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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夏にコタツ]帶著外掛轉生為公會櫃台小姐 2.5 Fateful Encounter[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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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17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录入组 于 2019-11-17 22:31 编辑

  帶著外掛轉生為公會櫃台小姐 2.5 Fateful Encounter
  ——————————————
  作者:夏にコタツ
  插畫:三弥カズトモ
  譯者:王仁鴻
  圖源:真妹控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又失敗了嗎……?」
  在米斯里雷裘王國的魔法公會大本營裡,研究大樓的其中一個房間──暗黑精靈少女路菈,今天也同樣獨自埋首於魔術的研究之中。有一天,路菈在和火龍的戰鬥中負傷。而一名美麗的精靈,恰於此時前來探訪臥病在床的路菈。精靈的名字是伊莉亞‧休魯茲。為了追尋安息之地而雲遊四方的伊莉亞,究竟是為了什麼前來造訪路菈……?發跡於「成為小說家吧」網站上的話題之作,粉絲期待的全新原創前傳故事迅速登場!
  作為前傳故事第一彈的本作,將描寫伊莉亞和暗黑精靈魔術師路菈,以及鬼神眷族加布里魯的相識過程。













  CONTENTS
  序章
  少女選擇的道路
  少年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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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7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世上有一種名為「暗黑精靈」的種族。
  他們是在吸收影素之後產生突變的精靈,具有混血精靈般的旺盛求知欲,但是在情感的波動起伏上遠比精靈來得激烈,非常忠於本能的衝動。
  暗黑精靈的這種性格,導致他們在諸神時代裡,便已和邪神及惡魔廝混在一起而引發戰亂。最後,將守護結晶柱和人神知識奉為圭臬的精靈,把暗黑精靈視為一族之恥,自行展開討伐肅清,而其他人種也跟著將暗黑精靈認定為人類公敵。
  暗黑精靈絕非好戰份子或破滅主義者,因此他們很快就避人耳目地隱居了起來。
  當然,其中也有部分成員因為親人遭到殺戮的仇恨,或者在無法抑止的欲望驅使之下,奔赴外界。
  在這樣的背景下,涅利烏斯夫婦選擇離開了其他暗黑精靈,但他們並沒有前往人潮聚集的城鎮,而是離群索居地待在險峻的森林裡。
  暗黑精靈的高強魔力,讓兩人在生活上沒有什麼不便,就這樣過著晴耕雨讀、偶爾去森林裡打打獵的日子。
  夫婦倆每天都過得非常幸福。
  暗黑精靈與排卵周期是普人的三倍以上,並且恪守禁欲主義的其他精靈不同,夫婦倆沒有多久便有了第一個孩子。
  兩人所生下的孩子,擁有和父母一樣的褐色肌膚,但他們當然不會為此感到沮喪。
  「謝謝妳,芙蘿菈。這就是我們的孩子。」
  「柯魯特……呵,別連你都露出這種表情啦。」
  看到丈夫流著眼淚抱起嬰兒的模樣,妻子同樣流下眼淚,給了他一個無力的微笑。
  「該叫什麼名字才好呢……」
  「哎,她是個女孩子呢。路菈,就叫路菈吧。」
  「路菈……請多指教囉。」
  丈夫以柔情似水的眼神,凝視著妻子滿臉愛憐地,撫摸橫躺在懷中的小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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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7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女選擇的道路
  
  那簡直就像一條糾纏不放的毒蛇。
  但是,這條毒蛇沒有爬蟲類的冰冷感覺,而是宛如烙鐵一般熾熱。
  
  ──為什麼,不要、不要啊,這種事情……!
  
  少女放聲大叫,可是纏繞住她的毒蛇,沒有解開束縛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掙扎了多久。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抵抗了多少回。
  忽然之間,毒蛇就此消失無蹤。
  然而,少女的安心也只維持了片刻。
  就在下一個瞬間,她的呼吸停止了。
  有東西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少女咬緊牙關,她睜開眼睛想要確認是什麼東西,卻正好對上了一雙鮮血般赤紅的眼眸。
  從那雙眼眸裡流洩出來的,是怒氣、憎惡,以及殺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儘管少女想開口道歉,可是脖子的痛苦讓她說不出半句話來。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並沒有想要殺死他。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想死。
  自己為什麼會浮現這樣的念頭?
  不對,比起不想死的求生欲望,此刻占據少女心頭的,是「恐懼」這種更為單純的情感。
  
  ──可怕、可怕、可怕可怕好可怕──
  
  少女逃走了。
  她不顧一切,拔腿就跑,根本沒去思考要逃向哪裡或注意腳邊。
  只要回頭一看,那雙赤紅的眼眸就在身後盯著自己。
  毒蛇、紅眼、恐懼……少女想逃離這一切。她只想著要逃跑。
  快逃、快逃、快逃啊──
  
