓)的毒酸融化,有等於沒有。
  裝備輕便到令我眼前一陣暈眩。琉小姐接著又說起目前的狀況:
  「來自外界的救助……最好還是別抱持期待了。就算您的小隊──厄德小姐他們掌握到了我們的蹤跡,也不可能來到『深層』。」
  從第27層移動到第37層。不可能有冒險者能料到這種「異常狀況」。
  如果要抱持希望的話,只能寄託在旁觀戰鬥整個過程的人魚(瑪琍)身上,但就算她能跟莉莉他們或其他冒險者做接觸好了,也不知道究竟要等上多久時間,才會有能夠抵達「深層」的救難隊來救我們。
  幾天?不,一週?
  至於其他冒險者同樣正在探索「深層」的可能性……就別再考慮了。
  這種稱不上希望的樂觀猜測,只會變成擊垮內心的毒藥。
  瞥過一眼化做白骨的同行們,我在心中刻下近似看開的覺悟。
  (莉莉他們,不曉得要不要緊……)
  無意間,我想起同伴的事。他們停留在第25層,所以應該沒被捲入那隻破壞者(怪獸)的殺戮行為才對,可是……
  越是去想,不安的嫩芽就成長得越大,我決定現在先把它割除。
  首先我們得從這裡生還,否則連確認大家是否平安都辦不到。
  「基於這種現況……我們該選擇的作法,是以通往第36層的甬道為目的地。」
  不安因子大致上找完後,琉小姐提及今後的方針。
  「到『下層』避難嗎?可是,就算能走到那裡……」
  「是的,並不是這樣就保證安全了。到時候還得繼續探索『下層』。」
  深層區域的第一個安全樓層是第39層,從這裡必須走兩個樓層的路。
  不用說也知道,地下城是越往下面樓層走就越寬廣。像是這第37層,一般甚至認為其規模可容納迷宮都市(歐拉麗)的全部區域。又聽說比起從「深層」往下走一個樓層,不如回到「下層」還比較不費力。所以無法採用以前在「中層」進行過的決死之行──像那時候一樣往下個樓層前進,以安全樓層為目的地的強硬手段。
  真要說起來,那也是因為有「縱穴」這種迷宮構造才能辦到。
  「不過,比起留在『深層』,這樣做的生存機率會高上許多。『下層』有可供我們食用的堅果或果樹……也就是迷宮(地下城)的採集物。就從水源與糧食這點而論,也比這裡好多了。」
  原來如此。我對琉小姐的看法表示理解。
  至少不用擔心營養方面的問題。更進一步來說,怪獸的質與量也會下降。
  也就是說比起「深層」這裡,「下層」還算好心的了。
  「從現在開始,精神力將會成為我們的命脈。除了當然必須盡量避免與怪獸戰鬥之外,『魔法』也必須盡可能用在自衛上。」
  就算說每當琉小姐的精神力自然恢復到一定程度,就要依次使用「回復魔法」,但接下來還是得盡量保留力量,縮減最終手段的用量。「魔法」或「技能」都禁止亂用。
  不過前提是要「深層」願意讓我們節約使用才行。
  「首先目前……我們得弄到在『深層』前進所需的裝備,以及道具。」
  如果可以的話,也需要水。
  琉小姐如此做結。
  我也沒有異議。應該說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那麼,如何才能補給最重要的物資呢?我正要這麼問時……不幸地發現了一件事。
  發現琉小姐變得面無表情。
  「琉小姐……?」
  她正要張開的嘴唇,再次閉了起來。
  在那冷然的相貌中,能夠窺見躊躇與糾葛。
  一瞬間,我覺得她看起來像在遲疑,不敢說出準備要說的話。
  簡直像要觸犯禁忌似的。
  天藍色的眼眸,一度從我身上調開眼光焦點。
  「……?」
  她瞥了一眼冒險者們的遺體。
  不知怎地,這讓我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不知怎地,這時,我寒毛倒豎了。
  然後,琉小姐開口道:
  
  「我們要扒下死者(他們)的裝備。」
  
  這句話語,貫穿了我的耳朵。
  「…………咦?」
  我聽不懂她跟我說了什麼,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面對一副蠢相的我,琉小姐重複聲明:
  「……我說我們要剝掉死屍的裝備,給我們自己使用。」
  她那低沉的嗓音,像是在勸說我,以及她自己。
  一弄懂她真正想法的瞬間,我的喉嚨慘叫出聲了。
  「請、請等一下!?那豈不是,也就是說,要洗劫屍體……!?」
  這是對死者的「褻瀆」。
  本來做為同行應該幫忙將遺體帶回地表,這是冒險者之間不成文的規定。
  而我們卻要違反規定,「搶奪」屍體身上的遺物。這是最惡劣的「野蠻行徑」。
  盜墓、搶劫屍體、兇賊。該遭唾棄的詞語在腦中不停盤旋。
  霎時間我渾身噴出大把汗水,眼球不自然地僵住,舌頭一瞬間全乾掉了。
  我正想拿一些不成言語的想法回嘴時,琉小姐殘酷地打斷了我。
  「我們要利用這些敗給迷宮的人,請求比我們先敗亡的先人,給我們這個逃生的方法。……現在不是挑剔手段的時候。」
  黯然的決心,在迷宮中迴盪。
  我倒抽了一口氣。
  琉小姐,是認真的。
  「……這位女性由我來,請克朗尼先生負責他們兩位。」
  說完,她從我面前站起來。
  琉小姐拖著尚未痊癒的右腿,到穿著喇叭長裙戰鬥服的「她」身邊跪下,真的開始東翻西找起來。
  「……!?」
  她殘忍地撕開嚴重破損的戰鬥衣,用小太刀割斷礙事的腰帶,在赤紅色的隨身包裡翻找。
  白骨彷彿發出哭叫一般,手腕部位從衣服袖口脫落,金色毛髮散落在地。
  ──拜託別這樣!
  ──我不想看到妳這種模樣!
  我這種內心的叫喊,沒有變成聲音。
  看到琉小姐睜大、顫抖著雙眸的側臉,我領悟到了。
  她不可能不感到猶豫,不可能不覺得排斥。琉小姐比我受到的良心苛責更深,吐著看不見的血。
  對於有潔癖的精靈而言,「褻瀆死者」自然是最令他們深惡痛絕的行為。她是主動踐踏自己的榮譽,戴起殘酷的面具羞辱死去之人。
  為了活下去,為了自己。──不,是為了我?
  做為冒險者的前輩,想完成職責?
  看到琉小姐心無旁鶩地從屍體身上扒掉隨身物品的模樣,我無法阻擋心亂如麻的感情巨浪。
  我泫然欲泣地歪扭眼角,用最大力氣握住了拳頭。
  「!!」
  斥責著窩囊的雙腳,我衝上前去,趕向化為屍骨的同行人士身邊。
  靠牆的那具遺體,純黑的眼窩與我對上目光,我閉上眼睛。
  我伸手抓住鎧甲,一口氣將其扒掉。
  光是這樣,就讓我視野一陣暈眩。
  我呼吸紊亂,腦袋天旋地轉。一股熱潮從腹部湧上喉嚨。
  不行,不准吐。如今狀況已經形同生存鬥爭(survival),不必要地嘔出食物將會導致慢性死亡。我趕緊用一隻手摀住嘴巴,苦不堪言地把湧上來的東西全喝下肚。
  視野閃動著水波。掉眼淚也不行,每一滴水分都不能浪費。
  所以,所以,所以,我一邊咬緊牙關一邊「褻瀆」死者。
  對不起,原諒我,我還不能死。我一邊在胸中重複訴說自己的苦衷,一邊慢慢扒下同行人士的裝備。碰到枯瘦的白骨手指,我按住自己像通了電流般跳起的手臂,一件件奪走他們的劍與防具。
  這就是……冒險者。
  這也是……冒險者。
  當被逼入性命交關的局面時,連遺骸都得搶劫。
  我知道這門行業不能只講好聽話,我以為我已經明白了。但看樣子,我有些地方還是太天真了。
  (我現在要做的覺悟……只不過是狡辯……)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決意活下去。
  決意連遭到洗劫的死者(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在心中如此發誓。
  我拚命地對他們說些安慰不了任何人的話。化做遺骸的同行們什麼也不回答。
  只有從他們身上搶來的劍,說著:是冒險者就得跨越。
  就像在這樣告訴我一樣,劍刃在黑暗中散發出銳利光芒。
  
  「呼,呼……!」
  我一邊喘著大氣,一邊從雙手撐著的地面抬起頭來。
  眼前擺放著過世同行們的遺物──裝備品與道具。
  有缺了部分刀刃的長劍與東洋刀、龜裂的短杖(wand)、幾把短刃(dagger)、唯一一件防具單胸鎧、魔道具羽毛筆、變成詭異顏色的幾支靈藥(potion)與整塊發霉的黑麵包、其他小東西……儘管種類豐富,不過最吸引我們目光的道具是這個:
  「繪製到一半的,樓層地圖……」
  採用卷軸形式的堅韌布料,握在靠牆遺體的手裡。
  標記在角落的╳印,很可能代表的是據點,換句話說就是現在這個窟室。從這裡用紅線畫出了複雜的迷宮。
  繪製的範圍相當廣大。從這份地圖可以看出,他們即使碰上了好幾條死路,內心幾乎受挫,但仍然堅持繪製下去。
  這幾位人士一定也是遇難了,然後四處徬徨尋找出口吧。
  然後壯志未酬,身先死。
  「我雖無法體會他們的憾恨……但這份地圖將會對我們大有助益。」
  琉小姐將地圖鋪在地上跟我一起俯視,我堅定地點頭回應她的低喃。
  我們必須前往地圖中斷處的前方──繼承製圖工作,一路畫下路線。
  畫下歸返地表的路徑。
  「……琉小姐,您對這份地圖的情報有印象嗎……?」
  「沒有……第37層太廣大了,我沒能掌握到每個角落。至少我不記得有看過這個迷宮的形狀。」
  這麼問本來是希望至少能從整個樓層當中推算出目前位置,但得到的答案果然並不樂觀。然而……
  「不過,我曾踏進過『深層』好幾次,還記得正規路線怎麼走。」
  「那也就是說……」
  「是的,只要能走到正規路線附近……之後我就能帶您到甬道。」
  琉小姐湊近與我四目相交,眼中蘊藏著一線光明。
  雖然只有些許,但……
  我慢慢看見希望了。
  「關於死者(他們)的行囊……能帶就盡量帶上吧,說不準會需要什麼。」
  「好的……」
  我從攤開的地圖抬起頭來,眼睛轉向各種裝備以及道具。
  我們利用遺物長靴的鞋帶修補半壞的背包,把東西放進裡面。一些劣化到實在不知道還能不能用的道具也塞進去了。撞凹燒黑的水壺或是空試管也不忘裝進去。琉小姐撕破那位女性的戰鬥衣,代替破爛不堪的衣服纏在身上。明明時機不對我卻臉紅起來,急忙別開了目光。
  不過,重新看看他們的隨身物品……會發現雖然發霉腐敗了,但還有剩下糧食。
  我不認為他們的直接死因會是餓死或脫水。只是,靈藥剩了很多,卻沒看到解毒藥之類的道具。我不覺得探索「深層」的小隊會沒準備這種東西……那麼,是全部用掉了?難道說死因是以「中毒」為首的「異常狀態」?
  我覺得有可能。他們很可能是出於某種原因而遇難,然後以這窟室為據點尋找逃生出口。然而途中魔物讓他們中了「毒」,他們勉強躲在這裡堅守不出,手邊的道具卻不夠用來解毒……
  就在同伴一個又一個斷氣後,剩下的一人也許是被「深層」的黑暗逼瘋,而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我忍不住看向剛才那具胸前插著短劍的遺體。
  「……克朗尼先生。」
  琉小姐注意到了一件事,將地圖翻過來拿給我。
  原來這塊布是【眷族】的徽章,應該是團旗。他們恐怕是連地圖繪製(mapping)用的紙都沒有,只好將地圖畫在派系的榮耀上。
  激烈摩擦的痕跡,使我無法判斷這是哪個【眷族】的徽章。
  但是,在布料的角落,用紅字寫著通用語(Koine):
  「『非常抱………雷…神…………對不……瑪……媽媽………回不去……』」
  我念出這段有些地方被弄髒、看不見的遺言。
  想像到這三人組小隊的臨死狀況,我與琉小姐,都同樣懷抱著沉痛的心情。
  「……」
  「……」
  就在我們穿戴起接收的武器與防具,準備離開窟室的前一刻。
  琉小姐與我讓三位同行雙手交疊躺在窟室中央,然後面對著他們闔上眼睛。
  我們獻上對於冒犯他們的謝罪,以及默禱。
  只有少許時間能用來祈福。
  這裡是地下城,是怪獸的巢穴。不能慢吞吞地沉浸在感傷之中,露出破綻。
  於是我們終於離開了窟室。
  向不知其名的冒險者們留下道別的話語,以及感謝。
  
  
  

  
  第十章 白色魔宮
  
  
  「白色宮殿(White Palace)」。
  人們如此稱呼第37層。
  這裡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白濁色壁面,以及與之前樓層無法相比的巨大迷宮構造。儘管部分地區例外,但通道或窟室大多都很寬廣,幾乎所有區域的寬度少說都超出十M以上。雖然昏暗光源讓人無法目測天頂的高度,但一樣也是不容小覷。
  最具特徵的是「大圓牆」。
  彷彿將存在於樓層中心通往下一層的階梯當成王座,這裡環繞了總共五層堪稱「城牆」的巨大圓形圍牆。在其他樓層區域看不到這種迷宮構造,冒險者們必須在這大圓牆(圍牆)之間的複雜迷宮中前進,或者是在無數高低地形之間爬上爬下,前往樓層的中心地帶。
  說整個樓層的範圍領域能容納整座迷宮都市也絕不為過。
  一般推測這個樓層還有很多未繪製地圖的「未開拓領域」,又說一旦迷失方向就再也別想出來。我們不巧就面臨著這樣的狀況,非得突破這座巨大過頭的「白色宮殿」不可。
  突破這充滿「嚴酷現實」的迷宮。
  「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藍色鱗片包裹著的強壯胳臂,揮劍一閃而過。
  白髮髮梢有幾根被砍去,肌膚飛濺出冷汗。我於千鈞一髮之際閃開,蜥蜴戰士對我揮來強力的斬擊,轟然吼出威嚇的叫聲。
  「蜥蜴人精英(lizardman elite)」。
  正如其名,牠是出現在「大樹迷宮」的「蜥蜴人」之高級種,兩者能力相差懸殊。從紅色變為藍色的鱗片硬如鎧甲,攻守兩面都沒有破綻。
  牠雙手靈活運用的是天然武器(nature weapon)──兩把好似白骨的白濁色岩斧。儘管個體之間有所差距,總之「公會」將其威脅度定在Lv.3到Lv.4,是肉搏戰的特化型(specialist)。
  「咕嚕吼!」
  「喳呀啊啊!」
  戰場是正方形的窟室,敵人有兩隻。
  琉小姐行動不便,不能強迫她打近身戰。我一邊護著在後衛位置跪地待機的她,一邊同時對付兩隻怪獸。
  我切身感受到深層種的潛在能力,無法隨意出手反擊。我以右手裝備了長劍的側身姿勢步步後退,有耐心地承受敵人的攻擊。
  一邊感覺到天藍色眼眸在背後守望著我,我一邊注視敵人的動作,累積力量。
  在探索「深層」時,琉小姐要求我做到「一件事」:
  以保存體力為優先,避免不必要的浪費,盡可能用一次攻擊就解決掉敵人。
  換句話說,就是「一擊必殺」。
  瞄準的是怪獸藏在胸腔內的「魔石」!
  「──呼!!」
  其中一隻怪獸不耐煩地高舉岩斧到大上段劈砍而下的瞬間,我瞬即轉守為攻,發動電光石火的快擊。
  左腳往前踏穩,右臂──如「長槍」一般刺出!!
  「咕哇!?」
  冒險者遺下的長劍,刺進毫無防備的胸部正中央。
  感覺得到貫穿了堅硬的魔石(某物)。
  蜥蜴人眼球外凸,大大地痙攣一下後,化做塵土崩落了。
  「喝啊啊啊啊啊!」
  另一隻看到同夥被殺而慌張失措,我乘勝追擊。
  怕錯過這個破綻而心急的我,接著再次使出刺擊。
  劍尖貫穿了敵人的胸膛。然而……
  「!?」
  「咕……嘎嗄嗄!」
  吐血的怪獸並未歸於塵土,用滿布血絲的眼瞳狠狠瞪向了我。
  「魔石」沒碎,打偏了!
  不只是焦慮,更重要的是技術的生疏招來了失敗。埋在鱗片與肌肉裡的長劍拔不出來,怪獸的亂打亂鬧讓我鬆了手。可怕的是「蜥蜴人精英」就這樣讓劍刺在身上,開始反擊了。
  「!?」
  蜥蜴人將身體轉個半圈,粗壯尾巴揮出一擊。
  面對從左側面迫近的這招,我用裝備了〖歌利亞圍巾〗的左臂防禦。
  緊接著,一陣自左臂麻到腦髓的衝擊來襲。
  如今左臂已經成了我的要害。雖然擋下了敵人的攻擊,加倍的劇痛卻讓身體僵硬,暴露出致命性的破綻。而「深層」的怪獸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牠發出憤怒的咆哮,岩斧高舉過頭。
  「別想得逞。」
  然而,還沒把我的腦袋劈開,飛來的短刃先插進了蜥蜴人的右眼。
  「咕嘎啊啊啊啊!?」
  「!」
  是琉小姐的支援射擊。
  睜大眼睛的我,一瞬間後身體反射性地動了起來。
  我從腰際拔出〖白幻〗,擺動身體撲進痛苦掙扎的「蜥蜴人精英」懷裡。
  「!?」
  亮白的長匕首捅進胸部。
  胸膛被劍刺穿,又遭到匕首穿孔的「蜥蜴人精英」這才終於灰飛煙滅。
  隨著塵土崩落灑下,短刃與長劍也一起掉在地上。
  「克朗尼先生,下一批要來了!」
  「……!?」
  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通道遠處傳來許多腳步聲。數量太多了,在這裡戰鬥會被包圍!
  擦掉流下的汗水,我歪扭著眼睛,硬是將意識從戰鬥轉為逃走。
  我沒忘記撿回腳邊的長劍與短刃,將後者丟還給琉小姐。在這種狀況下,一件武器都不能浪費。我到接過武器的琉小姐身邊跟她會合,一邊讓她靠著我的肩膀,一邊急著開始移動。
  
  從冒險者遺體長眠的窟室出發後,只有一開始能巧妙躲過怪獸。我們按照地圖避開死路,一來到大型通道的同時,以一場戰鬥為開端,驚濤駭浪般的怪獸進擊就這樣揭開了序幕。
  以廣大領域為傲的第37層,怪獸的總量──出現的絕對數也是拔類超群。就連生產間隔都很短,不給冒險者任何時間。樓層過度廣大使得怪獸分散於迷宮各地算是唯一值得慶幸之處,但是只要運氣不好被「集團」抓到一次,就會變得像現在的我們這樣。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
  「!」
  蜥蜴人精英、骸骨羊……眾多怪獸對我們展開追擊。
  戰鬥喚來戰鬥,嘶吼招來嘶吼。只要稍有拖延,五感敏銳的深層種立刻就會察知,聚集到獵物這邊來。
  琉小姐叫我極力避免戰鬥,但……這怎麼可能辦得到!
  交戰次數已經達到第十四次,怪獸出現數量超過三十隻時我就沒在算了。
  這就是「深層」的常態?
  不是開玩笑的!
  「──吼喔喔!」
  「狡狼」迅速橫越我的視野,揮動天然武器的石刃攻擊我。
  身高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C,屬於中型級的矮小軀體是獸頭人身。乍看之下會以為是「地靈」的高級種,但牠的頭部不是「狗」而是「狼」。
  牠會憑藉著遠比上層區域的低級怪獸強壯的筋骨,使出不符合矮小軀體的強烈攻擊。
  也就是狼人的怪獸版──要是敢在地表講這種話,可是會被獸人圍毆的。
  儘管屬於「深層」的怪獸,「狡狼」卻是臭名遠播。
  因為牠們在闖入地表的怪獸當中引發了特別多的慘劇。村莊在月黑風高的夜晚遭到滅村的噩耗,大多都是這種「狡狼」族群所帶來的。就連孩提時期的我都知道這個名字,一聽就嚇得發抖。
  受到狼人厭如蛇蠍的,好戰的狼族怪獸!
  「咕喔喔喔喔喔喔!」
  「嗚喔喔喔喔喔喔!」
  「……!?」
  牠們踢踹牆壁自頭頂上方來襲,又如匍匐於地的野獸從腳邊殺來。
  一次兩隻怪獸揮舞著恍如匕首的白濁色石刃,對我使出近乎擾敵戰術的亂擊。舉到額頭上方的長劍迸出火花,左大腿被淺淺斬裂;面對深層怪獸中格外出眾的「敏捷」,我只能一味防守,更別說對敵人胸膛使出必殺攻擊了。
  ──激烈的肉搏戰。
  第37層之所以被稱為宮殿(palace),原因之一就在這裡。
  因為除了「活屍(undead)」之外,這裡還會出現眾多所謂的「戰士類(warrior)」怪獸。
  以「蜥蜴人精英」為首,「狡狼」或「地生人」等靈活運用天然武器,憑藉著臂力或敏捷身手來襲的戰士類全都是肉搏戰特化型。就連以「技巧與戰術」見長的冒險者面對牠們都會血流成河。
  正可謂鎮守宮殿的守護者(guardian)。
  (艾絲小姐他們,每次都要經過這種地方嗎……!)
  好快,好強。
  跟「下層」的怪獸根本不能比。
  每一隻絕非戰勝不了的對手。但是,敵人的最大武器就是「物力」。
  要打倒敵人至少得經過三個步驟:殺退敵人的攻擊,用刺擊打歪對手的姿勢,再用匕首砍過去;經過這樣的流程才總算解決一隻。然後一旦耗費掉這麼多的步驟,其他怪獸就會踩爛屍體接連湧來。
  不行──解決不完!
  「克朗尼先生,這邊!」
  可能是明白我已經到了極限,琉小姐的疾呼飛來。
  轉瞬間,飛過我耳朵兩側的短刃刺穿「狡狼」的額頭。搶到這個破綻,我全速轉身。蜥蜴人的岩石劍驚險萬分地擦過背部,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但我繼續逃往琉小姐身邊。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哦哦哦!」
  當然,成群怪獸也追了過來。
  逃不掉,會被輾爛。不知道琉小姐打算怎麼辦!
  待在通道盡頭的她看到我窩囊地撤退過來,並沒有說什麼,而是躲進轉角低聲說道:
  「不得已……我要用了。」
  聽到她那獨白,「咦?」我眼睛轉向她。
  琉小姐伸手到腰際,從自己的隨身包裡拿出赤紅色的珠子。
  看到這個眼熟的物品,我心頭一驚。
  「克朗尼先生,給我火。」
  ──「火炎石」!
  她從轉角露出臉來,朝著進逼而來的怪獸們丟出那顆珠子的瞬間,我反射性地舉起了右手。
  「【火焰閃電】!」
  炎雷放出的同時,琉小姐用她一隻纖瘦手臂──用Lv.4的臂力──將我拖進轉角。
  緊接著,被炎雷轟炸的火炎石(炸彈),引發了大爆炸。
  「~~~~~~~~~~~~~~~~~~~~~~~~~~~~~!?」
  衝擊力與爆炸熱風,迎面撲向我們藏身的轉角。
  就連層層重疊的怪獸慘叫都被淹沒。
  等到熱浪好不容易平息時,我悄悄從轉角露出臉來……只見濃煙散去的遠處,有著被炸碎的通道,以及怪獸們一併炸死的屍體。
  「……琉小姐,剛才那是……」
  「對,是從那矮人身上扣押的『火炎石』。」
  被肉類燒焦的臭味嚇得發抖的我怯怯地轉頭一問,琉小姐歪扭著眼眉承認了。
  那是在我於第27層最初碰見她的時候。
  琉小姐當時正從失去戰鬥力量的矮人──名喚闍羅的馴獸師的同夥──身上搶走了「某種東西」。
  那就是用來炸毀樓層的「火炎石」,也就是剛才的炸彈了。
  「沒想到從闍羅等人身上搶來的『火炎石』竟然救了我們一命……」
  真是諷刺。琉小姐只有這時並未隱藏厭惡感,不屑地說了。
  雖說她自己講過必須不擇手段,所以是無可奈何的,但心情似乎很複雜。
  總而言之……剛才那場爆炸似乎讓襲擊中斷了。
  大概是附近的怪獸全軍覆沒了吧,寂靜造訪通道。
  「……還剩幾顆『火炎石』?」
  「還有五顆。」
  換句話說,只要再用五次,我們就再也無法擺脫敵人重圍了……
  我陷入了沉默。
  這同時也顯示了我的無力感受。
  「克朗尼先生,請給我一點時間。我現在要開始繪製地圖。」
  「好的……」
  「請您負責戒備四周。」
  琉小姐謹慎地觀察四下情形後,避開牆邊在通道中央坐下,拿出地圖。
  她將羽毛筆──可用血代替墨水的魔道具「沾血筆(blood feather)」貼在傷口上讓它吸血,然後開始記載後續的地圖路線。我們遭到屢次的戰鬥追趕,大幅偏離了地圖記載的迷宮路線。琉小姐似乎記得一路走來的複雜路途,運筆如飛。
  「您連地圖都會畫啊……」
  「只會簡單的而已,遠遠不及專業盜賊(thief)或地圖製作者(mapper)。」
  我不會做的事,精靈第二級冒險者輕輕鬆鬆就能辦到。
  ……我太過依賴琉小姐了。
  非但沒保護到她,還一直受到她的幫助。
  真的,要不是有她在,我現在都不知道變成怎樣了。
  望著正確畫出的紅線,咚的一聲,我有點粗魯地癱坐到地上。
  已經沒有多餘精神撐面子了。
  光是這場連續戰鬥,就耗盡了我恢復的體力。
  憑我這副德性,有辦法繼續探索「深層」嗎……?
  「克朗尼先生,您還有太多的多餘動作。您必須更講求效率。」
  「……!」
  琉小姐一邊繼續製圖,一邊指出我的過失。
  看到她頭也不抬地繼續看著地圖淡然告訴我,我的腦袋頓時一陣發熱。
  因為我覺得自己好沒用,覺得好抱歉。
  「……我知道,我明白!可是,我就是做不來!」
  連現在是什麼情況都忘了,我大聲嚷嚷。
  「明明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可是怪獸好強悍,動作好快!我越是焦急就越是做不好!」
  我用右手遮住半張臉,沉溺在煩躁與失意中。
  琉小姐默默抬起了臉來。
  「再這樣下去……!」
  無論是我自己還是琉小姐,我都保護不了……!
  「…………對不起。」
  最後脫口而出的,是窩囊的低聲賠罪。
  我垂頭喪氣地發出呻吟。
  就在我雙眉之間流露出苦澀,視線落在地上時……琉小姐啟唇說了:
  「克朗尼先生,您果然不像是個冒險者。」
  她用平淡無奇的聲調告訴我的,是這種好像搞錯場合的話語。
  「咦……?」
  「您已經做得很好了。對您來說『深層(此地)』是一連串的『未知』……會驚慌失措或是做不好都很合理。就算達到了Lv.4,身心脫胎換骨了也一樣。」
  「……!」
  「換作是一般冒險者早就對我吼回來,叫我不要強人所難了。」
  琉小姐既不責怪我,也沒有失望,淡定地告訴我。
  告訴我她現在心裡想著的,不加修飾的話語。
  「您太會責怪自己了。所以,您不像是個冒險者。」
  「啊……」
  「反過來說,只要您能夠再有一點自信……就能成為更強悍的冒險者。」
  琉小姐講到這裡,嘴唇微微彎曲了。
  她那在薄暗空間中仍然清晰可辨的微笑,讓我無法調離目光。
  她放下羽毛筆,露出些許遲疑的表情後,伸手過來緊緊握住了我的小指。
  「您必須看清楚敵人的動作,推測牠們的行動。『深層』的怪獸智能很高,比以往怪獸更高度的『戰術』應該能夠成立才是。」
  「……是。」
  「您有個壞習慣,一焦急右臂就會往上飄。要放鬆肩膀力量瞄準『魔石』。」
  「……是。」
  「要多依賴待在後衛位置的我。現在的我們,是隊友。」
  「……是!」
  用自己的食指與拇指,包住對方的小指。不知道這是不是精靈的風俗習慣。
  心情變得風平浪靜,琉小姐說的話順暢地進入腦中。
  從小指傳來的體溫,使我的心靈變得透明。
  「除了瞄準『魔石』之外,您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
  「……要利用地形。」
  沒錯。琉小姐點點頭,直勾勾地注視著我的眼睛。
  「不要忘了我現在說過的話,再戰鬥看看吧。您一定辦得到。」
  即使在這種狀況下,琉小姐的話語仍然有如魔法。
  她點醒了我各種事情,讓我想起了許多事物。
  我應該重新審視一下自己。
  邂逅「異端兒」,又輸給「勁敵(那個人)」,我或許是變了。
  但那絕不表示我變得能夠「獨當一面」。
  不管我如何成長,不管能力值或Lv.提升多少,成為冒險者才不過五個月的我,說到底就是個生手(novice)。不是無所不能的冒險者。
  我還不夠成熟。
  但是反過來說,就表示我還能繼續變強。
  從現在開始,有著無限的成長空間。
  (她果然很了不起……)
  面對冒險者們的屍體時也是。
  她除去我的不安,引導我。
  所以,受到她引導的我必須變強,好讓「深層」傷害不到她。
  「……總覺得,琉小姐好像我的師傅(老師)喔。」
  一回神才發現,我講出了不經意的一個想法。
  雖然向艾絲小姐拜師學藝的我,曾經受到某位第一級冒險者指出我跟她戰鬥方式很像……
  但說不定我與琉小姐也曾經有機會建立這種關係,讓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這種可能性,或許也是有的。」
  微微瞠目的琉小姐,也對我露出了笑靨。
  狀況還是一樣沒有好轉。即使如此,我們仍能一同歡笑。
  「克朗尼先生,做好回復吧。」
  一會兒後。
  琉小姐切換意識,擺出平時那種毫無破綻的表情。
  我也點點頭。即使心中迷惘已經一掃而空,靠現在的體力仍然對抗不了怪獸們的猛烈襲擊。
  琉小姐一邊留意四周,一邊收好繪製完畢的地圖,取而代之地拿出了一樣東西。
  試管裡,俗豔刺眼的紫色溶液令人毛骨悚然地波動起伏。
  「喝了它。」
  「…………」
  這是從同行人士身上拿來的,不知道年代有多久遠的靈藥。
  她不苟言笑地把徹底變色的藥水拿到我眼前,使我流下了一道冷汗。
  真的非喝不可嗎……就在我心裡這樣想時──
  「現在不是挑三揀四的時候,喝了它。」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不講情面地告訴我。
  真的,就連嚴格又認真的個性,也跟不通人情的師傅(老師)好像啊……
  「靈藥就算發臭還是可以喝。」
  「琉小姐!……」
  「效果不會消失……應該吧。」
  「琉小姐~!?」
  聽到她脫口說出嚇人的話來,我忍不住再次慘叫出聲。
  但是再可怕還是非喝不可,因為琉小姐的「回復魔法」必須保留到緊急時刻再用。況且在地下城或遺跡迷路的眾多冒險者,一定都克服過食用腐敗糧食或道具這一關……!
  我一邊臉孔抽搐,一邊仰頭喝下「腐壞的靈藥」。
  「咕啊……!?」
  讓嘴巴麻痺的嗆鼻惡臭使我怪叫出聲。
  靈藥是甜的,但這個已經「甜」過頭,都變苦了……!
  咕嚕嚕嚕!內臟發出怪聲音開始詭異地絞動。
  我只好蜷縮起來一手按住肚子,忍受著腸胃的不適。
  「只要您有『異常抗性(發展能力)』就不會有事……應該吧。」
  請不要說什麼「應該」……!
  琉小姐從我頭頂上發出的聲音讓我眼淚盈眶,我一鼓作氣把剩下的溶液也喝乾。
  所幸不但沒拉肚子,連嘔吐症狀都沒出現。
  「異常抗性」……不,冒險者真厲害……
  (不過……體力恢復了。)
  自從來到「深層」,現在是體力最充足的一刻。雖然強烈無比的刺激味道與不快感受損害了我的精神就是了。把試管底下剩餘的溶液灑在身上,連傷口都癒合了。
  這樣就能繼續戰鬥了。
  「我們走吧。」
  「好的。」
  我們迅速檢查完裝備站起來。
  持續提高戒備的同時,也沒忘記從炸死的怪獸們屍骸身上處理掉「魔石」──去除「強化種」誕生的可能性。一把短刃燒焦到不堪使用,但還是撿了回來。
  不同於靈藥或糧食,裝備幾乎沒有老化。
  畢竟是鑽進深層區域的冒險者的武裝,想必是知名高級鐵匠打造的吧,即使歷經漫長歲月仍能充分發揮其性能。
  我重新握好右手裡的長劍,一邊晃動著單胸鎧,一邊用肩膀支撐著琉小姐邁出腳步。
  
  「白色宮殿」的迷宮雜亂無章。
  由於每一條通道都實在太寬大,因此很容易疏於注意,其實反覆出現的十字路口或上下延伸的階梯數量也相當龐大。無數的路線分歧甚至讓人聯想到地表的迷宮街。
  就這層意味來說,這樣講也許很奇怪,不過第37層的構造或許屬於「正統派」。
  不同於「大樹迷宮」或「水之迷都」,是純粹的迷宮型。
  一座讓入侵地下城王宮的賊人迷失方向,落入陷阱的白牆大迷宮(labyrinth)。
  「琉小姐……在第37層當中,有特別危險的怪獸嗎?」
  「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這個樓層的怪獸全都是威脅,不過……硬要舉出例子的話就是『地生人』,以及『培魯達』。」
  在昏暗的通道中,我們一邊戒備周遭環境,一邊小聲地交頭接耳。
  完全不同於剛才的激烈戰況,迷宮維持著靜默。感覺不到任何怪獸的嘶吼或氣息,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很久沒遇到怪獸了。
  我祈禱這段時間能繼續下去,但我與琉小姐都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罷了。
  「屏除稀有種不論的話,『地生人』在這裡出現的戰士類當中擁有最高強的肉搏戰能力。而且牠們會帶著白骨武器誕生,這點也很棘手。其中甚至有的個體會裝備標槍。」
  我一邊注意怪獸的氣息,一邊將自己的「知識」與琉小姐的「經驗」做比對。因為我覺得要穿越「深層」就必須徹底摘除不安因素。
  「『培魯達』會使出有毒攻擊。窟室裡那些冒險者的直接死因……恐怕就是『培魯達』的毒針所造成的。」
  「……!」
  「碰上這兩種怪獸時,只要狀況允許的話,最好都選擇逃跑。」
  我一面受到不小的衝擊而有點驚慌,一面將琉小姐的意見記在心裡。
  我積極地請琉小姐說些她當冒險者時的故事。琉小姐也盡可能跟我講了很多。
  貪婪地、拚命地將情報塞進腦中的同時,我緩緩環顧了四周。
  (「白色宮殿」啊……)
  我心中暗想:形容得真貼切。
  雖然令人毛骨悚然的白濁色牆壁或地板毫無宮闕的莊嚴氛圍,但超越人類智慧的巨大規模卻正如同天然城堡,或許稱之為地下世界的「宮殿」並不為過。
  「白色宮殿」的攻略難度──「公會」評定的第37層到達標準為Lv.4。
  就從這點來想,我與琉小姐算是符合了標準。更進一步而論,柏斯先生說過琉小姐的能力值在Lv.4當中屬於最高水準。而且她告訴我【阿斯特莉亞眷族】的到達樓層為第41層,因此我們絕不算是自不量力。
  若不是這種狀況的話。
  「琉小姐,探索『深層』的小隊,有沒有人像現在的我們一樣是兩個人……」
  「不可能有那種人。除了有名的【猛者(王者)】之外,我想縱然是第一級冒險者也不會隻身前來探索。這裡就是那種領域。」
  「……就算是【洛基眷族】也一樣?」
  「若是達到Lv.6的話或許另當別論……但組隊的話至少要三人一組(three-man cell)……不,是四人一組(four-man cell)。如果可以貪心一點的話,能加入治療師更好。」
  就像搶先回答我想問的問題,琉小姐講出了這一席話。
  就連【洛基眷族】或【芙蕾雅眷族】也不能貿然行事。
  甚至是那位【劍姬】也一樣。
  這項事實,彷彿冰凍了我的五臟六腑。
  「克朗尼先生,你了解第37層的全貌嗎?」
  就像要斬斷我的沉默,這次換琉小姐主動提出了話題。我點頭回應,將我拜託埃伊娜小姐申請閱覽許可,獲准借閱的「深層」地圖在腦中攤開。
  第37層的想像圖,正好可以比擬為裝在盒子裡的大蛋糕。
  盒子是整個樓層,大蛋糕是迷宮地帶,也就是這座「白色宮殿」。
  讓這座「白色宮殿」得以存在的「大圓牆」共有五堵。
  從最內側圍牆數來分別被稱為第一圓牆、第二圓牆等等;不只如此,受到五堵圓牆區隔開來的五個迷宮地帶,也各有自己的名稱。
  第一圓牆的內側──通往下一樓層的階梯與「樓層主」出現的樓層中心地帶稱為「王座廳」。
  接連著依序是「騎士廳」、「戰士廳」、「兵士廳」與「野獸廳」。
  雖然有著「騎士」或「戰士」等名稱,但出現的怪獸種類等差異並不大。只不過越往內側走面積就越窄小,迷宮的構造也更複雜,使得怪獸的奇襲或遭遇次數也不可避免地增加。雖說怪獸們會移動位置,所以不一定是如此;不過有資料指出,越往外側走,交戰次數就會變得越零散。
  最重要的通往第36層的階梯位於第五圓牆之外,也就是「盒子」形樓層的最南端。
  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前往「白色宮殿」的外圍。
  以預測路線來說,絕對不會碰上潛藏於樓層最中央的「樓層主」。這點在這嚴酷狀況當中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假如還得跟「迷宮孤王」大戰一場的話……也許我真的會崩潰。
  「這是……」
  我聽從琉小姐的指示,躲過幾次四處徘徊的怪獸後……
  走進到手地圖未記載路線的我們,來到一處開闊的空間。
  一堵巨大的牆壁,佇立於視線前方。
  「……『大圓牆』。」
  就連至今不曾親眼瞻仰實物的我,也一眼就看出來了。
  在一片白濁的迷宮當中,那堵圓牆呈現著潔淨無瑕的純白。
  會讓人誤以為是透明冰層……不,是白水晶。或許跟「歌利亞」出現的第17層「嘆息大牆」有點類似,只是大小完全無法相比。
  平整到讓人無法想像竟是天然形成的超巨大圍牆,一路綿延到視野左右兩方的盡頭。充塞頭頂上方的黑暗讓我無法估量它的高度。想必就算找遍地表的所有國家與都市,也找不到如此雄偉的城牆吧。
  「……錯不了,是第三圓牆。」
  看著那雄姿屏氣凝息的我,聽到身旁低喃的話語,心頭一驚。
  肩膀讓我攙扶著的琉小姐,瞇起眼眸仰望著正面的壁壘。
  「每一堵大圓牆色澤都有些微不同,圓牆當中只有位於中間位置的第三圓牆,顏色是純白的……」
  琉小姐憑著十足把握如此斷定。
  她催促我靠近圓牆。對冒險者來說,迷宮牆附近是具有奇襲危險的地點,我心驚膽顫地害怕怪獸會從壁面誕生,但琉小姐平靜地將手掌按在壁面上。
  她一邊以手貼牆,一邊往旁移動幾步。
  「……雖然只有一點點,不過牆壁是朝著我們這邊彎曲。」
  「……!那也就是說……!」
  「是的,我們現在是在第三圓牆與第二圓牆之間……也就是『戰士廳』。」
  牆壁往我們這邊彎曲──換句話說我們是被劃出圓圈的牆壁包圍著。
  這點使得我們能夠抓出自己的所在位置。
  在「白色宮殿」之中位於中間地帶的「戰士廳」!
  「雖然正確的現在位置尚未明瞭……不過在第37層能夠推測出我們的所在區域會很有幫助。」
  聽到琉小姐這麼說,我難掩興奮地點頭。
  我與身邊的天藍色眼眸四目交接,獲得同意後,就立刻開始前進。沒時間慢慢高興,必須趁還沒被怪獸察覺前,前往下一條道路。
  只不過是抓出一個範圍而已,還不知道正確的現在位置。
  但這是一大「進步」。狀況正在「好轉」。
  是迷宮無盡黑暗中照進來的一線光明。我必須讓自己如此相信。
  相信這個結果能帶來希望,向前邁步。
  (我要活下去……要回到地表!我們倆一起……!)
  我在手上灌注更多力量,攙扶琉小姐的細瘦身子。
  
  ○
  
  意志的「分歧」依然存續著。
  (──在我離開他之前,能促進他成長到什麼地步?)
  琉偷偷看向貝爾重新堅定求生意志的側臉,陷入深思。
  瞞著少年,深思自己成為「犧牲」之後的事。
  (從一開始就將犧牲自我列入考量是屬於下策沒錯,但……還是該做好覺悟,以備隨時可以付出生命。……一旦有所遲疑,會害得兩人同歸於盡。)
  琉也希望能跟貝爾一起逃出生天。
  這是當然的了,能一起生還是最好的。
  但是「深層」恐怕不會讓他們如願,這點琉也很明白。
  雖說褻瀆了死者使得狀況有些好轉,但裝備方面還是令人不安。地下城怎麼可能放過受傷的脆弱獵物呢?
  恐怕他們將被迫作出「選擇」。
  非得付出代價不可的「局面」勢必會到來。
  (在那之前……我要訓練他學會生存技巧。)
  琉打算在那之前,將自己的一切對貝爾傾囊相授。
  好讓他一個人逃離「深層」後,能維持生命到救兵到來。
  琉認為他積極主動求學的態度是一種好現象。在這種置身於迷宮之中,就算不情願也得實踐所學的環境下,傳授知識的吸收速度也會接近無限地快。
  (克朗尼先生變強了,比以前堅強多了。即使現在在這「深層」中陷入苦戰……只要能累積經驗,化「未知」為「已知」,一定能適應過來。)
  琉對這點不抱懷疑。
  少年是真的變強了,到了判若兩人的地步。
  他單打獨鬥,幾乎將那可怕的「札格納特」逼入絕境。雖說是種種因素互相結合造成的結果,但仍然是堪稱「豐功偉業」的英雄事蹟。
  從他那頑強抵抗並有能力打敗【絕望】的背影,琉看見了希望。
  看見絕不能讓它熄滅的,擁有白焰之名的光明。
  (……他仍然在追尋「理想」,追尋與我一同生存的未來。)
  少年光輝耀眼,令琉感到炫目。
  她想,自己以前是否也有過這般直率的眼光,相信更美好的未來向前邁進?
  現在的琉,恐怕再也無法追尋「理想」了。
  (高興吧,輝夜……我也已經,是妳那一邊的人了。)
  琉一邊在黑暗籠罩的白濁色迷宮中前進,一邊向已不在人世的戰友送上自嘲的笑容。
  追憶的光景重回腦海。
  當身為冒險者的自己(琉)片刻不敢鬆懈地戒備四周時,分割開來的少女(琉)的意識卻飛向了過去。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43轻币 +633 收起 理由
三月的读书人 + 10 工作辛苦
newater + 18 工作辛苦
bigcat + 18 工作辛苦
有点难过 + 10 工作辛苦
x7908347 + 16 工作辛苦
vanadium22 + 50 工作辛苦
真白是俺老婆 + 11 工作辛苦
sar2016 + 10 工作辛苦
enozmamaor + 13 工作辛苦
十神涯 + 16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正義的追憶
  