  「──!!」
  清醒過來的少女,赫然發現眼前是熟悉的風景。
  整個房間雜亂無章地堆滿了書籍。
  從窗簾縫隙射入的光線,清晰地照耀出飄散在室內的大量塵埃。
  「是夢嗎……我睡著了啊。」
  少女呢喃道。
  她安心地輕輕吁了口氣,彷彿終於放下心來。
  從光線的亮度來看,現在應該是天才剛矇矇亮的時候。
  然而,少女醒來的位置並不是床上,而是書桌前的椅子。
  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緩解身體的僵硬,隨即慢吞吞地站起身來。
  少女伸手撓了撓頭,散亂的書籍和研究資料上,頓時覆蓋上一層新的頭皮屑。
  她彷彿對此毫不在意,逕自走向設在另一個房間的洗手台。
  將魔力注入水龍頭後,水龍頭裡的結石就對魔力產生反應,將水汲取了上來。
  以雙手捧起清水洗臉的少女沒有使用毛巾,而是直接以身上衣服的袖子用力擦了擦臉。
  設置在洗手台上的鏡子,因為長久累積的水垢,已經無法映照出少女的臉孔。
  但是對少女來說,這樣子反而更合她的心意。
  覆蓋住整條手臂的破舊長袖衣服、拖到地上的長褲,再加上那任其凌亂生長的頭髮,幾乎將少女的整張臉孔遮住。從旁人眼中看來,少女或許就像是一大團在蠕動的毛球而已。
  而這些結果全都是因為少女討厭自己外表的關係。
  