  
  「我要求妳更正,輝夜!」
  那是昔日發生過的一件事。
  琉氣憤填膺。
  在建於歐拉麗一隅的【阿斯特莉亞眷族】大本營「星辰之庭」宅邸中的一個房間,她正在跟某位團員起衝突。
  「為何妾身得收回自己說過的話呢?」
  讓一頭黑色直長髮在背後流瀉的美麗少女笑容可掬。
  島國服裝以及別在頭髮上的簪子,讓大家知道她是遠東出身。
  少女言行舉止溫柔婉約,彷彿深居香閨的貴人;她一點也沒將琉咄咄逼人的激烈語氣放在心上,維持著笑容微微偏頭給她看。
  「妳說為了大局,必須割捨少數?這難道會是阿斯特莉亞女神盼望的『正義』嗎!付出犧牲獲得的和平有什麼意義!」
  聽到比現在更年輕,精靈種族的潔癖個性溢於言表的琉說的這番話……
  名喚輝夜的少女先是睜開彎成月牙的眸子,接著眼睛又活像狐狸般瞇了起來。
  「──妳~~這~~白癡~~~膚淺到我腿都軟啦。」
  「什……!!」
  「就~是因為這樣,妳這傢伙才會被叫做廢柴精靈啦~~」
  她翻臉比翻書還快,用鼻子哼了一聲,禮儀規範都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面對用拉長語尾到讓人火大的語氣奚落自己的少女,琉氣到快要爆炸。
  五條野•輝夜。
  她是【阿斯特莉亞眷族】的Lv.4兼副團長,在派系中是肉搏戰本領數一數二的東洋刀手。她與當時成長卓著的【疾風】是互相競爭較勁的關係。
  輝夜不愛談自己的事,不過在遠東似乎身分高貴。
  瀏海在額頭位置剪平,長至腰際的黑髮有如絹絲般柔順。只要穿起和服微微一笑,正可謂遠東所說的「大和撫子」。
  然而只要她一開口,幻想就會破滅。
  她嘴上說話就是難聽,而且沒格調。
  又是盤腿而坐不怕裙底春光外洩,又是管他有沒有男人在照樣喊熱只穿一件內衣,琉這個精靈看到都快昏倒了。
  【赫菲斯托絲眷族】的【獨眼巨師】也是,難道遠東都只有這種女人嗎?弄得琉好幾次想開罵。
  「我也是受到阿斯特莉亞女神所感動,對她醉心不已。否則我也不會在這裡安身了。那位女神的品行高尚尊貴,值得欽佩。」
  「既然這樣……!」
  「但是,阿斯特莉亞女神的『正義』,與現實中的實踐是兩回事。」
  琉試圖反駁,但輝夜重挫了她的銳氣,接著說:「我換個說法妳比較好懂吧?」
  「別以為憑我們這點實力,能拯救到所有人。」
  她用尖銳的眼神,與冷然的語氣說。
  「璃昂,妳很有本事,夠資格稱為我的勁敵。但是,在這個【眷族】當中,妳是最幼稚的一個。」
  「什……!」
  「我不是因為妳是精靈而看不起妳。我的意思是,妳的心靈最脆弱。」
  突如其來的侮辱讓琉倒豎柳眉,想揪住輝夜……
  「假如真的像妳說的那樣,那夏克蒂的妹妹,阿荻為什麼會死?」
  但這句話,讓琉伸出的手停住了。
  「她不是死在我們眼前了嗎?被黑暗派系用莫名其妙的自爆裝置殺了。」
  當時的迷宮都市正值「黑暗期」。
  以馴獸師(闍羅)隸屬的【樓陀羅眷族】為首,各種「惡勢力」抬頭,為歐拉麗帶來了破壞與哀鳴。
  到處作亂的惡賊讓城市秩序盡失,淪為世道昏亂的罪惡之都。無力的百姓蒼生不斷流血流淚,努力遏止「罪惡」的勇士們也被迫犧牲性命。
  「看看城市吧,到現在哭聲都還沒消失。都有人犧牲生命了還只能做到這樣,我們哪有資格高喊純潔無瑕的『正義』?」
  「……!」
  「拯救眾生?根本沒有救到不是嗎,妳這大傻瓜。」
  輝夜一邊摸摸插在腰際的兩把小太刀,一邊不屑地說。
  其中既無憤怒也無失望,只有宣告嚴正事實的冷淡。
  「妳所高談的『正義』只不過是想得太美的『理想』罷了。任何人總有一天都會被迫做出『選擇』。我也是,妳也是。」
  少女的黑色雙眸彷彿對琉失去了興趣,移開視線不再看她。
  「──竊以為,您應該試著多了解一點這個世界。」
  最後輝夜就像調侃她似的,留下這麼一句狠話,就轉身背對她了。
  被拋下的琉握緊拳頭,除了用力握緊之外無能為力。
  她並不是對輝夜感到憤怒,而是氣自己找不到話回嘴。
  「妳們又吵架吵得好凶喔。」
  這時,有個人冒了出來。
  就好像偶然經過似的,團長亞莉榭從走廊上探出頭來。
  看到紅髮少女走進房間裡,琉不禁急忙別開了視線。
  「互相表達意見熱烈討論是很好,但我覺得音量可以再放低一點喔。我只是正好經過所以沒關係,但連阿斯特莉亞女神都聽見了。這樣會害那位女神更心痛的。」
  「……」
  「好吧,不過阿斯特莉亞女神可能也會說『妳們盡量談心沒關係』吧。所以,這次吵架是輝夜贏了?璃昂妳就是太直率了,真的很容易讓人挑妳語病。」
  亞莉榭一邊開玩笑,一邊對著沮喪的琉笑。
  琉視線繼續盯著地板,輕聲說:
  「我……無法容忍。就算是我愚昧,輝夜說的都對好了,但我還是覺得不應該一開始就把犧牲列入考量……。那樣就跟屈服於『惡勢力』一樣。只不過是宣稱自己無能為力,忘記要竭力實行『正義』罷了!」
  琉講著講著,剛才的情緒都回來了,她口氣激動地一說──
  「妳冷靜點啦,璃昂。」
  亞莉榭如此說道,握住了琉的小指。
  食指與拇指緊緊包住了琉的纖纖玉指。
  不可思議地,這讓琉的心情逐漸變得透明清澈。
  每次都是如此。
  名為亞莉榭的少女,總是能讓琉的內心變得風平浪靜。
  琉感覺自己彷彿被吸進了眼前的綠色眼眸裡。
  「……亞莉榭,妳有聽到輝夜說的話嗎?」
  「喔,妳說要割捨掉一些事物那段?有聽到呀?」
  「妳覺得呢?亞莉榭,妳也覺得……犧牲是在所難免嗎?」
  不知不覺間,琉問出了這個問題。
  對於這個問題,亞莉榭回答得很快。
  她挺起單薄的胸脯,毫不猶豫地說:
  「那當然是大家都能得救最好囉,我覺得琉講得比較好!」
  琉整個愣住了。
  因為原本產生迷惘的心志,這麼容易就受到了肯定。
  面對直眨眼睛的琉,亞莉榭接著說:
  「但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對的。」
  「咦……?」
  「因為我也不認為過於正直地追求『理想』能夠事事如意。」
  反而有可能因為這樣而付出代價,造成更多的犧牲。她說。
  亞莉榭不否定琉或輝夜的看法,不是基於個人想法,而是站在自然道理的位置如此陳述。
  「聽說輝夜以前還在遠東的時候,經歷過很多不同的事。我想她一定見識過我們無從想像的世界吧?」
  「……妳是說……遠東的政治鬥爭嗎?」
  「是呀,就是因為知道那種情況,輝夜才會講話比較嚴厲……不對,也許她是為了守護真正重要的事物,才會那樣講話。」
  少女團長彷彿顧慮到輝夜的內心感受,如此勸導琉。
  「我想啊,可能沒有正確答案喔。只能看自己為了實現心願而做了什麼,付出了多少努力。然後在面對無法達成的『理想』時,能夠留下什麼。即使是正氣凜然聰明完美的我,也只能這麼說囉。」
  在後半段亂講一些不知是認真還是開玩笑的話後……
  亞莉榭以這些為前提,微笑了。
  「不過啊,『理想』是很重要的,不是嗎?」
  就像純潔無瑕的花朵,婀娜多姿。
  「就算只是好聽話也該努力去達成呀。無論如何遭人恥笑,受到多大的侮辱。不然的話,我們就變成只會逆來順受的柔弱生物了。」
  當時亞莉榭的話語,以及直率的眼眸……
  琉直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假如從來沒有追逐過『理想』,只是一味妥協,最後得到的事物一定會變得很渺小。」
  我是這麼覺得的。
  我是這麼相信的。
  亞莉榭斬釘截鐵地,如此說了。
  「我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是不該放棄。因為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應該是充滿幸福的。」
  「……」
  「所以,追求『理想』這種行為有它的意義在。」
  亞莉榭的每一句話,都打動了當時琉的心胸。
  一味追求「正義」的內心,掀起了朵朵漣漪。
  「……如果有人真的實現了『理想』呢?」
  琉再次問道。
  對於這個問題,亞莉榭像孩子般回以笑容。
  「妳不知道嗎?那種人啊──我們都稱為『英雄』。」


  
  
  
  第十一章 殺意的去向
  
  
  怪物的嘶吼轟然響起。
  對於互相重疊的威嚇吼聲,我放著滴落的汗水不管,冷靜地賞以斬擊做為回答。
  「深層」的一個角落形成一片戰鬥地帶。
  在迷宮中移動的我們,占領了往上延伸的階梯頂端。
  這是琉小姐囑咐我的戰鬥條件之一。
  那就是要利用地形。
  第37層各堵「大圓牆」之間的迷宮地帶,與「水之迷都」同樣形成多層構造。隨便拿一間窟室來看,天頂都高得嚇人,前進時必須沿著綿延不斷的階梯爬上爬下。這次我就是在這種高聳的階梯頂端對付一群怪獸。
  不用說也知道,從下方爬上來的怪獸很難進攻,反而是視線較高的我使出的攻擊變得很不容易防禦。
  這是在階梯上戰鬥的地利之便,換句話說,就是利用高低差。
  「喝啊啊!」
  「嘎!?」
  對著暴露出破綻的「狡狼」,我高舉搶來的白石棍棒(天然武器)當頭捶下。
  對於待在下段的狼頭怪獸而言,這等於是來自大上段的一擊。牠急忙舉起手臂,卻從頭部到胸部全被一併砸爛。
  我沒看完「魔石」化做齏粉歸回塵土的模樣,丟掉碎裂的白石棍棒,即刻從腰際拔出〖冒險者的遺劍〗。
  緊接著骸骨羊飛撲過來,我預測神準地刺穿了牠的「魔石」。
  (要看清楚動作──)
  琉小姐說過了。
  她要我仔細看好敵人的動作,並加以推測。
  既然對怪獸能夠使用「心理戰」,那就能用計算與機智彌補傷勢等肉體方面的負擔(弱勢)。
  「吼喔,吼喔喔!」
  「嗚嗚嗚嗚……!」
  只要睜大眼睛注意牠們的動向,就會很清楚地看出下段位置的怪獸們不知該如何進攻。
  階梯以及我所站立的通道寬度,在第37層當中罕見地狹窄。這樣的話一次來襲的敵人可以減少到最多兩隻。怪獸們不但無法以多欺少,頭上又被我壓住,只能徒然吠吼著堆起死屍。
  魯莽接近的怪獸,只要狠狠一踢就行了。
  發出火冒三丈的咆哮衝過來,卻被我踢碎下巴的「蜥蜴人精英」波及著其他個體摔下去,掉到階梯最底層,撞斷頸骨一命嗚呼。
  (我的右臂會上飄──)
  這也是琉小姐說過的。
  所以,我不害怕沿著階梯衝上來的怪物(怪獸)大浪,不焦急、不用力過猛,特別注意著掌握機會──一刺!
  「咕嘎啊!?」
  銳利的劍擊漂亮刺中敵人的軀體中樞。
  猝不及防、淒厲亂叫的「狡狼」變成了灰煙。
  (辦得到,看得見,行得通──可以向前躍進。)
  只要活用琉小姐的教誨,就對付得來。
  藉由地形效果,怪獸的動作比起平地戰鬥明顯受到限制。
  因此,我讓思考「飛躍」了。
  限制對手的動作,代表我能誘導對手順著我的意走。
  能夠誘導,代表我的預測將會近乎於未卜先知。
  將所有逼近想打肉搏戰的怪獸全數納入視野,我瞄準牠們,展開了行動。
  「──呼!!」
  我把最前面的蜥蜴人吸引過來,斜著砍掉了牠的腦袋。
  用不了多久,左右就有一對狡狼避開身首異處的屍骸來襲,我調轉劍尖對右邊個體往胸口一刺。自左邊迫近的利爪則以纏在手臂上的〖歌利亞圍巾〗順手彈開。
  激流般的痛楚通過左臂直衝腦髓。
  我將它拋諸腦後,揮出半圓軌跡的小動作斬擊。
  即使不能一擊解決,動作也要壓抑在最小限度。我砍斷避開正面、斜向飛撲過來的狡狼的腿,看敵人姿勢一歪,立刻用劍柄圓頭(pommel)招呼牠。
  狡狼在半空中臉孔遭到痛打,流著鼻血,代替我被刺穿了。
  是「骸骨羊」發自後方的遠程攻擊──白骨「尖樁」。
  趁著骸骨羊看到同族(怪獸)被當成肉盾而當場僵住,我二話不說把劍擲射過去。我一邊用視野邊緣看到劍尖把「魔石」連同頭蓋骨一併貫穿,一邊在空出的手上裝備〖白幻〗。
  對於無聲無息地跳躍到我頭頂上方的狡狼,我用眼神告訴牠「我看見了」──不管中了誘導的狡狼眼中蘊藏著驚愕──將牠斬成兩段。
  行雲流水地,宛如既定結果一般,我把總共五隻怪獸變成了塵土。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
  第六隻。
  這隻「狡狼」光靠我的身手應付不來。
  所以……
  「──咕噁耶!?」
  那就交給她來。
  在我背對著的通道後方,正在待機的琉小姐擲射出了短刃。
  配合著我從射擊軌道退開的動作,時機完美無缺。我讓極其可靠的後衛(隊友)掩護我,同時心一橫,刺穿眼睛被短刃貫穿而痛苦掙扎的怪獸胸膛。
  (躍進成功──應用方式對了。)
  誘導敵人。
  這是以前,艾絲小姐教過我的。
  『給予致命一擊時最容易輕忽大意』。
  『被逼到絕境後,一定會出現最大的轉機』。
  做出誘發致命一擊的動作。
  當時是以對人戰……更進一步來說,是以一對一為前提。
  如今我將這項前提,透過琉小姐的教誨延伸到「全體敵人」之上。
  從一擊必殺這個目的反推回去,看清每個敵人的動作,加以推測。
  活用地形,故意做出引誘怪獸的舉動,限定對手能做的選擇。
  我現在能夠解讀整個「戰場」的動向,運籌決勝。
  (與艾絲小姐做過的鍛鍊,以及琉小姐給我的建言,產生連結了。)
  將那位【劍姬】與【疾風】的教誨,融會貫通了。
  一理解到這點的瞬間,我感覺整個世界頓時變得寬廣。
  短暫的全能感彷彿賜與了我力量。
  很遺憾,我沒那閒工夫去感動。
  但是,我還能繼續變強。
  只有這份實際感受在胸中亮起燈火,不知不覺間,我震盪著喉嚨叫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真了不起。」
  耳朵聽著不輸給怪獸的勇猛吶喊。
  琉看到那個少年戰鬥的模樣,喃喃說了。
  (成長……不,是「飛躍」。竟然到現在,還能夠繼續成長茁壯。)
  絕不只是吸收速度快。
  看在琉的眼裡,她以前覺得貝爾•克朗尼這名少年很能坦然接受建言或忠告,會憨直地反覆實踐自身所學。雖然很懂得改善弱點,但只會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結果現在呢?
  現在的少年不但能聽取教誨,還能加以應用。
  學到的基礎不只停留在基礎,而是會自主思考,進一步發展。
  琉無從得知一件事,那就是這跟貝爾重新審視自己的「技能(skill)」研發出「必殺技(聖火英烈斬)」的實際例子十分酷似。自主思考並付諸實踐,嘗試錯誤。這對冒險者而言是一大基本要件。
  早就有前兆了。達到Lv.4之前的大風大浪,遇見「異端兒」以及邂逅「勁敵」,都為他帶來了變革。
  然而偏偏是「深層」這種極度惡劣的環境,強迫少年做出更進一步的「飛躍」。
  不變強就只能死。
  被推落地獄深淵的少年,在最凶險的死地裡不得不成長。
  琉不禁瞇細了眼睛,像是看著一項耀眼的事物。
  「────!!」
  「!」
  就在她旁觀著少年屠戮怪獸時……
  待在後衛位置的琉的背後,也就是通道深處響起了怪獸的遙吠。
  是成群的「蜥蜴人精英」。
  「琉小姐!?」
  貝爾大吃一驚,回頭叫道。
  目前所在的通道是單一道路。琉與貝爾等於遭到夾擊,無處可逃。
  貝爾擔心此時仍然跪在地上行動不便的琉,正要前去救援……
  「克朗尼先生,您專心對付自己的敵人就好!」
  但琉的尖銳呼喊阻止了他。
  「可是……!」
  「我從現在開始無法掩護您了。沒有閒工夫東張西望。」
  這裡是「深層」。不可能一直把戰鬥交給前衛的貝爾去進行,自己只負責做掩護。
  既然是兩人小隊(two-man cell),琉知道後衛遲早也得展開迎擊。現在正是這種場面。
  即使右腿的疼痛讓琉冷汗直冒,她仍然露出毅然決然的神情。
  「我不能扯您後腿。──我也得戰鬥。」
  琉轉身背對貝爾,擺好了架式。
  遭到怪獸攻打過來,貝爾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只能選擇相信琉,繼續進行階梯上的戰鬥。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面對步步進逼的蜥蜴人們,琉拔出佩帶的東洋刀。
  這是從冒險者們的遺骸身上收下的鋼刀,很可能是迷上遠東武器的鐵匠打造的大陸產寶刀。以迷宮生產素材製作的刀刃依然鋒利如昔。
  琉將這把刀拎在左邊腰側,正面面對成群敵人,單膝跪地。
  「……?」
  看到精靈單膝跪著,蜥蜴人們的雙眸都浮現出狐疑之情。
  精靈雙手放在佩帶刀鞘的腰上維持不動姿勢。這看在怪獸眼裡只覺得詭異至極。
  蜥蜴人們看到獵物宛若石像一般寂靜無聲,一時停下腳步,但隨即一口氣襲擊而來。
  帶頭的一隻跨著大步踏過來,掄起長劍天然武器,欲將獵物砍成兩塊。
  ──即使並未精熟於劍術,只要是人族看到,應該會發現那個姿勢是「架式」。
  對著糊里糊塗撲過來的怪物,琉交出了「答案」。
  「──呼!!」
  「咕噁啊!?」
  琉的身子一個晃動,銀白劍光一閃而逝。
  怪獸一進入武器攻擊距離的瞬間,她高速拔刀,施展出了斬擊。
  在大量飛揚的塵土中,看到同伴「魔石」連同胸膛被漂亮斬成兩半的悽慘下場,「蜥蜴人精英」們無不心生動搖。
  「輝夜……借妳的招式一用。」
  琉使出的是「居合」,是如今已逝的遠東戰友曾引以為傲的「太刀之技」。
  現在的琉右腿受傷,不良於行。因此她放棄移動,專心迎擊敵人。這是現在的琉剩下的唯一戰法。
  眼看精靈再次收刀入鞘,驚慌失措的蜥蜴人們只能吼叫著衝殺過來。
  琉瞇起一眼再次拔刀,在敵人的石劍還沒傷及肌膚前先砍開了「魔石」。
  無論發動幾次攻擊,結果都一樣。每個踏進東洋刀攻擊距離的個體都被砍成兩段。就算想同時發動攻擊,狹窄通道一次只能供兩隻下手。憑琉的本事,調轉刀頭再次揮砍就能堆起兩隻怪獸的塵土小山。
  用上除了右腿之外全身能耐的銀閃軌跡,可謂「斬擊」之結界。
  「如果本人在場,或許會笑我『差勁到不行』就是了……」
  雖然是學自戰友的太刀之技,但怎麼看都無法與正宗鼻祖相比。
  然而這對於「深層」的怪獸們已經構成了極大威脅。一接近試著突破的瞬間就遭到斬殺的光景,想必會讓牠們以為對手是用了「魔法」。刀刀奪命的琉讓牠們畏縮後退,遲疑著不敢攻擊。
  越是遲疑越好。只要能拖久一點,貝爾就有時間解決他那邊的戰鬥。現在的少年想必不需要琉的掩護就能擊退怪獸。
  這也是因為對付的是智能較高的深層區域怪獸,才能成立的「戰術」。
  但是,就在這時──劈嘰!
  「!!」
  將琉的心跳變得有如警鐘猛敲的不祥聲音響起了。
  就在她身旁,壁面迸出深深的裂痕。琉一看到的瞬間,立即順從警鐘抽身跳開。
  緊接著,牆壁上生出一條剛強粗臂,橫掃了琉前一刻所在的空間。
  「……!『野蠻戰士』!」
  自壁面誕生的大型級怪獸,讓琉的神情扭曲起來。
  牠長有兩隻彎曲犄角與尖牙利爪,是能夠與「蜥蜴人精英」或「狡狼」並肩的戰士類怪獸。
  在這惡意滿點的時機下從迷宮中誕生的「野蠻戰士」,對著遭逢奇襲而維持不住居合姿勢的琉展開追擊。
  「哈啊啊!」
  「嗚!?」
  怪獸張嘴射出長舌頭。
  琉行動不便而無法完全躲掉這記舌頭攻擊,弄掉了東洋刀。
  接著傳來的是怪獸的高聲嘶吼。
  由「野蠻戰士」帶頭,成群蜥蜴人衝向琉的面前。
  就在燐光照出的怪物群影,即將吞沒精靈黑影的那一刻……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嘔!?」
  少年的疾走阻止了這場災難。
  貝爾結束了階梯前的戰鬥前來馳援,用上渾身解數施展了飛踢。
  強到踢斷胸骨的威力讓「野蠻戰士」後仰倒地,把隨後跟來的「蜥蜴人精英」們壓在底下。
  貝爾繼續出招。他拔出〖白幻〗,襲向倒地的怪獸們。
  原本大吃一驚的琉也急忙去撿弄掉的東洋刀,如野獸般撲向了敵人。
  「嘰呀啊啊啊啊啊!?」
  「嘎!?嘔!?嘰──!?」
  「……,……,……!?」
  受到血花點綴的怪物們淒厲地慘叫。
  兩人不理會毫無間斷地響起的尖聲哀叫,對準怪獸的軀體一次次高舉銳利刀刃往下捅。
  貝爾與琉連捅怪獸多刀,絕不讓牠們再站起來。那種動作毫無精緻俐落可言,而是野蠻、甚至血腥獵奇的。
  他們讓回濺的血黏在臉頰上,瞪大雙眼瘋狂地刺殺怪獸。
  面臨賭上生死之戰,根本沒有多餘心力顧及形象。
  當最後一隻怪獸的胳臂大大地彈跳痙攣一下,然後動也不動之後……通道上只剩下兩人凌亂的呼吸聲響起。
  天藍色的眼眸與深紅(rubellite)眼瞳,互相映照出對方身心俱疲的模樣。
  琉緩慢地開口了:
  「先休息一下吧……」
  
  ○
  
  「『札格納特』?」
  在牆邊席地而坐的我,重講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是個出入口只有一處的小窟室。
  歪扭的形狀遠遠稱不上正方形,形容成岩窟空洞可能比較貼切。
  我與琉小姐把周圍牆壁都打壞後,成功進行了第二次休息。
  「是的,我聽說那隻怪獸是叫這個名字。……不過當我知道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們一面戒備周遭環境的同時,一面談起之前那種怪獸。
  就是一路跑來追殺我們,身懷殺戮「爪子」的那隻「怪物」。
  「就在我失去同伴,完成復仇行動後……得到了希兒收留時,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名疑似魔術師(mage)的……黑衣人。」
  琉小姐的這段話,使我心臟跳了一下。
  魔術師、黑衣人……一定是費爾斯。
  那個人早在多年前,就跟琉小姐做過接觸?
  『【疾風】……妳千萬不能將妳在地下城遇到破壞者(札格諾特)的所有相關情報說出去。』
  在雨不停歇的陰暗天空下,後巷裡只有她們兩人。
  琉小姐說,費爾斯用綽號稱呼不曾讓任何人識破真面目的她,並提出了「警告」。
  『那個東西絕對不能再受到召喚。只要妳能守住這項約定……我等將完全不干涉妳的所作所為。顧及妳在正義派系(阿斯特莉亞眷族)底下達成的功績,就不向妳問罪了。』
  「我等」指的是公會高層……更進一步來說,就是烏拉諾斯神?
  所以由於烏拉諾斯神下達了敕命,使得公會只盡到將【疾風】登錄進危險人物名單(blacklist)等等的義務,但沒有做出追緝行動?
  琉小姐說,當她沉默地點頭回應這項「警告」後,費爾斯就像融化在黑暗中漸漸消失了。
  「假設那個魔術師是公會的私兵,就表示公會方面知悉那隻『怪物』的存在。我想很可能是向地下城獻上『祈禱』的天神烏拉諾斯權限所及吧……」
  琉小姐似乎也察覺到費爾斯的真實身分了。
  我一邊看向靠著牆壁的她難掩倦色的側臉,一邊陷入沉思。
  連費爾斯他們都恐懼憂慮的「怪物」……再次出現在琉小姐面前的「災厄」。
  「札格納特……」
  我一邊觸碰血肉模糊的左臂,一邊低喃這個名字。
  回想起比至今任何怪獸都要可怕的存在,我再也無法隱藏胸中漸漸變大的「疑問」。
  「……琉小姐,請問那個叫闍羅的人,說過的話……」
  我一直很在意。
  自從聽到那個男性馴獸師說過的話後,就一直無法忘懷。
  『妳那時候!』
  『貪生怕死!』
  『拿同伴當犧牲,才好不容易把那個「怪物」趕跑的嘛!!』
  那個馴獸師,的確是這麼說的。
  除了琉小姐之外【阿斯特莉亞眷族】全員死亡的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
  琉小姐為何能存活下來?她最初遇到的「札格納特」後來到底怎麼樣了?打倒了嗎?既然說是「趕跑」,是否表示牠可能還活著?
  種種疑問在腦海中盤旋──您那時發生了什麼事?
  我忍不住這麼問了。
  「…………」
  琉小姐不願意回答。
  抿緊的嘴唇僅回以沉默。
  只有拳頭,握緊到靜靜地顫抖。
  「……克朗尼先生,敵人來了。」
  通道口遠處響起好幾陣啼叫聲。
  望著琉小姐起身的背影,我默默地跟上,無法再追問同一個問題。
  
  ○
  
  「他」在四處徘徊。
  
  呼出含藏熱度的氣息,讓軀體剝落的外殼碎片掉在地上。
  吸收壁面亮起的幽暗燐光,左手攜行的「爪子」散放出妖異的藍紫光輝。
  黑暗籠罩的迷宮鴉雀無聲。
  其他怪獸像是畏懼「他」一般憋住呼吸,絕不出現在他的眼前。只有震動黑暗的腳步聲一路響起。
  被天神與冒險者們稱做「札格納特」的怪物,徬徨於第37層。
  ──身上受傷很深。
  他也具有稱得上思維的整體智慧。
  基於這項能力,他靜靜觀察自己的身體。
  遭到刀光痛擊的右腳逆關節可以進行跳躍,但機動力大大不如最佳狀態。讓冒險者心膽俱寒的高速移動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被極大閃焰炸飛的右臂一點斷肢都不剩。迫使右臂灰飛煙滅的必殺威力甚至擴及右半身,具有「鎧甲」效果的「魔力反射(magic reflection)」裝甲殼有一半碎裂。尾巴也丟失了半條。
  全身千瘡百孔。
  身受重傷。
  遲早將會無法動彈。
  ──那又怎樣?
  反正自己終究會「自毀」。
  不用任何人來教,他也很明白這點,清楚這點。
  「札格納特」壽命很短。
  就以其他怪獸所沒有的特異性而論,首先他沒有「魔石」。
  或許可以將他的整個身軀視作一塊巨大的「魔石」。徹底提升到超乎常規的「力量」與「敏捷」就是來自於這點。潛在能力會隨著出現層域產生變動,樓層越深,個體能力也就越強韌,達到能將【阿斯特莉亞眷族】屠殺殆盡,連第一級冒險者小隊都能恣意蹂躪的地步。因此在戰鬥方面,「札格納特」就算失去頭部或是胸部被貫穿,一樣能繼續活動,要等到全身被徹底粉碎才會終於迎接死期。
  做為這般「強化」的代價,時間一過他就會自然崩壞。
  如同應聲碎裂,虛幻消逝的冰雕。
  上一代破壞者,也許是他,也或許是她。那個災厄之子也在屠殺了【阿斯特莉亞眷族】之後,不為人知地在地下城深處化做了塵土。他們是有著時間限制的生命,早夭的種族,注定如流星般燃燒殆盡的怪物──因此馴獸師(闍羅)想收服破壞者的企圖無論事情如何發展,都是不可能實現的──
  「魔石」或「掉落道具」都不留下。也不遺留任何痕跡。為了「母親」而生,摧毀危險因子,不留在任何人的記憶中逝去。
  因此,「殺戮」就是他的整個存在意義。
  「札格納特」不認為自己的存在很空虛,也不覺得可悲。剛出生的他不具有那樣思考的感情。
  只是──其身軀被灼熱劫火燒得焦黑。
  那個白色獵物。
  無論如何破壞都能再站起來的存在。
  即使失去許多的血與肉,卻反過來開始破壞他的雄獸。
  告訴他何謂「恐懼」的白淨火焰。
  他無法容忍、無法認可那個存在。一旦容許那個存在,就等於否定了自己出生的存在意義,甚至會失去自己曾經在世界上活過的理由。只有這點,他以本能理解到了。
  他不要那樣,他不要那樣,他不要那樣。
  只有這件事他無法忍受。就算無法留在任何人的記憶裡,就算只是稍縱即逝的生命,他仍然得將自己出生的意義遺留於人世。
  這是畸形的願望,乖僻的祈禱。
  但這正是「札格納特」的一切。
  而彷彿與他這份意念產生共鳴,被人套在脖子上的「項圈」發出光芒。
  好似推動他的感情,或者是促使他失控一般,它不斷提升自己的破壞衝動。如今「母親」的聲音遠不可及。他無視於某種頻頻要求的聲音,以自己的「意志」為優先。
  那是馴獸師(闍羅)的魔道具帶來的副作用。
  是身為病原菌免疫系統的他,本來不可能萌生的強烈自我。
  只懂得殺戮的「剿滅使徒」,並未發現如今支配自己的是「私欲」。集聚於唯一一隻獵物的堅定殺意足以使他獨立自主。這一代的「札格納特」再也不是服從母親意志的殉職者。
  他獲得解放了。
  不只是脫離馴獸師的遺志,也脫離了地下城的聲音。
  不是殲滅迷宮中異物的「剿滅使徒」,而是重生為狂熱追求獨一無二的人族,只為殺死他的「怪物」。
  因此。
  只有「那傢伙」一定得殺。
  絕對要結束那傢伙的性命。
  札格納特一心只有這個念頭,慢慢地,確實地,逼近了獵物們。
  同時,這份「心意」也引發了連地下城都始料未及的「未知(異常狀況)」。
  甚而讓他超越了天賦能力,達成「進化」。
  ──沒有右臂。這樣殺不了那個「白色獵物」。
  ──我需要「手臂」。需要能屠戮那傢伙的「爪子」。
  札格納特的殷紅雙眼閃爍著幽光。
  下個瞬間,他襲擊了橫越視野的同族們。
  淒厲慘叫與破壞衝擊,以及「咀嚼聲」層層重疊。
  蠢動的迷宮黑暗中,迴盪起可怖不祥的音色。
  
  
  

  
  間章 正義的追想
  
  
  「理想與現實?怎麼啦璃昂,又被亞莉榭還是輝夜灌輸了什麼嗎?」
  一名少女坐在椅子上,愉快地晃著搆不到地板的腳。
  自從與輝夜起爭執後,過了幾天。
  從早到晚不停煩惱的琉,來找【阿斯特莉亞眷族】的一名成員──小人族的萊拉商量了。
  身高不滿一百二十C的同仁把可疑工具在桌面上擺開,這邊弄弄那邊動動。她手巧地分解零件後繼續進行維修作業,頭也不抬,臉上浮現出輕薄的笑意。
  「那種的只要擺出一張正經八百的臉孔,一直嗯嗯點頭就好啦。妳就當作自己明白了,鑽到床上倒頭一睡,哎呀這真是太神奇了,什麼煩惱都消失得清潔溜溜囉。」
  「我是在認真找妳商量,萊拉。我雖然對輝夜反感至極,但若是因為這樣就將她說的話視作無稽之談,只會狹隘自己的視野。而且亞莉榭說過的話也讓我心裡很在意。我必須吸收更多不同意見正視此事,否則無法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啊──啊──精靈族真的很難搞耶~」
  萊拉口氣粗魯,沒把琉的話聽進去。
  相貌就像小人族該有的那樣稚嫩可愛,嘴唇裡吐出的話卻跟外貌一點都不搭調。
  驚人的是,她竟然比琉大兩歲。本人宣稱「很炫吧?」把一頭短髮染成桃紅色,臉蛋隨時浮現出奸詐狡猾的笑意。
  從這種外觀或言行就能看出,名叫萊拉的小人族個性很彆扭。
  「不用勉強找出答案也沒差吧?更何況是別人要的正確答案。」
  乍看之下會覺得她跟宛如潔癖代名詞的精靈族一定不對盤,但意外地當琉有什麼煩惱時,商量人選的順序卻是亞莉榭第一,萊拉第二。
  萊拉的意見給得直率又不客氣,有時會丟給身為精靈的琉一些她想都沒想過的思想。她的犀利發言在【眷族】當中甚至受到大家另眼相看。
  琉經常在無意識當中,依賴乍看之下吊兒郎當,卻能讓自己得到啟發,一語道破真相的萊拉。
  「什麼事情啊~都聽聽就好啦。不管是輝夜還是亞莉榭說的都一樣。」
  「萊拉,這樣未免太……」
  「真相這玩意,都看當事人怎麼想啦。」
  「!」
  「到頭來要把什麼當成『真相』都是由自己決定的。只有自己,能找出屬於自己的『真相』。所以大家說的話妳都聽聽就好,想一想,掰個自己能接受的『真相』吧。」
  這番話不像是平素萊拉的風格,帶有格言的味道。
  所以說不定,這是同時也擅長說謊的她,所說出的「真話」。
  「……妳要是平常都能這麼認真就好了。」
  「怎樣啦璃昂,我什麼時候不是超認真又親切啊?」
  「請妳捫心自問,好好回想一下妳教過我的事……」
  沒錯。
  這個小人族總是教琉一些有的沒的。
  看穿謊言的方法之類也就算了,其他還有以勒索為基礎的談判技巧與恫嚇的範例,甚至再來個賭博必勝法加耍老千。「既然要取締那些人渣敗類,不了解對手的思維或底牌是要怎麼抓啊?」「光靠好聽話是幹不了正義使者的啦~」諸如此類的辯解或許有她的道理在,但總而言之淨是些不適合正義派系的骯髒手段。
  加入【眷族】至今已過了五年的歲月,害得琉學會了一堆多餘的知識。
  「因為璃昂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精靈妹,所以才需要我照顧妳啊。」
  「……比起妳的話,我是不否認自己算是不懂人情世故……」
  萊拉先是壞心眼地翹起嘴角,然後總算抬起臉來,抬頭看著佇立身旁的琉。
  「聽好了,璃昂。知識就是武器,情報就是好料。管他是邪門歪道還是沒系統的無聊知識,學起來記住的東西全都能成為幫助妳的力量。所以什麼都要學,什麼都要用。」
  什麼都要學,什麼都要用。
  這是萊拉的口頭禪。
  「要用腦用到耳朵流血。沒有裝備或道具就從地下城採集物資,再沒有就撿掉落道具,什麼都可以拿來代用。即使單一物品派不上用場,組合起來就可能大有用處。」
  「用腦……」
  「妳或許不擅長,但還是要學習人性。不只是用在談判,在地下城裡也是超有用的喔。」
  怪獸的特性、武器的趕製、求生的技巧、隊友的心理。
  當時的萊拉大言不慚地說:只要能了解一切、彌補一切,就能成為對抗地下城時的寶藏。
  就像在替琉建立某種觀念般,嘴上開玩笑,態度卻很認真。
  「多餘的知識也許會害妳浪費時間左思右想,但總比無知來得好,好太多了。然後呢,多花點時間也沒關係,總之要把知識變成『智慧』。」
  「把知識,變成『智慧』……?」
  「這樣一來,妳就能幫助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順便還能變成受大家崇拜的超強精靈。到時候啊,輝夜也不會再說妳幼稚囉。」
  當時萊拉的神情看起來,既像是愛惡作劇的小孩,又像是守護妹妹的小姊姊。
  「……妳也是這樣變強的嗎?」
  「是啊。應該說我不用腦會沒命,因為是小人族。」
  「……」
  「哎,這妳也聽聽就好啦。只要記一點點對自己有用的地方就好。」
  最後,比琉更柔弱的小人族少女聳聳瘦小雙肩,替話題做結。
  琉從不曾忘記她這天說過的話。
  「雖然算不上是證據,不過妳看看我吧。我整天騙妳這種冤大頭,做些奸詐的行為,現在成了公認的Lv.3,在小人族當中可是明日之星呢。」
  「我怎麼好像聽見了不能當作沒聽見的話?」
  「以種族英雄為目標的芬恩•迪姆那應該也快來跟我求婚了吧,哼哼哼……」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勇者(Braver)】似乎一直在躲著妳……」
  看到萊拉邪笑著妄想嫁個金龜婿,琉不禁嘆息。
  
  這也是昔日的一件往事。
  是重回琉腦海的寶貴記憶,也是「感傷」。
  萊拉說過的話,教過的事,在琉的心裡根深蒂固。
  同伴的話語,【阿斯特莉亞眷族】的寶藏,全都活在琉的心裡。
  但是……
  只有她們的「意志」,琉不知道是否有傳承給自己。
  不知是否有傳承給喪失重要事物,失去「正義」的她。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28轻币 +523 收起 理由
newater + 36 工作辛苦
无风之影 + 12 工作辛苦
xxa693852 + 144 工作辛苦
x7908347 + 16 工作辛苦
真白是俺老婆 + 11 工作辛苦
oak00001 + 16 工作辛苦
enozmamaor + 26 工作辛苦
ancientkaa + 16 御疲樣
河岸丷 + 10 工作辛苦
Daytona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真•迷宮決死行
  