  無論如何,在慢吞吞地完成盥洗之後,少女回到了原來的房間,並將手放到箱子的把手上頭。
  她先前以自己開發的時空魔法,凍結了這個箱子內部的時間流動。
  距離上次進食已是20個小時以前的事情,因此她打算吃點東西。
  「哎……」
  然而,原本應該是食物的那些東西,已經化為紅色、綠色、黑色等各種顏色的物體。
  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少女猛然蓋上箱子。
  她捏著鼻子嘆了口氣。
  「又失敗了嗎……?」
  在少女的記憶裡,直至昨天為止,這個箱子確實都還能正常發揮功能。
  到底是哪裡不對?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思索著這些問題的少女,感到一股難以抵禦的飢餓,為了補充食物,她再次活動了起來。
  少女走向衣櫥──前方堆積如山的布料堆。
  她凝視了這座小山一會兒,隨即將一隻手伸進小山底部,並用另一隻手按住小山的頂部。
  接著將整座小山倒轉了過來。
  少女一把抓起出現在山頂的布料──衣物,開始換起衣服。
  非常遺憾的是,最後連內衣都被這座布料小山吞了進去。
  換好衣服的少女,披上掛在門旁吊桿衣架上的長袍,打開房門的鎖。
  幸運的是,通道上沒有半個人影。確認完這一點後,她輕輕吁了口氣。
  少女目前身處的地方,是位於米斯里雷裘王國的魔法公會大本營,而她就居住在公會研究大樓的其中一個房間裡。
  研究大樓裡的研究室,都是安排給魔法公會延攬的人才居住。公會的招攬對象,主要是從旗下教育機構畢業時,發表了優秀研究成果的學生;以及儘管未於旗下教育機構就讀,但在外界取得相當成就的魔術師。
  而少女就屬於後者的情形。
  她在十四歲時便被公會招聘進來。身為整棟研究大樓裡最年輕的居民,少女當然是毋庸置疑的天才。
  少女從研究大樓來到主樓,朝著食堂直奔而去。
  因為時間還很早的關係,食堂裡沒有什麼人影,不過還是可以看到幾名學生在裡頭用餐。
  少女將兜帽拉得更低一些,低著頭走向櫃台。
  即使如此,她還是能感受到別人的無禮視線,因此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頭。
  「跟平常一樣……」
  「……」
  站在櫃台的女性工作人員蹙起眉頭,不發一語地向少女投以刺人的視線。
  不久之後,裝滿麵包和配菜的袋子和籃子,被擺到了櫃台上頭,少女默默無語地拿了食物便離開食堂。
  她沒有為這些食物付錢。
  因為衣食住行的保障,是魔法公會招聘她時開出的條件之一。
  少女避人耳目地回到研究大樓的房間,用麵包夾著配菜,大口咬了起來。
  麵包冰冷堅硬到像是昨天晚上剩下的東西,但她並不在意這件事情。
  房間裡頭有一台利用火之結石運作的烤麵包機,少女其實可以把乾巴巴的麵包拿去烤一下的,只是烤麵包機和整個廚房都布滿了塵埃,因此她連試都不想試。
  好不容易嚼爛麵包、結束用餐的少女,將代替圍裙的長袍掛回衣架後,再次回到書桌前面。
  考察、實驗、觀察、調查。
  所謂的研究,就是這幾個程序的反覆執行。
  少女現在要做的事情,是針對箱子的調查。
  為了調查這項魔法究竟能凍結多久時間,首先要翻出先前的紀錄。
  其次,為了釐清黴菌的滋生狀況為何不符合經過時間,必須確認黴菌包覆食物的程度。
  少女的研究對象是時空魔術。
  也就是時間的倒流。
  照理說來,空間魔術和時空魔術(一般統稱為「古代魔術」)都被視為一種禁術,但是在魔法公會的監視和管理之下,有兩名魔法師得到了使用許可。
  其中一人正是這名少女,魔法公會之所以破格延攬年紀輕輕的她,也是基於這個理由。
  為了避免濫用導致巨大災害,凡是未能確立有效應對方法的魔術,魔法公會都將其指定為禁術。這些魔法的發現者及使用者,都會成為監視和管理的對象,納入魔法公會的保護觀察體制之中。
  若是有人拒絕接受監視管理,魔法公會將訴諸武力,強制進行封印。因為以魔術的研究和鑽研為宗旨的魔法公會,將消滅紛爭的種子,視為自身必須履行的一項義務。
  而魔法公會的這項提案,對少女而言可說是正中下懷,因為這不僅保障了自己的衣食住行,還獲得了閱覽禁書的許可。
  即使她非常清楚這項提案的真正目的,是為了監視和管理自己。
  「差不多就這樣子吧……」
  陸續完成調查和考察程序的少女,為了著手展開實驗,開始在書桌的抽屜翻箱倒櫃。
  第一個抽屜、第二個抽屜、第三個抽屜。
  不管打開確認了多少次,她都沒能找到想找的東西──觸媒。
  魔術的發動方法主要分為兩種。
  第一種方法是詠唱咒文、消費魔力來發動魔術。
  對大多數的魔術師及不甚瞭解魔術的人來說,這就是所謂的魔術。他們習得魔術的方式,就是閱讀、背誦載有既存咒文的教科書。
  而另一種方法則是通過觸媒來發動魔術。
  這種方法比前一種要來得複雜許多。首先,要將魔力注入觸媒,讓「觸媒掌握的力量」釋放出來,接著只要能正確解讀浮現的魔法陣術式,並將其撰寫成咒文,便可以由此發動魔術。
  但是這種方法需要理解觸媒所具能力的根源,並且透過實驗來更加有效地引出這股力量。也就是說,龐大的魔力和縝密的魔力操作技術,是不可或缺的前提要件,因此世人一般都不曉得這種方法。
  曾有魔術師在書上如此形容後者的研究:「那股吸引人們挑戰未知領域的刺激感,以及發現全新魔術時的興奮感和成就感,即使窮盡筆墨也難以形容一二。」然而隨著時代的演進,魔術的研究範圍變得過於浩瀚精深,因此多數魔術師都將精力放在既存咒文的改善和改造上。即使是在這棟魔法公會大本營的研究大樓裡,針對觸媒進行研究的魔法師,同樣只能說是寥寥無幾。
  順帶一提,讓自身的魔力失去控制,其實可以算是第三種發動魔術的方法。但說到底這只是一種失控狀態。流轉不定的魔力洪流不僅會危害他人,甚至連施術者本身都可能置身險境。因此對必須本能地控制住體內魔力的魔術師來說,這是近乎不可能的行為。
  總而言之,在開發前所未有的魔術這件事上,沒有觸媒就什麼也甭談了。
  「……唉。」
  少女仰天嘆息。
  至少自己還沒把衣服換掉,算得上是不幸中的大幸──她勉強如此安慰自己,並從椅子站起身來,接著將皮鞋換成長筒皮靴並披上斗篷,拿起頂端鑲著紅色結晶的法杖,做好了出行的準備。
  來到走廊上的少女,頓時感受到一股壓力,讓她覺得一陣窒息。
  這股壓力的真面目,是走廊上人群的視線。
  少女立刻低下頭去快步前進,但有一道聲音喊住了她的腳步。
  「路菈小姐。」
  少女──路菈停下了腳步,怯生生地看向聲音的主人。
  出聲向自己打招呼的人,應該是站在學生前頭的那名男子。
  那名男子蓄著一口長長的鬍鬚,寬大的帽簷露出幾縷白髮,一副標準的魔術師模樣。只見他朝著路菈露出笑容。