  
  金鐵交鳴聲不絕於耳。
  如入夜般染上薄暗的迷宮,迸散出無數火花。
  冒險者的凌亂呼吸,與怪獸的嘶吼迴盪四下。
  「──────!!」
  「……!?」
  與地下城同色的白濁利劍,猛然高舉劈下。
  面對骷髏戰士施展出的一擊,貝爾勉強防禦住了。
  「『地生人』……!」
  繼骸骨羊之後,又出現了一種骷髏類怪獸。
  白骨軀體與貝爾同高,甚至在他之上。牠們全都攜帶著以骨頭構成的武具,掄劍舞槍地激烈刺來。成群的「地生人」與其他戰士類怪獸一起包圍了貝爾他們。
  奇襲來得突然。
  貝爾他們注意著怪獸的氣息時,一陣龜裂聲傳進他們的耳朵裡。裂痕不在牆上,而是在地上。在驚愕的貝爾他們腳邊誕生的骷髏戰士們,恰似自墳場復生的「活屍」般來襲。
  遭到成群「地生人」以奇襲形式包圍,貝爾他們連逃走都辦不到。反而還有其他怪獸聽到打破寂靜的交戰聲,紛紛聚集過來。
  如今貝爾他們周圍已經形成了包圍網。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面對手持鳶盾(kite shield)型大盾激烈揮劍砍來的「地生人」,貝爾難掩焦躁。
  比至今任何一種怪獸都要強。
  別說皮膚,明明連肌肉都沒有,「力量」卻超越蜥蜴人或狡狼,「敏捷」更是大型級(野蠻戰士)所無法比擬。其身手比較像是冒險者而非怪獸,讓貝爾確信牠們屬於強敵一類。他瞄準藏於肋骨縫隙深處的「魔石」刺出〖冒險者的遺劍〗,對手卻迅速敲響白骨劍擋掉了致命傷。
  無法秒殺。
  琉教過他的「一擊必殺」多次揮空。
  若是與怪獸捉對單挑的話,Lv.4的貝爾定能取勝。但這裡是地下城,最大的武器是「數量」。一旦在一隻怪獸身上耗費過多時間,就會被迫與眾多怪獸連續對戰。
  第37層的【能力值】到達標準為Lv.4,「基本能力」評定為D以上。
  而那是以集體探索迷宮(小隊行動)為前提的標準。
  巧的是韋爾夫等人在「下層」多次嘗受到的心情──管理機構(公會)設定樓層標準的意義──貝爾在這「深層」也體會到了。
  (無法誘導……敵人的動作……!!)
  最大的問題是,「戰術」運行不順。
  即使貝爾試著限定戰場範圍而做出「陷阱動作」,「地生人」之間的聯手行動卻妨礙了他。牠們各自運用劍或盾、槍矛或斧頭等等,施展出符合武器用途的戰術。貝爾一往前踏就用盾來擋,一後退就挺槍來刺。就連從「上層」探索到「下層」的貝爾,都沒看過聯手行動如此精湛的怪獸。再加上戰鬥地點是寬廣的通道,沒有可供利用的地形也是一大敗筆。
  他無法隨心所欲地「運智鋪謀」。
  「嗚……!?」
  「琉小姐!?」
  「地生人」也對與貝爾背對背戰鬥的琉露出了獠牙。
  行動有困難的她處境比貝爾更危險。她雖然靈活運用「居合」勉強擊退攻勢,但沒能完全躲掉的攻擊仍割傷了她的白皙肌膚。
  「!──【火焰閃電】!」
  貝爾招架不住,終於決定使用「魔法」。
  削減寶貴的精神力,【火焰閃電】呼嘯而出。
  作戰計畫是將其中一處敵人炸飛,先逃出包圍網再說。
  在保存精神力此一選項不時閃現的狀況下,決意使用魔法是很有勇氣的行為,事實上就連琉都敢保證這是相當精準的判斷。
  若不是「那種怪獸」夾雜在成群敵人之中的話。
  「什……!?」
  在視野的死角,先是看到一塊黑色岩石從其他怪獸的背後慢吞吞地現身,接著就在轟炸目標的前一刻,炎雷明顯地降低了威力。
  低到只有砲彈或槍彈程度的威力。
  「糟糕──是『黑曜岩士兵』!?」
  那身軀即使形狀歪扭,卻散放出宛若寶石的漆黑光澤。相當於頭部的部位,好似獨眼一般蘊藏著妖異紫光。
  「黑曜岩士兵」。擁有黑曜石身體的岩石類怪獸。
  牠的動作比戰士類遲鈍沉重,只有防禦力比較出色。在出現於第37層的怪獸中一般認為戰鬥能力較低的這種怪獸,特性是──「魔力」的削弱。
  黑曜石構成的身軀就像「除魔石」一樣能抵消「魔法」,是價格不菲的優秀防具素材(掉落道具)。
  看到魔法炸不死成群怪獸,頂多只讓牠們後退而已,琉歪扭著雙眼,貝爾神情僵硬。
  簡直好像地下城在配合著貝爾的「成長」耍花招對付他們似的。一得知無法用武力擊潰他們的瞬間,就開始用起旁門左道來了。
  迷宮展現出一介冒險者無法與之抗衡的深淵。
  「吼嘍嘍嘍嘍嘍喔喔喔喔哦!」
  豈止如此,像是落井下石一般。
  新的怪獸現身了。
  「『培魯達』!?」
  琉發出了近乎慘叫的聲音。
  那隻怪獸有著蛇一般的細長軀體,卻另長了四隻腳。
  皮膚呈現噁心的濃綠色,背上長滿了有如刺蝟的無數尖針。乍看之下像是蜥蜴,但種族卻是公認的「龍種」。
  (「培魯達」?那不是琉小姐說過的……!?)
  就是她舉例過,在第37層跟「地生人」同樣危險的種族。
  身懷的能力是──「劇毒」。
  「不能被那種針射中!!」
  琉全力高喊的警告,證明了那種怪獸的威脅性。
  在貝爾瞪大雙眼的視線前方,同時出現的三隻「培魯達」就好像累積力量般震動著長滿背上的無數尖針──一口氣射了出來。
  「!?」
  面對彈幕般射出的尖針亂擊,貝爾將琉擁進了懷裡。
  接著他衝向手持鳶盾般盾牌的「地生人」身邊。
  不顧刺出的劍撕裂皮膚,兩人躲到大盾後面避難。
  說時遲那時快,咚咚咚咚!尖針迅猛地刺進了盾牌表面。
  至於周圍,則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淒厲慘叫。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咕噁!咕耶──!?」
  是身體被毒針射穿的蜥蜴人或狡狼。蜥蜴人們遭受到同族(怪獸)的攻擊,轉瞬間全數倒地,皮膚發黑不住痙攣,七孔流血,就連外漏的鮮血都染成了汙濁的黑色。目睹到這一幕光景,貝爾整張臉變得面無血色。
  「培魯達」的毒針就連高級冒險者的「異常抗性」都能輕易破解。
  破壞力也很強,光是被針擦到就會引發地獄般的劇痛與喀血。要治療這種毒素必須使用高階的解毒魔法或是解毒劑。裝備缺這缺那的貝爾他們一旦中招,就只能「等死」。
  「嗚!?」
  面對接連灑出的毒針大雨,琉以東洋刀迅速砍斷「地生人」的手臂,貝爾從那手中搶來了大盾。
  速射砲般大批灑落的尖針讓怪獸包圍網陷入了混亂。貝爾與琉只能舉起盾牌龜縮其後。至於沐浴到毒針雨仍能照常活動的只有「黑曜岩士兵」與「地生人」。數量減少的怪獸們關節或烏黑眼窩遭到尖針貫穿,無法順利接近貝爾他們。
  咚咚咚咚!長出無數尖針的盾牌傳來震動。
  與琉挨著身子的貝爾咬緊牙關,撐過毒針風暴。
  「嗑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最後可能是覺得沒完沒了開始煩了,或者是毒針射完了,「培魯達」們使出了新招,也就是吐息。
  牠們憑著不辱「龍種」之名的灼熱吐息,將周圍變作火海。
  當冒險者與「活屍」都被捲入火舌之中時,琉將手塞進了隨身包裡。
  「克朗尼先生,我要用了!」
  拋出的是「火炎石」。
  霎時間,石子被丟進了形成的火海裡。
  貝爾反射性地沉下腰,持盾的雙手一加重力道後,大爆炸旋即發生。
  『~~~~~~~~~~~~~~~~~~~~~~~~~喔喔喔!?』
  炸彈的爆炸,讓怪獸發出漫天的臨死慘叫。
  貝爾他們連同舉起的盾牌一起被炸飛,只見待在爆炸中心地的「地生人」以及「黑曜岩士兵」都被炸個粉碎。爆炸烈焰把吐出了吐息的三隻「培魯達」也都吞沒進去。
  貝爾他們在地面翻滾了數次,筋疲力竭地慢慢站起來。
  「成功……了嗎……?」
  「……至少附近的怪獸都清空了。」
  化做齏粉的骨頭盾牌從手中崩毀灑落,貝爾他們的臉被照成了猩紅色。
  火勢正旺的烈焰在炸出的窪地中狂暴跳動。看起來像是「掉落道具」的無數骨頭與黑曜石塊也掉得滿地都是。
  看到三條龍的軀體在視野遠處起火燃燒,貝爾這才鬆一口氣……
  「──嗚!」
  說時遲那時快,咚!一聲。
  發出一聲悶響,貝爾的左肩生出了長針。
  貝爾與身旁的琉都當場僵住,他回頭看向背後。
  映入視野的,是一條如蜥蜴般貼在迷宮牆上的「培魯達」,從射出毒針的背部噴煙的模樣。
  ──第四隻。
  當他們察覺出現的怪獸不只三隻時,已經太遲了。
  「!!」
  「咕噁耶!?」
  回神過來的琉展開行動,剎那間將東洋刀射向怪獸。
  宛如標本般被直刀釘在牆上的「培魯達」,在正確射穿「魔石」的一記擲射下化做塵土崩毀灑落了。
  幾乎於同一時間,貝爾也雙膝一軟不支倒地。
  「克朗尼先生!?」
  琉的嘴唇發出慘叫。就連貝爾都聽得出來,她的嗓音染上了絕望之色。
  被貫穿的左肩在毒液漩渦下歪扭。毒素以壓倒性的速度試著蹂躪全身上下,想讓所有能稱為內臟的器官腐朽潰爛。
  想將貝爾導向跟他們遇見過的冒險者遺骸們相同的結局。
  臉色蒼白的琉即將雙膝跪地的瞬間──貝爾將眼睛瞪大到極限,猛地拔掉了毒針。
  「什……!?」
  然後,他將右手握著的匕首捅進了傷口裡。
  竟然將匕首刺進被毒針戳穿的傷口,根本是自傷行為。站在貝爾眼前的琉懷疑他是不是瘋了──但她那天藍色的眼眸隨即睜大開來。
  「匕首,慢慢變黑了……難道是吸收了『毒素』!?」
  當著琉的眼前,刺進左肩的亮白匕首逐漸將刀身染成了黑色。
  韋爾夫製作的長匕首〖白幻〗。
  使用的原料是超珍貴素材(稀有掉寶)「獨角獸的角」。
  可做成珍貴回復類道具的幻獸(獨角獸)獨角,能夠將一切「毒素」無毒化。那麼以相同素材製成的〖白幻〗自然也具有「解毒效果」。貝爾是想起了亮白匕首的起源,才會急中生智將它刺進了傷口裡。
  結果幻獸匕首果真吸走了烏黑毒素。
  煤灰般的黑色粒子聚集於刀身中心,最後溶化似地逐步受到淨化。同時貝爾一路往死亡邁進的身體,痛楚也像退潮一般慢慢消退。
  不久匕首就完全消除了毒素,恢復亮白的色彩,在黑暗中散放光澤。
  「啊……!」
  噗咻一聲,貝爾拔出了〖白幻〗,無力地橫著倒下。
  琉愣在原地,低頭看著他把握住匕首的右手按在額頭上。
  (啊啊,韋爾夫,韋爾夫……!!)
  他在心中反覆呼喚替自己準備了武器的夥伴。
  要是青年現在人在這裡,貝爾真想抱住他,想像個弟弟一樣在他胸前難看地嚎啕大哭。貝爾顫抖著喉嚨,對危急時刻解救了自己的青年鐵匠送上無限的感謝。
  「……克朗尼先生,來做治療吧。」
  琉注視著渾身發抖的貝爾一會兒後,冷靜地對他說道。
  她替貝爾即使清除了毒素仍然血流不止的左肩止血,讓他使用最後一支靈藥。琉認為現在不用,他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貝爾用癱坐在地的姿勢,用手按住肩膀,拚命試著調整呼吸。
  所幸怪獸的出現就此中斷。兩人讓熊熊燃燒的火海鎮守周遭,花上片刻時間做了回復。
  
  「……」
  在貝爾努力進行回復時,琉要求自己必須切換意識。
  如今剩下的最後一件道具已經用完,他們必須進入下一步行動。
  琉取出了插在腰際的卷軸。也就是從冒險者們的遺體收下的地圖。
  琉將自己與貝爾走過的路途加畫上去,以補完的方式一路製作地圖至今,現在卷軸上畫著複雜到空白處不夠畫的迷宮。
  (已經碰到好幾次死胡同……還得考慮到克朗尼先生的體力問題,再不趕快找到正規路線會很危險。)
  她一邊側眼偷瞧貝爾的狀態,一邊將目光落在地圖上。
  這份地圖的原主們雖然有製圖,但並沒有囊括到周圍所有地帶。每當來到地圖未記載的岔路,琉他們就會碰上死路或大群怪獸,只得掉頭折返。
  (折回沒走過的分歧路,從距離來考量實在是下策。剩下的選擇只有死者(他們)記載下來的路線……)
  琉的手指,移動到非以自己筆跡畫出的道路前方。
  只能仰賴先驅開拓的路線了。
  (可是,這條路線……他們為什麼選擇暫時折返?)
  冒險者們的死因是「中毒」。琉也跟貝爾一樣,是如此判斷的。
  在這條剩下的路線上前進時,冒險者們由於中了「劇毒」而暫時逃走,一路回到了那個做為據點的小窟室。琉原本是這麼以為的。
  但仔細地想想,會發現很不自然。
  中了「劇毒」又沒有辦法解毒的高級冒險者,真的會毫無意義地折回距離遙遠的據點嗎?
  換作是琉的話會「前進」。如果沒有道具的話,就得與「毒素」殺死肉體的時間搏鬥,選擇折返幾乎等於是斬斷自己的退路。若是不能期待救兵到來的話更是如此。
  應該要孤注一擲開拓生路,找出正規路線。
  若是能夠抵達這個深層區域的高級冒險者,難道不會賭一把在「冒險」上嗎?
  (……還是說,在這條路線的前方,有著令他們不得不放棄的「某種東西」……?)
  琉反覆思慮斟酌的腦中,閃過了一抹憂懼。
  「琉小姐,接下來要……」
  「……按照地圖,往接下來的路線走。」
  好不容易恢復正常呼吸的貝爾抬頭問道,琉簡短地回答了。
  反正從一開始就沒有其他選擇。
  她靠著貝爾的肩膀,再度開始前進。
  「……?」
  就在走了一段距離之後。
  琉他們前進的通道,改變了模樣。
  階梯固執地向上延伸。以往那種往上爬多高就往下降多低的起伏消失不見,好幾次碰上不斷往上延伸的段差。雖說第37層採用了多層構造,但很少看到如此強迫冒險者往上走的道路。
  琉心裡覺得詫異,變得每分每秒都受到「疑慮」的侵襲。
  (這種地形……莫非是……)
  階梯不曾中斷,往上,再往上。
  簡直就像登上絞刑架一樣,或者是被引向處刑台似的。
  懷抱著的「疑慮」即將轉變為強烈的「確信」。
  自從墜入「深層」以來,最冰冷的汗水滑過了琉的臉頰。
  ──怎麼會有這種事?
  看來地下城,是真的很想結束他們的性命。
  現在,他們正在前進的路線是──琉不幸發現了目前的所在位置,深深絕望到竟然想笑。
  「琉小姐?」
  「……不,沒什麼。」
  貝爾注意到琉的神情,但她努力不讓貝爾感受到自己的絕望。
  現在的琉唯一能做的,就是將絕望藏在表情底下。
  「我現在知道我們人在哪裡了。」
  「……!真的嗎!?」
  「嗯,請順著通道前進,應該會看到一座大階梯。」
  她只傳達事實。
  不久就如同琉所說的,一座有著歪扭台階的白濁色大階梯出現了。
  「只要能爬上階梯,越過『前面的地帶』……就能走到正規路線。」
  聽到琉這麼說,貝爾臉上現出一線光明。
  相較於頓時渾身有力地開始爬上階梯的少年,琉對於她被迫指出的唯一選擇只能閉口不語。
  貝爾應該仔細想想的。
  為什麼還沒抵達正規路線,琉就能抓出現在的位置?她是如何在廣大到可與迷宮都市全域匹敵的第37層當中找出頭緒的?
  當然只會因為她遇上了在迷宮中前進時的重要據點──或者是必須保持最大警戒的區域。
  貝爾沒發現琉會有記憶,事實上是因為這裡是絕對必須迴避的「險地」;當他爬完最後一個台階時,嘗受到了已不知是第幾次的戰慄滋味。
  「──────」
  那是個特大號的窟室。
  但很明顯地,那裡與其他區域的構造全然不同。
  首先從貝爾他們目前的所在位置──通道口到窟室地板有五十M的高度。遙遠下方的地板上,遍地長滿了尖銳突起宛如槍林的岩石,不留一點空隙。一旦墜落,就連高級冒險者也只有一死。
  唯一搭建起來做為立足處的,是貝爾他們眼前延伸出去的長條大橋。
  它一路綿延至薄暗深處,通往聳立於空間中心的巨大「構造物」。
  在那「構造物」的邊緣,有疑似怪獸的多個影子搖晃著。
  而此時此刻直達天際的嘶吼,有著已然無法判別的「數量」層層重疊,讓貝爾知道敵人的「物力」足可令他們心生「絕望」。
  他呆站原地,身旁壓抑著感情的琉告訴他:
  「這裡是『競技場(Colosseum)』……是怪獸無限誕生的殺戮空間。」
  
  ○
  
  「競技場」。
  這是僅於第37層其中一處受到確認的大型空間。
  不負大型空間之名,其範圍在同個樓層當中出類拔群,正確面積尚未受到測量。這是因為危險性實在太高,使得人們不得不放棄測量的念頭。
  就貝爾的目測與感覺而論,窟室看起來跟第25層的大空洞一樣大,或是更大。天頂還是一樣充塞著黑暗,無法判斷高度。可能是空氣形成了流動,遙遠下方長滿岩石尖刺的地板,響起乾燥冷空氣流過峽谷間的「咻嗚嗚嗚」聲音。太過巨大的規模讓貝爾喉嚨一陣顫抖。
  特別值得一提的,恐怕是孤零零坐落於廣闊大窟室中央的,那座巨大「構造物」了。
  那種形狀讓人聯想起迷宮都市裡的某座「設施」。
  「圓形競技場(amphitheatrum)……?」
  巨大的圓形結構與那座設施如出一轍。
  它散放出燐光的微明,浮現於黑暗中。
  與眼前伸出的橋樑相連接的白濁色巨塊,此時仍在頻頻傳出疑似怪獸的震怒嘶吼。
  「正確來說,『競技場』指的不是這個區域,而是屹立於窟室中心的那棟構造物。名稱的由來是……怪獸殺之不盡的特異性。」
  為了避免被窟室內的怪獸們察覺到,琉指示貝爾趴在地上,自己也在他身旁做出同樣姿勢,開口說道。
  「這個空間只要怪獸數量一減少,那座『競技場』馬上會生下新的怪獸,絕不會偏離既定的上限。換言之,就是無限。」
  「……!!」
  「正如同微縮版的地下城……或許可以如此形容這個空間吧。」
  貝爾早已知道。
  他在埃伊娜的講課中早已學到,「深層」有個會以一定數量為上限,無限湧出怪獸的「那種區域」。
  但是實際上親眼目睹,又從琉的口中聽到這項事實,貝爾確實感覺到內心被絕望所侵蝕。當上高級冒險者的少年不幸地能夠理解,這項事實具有多嚴重的意義。
  即使是在生產間隔較短,強迫冒險者連番應戰的「深層」,也一定會有暫時不會遇見怪獸的瞬間。但這座「競技場」不一樣。不同於一般窟室或通道,再怎麼打也打不完。無限的戰鬥,會持續到冒險者力盡身亡的那一刻。
  持續生產怪物的「無限酒杯」。
  這是冒險者們懷著戰慄與畏懼,替「競技場」取的別稱。
  「就連第一級冒險者小隊都不會靠近……這裡就是第37層的危險領域。」
  這句話讓貝爾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第一級冒險者──就連艾絲他們都不會踏入的領域?
  可與沉眠於同一樓層的「樓層主」比肩,甚至是危險度比那更高的最大死地。
  ──越過這裡就能走到正規路線。
  貝爾這才終於明白,方才琉那句話的真正意涵。
  「為了得到希望,必須跨越這個如同深淵的絕望」。
  汗腺大開。
  隨之而起的,是一股讓人想亂扯頭髮的衝動。
  在小窟室斷氣的冒險者們的遺骸……令他們一蹶不振的絕望,公平地擁向了貝爾他們的身邊。貝爾雙瞳搖擺不定,嘴唇洩漏出抑止不住的片段呼吸,無數汗水滑過他的臉頰。
  「……」
  琉偷看著貝爾的這種側臉。
  身穿長斗篷的精靈,彷彿在戴著的兜帽底下打定了決心,橫眉豎目。
  
  「除了通過『競技場』別無他法。」
  兩人暫時退出窟室通道口後……
  琉明確地告訴了他。
  「琉小姐,這……」
  「我們本來就不可能從這裡折返。我們沒有那份力氣,也沒有裝備。」
  地點在通往「競技場」的大階梯中間。
  琉一分一秒都不肯浪費地從背包中取出幾件道具,看都不看貝爾一眼,忙碌地動手做事。
  琉說的是事實。
  貝爾他們沒有餘力從這裡再去探索其他路線。至少如果不從這裡抵達正規路線,逃出第37層此一目標就會變得極度缺乏實際性。
  為了活下去,除了突破阻擋眼前的「競技場」之外別無他法。
  「現在正是關鍵時刻……不,是無可避免地必須『鋌而走險』的時候了。」
  琉抬起頭來,天藍色眼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貝爾看了,喉嚨一陣顫抖後……點了點頭。
  他滿頭大汗,心臟劇烈跳動,但仍選擇相信一路幫助自己的琉。
  對於貝爾寄託的全副信賴,琉也點頭回應。
  「可是,如何才能突破『競技場』呢?那些怪獸怎麼打都會無限出現,要是去對付牠們的話……」
  「當然,戰鬥要全部迴避。我們要『隱密』行動不讓怪獸們察覺,穿越那個區域。」
  說完,琉停下了做準備的手。
  她用雙手拉開一塊黑布。
  「這是……」
  「是,這是我用『骸骨羊的皮袍』縫合而成的。」
  琉解釋給驚訝的貝爾聽。
  琉在至今與怪獸的戰鬥中,物色了幾件「掉落道具」,收集到背包裡。這件「骸骨羊的皮袍」也是其中之一。
  她撕開備用皮袍當線,用骨針把兩件皮袍縫合起來。
  覆蓋面積剛好可以容納兩人。
  「……難道說,是要用這個代替『偽裝布』?」
  「骸骨羊」能夠與擴散在整個樓層的薄暗同化,藉此發動攻擊。
  也就是說「死亡隱者」至今讓他們吃過許多苦頭的「隱密」能力,這次換他們來效仿了。切身體會過那種效果有多難纏的貝爾,也覺得這樣確實有可能騙過怪獸的視覺。
  「體味也要消除。我現在要把怪獸的內臟碾碎,然後灑在我們全身。」
  「嗚……!?」
  「我懂您的心情,但請您忍耐。」
  看到琉拿起手邊的袋子,貝爾忍不住掩鼻。
  袋子底下染成暗紅色的物體,是以「野蠻戰士的心臟」為首的怪獸內臟。這種「掉落道具」本來能成為強效甦醒藥的原料,但是加工前的實物即使隔著嚴密封死的袋子仍然發出惡臭。儘管這樣做是為了不被怪獸的嗅覺發現,但還是很難忍受。貝爾眼角泛淚,琉的臉龐也像遠東能面一樣失去了表情。
  話雖如此,此時貝爾也覺得這是最好的計畫。
  他已經親身體會過皮袍「保護色」的強大效果。體味也能消除。
  再來只要注意移動時不要發出聲響,應該能瞞過怪獸的知覺神經。
  「由於來到了『競技場』,因此現在位置也很清楚了。」
  接著,琉拿出了地圖。
  「第37層唯一僅有的『競技場』位於第二圓牆與第三圓牆之間的『戰士廳』,而且是其中最東邊的地帶。」
  琉一邊戒備怪獸的襲擊,一邊在單膝跪地的貝爾面前攤開地圖。上面用沾血筆補上了代表「競技場」的大型方塊。
  「『競技場』的大型空間在東南西北總共有四個出入口。其中南邊出口與正規路線相連。」
  「既然這樣只要穿過南邊……啊,可是不察明方位就不知道哪邊才是南邊……」
  「坐落於窟室中心的『競技場』只有西北側立起了許多根畸形柱子。方才我看形狀已經推算出方位了。目前我們在北側的出入口……所以對面就是南邊。」
  琉在「競技場」的不遠處寫出了正規路線,對面的空間出入口則寫下了貝爾他們的目前所在位置。她憑著記憶中的「競技場」景觀與沉眠於自己腦中的知識,有條有理地說明了現況與該走的路線。
  這讓貝爾大感欽佩。
  精靈面臨即使內心受挫也不奇怪的狀況,卻能接連做下正確判斷的伶俐神貌,奪走了貝爾的目光。
  「琉小姐……果然很厲害呢。」
  嘴唇突然冒出了這句低語。
  「克朗尼先生……?」
  「明明置身於這種狀況下,卻能冷靜思考,做出正確選擇……我一直都在受您幫助。要不是有琉小姐在,我根本不可能逃出『深層』……」
  琉默默地聽著,貝爾的這番話讓她一瞬間露出一絲愧疚的表情。
  貝爾只顧著對自己的不夠成熟感到懊惱,沒能看到那個表情。
  「……克朗尼先生,您必須將知識變成『智慧』。」
  「將知識,變成智慧……?」
  「是的。只要讓知識與行動產生連結,懂得如何應用,您就會變得更有能力幫助別人,成為更堅強的冒險者。」
  過了一會兒,琉開口了。
  她這番話,就像將映入天藍眼眸中的貝爾與昔日的自己(琉)重疊起來。
  聽起來又像是在琉心中根深蒂固的教誨。
  看貝爾深深點頭,琉只一瞬間露出了微笑。
  「您還記得正規路線的外觀,以及繪製地圖的方法嗎?」
  「……?記得,正規路線是大型通道,只要不轉進岔道,就能走到甬道……地圖繪製的方法是以十步到二十步為換算單位沿路記載……」
  「很好。」
  貝爾複習琉傳授給自己的知識。
  繪製地圖雖然只是臨陣磨槍,但每到小休息琉都會教他。
  琉滿意地瞇起眼睛,將纏在腰上的隨身包遞給他。
  「『火炎石』還剩三顆,一顆您拿著。」
  「咦,可是……」
  「今後會發生什麼狀況,誰也說不準。」
  以往都是琉以後衛身分管理道具,支援貝爾到現在,卻選在這種時候分擔職責。
  用意是在危急之際讓風險減半,這樣無論陷入何種狀況,另一人都能應對。
  貝爾被這樣勸說,雖然感到詫異,但仍收下了隨身包。因為琉並沒有說錯什麼。
  隨身包裡除了散發紅彤微光的「火炎石」,還有記載著通過「競技場」與南邊之後正規路線的地圖。
  「……」
  貝爾無法將侵蝕內心的「突兀感」轉化成言語。
  琉沒理會他這種反應,站起來說道:
  「我們走吧。」
  
  ○
  
  「競技場」架著四座橋樑。
  自東南西北伸出的橋樑連向窟室中心的「競技場」,正好呈現十字形。
  以白濁色石塊構築而成的橋樑約有六M寬,當然不可能有什麼護欄。只要一不小心踩空,就會摔落遙遠五十M下方的地面。
  摔進注定當場死亡的無數岩槍之中。
  「!……」
  貝爾與琉互相挨著身子,頭上罩著「骸骨羊的皮袍」,屏氣凝息地走過橋上。
  他們自然不可能悠哉到以為抵達怪獸們所在的「競技場」之後才是重頭戲。一旦被怪獸發現有人入侵這個空間,貝爾他們就「完了」,無限的物力將會殺向兩名冒險者,他們不可能不緊張。長滿窟室底層的岩石尖刺林,仰望著兩人步步驚心地前進。
  仔細看看視野下方,會發現尖刺之間存在著無數的蠢動黑影。
  是「培魯達」。牠們如蜥蜴般在尖刺上咻嚕咻嚕地爬動。這樣看來想使用繩索降到地上,繞過「競技場」也是沒用的。反而會有身中劇毒、烈火紋身的地獄在等著自己。
  貝爾不慎在橋下發現到一些被尖刺貫穿的鎧甲與骨骸,吞了吞口水。
  不同於屹立於窟室中心的「競技場」,石橋上很安靜。
  而這種寂靜,反而是威脅貝爾他們性命的「毒素」。
  一旦被發現就沒命了。豈止腳步聲,他們連呼吸都格外小心注意,用徐徐靠近的方式渡過石橋。雖說他們用針在皮袍上戳出了無數小洞以看見前方,但狹窄的視野壓迫了貝爾他們的神經。再加上寸步難行的狀況,讓他們險些產生一種這段路程永遠走不完的錯覺。
  貝爾顫抖的呼吸,好幾次落在琉的耳邊。
  琉的溫熱呼氣,也不知多少次撫過貝爾的頸項。
  忽然間,小石子啪啦啪啦地應聲掉到橋下。是自然剝落的碎片。
  貝爾他們像是結凍一般停下腳步,憋住呼吸。
  石橋下,「培魯達」們並未透露出危險的氣息。
  沒有問題。
  一旦被察覺,震耳欲聾的咆哮將會立刻打破寂靜,對他們做出死亡宣告。
  所以不要緊。
  還不要緊。
  自己與琉的性命還不會結束。
  貝爾拚命說服僵硬得有如雕像的雙腳,再次開始前進。
  「那就是……『競技場』。」
  越過漫長得有如永恆的橋樑道路,看到迫近眼前的白石構造物,讓貝爾倒抽一口氣。
  那是個兼具威儀與魄力、震撼力十足的大質量巨塊。描繪出精準正圓形的輪廓,直徑或許就跟摩天樓設施(巴別塔)差不多。
  「……我們走吧。」
  「……好的。」
  在琉的催促下,貝爾走完橋樑剩下的路程。
  貝爾他們踏進了與石橋相接的「競技場」外圍地帶。
  站在那裡,貝爾這才終於能看見從外面無法一窺的「競技場」構造。
  首先,內側就跟圓形競技場一樣呈現缽狀。
  分成六層的廣大岩層(plate)呈現階梯狀,最底部有個圓形空間(field)。如果以圓形競技場來說,前者是「看台」,後者就是劍鬥士戰鬥的「競技場地」。圓形空間的位置與「競技場」之外的岩槍地板相等。
  「────!」
  一看清「競技場」結構的同時……
  貝爾看到視野下方的「光景」,這才理解到「競技場」此一名稱的真正來由。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競技場」內擠滿了讓人噁心欲嘔的怪獸。
  但是,貝爾並非因為看到噩夢般的怪物大熔爐而如此震駭。
  怪獸們在自相殘殺。
  牠們發出永無止盡的憤怒嘶吼,冷酷無情地啃咬同族,撕裂牠們的皮肉。
  「……聽聞這個領域的怪獸,除了入侵者踏進其中的瞬間之外,每天都在與同族爭鬥不休。」
  對於琉難掩戰慄的低喃,貝爾只是左耳進右耳出。
  最底部的「競技場地」不用說,就連等同於「看台」的岩層上也有著無數怪獸在激烈交戰。
  就在貝爾與琉的附近,成群「蜥蜴人精英」與「地生人」正在第五段岩層上爆發衝突。蜥蜴戰士們成了白骨戰士們的手下敗將。
  在牠們的斜後方,把「狡狼」腦袋打碎的「野蠻戰士」發出了嘶吼。那隻受到噴濺血花點綴的個體體毛倒豎,犄角也更為粗壯強韌,明顯看得出是「強化種」。但就連這樣的大型級也被來自背後的大群「骸骨羊」襲擊,發出臨死慘叫被大卸八塊。
  然後,每當有怪獸變成死屍,「競技場」各處就會迸出裂痕。
  從岩層地板、從鄰接「競技場地」的壁面,種族各異的怪獸們交替著誕生於世。怪獸一死就重新誕生的循環,已經可以用無盡的「補充」來形容了。
  視野下方鋪展開來的所有事物,都在述說這個領域的特異性。
  名為「競技場」的危險性,與異端性。
  「……!」
  貝爾以手掩口。
  他拚命對抗壓抑不住的動搖。
  永遠的生死輪迴。
  這是貝爾至今最強烈感受到地下城「神祕性」的瞬間。
  不,或許是重新體認到了。
  體認到超乎想像、超越人智,可怖的「超常力量」。
  「我們走吧……沒時間站著發呆了。」
  「……好的。」
  這股奔騰澎湃的熱氣、猙獰的殺意風暴一朝向他們的瞬間,兩人就別想活命;此一光景充分足以讓人確信這點。貝爾勉強點頭,回應琉的低喃。
  他勉強將視線剝離視野下方的光景,開始前進。
  貝爾他們目前的位置在「競技場」北端,是與北側石橋相通的連接處。這裡是最高的一層,也是相當於外圍的岩層第六層部分。
  接下來他們要往對面的「競技場」南端前進。若能一直線前進事情就簡單了,但是直線穿越此時此刻仍有眾多怪獸激烈搏鬥的圓形空間等於是自殺行為。因此他們要沿著這六層高的岩層往南方橋樑前進。
  在貝爾他們的右手邊,「競技場」的西北側,如同事前琉說過的,林立著好幾根畸形柱子──巨大的突出岩石。那裡沒有相當於外圍的六層岩層,最多只到三層,但是走到那麼低的位置,就算做了「隱密」偽裝恐怕還是會被怪獸察覺。要是被打鬥的餘威把皮袍吹跑了,那可不像話。
  因此,要取道自北往東前進的左手邊第六層岩層。
  (跟怪獸距離很近……!簡直像被牠們迎面嘶吼一樣!)
  令人陣陣刺痛的緊張感依然未減。不,甚至因為怪獸們的氣息近在身邊,而給人這裡就是生死境界的強烈認知。每當怪獸在鄰接的第五層岩層上來回,貝爾他們都被迫徹底停止行動。
  只是,不知能否稱為幸運的是,「競技場」也散發著濃厚的惡臭。
  因為永無止盡的同族(怪獸)自相殘殺把死屍灑了一地,放著不管。即使失去「魔石」,怪物掉寶(掉落道具)──怪獸的碎肉仍然形成強烈刺鼻的臭味,滲入廣大的空間。貝爾等冒險者的體味絕對不會被發現,反倒是得想盡辦法忍著不嘔吐。
  ──這股惡臭,會不會有一部分是來自被人遺忘的冒險者?
  ──假如自己與琉被發現,是否也會成為那些弄髒牆壁的血跡的一部分?
  貝爾全力調離目光,逃避心中湧生的疑問。
  只有現在,他要專心讓自己與琉逃出生天。
  怪獸們不絕於耳的吠吼聲,隔著披在身上的皮袍震嚇著貝爾他們。
  (……地下城……是為了什麼,而做出這種空間……)
  貝爾一邊躡手躡腳地進行極限狀態的「隱密」行動,一邊思考。
  根據管理機構(公會)的紀錄,這座「競技場」似乎是在大約三十年前突如其來出現的。
  冒險者們的報告指出,此地原本只是個許多巨大岩盤層層重疊的廣大窟室,卻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這樣的特殊地形。
  無限的酒杯、無限的鬥爭。起始與終焉位於同一個點上的怪物(怪獸)輪迴。
  這座「競技場」是為坑殺入侵此地的冒險者而生的迷宮陷阱(dungeon gimmick)?
  或是讓怪獸們互相廝殺的舞台?
  還是說其中不曾有任何意志介入,只是偶然的產物?
  瀰漫四周的黑暗不肯回答任何問題。
  就像在說一介冒險者的疑問不值一提似的,遠處傳來吠吼的聲音。
  「東側橋樑……」
  不久,貝爾等人來到了他們左手邊延伸出去的橋樑前面。
  與貝爾他們渡過的北側橋樑構造相同的石橋,一路延續到大窟室的壁面。
  「琉小姐……走過這座東橋,從『競技場』走出去的東側跟正規路線不相通嗎?假如有相通的話,是不是不用走到南橋……」
  「很遺憾,從東邊出入口走不到正規路線。南邊出口與西邊出口是以繞過『競技場』的方式通往迷宮,但……我們能走的只有南邊那條路。」
  貝爾承受不住極度的緊張氣氛,一時忍不住說出了天真的想法,但遭到琉否定。要不是有長在西北側的巨大柱子群,就能從西邊出口離開「競技場」了;這項事實讓貝爾不禁感到懊惱。
  總而言之,這下總算走到一半了。
  只要沿著自東往南的扇形外圍前進,就能抵達目的地的橋樑。
  ──正在這麼想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
  兩隻「狡狼」跳到了貝爾他們所在的第六層地帶來。
  距離很近,連十M都不到。貝爾他們急忙壓低身體,呼吸為之暫停。
  心跳聲在胸腔內大幅震顫。
  「嗚嗚嗚……」
  狼頭怪獸在窺探四周。
  牠將臉湊近站立處,接著又多次轉動脖子,鼻子頻頻抽動。
  看來牠是聞出了某種「味道」。貝爾的體溫彷彿遭到焦躁感焚燒般上升。他感覺得到琉的臉孔扭曲了。
  (走開,走開!走開……!)
  他在與薄暗空間同化的皮袍下默念、懇求、祈禱。
  然後……
  他與野獸轉過頭來的眼睛,隔著皮袍四目交接了。
  (────────)
  就在貝爾的心臟震慄到險些破裂的瞬間。
  「……咕嚕……」
  怪獸轉身背對貝爾等人,離開了他們的面前。
  過了五秒、十秒,還是沒有要回頭的樣子。兩隻怪獸沒能識破貝爾他們的「隱密」行動,他們完全脫險了。
  霎時間,緊繃到極限的肌肉鬆開了。
  過度的虛脫感讓貝爾差點嘆氣嘆出聲音,琉輕輕用手遮住了他的嘴巴。
  (逃過一劫了……)
  升高的心跳聲逐漸恢復成原本的節奏。
  貝爾的全身受到安心感所支配。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這時。
  在貝爾他們無從知曉的「競技場」某處,有一隻怪獸命喪黃泉。
  該個體連「魔石」也被打壞,盡歸塵土。
  就像與牠輪替一樣,理所當然地,新的生命誕生於世。
  墜地哭聲,來自於兩個人族的正下方。
  「──────」
  劈唏一聲。
  在自己腳下迸出的裂痕,令貝爾的時間為之停止。
  琉也當場凍結。
  不允許他們做出反應──從迸出裂痕的岩層飛出了白骨手臂。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枯骨五指捉住了貝爾的腳。
  來勢洶洶地從地板現出全形的白骨戰士,其名為「地生人」。
  怪獸抓住少年的腳踝,直接將他高高舉起,拿掉了他們蓋在身上的「偽裝布」。
  分散於「競技場」各處的無數眼睛,怪物的殺意……
  全聚集到了形跡敗露的兩個人族身上。
  「──嗚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發出不知是否出自恐懼的吶喊,貝爾用〖赫斯緹雅之刃〗砍斷抓起自己腳踝的骨頭手臂。
  貝爾即將摔在地上之前,琉緊急用肩膀衝撞「地生人」,將牠撞出了「競技場」之外。先是一陣叫喚,接著是某種東西被撞碎貫穿的聲響。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怪獸們發出足以搖撼整個窟室的喊殺聲,往貝爾他們這邊衝來。
  「快跑!!」
  琉不顧一切地激動高喊,貝爾的雙腳於聽見這話的同時即刻起跑。
  他抓起琉的手,卯足全力投身於大逃亡行動。
  「哈啊,哈啊,哈啊!?」
  最糟的情況還是來臨了,貝爾的呼吸亂成一團。
  他握緊說什麼都不肯放開的手,衝過呈現扇形的「競技場」東南方剩下的活路。
  怪獸永無止盡的咆哮、敵意與殺意,追著貝爾的側臉與琉的背後不放。
  貝爾忍不住回頭往背後一看,臉頰一陣痙攣。
  被燐光照出的無數蠢動身影、怪獸們的輪廓,簡直就像巨大的黑色彗星一樣,即將集合於貝爾他們的身邊。
  不是譬喻,「競技場」內所有的怪獸全把貝爾他們當成了目標。
  怪物們的大軍,殺向兩名冒險者的面前。
  一旦被那狂暴肆虐的濁流吞沒,連骨頭都不會剩下。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吼喔喔喔喔哦!」
  第五層與第四層岩層上的怪獸們或跳躍或爬牆,出現在第六層的岩層上。
  擋在他們面前的,名為怪獸的叢林。
  牠們三三五五地聚集過來,企圖阻擋貝爾與琉的去路。
  「滾開────────────────────!?」
  貝爾直達天際的叫聲,聽起來既像慘叫,又像哀求。
  他將〖白幻〗捶進高舉石劍前來挑戰的「蜥蜴人精英」的胸膛。大量塵土還沒崩落到地上,三頭「狡狼」已先撲了過來,他用纏著巨人圍巾的左臂橫掃擋開。遭到胡亂揮動的鐵鎚般拳頭橫著一揍,怪獸們爪子與牙齒都被打碎,吹飛出去。
  但是,好似在嘲笑這樣的貝爾一樣,成群「地生人」掄劍挺槍刺了過來。
  「……!?」
  「不要認真對付牠們!只管開路就好!」
  貝爾皮膚被挖傷而差點往後倒,但琉根本沒多餘精神擔心他,擺出野獸般的前傾姿勢,讓軍刀一閃而過。一邊護著負傷右腿一邊撲倒使出的一擊緊貼地面而行,切斷了「地生人」們的脛骨。
  三隻怪獸接連摔倒。貝爾睜大眼睛,默契十足地抓起琉伸出的手,用力將她一把拉起,然後順勢拔腿狂奔。
  猛力踏出的靴子踩碎了「地生人」的頭骨,但貝爾看都不看一眼,對著陸陸續續擋到眼前的怪獸高牆筆直伸出左手。
  「【火焰閃電】!!」
  連留著備用的精神力都用上,四連射的「速攻魔法」彈開了敵方的突擊時,貝爾絲毫不理會爆發的熱風,帶著琉一起衝了進去。
  他們將身體擠進怪獸們的群體之中,強行突圍。痛苦掙扎的利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亂揮的石劍(天然武器)割傷並挖開了兩人的皮膚。
  兩人一邊與數不盡的吠吼聲擦身而過,一邊穿越怪獸叢林。至於一些也不跟同族結集就毫無間斷地來襲的個體,則賞以腳踢或用〖冒險者的遺劍〗將其彈飛,把牠們打落到「競技場」之外。
  對於自背後驚濤駭浪般蜂擁而至的成群敵人,一領悟到會被追上的瞬間……
  「克朗尼先生!」
  「!!」
  琉投出了紅彤光輝。
  是珍藏的「火炎石」。貝爾一轉過身,就瞄準了沿著拋物線投向背後的炸彈射擊。
  漂亮命中的炎雷,引發了大爆炸。
  「~~~~~~~~~~~~~~~~~~~~~~~~~~~啊啊啊!?」
  大朵火花豈止怪獸,連「競技場」的外圍地帶都炸個粉碎,將許多怪獸打落地底深淵。後方的六層岩層有一部分如雪崩般轟然崩落,貝爾他們也在同一時間擺脫迫在眉睫的追擊。
  然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每當貝爾他們打倒怪獸,就會傳出新的墜地哭聲。
  這正是連第一級冒險者都要畏懼三分的「競技場」的真本領:無盡的泉源。貝爾他們前進的路上好幾次出現蛛網般裂痕,才剛以為驚險躲過了,又有怪獸一躍而出。
  殺死敵人不具意義。
  怪獸的追擊永遠不會結束。
  (──不行。)
  就在貝爾跳躍踢踹第五層岩層,拚命架開來襲的眾多怪獸時,理性在他的腦海一隅冷酷地低語。當冰冷的血液通過沸騰大腦的瞬間,一片灰暗的思維發出了呻吟。
  他現在牽著手的琉無法全速奔跑。
  帶著負傷的她逃走,遲早會被追上。
  況且就算能過橋逃到外頭,一旦「競技場」的怪獸們跟來就完了。名為無限的遊行隊伍將會追殺貝爾他們,絕不肯善罷干休。
  不行,完了。琉也說過,只要被發現就結束了。
  這場逃亡已經不具意義。
  已經,不可能得救──
  「──還沒完!!」
  貝爾大叫出聲,就像要駁回脆弱心靈發出的聲音。
  自己只要繼續盡全力逃走就對了。
  等走完南邊橋樑後,用「魔法」把橋打斷就行了。
  躲開追擊的方法多得是。不管有多不可能,就是要讓它實現。管他是荒唐無稽、做白日夢還是小孩子耍任性。因為不這麼做,貝爾他們的性命就要葬送於此了。
  「還沒,還沒結束!」
  貝爾一邊吼叫一邊放開琉的手,斬向擋在前方的「野蠻戰士」。他鑽過對手的剛強胳臂砍斷牠一隻腳,用左手推開發出慘叫站立不穩的龐然巨軀,又精湛地肢解了後方的「黑曜岩士兵」。
  ──看到少年如此奮戰不懈的背影,琉的表情苦澀地扭曲。
  不像那雙深紅眼瞳一心追求「未來」,她那天藍眼眸在試著正視「現實」。她的目光沒有逃離這殘酷的世界,即將做出冷酷的選擇。
  在少年無從得知之處,響起了「天秤」的嘰嘰傾軋聲。
  「哈啊,哈啊……!南邊橋樑……!!」
  付出體力與精神力,又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貝爾他們終於抵達了「競技場」南端。
  就在貝爾將希望寄託於往南伸直的橋樑時……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
  「……!?從『競技場』外面來的!?」
  可能是聽見了重重疊疊的咆哮,從通往正規路線的「競技場」出入口,出現了怪獸的集團。
  「怎麼會……!?」
  意想不到的前後包夾。
  前方的敵人即將過橋跑來這邊,後方又有無限的敵人追殺過來。這樣下去即使衝上石橋,擺明了也只會被兩陣巨浪前後夾擊。就算現在開始蓄力朝前方怪獸射出速攻魔法(火焰閃電)也無法一次掃蕩那麼多的怪獸。
  還沒走完整座橋,或是還沒把橋打斷,就會被前後兩組人馬吞沒了。
  而在無處可逃的橋上遭到夾擊,意味著無庸置疑的死亡。
  貝爾的臉孔燃起了焦躁之火。
  「…………」
  所以,貝爾沒能察覺到。
  沒察覺就在自己的身後,琉的眼光忽地飄遠了。
  沒察覺「天秤」已然緩緩傾倒。
  「──克朗尼先生!上橋!」
  「咦!?」
  「您殲滅前面的敵人!背後的敵人我用『魔法』設法解決!」
  聽到琉忽然變了個樣呼喊出的指示,貝爾以為自己聽錯了。
  既然遭到夾擊,的確只能由兩人分別應付前後的敵人。但是以目前場合來說,負責對付後方敵人的琉位置如同「殿軍」。如果要迎擊數量無限的敵人,讓還算行動自如的貝爾來做比較有生還的可能性。
  貝爾情急之下想反駁,但……
  「【──如今遠去的森林穹蒼。無窮夜天鑲嵌的無限星斗】──」
  琉已經開始詠唱,封住了他的反駁。
  為了集中精神進行高速詠唱而停下腳步的琉,行動不能更改。這樣會造成致命性的時間損失。
  就在這一刻,貝爾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對付前方敵人。
  「唔……!?我馬上就回來!」
  貝爾看向洪水般湧來的大群怪獸,又看了一眼轉身背對自己的琉,然後往南邊橋樑前進。
  他將琉留在橋頭,與衝殺而來的成堆怪獸爆發衝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貝爾使出渾身解數驅除怪獸。
  按照琉教過的,他一次次施展出對「魔石」的一擊必殺,穿插著踢技把怪獸踹飛到石橋下。他也毫不遲疑地發動「魔法」,只是一心一意地與敵人惡鬥。
  「【回應愚昧如我的聲音,再度賜我星火加護。予棄汝而去者光明慈悲】。」
  背後傳來迅捷的詠唱聲。
  可以聽見那疾如風的歌聲,那將「威力」置之度外的旋律。
  「【──來吧,漂泊的風,流浪的旅人(朋輩)。飛越天空,奔馳荒野,以勝過萬物的速度疾行】。」
  衝擊力道振盪四下,轟然巨響震耳欲聾。
  大概是以「培魯達」吐出的吐息為火種使用了最後一顆「火炎石」吧,進逼而來的怪獸洪水漸漸遠去了。或者也可能是藏身於爆炸煙霧中,擺脫了怪獸的追蹤。總之無論如何,一定正在展現她精湛的十八般武藝。
  真不愧是琉。真不愧是【疾風】。
  能夠用貝爾想都想不到的、百戰百勝的戰術殺出一條生路。
  只要相信琉,任何危機都能跨越。就連逃出「深層」也不是問題。
  只要相信她就對了。
  「【蘊含群星光輝征討敵人──】」
  那是宣告「魔法」完成的最後一段詠唱。
  儘管橋上仍然剩下許多怪獸,沒能淨空道路,但現在不去把琉接回來就來不及了。
  貝爾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打算折回橋樑的中間位置。
  他想折返,回頭一看。
  「──────」
  這時,他與天藍色的眼眸對上目光,思考停擺了。
  看到與自己面對面的琉,時間停止了。
  琉根本沒在展現什麼精湛的十八般武藝。
  琉只做最低限度的攻防,弄得渾身是傷。
  她這時候,背對著她應該阻擋的怪獸。
  她此時此刻,不知為何,竟將發動的「魔法」炮口對著橋頭。
  身心困頓的斷翅妖精,在對著貝爾微笑。
  ──妳這是做什麼!?
  貝爾的喉嚨還來不及迸發出這句話……
  琉已經用至今不曾聽過的溫柔聲調,編織了「魔法」。
  