  該說是年齡的沉澱和積累嗎?路菈難以捕捉男子笑容裡蘊含的感情,而周遭的學生絲毫沒有隱藏他們眼神中的惡意。
  「我正準備召開講習會,還請妳務必撥冗參加。」
  「……我要出門,沒空。」
  路菈說完便打算就此離去,可是她的回答大概是惹惱了其他學生。
  「妳是打算無視赫羅尼莫大人的邀請嗎!?」
  其他學生群起聲援,紛紛加入叱責的行列,更加清楚地流露出他們對路菈的敵意。
  (我明明……沒有和他說過我要參加啊。)
  他們根本沒理由這樣責備自己。
  即使心裡忿忿不平,路菈依舊噤口不語,逕自邁開了腳步。
  雖然後頭還是不斷傳來陣陣耳語,但她決定當作沒聽到。
  (所以我才討厭和那些傢伙打交道。)
  愚蠢的暗黑精靈。踏入未知領域的天才。仗著自己有幾分才能,言行舉止就旁若無人的傲慢之徒。
  羨慕和嫉妒、忌憚和憎惡……即使心裡懷抱著各種情感,但這些人一想到自己技不如人,便不敢直接對路菈出手,也不敢對她惡言相向。
  可是,每當他們依附在強者身旁時,明明自己並不會因此變得偉大,卻會狐假虎威地瞧不起人,開始對路菈動手動腳,或指指點點。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路菈將兜帽拉得更低,快步踩著走廊的地毯走向外頭。
  幸好在這次公會沒能採購到的素材裡,就只短缺了一樣觸媒而已,那就是有著鋸狀利爪和犄角的巨大黑狗──柯魯索布黑犬的鎖鍊狀尾巴。
  路菈在外出採集素材以前,先是去了公會的布告欄一趟,確認有沒有柯魯索布黑犬的討伐或採集委託。
  柯魯索布黑犬是一種相當強大的魔物,牠的動作敏捷無比,對魔術師來說稱得上是天敵般的存在。因此魔術師如果打算討伐這種魔物,得向公會聯盟提出委託,請求傭兵公會的協助才行。
  然而,儘管也有部分魔法公會的成員,願意主動和傭兵公會的成員組隊,但大多數的魔術師都將這些人視作只懂暴力的莽夫,並且對他們強健的體魄感到既羨又妒,不願意和對方有所往來。
  因為有著這種互相仇視的情緒,所以幾乎沒有魔術師,會提出柯魯索布黑犬的討伐或採集委託。
  而從傭兵公會的角度來看,討伐柯魯索布黑犬所能得到的素材,和可以算是其低階版本的博黑犬幾乎大同小異。再加上路菈需要的鎖鍊狀尾巴,在修繕和改造等用途方面,都比不上金屬製造的鎖鍊,因此基本上沒有傭兵公會的成員,會刻意跑去挑戰堪稱強敵的柯魯索布黑犬。
  儘管路菈很清楚這些事情,不過若是有人提出討伐或採集的委託,並且剛好被傭兵公會的成員接下,從而和自己在現場碰個正著的話,事情很可能會變得非常麻煩。
  路菈不想遇上這種情況,於是在布告欄上仔細地搜尋了兩三遍,果然沒有找到這一類的委託表。
  (……謝天謝地。)
  這下子就可以不用顧慮別人的目光,專注於狩獵上頭了。
  路菈安心地吁了口氣,就這樣離開了魔法公會。
  走出城鎮的路菈,徑直穿越歐普斯平原,進入了黎盧溪谷。
  她身為優秀魔術師,不需要花上什麼工夫,便能取得食物、飲水及火源。
  若不是因為還有研究要做,路菈甚至考慮過獨自隱居在深山裡頭。
  到了早上便解除風之結界邁步前行、喉嚨渴了就喝水、肚子餓了就以果實充飢或將獵來的動物烤來吃,填飽肚子之後便繼續上路。
  就這樣,晚上時將風之結界張設起來就寢,天亮後再解除結界繼續前進。
  路菈在這種機械作業般的行程中翻越溪谷,來到了黎盧的高山地區,只見眼前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以及處處都露出紅褐色土壤的地面。
  確認自己進入柯魯索布黑犬的棲息地後,路菈姑且繃緊了神經。
  之所以說「姑且」,是因為她已經來過這裡好幾回。
  儘管路菈有能力張設風之結界,但她不擅長持續供應魔力,沒辦法一邊移動,一邊張設結界。
  因此她將法杖舉在身前,擺出隨時都能迎擊的姿勢,小心翼翼地邁步前行。
  路菈一面前進,一面避開米斯里獅鷲這種大型的鳥類魔物,以及黎盧車百合這種會噴灑毒液的植物。就在這時,一頭橫臥在突出岩石上的柯魯索布黑犬,映入了她的眼簾。
  雖然就算對方先發現自己也無所謂,但能夠出其不意地展開偷襲,自然是再好不過。
  「──掌握、捕捉、拘束。」
  路菈近乎呢喃地編織起話語。
  這段咒文是她解讀禁書得來的空間魔術之一。
  「──此既非責罰,亦非憎惡,而是僅為汝存在之束縛──」
  路菈將手伸向柯魯索布黑犬。
  目標的指定──完成。
  「──定位鎖鍊!」
  就在咒文詠唱完畢的下一瞬間。
  柯魯索布黑犬的周圍空間,產生了拳頭大的扭曲。
  當黑犬注意到周遭的異變時,已經來不及做出反應,從四面八方的扭曲之中延展而出的某樣東西,將黑犬的身體綑綁了起來。
  從空氣歪斜的程度來看,可以發現那樣東西有著鎖鍊的形狀。
  魔物因突然遭到拘束而高聲嘶吼,但是全身動彈不得的牠,只能焦躁地拚命掙扎。
  熟知這項魔術效果的路菈,從容不迫地走近口水飛濺、齜牙咧嘴的魔物,絲毫沒有警戒對方的意思。
  魔物目光凶惡地瞪著路菈。從牠眼中毫不隱藏地流露出憎惡和敵意。
  (……歸根究柢,人類和魔物根本沒有兩樣呢。)
  路菈將法杖舉向魔物。
  她之所以特地走近魔物,主要是為了拉近距離以降低魔力的消耗量,並將透過目測發動的魔術位置誤差控制在最小範圍,讓尾巴以外的部位也能保持完整狀態。
  總之,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只有用風之魔術劃開魔物的喉嚨,並用水之魔術迅速地放血而已。
  「──!?」
  就在路菈準備開始詠唱咒文時,周圍驀地暗了下來,大吃一驚的她,立刻警戒起周遭的動靜。
  然後,她發現了『那樣東西』。
  一道在空中翻騰飛舞的十字架。
  (龍……!?)
  路菈猶豫了起來。
  該馬上展開迎擊嗎?
  還是說在達成本來的目的──回收柯魯索布黑犬的尾巴之後,就立刻全力逃離現場?
  ──我太貪心了。
  路菈事後如此反省自己的決定。
  其中也有驕傲的成分在作祟吧。
  因為她認為自己擁有無與倫比的魔術才能,並且經年累月努力不輟。
  然而,比這些更加左右了路菈抉擇的,其實是魔物方才的眼神……那雙眼睛所流露出來的憎惡情感,挑起了她心中的不滿和焦躁,只是她本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舉弓。」
  路菈揚起法杖,開始瞄準上空的敵人。
  雖說是火龍,但也只有一頭而已。
  她決定趁對方尚未察覺到自己,以水之魔術為核心全力將牠擊落。
  就算沒能打下火龍,也只要等牠飛近再施展「定位鎖鍊」就行了。
  「自緊繃弓弦滴落之水珠,乃獻給死者之悼詞。」
  路菈開始詠唱。體內的魔力逐漸活化了起來──
  