  「【光明之風】。」
  
  御風光球出現在琉的背後,往前射出。
  一顆飛在前頭的光彈,宛如由下往上撈那般,命中呆站原地的貝爾的鎧甲。
  還沒對衝擊力道發出呻吟,先感覺到一陣擁抱身體的清風。
  纏繞光球的風讓貝爾的腳從橋上浮起,飛上半空。
  在怪獸們的仰望下,他沿著拋物線往後飛,被吹到橋樑的另一頭。
  也就是「競技場」的外面。
  「────」
  接著,星辰魔法紛紛灑落在橋上。
  其餘光球連續好幾發爆炸,一邊冒煙一邊破壞了石橋。待在崩毀橋樑上的怪獸們逐一摔落地底深淵。
  在空中飛舞的貝爾,全都看見了。
  他睜大著眼睛,伸出搆不到對方的右手。
  伸向打斷希望之橋,留在絕望崖岸的精靈。
  「──琉小姐!?」
  背部激烈撞上地面的瞬間,暫停的時光遭到擊碎。
  被吹飛到「競技場」外通道口的貝爾,呼喚了她的名字。他按住胴體一邊連聲咳嗽,一邊喊著那個名字。
  在視野遠方,琉依然在微笑。
  ──為什麼!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就在激情與悲憤連言語的形式都裝不出來,在胸中瘋狂暴動時,她開口了。
  「這樣就好……」
  代替傳達不到的聲音,嘴唇的動作如此說了。
  貝爾不幸地明白到了。
  琉是做出了「選擇」。
  不像貝爾毫無解決辦法就想突破這必死之地,她是冷靜地正視現實。
  在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避免雙雙敗亡的狀況下,捨棄了自己的性命。
  為了讓貝爾活下去。
  「不要,我不要!?」
  對著無情地推開自己的琉,他像個孩子般鬼吼鬼叫。
  他用吼叫回應有如母親、有如姊姊般保護了自己的那雙手。
  但是不管他如何吼叫,能夠前往琉身邊的橋樑已經沒了。距離太遠,無論如何助跑都不可能跳得到她待著的對岸。
  隔開兩人的闇黑河流,正可謂向貝爾宣判了絕望,以及無從顛覆的別離。
  「去吧(活下去)……」
  最後,他聽見了那個聲音。
  要我離開?還是要我活下去?
  祈望能讓貝爾存活的天藍色眼眸,直到最後都注視著他。
  沒過多久,背後一片怪獸進逼陰影的她,身影就消失在漫天飛舞的濃煙中。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發出切膚之痛的慟哭,貝爾轉身背對「競技場」跑了出去。
  
  ○
  
  「這樣就好……」
  聽著逐漸遠去的少年吶喊聲,琉瞇起了眼睛。
  果不其然,地下城逼琉他們做出了「選擇」。
  逼他們面對不付出代價就會失去一切的「局面」與歧路。
  因此琉做出了決斷。
  做出捨棄自己,拯救貝爾的選擇。
  反過來利用了貝爾的信賴。
  她利用了少年對自己的指示毫不懷疑,盲目地信任自己的純真性情。
  琉早有所覺悟,沒有任何留戀。
  只是,心中不免有罪惡感。只有欺騙了少年這件事令她於心不安。
  (地圖還有道具,都交給他了……我能教的都教他了……如今就算我不在了……不,只要我這個包袱消失,他就能逃離「深層」……)
  琉明白她這種行為會讓少年痛苦難耐。
  即使如此,她還是希望那個少年能活下去。
  比起背負著「罪孽」的自己,更希望他能活下去。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連感傷的時間都不給她,怪獸們的叫喚自背後迫近。
  她已經讓貝爾逃走了。在「競技場」無論再怎麼宰殺怪獸,牠們都會復活。琉已經沒必要繼續戰鬥了。
  但是,琉決定抵抗到最後一刻。
  身為一介冒險者,她不願白白交出這條性命。
  「再說……我如果不受苦到最後一刻,就沒臉去見亞莉榭她們了。」
  在橋樑消失的六層岩層連接處──「競技場」的最南端,她轉身面對迫近眼前的怪獸們,彎曲膝蓋縱身一躍。
  她必須護著負傷的右腳,跳躍得不夠完美,但已經夠高了。一齊跳過來的怪獸有一部分摔落懸崖底下,數不盡的眼睛仰望著跳到頭頂上方的琉。
  琉在第五層的岩層上著地,但失敗了。她摔倒在地,黑影立刻覆蓋上來。
  「地生人」高舉棍棒揮下。
  她翻滾著躲開,把手一揮站了起來。
  琉摔落在「競技場」內部,成群怪獸仍然像一條龐大巨蛇般追來。也可以說那就像是禁錮一頭可悲牲禮的怪物漩渦。
  「狡狼」來襲,琉用向遺骸求借而來的東洋刀殺退牠們。
  刀身雖然切開了怪獸肚囊,卻終於折斷了。琉一邊感謝它至今的幫助,一邊放開了手。
  新的敵人來了,已經殺到眼紅。琉招架不住,逃往第四層避難。到了那裡一樣無處可逃,遭到包圍。她連施行「魔法」的精神力都一點不剩,挨了「蜥蜴人精英」的身體衝撞。
  然後,當她摔落到第三層時,嚴陣以待的一隻「野蠻戰士」逮到了她。
  「呃啊──!?」
  被圓木般的粗腿一踢,琉的身體飛往空中。
  她就這樣一口氣墜落到「競技場」的中心地,也就是最底層的圓形空間。
  背部狠狠撞上地面,肺部空氣全被逼出來的琉像嬰兒一樣痛苦地蜷起身子。
  怪獸們冷血無情地包圍住這樣的她。
  那是令人絕望的光景。一層又一層的厚實包圍網,宛若上萬軍勢將渾身是傷的敵方將領逼入絕境一般。為了奪得最高地位的首級,所有尖牙利爪都在發出低吼。假如有個同業人士從外頭目睹到此種景象,想必會二話不說撒手不管,只顧逃命。
  面對斷翅的妖精,怪獸們毫不掩飾興奮的情緒。
  牠們爭先恐後地想啃咬獵物,推倒其他同族,發生血流如注、喊聲四起的自相殘殺場面。
  但這些也都只是芝麻小事罷了。包圍琉的圈子一步步縮窄,隨時可能開始蹂躪她的嬌軀。
  「……啊啊……這裡就是……」
  這裡就是我的葬身之處。
  琉這次徹底明白了。
  當然還有所悔恨,精靈的自尊在高喊著不願死在這種怪獸巢穴裡。不願連一點尊嚴或遺骸都不剩,遭受這些怪物所汙辱。
  但是,她讓寶貴的存在活下來了。
  做為冒險者的前輩,在最後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這樣不就夠了嗎?可以了吧?
  畢竟自己已經在膚淺又崇高的自我犧牲之上,成功解救他了。
  我(琉)已經不用再失去無可取代的事物了。
  如此呢喃回應後,內心深處沉默了。難搞的精靈自尊似乎也服氣了。
  琉不禁虛幻地一笑。
  (希兒……還有大家。)
  「豐饒的女主人」重回腦海。
  琉為了好不容易得到歸宿,卻又忘恩負義地擅自離去,向她們賠罪。
  ──對不起,妳們好心救了我,我卻沒能珍惜生命。
  (阿斯特莉亞女神……)
  尚在人間的主神──那位女神讓她內心酸楚。
  琉對她那如今已無法憶起的眼神與悲傷的嗓音,低頭致歉。
  ──非常抱歉,直到最後,我都是個玷汙您名聲的眷屬。
  (亞莉榭……)
  然後,她殷切期盼著能夠重逢。
  在內心最深處渴望已久的斷罪時刻、贖罪時刻終於即將到來。
  ──請妳,請妳一定要制裁我。
  對進逼而來的怪獸包圍網視若無睹,琉臉頰貼著地面,笑了。
  如同往日已有一死覺悟的那個後巷。
  她決定迎接最後一刻,準備緩緩閉上眼瞼。
  然而──琉判斷錯誤了。
  她忘了一件事。
  忘了自己疏遠的生命是何種「存在」。
  忘了那個疾速奔馳的白髮少年,是個無論如何遭受欺騙,無論受到多大傷害,豈止人族,就連怪物都要救的「濫好人」。
  忘了他那蘊藏著不屈意志的深紅眼瞳,既無法割捨也無法放棄任何事物,是個打壞選擇之天秤的「愚者」。
  就像琉結束復仇後,淡灰髮色的少女,救了她的那個時候一樣。
  她忘了能與她握手的人,根本不可能允許她如此結束性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個瞬間,「競技場」迸發出一陣炎雷。
  「────」
  烈焰巨響轟然爆發,飛舞的火星一路飄飛到倒在圓形空間中央的琉身邊來。
  不理會怪獸們的驚愕反應,琉睜大的眼眸被吸引到那一邊。
  她看見了白色烈焰。
  在【殘酷命運】中翻滾的白焰。
  甩亂一頭白髮,身披片片火花,一名少年出現在怪獸們的面前。
  「琉小姐──────────────────────────────!!」
  在「競技場」的外圍地帶,第六層岩層。
  貝爾驅散猝不及防地陷入混亂的怪獸,直衝過來。
  一直線地奔向怪物包圍網的一隅,倒臥於視野下方的琉身邊。
  「……為什麼?」
  起初,琉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在混亂與怒吼交錯的怪獸高牆後方,一與少年眼瞳對上目光的瞬間,她撕裂著喉嚨大吼了:
  「怎麼會!?你是怎麼辦到的!?」
  對現在的琉而言有如噩夢的光景,讓她顫抖著手撐地抬起頭來。
  琉被所有感情與疑問弄得心煩意亂。
  貝爾應該已經從南方通道離開「競技場」了。那他怎麼會在這裡?是如何能夠來到這裡?橋樑已經打斷了,縱然是高級冒險者也跳不過那個距離。他怎麼可能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回來這裡──
  遭到疑問之聲翻弄的琉,想到這裡不禁愕然。
  「難道是──從西側橋樑過來?」
  正確答案。
  跑出窟室南方出入口的貝爾,並未放棄救出琉。
  為了救她,貝爾繞到了通往「競技場」的西邊出入口。
  基於總共四個出入口位置上的關係,「競技場」附近的地形全為往上爬的階梯。即使不知道詳細路線,只要一路選擇往上走即可。這個區域特有的地形會引導貝爾前往「競技場」。而「競技場」、南邊出口與西邊出口會經由迷宮地帶相連。這全都是貝爾事前學到的知識。
  琉為了讓貝爾逃出「深層」而給予他的建言,被他用來拯救自己。
  「簡直胡鬧……簡直胡鬧!!」
  少年跑過第五層、第四層,甚至即將到達第三層岩層,往「競技場」直奔下來,無視於琉的心願一路來到她身邊。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次換琉情緒激動了。
  為什麼要糟蹋自己的心願?為什麼不肯聽琉的話?
  這樣下去兩個人會死在一塊,死得毫無意義。
  我明明只有一個希望,就是讓你活下去……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
  「呃嗚──」
  貝爾試著直線奔向琉身邊,但身體遭到「地生人」或「野蠻戰士」從側面毆打。白色頭髮噴出鮮血,他的雙腳踉蹌兩步。
  魯莽的特攻行為,讓貝爾轉眼間變得不成人形。
  渾身是血。連匕首也沒裝備,就快死在怪獸手裡了。變得就像個即將毀壞的人偶。
  夠了,你快逃,現在還不遲。
  嘴唇想喊出悲痛的叫聲,但已經來不及了。
  無論是泉湧的鮮血,或是凶惡的怪獸高牆,少年統統一言不發視若無睹,最後終於降落在琉待著的圓形空間裡。
  「──────────────────────────────!!」
  發出早已不帶意義的浴血咆哮,少年的身體勇往直前。
  他宛若野獸貼地鑽過怪獸們的腳邊,一旦將要遭到迎擊就立刻蹬地跳到頭上高處;如果無縫可鑽的銅牆鐵壁擋在眼前,就用炎雷穿出窟窿。
  少年不認真應戰。無論是怪獸的憤怒吼叫,或是割削自己肉體的尖牙利爪一律忽略,只是朝著包圍網中心的琉邁步猛進。
  打破怪物高牆,將自身變做楔子,化為一道白焰。
  ──已經沒希望了,沒用的,沒意義了。
  就算貝爾能抵達琉身邊,也沒有任何辦法逃離這無限的牢獄。即使就像英雄譚的一幕場景那樣,男人抵達了女人身邊,之後等著兩人的只有名為獵食的凌辱。貝爾與琉連臨死告別的時間都沒有,就會變成悽慘可悲的碎肉。琉的希望已然化作灰燼。
  這是嚴重的背叛,嚴重的自我滿足。多麼殘酷的溫柔啊。
  琉無法克制在自己胸中打轉的澎湃情緒,想大叫出聲。
  想用盡全力,惡罵他那極其愚昧的英姿。
  「────」
  但就在這時,她發現到了。
  發現貝爾的右手發出微弱光芒。
  發現伴隨著鐘聲,白光粒子匯聚到那手中。
  發現那手中,緊緊抓著光粒匯集的鮮紅寶珠。
  發現他深紅的眼光,沒有半點放棄的念頭。
  (難道──)
  連匕首都沒裝備的右手,抓著「炸彈」。
  那是琉託付給少年的最後一顆「火炎石」。
  貝爾在那顆「火炎石」上,果敢施行了蓄力。
  這是「智慧」。是貝爾接受琉的建議,用自己的知識引伸出「孤注一擲」的「智慧」。
  貝爾平常就在對【英雄願望(阿爾戈英雄)】進行測試。蓄力的最長時間為四分鐘,無法同時對兩處進行蓄力,只對攻擊相關行動(action)有效。而且蓄力可以用在魔法或自己的拳頭上,甚至是包括匕首在內的「武器」也能適用。
  在以往的戰鬥中,貝爾已經對大劍或女神之刃(赫斯緹雅之刃)等自己裝備的「武器」嘗試過蓄力。他學到只要與自己的手產生接觸,就能替「武器威力」做增幅(boost)。
  因此,他將【英雄願望(技能)】的力量注入手裡抓著的「火炎石」。
  原本就能引燃爆炸烈火的怪物掉寶,一樣能夠執行蓄力。
  為了拯救一名精靈,他願意破釜沉舟,「鋌而走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抱著特大號「炸彈」的染血兔子大聲吠吼,強行突破怪獸們的高牆。
  自「競技場」南方繞到西方,以及至今的一路突圍;在這長達約五分鐘的路程中,他一直在進行「並行蓄力」。
  鐘聲高亢響起──時間已經達到兩百四十秒。
  最大蓄力(full charge)。
  白光粒子群匯聚的紅珠,彷彿自內部發出低吼般散放暗沉光輝。
  然後……
  「琉小姐!!」
  穿過了。
  憑藉著捨命特攻,以受傷流血為代價全力以赴地跑完全程,穿過了怪獸們的高牆。
  他衝進圓形空間的中心地。
  衝進燐光照亮的妖精倒地之處。
  纏著圍巾的左手伸了過來。
  抵抗殘酷「現實」的少年之手,伸向了琉。
  「────」
  琉的時間為之暫停,追憶的片段在她腦中盤旋。
  曾與戰友爭論過的「正義」所在。
  與「理想」混為一談的「正義的定義」。
  一回神才發現,如今的琉就真正的意義而言,已經無法追逐的「專一理想」。
  『……如果有人真的實現了「理想」呢?』
  昔日的記憶。
  昔日的疑問。
  『妳不知道嗎?』
  那時,她說……
  無可取代的知己,確實這麼說了:
  
  『那種人啊──我們都稱為「英雄」。』
  
  琉將自己的手,疊上了少年伸過來的手。
  「!!」
  她被擁入懷裡。
  被擁入少年的臂彎裡,進入怪物咆哮齊聚的、無限牢獄的中心。
  怪獸們自四面八方步步進逼,再也無處可逃,尖牙利爪逼到了琉他們的眼前。
  就在時光流速被拉長到極限時,少年手中響起代表臨界點的鐘聲。
  下個瞬間,一個投擲動作。
  紅珠飛到頭頂上方,到達「競技場」的中心位置。
  所有怪獸不假思索地,仰望了那顆恍如寶珠的石子。
  ──基於【英雄願望】的性質,「武器」一離開貝爾的手就會瞬時失去蓄力效果,讓累積的光粒散逸消失於無形。
  但是,他擁有將那一瞬間拋諸腦後的「導火線」。
  「【火焰閃電】。」
  「速攻魔法」射出。
  不允許光粒散失的炎雷,對準紅珠向上飛竄。
  剎那間──炮火命中。
  琉看見了。
  看見了膨脹的爆炸火焰。
  不是在這「競技場」裡多次掀起的猩紅色焰火,是美麗的潔白閃光。
  是能將萬物盡皆吹散的「純白極光」。
  仰望頭頂上方的怪獸們也是,琉睜大的眼眸也是,就連整座「競技場」都受到空前絕後的光輝所照耀。
  猶如白色太陽的清輝爆炸開來。
  『──────────────────────────────────!?』
  白光閃焰(white flare)吞沒一切。
  怪獸的淒厲慘叫遭到掩蓋,「競技場」的岩層承受不住而崩毀。
  就在強光與輝耀造訪的前一刻,琉的身子被抱緊壓倒在地板上,視界也為之白化(whiteout)。
  轟然巨響與熱浪捲起漩渦,強烈衝擊襲向身上。
  就在意識也被塗抹成一片空白時,幾乎於同一時刻,一種浮游感包住了琉的身子。
  
  
  

  
  第十三章 穿越上千黑暗
  
  
  那時候也是如此。
  那天,也是始於空前絕後的爆炸。
  那個宣告【災厄】開始的命運之日,也是如此。
  
  震動遲遲未能平息,瓦礫倒塌聲自遠處迴盪而來。
  琉一邊聽著那聲音,一邊撐起了身子。
  「唔……!」
  窟室變得滿目瘡痍。壁面被掘出大洞,地板上挖出好幾個大窪地。遍及各處的破壞爪痕撲滅了燐光,迷宮就像夜晚來臨一樣籠罩著黑暗。
  「大家都沒事吧!?」
  「好險~!」
  「果然是『陷阱』……竟然想用炸彈活埋我們,真是沒品到好笑……!」
  周圍傳來亞莉榭、萊拉、輝夜以及【阿斯特莉亞眷族】團員們的聲音。踢飛瓦礫站起來的她們當中有人受了傷,但都平安無事。
  那天,為了讓宿敵【樓陀羅眷族】無所遁形,【阿斯特莉亞眷族】來到「下層」,結果遭到敵人引誘落入了「陷阱」。也就是藉由大量設置的「火炎石」進行的廣範圍隨機轟炸行為。
  然而目光敏銳察覺到「陷阱」氣息的小人族萊拉警告大家小心,使得她們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過一劫。
  「為什麼還活著啊……妳們這些【阿斯特莉亞眷族】的賤女人!妳們以為我們在這裡投入了多少『火炎石』啊!?」
  在熱浪捲起龐大火星的濃煙深處,【樓陀羅眷族】的闍羅•哈爾馬鬼吼鬼叫。
  尚未失去一條手臂與一隻耳朵、當時年紀尚輕的馴獸師看到可恨仇敵的身影,滿心都是憤怒與憎惡,但也即將染上恐懼之色。
  為防意外狀況發生,地下城裡遍撒了超過一百顆的火炎石(炸彈)。就從爆炸規模而論,這可以說是【樓陀羅眷族】竭盡最後力量的陷阱。
  眼見即使如此還是解決不了正義眷族,包括闍羅在內,【樓陀羅眷族】的團員們都明顯地被嚇壞了。
  「真有你的,闍羅。但是你們的詭計也到此為止了。」
  「……!?」
  「我們要在此終結黑暗派系,以及『罪惡』的時代。」
  亞莉榭的話語如同朗讀男子等人的罪狀般流暢有力。在她身後待命的琉等人,用銳利眼光射穿節節後退的闍羅以及其他幹部。
  眼看終於將【樓陀羅眷族】逼入絕境,【阿斯特莉亞眷族】即將施行正義制裁──但就在那一刻。
  
  
  地下城哭喊了。
  
  
  「────」
  不是生下怪物(怪獸)的龜裂聲,也不是異常狀態發生的地震(前兆)。
  彷彿用刀刃滑過繃緊的銀弦一般,是非比尋常的、無機質的高音域。
  無庸置疑的地下城「痛哭」使得冒險者們無一例外,本能全都在閃爍紅光。
  面對未曾遭遇過的事態,不只是琉,就連亞莉榭她們或闍羅等人也都當場凍住時,那個東西來了。
  ──劈唏一聲。
  崩毀的巨大牆壁深處,竄過一條又寬、又長、又深的裂痕。
  從縱向裂開的罅隙中,湧出了令人作嘔的紫色漿液。
  某種東西冒出蘊藏高溫的水蒸氣,同時簡直就像自己掰開子宮那樣,在內部蠢動。
  就在琉的眼眸,捕捉到裂痕內側閃爍的殷紅眼光時,下個瞬間……
  猛烈的斜線飛竄而過,【阿斯特莉亞眷族】的團員,被切斷了。
  「──咦?」
  誰都沒能察覺,就在本人都沒發現的狀況下,一個生命結束了。
  藍紫「破爪」冷血無情地閃現,將少女的身子分解成了三塊。
  只聽到某人嘴唇冒出的低喃,以及血淋淋的人肉被切開的聲響。
  飛上半空的頭顱與胴體好像之後才想起來似地從斷口噴出鮮血,與癱軟倒地的下半身一起摔在地上。
  宣告慘劇開演的尖叫(鐘聲)轟然響起。
  「諾、諾茵!?──咕茲?」
  第二人。
  呼喚死亡少女名字的獸人(妮茲)上半身爆開了。是發出藍紫光輝的「破爪」所為。
  第三人。
  前衛(矮人族)的阿絲泰連同情急之下舉起的盾牌一起被壓扁。躍上半空的龐然巨軀壓死了她。
  僅僅不過幾秒鐘,就連續死了三個人。
  「────」
  啪滋。
  溫熱的液體,黏到了琉的臉頰與細長耳朵上。
  本來應該在朋友體內流動的高尚鮮血,彷彿向琉求救般滑落了。
  只一瞬間,她就明白到這是現實。
  剎那間琉就領悟到,她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琉一片空白的頭腦,燃起了不輸給朋友鮮血的赤紅怒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目睹同伴死亡讓琉情緒失控,衝向了那隻「怪物」。
  「不可以!璃昂!?」
  就連亞莉榭的聲音也無法形成束縛身體的鎖鏈,怒髮衝冠的琉斬向敵人。
  被同伴鮮血濺溼的不祥「爪子」、在黑暗中發光的殷紅眼光、可形容為「身穿鎧甲的恐龍化石」,細瘦但巨大的軀體。
  那個【災厄】的名字是「札格納特」。
  面對迷宮(地下城)為了剷除異物而派來的「剿滅使徒」,琉發出不具意義的咆哮,以木刀招呼對手。
  「!?」
  然後她使出渾身解數的一擊,可悲地撲了個空。
  怪獸擠壓著逆關節,轟碎地板一躍而起,身影消失之後,在少說有數十M高的天頂上著地。然後開始了一陣連續跳躍。那是讓琉連驚愕的時間都沒有的超高速移動。
  無數斜線飛竄而過,讓窟室裡的冒險者全都嚇得呆站原地,無一例外。
  目睹到大型級不該辦得到的「超高速移動」,琉的眼眸凍結了。
  然後擺脫獵物知覺範圍的怪物,易如反掌地取得了琉的背後位置。
  「!!」
  當憤怒被塗改成戰慄時,死別的同伴留下的遺言,告訴她千萬不能被那「爪子」打中。
  琉緊急躲避閃耀藍紫光芒的「破爪」,接著承受到一陣非比尋常的衝擊。
  「嗚啊!?」
  琉只能勉強躲開一擊必殺,然而宛如第三條手臂一般,尾巴捶進了她的身上。
  「札格納特」幾乎有如棍棒的尾巴一揮就足以奪命,琉直接遭到擊中,全身骨頭都裂了,嘴唇抹上了鮮血胭脂。
  她的背部狠狠撞上整堆瓦礫,視野竄過一片閃光,產生擊垮意志力的激流漩渦。
  琉就這樣被重力拖到地上,即將倒下,怪物輕輕鬆鬆就接近她,冷酷無情地高舉「爪子」往下一抓。
  「──妳這笨蛋!」
  救了琉的人,是輝夜。
  代價是一隻手臂。
  就在右臂飛上半空,鮮血灑落在睜大眼睛的琉臉上時,擊碎地板的「破爪」衝擊力道吹飛了兩人。
  「賽爾堤,炮擊!妳配合我!!」
  【眷族】數一數二以武鬥見長的琉反遭擊退,輝夜也失去了手臂。但是【阿斯特莉亞眷族】沒有灰心喪志,反而還燃起發誓為同伴報仇的怒火,透過詠唱施行「魔法」。
  然而,果不其然,這也只替慘劇起了推波助瀾之效。
  「!?」
  「魔力反射」。
  炮擊遭到無論任何魔法都能反射的破壞者唯一「護盾」彈回,兩名魔導士──樂婭娜與塞爾堤像草芥一樣渾身起火。
  一擊屠滅高級冒險者的「破爪」、不合怪獸原理的機動性,再加上反射「魔法」的裝甲殼。
  一理解到徹底加強「剿滅」能耐的怪物全貌的瞬間,【阿斯特莉亞眷族】少女們的心靈,這次終於屈服於絕望之下了。
  「──────────────!!」
  那陣咆哮的音色比任何怪物都要恐怖、令人作嘔。
  這正是最差勁、最惡劣的「新手剋星」。
  面對那種機動力,肉搏戰不可能,就連「魔法」也無法構成決定性的打擊。那種足以讓第一級冒險者隊伍全軍覆沒的潛在能力,正可謂死亡的象徵。
  要能撐過第一波襲擊,備齊足夠抵禦「破爪」的適當「防具」才終於能平分秋色。
  在這場戰鬥中,沒有任何一名冒險者符合這些條件。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吃我──────────!?」
  殺戮、蹂躪、獵食。
  誰的戰意先出現破綻,誰就先慘遭虐殺。
  「依絲卡、瑪琉!?」
  亞莉榭的聲音響起。
  那是她從來不曾讓人聽到的,懷藏著淚水的聲調。
  至於琉……
  她在痛苦呻吟的輝夜身旁,看見了每一個同伴喪命的瞬間。
  「啊,啊啊啊……」
  愛打扮的亞馬遜人遭到大卸八塊。
  廚藝精湛,有如大家的大姊姊一樣的人類從頭顱開始被吞噬。
  那樣清高亮節的同伴,比誰都要溫柔的那些少女,死得如此悽慘。
  就在那時,琉聽見自己心中某種東西破碎的聲音。
  悲慘的臨死尖叫……同甘共苦、分享歡笑的朋友無情的死屍……屠殺一切的災厄象徵,擊垮了琉的心靈。
  有潔癖而高傲的精靈,一旦內心受挫就會變得極度脆弱。至少比起其他種族,他們的這種傾向特別顯著。琉也不例外。而這正是輝夜罵琉「脆弱」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對琉而言,【阿斯特莉亞眷族】是她的心靈寄託。
  在琉的心中,初次得到的其他種族的朋友,存在意義實在太大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倒下的同伴……
  遺下武器,炸成碎屍的朋友……
  發出慘叫遭到咀嚼的戰友……
  這一切更加深入、更加慘厲地侵蝕著琉的內心。
  她初次面臨這種無力感。
  這種非同一般的失落感。
  粉碎精靈自尊心的,絕望。
  琉第一次感到「害怕」。
  無論面對任何邪門歪道,與任何「惡勢力」對峙都不曾屈服的她,竟害怕起這一隻怪物來。
  在這個瞬間,她的內心刻下了慘痛的「傷痕」。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久,被害也波及到【樓陀羅眷族】。
  與闍羅同行的幹部們淪為屍塊,無數團員還來不及掌握狀況,就變成了「破爪」與尾巴之下的亡魂。
  怪物將矛頭轉向人數較多的【樓陀羅眷族】,一個都不放過,開始機械性地殲滅他們。
  「……輝夜,妳還好嗎?」
  「如果這樣叫做還好,那團長簡直是睜眼說瞎話了……」
  【阿斯特莉亞眷族】只剩四名團員,都已是傷痕累累了。
  與慘遭殺害的同伴一起受到襲擊的亞莉榭,頂多只能保住一條性命,整個人早已是疲弱不堪。失去一條手臂的輝夜自不待言。她撕開戰鬥衣用嘴止血,臉上淌滿了冷汗。
  至於小人族萊拉……
  「……抱歉,亞莉榭、輝夜,我的眼睛……瞎了……」
  「萊拉……」
  「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遭受到裝甲殼反射的「魔法」迎頭照射,萊拉的雙眼緊緊黏合住了,用瀏海遮住眼睛。沒有回復的餘地,眼球連同眼睛周遭的皮膚都燒熔了。可能是神經被燒焦而受到劇痛折磨,她的雙手在發抖。
  「搞什麼啊,那傢伙……。可惡,看來我一路亨通的賊運,也到此為止了……」
  小人族的咒罵在黑暗中迴盪。
  倒臥在地的琉,於朦朧的意識中聽著她們的對話。
  她連聲咳嗽,嘔出血塊後,顫抖著抬起頭來。
  「────」
  這時,琉與她的目光對上了。
  站在眼前的三人當中,綠色眼眸只一瞬間轉頭看向她。
  琉的視線與亞莉榭那蘊藏決心、虛幻又溫柔的眼神,不幸地產生了交集。
  「對不起──輝夜、萊拉,把妳們的性命交給我吧。」
  亞莉榭將視線轉回前方,如此說了。
  當著睜大眼睛的琉面前。
  「我想救璃昂。」
  當時的絕望,該如何形容才好?
  遠比自己對災厄怪物懷抱的心情更強烈的情感巨浪,暫停了琉的呼吸。
  「……這場戰鬥的宗旨本來就是『讓誰活下來』。我們已經是半毀的偶人,就以此地為葬身之處吧。」
  拋下目瞪舌僵的琉,輝夜很乾脆地同意了。
  「……我啊,最寶貝的就是自己的性命,亞莉榭妳們也是知道的吧?可是我在妳們當中是最弱的一個,鐵定是頭一個死掉,所以……我就跟了吧。」
  因為我向來不玩沒贏面的賭博嘛。萊拉堅毅地笑了。
  「可是,團長……妳應該活下來。只要有妳跟阿斯特莉亞女神在,正義就能得到延續。」
  「不,輝夜。我說過,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正義。所以,正義一定是沒有正確答案的。」
  然後亞莉榭的側臉,露出了微笑。
  「可是如果是璃昂的話,一定能永遠選擇正確的道路。」
  ──不對!!
  琉的「意識」在吼叫。
  在追憶的光景之外,佇立於黑暗中的如今這個琉,否定著亞莉榭的話語。
  ──妳錯了,亞莉榭!!
  ──我(那傢伙)將墮落於復仇烈火之中!將會失去正義,誤入歧途!
  ──妳才應該活下來!!
  她指著過去那個可悲地倒臥在地、無能為力的自己(琉),猛烈搖頭。
  不理會她激動的喊叫,亞莉榭轉過身,在追憶中的琉面前跪下。
  「璃昂……聽我說,好嗎?為了打倒那傢伙,我們需要妳的『魔法』。」
  她最後注視著琉的眼神,是那樣無限地溫柔。
  「所以,妳就在這裡歌唱,好嗎?」
  她最後對琉呢喃的話語,是那樣無限地殘酷。
  「我們會剝掉那傢伙的『外殼』。」
  因為琉已經無法戰鬥了。因為心靈受到重創的精靈會礙手礙腳。
  最重要的是,因為她是亞莉榭•羅斐爾。
  比起自己的性命,更想拯救朋友生命的高尚少女,將琉一把推開。
  「拜託了……這是『約定』喔,璃昂?」
  這成了詛咒之言。
  成了將琉的身體釘在地上,甚至奪走起身再戰的可能性的……誓言之劍。
  是要求琉非活下去不可的誓約。
  是切莫讓她們平白犧牲的心願。
  琉只能發抖流淚。
  「璃昂,妳在那裡嗎?妳……要活下去喔──」
  ──等等我。
  「我的小太刀……就送妳吧。不要當成遺物珍藏起來,盡量用就對了。──願您堅忍不拔,妾身的第一位勁敵。」
  ──不要走。
  「再見囉,璃昂。」
  ──拜託。
  宛如餞行的獻花,少女們開朗地笑了。
  過去的自己(琉),與如今的琉的眼淚,重疊在一起。
  「──────────────────────────!!」
  蹂躪完【樓陀羅眷族】的破壞者,嚷叫出再戰的號砲。
  亞莉榭她們呼應那聲嘶吼奔馳上前,再也不曾回頭。
  「……【如今遠去的森林穹蒼……】」
  琉顫聲開始歌唱。
  對著少女們逐漸遠去的背影,伴隨著恐懼與絕望。
  首先犧牲的是萊拉。
  破壞者「爪子」一揮,一口氣斬殺了失去視覺、行動不便的她。
  「【無窮夜天鑲嵌的,無限星斗!……】」
  臨死之際,萊拉啟動了拿在背後的炸藥。
  那是有著一雙巧手的她,準備的特製(祕藏)炸彈。
  它奪走了「札格納特」的右手。
  「【回應愚昧如我的聲音,再度賜我星火加護……】」
  面對發出痛哭的怪獸,輝夜即刻手持長刀展開突擊。
  她抓準萊拉奪得的破綻,用高速斬擊痛打敵人的腳。
  「札格納特」憤怒地大吼,左手一記橫掃將輝夜切成數段,吹飛了出去。
  「【予棄汝而去者!光明慈悲】……!」
  琉除了歌唱,無能為力。
  她無法修復破碎的心靈,站不起來,只能發出嗚咽,將同伴殞命的身姿烙印在眼眸裡。
  一名男子,看著她的這副樣子。
  走運未曾遭到虐殺的闍羅,嗤笑著可恨精靈流淚歌唱,對同伴見死不救的模樣。臉上是恐懼抽搐的陰冷笑意。
  「【──來吧,漂泊的風,流浪的旅人(朋輩)!……】」
  最後,是亞莉榭。
  「【紅花繁縷】!」
  伴隨著少女咆哮的魔法名稱,火焰宿於其身。
  亞莉榭•羅斐爾。
  身懷稀有「技能」的少女身為第二級冒險者,實力卻與第一級冒險者不分上下。她那靈活運用強力火屬性的附加魔法,在手腳與劍上纏繞火焰鎧甲的身姿,得到了諸神賜與綽號──【紅之正花(Scarlet Hernel)】。
  以匯聚於靴子的火焰轟碎地面,紅之劍士猛烈加速,追風躡影。
  「【飛越天空,奔馳荒野!以勝過萬物的速度疾行!……】」
  輝夜的捨命一擊奪走了敵人的「膝蓋」逆關節。怪獸失去了高速機動能力。
  朝向慌張失措的「札格納特」,名符其實地,亞莉榭發動了人生最後一場肉搏戰。
  「【蘊含群星光輝,征討敵人】!」
  對於這樣的敵人,「札格納特」爪子狠烈地一閃而過。
  琉看到的,是被「破爪」貫穿的知己背影。
  一瞬間,時間停止流動。
  相較於置身絕望的琉,亞莉榭即將燃燒自己的生命。
  「!!」
  她故意讓「破爪」貫穿自己,固定住敵人的手。
  亞莉榭運用反擊的竅門,把精製金屬(秘銀)之劍刺進「札格納特」的體內,咆哮了:
  「炎華(Arveria)!!」
  那是附加魔法的引爆咒(spell key)。
  如同她燃燒般的紅髮,紅彤彤的灼華。
  不停留在外殼表面,直接送入體內的火焰濁流自內側彈開裝甲殼,將它炸破、爆散。
  「札格納特」的淒厲慘叫轟然響起時,被爪子貫穿的少女頭也不回地呼喚──琉。
  用微弱的聲音,呼喚了她的名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琉哭泣流淚,震盪著喉嚨解放了魔法。
  
  「【光明之風】!」
  
  光之洪水、大光球風暴於焉而生。
  它們照亮男子(闍羅)的臉孔,也讓琉的淚水閃閃發光。
  連同驚駭於風之輝耀的札格納特,將少女的背影一併吞沒。
  驚濤駭浪的爆炸聲響徹四周,衝擊力道搖撼著窟室。
  繼而,當一切被光吞沒之際,琉看見了。
  看見怪物的龐然巨軀轉身就跑。
  失去「護盾」而無從防禦魔法的「札格納特」面對大炮擊,選擇了撤退。怪獸擠壓剩下一隻腳的逆關節,解放加速力量,被好幾發大光球擊中,身體各部位彈開、碎裂而脫落的同時,發出痛苦與嗟怨的叫喚逃出窟室。
  等所有衝擊與巨響散去後,絲毫無意去調整粗重呼吸的琉,視野裡僅剩遭到嚴重破壞的地面。
  「啊,啊啊……啊啊啊……」
  琉以擊退的形式趕跑怪獸,心中卻毫無半點感動或安心。
  周圍只剩下同伴與惡徒的屍骸。
  找不到亞莉榭。是琉讓她消失了。
  是琉將燃燒生命至最後一刻的她,用強光燒盡、殺害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慟哭像潰堤般四處氾濫。
  所有感情渾然一體的叫喚,替琉蓋上了無能的烙印。
  連後悔與懺悔都不被允許。
  「正義」之心等於是支離破碎了。
  這時,闍羅早已不見了蹤影。琉也根本不在意,只是被澎湃的感情弄得心亂如麻。
  不停吼叫的琉,感覺到即將逼近的怪獸氣息,不得不選擇逃走。
  萊拉與輝夜散落一地的悽慘遺骸,絕不允許她在這裡白白喪命。
  琉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甚至無法替同伴收屍,天藍色的眼眸灑落淚珠,逃出了那個慘劇廳堂。
  