  空氣響起了一道爆裂聲。
  「……!!」
  路菈立刻跳躍而起,將視線轉向周圍。
  然而,那裡並沒有會構成威脅的東西存在,只有被聲音嚇得落荒而逃的野兔背影。
  「……哎。」
  風之結界的功能,除了能防止範圍內的空氣和聲音洩漏到外頭,在有入侵者出現的時候,還會藉由爆裂聲通知施術者。
  可是照理說,這項功能只會對魔物或盜賊等暴徒產生反應,野兔或小鳥之類的小動物不會觸發反應。
  根據路菈本人的分析,應該是自己的精神狀態不穩,才導致風之結界誤報。
  對火龍的逼近其實感到有些害怕的路菈,喚起了過度的防衛本能,從而下意識地對結界追加了『不想讓任何東西靠近』的多餘設定。
  在冷靜做出判斷的同時,路菈還是忍不住感到一陣焦躁,她決定再次展開移動。
  因為繼續留在這裡,也無法保證不會有魔物被剛才的聲音吸引過來。
  「唔……!」
  只是她一站起身來,腳踝便立刻傳來一陣劇痛,讓她感到一股不祥的寒意。
  自己似乎在剛才跳開的時候,扭傷腳踝了。
  (……早知如此,真該學習恢復魔術的……)
  這就是所謂的後悔莫及。
  事到如今,想再多也無濟於事,路菈用法杖拄著身子開始移動起來。
  她完全掌握了和火龍一戰的主導權。
  儘管沒能破壞雙翼,但火龍身上已經到處流出鮮血,並怒懼交加地面對著路菈。
  然而,路菈的腳下忽然搖晃了起來。
  她原以為這是某種魔術的效果,但因為搖晃很快就停了下來,所以她斷定只是自己的錯覺。
  可是,那其實不是什麼錯覺。
  嚴重的偏食導致了營養不足。
  以體力不足的身體跋山涉水。
  再加上累積至今的精神疲勞,讓路菈不時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力。
  屋漏偏逢連夜雨,此時又有一頭新的火龍出現。
  最後,路菈連此行的目的──取得柯魯索布黑犬的尾巴都沒能達成,光是能全身而退就該高呼萬歲了。
  因此,此刻的路菈正走在森林裡,朝著米斯里雷裘前進。
  只要走出森林便會連接幹道,又或者稍微改變路線就能在附近找到村子。
  若是回到幹道,便有機會遇上路過的行商或公會成員。
  假如前往村子,就算沒辦法治療腳傷,至少也有個地方可以落腳休息。
  可是對路菈而言,這種理所當然的選項並不存在。
  因為她是遭人忌憚的暗黑精靈。
  她永遠預料不到誰會是自己的敵人、誰會背叛自己,又有誰會盯上自己的性命。
  路菈在離家之後,深刻體認到這就是世界的現實。
  單從這一點來說,魔法公會還算是個不錯的地方。
  她知道只要自己還存在利用價值,魔法公會就不會對她出手。
  然而,路菈也非常清楚。
  魔法公會並不是能一直安心待下去的地方。
  就算是這樣也無所謂。
  因為她有一個無論用上什麼方法都必須實現的目標。
  (……能看到了。)
  那座國王的居城,彷彿是生長於高聳的雷裘山脈上的水晶。
  那裡就是擁有魔法公會,並集結魔術知識精髓的米斯里雷裘王國之王都。
  路菈沒有想著趕快找地方休息,而是考慮向魔法公會提出委託。
  委託內容當然就是採集柯魯索布黑犬的尾巴。
  對路菈來說,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習得恢復魔術,因此如果有人能在自己學習恢復魔術的期間,將柯魯索布黑犬的尾巴送過來,將會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若是不以個人名義,而是用魔法公會的頭銜來發布委託的話,作為監護者的公會便會主動幫忙留意,不會因為自己是暗黑精靈就搞一些無聊的小動作。
  但是恢復魔術的情況不同。
  很久以前,負傷的路菈曾經為了尋求治療,造訪拉鐸維斯塔教的教堂。
  雖然公會聯盟的分部或本部也提供治療服務,但只有隸屬於公會的成員才能使用,而當時的路菈還不到能加入公會的年齡。
  儘管年齡不足的孩子也能以特例的形式加入公會,可是路菈當時的實力還無法做到這一點。
  與之相對,拉鐸維斯塔教則是採取捐獻的形式,只要支付費用,便可以請教徒幫忙施展恢復魔術。聽到這件事情的路菈,當時已處於筋疲力盡的狀態,因此抱著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前往教會。
  然而,在那裡等著路菈的不是恢復魔術,而是攻擊魔術。
  傳說暗黑精靈曾經在求知欲的驅使之下,向世界樹發動攻擊。
  對信奉世界樹的拉鐸維斯塔教來說,這樣的行徑完全是觸犯了他們的禁忌。
  路菈原本很擔心自己會受到跟過往相同的待遇,但看到接待自己的教徒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便不由得放下心來。
  可是,開始施術的教徒所詠唱的,卻是攻擊魔術的咒文。
  在此之前都笑容可掬的教徒,此時卻顯露出自己以前見過好幾次、遠比露骨的敵意更加強烈的惡意──殺意,這讓路菈感到驚恐萬分。
  人類居然能夠在笑容的背後,隱藏如此可怕的東西。
  這項事實重重打擊了路菈。
  儘管她一直以來都承受著明確的敵意和殺意,但在得知這項可怕事實的瞬間,整個世界頓時化為無人可以相信的地獄。
  那名教徒似乎是因為路菈的外表而小看了她。如果他詠唱的是路菈不曉得的攻擊咒文──如今的路菈只要想到這一點,依舊會感到不寒而慄。
  在這件事情過後,她就從未接受過其他人的治療。
  儘管在那之後路菈立刻考慮學習恢復魔術,但最後並沒能在當時學會。也不知該說幸或不幸,她再也沒有受過必須接受治療的重傷,就這樣到了今天。
  雖然這是路菈的才能和努力的證明,但在這次的事件裡卻成了禍端。
  她強忍著劇痛和惡寒,向公會櫃台申請委託表的製作,並前往圖書館借閱恢復魔術的教科書。
  接著,她前往食堂以確保食物無虞,之後便再次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頭。
  路菈有點後悔讓書本占滿了整張床鋪,也覺得應該先把身上的泥巴及汗水洗掉,但她立刻就感到麻煩,於是決定將這些事拋到一旁。
  她忍耐著腳踝的痛楚,坐到椅子上,翻開了書本的封面。
  