  ○
  
  這就是事件的全貌,是琉的「罪孽」。
  她為了活下去而犧牲了同伴,親手用強光燒盡了亞莉榭,殺死了她。
  這就是如今依然盤據她內心深處的黑暗真相。
  
  事件過後,琉受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感與沉重的罪惡感所折磨,沒回到女神(阿斯特莉亞)的跟前,在地表療傷之後立刻回到了地下城。
  上演過慘劇的窟室裡沒有同伴的遺體,只有屍體全被怪獸吃光啃盡的事實擺在眼前。少女們刺在地上的染血武器說明了一切。這讓琉再次哭吼了一頓。
  然後她像幼兒般全身顫抖,一邊拚命對抗深深刻在身上的心理創傷,一邊尋找那隻「怪物」。號稱是為同伴報仇,事實上與自殺無異,但她無論如何都得做個了斷。為了一雪同伴的憾恨,也為了給自己斷罪。
  然而,最後她沒能達成這個目的。
  琉在迷宮深處找到了疑似屍骸的大量塵土──簡直就像整塊「魔石」碎成粉末般的藍紫塵土,不幸地發覺這就是那隻「怪物」的遺骸。
  琉絕望了。
  「怪物」恐怕並非死於琉的「魔法」,而是發生了某種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恐懼也好,激情也好,願望也好,一切感情都喪失了去處。連「做個了斷」都不被允許的琉,雙手按著頭不支倒地了。只留下一個身心交瘁,瀕臨瘋狂的妖精。
  後來,琉從「下層」帶回了亞莉榭她們的遺物。
  永不枯竭的淚水沿著臉頰滑下,琉就像個人偶一樣,在她們生前特別喜愛的第18層做了墳墓。就在大家曾經半開玩笑說「如果我們死了,就把我們埋在這裡吧」的迷宮樂園。
  失去同伴,被推落至失意絕望深淵的琉,在墓碑般立起的武器前度過了一段不停捫心自問的時間。
  就只有自己一個人活下來了。
  自己該怎麼辦?
  好想消失,好想消失,好想消失。
  好想接受死亡,消失得了無痕跡。
  但是,她當然不能選擇自盡。
  亞莉榭她們救下的這條命,怎能毫無意義地捨棄?
  那樣做,等於是讓她們白死──
  她有著非活下去不可的使命,卻又有著一心求死的渴望。
  在兩種感情爭執不下的狹縫間,忽然,一朵黑色火花爆開了。
  『──饒不過他們。』
  視野霎時有如加熱過的糖漿般歪曲變形。
  原本喪失了去處的感情,回想起尚在人世的「仇人」,不像是自己所有的陰冷嗓音自唇間落下。
  闍羅、【樓陀羅眷族】、無可置辯的「惡徒」。
  他們正是送來災禍,害死亞莉榭她們的罪魁禍首。琉滿心怨恨,無法原諒他們。要不是那些人做出那種事……用不到多少時間,她就替思維做了這種結論。染上暗濁色彩的怒氣如業火般燃燒。
  她得到了「復仇」此一正當理由。
  藉由委身於怒火與仇恨,琉替自己做了正當化。只有那些人絕對得死。如果讓他們溜走,難保不會喚來新的【災厄】。沒理由放過他們,毫無放他們一馬的必要性。琉決定使用自己這條命,消滅那些「惡徒」。
  那樣做根本不是為了都市,不是為了痛苦哀鳴的民眾,不是什麼想保護陌生人的崇高使命。
  是為了自己。
  是為了讓那些傢伙,替壯烈犧牲的亞莉榭她們償命。
  當時的琉除了這件事以外,想不到還有什麼方法可以使用她們救下的這條命。應該說,是裝作想不到。
  琉執行了最後的「正義」。
  執行了恐怕是亞莉榭談論過的種種「正義」之中,最醜惡的一種。
  不,事實上,那連「正義」都談不上。
  而是哭叫不止、身心俱裂、翅膀腐壞剝落的妖精的末路。
  琉的「正義之劍與羽翼」受到黑色火焰燎灼,就在這時,燃燒殆盡了。
  
  決定走上破滅之路後,琉疏遠了主神阿斯特莉亞。
  琉不想讓她看見受激烈情感擺布的醜陋自己。不想讓身為天神的她,看透連琉自己都已無法掌握的內心。最重要的是,琉不希望這場「復仇」受到阻止。
  看到琉不與自己四目交接,以額擦地,只是不停地懇求的模樣,不知道阿斯特莉亞心中作何感想。也許是對於永無止境的一連串悲劇與憎恨感到疲倦,也或許是對無法停止爭鬥的孩子們覺得失望。
  被憤怒與哀痛、憎惡與嗟怨蒙蔽了雙眼的琉,想不起當時阿斯特莉亞臉上浮現的是何種表情。
  只是,她帶著悲傷的語調,於離去之際說了:
  『琉……捨棄「正義」吧。』
  
  復仇進行得十分迅速。
  起初是人,接著是建築物,最後是據點。她不給其他敵我雙方的【眷族】介入的時間。偷襲、奇襲、陷阱;她用上精靈不該使用的方法,悄悄處決了那些「罪惡」之人。
  琉不擇手段。她誅殺惡人,連可疑分子也一併斬殺。其中即使包括商人或公會成員,她也不在乎。那是失當的報復行為,也是對自己的「斷罪」。
  『要報仇也該做得再精明點。』
  在那之後過了一陣子,一位將來的同事曾經如此跟她說過。
  那時琉什麼也答不上來。取而代之地,內心深處浮現了自嘲的笑意。總不能告訴她,自己本來就希望一死吧。
  琉無法原諒帶來災禍的闍羅等人。
  無法原諒對同伴見死不救的自己。
  那是一種昏暗的失控。
  那時,琉的確想替自己找到葬身之處。
  
  然後「復仇」到了最後,她對【樓陀羅眷族】的祕密巢穴發動了襲擊。
  當時那裡還有著許多團員,其中也包括了嚇得無法動彈的闍羅。
  那時候的事情,她只剩下一點模糊的印象。只記得自己發出野獸般的咆哮,一次又一次地砍傷苟延殘喘的男性馴獸師。只記得自己拋開一切理智,順從激動的情緒,砍斷那人的手臂,削下那人的耳朵,讓小太刀連連閃爍冷光。
  琉沒放過任何一人,最後殺死了男性首領後,施放了「魔法」,把敵人的祕密巢穴連同大量屍骸一起燒個精光。
  在一切都結束之時,於火光沖天的廢墟當中,不知原本是躲在哪裡,男神樓陀羅出現在琉的面前。
  縱使是當時的琉,也沒能犯下殺神之罪。但是已經沒有任何眷屬能來保護他了。琉離去後,這個遭到公會逮捕,確定即將遣返天界的下界淘汰者,在火紅燃燒的烈焰包圍下放聲狂笑。
  他一邊狂笑,一邊告訴琉:
  『要是可以,真想讓現在這種神情的妳加入我的眷族呢。』
  映照在男神眼裡的琉,神情有如身心俱疲的復仇鬼。
  
  琉擊潰的組織,包括商行或暴徒組成的傭兵團在內,共有二十七個。
  以琉的行為做為開端,離地升天的天神光柱共有四尊。
  琉的漆黑衝動波及了一切事物。
  諷刺的是,這成為了都市「黑暗期」迎向終焉的契機。
  但是,琉卻活下來了。
  她竟然完成「復仇」,達成了所有的目的。
  消滅了奪走同伴與【眷族】的凶手以及同夥後,得到的事物遠遠稱不上成就感,就只是無邊的虛無感罷了。
  無論是同伴的笑容,還是她們悽慘死去時的表情,琉都再也想不起來了。
  從眼眸中溢出的眼淚,以及自喉嚨迸發的痛哭,也都消失無蹤了。
  在無人願意靠近的昏暗後巷,變得一無所有的琉用盡力氣,準備享受死亡的安寧。
  『──妳還好嗎?』
  之後,就如同她對少年說過的那樣。
  在下雨的昏暗後巷,她得到希兒的搭救。她被希兒收留,就這樣得救了。希兒將她帶回了生命的道路。
  ──謝謝妳為了我們而戰。
  當希兒如此對她說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得到了寬恕,同時也感覺自己必須活下去,連同亞莉榭她們的份一起。這全都是託希兒的……託「豐饒的女主人」的福。
  但是,琉仍然無法完全拂拭藏於心底的感情。
  對斷罪的渴望仍然在悶燒。
  琉也無法將自己犯下的「罪孽」告訴希兒她們。
  失去無可取代的同伴留下的痛楚與失落感,永遠無法治癒。
  就算傷口癒合了,仍然會在不經意之時刺痛一下,帶來一份寂寥。
  而從未消失的過錯,持續譴責著選擇活下去的她的心靈。
  現在也是,一直都是。
  
  穿越記憶之森,琉茫然站在黑暗之中。
  無意間,她將臉轉向炫目光芒照耀的方向。
  那裡有著不變的景象。
  白光前方佇立著同伴們的後影,以及紅髮少女的背影。
  是琉將她們趕去那個光明對岸的,那是死者們安身的光之彼岸。
  縱然叫到喉嚨乾枯,如何魂牽夢縈,她們也絕不會回頭。
  就像在說「這是妳該受的『懲罰』」。
  當自己抵達她們身邊,得到她們接納時,自己才終於能獲得原諒。
  始終如此相信的琉,對於這次又無法抵達那裡感到悲傷的同時,就這麼被蓋過一切的白光所包覆。
  
  ○
  
  意識甦醒過來。
  但是此時的琉,不知道這裡是現實世界,抑或是夢境的後續。
  只能感覺到沼澤般的黑暗,五感幾乎都喪失了功能。
  在過去的渣滓剝奪了正常判斷力的同時,她顫抖了一下眼瞼。
  睜眼一看──眼前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瞳眸。
  「!」
  不理會受到驚愕支配、一瞬間就清醒過來的琉,瞳眸的主人在黑暗中扭動。
  身體周圍傳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花了一些時間,琉才弄懂對方是在把埋在岩堆裡的自己挖出來。
  一瞬間過後,她終於發現布滿血絲的眼瞳,是亮著赤色光彩的深紅。
  不久,染血的手抓住了琉暴露在冷空氣中、滿是傷痕的肌膚。
  在一股不容分說的強硬力量下,那雙手將琉的身子揹到了他那細瘦的背上。
  「……克朗,尼……先生……?」
  「……是。」
  回到琉身邊的少年,聲音細弱到幾乎要混在嘆息中消失不見。
  琉的記憶急速追溯發生過的事,她睜大眼睛窺探了四周。
  這裡是大量砂土堆積成山的單行道。背後完全遭到掩埋,只剩前方一條路。
  她抬頭仰望,發現正在進行修復的岩盤即將完全閉合起來。
  僅僅一瞬間,她看見了那遮蔽天頂的冥茫黑暗──遍布競技場內的薄暗空間。
  (競技場的地板,破了……我跟克朗尼先生,一起摔了下來?)
  彷彿肯定著琉的推測,砂土小山當中隱約可見一些怪獸斷氣的死屍。有被岩石壓爛的蜥蜴人、頸骨折斷的狡狼,以及四分五裂的白骨戰士。大概是被地板的坍方波及了吧,遍地都能看到怪獸徒留屍骸。
  第37層如同「水之迷都」,是多層構造。
  樓層地板抵擋不了貝爾進行了最大蓄力的「炸彈」威力,讓琉他們連同怪獸一起摔落「存在於正下方的通道」。
  (沒想到競技場底下,竟然有著這樣的通道……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琉猛一回神,眼睛轉回此時仍然揹著自己的少年身上。
  少年──貝爾已經瀕臨死亡。
  他奄奄一息,連還能走動都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斷斷續續的呼吸不規律到了讓人不忍卒聽的地步,既像是壞掉的樂器,又像將死野獸的呻吟聲。他嘴唇邊緣浮出紅色泡沫,不時還嘔出血塊。
  身體千瘡百孔。
  生命的水滴每時每刻都在從身體流失,溫熱的殷紅液體沾溼了琉緊貼他背部的胸口。
  最大蓄力的反作用力不用說,在腳下地面崩垮墜落時,他一定是急忙保護了琉。他渾身染成血紅,從冒險者遺骸取下的防具早已原形盡失。
  支撐著琉的手指,也有許多指甲碎裂或是剝落。
  「怎麼……你怎麼這麼傻!?」
  琉大聲叫了起來。
  她一邊在背上搖搖晃晃,一邊對還在揹著自己走的少年發出慘叫。
  「克朗尼先生,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沒有丟下我,自己逃走!?」
  琉提起少年回到競技場的事,嚴厲指責他。
  就在幾乎碰到琉的眼鼻的距離,那頭初雪般的白髮──以前琉很喜歡遠遠望著的少年的白髮──像被玷汙一般染成了紅色。
  看到他這模樣,天藍眼眸莫名其妙地想掉淚。
  「回答我!」
  「……琉小姐,也……」
  對於緊閉雙眼,怒吼般地叫嚷的琉……
  貝爾在微弱的呼吸中,擠出聲音似地開口了。
  「琉小姐也……一定……會這麼做的。」
  這句回答,讓琉啞口無言了。
  聽到少年確信只要立場顛倒,自己也會犯下同樣過錯的語氣,她的嘴唇顫抖起來。
  「……才不會!我才不會……救你!」
  「……妳騙人。」
  貝爾否定了她柔腸寸斷地吐出的話語。
  她看出少年的嘴唇微微彎曲了。
  彎成微笑的形狀。
  琉討厭說謊。琉是不允許人說謊的精靈。
  因為這樣的自己(琉)為了少年說謊,所以他的嘴唇彎成了喜悅的形狀。
  琉的臉龐就像快要哭出來的幼兒般歪扭變形。
  「夠了!你立刻放我下來……!」
  「……我不要。」
  貝爾明確地拒絕了。
  「我不會,讓妳死的……」
  「這樣你會死的!」
  她用近乎慘叫的聲音,蓋過那呢喃般的嗓音。
  琉想掙扎,逃離他的背上。
  想掙扎,卻辦不到。
  因為她知道,少年現在是「為了誰」在奮力抵抗──如同亞莉榭她們那樣,是「為了救誰」在戰鬥。
  步步向前的雙腳沒有力氣。
  少年好幾次險些倒下,連意識是否清晰都已經不確定了。
  即使如此,貝爾仍然像中了某種魔咒般揹著琉,繼續前進。
  為了琉,貝爾繼續奮力掙扎,燃燒生命。
  「拜託你住手……!」
  住手。
  住手!
  為什麼要像亞莉榭她們那樣救自己?
  自己明明沒有那個價值。
  救不了任何人的自己,明明就不配。
  「……克朗尼先生。」
  已經沒力氣再喊叫的琉靠在貝爾身上,將臉埋進了他的肩窩。
  就像個已然失去希望與一切的行屍走肉。
  「我,曾經對朋友……對【眷族】的同伴,見死不救……」
  「……!」
  「就如同男性馴獸師(闍羅)講過的……我貪生怕死,親手……殺害了知己(亞莉榭)……」
  琉在他的耳邊,呢喃般地告白了自己的「罪孽」。
  在這一刻,她坦白說出了之前被問到卻不肯回答的事。
  為了讓他捨棄自己。
  貝爾顫抖的身體,初次表現出了動搖。
  「我,不是您所想的,那種潔白無瑕的精靈……是更骯髒的,罪人……」
  琉吐露出心聲。
  吐露出沉澱在內心最深處的淤泥,以及刻於己身的負面烙印。
  「您試著拯救的精靈……根本沒有,讓人幫助的價值……」
  這是琉毫無虛偽的真心話。
  閉上眼睛就會浮現眼前。
  想起同伴的死狀、醜陋可悲的自己,以及自己親手殺死的亞莉榭的背影。
  做夢都會夢見的悲傷與絕望的延續,不斷侵蝕著琉的身體。
  「我已經,沒資格談論『正義』了……『正義』已經蕩然無存……」
  不知不覺間,琉像夢囈般喃喃說著。
  那是做為心靈支柱的【眷族】的鐵規,是與無可取代的亞莉榭她們之間的情誼。自從五年前的那天起,琉的身心就成了空殼。
  無論少女(希兒)如何撫慰她,無論豐饒的酒館如何擁抱她,都無法填滿這最後一個空洞。這是琉至今拚命隱藏的,最深層的喪失。
  如今仍刻在背上的正義「恩惠」簡直有如詛咒一般陣陣抽痛。
  妳根本沒有資格背負「正義」二字──幻聽借用女神(阿斯特莉亞)的聲音響起。
  琉的臉上失去了表情。
  取而代之地,冰冷凍結的內心在靜靜流淚。
  她目光低垂,將這句話告訴貝爾:
  「我,已經……失去了『正義』。」
  沮喪的低喃在黑暗中響起。
  貝爾的步履變慢了。
  就像已經到了極限,支撐琉的雙手開始喪失力氣。
  喀哈一聲嘔出的鮮血,弄髒了她下垂的手臂。
  「我……不知道什麼是『正義』。」
  但是……
  「可是,我從琉小姐身上……學到了,很多。」
  險些彎折的雙腳,再一次踏緊地面。
  顫抖的雙手,說什麼也不肯放開琉。
  被血染紅的嘴,咬緊了牙關。
  「所以!……」
  貝爾就像要證明琉的存在意義──就像要揮除她的黑暗面,告訴她:
  
  「『正義』是存在的。」
  
  「────」
  琉的眼眸,睜大到了極限。
  「妳救過,一些冒險者……」
  那是在第18層。
  面對漆黑巨人(歌利亞)挺身而戰的妖精,守住了眾多性命。
  「救過神仙……救過莉莉,還有韋爾夫……」
  那是在戰爭遊戲當中。
  面臨男神(阿波羅)蠻橫霸道的神意,疾風前來馳援。
  「救過,我……!」
  那是在數不清的絕境之中。
  琉的雙手,不知引導過受傷、迷惘、呆立原地的貝爾多少次。
  琉的建言,她的話語,總是給了貝爾勇氣。
  「妳總是像一位英雄……像『正義使者』一樣,秉持正道……!」
  少年宣洩出的純粹話語,搖撼著琉的心胸。
  顫抖的天藍色眼眸,散發著熱度。
  真摯率直的聲音,宛如知己(亞莉榭)的話語一般,穿透了琉的內心。
  「不對……不對!?我做錯了!犯下過錯的我,已經沒有了『正義』……!」
  琉說什麼也不能接納對亞莉榭她們見死不救的自己,拚命地加以否定。
  然而……
  「我不會讓任何人,來否定琉小姐……說妳是錯的……!」
  「!」
  「就算是琉小姐妳自己也一樣……!」
  貝爾否定了琉的否定。
  滴滴答答地淌落的赤紅水滴,在腳邊擴大血灘的範圍。
  但是相反地,貝爾的腳步增強了力量,言詞逐漸帶有熱情。
  「……我,不認識以前的琉小姐……但是──」
  貝爾的聲音,讓她回憶起曾受到復仇之火附身的妖精。
  即使如此,他仍然強烈主張「正義」的依歸。
  「我認識比誰都更正直的妳……」
  貝爾變了。如同琉好幾次感受過的那樣,成長到判若兩人。
  與「異端兒」的邂逅改變了他。愚者與偽善,公理與罪惡。
  在這些之間左右為難、受傷、不斷苦惱的少年,這次換他來教琉了。
  他想將「某種事物」還給幫助過他的琉。
  「啊……」
  琉已經明白了。
  身為精靈的自己能夠握手,不會甩開的三位人物。
  她明白這些人,就是她的內心不會推拒,值得尊敬的「心地純正之人」。
  亞莉榭引導了她。
  希兒撫慰了她。
  而貝爾則是──
  「『正義』……一直活在琉小姐的心中。」
  像明鏡一般,將琉交給自己的「正義」還給了她。
  假如貝爾是正確的。
  那麼給予過他許多事物的琉,也是正確的。
  「所以……!『正義』是存在的!就在妳心中!」
  淚水從琉的眼眸滾落。
  少年讓琉發覺到,自己心中還有「正義」殘留。
  琉曾一度誤入歧途,這是無可辯駁的事。
  她受到復仇之火燎灼,身心都燒成了黑炭。
  但是,焚燒殆盡的「劍與羽翼」之中仍有孑遺。
  有著「正義的灰燼」。
  有著她多次捨己救人,見義勇為的起源。
  ──可是如果是璃昂的話,一定能永遠選擇正確的道路。
  知己的話語重回腦海。
  這句話,已經得到貝爾以及許多人的證明。
  回想看看應該就會知道。
  知道琉所畫出的軌跡,綻放著許多笑容。
  那是琉的成就。
  是即使化做「灰燼」依然公正永存的「正義」的成就。
  堆積在心底的「灰燼」飄飛起來,填滿琉的內心空洞。
  妖精變作空殼的心靈,此時得到了滿足。
  如水面般搖盪的眼眸淚如泉湧。
  「我……我……!」
  琉失去否認的手段,連淌落的淚水都擦不了,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琉不知道即將從胸中溢滿而出的這份心情是什麼。
  琉完全不懂少年勇於向前邁進的背影,以及近在身旁的少年體溫將會為她帶來什麼。
  「我現在的『正義』……就是跟您,一起活著回去。」
  地下城不具有善惡觀念。
  純粹是弱肉強食,只有生死之別。
  所以,假若其中存在著「正義」的話,那就是求生存。
  從這無限迷宮活著回去,正是「冒險者」的「王道」兼「正義」。
  「就是回到地表……回到神仙他們,與希兒小姐她們的身邊……!」
  談論「正義」吧。
  成就「正義」吧。
  此時此刻,為了少年與她而存在的唯一「正義」。
  「所以!……我絕不放手!」
  宛如露珠從雨中葉片滑落般,甘露滴進了琉枯萎的內心。琉的內心,一再地掀起漣漪。
  這場「殘酷命運」……「深層」沒道理會放他們走。琉很明白。
  但是就算只有一絲念頭,就算只有一瞬間──她的確想活下去。
  她忍不住希望,能跟少年一起活著回到希兒她們的身邊。
  「唔唔唔……!」
  但是,彷彿要踐踏她的這份心願──
  嘲笑琉與貝爾希望的黑影,出現在他們面前。
  「……!?野蠻戰士……!」
  面對邊粗重喘氣邊阻擋去路的大型級怪獸,琉與貝爾都啞然無言。
  「野蠻戰士」受傷了。可能是跟貝爾他們一樣,自競技場墜落而撿回一命的個體。肌肉隆起的肩膀或胳臂都刺滿了鱗片般的岩石碎片,頭上的角也折斷了。
  滿身是血的怪獸雙眼染上怒火,把貝爾他們當成仇人一樣瞪視。
  「唔……!?」
  地點是單一窄路,根本無處可逃。
  看到貝爾呆站原地,「野蠻戰士」眼露凶光。
  「嘎啊啊嗄!」
  「嗚啊!?」
  龐然巨軀高舉棍棒衝殺過來。
  如今的貝爾,沒有任何手段能化解這記攻擊。
  貝爾於千鈞一髮之際丟開了琉,接著就像紙片一樣,被粉碎地面的一擊震飛出去。
  「嗚……!?克朗尼先生!」
  琉被摔到地上的同時,遭到衝擊力道揍飛的貝爾飛上半空,在地面上反彈,翻滾一陣之後停下來。
  他的身體動都沒動一下,滿目瘡痍的四肢早已不剩半點戰鬥的力氣。被瀏海遮住的眼睛覆上一層暗影,看起來甚至像沒了呼吸。
  再次被打落絕望深淵的琉,悲愴得維持不住表情。
  「──克朗尼先生!快起來!」
  琉大叫了。
  她試著用僅有的力氣站起來,但她自己也動彈不得。負傷的右腳一再打滑,難看地摔倒。她無法從地上撐起身體。
  不理會斷翅的妖精(精靈),「野蠻戰士」移步走向倒地的貝爾。
  「克朗尼先生!…………貝爾!!快回答我!」
  琉沒發現自己呼喚少年的聲音變了。
  琉沒發覺自己陷入了恐慌。
  她拋開平時的沉著冷靜,不停呼喚他的名字。
  然而,少年倒臥在地的身體什麼也不肯回答。
  怪獸冷血無情地、慢慢地靠近他,打算給他致命一擊。
  「貝爾,貝爾!……求求你……回答我……」
  呼喚少年名字的聲調變得虛弱無力。
  在天藍色眼眸中,倒臥在地的貝爾與逝去的同伴身影重疊在一起。
  不要,不要。
  我不想再失去了。
  不想放開胸中獲得的這份心意。
  只有他,我不想失去。
  好不容易,我(琉)的內心就要產生改變了──
  琉的心願只是枉然,「野蠻戰士」在貝爾的面前駐足。
  大概是想直接啃咬吧,牠一手抓起貝爾的腦袋,慢慢將他舉起來。
  「不行,不要,等等……」
  她緩慢地搖頭,淚水盈眶,伸出顫抖的手。
  受到絕望玩弄的【疾風】假面剝落了。
  那是琉最真實的模樣。
  不是受人畏懼為【疾風】的精靈(elf),是寶貴事物即將遭到剝奪而流淚的柔弱少女。是藏在冒險者此一鎧甲與面具之下的,琉的本初模樣。
  她忘了平素的口吻,用柔弱少女的語氣,毫無意義地不斷懇求。
  「求求你……不要……」
  少年雙腳虛軟離地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怪物的巨顎大大張開,暴露出醜惡的獠牙。
  「貝爾!!」
  繼而……
  就在琉的眼淚奪眶而出時……
  「──!!」
  藏在瀏海底下的深紅眼瞳猛地睜開,他拔出了腰上的利器。
  他將亮白的長匕首〖白幻〗,捶進了怪獸的胸膛。
  「咕耶嗄!?」
  在極近距離下,意想不到的戳刺。
  胸腔中心「魔石」遭到準確刺穿的「野蠻戰士」,將驚愕變成了臨死叫聲。
  大量「塵土」崩落,被抓起來的貝爾也摔進其中。
  看到這幅光景,琉的時間暫停了。
  「咦……?」
  塵土飛揚,在少許煙塵飄舞之下,少年的身影顫抖著站起來。
  貝爾慢慢地,走到來不及理解狀況的琉身邊。
  「對不起,琉小姐……我為了引開敵人(怪獸)……」
  「啊……」
  這句話讓琉弄懂了。
  她這才知道一切都是用來打倒怪獸的「計策」。
  那是琉教過他的,針對「魔石」下手的「一擊必殺」。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了的貝爾,是在等著大型級(野蠻戰士)將他請進懷裡。
  為了一擊捶進敵人懷藏「魔石」的胸腔,他佯裝成無力反抗的獵物。
  名符其實的最後一場賭注。
  「我有聽到琉小姐的聲音,可是……那個,對不起。」
  貝爾當著琉的眼前雙膝跪下,扶起她倒地的身子。
  琉變成了坐姿,視線與貝爾齊高地愣了一會兒……但隨即滿臉染上紅暈,好像連現在的處境都忘了。
  被他聽到少女般的聲音了。
  聽到那種軟弱的聲音。
  總覺得貝爾好像顯得很尷尬。
  也因為羞恥的關係,琉豎起含淚的眼睛,高高舉起了手。
  她想給緊閉雙眼的貝爾一耳光…………但最後,還是把手放下了。
  琉不敵安心感受,就好像哭倒在對方身上一樣,把臉埋進了貝爾的胸膛。
  「拜託……不要再那樣做了……」
  「……對不起。」
  她額頭抵著貝爾的胸膛,低聲說道。
  害琉擔心的貝爾,看著她的頭髮輕聲謝罪了。透過耳朵傳來的心跳聲,讓琉知道少年還活得好好的。光是這樣,就讓琉原諒了他所做的一切。
  一會兒後,貝爾揹起了行動不便的琉。
  兩人在陰暗的單行道上前進。
  儘管他的步履如泥船渡河一般岌岌可危,但卻讓此時的琉安心不已。
  縱然這只是經過延長的決死之行罷了。
  (……沒有怪獸的氣息?周圍沒有怪獸……?)
  幽光照亮的通道上滿是瓦礫與怪獸死屍堆積成山,但感覺不到偷窺他們的視線、敵意或殺意等等。方才交戰的「野蠻戰士」也只是從競技場摔下來的怪獸罷了。是運氣好這附近沒生下怪獸嗎?琉用精神困倦的頭腦思考。
  這時,貝爾的腳步暫時停住了。
  前方,在薄暗深處,原本只有單一方向的通道彎曲了。
  從轉角前方,流瀉出微微的藍光。
  在地下城內看到景色產生變化時必須提高警戒。話雖如此,他們也無法折返;後方的道路已經坍方堵塞了。
  貝爾與琉帶著緊張的心情,走到彎道的前方。
  然後……
  「──!!」
  闖入視野的光景,讓琉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寬度與至今相同的單一道路上,出現了一條流過中央的「水流」。
  「河流……?」
  正如貝爾所低語的,他們眼前的地方正好就是一處蒼藍清流的源頭。
  水從底座般隆起的岩石地湧出,一直綿延至直線通道前方──視野的遠遠另一頭。
  「第37層,有水源……?」
  琉從沒聽說有這種事。
  在整體結構皆為白濁色岩石成分的「白色宮殿」難以弄到糧食與水,所以琉才會把逃往「下層」視為首要目標。就連曾與【阿斯特莉亞眷族】的同伴一起走到第41層的琉,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區域。
  「沒想到競技場底下,竟然有個這樣的地方……。不,正因為是誰都不願靠近的競技場,所以才會一直都沒被發現……?」
  當琉的考察化做低喃脫口而出時,貝爾下定決心踏出腳步。
  無論如何,企盼已久的水分終於到手了。為了滋潤乾渴的喉嚨,他打算靠近河邊。
  「……!」
  但就在這時,貝爾的雙膝終於支撐不住了。
  不自然地喪失力量的雙腳失去平衡,貝爾與琉一起摔進了清流之中。
  摔倒的衝擊讓綠色長斗篷脫落,飛上了半空。
  「……貝、貝爾!」
  渾身是水的琉以手撐地,抬起了頭。
  貝爾就在她身邊沉入水中,沒有回應。少年在透明的水底彷彿失去最後力氣般緊閉雙眼,只有氣泡浮上了水面。
  所幸水深很淺。但貝爾的身體在流血,轉眼間就把蒼藍清流染得略帶淺紅。心慌意亂的琉伸手去抓貝爾。
  負傷的腳連站都站不起來,琉用隨便坐在水底的姿勢,將那身體橫抱起來。
  「──【如今遠去的,森林之歌……懷念的,生命曲調……】」
  面對少年變得慘白的面容,琉抱著一線希望開始詠唱。
  琉用僅有的精神力,賭上最後一把。她很清楚這樣可能引發精神疲憊而使得兩人雙雙倒下,但仍斷然施行了回復魔法。
  「【諾亞治癒】……!」
  和暖的綠光包覆著貝爾的身體。
  從指尖急速流失的力量讓意識險些斷線,但琉用牙齒咬破嘴唇撐住。
  治癒速度依然很慢,傷口沒有癒合。貝爾的生命泉源每分每秒都在流失。
  不行,我必須阻止才行,說什麼都不要讓他死。
  琉幾乎是用怒罵自己的方式,從身體每個角落擠出「魔力」,全數撒在他身上。
  綠光輪廓擴大,產生如葉隙陽光般的暖意。
  最後,光芒聚合起來。
  少年的傷口全都癒合了。
  「…………貝爾。」
  她用吹口氣就要消失般的聲音,呢喃少年的名字。
  琉拚命維繫住意識,掬起水送進自己的嘴唇裡。
  確認水質對人體無害後,她再次以手為杓舀水。
  「喝吧……喝下去。」
  她再一次呢喃。
  為了救活少年。
  她用左手支撐少年的頭,右手放在貝爾的嘴邊。
  手心裡的透明水面搖盪了一下,手指碰到了少年被乾硬血漿黏住的嘴唇。
  琉祈求般地不斷用水滋潤他的嘴唇,一次,又一次。
  她那受到自頭頂上方罩下的薄暗擁抱,同時又得到清流蒼輝照耀的身姿,虛幻、靜謐又崇高,看起來簡直有如聖殤雕塑(pietà)。
  只有始終寂靜的地下城,凝望著妖精的這副身姿。
  最後……
  少年喉嚨發出咕嘟一聲,微微地睜開了眼瞼。
  
  ○
  
  水流發出靜謐的聲響。
  第37層的唯一水源,演奏出與戰場無緣的潺潺旋律。
  附近周遭都沒有燐光。壁面也是,天頂也是。
  唯有流過通道中央的清流發出亮光,代替了光源。
  通道被照亮成神祕的蒼藍色彩。夾著清流的左右河岸各約四M寬,表面不同於粗糙的岩石地,如冰原般平滑。
  在一邊河岸坐下的琉與貝爾,就像至今休息時那樣,把背貼到牆上靠著。
  「……身體還好嗎?」
  「是,沒問題。睡得很飽……而且也喝了水。」
  琉低喃著,扭動身子讓衣物發出窸窣聲;貝爾出聲回話。
  水的恩惠,對琉他們而言如同絕處逢生。
  嚴酷的環境加上地下城毫不留情的連續戰鬥,造成貝爾險些引發輕度的脫水症狀。在視線前方流動的清流名副其實地成了生命之水,救了貝爾他們一命。
  不止如此,來到這裡已經過了約一小時。
  他們免於跟怪獸戰鬥,獲得了徹底的休憩。
  比起至今只有短短幾分鐘的休息,可說是特別待遇了。
  「……」
  「……」
  琉與貝爾沉默無言。
  正確來說是不管說什麼都接不下去,只是一再地張口又閉嘴。
  兩人視線也沒有交集,只注視著橫亙前方的河川水流。
  應該說,是努力地只注視著河流。
  講得明白點……
  琉與貝爾,都把衣服脫了。
  「…………」
  「…………」
  溼透的裝備與衣物會毫不留情地奪走體溫,尤其現在兩人都筋疲力盡,更是如此。
  所以他們才會這樣處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發展。
  但是,即使頭腦能夠理解,感情卻另當別論。
  具體而言,就是讓個性認真又有潔癖的精靈與純情的人類少年,雙方都動搖狼狽滿臉通紅,無法不意識到對方的存在,拚了命想讓心跳聲平靜下來。
  換言之,就是這麼回事。
  「………………」
  「………………」
  琉赤裸著上半身,只披著沒掉進水裡的長斗篷。下面僅穿了一件單薄的內褲。
  貝爾也是上半身一絲不掛,下半身只有一件長及膝蓋的黑色褲子。
  多次進行不夠充分的治療造成衣服與腿上傷痕完全黏合起來,硬是脫掉會扯破傷口的皮膚,所以只能這樣妥協。但就算不論這點,因為沒有東西披在身上,貝爾的暴露程度就是比較大。
  剛才琉遮住胸部,瞳孔焦急得轉圈圈,漲紅了臉想讓貝爾穿上自己的斗篷;貝爾跟她搏鬥了老半天才勉強說服她,維持現在這種模樣。
  「……!」
  琉由於無法抵抗胸中湧起的感情,動作輕微但頻頻地扭動身子,使得肌膚與斗篷之間響起衣物摩擦的聲音。
  每次這樣都會讓貝爾憋住呼吸,全身僵硬。
  (好難為情…………現在明明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琉將柔韌的雙腳抱到胸前,用細弱的聲音喃喃自語。
  她偷偷窺視一下身旁,在這昏暗空間之中,仍能看出貝爾的臉飛上了淡淡紅暈。琉也一樣,她知道自己的長耳朵連尖端都在發燙。
  地上散落著脫下的裝備與衣物。
  那是琉穿過的戰鬥衣與長靴。為了把衣物晾乾,上衣沒有整整齊齊地折起,長靴則是軟綿綿地彎曲著。
  總覺得……不知道為什麼,真的不清楚是怎麼搞的,那些衣物給琉一種微微的悖德感,一種讓人難堪的感受。或許因為那是身為精靈的琉脫下來的吧。貝爾既不敢看待在身旁的琉本人,也拚命地不去看那些衣物。
  而琉也沒好到哪去,眼睛不敢看向貝爾脫了丟在地上的上衣。
  兩人的緊張互相傳給對方,形成惡性循環。
  肩膀之間不遠不近的距離,如實地反映出兩人的羞恥心。
  (他的存在,竟然如此令我在意……為什麼?)
  琉向內心拋出純粹的疑問,卻得不到答案。
  因為他救了自己?因為對他有了感情?因為他安慰過琉,說她是「對的」?
  因為他擁抱過琉,說絕不會棄她於不顧?
  自問的聲音一再重複。
  還是得不到回答,只有不規律的心跳聲依然響個不停。
  真要說起來,以前被他看到自己洗涼水澡時,她並沒有這樣──
  「……!!」
  想到這裡,琉自掘墳墓了。
  在第18層發生過的事重回腦海,造成血液急速聚集到臉上。
  她不願讓貝爾看見自己這種醜態,拚命壓低了頭。
  只是雖然沒被看個一清二楚,卻把少年嚇了一跳。
  (在地下城……在「深層」,居然會遭遇這種事態……)
  本來他們是沒空上演這種鬧劇的。
  除了穿著問題之外,現在的琉他們已經沒剩多少力氣。要是遭到怪獸襲擊,就真的完了。他們必須拋開羞恥,做現在能做的事。
  不過──琉感覺這裡不會出現怪獸。
  貝爾應該也有相同的想法。
  她不知該如何解釋,總之這條清流附近沒有迷宮(地下城)特有的緊繃氣氛。感覺不到怪物(怪獸)的存在或呼吸,甚而連半點視線都沒有。除了潺潺流水聲之外,聽不見任何聲響。
  能夠休息足足一小時以上,也證實了琉的直覺是正確的。
  只有這個空間,甚至給人一種時間流逝得較慢的感覺。
  「……」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好不容易能休息卻這麼緊張,原本能恢復的體力都恢復不了。
  琉如此勸說自己,然後開口了:
  「……有件事情,我必須問個清楚。」
  「咦……啊,好的。什麼事情?」
  一方面也是想掃除這種氣氛,琉有件一直想問的事。
  琉看向貝爾,問道:
  「您那時候,為什麼要回來?」
  「那時候」指的是競技場那件事。
  琉的判斷並沒有錯。她無意讚許自我犧牲的行為,但那個狀況是「不得不做選擇」的場面,是「不得不放在天秤上衡量」的時刻。現在能夠脫險只不過是結果論。
  「只要走錯一步……不,就算沒走錯也會死在一起。」
  「……」
  「您早就知道競技場底下,有這樣一處空間嗎?」
  「不知道……」
  「那麼,您為什麼要做出那種事來?」
  她跟原先的感情劃清界線,以冒險者的身分問道。
  被琉表情嚴肅地瞪著,貝爾沒有別開目光,回答了:
  「因為,我已經……不想再讓任何人死了。」
  貝爾的話語簡單扼要。
  他的心情,純白而直率。
  恐怕真的就只是這樣吧。只因為如此,就救了琉。
  琉看出了這一點,知道他毫無算計、盤算或目的,就只是為了救回琉的性命。
  貝爾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破壞了強迫人做抉擇的天秤。
  竭盡全力,急中生智,以受傷為代價,對世界做出了反抗。
  「……」
  全部,都只是碰運氣。
  幸好競技場偶然地層下陷才能平安脫險,如果沒有下陷的話──
  ……如果沒有下陷的話,他大概還是會對付剩下的怪獸,抱起琉帶她出去,成功救到她吧。
  這個少年,一定辦得到。
  現在的琉,忍不住這麼覺得。
  「貝爾……你願意聽我說嗎?」
  當琉注意到時,這句話已經脫口而出。
  就像以前某天在迷宮樂園做過的那樣,將一切告訴身邊的少年。
  包括自己發生過什麼事,【阿斯特莉亞眷族】後來怎麼了;她把瞞著沒跟任何人說過的事,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少年。
  還有自己的罪愆、過錯與後悔,全都暴露在少年面前。
  「──男性馴獸師(闍羅)所說過的犧牲,就是這個意思。」
  「……」
  將一切娓娓道來之後,琉逃避似地讓視線落在地板上。
  自行暴露的舊傷又熱又痛。
  她現在,非常怕聽到少年唇間發出的聲音。
  緩緩地,貝爾開口了:
  「那麼……您還是應該活下去,不是嗎……」
  他垂著眉毛,笑著說。
  「因為琉小姐珍愛的那些人……是希望琉小姐能活下來才戰鬥的。」
  「啊……」
  「就連我這個笨蛋也知道,假如琉小姐死在這種地方的話……亞莉榭小姐她們一定會生氣。」
  氣她不懂別人的心情。
  他就像仔細講給小孩子聽一樣,慢慢地一字一句說著。
  貝爾並沒有瞧不起她,也沒有罵她,只是有一點點生氣。
  就好像在說「下次再這樣我就不原諒妳」,要琉回心轉意一樣。
  用近似希兒的氣質,以宛如亞莉榭的眼神。
  少年的眼瞳再次彎成月牙,像是露出苦笑。
  琉受到那深紅色彩深深吸引,將手放到了胸前像要按住它。
  心臟跳動得很快。
  她有這種感覺。只是有這種感覺罷了。
  所以,她現在想碰觸少年的這份心情,也只是心理作用。
  琉目光低垂,使勁將手指握成拳頭。
  「貝、貝爾。」
  「……?」
  「我、我們還是……………………互相依偎著吧。」
  「……咦?」
  貝爾不解地看著琉的這副樣子,聽到這個要求,整個僵住了。
  可能是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弄懂話中之意,他的臉頰一點一點地染紅。
  琉更是豈止臉頰,連耳朵前端都泛紅了,同時動著快要打結的舌頭說:
  「我、我們現在這樣做……太、太缺乏效率了。假如你真的,打算與我一同生還的話……就、就該利用體溫,互相幫對方取暖……!」
  「咦,啊!可、可是……!?」
  「現在不是怕羞的時候……你看,身體這麼冰冷。」
  講話結巴的貝爾一被琉握住手,眼睛睜大開來。
  那隻手冷得像冰塊,膚色也很白。以貝爾的情況來說,部分原因是出於流血過多。目前只是依賴高級冒險者的生命力撐過一時,不是長久之計。
  琉雖然害羞,但說的都很對。
  她是真心關懷少年的身體狀況。
  「可、可是還是……琉小姐是精靈,那個……」
  「這你不用管。在緊急狀況下,精靈……要跟矮人擁抱都不是問題,大概……」
  她搬出種族問題封鎖貝爾的擔憂。
  少年只會哀哀叫,再也找不到話反駁。
  「不、不過,貝爾……那個,你不可以……有不良的居心。」
  「……什麼?」
  「一旦被我發現,我一定會出手,讓、讓你受到教訓……」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卻又自己被羞恥心殺死,琉竟然開始列舉起注意事項來。
  貝爾聽得一愣一愣的。
  「呃不,不是,我是覺得你不會對我這種身體想入非非,只是……我、我的意思是說……!」
  就在無法完全捨棄精靈潔癖天性的琉腦袋混亂到極點,臉紅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時……
  「呵……啊哈哈哈!啊,痛痛痛……」
  「你,你笑什麼……!」
  貝爾笑了出來。
  看到他按住因為發笑而痛起來的身體,琉慌張失措。
  琉憤慨地想「我明明在跟你說正經事」,但貝爾仍然面露微笑,說了:
  「對不起,我只是不知怎地覺得很放心……因為琉小姐終究還是琉小姐。」
  意思是說,看到琉即使表現出不同的一面,但仍然是自己認識的那位精靈,讓他鬆了口氣。
  琉被他這麼一說,微微睜大眼睛後,閉口不語了。
  一種好像臉部變得更燙,又好像心裡發癢的感覺襲向了她。
  最後貝爾做好了心理準備,怯怯地觀察她的神色。
  「呃,那麼……該怎麼做才好呢……?」
  「……」
  「我們沒穿衣服,所以互相擁抱的話,應該說會有很多問題嗎?呃呃……」
  聽到這句話……
  琉沉默半晌後,一語不發地站了起來。
  她用一隻腳勉強步行,走到貝爾的眼前停住,轉身背對他。
  然後,她脫下了披在身上的斗篷。
  「────」
  啪沙一聲,斗篷滑落至地上。
  白皙後頸展露無遺,肌膚水嫩的背部暴露在外。
  滴落的水珠沿著頸項滑到細腰,被唯一剩下的內褲吸收。
  琉感覺得到貝爾憋住呼吸,讓整個身體緊張僵硬。背對著他的琉,也是滿面飛紅。
  明明從後面不可能看得見,她卻用雙臂遮住胸部,坐到地上。
  些微沉默流過,但對現在的琉而言卻是極為漫長的時間。
  當她天藍色的眼眸不禁低垂時,大概是她的意圖傳達到了,從背後可以感覺到一種下定決心的氣息。
  貝爾挺起腰桿。
  琉的心跳漏跳一拍。
  貝爾怯怯地,從後面將雙臂繞到前面。
  琉的肩膀在發抖。
  然後,兩人之間沒有了距離。
  「……」
  「……」
  貝爾從後面抱緊琉,將她關進臂彎裡。
  琉的背部與單薄的胸膛緊密貼合。
  少年的雙臂,在琉赤身裸體的胸前交叉。
  只有一開始,尚且感覺到火燒一般的羞恥。
  雙方的身體互相交換體溫。
  冰冷的肌膚觸感變成了溫暖,擁抱著琉。
  起初激烈跳動的心臟,花時間慢慢穩定下來,一次次輕敲琉的背部。怡人的律動如搖籃般融化了琉的心。
  僵硬感漸漸從兩人的身上消失。
  兩陣心音交相融合,不分你我了。
  這麼一來就像順其自然,兩人的身體互相依偎。
  貝爾趴在琉的背上,琉將背部靠在貝爾的胸前。
  「溫暖嗎?」
  「是,很溫暖……」
  「那就好……」
  「是……」
  「…………」
  「…………」
  對話還是一樣持續不久。
  但是,那絕不是讓人不自在的沉默。
  清澈的潺潺流水聲肯定了這點。
  貝爾略為張開雙腿,讓琉整個人窩在他的兩腿之間。雖然琉覺得很溫暖,但是擁抱她入懷的貝爾想必很寒冷。
  琉叫了他一聲,將落在地上的斗篷拉過來。貝爾將它披在背上,連同琉的整個身子包裹起來。
  貝爾的臉就在琉的臉旁邊。
  吹在耳邊或脖子上的安穩呼氣,讓她感覺有點癢。
  氣息多次輕撫著精靈的細長耳朵。
  「琉小姐……」
  「……?」
  「琉小姐原來體格這麼嬌小啊……」
  「……我的身高,應該跟你差不多才對。」
  「呃……是這樣沒錯,不過……該怎麼說呢?」
  「怎麼了?」
  「……沒什麼。」
  「……請你有話直說。」
  「不,可是……」
  「我要你說。」
  「那、那個──」
  「快說。」
  「…………只是覺得您身材好纖細,好柔軟,那個……真的是個女孩子呢。」
  「……」
  「我感覺,好像可以了解……男人想保護女人的心情了。」
  「……你真奸詐。」
  琉輕聲細語地低喃。
  她微微扭動身子,就好像在尋求溫暖般將背部更進一步靠到他懷裡。
  貝爾也抱她抱得更緊,回應她的要求。
  顫抖的呼氣從唇際洩漏。
  不知為何,她覺得那感覺很甜蜜。
  (……真卑鄙。)
  就只有這一刻,琉暫時不去想起淡灰髮色少女的容顏。
  藏於心中一隅、身為精靈的自己譴責著她這種膚淺的行為。
  原諒我吧。
  就這一時一刻,就縱容我這一時吧──
  琉不知道自己在為了什麼請求許可,也不懂自己在向誰道歉,只是純粹坦率地面對自己的感情。
  內心在呢喃著,渴望能回頭往後看。
  胸口在焦急著,盼望能與近在身旁的綺麗深紅交換視線。
  想在稍稍一動就能碰觸到的距離內,與他互相凝望。
  但是,琉很害怕。
  她總覺得兩人的某種關係將因此產生決定性的變化,並對此感到恐懼。
  她覺得,屆時將會再也無法回頭。
  所以,她忍住了。
  她抓住冰肌玉骨的上臂,向身為清廉精靈的自己求助。
  讓另一個自己,勸阻既非精靈或酒館店員也不是【疾風】,而是原初的那個琉。
  這讓她既悲傷,又心酸,但也感到安心。
  「琉小姐……」
  「是……」
  「回去之後,您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我想吃蜜雅媽媽做的,熱呼呼的料理。」
  「啊,我也是……。那麼,我們一起去吧。」
  「但是,在那之前,我恐怕會被希兒她們狠狠罵一頓吧……」
  「啊哈哈……」
  「……那你呢?」
  「我想跟韋爾夫他們一起回家,跟神仙說『我們回來了』……」
  「嗯,應該的。你要好好珍惜你的【眷族】……」
  「是,我會像琉小姐妳們一樣,永遠珍惜他們的……」
  「……謝謝你。」
  兩人互相依偎,靠在對方身上,輕聲絮語。
  那有點像是戀人的情話綿綿。
  同時,也有著一種無法抹除的「虛幻」。
  嘴唇微彎的兩人,臉上蘊藏著安詳的脆弱。細小的嗓音彷彿隨時會消逝,簡直就像即將燃盡的蠟燭火光。
  兩人靜靜闔起眼睛,宛如啟程前往天際的旅人一般沉沉睡去。
  他們互相擁抱,同時形影相依,僅有彼此。
  只有流過身旁的清流,彷彿為兩人帶來短暫的韶光,散放出蒼藍的光輝。
  