  在那之後過了兩天。
  路菈仍舊沒能習得恢復魔術,這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看來自己不具備半點恢復魔法的適性。
  路菈對四種屬性的魔術都能夠駕馭自如,既然她怎麼詠唱都沒有反應,也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就在路菈決定放棄嘗試的同時,一股頭暈目眩、噁心想吐的感覺,排山倒海般向她席捲而來,頓時讓她支撐不住。
  拖著傷勢鑽研魔術,讓她的身體狀況更加惡化。
  趴倒在書桌上的路菈,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毒蛇逼近而來。
  一種無處可逃的痛苦向路菈襲來,而她不管體驗過多少回都無法習慣。
  
  ──對不起。
  
  她大叫道。
  
  ──對不起,爸爸。
  
  淚水和苦楚讓她整張臉糾結在一塊兒,只能拚命懇求著對方的原諒。
  
  ──對不起,媽媽。
  
  即使如此,那股彷彿要碾碎她的苦楚,依舊沒有任何止息的跡象。
  ──我到死都不會原諒妳。
  那股苦楚如其所言地繼續增加壓力,路菈甚至無法呼吸──
  壓力突然緩和了下來。
  有人在唱歌。
  沒錯,是人類的歌聲。
  那道依稀可聞的歌聲,宛如光芒包裹住了路菈。
  像是在溫柔地守護著她一樣。
  路菈感到一陣懷念。
  令人安心的聲音。
  那是能讓心靈平靜下來的空間。簡直像是被母親抱在懷裡──
  「媽……媽……?」
  在路菈朦朧的視野裡,出現了一道人影。
  歌聲停了下來,只見那道人影轉過身來。
  那個人物有著和母親相同的長耳朵。
  
  ──妳原諒我了嗎?
  