  ○
  
  開始休息之後,又過了幾小時。
  酣眠了一段時間,使得貝爾與琉的身心得到大幅回復。
  身上的傷勢姑且不論,精神力倒是恢復了相當多。
  特別是纏著大腦不放的疼痛與倦怠感都消失了。光是這樣就跟休息前的狀態有著天差地別。
  兩人醒來後,迅即展開了行動。
  「抱歉,貝爾……還讓你使用寶貴的精神力生火……」
  「不會,我休息了很久……而且那點火力還好。」
  潺潺流水聲中夾雜著火花嗶剝聲。火堆的光芒照亮著琉與貝爾的臉。
  體力恢復到一定程度後,琉蒐集了材料過來,由貝爾發射炎雷(火焰閃電)生了火。因為他們沒有適當的燃料或工具,要在這個潮溼的地方靠一己之力生火實在太難了。
  使用的材料是「掉落道具」。琉沿著單一道路折返,從競技場正下方遍地瓦礫與死屍的通道蒐集了許多怪獸外皮──特別是含有油分的「野蠻戰士的體毛」。
  如同貝爾入侵迷宮街的「祕密地下通道」,與孤兒院的孩子們碰見的那個異端兒(野蠻戰士)一樣,牠的體毛很容易燃燒。
  「貝爾,體力方面呢?」
  「好很多了,可是……一不注意,手就會像這樣發抖……」
  生起了火堆後,貝爾與琉便不再相擁了。
  此時兩人在火堆前相鄰坐下。
  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年舉到胸前顫抖的手。
  這道清流是安全地帶。
  琉如此確信。
  彷彿這道清流的蒼藍光輝發揮除魔效果祛退了魔物般,怪獸都沒有來襲。這裡很可能是第37層唯一的「樂園」。只要待在這裡就不用嘔血奮戰,可以盡情休息。
  (在這裡「固守不出」也是一個選擇……但是我們少了一個關鍵,也就是可做為「軍糧」的物資。)
  水源源不絕,但完全沒有糧食。
  縱然第二級冒險者的體能再怎麼異於常人,沒有做為動力來源的營養素一樣無以為繼。無論在這裡休息多久,都無法得到最根本的回復。
  繼續這樣下去只是慢性自殺,貝爾顫抖的手正暗示了這點。
  就算有人派出了救難隊,也絕對是琉他們送命的速度比較快。她敢斷言。
  真要說起來,要從可與迷宮都市面積匹敵的第37層當中幸運找到琉他們,可能性等於是零。在「深層」失去音訊的冒險者與死者同義。至少管理機構(公會)的認知如此。
  (地下城不會讓那些選擇「停滯不前」的人活著回去……)
  再也不想嘗受到「殘酷」的滋味了。
  一旦接受這種內心欲望,就等於敗給了地下城。
  琉腦中閃過同業人士化做白骨的下場。一旦耽溺於這塊安寧的「樂園」,琉他們也會走上相同的末路。
  他們必須前進。
  必須向前進,必須「冒險」。
  身為冒險者就該如此。
  琉做出了決斷。
  「貝爾……再稍微休息一下後,我們就出發吧。」
  「……我明白了。」
  貝爾點頭,回應了琉壓低的音量。
  她運用恢復的精神力發動回復魔法(諾亞治癒),治好貝爾肉體上的傷。只有流失的血液以及用即席治療已經無法再生的左臂例外。
  同時,琉完全治好了自己的右腿。
  只要有充分的精神力,琉的「魔法」連骨折也能治好。只是她發現雖說用匕首刀鞘代替支架做了固定,但勉強行動仍然讓接起的骨頭移了位。這是非正規治療師進行治療帶來的弊害。
  儘管可能會對動作留下影響,但總之這下琉就能自行走動了,肯定能夠減少之前一直扶著自己的貝爾的負擔。移位的骨頭等回地表再請治療師照護,讓它復原就行了。
  大致上做好了治療,琉他們為了恢復精神力而再休息一次,然後拿起衣服。多虧有火堆,戰鬥衣幾乎都乾了。
  兩人背對對方,穿起衣服。
  到這時候琉已經不再驚慌失措,但聽到衣物的窸窣聲仍然靜不下心來。
  兩人將裝備也穿戴起來,撲滅火堆。
  而在出發的前一刻,琉發現自己竟然捨不得離開這裡。
  (……只是一時迷惘罷了。大概是太累了吧。)
  少年的溫暖懷抱,讓琉嘗到了一種與他身心相連的錯覺。那是琉至今不曾體會過的安詳感受。
  但是,琉不允許自己沉溺其中。她終究是個品行清高的精靈。
  琉忽視胸中即將萌生的情感,將留戀斷定為幻覺。
  「我們走吧。」
  「好的。」
  她與貝爾並肩邁出腳步。
  背對給予自己短暫休憩的地點,琉與貝爾開始前進。
  
  兩人不停走在清流流動的單一道路上。
  看樣子的確是沒有怪獸,貝爾與琉一路上都很安全。
  「這裡算是『未開拓領域』嗎……?」
  「就以未繪製地圖的意味來說,是這樣沒錯。不過,這個地方……我總覺得似乎有些不同。」
  貝爾一邊與琉交談,一邊窺探四周。
  腳下地面與壁面雖然都跟之前一樣是白濁色的岩石,但是在流過中央的清流光芒點綴下,整條通道看起來就像帶有幽藍色彩。河流讓通道沁涼如水。
  壁面與地面的交界處,綻放著彷彿小朵百合的花草。
  朵朵白色小花在潺潺水流的吹動下搖曳生姿。
  這種連管理機構(公會)的迷宮圖鑑也未曾刊載的新種花草,可說是在「白色宮殿」唯一開花的植物。琉叫住貝爾停下腳步,摘起花朵試著含進嘴裡。
  「甜的。」說完,琉也讓貝爾吃了花。的確有股細微的花蜜滋味在舌尖上溶化。這點東西就算塞滿嘴巴也不能恢復多少體力,但即使只有安慰效果也聊勝於無。而且對貝爾來說,久違的糖分簡直是好吃到讓臉頰發疼的人間美味。
  抬頭往上一看,這裡的天頂比第37層的任何一個區域都要低。
  可以清楚看見恍若岩窟的凹凸表面。
  就像地下水脈。
  或者是天空受到遮蔽的溪谷。
  對於現在正在步行的通道,貝爾抱持著此種印象。
  「道路綿綿不絕……只聽得見水聲……」
  與清流一同保持直線延伸的通道,是一條蒼茫之道。
  若是比起第18層的「迷宮樂園」或始自第25層的「水之迷都」,這片景色遠比那些地方枯燥無趣太多了。
  但是,在「深層」當中散發蒼藍光輝的清流,對於之前長時間徬徨於黑暗中的貝爾他們而言,看起來比什麼都要可貴、神祕。
  這也是地下城的一個面貌。
  地下城對冒險者們毫不留情地露出獠牙,但同時也會鋪展出此種如夢似幻的風景。
  就像地下城在無邊黑暗中展現的唯一慈悲。貝爾是這麼覺得的。
  「……」
  「……」
  蒼茫之道綿延不絕。
  理所當然地,貝爾與琉之間的對話也消失了。
  這是一條漫漫長路,不知道會延伸到何處,也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著他們。失血過多的代價,造成貝爾的雙腳不時踉蹌兩步。這樣真能過得了「深層」這一關嗎?不安的心情片刻不離腦海。
  然而貝爾他們並未捨棄希望,繼續在蒼涼道路上前進。
  繼而……
  「是死路……」
  在道路的盡頭有一小池泉水。
  描繪出歪扭圓形的空間告訴兩人終點已到。位於中央的清冽泉水與湧泉正好相反,水流被吸入了池底,恰似在地下城之中循環流動一樣。
  周圍既沒有洞穴,也沒有往上或往下延伸的階梯形構造。
  就在兩人擔心是否得沿原路折返,四處張望時,琉發現了一件事。
  「那裡的岩石……與其他地方的結構不同。」
  那與其說是岩石,毋寧說是形似石英的純白礦石。
  貝爾神色緊張地拔出了〖赫斯緹雅之刃〗,將刀身插進琉指出的岩石上。
  石塊先是裂開,旋即碎裂。後方出現一個洞窟,以及往上延伸的階梯。
  貝爾與琉交換一個視線後點點頭,鑽進了洞窟。礦石在他們的背後應聲慢慢修復起來。
  只能勉強供兩人並排通行的洞窟,籠罩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琉拿出事先盛滿清流河水的空瓶,用即使裝在容器中依然微微發光的蒼藍泉水代替提燈,一階一階地登上階梯。
  然後就在踏上的台階超過一百階的時候……
  貝爾一鼓作氣,打壞了與入口外面同樣被礦石堵住的天頂。
  「這裡是……」
  兩人爬完階梯之後,來到了第37層的窟室。
  這是個只有一處通道口的死路,是個滿地石塊都比貝爾個頭還大的岩石區塊。從清流道路延續至今的礦石隱藏混雜於岩石之中。
  怪獸的氣息,從迷宮深處飄散過來。
  貝爾他們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嚴酷現實」之中,調整好心態後,一邊提高警覺,一邊從岩地窟室出發。
  在沒有歧路的單一道路上,出乎預料地沒有遇見怪獸。
  走了一段路後,兩人來到一條大型通道上。
  這時,一面巨大牆壁撲進他們的視野。
  「……琉小姐,那該不會是……」
  「對……是大圓牆。」
  貝爾仰望著高聳的壁面低聲說道,琉表示肯定。
  這面沒有接縫的巨牆不會錯,正是「白色宮殿」中共有五堵的大圓牆之一,就位於從岔道走進大通道的貝爾他們前方一百M處。
  不只如此……
  「這條通道……錯不了,是正規路線。」
  「!」
  「視線前方的大圓牆呈現灰色,換言之那正是『第四圓牆』。」
  彷彿將記憶拼圖組合起來一樣,琉多次觀察四周之後如此斷言了。
  在【阿斯特莉亞眷族】尚存於世之時,琉來過「深層」好幾次。即使未能掌握整個廣大樓層的所有區域,在必須多次往返地表的過程中,身體最起碼還記得正規路線怎麼走。
  也就是說存在於第三圓牆內側競技場正下方的清流通道「蒼之道」,原來是一路綿延至第四圓牆的眼前空間。
  這是長久受到「嚴酷現實」折磨的貝爾他們,終於得到的一個極大僥倖。
  「那、那麼,只要翻越那面牆的話……!」
  「是的,再來就只剩下第五圓牆。而且一鑽過第五圓牆,到第36層的甬道之前都沒有迷宮地形。」
  第五圓牆的外面是一片荒野般的寬廣空間。雖然到位於樓層最南端的甬道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但只要走到那裡就不怕迷路了。呈現迷宮構造的區域只限大圓牆圍繞的「白色宮殿」。
  自從被推落「深層」這座地獄以來,希望之光初次在貝爾臉上閃現。琉雖然克制住表情,但也是一樣的心情。
  如同燈塔火光照亮被暴風駭浪吞沒的遇難船隻。
  這一線光明足以讓此時的他們做為心靈依靠。
  「我們走吧!趁怪獸還沒出現!」
  「……好!」
  正如同貝爾所說,周圍沒有怪獸的蹤影。現在正是大好機會。
  兩人讓看不見天頂的遙遠頭上黑暗俯視著,一直線往大圓牆前進。
  (運氣真好,竟然會這麼「幸運」……!不,不對!是因為不死心地一路前進,才能掌握到機會!)
  兩人不會愚蠢到過度急躁而發出聲響。
  他們比之前更加謹慎,但大膽地向前邁步。
  隔開一步距離走在貝爾後面的琉也在逐一注意周遭狀況的同時,加重踢踹地面的雙腳力道。
  (第四圓牆與第五圓牆之間的迷宮地帶,是俗稱的「野獸廳」……!只要能穿越這裡……!)
  「競技場」所在的第二圓牆與第三圓牆之間的區塊是「戰士廳」。
  貝爾他們目前的所在位置自然就是「兵士廳」。
  第37層的正規路線除了部分區域之外,都是寬達數十M的大通道。只要走進正規路線,除非碰上「異常狀況」,否則絕不會迷路。
  貝爾用上聽埃伊娜講課學得的知識,咬緊牙關以擠出力氣。
  (回得去……我一定要回去!回到地表!回到大家身邊!跟琉小姐一起……!)
  他朝向腦中浮現的未來持續前進。
  兩人彷彿隱身於周圍的薄暗空間,逐漸遠離附近潛藏的怪獸氣息。
  貝爾不曾疏於戒備。
  琉也不曾輕忽大意。
  但是,他們應該要發現的。
  一心急著掌握天降好運的他們,應該仔細想想的。
  想想為什麼不會遇到怪獸。
  從清流流動的「蒼之道」走進這座「兵士廳」之際明明有感覺到的怪獸氣息,為何都不靠近貝爾他們?
  他們應該想想,怪獸害怕「某物」似地屏氣凝息的原因。
  「第四圓牆……!這下就……!」
  貝爾他們抵達巨牆下面,鑽過鑿成四方形的洞穴。
  在完全無光的黑暗籠罩下,兩人一口氣奔向前方依稀可見的燐光亮起處。
  然後他們踏進了那裡。
  踏進第四圓牆的前方。
  進入在「下層」甬道之前僅剩的一處迷宮地帶。
  進入人稱「野獸廳」的最後戰場。
  「──────」
  貝爾感覺到了。
  一鑽過大圓牆之後。
  一踏進那條「界線」的瞬間。
  感覺到喀啦一聲,自頭頂上方掉下來的碎石片。
  感覺到刺在自己頭上的沉靜眼神。
  感覺到染成殷紅,沉浸於殺意的……那個【災厄】的眼光。
  「──────」
  那隻「怪物」就在那裡。
  在貝爾他們的頭上遙遠高處。
  牠將「爪子」刺進屹立的大圓牆上,攀住壁面不放。
  等著唯一一個目標,來到自己的正下方。
  等著獵物(貝爾他們)越過第四圓牆,來到這座「野獸廳」。
  異形的身影,從牆上拔出「爪子」,無聲無息地墜落下來。
  冒險者連用肉眼確認都嫌浪費時間,雙腳用力蹬地。
  面對急速迫近的破壞「爪子」,貝爾抓住琉的手,使盡全力抽身一跳。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爆碎。
  可比流星的威力與衝擊,將貝爾他們一瞬間前站立的地面轟個粉碎。
  岩盤破碎,無數石片飛出,凶暴的沙塵吹襲四下之時,貝爾他們連落地姿勢都調整不來,激烈地一路翻滾。
  等到威力好不容易消減下來時,貝爾猛地抬起頭來,頓時啞然無言。
  「吼喔喔……」
  微微發光的藍紫外殼。
  彷彿恐龍化石的特異軀體。
  那正是四處徬徨尋覓溜走的獵物,在此處等著他們上門的「災厄怪物」。
  「札格……納特……!」
  貝爾對著那忘也忘不了的噩夢,初次叫出了名稱。
  就像與貝爾的聲音相呼應一般,怪獸將纏繞薄暗的左半身朝向了他們。牠從冒煙的地面拔出散發藍紫色光輝的「破爪」。
  牠那即使受傷依然展現出壓倒性存在感的身軀,對現在的貝爾他們而言不啻於無可超越的死亡象徵。
  「啊,啊啊啊……」
  面對怪物的那般威儀,侵蝕琉內心的創傷復發了。
  看到身旁的她拚命對抗恐懼,貝爾的臉孔歪扭了。
  偏偏選在這種時候……!
  氾濫的感情讓他心亂如麻,左臂回想起地獄般的記憶。在圍巾纏繞的肢體反覆發熱喊痛的狀態下,貝爾拔出了〖赫斯緹雅之刃〗。
  他並未對不合理的狀況發怒或悲嘆,而是擺出「應戰」的態勢以求生存。
  看到獵物這種不失戰鬥意志的姿態,「札格納特」就好像瞇細眼睛一般,讓浮現於黑暗中的眼瞳閃亮了一下。
  牠一邊用腳爪把迷宮地面踩得擠壓出聲,一邊慢慢調轉身體,朝向貝爾他們這邊。
  「什──」
  緊接著,貝爾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右臂還在!?」
  貝爾看見了與他們對峙的「札格納特」的右半身。
  在纏繞全身的薄暗黑紗底下,的確有著右臂的輪廓。
  這是怎麼回事?在第27層的那場生死鬥中,貝爾賭命奪走了「札格納特」的右臂。必殺技「聖火英烈斬(Argo Vesta)」應該已經將右臂連同「破爪」一併燒盡了。
  然而仔細一看,連原本斷掉一半的尾巴也恢復了原有長度。
  自我再生?敵人具有與「漆黑歌利亞」相同的能力?
  就在不顧生死奪走的手臂復活,讓貝爾心生動搖時……
  「……?」
  黑暗深處有某種東西在蠢動。
  正好就在右臂的位置,從肩膀到手臂。
  不知是不是「札格納特」在將它擠壓出聲,嘰嗤嘰嗤的討厭聲響迴盪四下。
  就像收集裝進甕裡的蟲子互相啃食一樣。
  就像絕不可能咬合的兩枚齒輪,中間夾進肉塊硬是讓它運轉一樣。
  在無意識之中,貝爾的大腦敲響了警鐘。
  不久,冠有災厄之名的怪物轟然踏出一步。
  在燐光的集中照明下,牠揮開了纏繞己身的薄暗。
  「──────」
  貝爾的時間為之暫停了。
  琉也當場凍結在地。
  怪物暴露出的右臂──是以無數的白骨假面構成的。
  「……骸骨羊……?」
  從肩膀到手肘的外側,滿滿的都是羊的頭蓋骨。
  貝爾在這個樓層搏鬥過無數次的死羊,變成了「札格納特」肉體的一部分。
  「難道……」
  驚駭得魂不附體的琉嘴唇顫抖起來。
  忌諱著不敢講的下一句話,由貝爾的嘴唇接了下去:
  「牠吞食了怪獸……?」
  這就是「答案」。
  跟「強化種」不一樣。
  牠不只是吞食了「魔石」。
  而是完整攝取了活生生的同族(怪獸)。
  直接吞食怪獸,獲得怪獸的肉體。
  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想都無法想像。
  但是若不這樣思考,就無法給眼前的「怪物」一個解釋。
  所以,這是史無前例的「異常狀況」。
  是連地下城都不曾預料到的「未知」。
  冒險者、怪物、迷宮。
  琉代為道出了身處此一領域裡所有存在的戰慄之情。
  「不可能……怎麼會有這種事……!?」
  「札格納特」就像是單純展現其力量般,舉起那條奇形怪狀的手臂。
  以白骨構成的右臂,與覆蓋藍紫外殼的軀體呈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對比。
  羊的肋骨、腿骨與扭曲的犄角……無數骨骼像拼圖般互相結合,描繪出畸形的曲線。豈止如此,右臂之中還具備了暴露在外的淡紅色肌肉。
  那些帶有鮮血光澤的巨大肉質纖維,恐怕是來自於大型級(野蠻戰士)。
  混雜於數不盡的骨骼部位當中的人形骨骸,正是如假包換的骷髏戰士(地生人)。
  包覆扭動長尾的大量鱗片,或許出自蜥蜴人的身上。
  反彈「魔法」而滿是裂痕的裝甲殼,以黑曜岩士兵(obsidian soldier)的體石來修補。
  吸收至身上的不只是骸骨羊。不具備「魔石」的破壞者,吸收了棲息於「深層」的所有同族,將牠們的肉體納為己用。
  醜惡的龐然巨軀,整整變大了一圈。
  貝爾在這個樓層戰鬥過的所有強敵(怪獸),化為集合體阻擋在他面前。
  (──「合成獸(chimera)」。)
  貝爾不禁聯想到只會在虛構創作中登場的怪物。
  那是擁有百獸肉體的童話怪物,純屬想像產物的強大妖魔。
  如今牠卻將災厄怪物當成憑依體,以最糟的型態顯現於世。
  「哈啊啊啊……!」
  「札格納特」化做白色霧氣呼出的氣息猶如蒸氣,就好像無法抑制體內產生的龐大熱量一樣。
  只聽見黏稠的咕嚕一聲,右臂的某些部位開始融解。
  看到骸骨羊的頭蓋骨與黏液一起落到地面上,貝爾與琉的臉頰抽搐了。
  強烈的排斥反應。
  本來不該發生的「融合」,讓每種怪獸的組織結構開始互相排斥。
  各個部位相互磨耗,交相呻吟,嘰嗤嘰嗤響個不停的聲音聽在貝爾耳裡有如慘叫。就像尚有生命的怪獸們不禁發出的痛苦嗚咽。
  這身照理來講也在強迫「札格納特」本體承受痛苦的血肉,無庸置疑地堪稱「執迷之鎧」。
  吞食同族代替失去的肉體,讓怪物獲得了新的「武裝」。
  為了解決白色獵物──殺死貝爾。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打碎貝爾他們的戰慄時間,「札格納特」吼出開戰的號砲。
  牠彎曲具備逆關節的左腳,朝貝爾一口氣跳躍過來。
  「唔!?」
  面對恰似彈丸一般貫穿空氣而來的「札格納特」,貝爾一邊讓琉躲在自己背後,一邊驚險萬分地彈開「破爪」。
  他用上巨人圍巾進行防禦。圍巾與爪子之間迸散出火花,左臂的劇痛一口氣貫穿到腦門,但情況已不允許他囉嗦那麼多。
  然而這一招讓貝爾有了確信。敵人的機動力降低了。
  貝爾擊碎的逆關節「膝蓋」加上「聖火英烈斬」帶來擴及半個身體的嚴重損傷,使得破壞者的跳躍速度有所下滑。就連現在已經筋疲力竭的貝爾都能用肉眼追上,加以化解。
  但是──
  「哈嗄啊啊!」
  「札格納特」降落在通道的牆壁上,筆直伸出以骨頭織就的右臂。
  簡直就像模仿貝爾的【火焰閃電】一樣,擊出了尖銳的白骨。
  「────」
  總計四根白色槍矛,從右臂的各部位射出。
  眼看複數矛頭形成圓環迫近飛來,貝爾瞠目結舌。
  「『尖樁』──!?」
  貝爾間不容髮地,與琉一同躲掉迫近眉睫的死亡尖刺。
  咚喀喀喀!!四根骨樁發出激烈聲響插進地面。
  右肩被削掉一塊薄皮而流血的貝爾,無法掩飾內心的動搖。
  「那是『骸骨羊』的……!?」
  正是曾多次讓自己苦於應付的死羊「尖樁」。
  不敢相信,敵人不只吸收怪獸,竟連牠的攻擊手段都據為己有。
  對於瞪視自己的災厄怪物,貝爾投以戰慄的眼神。
  「────────!!」
  破壞者展開勢如山倒的攻擊。
  轟然巨響連續迴盪,怪物攀在牆壁上連續射出「尖樁」,一共十六根。
  大小各異的骨樁各自描繪出不同軌道,對準獵物凶猛飛來。貝爾他們不顧一切轉身閃躲,尖利的前端如速射炮一般連連擊碎地面,噴散出碎石驟雨。
  豈止如此,當貝爾他們撞破掀起的煙霧四處逃跑時,殷紅眼光一路跟了過來。
  「札格納特」膝蓋重重一沉,迅即飛撲上前。
  「!?」
  牠在射擊之後即刻接近獵物,將自身化做砲彈展開突擊。
  眼看龐然大物急速逼近,貝爾他們採取防禦行動。兩人雖憑著「技巧與戰術」驚險萬分地躲掉奇襲,但怪獸在激烈著地的同時再次射出了「尖樁」。
  不給任何喘息的時間,也不留驚愕的餘地。
  從地上,或是跳躍後從空中開砲。
  怪獸將伸長的「尖樁」如槍林彈雨一般高速射出。
  其氣勢可形容為驚濤駭浪。「札格納特」一邊以一擊必殺的「破爪」隨時威脅獵物的性命,一邊又企圖用「尖樁」將對手做成串燒,造成貝爾只能一味挨打。
  再加上必須提防「魔力反射」,因此也不能用速攻魔法(火焰閃電)與對手火拼。
  「『札格納特』竟然有了遠程武器……!」
  琉也瞇起一眼看著這種場面。
  本來這種「尖樁」對於破壞者而言應該是畫蛇添足。比自己腳程慢的「遠程武器」只會變成包袱。然而如今怪獸的逆關節已被貝爾擊碎,要彌補失去的機動性,沒有比這更好的武器了。
  牠反覆進行射擊與肉搏,竟耍起了打帶跑(hit and run)的花招。
  怪物設計出的戰術,搶走了冒險者們的拿手好戲。
  「札格納特」本體跳躍形成的巨大斜線,加上無以計數的「尖樁」槍線,在兩名冒險者的視野裡穿梭飛舞。
  (太快了!?)
  (看不清楚──!!)
  面對拖曳著光尾在黑暗中高速跳動的殷紅眼光,貝爾與琉在心中大聲叫苦。
  包括頭頂上方在內,「尖樁」從全方位猛刺而來,如今已發展成激烈的三維動作。
  被迫接招的貝爾他們,臉孔與視野都被上下左右地甩來甩去。
  地形對貝爾他們而言也很不利。
  這是條毫無任何障礙物的寬廣大通道。在這規模等同於窟室的正規路線上,「札格納特」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四處跳躍,恣意擾亂對手的行動。如今敵人令人驚異的跳躍速度已經減慢,倒不如在封閉空間內戰鬥還比較利於貝爾追蹤。
  波狀攻擊每分每秒都在將兩名冒險者逼入絕境。儘管每次跳躍身上都會飛出外殼碎片,融解的同族肢體都在剝落,「札格納特」依然不曾減緩攻勢。牠帶著凶惡的咆哮與「破爪」的熠熠光輝,高舉誓殺敵人的意志。
  縱使失去了最佳狀態的機動力,「札格納特」仍然是個殺戮者。
  牠身纏無數怪物組成的「執迷之鎧」,以史無前例的全新方式蹂躪獵物。
  正可謂讓冒險者們憶起【絕望】的死亡災厄,碾碎希望之光的「剿滅使徒」。
  (手在發抖,好可怕,我怕那個「災厄」……!)
  琉的心靈當先受到磨耗。
  儘管類型不同,遠遠超出一般怪獸的荒唐力量仍喚醒了琉腦中的灰暗光景。想起那遭到蹂躪、剝奪,她所失去的【阿斯特莉亞眷族】的慘狀。想起如今仍折磨著琉的心理創傷。
  「過去」就要追上她了。那場「噩夢」即將再次復活。
  絕對不行,琉最不希望的就是失去他。
  為了盡全力避免慘劇重新上演,琉拚命要求畏怯的四肢力戰敵人。
  「哈嗄嗄嗄啊啊!!」
  但破壞者不會等她。
  牠極盡暴虐之能事,發誓這次一定要除掉逃過自己殺戮的敵人。
  然後……
  「嗚!?」
  就在怪獸於降落的同時把包覆鱗片的尾巴一砸,逼得貝爾與琉一同大幅後退的瞬間……
  牠朝著只顧脫身而姿勢不穩的白兔,發出近乎高喊勝利的咆哮。
  緊接著,「札格納特」高舉白骨右臂往地上一砸。
  手掌拍擊地面。
  衝擊與震動隨之而來。
  條條裂痕迅即竄過地面。
  飛竄得比後退速度更快的裂痕,一到達貝爾他們的腳下立刻爆炸。
  「────」
  貝爾與琉的正下方地面,冒出數量駭人的骨樁。
  面對轟碎大地出現的巨針崇山,深紅與天藍的瞳眸當場凍結。
  那是經由地面擊出的「札格納特」的骨槍。
  是自腳下射出的,數也數不清的「尖樁」──不,是「倒樁(pile)」。
  趁著貝爾他們的視線正被空中屢次來襲的射擊吸引至上方,換成自「下方」突襲。
  也就是讓冒險者們措手不及,從地下發動的奇襲。
  貝爾他們不但失去穩定姿勢,眼睛又已習慣於上空的攻擊,根本無從閃躲。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特大號的「地雷」得到解放。
  有如驚濤駭浪的「倒樁」奏響震耳欲聾的音色向上射出。
  無數樁柱割削著貝爾的單胸鎧、手臂與臉頰。
  挖穿琉的披風、右腳與耳朵。
  凶惡的刀山劍林吞沒了兩名冒險者。
  (怎麼可能──這種攻擊是樓層主(烏代俄斯)的──)
  就在體感時間宛如走馬燈般被拉長到極限的同時,琉全身戰慄。
  她聽見了前所未有的絕望音調,得知敵人恐怕是可與「深層」的「迷宮孤王」比肩的存在。
  恰如墓碑般接連拔地而起的「倒樁」高山蜂擁而至,無時無刻不在琉的肌膚上挖洞鑿孔。
  「──────────────────────────────!!」
  駭人吼叫聲如洪鐘的「札格納特」不曾手軟。
  牠對著地面連續打進好幾發樁柱,繼續進行攻擊。
  「他」在醜惡的「鎧甲」內側自言自語:
  ──喏,看吧。
  那兩隻獵物像是臨死掙扎般扭動身體,用剩下的防具彈開攻擊,揮灑著血紅汗水,不甘承受穿刺之刑,寧可抵抗到最後一刻。
  他知道,他知道。那些傢伙就是那種「存在」。
  是無論如何破壞都死不了的至高「敵手」。所以,所以他才會──
  災厄怪物連聲咆哮,持續量產死亡樁柱。
  連鎖性的射擊聲使聽覺喪失意義。
  樁柱連擊讓鮮血與肉片四處飛散。
  為了把生命每時每刻都被削減的獵物凌遲處死,他將所有「倒樁」投注其中。
  過不了多久……
  「──嗚!」
  最後放出的「倒樁」,捉住了少年。
  在金屬扣被打壞而四分五裂的單胸鎧──下方的腹部。
  染上鮮紅的細長尖刺,貫穿了該處。
  這是對貝爾的集中轟炸。
  成把成束的樁柱全面倒向奪走自己右臂的白色獵物,說什麼也不放過他。
  滿身是傷的琉時間為之暫停。
  少年在遭到刺穿的反作用力下不自然地浮空,「倒樁」拔出脫落時,琉急忙伸手去救。
  但覆水難收。
  反倒是好像要斬斷靜止的時間洪流一樣,咕嘟一聲,肚子上的大洞溢出了鮮血。
  吐血的嘴唇也染成了鮮紅色。
  無可挽救的致命傷。
  無從顛覆的決定性打擊。
  (────────)
  貝爾正確無誤地掌握了這個狀況、此一最糟的事態後……
  趁著腸子還沒難看地從腹腔滾落前……
  他當機立斷,堵住了肚子上的大洞。
  「──【火焰閃電】!!」
  左手按在傷口的大洞上,引發小型爆炸。
  燒灼腹部。
  一道閃光竄過視野,從表面燃燒到身體內側帶來地獄般的痛楚。
  眼瞳好似變成了石榴果實一樣,充血到極限。
  琉睜大眼睛,怪獸也僵在原地。
  任由腹部冒煙的貝爾,接著又更進一步高舉左手──亂射一通。
  「呃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一射與第二射打進地面。
  從第三射開始擊向眼前的空中。
  地面遭到轟碎,熱浪與爆炸波隨之而來。貝爾本來應該踏穩地面以承受炮火的後座力,但他絲毫無意這麼做,抓起琉伸過來的手,主動讓熱風將他們吹飛。
  貝爾帶著驚愕的琉飛向後方,藉此脫離刀山地帶。
  「!!」
  「札格納特」一瞬間反應不及。
  爆炸波帶來的大量煙塵漫天飛舞,隔絕視野,形成隱藏獵物們蹤影的「煙幕」。
  再加上還有完全沒瞄準目標、盲目射擊的連發火炮,從煙霧深處一路飛來。不知道獵物的位置,「魔力反射」就不具意義,反而還會受到反射動作影響而被釘在原地。
  怪獸的追擊時間,出現了一段空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炮射後座力吹飛到空中的貝爾,繼續不分對象地亂射【火焰閃電】。
  燒灼腹部付出的慘痛代價使他根本無法好好瞄準目標,火花淹沒了視野。他一心只是不願讓敵人靠近他們,想拉開距離,像個壞掉的機關般一味解放「魔法」。
  隔了幾秒鐘後,貝爾猛烈地衝撞地面,跟琉一起翻滾了好幾下。
  「貝爾!?」
  兩人被彈飛到大通道的邊緣。
  撐起身子的琉說不出話來。
  貝爾的身體由於劇痛過度而痙攣,反覆陷入昏死過去又甦醒過來的地獄景況。
  「……唔嗚!」
  琉的動作只停止了少許時間。
  她正確理解到視野前方那一片爆炸煙塵,以及果斷進行的賭命逃亡代表什麼意思之後,拖著貝爾趕往位於視野遠方的岔道。
  「────────────!!」
  炎雷一中斷的瞬間,「札格納特」迅即發出了憤怒的吶喊。
  藍紫巨軀對冒險者窮追不捨。
  眼看怪獸撞破煙霧自後方猛追而來,琉擠出渾身力氣踢踹了地面。然後就在怪獸伸出的「破爪」勾破長斗篷的同時,兩人撲進了岔道之中。
  岔道寬約二M,雖然是條能供兩名冒險者並肩進入的窄道,但超大型怪獸可就進不來了。身高少說有三M的「札格納特」不被允許入侵通道。而且吸收怪獸使得身體各部位肥大化也造成了壞影響。
  「吼喔喔喔喔喔!」
  「……!?」
  即使如此,「札格納特」仍然把半個身體擠進岔道,試著捉住兩名冒險者。
  伸出的左臂,想把倒地的琉連同貝爾一併撕裂。但那隻「爪子」就差一點,搆不到兩名冒險者。
  就像狂暴發威的巨人伸手想把逃進洞裡的小矮人挖出來一樣。藍紫色的「爪子」好幾次刮到離琉靴子前端不遠的位置。
  琉一邊被發出駭人聲響不停破壞地面或壁面的「爪子」嚇到發抖,一邊強迫自己站起來。這次換她攙扶貝爾的身體。稍一鬆懈就會馬上不支倒地的整個身子都在冒汗,琉呼吸紊亂,為了逃離定睛注視他們的殷紅眼光而跑進通道深處。
  琉他們逃進來的通道是一條直線。左右牆壁醞釀出咄咄逼人的壓迫感。
  頭上一路開放到看不見的天頂,感覺簡直就像暗夜中的後巷。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嗚,喔喔嗷!」
  前方出現了「蜥蜴人精英」還有「狡狼」,以及「地生人」。
  對災厄怪物從本能抱持懼意而銷聲匿跡的怪獸們,若是冒險者自己送上門來則不會客氣。
  沒有退路,想得救只能前進。琉歪扭著臉孔,打算以小太刀應戰。
  「────」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把左手擠進岔道的破壞者身體退開,將白骨右手捶在通道旁邊的牆上,帶來一陣震動以及深深的裂痕。
  緊接著,琉他們右手邊的牆上,冒出了大量的「倒樁」。
  「!?」
  「呃啊──!?」
  槍林地獄以琉與貝爾為目標,連同正要來襲的蜥蜴人等怪獸一起攻擊。
  所有怪獸全被骨樁撕成了碎塊。琉持握小太刀的右手與右腳也被刺穿,後頸部跟後領一起整塊被挖掉。在視野變成紅色斑點圖案的同時,琉與被撕扯得血肉淋漓的怪獸們一起倒在地上。
  通道牆上濺滿鮮血斑點,地上擴展出一池血泉。
  琉與貝爾也像被爆開的血袋噴得滿頭滿臉似地,渾身染成了大紅色。
  那景象甚至近似於慘絕人寰的殺人現場。強烈的惡臭加上滿地的怪物屍骸……貝爾他們淹沒在無數的碎肉──慘不忍睹的成堆內臟之中。
  恰巧就像斷了氣的屍體。
  「……!」
  在斜後方,右側的牆壁到現在還有「倒樁」連連從牆壁刺出,把左側的壁面戳個稀巴爛。
  但是,樁柱打不到無力倒地的琉他們。這已是射程的極限了。
  不久大概是知道「倒樁」打不到獵物,「札格納特」解除了攻擊。
  牠用殷紅眼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通道的空隙。
  觀察了沒有任何東西移動的血池一會兒後,牠迅速地退開,讓那巨大身軀消失在薄暗之中。
  「………………嗚,啊……」
  不曾挪動身子半吋的精靈,呻吟般地自唇間呼出氣息。
  琉還有一口氣在。
  諷刺的是,試圖推倒她而壓到身上的成群怪獸,形成護牆擋下了致命攻擊。
  她不再裝死,硬是撐開眼瞼。一片血紅色彩映入視野,溫熱噁心的液體與柔軟固體的觸感侵犯著全身上下。令人作嘔的嗆鼻惡臭開始刺激起空無一物的胃。
  癒合的傷口又裂開了,全身頻頻發出警訊,告訴她這樣下去會送命。
  使用回復魔法──不,已經沒意義了。
  說到底,他們已經失血過多了。琉的「魔法」無法取回流失的血液。
  就算能撐過這一時,琉他們也已經──
  「……貝……爾……」
  在怪物屍塊散亂一地的地獄景象之中,琉忍受著苦楚與厭惡感,把臉轉向了旁邊。
  她將身旁仰躺在地的少年納入視野。
  最後,也許是聽見了她的聲音,少年的手指微弱抖動了一下。
  「嘔啊!咳噁,喀哈……!……琉,小姐?」
  「是……我在這裡……」
  少年身體不時反覆痙攣,激烈地咳嗽了幾下。
  原本仰望上方的臉倒向側面,與趴在地上的琉四目交接了。
  深紅眼瞳與天藍色的眼眸,相依相守地互相注視。
  「……札格……納特呢……?」
  「不見了……不在,這裡……」
  在染紅的世界裡,兩人用彷彿吹口氣就會消失的細微聲音斷續交談。
  視線與琉交纏的貝爾,慢慢地微彎唇角。
  他露出了看不出是笑容的笑容。
  「那麼……牠是放棄……追殺我們囉。」
  「……是。」
  不是。
  恐怕不是放棄,是在伺機而動吧。
  那隻怪物要等到親手結束琉他們的性命,才會結束追擊。
  琉感覺到了怪獸的執著,不幸地明白到這一點。
  「這下……我們,就能回去了……」
  貝爾應該也心知肚明。
  但是,他假裝沒有發現,對琉「說謊」。
  騙她說這樣就能回到地表。
  騙她說他們能夠跨越這座迷宮的黑暗空間,再次沐浴那和煦的陽光。
  「可以回到……希兒小姐她們的身邊……」
  已經無望重返地表了。
  只要「札格納特」還在的一天,琉他們無論怎麼做都無法逃離第37層。
  即使清楚這一點,貝爾仍然說出溫柔的「謊言」。
  答應會兩個人一起走進「豐饒的女主人」的店門,受到氣呼呼的希兒她們迎接,在接受一點小懲罰後,迎向大家一同歡笑的未來。
  為的是不讓失去過【阿斯特莉亞眷族】的琉害怕。
  這是多麼溫柔的「謊言」啊。
  這是多麼幸福的「美夢」啊。
  琉笑了。
  眼角噙著一絲淚光,安詳地笑了。
  「是的……我們,回得去……」
  所以,琉也願意被他的「謊言」欺騙。
  在闇黑空間的俯視下,沉入血池,一邊橫躺在生死界線上,一邊耽溺於幸福的「美夢」。
  少年與妖精(精靈)相視而笑了。
  「貝爾……」
  「是……」
  「……你願意,緊緊抱住我嗎?」
  最後的最後,在真正的最後一刻。
  琉坦率面對了自我。
  出於友情與精靈的自尊而塵封至今的內心,如今終於能夠袒露無遺。
  在少許驚訝的反應之後,少年顫抖著伸出了手。
  琉也伸手過去,抵抗不住誘惑地投入他的懷抱。
  (好溫暖……)
  琉與他互相重疊,擁抱彼此,在他懷裡綻唇微笑。
  她在接受貝爾分享體溫的同時,流下了眼淚。
  世界真是太殘酷了。
  琉只希望至少貝爾能活下去,迷宮(地下城)卻強迫琉接受他為自己陪葬。
  內心屈服,懷抱的希望遭到那場災厄吞噬殆盡的琉,已然無力抵抗。
  她再也無法放走這份溫暖。
  琉將臉靠在他滿是血跡的胸前。她嗅到一股鐵鏽味,也看見了純潔的白雪幻景。又看見兩人陷於雪中,但仍互相緊擁的身姿。
  一把臉挪開,美麗的雪原瞬即消逝,只有琉與貝爾的血互相交融。
  (一事無成的,這種下場……卻如此令我憐愛。)
  琉不禁做如此想。
  因為琉現在,比任何人都更親近少年。
  無論誰來說什麼,她都有自信能這樣說:
  現在,只有這一刻,我(琉)與他(貝爾)的關係比誰都緊密。
  這讓她好高興,好高興,好悲傷。
  好幸福,好幸福,好落寞。
  琉流著眼淚笑了。
  「貝爾……我稍微,睡一下……」
  沉重的眼皮緩緩地闔上。
  也許今生就此永別了。
  當睜開眼瞼時,是否又會回到陰暗冰冷的現實,身旁的溫暖也已然消失?
  還是當下次甦醒過來時,琉還能夠與貝爾重逢?
  在那光明的對岸,在亞莉榭她們的身邊。
  「好的……我很快,就會叫您起床。」
  貝爾的聲音,溫柔撫觸著琉皮開肉綻的耳朵。
  為了絕不忘卻這份溫暖……
  琉將雙手貼到胸前,像嬰兒般沉沉入眠。
  