  就在這句話語即將出口之際,路菈意識到了。
  映入自己眼簾的人物,的確和母親一樣,都有著長長的耳朵。
  但是她和母親有一項決定性的不同。
  白皙的肌膚。
  對方有著和母親相同的耳朵,可是肌膚是雪白色的。
  換句話說,她是精靈或混血精靈。不對,她的耳朵長度,不是混血精靈那種不上不下的半吊子。
  也就是說,她是精靈。是敵人。
  「嘖──吾之仇敵。」
  在做出這一判斷的瞬間,路菈立刻飛身而起,並且開始詠唱咒文。
  然而……
  「好了,到此為止。」
  「唔。」
  路菈腦袋被輕輕敲了一下,中斷了咒文的詠唱。
  這一擊沒有任何疼痛感,只像是被人拿著布團敲了一下的感覺,可是路菈完全沒有看到對方的動作。
  她驚訝到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只能呆呆地凝視著眼前的人物。
  白皙的肌膚加上熠熠生輝的金髮,而那雙水汪汪的眼眸,更是猶如大海般蔚藍深邃,帶著一股動人心魄的吸引力。
  她是敵人。
  路菈心裡明明是這麼想著,卻徹底被這名精靈的美麗征服。
  「妳能夠這麼有精神是件好事,不過請妳再老實地躺一會兒吧。」
  語畢,那名看起來幾乎和路菈同齡的少女,就這樣從她身旁離開。
  而用目光追逐著少女身影的路菈,突然有種奇妙的不對勁感。
  儘管房裡還是自己熟悉的空氣,但感覺卻像是別的地方一樣。
  她很快就發現了答案。
  寢室裡本來滿是灰塵,東西也散亂到無處立足的程度。但那個髒亂的房間,此刻已被徹底整理成宜人居住的環境。
  (房間的地板啊……真的是好久沒看到了呢。)
  路菈腦中浮現這種感想,隨後立刻用力搖了搖頭切換情緒。
  她悄無聲息地離開床鋪,緊緊握住放在一旁的法杖。
  那名少女所前往的是設有廚房和洗手台的房間,為了和對方拉開距離,路菈朝著寢室的角落移動。
  只要有足夠的距離,就有辦法迎擊──她的行動是基於這樣的判斷。
  然而……
  「妳用不著這麼警戒啦,我不會對妳怎麼樣的。」
  「!?」
  房門明明是關起來的,那名少女卻隔著房門送來這麼一句話。
  路菈環顧整個房間,但沒有看到任何特殊的道具或魔術發動的跡象。
  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的路菈陷入一陣混亂,因此會被房門開啟的聲音嚇一大跳,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讓妳久等了。好啦,坐下吧。」
  少女手上端著的東西是托盤,上頭則放著盛滿料理的器皿。
  路菈搞不清楚是什麼狀況,只能連連眨眼,然後她終於注意到飄散在房間裡的那股香味。
  因為視野變得廣闊的關係,路菈隱約能夠理解少女的行動,但她只是交互看向料理和少女,完全沒有從房間角落離開的意思。
  大概是覺得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吧──
  面露苦笑的精靈少女,將托盤放到書山上頭,伸手取用料理。
  她撕下麵包放進嘴裡,並用手抓起蔬菜沙拉品嚐,然後舀起湯喝了幾口。
  做完這些動作之後,精靈少女朝著路菈微笑道:
  「妳看,裡頭可沒有下毒喔。」
  食物有毒確實是路菈警戒的事情之一,可是對方的目的如果是殺死自己,打一開始就不會給自己清醒過來的機會。
  儘管路菈恢復了這種程度的冷靜,但她之所以沒有解除警戒,是因為還有另一個更根本的問題。
  「……妳是誰?」
  精靈少女有些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略微沉吟了一會兒。
  不過,她很快就重新轉向路菈,並且行禮說道:
  「我叫伊莉亞。我來這裡是有事情想要請教妳。」
  這就是暗黑精靈少女路菈,和精靈少女伊莉亞的初次邂逅。
  

  
  