  ○
  
  「……」
  琉睡著了。
  貝爾看著她入睡,臉上浮現淺淺微笑。
  琉接受了貝爾的謊言。
  這樣,她一定不會受到噩夢所擾。
  貝爾只有這一個願望。
  因為他希望在一切結束之前,她能待在幸福的美夢中。
  (因為她,已經受過太多傷害了……)
  琉想的沒錯,貝爾是在「說謊」。
  但那並非什麼溫柔的「謊言」,甚至可說是嚴重的背叛,是貝爾自私的任性行為。
  貝爾根本沒有放棄「生還」。
  (我還記得當她將一切告訴我時,她的那種神情……)
  還記得眼睜睜看著同伴死去的她,內心煎熬至今的側臉。
  所以……
  「……!」
  丟臉難看的痙攣已經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非比尋常的疼痛。
  他摸摸看燒灼黏合的腹部。
  眼球頓時蹦出一堆火花。
  好痛,好痛,好痛。
  巴不得能大哭大鬧,索性發瘋算了。
  真想從體內深處擠出所有力氣尖叫,叫到筋疲力盡。
  但是,只要還有痛覺,就還能動。
  只要肉體還在發出死亡警訊,就表示還有餘力死裡求生。
  只要心臟還在狂跳著遠離死亡,就表示這具身軀當中還留有能逃離死亡的力量。
  這份力量,不必用來逃離死亡──可以用來打敗死亡。
  「!!」
  他聽見了本能的尖叫。──充耳不聞。
  全身轟然響起警訊。──充耳不聞。
  聽得見內心啜泣說撐不下去的哭聲。──充耳不聞。
  全身上下每個角落,構成貝爾•克朗尼這個人類的所有要素,都在全力否決貝爾的決斷。──充耳不聞。
  他聽見靈魂在吶喊「站起來」。──全面贊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野獸的咆哮。
  一名冒險者淪為一頭野獸,為了站起來而咀嚼著生命的殘渣。
  當閃光竄過視野時,殘餘的人族理性,讓他想起一篇故事。
  腦中浮現的憧憬對象是「護衛者貝利亞斯」。
  那是受到湖中妖精所愛的,悲嘆與不屈的騎士。也是在她懷中結束一生的妖精守護者。
  貝爾向精靈尊崇的英雄,請求賜與守護珍愛之人的力量。
  ……沒有一點匯聚的光芒。他恐怕只能再蓄力一次。目前,他還不能召喚「英雄的一擊」。
  但是,尋求英雄的熱情埋藏於心(此)。
  貝爾輕輕梳理一下沉眠的她的髮絲,留下一個微笑。
  一頭雄獸,即將起身而戰。
  
  ○
  
  「札格納特」正在移動。
  牠放棄從琉他們逃進去的通道入口侵攻,繞到了出口這邊來。
  「札格納特」身懷優秀的「知覺網絡」。那是為了迅速殲滅外來病原菌,由母體地下城賜與牠的「免疫」能力。
  只要是在自己置身的樓層內,「札格納特」能夠迅即找出還活著的冒險者。在第27層轉瞬間上演的【慘禍之宴】也是起因自這項能力。
  在這第37層,「札格納特」同樣捕捉到了貝爾他們的下落。之所以在「野獸廳」埋伏,也是因為自己的巨大身軀無法通過一些通道,才用這種方法排除獵物溜走的可能性。
  而此時此刻,「札格納特」──「他」感覺得到貝爾等人還活著。
  他要讓獵物以為自己已經離開,等那兩個傢伙從出口出來再打爛他們。他憑著獵人的本能擬定了這份計畫。
  他用大型級不該有的速度,抵達位於正規路線上的廣大窟室。
  此處有四個出入口,他寄身於獵物逃入的通道口附近。
  生命反應還在,從這個位置可以隔著牆壁用「倒樁」打中對手,把獵物逼出來。
  他吐出滾燙的氣息,想用殷紅眼瞳窺探一下通道。
  「──【火焰閃電】。」
  緊接著,一道火焰奔流從黑暗深處迸發了。
  「!!」
  面對迫近而來的火焰巨顎,他趕緊閃躲。
  他擠壓左腿的逆關節高速跳開,只見自通道噴出的炎雷一路燒到窟室大約中央的位置,開出一條猛火車轍。
  沿著那道軌跡,慢慢地……
  拖著漫天飛舞的火星,晃動著白髮,那個冒險者現身了。
  冒險者在「札格納特」一瞬間就能逼近的距離駐足,與他展開對峙。
  他發出吶喊,準備撲上去。
  「──────」
  而就在準備撲上去時,他忽然停住了動作。
  獵物抬起頭來,面帶笑容。
  帶著陰暗、虛幻的笑容。
  用受傷到幾乎無一處完好的身體,臉上浮現稍縱即逝的微笑。
  將死之人的相貌,緊跟著少年不放。
  死神依偎著少年,授予他的背部「恩惠」。
  換言之,就是約定好的「結局」。
  無論是勝利或敗北,對眼前的存在都早已無關緊要。
  用不著自己下手,這個人族也會──
  「──吼喔喔喔喔!!」
  那又怎樣。
  就算是一條靜待死亡的生命,他也要全力加以誅戮。
  奪去這個獵物性命的不是死神鐮刀,而是自己的破壞「爪子」。
  他要將自己的一切,用來對付這個人族。
  這是從迷宮獲得解放的「他」如今的存在理由(raison d'être)。
  「……我要,打倒你。」
  而少年也不樂於一事無成地自盡。
  「我要跟琉小姐……一起回地表……」
  我必須贏,必須回去,否則她將死去。
  所以我絕對要贏,絕對不能輸。
  少年高舉不成人聲的心意,手握漆黑匕首擺出架式。
  無論是這些言詞,還是心情,身為怪物的他都無法理解。
  但是,只有那份「意志」他懂。
  少年打算殺了他,擊敗他。
  打算將自己的一切化做白色火焰,焚燒殆盡。
  他感覺到胸中一陣震盪。
  那是機械性地大行虐殺之事的災厄怪物,本來絕不可能懷抱的感情。
  亦即「歡喜」。
  他──「札格納特」,對這場邂逅心懷感激。
  造就他萌生「自我」的這頭雄獸由衷感動了他。
  「──決勝負吧。」
  怪物用直衝天際的歡呼,接受了這個要求。
  
  ○
  
  琉一回神,發現自己佇立於黑暗之中。
  那是她熟悉的黑暗。
  是這五年來讓琉飽受煎熬的黑暗,也是長年挽留住她的生死界線。
  身邊沒有任何人,少了某個人。琉為此感到遺憾。
  不明白為什麼,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是自己冰冷的手,讓她感到悲傷。
  忽然間,一道光明照進黑暗。
  轉頭一看,白光籠罩著前方一處。
  而在白光的那一頭,她看見了無可取代的同伴的背影。
  【阿斯特莉亞眷族】。
  亞莉榭、輝夜、萊拉,以及其他同伴,背對著她佇立在那兒。
  不管她如何呼喚,那些背影從來不肯回頭。琉知道,因為待在黑暗之中的自己,與身處光明對岸的她們之間相隔甚遠。
  這時,琉發現自己可以往前走。
  可以走出黑暗,走向光明,前往她朝思夕想的同伴們所在之處。
  琉欣喜若狂。
  不管她如何呼喚,不管她如何哭泣,亞莉榭她們從來不肯回頭。但是假如琉可以自己過去,她們想必會欣然接納。
  一開始琉一定會挨罵。也許會被輝夜酸言酸語半天,然後被萊拉扯耳朵。瑪琉她們恐怕也會把自己摟摟抱抱到不成人形。亞莉榭肯定會豎起手指,搬出些歪理把她講一頓。
  然後,最後大家一定會收起慍色,對她破顏而笑。
  大家會圍著琉,跟她說「歡迎回來」、「辛苦妳了」。
  一定會摟住她的肩膀,摸摸她的頭。
  心願總算能夠實現了。
  罪孽總算能夠清償了。
  她終於,可以走了。
  琉彷彿尋求救贖般,走向光的方向。
  一步,一步,又一步。
  越過黑暗的界線,再走幾步,就能抵達彼岸──
  
  『──不可以喔。』
  
  這時。
  從來不曾回頭的背影,轉過頭來了。
  「────」
  紅髮飄搖,綠瞳眼光射穿了琉。
  琉朝向光明前進的腳步,停下來了。
  『妳不可以過來,璃昂。絕對不行,我不准妳這樣做。』
  橫眉豎目的雙眸,拒絕接納琉。
  總是闡揚公理的嘴唇,否定琉的行為。
  她言詞懇切,就像要讓琉有所醒覺。
  『不可以逃避。』
  亞莉榭的視線越過琉的身上,朝向黑暗深處。
  緊接著,恐怖怪物的嘶吼撞擊著琉的背部。
  就是那陣讓琉畏怯,奪走疾風的假面,將她變成可悲精靈的絕望咆哮。
  在那令人寒毛直豎的叫喚中,有一陣反抗的聲響。
  就像翻騰烈火的狂怒一般,聽得見某位勇士的吶喊。
  『妳要是過來,之後一定會後悔的!』
  這陣強硬的聲調,讓琉的手晃動了一下。
  她以往是那麼希望能踏入光明之中,如今卻心生迷惘。
  思念同伴的乾涸心靈,與追求烈火吶喊的狂熱衝動,激烈地互相衝撞。
  「我,再也辦不到了……」
  一回神才發現,琉已經脫口說出這句話來。
  為了斬斷迷惘,為了放棄一切,暴露出毫無虛偽的心聲。
  「我再也辦不到了,亞莉榭……。我再也無法戰鬥了,我抵抗不了那段『過去』。」
  破壞者,一切的開端與禍根,折磨著琉的「過去」象徵。
  她知道一旦重回黑暗之中,將有殘酷現實等著她。這令她害怕。必須與那場「過去」對峙讓她害怕得不得了。
  琉怯聲怯氣地說,垂頭喪氣。
  『妳騙人。』
  但是……
  亞莉榭只回了簡短的這麼一句話。
  「────」
  琉睜大天藍色眼眸,抬起頭來,看到她熟悉的容顏。
  看到猜透琉一切心思的,少女毅然決然的眼神。
  『妳的「正義」正在高喊著不願迷失。』
  亞莉榭不講大道理,不勸她改過,不指點迷津。
  只是用真切的話語打動琉。
  用能夠搖撼琉的心坎、在心中掀起漣漪、毫無虛偽的話語打動她。
  『妳的「正義」還活在妳的心裡!』
  何謂「正義」,何為「公理」?
  琉一直不懂,一直交不出答案。
  唯一的事實是女神(阿斯特莉亞)要她「捨棄正義」,讓她以為她失去了伸張「正義」的資格。
  但是,少年(貝爾)否定了這點。
  堅稱琉的內心「還有正義」。
  而現在,少女(亞莉榭)也肯定琉的「正義」。
  少年(貝爾)與少女(亞莉榭)的話語產生連結,試著讓琉察覺其中的真意。
  『妳的「正義」──「希望」還沒滅絕!』
  ──沒錯。
  自從失去亞莉榭她們的那天起,琉所追求的「正義」──就是「希望」。
  得到希兒搭救時,琉決定為了見證亞莉榭她們伸張「正義」的成果而活。
  試著相信【阿斯特莉亞眷族】的遺產能帶來希望。
  相信它能為歐拉麗帶來秩序與和平,讓人們臉上綻放笑容。
  琉從那天起,就一直在追求這些。
  少年的話中真意也是如此。
  琉幫助過、救過他們,帶來了「希望」。
  琉的所作所為,造就了某些人的「希望」。
  少年一直就是在向她訴求這點。
  想必沒有一種「正義」能放之四海而皆準。
  所以,這是琉的「正義」。
  不是「過去」,是用以照亮「未來」的「希望」。
  琉如今終於……真正地,終於察覺到活在自己心中的「正義」意味何在了。
  這時,就像與她的心境變化產生共鳴般,站在亞莉榭左右兩旁的【阿斯特莉亞眷族】各位成員也轉過頭來。
  『快去吧。』
  在亞莉榭的身旁,輝夜不耐煩地揮手趕人。
  『不准逃避喔──』
  萊拉雙手交疊在後腦杓,壞心眼地笑。
  『加油。』
  『不可以認輸!』
  無可取代的朋友,各自喊出不同話語激勵她。
  這些話語、這些溫柔的眼神讓琉承受不住,猛搖著頭叫道:
  「我……我一直很想道歉!一直很想跟妳們道歉!」
  她宣洩出內心情感。
  宣洩出自從失去一切的那時候起,就一直藏在心中的真正任性要求(心願)。
  「我好希望妳們能定我的罪,因為我對妳們見死不救,無能為力!我好希望妳們能責備我,罵我,制裁我!」
  待在光明彼端的輝夜等人什麼也不肯回答。
  果不其然,她們只是用溫柔的眼神回望琉罷了。──就像在說:妳明明很清楚。
  對,沒錯,琉很清楚。
  清楚她們不可能會責備琉。
  琉只不過是無法饒恕自己的罪孽罷了,只是無法接受過去罷了。
  只不過是將那當成罪孽,懲罰自己,想藉此解脫罷了。
  琉握緊的拳頭鬆開,虛軟地下垂。
  『璃昂!』
  琉喜歡的少女的聲音,高亢響起。
  『什麼是妳現在的正義!?』
  琉的喉嚨顫抖了。
  不知不覺間,她淚如泉湧。
  琉拚命壓抑住胸中滿溢的嗚咽,緩緩地,道出「真正的心願」。
  「我想……救他……」
  不是待在這溫柔的光之彼岸,而是重返那嚴酷現實等著自己的黑暗深處。
  不是回到亞莉榭她們的身邊,而是奔赴活在當下的少年身旁。
  「我想跟他一起,回到那間酒館……回到希兒她們的身邊!」
  不是去追尋屬於過去的亞莉榭她們,而是邁向未來。
  亞莉榭笑了。
  就像在說「答得好」,漾著太陽般的滿面笑容。
  『璃昂,不可以逃避!──不可以錯過喔!』
  琉笑了。
  同時也在哭泣,讓淚水滑過臉頰。
  其中沒有悲愴,也沒有陰霾。
  琉轉身背對她們,步向黑暗之地。
  ──去吧,璃昂。
  同伴們道別的話語,悄悄為琉的背影送行。
  再見。
  我曾經深愛過的,我的寶物。
  
  ○
  
  「──!!」
  琉清醒過來了。
  起初造訪身軀的是燒傷般的全身痛楚,以及擊垮個人意志的倦怠感,然後是獨自被拋下的孤獨感。緊擁過琉的體溫,已經從眼前消失了。
  少年不見了。取而代之地在通道的前方,黑暗深處轟然響起激烈的鬥爭之歌。
  貝爾根本沒放棄任何希望。
  他為琉著想,試著提供琉一份「希望」。
  不讓琉喪失「正義」。
  「貝爾……!」
  琉擠出所有力氣,握起了拳頭。
  她已經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幻影消失了,幻影離去了。亞莉榭她們已經不在了。在光之彼岸看見的那片光景,或許全都只是琉自我感覺良好的妄想。
  但是,亞莉榭她們的確開導了琉。
  讓她知道「正義」如今還活在自己的心中。
  知道必須追求「希望」,不能放手。
  琉顫抖著手豎起胳臂,把身體剝離地面。
  「嗚啊啊啊啊……!!」
  在血池之中,她吼出重生的哭聲。
  跟長久以來只會依賴亞莉榭她們的殘影,受困於過去的自己訣別,讓全新的自己誕生。
  琉必須面對。
  面對一直以來目光迴避的「過去」。
  琉必須對抗。
  對抗一直以來畏怯害怕的「過去象徵」。
  災厄的怪物「札格納特」正代表了琉的過去。
  但是假如想得到「未來」,琉就必須超越此一「過去」。
  假如不願再失去任何人,想貫徹自己的「正義」與「希望」的話。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站起來。
  琉抓起浸泡在血池泉水裡的怪獸武器──骷髏戰士(地生人)的白骨刀,刺進地面。
  擺脫痛苦向前踏出的一步,衍生出強而有力的下一步,喚醒前進的力量。
  無視於身體發出的哀叫,琉開始走上幽暗的道路。
  走向聽見的聲音。
  走向前方,那怪物叫喚與人族吶喊爆發衝突之地。
  琉投身踏進有著災厄與嚴酷現實等待她、照亮黑暗的燐光之下。
  「────────────────────────!!」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一穿越通道,只見眼前上演著一場生死鬥。
  人族與怪物在窟室中心短兵相接,互相削減生命,殺個你死我活。不知道哪裡還留下了那種力氣──也許是名符其實地將所有剩餘的力氣全灌注了進去──貝爾與「札格納特」打得不相上下。
  貝爾展開的是正面較勁。
  他用右手持握的亮白匕首,殺退了「札格納特」三維空間連續跳躍後接連擊出的每一發「尖樁」。
  彷彿在誇下海口說:敵人的「尖樁」比閃燕(iguazú)慢,所以可以迎擊。嘗受過恐怖殺人燕子風暴的少年,用〖白幻〗把迫近而來的白骨凶槍一根不剩地全數打落。
  忿恨卻又歡喜地咆哮的「札格納特」假如想展開近身戰,貝爾就迅速裝備起〖赫斯緹雅之刃〗表演一場刀劍武打──高速的雙刀交替。他以右手靈活運用藍紫與亮白雙刃,封殺怪獸的打帶跑戰術。豈止如此,他還搶得破綻斬向敵人的尾巴,成功砍飛蜥蜴人的鱗片。
  機動能力出現缺陷的敵人,連續跳躍有它的「規律性」,例如著地後的角度與「蓄勢」的時間;貝爾以冒險者的本能理解這些情報,撐過了連番的猛攻。
  他將第一次的敗戰化做勝利基石,高聲咆哮,展開逆襲。
  匕首與「破爪」描繪出藍紫色的斬擊閃光,形成無數圓弧。數不盡的火花奏響激烈音色,淒厲的光之輪舞屢次交錯。
  那看在琉的眼裡,就像赤裸裸的生命搏鬥。
  「──!琉小姐!?」
  酣戰中的貝爾注意到了琉的存在。
  同時「札格納特」迅速轉過頭來,眼光射穿了她。
  心胸在顫抖,無從掩飾。琉的心理創傷在恐懼下軋軋作響。
  但是,對現在的琉而言,有件事比舊傷被挖開更可怕。
  那就是:再次失去無可取代的事物。
  在受到凝鍊的時間中,心靈只一瞬間恢復平靜。
  風平浪靜的心靈水面,緊接著吹起一陣激昂的疾風。
  那是推動琉的意志之風。
  「──!!」
  琉讓身體向前傾倒,疾馳而出。
  飛步如風,踏穩腳步,躍上高空,對驚愕的「札格納特」揮出一擊。
  枯骨白刀劈進了高舉防禦的右臂上。
  「貝爾!我……無法成為湖中妖精。」
  被敵人前臂揮開,一邊旋轉一邊著地的琉,對著啞然無言的貝爾高聲喊道。
  她提起喜歡英雄譚的少年一定會知道的故事。
  那是精靈尊崇的英雄譚,是精靈少女們誰都嚮往過一次的童話。但琉否定了那個故事。
  少年的雙眸睜大開來。
  「我絕不會成為只能讓摯愛守護的妖精!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奔赴死地!」
  聽到琉這番堅強的話語,少年的嘴唇描繪出笑意。
  他用滿是鮮血與傷口的臉點頭回應後,握於手中的女神之刃也像重新點燃戰意般讓【神聖文字】發光。
  人類與精靈,開始並肩反擊了。
  「嗄嗄嗄嗄嗄!!」
  但「札格納特」可就氣壞了。
  自己與貝爾的決戰被潑冷水,大大地惹惱了他。
  吸收了眾多同族,穿起本來不可能實現的「執迷之鎧」的他,大限也已迫在眉睫。因此他早已決定將所剩無幾的生命時限全數投注於與這頭雄獸(這個男人)的一戰之中,誓殺白髮少年。
  試圖妨害自己存在意義的東西令「札格納特」看不順眼,在怒火的驅使下想把小飛蟲拍死。
  「!!」
  「!」
  然而,琉躲開了「札格納特」的攻擊。豈止如此,甚至還加以反擊。
  不用比較也知道,其身手與方才的戰鬥有著天地之別。可以說令人刮目相看。
  明明右手右腿……不,全身都在流出血紅水滴,滿目瘡痍。
  然而得到勇氣面對「過去的象徵」──心理創傷的【疾風】已然取回了原本的神采。不,甚至還試著超越至今的極限。
  她那美麗的戰鬥身姿,與「札格納特」屠戮過的一切有著某種差異。
  「我要……打倒你!!」
  與白色少年是同一種叫喊、同一種眼神、同一種意志。
  面對這一切,「札格納特」承認了。
  承認這隻妖精也跟少年一樣,是值得獵殺的存在。
  配得上讓他竭盡全副心力加以殲滅。
  因此,他要把兩個人一併屠殺。
  「札格納特」大聲嘶吼,使出渾身解數要殺死二人。
  「唔……!?」
  敵人加速展開猛攻,連續跳躍後的襲擊與尖樁風暴折磨著貝爾。
  得到琉的加入,戰況才好不容易平分秋色。但是,瘡痍周身的貝爾他們隨時都可能在力量平衡中落敗。這具身軀早已超過了極限,一旦生命燃料耗盡,戰鬥將會在眨眼間拉下終幕。雖說敵人付出化身為合成獸的代價而為排斥作用所苦,但怪獸超乎常規的體力仍高於高級冒險者們之上。持久戰打到最後只有殞身滅命一途。
  之前孤軍奮戰的貝爾一直在找機會施展必殺攻擊(反擊)。
  然而,「札格納特」也早已覺察到了他的企圖。牠穿插「破爪」為輔助,但戰鬥仍然以「尖樁」為主體就是最好的證據。
  目前的戰況,缺乏決定性的攻擊。
  「──【如今遠去的森林穹蒼。無窮夜天鑲嵌的無限星斗】。」
  在這情況之下……
  琉開始編織樂章了。
  「!」
  「!」
  看到精靈一邊持續奔跑著與敵人互砍的同時一邊開始歌唱,貝爾與「札格納特」做出反應。
  是「並行詠唱」。
  琉同時展開攻擊、移動、閃避與詠唱這四種行動,準備招喚必須來臨的必殺時刻。
  「【回應愚昧如我的聲音,再度賜我星火加護】。」
  這同時也是後悔之歌。
  在無法幫助亞莉榭等人,只能讓她們保護的那個時候,琉也在唱這首歌。
  當時她屈服於絕望與恐懼,一步都無法走動,只能顫抖著嘴唇唱歌。
  「【予棄汝而去者光明慈悲】。」
  那首令她避諱的詩歌,這次是一邊應戰一邊歌唱。
  為了這次絕對不再失落。
  為了這次不再只會讓人保護,而是自己保護別人。
  「……!」
  她的真實心意傳達給了貝爾,「做為作戰計畫的另一面」也是。
  亦即「要剝除破壞者的外殼」。
  左半身殘餘的裝甲殼「魔力反射」不用說,敵人吸收了眾多怪獸的軀體也含有「黑曜岩士兵的體石」。面對敵人減弱「魔法」威力的鎧甲,即使是琉的大光球(光明之風)也達不到必殺之效。再考慮到剩下的精神力,想二度炮擊是絕對不可能。
  貝爾與琉隔著怪獸交換一個眼神,一瞬間就有了默契。
  「……!」
  同一時刻,琉嚴苛峻切的詠唱速度,即使看在「札格納特」眼裡仍然構成了威脅。
  靠這身不完全的「鎧甲」有可能發生意外。無法徹底排除一敗塗地的可能性。
  面對高漲膨脹的「魔力」,「札格納特」打算先擊潰琉。
  「──【火焰閃電】!」
  這時,貝爾吼出了炮聲。
  不是對著怪獸,而是漆黑的匕首刀身。
  「!」
  炎雷爆發後匯聚其上,接著演奏出鐘聲。
  是「聖火英烈斬」的發動準備。少年召喚出僅剩的力氣,果斷進行了最後一次蓄力。
  看到曾燒盡自身右臂的一擊顯現的徵兆,「札格納特」忍不住做出了反應。牠實在無法忽略險些殺死自己的最大殺招。
  這是貝爾使出的「心理戰」。
  前後兩方。一個是果敢施展並行蓄力的人類,一個是邊跑邊持續詠唱的精靈。
  前者明顯是誘餌,但不容忽視。
  意識的分散使得「札格納特」一瞬間不禁停住了動作。
  「【來吧,漂泊的風,流浪的旅人(朋輩)】!」
  在怪獸的後方,琉的詠唱高亢嘹亮地響起。
  同時,前方則有貝爾手持炎光匕首突擊而來。
  他們是打算剝除怪獸外殼,然後即刻以「魔法」重轟敵人。
  面對兩名冒險者施展的聯手行動,災厄的怪物──將右臂捶到了地上。
  「──────!!」
  「倒樁」自地面刺出。
  而且不是一個方向,而是半徑廣達十M的全方位攻擊。
  「呃啊!?」
  「嗚──」
  牠讓骨槍在地底潛行,同時攻擊前方與後方的貝爾與琉。
  以怪獸為起點召喚出的大量刀山刺傷了兩人。它們撕裂琉的肩膀,挖穿貝爾的大腿,一口氣削減兩人殘餘的生命。
  「札格納特」乘勝追擊,企圖用更多的「倒樁」將二人穿刺至死。
  「──【飛越天空……奔馳荒野……】!」
  豈料……
  琉的詠唱並未中斷。
  她憑著不屈不撓的精神,未曾放開魔力的韁繩。這帶來了致勝良機。
  所以,貝爾也是。
  他一邊吐血,一邊橫眉豎目,將右手捶進了地面。
  「聖火英烈斬!!」
  七秒鐘的蓄力。
  施放出的殺招不是打向「札格納特」──而是炸碎於地底穿洞的白骨槍矛。
  「!?」
  大地伴隨著轟然巨響爆開,衝擊力搖撼了「札格納特」的視野。
  炸裂地面的閃焰光輝,將射進地底的所有白骨槍矛全數轟成齏粉。「倒樁」被斷了源頭。
  還不只如此,聖火的威力與衝擊沿著骨槍一路傳遞,擴及到「札格納特」的右臂。
  以同族肉體打造的右臂慘遭擊碎。
  「────────────────────────!?」
  右前臂自內部爆發般碎裂四散,讓「札格納特」發出了淒厲慘叫。
  聖火英烈斬打得地面滿是裂痕,整間窟室都在震動搖晃,怪獸姿勢一個不穩。這讓他們奪得了破綻。
  貝爾沒錯過這個機會,發動了突擊。
  所剩不多的握力造成〖赫斯緹雅之刃〗被彈飛到空中,貝爾握緊拳頭當作武器,準備殺進怪獸的懷裡。
  「嗚──!?」
  但是,他的接近速度實在太慢了。
  【英雄願望(阿爾戈英雄)】帶來了副作用。少年最後一次能用的並行蓄力,毫不留情地奪走了他少得可憐的體力與精神力。
  強迫即將彎折的膝蓋果敢進行的急速肉搏,對「敏捷」出類拔萃的「札格納特」而言不可能構成威脅。到了最後關頭,肉體的極限違背了貝爾的計算。
  從損傷中振作起來的「札格納特」,用流露怒氣的紅眼朝向少年。
  牠打算小露身手,迎擊試圖撲進自己懷裡來的傷殘白兔。
  怪獸高舉左手過頭,藍紫六爪擺好架式。
  這招自斜上方擊出的必殺「破爪」,肯定會穿透貝爾的身體。
  貫穿胸膛,從背後突出的「爪子」想必會以血紅點綴世界。
  如同貝爾走馬燈轉動般的想像。
  一如五年前,奪走妖精摯友的那幕光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刀山攻擊造成的損傷加上閃焰的衝擊讓琉站都站不穩,但她發出了厲吼。
  為了克服烙印眼底的悲劇,化身為風奔行於空中。
  左腳狠狠踹在地上,她宛如一道閃光貫穿高空,逼近敵人。
  來自側面的近身攻擊,捕捉到了「札格納特」高舉過頭的左臂。
  「!?」
  拔出的兩把小太刀〖雙葉〗,肢解了蘊藏必殺威力的「破爪」。
  手腕與手指關節──猶如獠牙的「爪子」被人從根部斬斷,「札格納特」面臨最強武器遭到剝奪的事實,時間為之暫停。
  (那時候,我要是這麼做的話──)
  在靜止的時間中,過去的情景重回腦海。
  少女被刺穿,悲壯的後影為了保護琉而擋下了「爪子」的一擊。
  那時候,假如琉站起來了……
  假如就像現在這樣,琉也跟她們一同戰鬥的話……
  (──亞莉榭就不會輸了!)
  後悔與悲痛焚燒己身,內心的叫喊撕裂胸口。
  雖然「過去」再也不會回來……
  即使如此,琉定睛注視自己拯救的此時此刻,發出百感交集的心之吶喊。
  同時,與目瞪口呆的破壞者錯身而過。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轉瞬間,貝爾突擊猛衝。
  接受琉的掩護,他將最後一步踏進「札格納特」的懷裡。
  兩者間距消失,握緊的右拳捶進了凍結原地的怪獸左半身。
  「火焰閃電──────────────!」
  緊接而來的,是炮聲。
  是自拳頭送進體內的速攻魔法。
  次數僅有一發。
  但卻是威力十足的一射。
  用盡所有力量的貝爾能施行的最後一次「魔法」,在「耐久」明顯較低的「札格納特」體內循環流竄,冷酷無情地從內側破壞了肉體。
  「!?」
  左半身殘餘的裝甲殼,被炎雷炸裂彈飛。
  遭受到來自內側的衝擊,就連補強了右半身的「黑曜岩士兵的體石」也伴隨著大量火星碎裂成細粉四處飛散。
  光靠威力較低的單發速攻魔法(火焰閃電)無法打倒這頭怪物。
  沒有「魔石」可供擊碎的特殊怪獸不會就此癱軟倒下。
  但是,牠那失去「鎧甲」的龐然巨軀,已經形同裸身露體。
  「──【以勝過萬物的速度疾行】。」
  妖精之歌迴盪四下。
  那是美妙的風之旋律。
  在「札格納特」的右手邊方向,奪走「破爪」後摔倒般降落地面的妖精,已用雙腳穩穩踏緊了土地。
  她朝著僵在原地的「札格納特」筆直伸出右手,一邊解放「魔力」奔流,一邊喊:
  「【蘊含群星光輝征討敵人】!」
  那是宣告法術完成的最後咒文。
  就在近接炮擊的衝擊力道將貝爾吹飛,怪獸的殷紅雙眼蘊藏著震驚之情時……
  琉解放了那一擊。
  「【光明之風】!」
  「魔法」發動。
  那是纏繞著綠風的大光球。
  數量一共四十七顆。
  注入了妖精全副精神力的炮擊魔法,揭開了序幕。
  「────!!」
  光彈濁流急速逼近。
  炮擊風暴讓人無處可逃。
  面臨這場攻擊,「札格納特」竟然做出了反應。
  「什麼!?」
  貝爾瞪大眼睛。
  只聽見劈嘰一聲,怪獸的全力跳躍徹底毀掉了自己的右膝。
  包裹著鱗片的尾巴被強光吞沒,右腳的小腿以下部位全被炸飛,但牠逃到了半空中。
  失去目標的大光球風暴,通過啞口無言的貝爾眼前,命中窟室的牆壁。
  必殺技被躲掉了。
  正當貝爾表情扭曲,空間中發生駭人震動時,琉──
  「──你速度有多快,我比誰都清楚。」
  把四十七發當中的十顆大光球,留在自己的身邊。
  她早料到了。
  料到以最佳時機、渾身解數施放的炮擊,照樣會被那災厄怪物躲掉。
  即使犧牲了知己性命仍未能殺死上次那隻破壞者的琉,這次用冷靜透徹的目光,堅信敵人必會閃避成功。
  在窟室壁面著陸的「札格納特」,就跟地上的貝爾一樣,也瞠目望著那十朵光輝。
  十。
  這對琉而言,是別具意義的數字。
  正是她失去的、無可取代的戰友人數。
  在發動的【光明之風】當中格外巨大的數顆光球,浮游依偎在琉的背後。
  「──我們上。」
  伴隨著這聲口號,琉疾趨而行。
  「!?」
  琉沒將設定為「待機狀態」的大光球「魔法」射出去,而是帶領著十朵光輝,衝向「札格納特」。
  從中距離或遠距離是打不中的。
  就跟在第27層貝爾讓「聖火英烈斬」爆發威力的前一刻,怪物一度逃往空中,是用上了圍巾才能達到必殺之效的時候一樣,想將破壞者打個粉碎,這一擊必須從超近距離施展才有效。
  歷經與【災厄】進行的多次戰鬥,琉做出的決斷是「零距離攻擊」。
  在大腿被倒樁撕裂而無法進行適當加速的狀態下,琉一躍而起,叫道:
  「諾茵、妮茲!」
  一呼喚逝去同伴名字的瞬間,彷彿與之呼應般,浮游於背後的兩顆大光球,在琉踢踹地面的鞋底炸裂了。
  「什……!?」
  閃光聲響滑過鼓膜,爆發性加速於焉產生。
  這是纏繞強風的光球給予她的龐大「推進力」。
  將貝爾的戰慄或「札格納特」的驚愕都拋諸腦後,琉化身為飛越高空的一陣疾風。
  宛如踢踹射出的光球般,她對準怪獸一直線飛馳而去。
  「!?」
  眼看妖精飛來的速度快到連驚愕都來不及,「札格納特」情急之下,對著她筆直刺出失去前臂部位的右臂。
  尖樁從手肘關節一齊射出。
  「阿絲泰、樂婭娜!」
  對於這個動作,琉吼出另外兩名同伴的名字,射出大光球。
  她用掉剩下八發中的兩顆,一顆從側面發射,讓它命中架在身體側邊的左臂──使自己往側面飛去,藉此強行轉換了軌道。
  「!?」
  她幾乎是九十度改變前進方向,緊急閃避尖樁驟雨。
  緊接著另一顆光球在右腳鞋底炸裂,讓她再次飛向前方。
  琉描繪出宛若閃電的軌跡。
  面對轉眼間消除距離疾速迫近的電光一閃,「札格納特」只用左腳踢踹壁面,試圖逃走。
  「呼!!」
  窮追不捨。
  無視於引發的駭人風壓與慣性,琉一邊用意志之力制伏肉體擠壓的痛苦,一邊降落在怪獸前一刻攀住的壁面上,再次翱翔於空中。
  聽見緊迫盯人的咆哮,「札格納特」的眼瞳因動搖而顫抖。
  對手不要命地運用魔法,達成了強硬的「空中機動」。
  贏得怪獸的震驚,堪稱奪走怪物看家本領的「高速跳躍」。
  這種將魔法威力直接挪用為推進劑的魯莽行為,當事人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讓光球命中鞋底的靴子變成了破布,露出失去表皮的鮮紅腳底。為了轉換方向而用光球轟炸的左臂骨頭也裂了。
  但是,琉的身體沒壞。
  她連顯現的【魔防(發展能力)】都全部動員,撐過凶惡的威力,在射穿那頭怪物之前絕不會化做枯骨。
  那是用自己的「魔法」攻擊自己,將自己的肌膚燒得冒煙,仍然勇往直前的「妖精飛翔」。
  ──請妳們給我力量。
  琉將纏繞強風的光球想像成同伴的身姿,狂暴怒號。
  決意要與【阿斯特莉亞眷族】的同伴一起──征討那個敵人。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破壞者正確悟出了琉的「目的」,發出蘊含最大級警鐘的淒厲吼叫。
  牠不顧一切地放出所有尖樁。
  試著藉此阻止妖精追上失去充分機動力的自己。
  「賽爾堤、依絲卡、瑪琉!」
  獲得名字的三顆光球,彷彿伸出援手般讓琉的身體往斜方向逃開,或者是挺身為盾打碎了逼近的白骨槍矛。
  在激烈的風壓中,翱翔空中的琉眼眸中看到的,是戰友們的側臉。
  是站在自己身旁高聲吶喊的,十位正義眷族的成員。
  這是妄想,是感傷,是幻想。
  是琉自我感覺良好的幻影。
  我明白。
  所以,我要將這份「心意」一併變成力量──向前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精的咆哮響徹四周。
  兩者皆不具有羽翼,卻展開了空中纏鬥(dogfight)。
  目睹那恰似繁星劃過暗夜的光景,少年不知不覺間像受到吸引般站了起來。
  睜大雙眼,就像只能仰望群星散滿夜空的地上野獸。
  貝爾看見了。
  看見妖精受到十顆光輝引導,翱翔高空的軌跡。
  她那身上長斗篷隨風飛揚,如翅膀般開展的模樣,簡直就像……
  「──『正義的羽翼』。」
  而「劍」正是緊逼怪物的她自己。
  將正義女神(阿斯特莉亞)之名刻於其背的琉,終於捕捉到了災厄的怪物。
  「嗄嗄嗄嗄嗄嗄嗄嗄!?」
  巧的是,位置就在窟室中央的高空。
  面對在無處可逃的空中被追上,仍高舉白骨右臂試著迎擊的「札格納特」,琉從最後剩下的三顆光球之中擊出一顆。
  「輝夜!」
  彷彿回應戰友的聲音,一如劍客般疾走的光球放出了犀銳強風。
  它打碎了怪獸最後僅剩的右臂──最後一件武器。
  「──────」
  就在炸裂衝擊造成怪物的軀體在空中飄移時,琉迅捷閃過牠的身側。
  她以後來居上之姿跳躍到怪獸的頭頂上方,猛衝的氣勢一消失的瞬間……簡直就像只有那塊空間的時間與世隔離,她緩緩翻轉身子。
  雙腳朝天,頭朝大地。
  琉將扭轉龐然巨軀仰望她的「札格納特」置於視野的正下方。
  「萊拉。」
  平靜呼喚的光球,靠近開始降落的琉腳邊。
  恰似一個小姊姊面帶微笑,從背後推她一把那樣。
  眼眸泛起淚光後,衝擊力道打在腳上,讓她化為流星墜落。
  繼而,最後是──
  「──亞莉榭。」
  剩下的一顆大光球,依偎在琉的手掌上。
  她希望能被定罪。
  她希望能夠贖罪。
  她想長逝到同伴的身邊。
  她害怕超越「過去」。
  忘卻「過去」令她感到恐懼。
  如果能夠實現,她多想回到「過去」,重新來過。
  但是,現在……
  她想要「未來」。
  為此──
  怪物巨軀迫近而來。牠失去雙臂,殷紅的眼瞳呆滯地仰望著琉。
  面對與自己同樣全身傷痕累累的「過去象徵」,琉將手托光球的右臂高舉過頭。
  在美麗光球的輝耀照臨下,琉清楚看見了知己的手,疊在自己的右手上。
  天藍色的眼眸淌落淚滴,她顫抖著嘴唇,宣告:
  「──永別了。」
  向故友的殘影。
  向過往的歲月。
  向必須跨越的「過去」
  向一切事物告別,琉咆哮了:
  
  「星華(luvia)!!」
  
  炸裂。
  「────────────────────────────────」
  大光球被砸進怪物的胸膛。
  就像從保護過琉、拯救過琉的少女(亞莉榭)身上傳承到招式那樣,琉在怪物身上綻放光輪。
  束手無策地挨了這一擊的「札格納特」,連臨死慘叫或是憤怒、嗟怨之聲都沒能留下,只是靜靜地──碎裂四散了。
  光與風的旋律高亢鳴響,將怪物的整個身軀變作無數碎塊。
  親眼看見落下的碎片與其他同族(怪獸)一樣淪為塵土後,用盡所有力氣的琉闔起了眼睛。
  同時,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揮灑於空中。
  「琉小姐!?」
  琉與破壞者的殘骸,如流星雨般灑落在窟室中央。
  滿身瘡痍的貝爾只能看著怪獸的灰粉化為大量煙塵漫天飛舞,連衝向墜落地點都辦不到。
  就在他拖著身體趕往中央地帶,呆立原地望著染成紫色的煙塵滿天飄飛時……
  「啊……!」
  在視野遠方,浮現一個人影。
  人影輪廓慢慢地漸趨清晰,從煙塵中現身。
  是把自己弄得傷痕纍纍的琉。
  看到她與自己四目交接、微彎嘴唇的模樣,貝爾也露出安心的笑臉。
  除了他們之外,再沒有其他移動的身影。
  他們戰勝了【災厄】。
  貝爾與琉面露笑容,慢慢走向對方,尋求彼此的存在。
  但就在這時,一個不穩……
  貝爾的身體向前傾倒了。
  琉也一樣。
  隔著僅剩些微的距離,兩人都雙膝跪地,應聲不支倒地。
  「…………」
  「…………」
  滿身都是傷痕的身體此時此刻仍在流血。
  雙方的呼吸都很微弱。
  手腳感覺越來越冰冷。
  視野漸漸模糊了。
  貝爾的右手,能與琉的右手重疊。
  兩人隔著這樣的距離,倒臥於冰冷迷宮的地上。
  「……我們,贏了呢。」
  「……是的。」
  「……這下,就回得去了呢。」
  「……是的。」
  聲音幾不可聞。
  兩人已經連對方的容顏都看不清楚,臉上浮現算不上笑容的笑容。
  他們只在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夢中,分享重回地表的未來。
  那裡已經沒有冒險者了。
  只剩下燃燒殆盡的灰燼。
  就像無邊無際地飛翔的斷翅鳥兒。
  白色的殘火,與逐漸消逝的妖精殘骸。
  也就剩這些了。
  怪物的遙吠響徹四周。之前災厄怪物守住的迷宮寂靜像是一場幻覺,黑暗開始熱烈地叫喚。好幾陣激烈咆哮與層層重疊的腳步聲,正在迫近這個窟室。
  貝爾與琉連站都站不起來,想挪動一下身體都辦不到,只有黑暗俯視著他們。
  「……貝爾。」
  「……是。」
  「……我……想跟你……」
  「…………」
  她沒再接下去了。
  雙方看向身旁的瞳眸,漸漸失去光明。
  不約而同地,宛如入眠般,兩人閉上了眼瞼。
  即使怪獸們的嘶吼終於抵達窟室,他們的身體再也無法動彈。
  兩人的「冒險」結束了。
  儘管戰勝了【災厄】,卻敗給了地下城。
  逃出迷宮的行動失敗。
  如同眾多同行的下場,他們也一樣被「深層」的黑暗吞沒──
  
  「────,────爾,──貝爾!!」
  
  就在情況似乎如此時……
  「──小貝爾!!」
  怪物此起彼落的熱烈鳴聲──簡直就像為了與遠處同胞通訊而高喊的咆哮──開始具有人族語言的形態。
  貝爾在變暗的視野中,感覺出有個影子覆蓋到自己身上。
  他顫抖著微微睜開眼瞼,同時有人抱起了他的身體。
  「還活著,他還活著!!」
  「快通知那些人族!」
  先是一陣有如歡呼的吶喊爆發開來,接著熟悉的嗓音一次次迴盪於耳朵深處。
  貝爾發現自己的身體變成仰躺姿勢,接著一對眼眸湊過來看他。
  是他思念已久的,琥珀色的大眼睛。
  「貝爾,貝爾!」
  琥珀眼眸落下串串淚珠,淋溼了貝爾的臉頰。
  在額頭位置發光的紅色寶石,也宛如哭泣般流洩光輝。
  貝爾想擦掉沿著少女臉頰滑下的淚滴,這才想起身體早就無法動彈了。他想至少可以對少女微笑一下,但就連這點動作都完全做不好。
  他好不容易才讓臉頰的肌肉震動,若有似無地翹起唇角後,眼前的少女容顏整個皺了起來。
  「貝爾大人!」
  「貝爾!!」
  「琉!」
  「在那裡喵──!」
  遠處傳來一群老友的聲音。
  是前來搜救貝爾他們的同伴的聲音。
  兩人的「冒險」落幕了,他們敗給了地下城。
  但是,妖精的「希望」並未潰滅。
  琉與貝爾從不放棄「希望」,直到最後都不肯死心的決死之行,喚來了同伴的聲音。
  努力掙來的「情誼」,就連地下城都能戰勝。
  不久,身旁的怪物們身影漸漸退開。
  他們的氣息停留在不遠處,就像低聲呢喃著:我們完成了使命,不過今後我們仍會悄悄守望著你。
  留在原處的,只有以兜帽與長袍隱藏真面目的龍族少女,以及同樣做了喬裝的半人半鳥少女。
  拚命試著喚醒傷患的她,將琉抱到自己的懷裡。
  「……貝爾。」
  「……是。」
  呼喚自己與貝爾名字的同伴聲音,帶著哭腔的歡呼聲,正在往這邊趕來。
  琉與貝爾四目交接,清楚地微笑了。
  「我們……可以回家了。」
  
  
  

  
  終章 You'll be back Ⅱ
  
  
  妳還能回來。
  朋友(某人)對我(琉)如此說了。
  對。
  妳能夠跨越那段「過去」──回到光明映射的地方。
  
  ○
  
  「…………」
  琉感覺到眼瞼中堆滿了水滴。
  為了不讓它淌落,琉顫抖著睫毛。
  「這裡是……」
  她試著微微睜開眼睛,但眩目的光芒讓她旋即闔起眼瞼。
  過度習慣迷宮黑暗的天藍眼眸,連看到區區一盞魔石燈光都覺得刺眼。
  就在她連眨眼都眨不動而蹙眉顰額時,從近在身旁的位置冒出一個驚覺的聲音。
  「琉,妳還好嗎!?」
  琉抬頭仰望覆蓋自己的人影。
  朦朧的人像漸漸聚焦,開始帶有色彩,在她眼中形成淡灰色的頭髮與眼眸。
  面對略帶倦色湊過來觀察自己的少女,琉啟唇道:
  「希兒……」
  聲音就好像忘了怎麼說話般嚴重沙啞。
  但是,一呼喚少女名字的瞬間,眼前的相貌立即綻放出喜悅的笑靨。
  希兒好像感動萬分似的,整個人撲到琉的身上。
  「琉!啊啊,琉!!太好了……!」
  希兒將臉埋進她的脖子附近,就像姊姊或母親那樣溫和地擁抱她。
  隔著毛毯感覺到的少女體溫,既溫柔又令她懷念不已。
  琉胸中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喵──!!琉醒了喵──!」
  「整整呼呼大睡了三天,請發表一下給貓們惹麻煩的感想吧!」
  「真是,這次我們真的很擔心妳耶!」
  霎時間,琉的周圍變得一片喧鬧。
  阿妮雅高舉雙手像小孩一樣又跳又叫,可蘿伊笑嘻嘻地調侃她,露諾娃的神情比言詞顯得更高興;大家都圍繞著躺在床上的琉。
  看到她們的模樣……對現在的琉而言無可取代的朋友笑容……
  克制住的眼淚,從天藍色的眼眸奪眶而出。
  「……貓第一次看到琉掉眼淚喵。」
  看到阿妮雅皺起臉蛋破顏而笑,琉也回以一絲笑容。
  她仍然一片空白的腦中浮現出一句話──為了表達對少女們的感謝,用呢喃般的聲音說出了「謝謝」。
  「貓來好心解釋給腦袋轉不過來的琉聽吧,這裡是『巴別塔』,就是公會經營的治療設施喵。」
  「我們一回到地表,妳就立刻被帶來這裡了。」
  「大家火速從地下城歸返的路上,不管是用道具還是魔法都叫不醒妳,害我們好擔心喵~!」
  「看貓怎麼對付妳~」先是可蘿伊逗弄起貼著紗布的精靈耳朵說道,然後露諾娃與阿妮雅也接下去說明。琉剛剛醒來,腦筋無法正常運轉,不過聞到消毒水的獨特香氣,再看到這間保持清潔的白色房間,終於弄懂了狀況。
  「好了啦!」希兒拍了可蘿伊的手一下,直起身子時,阿妮雅探身向前:
  「琉,妳還記得多少喵?」
  「……我在深層,聽見阿妮雅妳們的聲音……心想,這下就能跟他一起回家……」
  就在她講到這裡的時候……
  浮現腦海的少年容貌,讓天藍色的眼眸睜大開來。
  轉瞬間腦中的白色濃霧煙消雲散,琉徹徹底底恢復清醒,猛地坐了起來。
  「他呢!?貝爾呢!?」
  「喵啊!?冷、冷靜點喵!?」
  「琉,不可以硬撐!」
  看到琉臉色大變,可蘿伊她們驚慌失措,希兒拚命安撫她。
  急著起床讓身體發出哀號,琉不禁把上半身彎成ㄑ字形,但她顧不得那麼多,抓住了身旁希兒的肩膀。
  「希兒,請告訴我!他是否平安無事!?」
  「貝爾先生沒事!他還比琉更早醒來呢!」
  「就、就是喵!白髮腦袋就在後面房間好得很喵!所以琉妳可以放心,乖乖睡午覺喵!」
  「啊,妳這笨蛋……!」
  不顧希兒好言安撫,慌慌張張的阿妮雅不慎說出了多餘情報,讓露諾娃著急起來。
  果然不出她們所料,琉一得知少年人在何處,就迅速跳下了床。
  希兒她們把琉當成傷患而一時疏忽,但琉用讓她們大吃一驚的敏捷身手,跑出了供她養傷的單人病房。
  「琉,琉!?不可以穿那樣跑去……不行啊──!?」
  她拋下希兒苦苦挽留的聲音,跑在白色走廊上。
  從走廊上設置的窗戶可以看見之前想念不已的藍天,但不足以挽留住琉的腳步。從對面走來的獸人女性──大概是公會委託派遣過來的志工派系(眷族)治療師吧──看到琉的模樣吃了一驚,但一樣沒能引起琉的注意。
  (貝爾……貝爾!)
  現在琉滿腦子都在擔心少年的安危。
  她的腳不時虛軟一沉,但她用纏著繃帶的手撐住牆壁,往走廊深處前進。
  然後,她在通道盡頭找到阿妮雅所說的專用治療室,撲上前去打開了門。
  「貝爾!」
  果不其然,少年就在裡面。
  他在房間牆邊的床上撐起身子,穿著無袖衣服,讓人為他緊密纏上繃帶的左臂觸診。
  與他面對面看診的,是一位有著銀白秀髮的美少女。
  中間夾著貝爾,赫斯緹雅與莉莉坐在病床兩側。
  一旁佇立著天神米赫與眷屬娜扎,靜觀看診情形。
  看到少年面露吃驚表情的模樣,琉的神情頓時轉憂為喜。
  「琉小姐!──咦……」
  這時……
  貝爾正要露出同樣欣喜的表情,卻忽然臉紅起來。
  原本要跑過去的琉,反射性地順著貝爾的視線看回來,低頭打量自己的身體──這才終於發現到了。
  琉穿在身上的東西,根本稱不上是衣服。
  是一塊薄布,簡而言之就是用來代替病人服的內衣。
  白色的內褲,加上肚臍外露的短衣。
  只靠纏在一條大腿或手臂上的繃帶,自然不可能遮掩所有水嫩的肢體與肌膚。
  琉睜大眼睛,臉蛋變得越來越紅;但在她的視線前方,又發生了另一場悲劇。
  可能是激烈運動的關係,綁在肩膀上的帶子鬆開──
  短衣發出啪沙一聲掉到地板上的瞬間,琉就像個少女般發出了尖叫。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准看!!」」
  「咕哦啊!?」
  琉遮住胸部癱坐到地板上,漲紅了臉的赫斯緹雅與莉莉施展的雙重金勾臂(double lariat)……更正,是同時夾擊(交叉炸彈)打進了貝爾的脖子。而且還外加一記娜扎的犀利肘擊伴隨著「米赫神也是!」的斥責刺進男神的心窩,迸發出「咕呶呼!?」的呻吟聲。
  「竟然對重大傷患動手,妳們在想什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惹得銀白秀髮的美少女──【迪安凱特眷族】的治療師阿蜜德•特亞薩納雷發火了。
  
  ○
  
  鬧得天翻地覆之後。
  琉被暴怒的阿蜜德強制遣返單人病房,嚴格要求她靜養,之後每天從絡繹不絕地前來探病的人們口中,聽說了事情的始末。
  
  「『異端兒』們都說,真虧你們還能活下來哩。」
  韋爾夫把這件事告訴了她。
  「琉大人,真高興妳平安無事!」
  「謝謝您……救了貝爾大人。」
  他與傷勢痊癒的命以及春姬一同前來探病,將他們跟蜥蜴人里德之間的對話轉述給琉聽。
  
  「身上沒幾件像樣的裝備,居然能在那種地方存活好幾天……就連小子我這隻怪獸聽了都渾身發毛哩。」
  在他們救到了貝爾與琉,全速前往「下層」的安全樓層避難後……
  聽說「異端兒」們當著韋爾夫的面,都紛紛如此表示。
  四天。
  貝爾與琉被「大蛇井」帶走,在「深層」徬徨了這麼長的時間。
  這同時也表示韋爾夫等人與樓層主(安菲斯比納)交戰,跟「異端兒」們會合再前往第37層,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當小子我經由費爾斯的口信,得知烏拉諾斯神要求小子我們前往第37層時……坦白講,小子我真是被嚇壞了。」
  又聽說在安全樓層臨時休息一下,莉莉等人以及阿妮雅她們全都忙著為貝爾與琉做治療時,韋爾夫與里德等人約在不會被柏斯他們發現的地方碰過面。
  他們之所以能查出貝爾與琉的所在樓層,是因為老神透過里德持有的「眼晶」給予了指示。老神是感應到就連地下城都大感棘手的「札格納特」發出的異常反應──獨立自主的「嘶吼」,才會火速派出救難隊前往第37層。
  「那個樓層不但沒有吃的,又廣大到一個不行,同族也都凶殘得很。就連小子我們沒事也不會在那裡逗留。況且也沒有樹龍(古流)或人魚(瑪琍)那樣的祕里『守護者』……」
  「我想也是……。那裡不管是通道還是牆壁都大得離譜,我看到也頭暈了,心想『在這種地方是要怎麼找到貝爾他們啊』。」
  「幸虧小貝爾他們走到了冒險者們所說的『正規路線』。要是留在迷宮當中不知道哪個地方,根本無從找起。」
  雖然推測出了貝爾他們的所在樓層,但「異端兒」們不知道兩人的正確位置,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正規路線上一路直衝。後來他們是聽見兩人與「札格納特」的激烈交戰聲,才能找到貝爾他們。
  這全都是拜兩名冒險者直到最後都不放棄活著回到地表的意志所賜。
  「多虧有你們在,我們才能救出貝爾。還有,也麻煩你代我們向那個人魚道謝。」
  在做緊急治療的時候除了使用靈藥,還用上了掉落道具「人魚的鮮血」。那是無法離開水邊的人魚瑪琍割傷自己,交給里德他們的。
  由於瑪琍自從第27層的戰鬥以來一直在流血治療貝爾,所以分量不多──險些昏死過去的瑪琍堅持要繼續流血,是里德等人阻止了她──但是在維繫住滿身瘡痍的貝爾與琉的性命上仍然大有幫助。
  莉莉或阿伊莎都認為,若不是里德等人把裝在瓶子裡的「鮮血」偷偷交給韋爾夫,在爬上樓層的一路上持續用藥,兩人恐怕已經性命垂危了。
  「哎,這是無所謂。……不過之前不是有些人族不知道小子我們的事嗎?該怎麼說呢,那個,沒事嗎?」
  「哎,旅店城鎮(里維拉)的頭子或酒館那幫人我是不知道,但大塊頭他們大概已經發現了……。不過,那幾個傢伙的主神都是好人。之後要如何面對這個問題,就讓他們【眷族】自己去考慮吧。」
  包括第27層那場大戰在內,恐怕有些人已經發現怪獸在幫助韋爾夫等人了。但是不只莫名其妙嚷嚷著夢境的諭示這個那個的卡珊德拉,櫻花等人也是,似乎從迷宮街(代達羅斯)攻防戰開始心裡就有底了。
  阿伊莎與椿原本就知曉「異端兒」的存在。最麻煩的可能是達芙妮,不過韋爾夫已經完全決定把之後的事情丟給米赫或建御雷去解決。
  因此這次的事情絕不會讓「異端兒」的存在曝光,擔心韋爾夫等人被亂傳成「人類公敵」更是杞人憂天。
  「……欸,韋爾夫。那個妖精小姐,還有貝爾……沒事吧?」
  他又表示,最後在離開安全樓層之際,龍女薇妮相當為他們擔心。
  「……嗯,我們一定會治好貝爾,再讓他跟你們碰面。到時候也會讓那個精靈跟來充當保鑣的。」
  韋爾夫似乎忍不住跟心地善良的龍族少女做了這種約定。
  青年鐵匠最後說,他們勉強越過還呈現一片劫後餘燼的第25層後,與「異端兒」們道別,然後就馬不停蹄地趕回地表來,以此替整個話題做結。
  「哎,雖然這傢伙剛才也說過了……總之,謝謝妳保護了貝爾。」
  韋爾夫一面指著春姬,一面難為情地對躺在床上傾聽的琉道謝。
  比他們早來探病的赫斯緹雅與莉莉,也對琉說過同樣的話。
  當琉回答「真要說起來,是我將他捲入了這件事。是他救了我才對」,韋爾夫卻說:
  「妳幫助我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而且我這是頭一次好好向妳道謝……妳就把這些全算在一塊,坦率地照單全收吧。」
  就像在證明貝爾對琉闡述過的「正義」所在之處……
  韋爾夫他們【赫斯緹雅眷族】都來向她表達了由衷的謝意。
  
  「馴獸師(闍羅•哈爾馬)……【樓陀羅眷族】的餘孽翹辮子了,同時【疾風】也死了。事情就變成這樣囉。」
  獨自來訪的阿伊莎,把這項消息轉達給琉。
  她告訴琉這次事件是以何種方式收場。
  「關於『里維拉鎮』的殺人事件,妳的嫌疑已經洗清了。雖說這件事好像本來就是冤枉了妳……還有第27層發生的『異常狀況』,也是全歸咎到馴獸師(闍羅•哈爾馬)的頭上了。因為某個大塊頭大聲鬼吼鬼叫的關係。」
  聽說琉他們被送到治療設施後,在公會本部發生了這麼一場糾紛……
  「聽好了,【疾風】出現了!但是那個女的挺身保護我們,翹辮子了!【疾風】這次是真的死了!」
  「不、不好意思,可以請您解釋清楚一點嗎,這樣我們聽不懂……!?」
  「完全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據說柏斯連傷勢都來不及治好,就殺去了公會本部的服務窗口。
  說是他抓著本來很想立刻去確認負責冒險者是否平安的半精靈以及她的服務小姐朋友,大聲吼叫到讓其他冒險者都聽得見。
  「這場災難讓我們的同行死到數不完!但是,那不是【疾風】幹的!要怪都得怪【樓陀羅眷族】的那些混帳王八蛋!那個精靈直到最後,都在努力保護我們!」
  聽說柏斯把【疾風】的武器──被打壞的木刀殘骸砸在櫃檯上,不停地大放厥詞。
  據阿伊莎所說,柏斯是在用那種方式回報救命之恩。
  說他是在試著保護身為懸賞對象的琉,以及【疾風】的名譽。
  柏斯既是第二級冒險者,又擁有「里維拉鎮」頭子的地位,發言似乎比阿伊莎所想的更有分量。大部分的市井無賴都接受了他的說法。
  據說起初看到想抓琉領賞金的柏斯轉變如此之大,包括旅店城鎮的居民在內,冒險者們都顯得很訝異,但最後還是相信了他這個事件少數倖存者的證詞。
  毋寧說是因為柏斯的言行當中,隱約透露出冒險者對欠下人情的「還債」想法,所以才沒人有異議。旅店城鎮那邊似乎也已經傳開,知道盡力協助討伐「漆黑歌利亞」的精靈就是【疾風】。
  如今【疾風】已然成了試著阻止「惡徒」奸計的「正義眷屬」。
  很多人不相信,認為是道聽塗說,但也有人相信並心懷感謝。
  琉忍不住眨了幾下眼睛,不過事情似乎已成定局。
  「話說回來……再怎麼說那女的原本也是懸賞對象,遺物也擺在這裡。再加上闍羅•哈爾馬的懸賞金,能不能給個本大爺三成……呃不,就算只有一成也好……」
  「呃,我想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就連我都覺得這樣好像太會掰了耶──……」
  「可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到柏斯還想趁機撈油水,跟服務小姐之間吵了一頓,琉反而安心了。
  此外,公會高層也變得異常明理,一下子就──簡直好像有主子的神意介入一樣──接受了【疾風】的死訊。據說幾天後官方就發表了消息。
  至於造成多數高級冒險者死傷的「札格納特」,以及無視於生產間隔出現的「安菲斯比納」則發布了嚴厲的封口令。聽說前者由於目睹過存在的人只在少數,這次的「慘劇」在旅店城鎮的冒險者之間,也變成了樓層主引發的災害。
  總而言之,琉關於【疾風】的一切桎梏,這下幾乎都消失了。
  「真是恭喜妳囉,前『正義使者』小姐?對妳懷恨在心的人這次總該死心了,還有妳之前失控搞出的風波應該也都會自動被美化吧?」
  面對不懷好意地笑著挖苦人的亞馬遜女英豪,被要求好好靜養的琉,只能板著一張臉忍耐下來。
  
  至於「豐饒的女主人」……
  「蜜雅媽媽氣得要命,因為為了救琉,連阿妮雅她們都跑出酒館了。」
  據在其他日子前來探病的希兒所說,她們現在似乎是天天都在店裡工作,沒得休假。
  難怪自從自己醒來的那天後她們就沒來過。琉恍然大悟的同時,想到不久的將來自己也將面臨同一種命運,感到有一點點害怕。
  「還有喔,蜜雅媽媽有話要我帶給妳。」
  丟下哭叫著幹活的同事們偷溜出來的淡灰髮色少女,表情變成滿面笑容。
  「她說店裡剩了一些煮太多的燉飯,要妳早點回來吃。」
  聽到酒館母親的這段口信……
  琉有一點……真的只有一點,變得想哭。
  
  ○
  
  走在藍天下。
  現在的琉覺得,光是這樣就已經夠奢侈、幸福了。
  能夠沐浴在陽光下,像這樣感受著清風實在值得感激。
  「陽光……」
  「是,真的好舒服……好溫暖。」
  琉用手遮擋陽光仰望天空時,身旁輕聲傳來一句話。
  跟自己同樣仰望上空的少年,注意到琉的視線,羞赧地笑了。
  琉與貝爾肩並肩,正在街上漫步。
  說出院也怪怪的,總之兩人結束治療,獲准離開「巴別塔」了。
  似乎是考慮到兩人之前在地下城裡獨處又徘徊了好幾天,赫斯緹雅等人以及希兒她們才會做了這樣的貼心之舉,讓共同跨越嚴酷險境的兩人感受一下久違的地表。
  這種貼心的舉動,讓現在的琉坦率地感到高興。
  假如身旁的貝爾也懷有相同的心情,那就更高興了。
  「琉小姐,您這件衣服該不會是……」
  「對,是向希兒拿的。……會不會很怪?」
  「不會!非常好看。」
  「……這、這是希兒的衣服,好看是當然的。」
  琉穿著希兒的衣服。是希兒覺得穿酒館的制服太那個,在探病之際貼心留下的替換衣物。
  這是一件點綴著花朵造型蕾絲、清純的純白連身裙,相當適合身為精靈的琉。
  琉按住在膝蓋位置飄搖的裙擺,不由得用莽撞的口氣回答了貝爾。
  而且還有點破音。
  「你的左臂還好嗎?」
  「很好。雖然人家囑咐我絕對不可以運動,但是動起來就跟以前一樣。真的,就好像根本沒受過傷一樣……」
  琉邊走邊偷看貝爾的左臂。
  少年原本怵目驚心的手臂,完全恢復成了以前的外觀。至少琉看起來,覺得已經得到了完美的修復。
  繃帶拆了,取而代之地在手肘、手腕或手指關節等處裝上了金屬支架,讓人聯想到少了幾處裝甲的臂鎧(gauntlet),或是未完成的義肢。
  「其實好像沒辦法變回原狀……幾乎是重做了一條。」
  「……連這都辦得到?」
  「好像就是辦到了……」
  據說是因為在代替繃帶的圍巾中,保留了包括骨骼在內的所有「組織」才能辦到。又說只要少了一塊,就得像娜扎那樣裝義肢了。
  「手臂的長度好像也沒變。」貝爾邊說邊比較雙臂長度;琉望著他,腦海中浮現出阿蜜德的面龐,心想:看來都市最高階治療師的確名不虛傳。
  「順便問一下,治療花了多少費用?」
  「呃──……後面大概八個零……」
  「……!!」
  「啊,沒有,不要緊的!公會……應該說我想大概是烏拉諾斯神他們,說是『緊急狀況』而幫我代墊了!還有荷米斯神他們也是,幫忙籌措了這件治療魔道具(支架)需要的材料……!」
  貝爾急忙向愕然無語的琉說明清楚;穿插著這段小插曲,兩人在都市中漫步前行。
  輕撫臉頰的風令人心曠神怡。
  太陽光彷彿洗滌了多日受到黑暗擁抱的身體。
  跟琉與貝爾擦身而過的孩子們笑容滿面,讓兩人的嘴唇也跟著展露微笑。
  和平的喧囂,溫柔的地表氛圍。
  兩人一邊切身體會這所有的一切,一邊信步閒晃。
  他們穿越路上人群,走過水道流過的小橋,一路登上後巷裡的階梯,最後來到一處高台上。
  這個彷彿矮丘的地點,能夠將歐拉麗的西區盡收眼底。
  「原來還有這麼個地方啊……」
  「是的……我曾經跟亞莉榭一起來過。」
  亞莉榭•羅斐爾以前很喜歡登高望遠。
  她會帶著琉,爬上這種高台或是適當的建物屋頂,在藍天的圍繞下盡情暢談。
  就跟現在的琉他們一樣。
  「……五年前,阿斯特莉亞女神對我說過,要我『捨棄正義』。」
  琉站在護欄邊眺望著城市景觀,緩緩開口說了。
  她對著默默傾聽的貝爾,以及廣闊高遠的蒼穹,讓聲音隨風飄去。
  「我以為那是在趕我走。以為那位女神對我為了復仇而墮落感到失望,收回了『正義』之名……。我以為她將『恩惠』繼續留在我的背上,只不過是最起碼的慈悲心腸罷了。」
  當時的琉做如此解釋,也自認為接受了女神的神意。
  她至今仍未前去迎接離開都市的主神,只有單方面的書信而沒有見面,是因為她以為自己的「正義」資格已經遭到褫奪。
  貝爾挺身向前想說些什麼,但聽到琉接下來的一句話,停住了動作。
  「不過……原來是我誤會了。」
  她眼光飄遠,唇間蘊藏著笑意。
  沒錯。
  女神(阿斯特莉亞)並不是放逐了琉。
  而是試著保護琉的身心。
  「復仇」永遠不可能成為「正義」。
  但是試著結束「復仇」的意志,能夠成為斬斷仇恨循環的「正義」。
  然而那時候,假若阿斯特莉亞對琉說「復仇不能成就任何結果」,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可以肯定的是,一定已經發瘋了。
  既不能報仇,又無法原諒自己,最後只能敗給欲望選擇自裁。
  女神一定很明白這點,甚至比當事人(琉)更明白。
  所以阿斯特莉亞不惜違犯自己司掌的「正義」行為,也要保護琉。
  「那位女神是為了我,才會叫我『捨棄正義』……」
  一尊女神,為了一名眷屬,違背了自己信奉的真理。
  她也主動背負了琉「復仇」的一部分。
  繼而……
  她相信琉在受到復仇之火紋身,燒盡成灰之後,將會如同展翅復生的妖精,再次振作起來。
  相信琉會再次將「正義」懷藏於胸中。
  「這全都得感謝你。」
  「咦?」
  琉從護欄旁邊,慢慢轉過頭來。
  看到貝爾睜圓了眼,琉瞇細眼睛。
  「因為你說過『正義』還在我的心中。因為你讓我知道,我心中還保有與阿斯特莉亞女神的情誼……亞莉榭她們遺留給我的事物。」
  所以她才能發現。
  發現留存於己身的「正義」,與阿斯特莉亞她們仍然是緊密相連的。
  所以她才能想起來。
  想起五年前那個別離之日,在後悔的濃霧散去的記憶前方,女神確實流著眼淚,對她微笑過。
  所以,那一定是對的。
  「亞莉榭保護了我,希兒救了我……你則是點醒了我。」
  亞莉榭引導了自己。
  希兒救了受到復仇之火焚燒的自己,為她指出亞莉榭等人留下的未來。
  至於貝爾……
  他給了琉「勇氣」去面對無法斬斷的「過去」,一直陪在身邊支持她。
  一切都是綿延不斷的。
  與琉握過手的這些人,幫助琉活下去。
  琉坦率面對胸中滿溢的感謝之意。
  「我還沒……跟你說過。」
  背對著和煦日光與澄澈藍天,琉與貝爾面對面。
  
  「謝謝你,貝爾。」
  
  然後,她微笑了。
  「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類。」
  她綻放小巧嬌唇,宛如一朵美麗白花。
  貝爾睜大了眼睛。
  彷彿受到妖精(精靈)展露的微笑所吸引。
  不久,一陣風吹過兩人身邊,先是純白裙襬與白髮搖晃一下,接著笑容在少年的臉上擴展開來。
  他害臊地染紅臉頰,欣喜萬分地破顏而笑了。
  「琉小姐現在的笑容,真的好美。」
  「咦……?」
  「比至今任何一個笑容都美,也比那時候美多了。」
  那是在【阿斯特莉亞眷族】的墓碑前。
  深紅的眼瞳,追溯那段受到森林與水晶圍繞之日的記憶。
  沉浸於追憶中的少年,像個天真的孩子般笑了。
  「看到琉小姐能夠露出這種笑容──我真的很高興。」
  這些話一如皚皚白雪般純粹。
  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樣為她高興。
  看到他那神情的時候,琉──感覺出自己的胸中跳了一下。
  也感覺出臉頰開始發燙。
  她不明就裡,忍不住低下頭去。
  「琉、琉小姐……?」
  可能是發現她神色有異,貝爾靠近過來,在她耳邊擔心地輕聲說道。
  光只是這樣,就讓琉的心臟又重重跳了一下。
  奇怪,心跳好劇烈。這是怎麼一回事?
  自己都無法駕馭的感情讓琉心慌意亂,在六神無主的狀態下,竟然老老實實地回答了:
  「我、我不敢看你的臉……」
  「咦,為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
  對,她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少年的臉,臉頰就會發燙。
  不知道心坎裡為何如此騷動不安。
  也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她無法注視那對深紅眼瞳。
  「貝、貝爾!我失陪了!」
  「咦咦──!?琉、琉小姐──!?」
  琉終於忍不下去了,她拔腿就跑。
  丟下吃驚的貝爾,急速離開現場。
  但是,果然還是不行。
  不管如何地跑,縱然像個少女那樣用雙手按住胸口……
  她仍然無法掩飾這胸口深處的悸動。
  「究竟是……怎麼搞的……!」
  琉沒有發現。
  沒有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嘴唇都在直呼少年的名字。
  沒有發現她那白皙的肌膚,徹底染上了紅暈。
  沒有發現胸中萌生的心意,呈現何種形狀。
  「啊啊,亞莉榭,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她滿面紅霞,與運來城市喧囂的柔和微風一同奔跑。
  琉忍不住向摯友知己求救了。
  
  『──不可以錯過喔!』
  
  在藍天的另一頭。
  她彷彿聽見了神情充滿自信地笑著的少女開朗歡快的嗓音。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x

评分

参与人数 37轻币 +547 收起 理由
newater + 18 工作辛苦
bigcat + 18 工作辛苦
724032540 + 14 灌水,二次警告,请不要再犯
无风之影 + 12 工作辛苦
x7908347 + 16 工作辛苦
真白是俺老婆 + 11 工作辛苦
949123347 + 16 工作辛苦
oak00001 + 16 工作辛苦
enozmamaor + 26 工作辛苦
ancientkaa + 16 御疲樣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原稿執筆前,我向GA文庫的あわむら赤光老師請教了很多問題。
  「巨大怪獸的戰鬥描寫每次都差點生不出來……不曉得敵方頭目有哪些攻擊特別棘手?」
  「以《魔物○人》來說的話,龐然大物到處飛來飛去或是降落下來的那種攻擊最難對付了──!」
  (啊,就用這招吧。)
  前輩笑瞇瞇地好心解釋給我聽,而我則是把題材快速記在內心的筆記本裡。
  
  以上就是本傳第十四集。首先很抱歉出書日期延誤了,這全都是作者不好。同時也由衷感謝各位讀者賞光買下讓各位久等的本集。
  這次後記,我有很多想寫的事。
  因此我想可能會有滿滿的劇情爆雷,請多加注意。
  首先是前半戰。
  某王道漫畫裡我最喜歡的武器是能夠「鎧化!」的鎧甲魔劍,不過其次是某大魔王陛下的光○杖。它讓超強大魔王陛下來拿會搖身一變成為最強武器,但我忍不住在想:如果反過來讓初出茅廬的冒險者拿呢?
  隨著使用者的力量一起變強的武器,我覺得極具浪漫情懷,也可以說魅力十足。這個故事主角的武器之所以採用女神的匕首,就是有著這層背景。
  而我自己也早就決定,與他搭檔的魔劍鍛造師找到的答案「一定也是這個」。
  我想應該是鍛造師在本傳第四集說過「武器與使用者一心同體」成了關鍵。既然是一心同體,當然得一起變強囉。我認為這次搭檔鍛造師交出的答案一定是許多選擇當中的一個,因此期望他能像主角一樣超出作者的預料,今後繼續打造出一些厲害的武器。
  另外我還想提一下悲劇的預言者小姐。我想很多讀者應該已經注意到,這個角色是取自希臘神話的一位知名公主,所以是個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沒人相信的歹命角色,但是很榮幸的是,以前《BACCANO!大騷動!》以及《無頭騎士異聞錄 DuRaRaRa!!》的作者成田良悟老師曾經稱讚過這個角色。
  「預言者(卡珊德拉)與閨密(達芙妮)的關係真不錯呢!我猜到了最後的最後,一定會發展成只有閨密相信預言者的劇情吧!」
  「咦?」
  「咦?」
  還曾經有過這段對話。
  當然,我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了!我早就鋪陳好劇情,這次終於可以寫預言者小姐與她閨密的深厚友情了!!……玩笑就開到這裡,我之所以決定要找個機會發展悲劇預言者的情節,換個說法也是托「邂逅」的福。包括後記一開始提到的事情在內,《地錯》系列是多虧各方人士的幫助才能成立的作品。非常感謝各位作家老師,總是親切隨和地為我提供意見。
  
  接著是後半戰。
  就跟某大冒險的王道漫畫一樣,我也非常喜歡某部消防員漫畫。
  小時候身為消防員的父親買了這部漫畫給我看,讓我興奮地大叫「這太好看了吧──!」,整天吵著「大吾──!」或是「甘粕──!」或是「五味局長──!」。還有「神田隊長!?」之類的。
  本集起初的構想,本來是讓跟同伴走散的主角與妖精故意被重新抓住的大蛇(萊姆頓)吞下去,藉此嘗試逃出深層,就各種意味來說劇情大綱相當驚人;但前半戰同伴們的情節寫著寫著,就決定轉換方向「來寫《火線先鋒大○》吧」。
  我決定不要寫特立獨行的主角讓旁人暈頭轉向的故事,而是主角拚死努力,幫助珍愛的人們又被他們幫助的那種故事。我覺得這才是地下城題材……或者說冒險題材該有的內容。雖然因此害讓主角差不多飛越了三次極限,弄得不成人形就是了。才剛剛變強就馬上又給一堆試煉,真對不起這個主角。
  再來我之所以會想到「來寫《火線先鋒大○》吧」,或者該說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一位非常喜歡這部漫畫,常常跟我聊得起勁的好朋友因心臟衰竭過世了。二○一八年我在寫這篇後記的時候,我自己與那位好友都還不到三十歲。換言之就是這麼回事。
  想到已經五年以上沒見面,所以或許不能稱為好友、或是為什麼會發生在寫完第十三集之後、又體會到「事情太過突然而使得腦袋一片空白」原來就是這麼回事;想東想西之後,總之我大哭了一頓。除了好友之外,今年還有許多親戚過世,讓我開始認真懷疑是不是第十三集的詛咒──或是真不想寫第十四集精靈的過去──胡思亂想到最後變成了一個廢人。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請大家放心。精靈女主角與知己的場面,也完全沒有夾帶作者自己的內心話或私情,請放心。唯一要聲明的是,只有這第十四集,我挑戰了我們以前最喜歡的題材。這點或許還是有些公私不分,非常抱歉。
  結果搞半天我想說的是,請各位多多保重身體。
  
  話題扯遠了,最後談談精靈女主角。
  由於這次是以她為主的篇章,我賭命挑戰了戀愛喜劇,但真的差點沒被擊敗。作者其實從沒玩過美少女遊戲,這次一嘗試各種路線之後全軍覆沒了。精靈女主角不肯笑,不肯哭,完全不肯變嬌羞。一點都沒有要去知名傳說樹下的樣子。
  旗標到底在哪!?選項呢!?好感度還能再提升嗎!?我已經進入這種境地,真的嘗試了差不多三十種路線,屢戰屢敗。折騰了老半天,最後才抵達了這個好結局。
  老實講,我在寫作時是懷抱著想進入精靈女主角真正結局的心情,但忍住了。看來還有一些女生在等著主角去救,真是抱歉了,精靈女主角。假如能獲得GA文庫准許,希望有一天能寫寫看。應該說如果精靈女主角都寫得這麼辛苦,之後等著出場的那些角色要怎麼辦?我只能全力逃避現實,不去正視這個危機了。
  抱歉變得長篇大論,接著容我進入謝詞的部分。
  責任編輯松本大人與北村總編輯,抱歉這次又給兩位添了很大的麻煩,萬分感謝你們的支持。為本書繪製精美插畫的ヤスダスズヒト老師,抱歉頁數增加太多了……。也由衷感謝各位相關人士。
  最後是各位讀者,謝謝大家看到這裡。我經歷了不少情緒不穩的時期,但是讀過各位寄來的粉絲信,幫我補充了許多元氣。真的很感謝大家。
  下一集預定會是日常篇。我會努力讓新集數早點送到各位手上的,還請大家稍候。
  謝謝大家。
  再見。
  
  大森藤ノ
  

评分

参与人数 27轻币 +513 收起 理由
newater + 18 工作辛苦
bigcat + 18 工作辛苦
724032540 + 16 灌水,请不要再犯了哦
无风之影 + 12 工作辛苦
xxa693852 + 18 工作辛苦
明末去 + 10 我很赞同
oak00001 + 16 工作辛苦
ancientkaa + 16 御疲樣
十神涯 + 16 工作辛苦
mvb328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0-2-17 13:20 | 显示全部楼层
录入辛苦了
发表于 2020-2-17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录入
发表于 2020-2-17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录入
发表于 2020-2-17 14:5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大佬辛苦了!
发表于 2020-2-17 15:5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辛苦了。
发表于 2020-2-17 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辛苦了。
发表于 2020-2-17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辛苦了。
发表于 2020-2-17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 大大辛苦收錄 看個角色的故事也不錯
发表于 2020-2-17 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收錄 辛苦大大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20 收起 理由
明末去 + 20 我很赞同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0-2-17 19:22 | 显示全部楼层
马上追上了啊这是
发表于 2020-2-17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雖然這本我是看生肉的
但還是路過支持一下
第15卷我也看了就是了
16什麼時候要出呢
都等了一年了
作者都在出外傳
发表于 2020-2-17 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重温十四卷了,不得不说这一卷真的十分的热血,战斗的高潮接连不断,不知道跟翻译大大比起来官方的翻译能否翻译出那个感觉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6 收起 理由
王的注视 + 16 同看了几遍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20-2-17 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再看一遍还是很感动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4-30 10:14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