  伊莉亞之所以會留意到那項委託,是因為上頭要蒐集的素材相當罕見。
  該項委託所要採集的東西,是柯魯索布黑犬的尾巴。
  那玩意兒的確是可以作為鎖鍊使用,只是從實用性和可修復性的角度來說,金屬製造的鎖鍊更加優秀;如果是著眼於它的強度或魔素滲透性,牠的近緣種博黑犬的尾巴更加實用,而且棲息地也在同一塊大陸。因此特地指定蒐集柯魯索布黑犬的尾巴,給人一種很不自然的感覺。
  「請問一下~」
  「是、是!」
  公會聯盟分部的櫃台小姐就站在布告欄附近。這名年紀和伊莉亞相仿的少女聽到對方向自己搭話,猛然瑟縮了一下。
  伊莉亞沒去理會她這番反應,逕自拿著那張委託表給櫃台小姐看。
  「能告訴我這項委託的委託人是誰嗎?」
  「請、請您稍等一會兒。」
  「啊,妳慢慢來就行了~」
  伊莉亞輕輕搖了搖手,向她表示自己不趕時間,少女頓時滿臉通紅地跑到後頭。
  因為結界的關係,自己身上那股詛咒般的能力,已經不會無差別地魅惑所有對象。
  然而,出身精靈一族的伊莉亞,很難不引來旁人的注目。精靈很少會在人前現身,再加上全體族人都有著美麗的容貌,因此幾乎算是一種傳說中的種族。
  就在伊莉亞對周遭視線感到厭煩,打算將頭上的面具再次戴上時,櫃台的少女正好回來了。
  「讓您久等了……」
  少女一臉垂頭喪氣的樣子,低著頭怯生生地看向伊莉亞。
  她眼巴巴地看著伊莉亞的膽小模樣,簡直像是某種怯懦的小動物。伊莉亞在覺得她很可愛的同時,也不由得對她感到相當抱歉。
  「那個……我們只知道是由米斯里雷裘的魔法公會所提出……」
  「謝謝妳。能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語畢,伊莉亞盡力擠出一個爽朗的笑容。
  櫃台少女原本陰鬱的表情登時亮了起來,但又馬上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去。
  伊莉亞本人是看得很開心,不過再這樣下去對這名少女可沒什麼好處。
  做出如此判斷的伊莉亞,決定先接下這項委託再說。
  「請幫我登錄這項委託。」
  「好、好的!」
  少女那有些手忙腳亂的模樣,明白昭示出她還是新人的事實,對此感到忍俊不禁的伊莉亞,並沒有覺得不快。
  我如果一直盯著她,反而會害人家不好做事吧──於是伊莉亞刻意將臉轉開,思索起方才那項委託的事情。
  那張委託表是剛剛才張貼上去的。
  因為伊莉亞在瀏覽布告欄時,那張委託表正好貼到了旁邊,所以她才會順勢看完上頭的內容,這一點不會有錯。
  製作完成的委託表內容,會通過樹根遍布全世界的世界樹魔力來傳送。負責製作的公會將委託表發送出去之後,不用一天的工夫,便能夠傳遍世界各地的公會聯盟本部及分部。因此從委託表的製作到張貼,幾乎沒有時間的落差。也就是說,伊莉亞準備接下的這項委託,是魔法公會剛剛才製作完成的。
  順帶一提,包括利用世界樹一事在內,知曉這項傳送技術的人,只有公會聯盟總本部的重要幹部及各公會的高層領導。因為這項事實一旦曝光,不難預見會有國家要求公會聯盟提供技術,教會也很有可能將此視為褻瀆世界樹的行為,向公會聯盟進行聲討,所以當然得嚴加保密。
  (魔法公會……嗎?)
  魔法公會提出委託,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當需要一次確保大量素材,又或者需要災害指定級魔物等等強大個體的部位時,為了避免粗暴的討伐損傷到指定的部位,會以公會的名義提出委託,以提高委託的優先順序。
  只是,這次的委託內容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首先,魔法公會的大本營是在米斯里雷裘,但就連相隔萬里的這裡都能夠接下這項委託。更重要的是,伊莉亞知道柯魯索布黑犬的尾巴在正常情況下,並不會被拿來作為魔術的媒介。
  (……委託人清楚尾巴的效果,並且打算利用這一點是嗎……?)
  柯魯索布黑犬的尾巴,能夠讓捕獲的獵物停止變化。
  這項能力原本是棲息在獵物稀少地區的牠們,用來保存食物的手段。而從根本上來說,這可以視為一種『有限的時間停止』。
  時間停止。
  這是時空魔術的概念之一。
  這個世界的居民,對於現在、過去、未來以外的時間沒有什麼概念,光是知道尾巴的效果,大概也無法由此聯想到時空魔術。
  但若是魔法公會的話,倒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如果是研究時空魔術的魔法公會成員,或許會有那樣東西。)
  一思及此,伊莉亞決定在做委託的達成報告時,直接去米斯里雷裘的魔法公會一趟,而不是就近找個公會分部解決。
  只要直接殺到大本營,應該就能打聽到這項委託申請者的詳細情報。
  再加上伊莉亞一直很想去魔法公會的大本營看看,因此此行可謂一石二鳥。
  就在她敲定今後行動方針的同時,委託的登錄作業也剛好結束。
  「讓、讓您久等了!這是您的委託表和登錄證!」
  「謝謝。」
  「這、這項委託有日期限制,還請您多加注意!祝您武運昌隆!」
  少女用力鞠躬說道,感覺都快一頭撞上櫃台了。伊莉亞向她揮了揮手,就此離開分部。
  
  伊莉亞目前身處名為潘卡的共和制國家。潘卡雖然只是個小國,但官方大力扶植在結石上編寫術式、讓結石發揮出類似機械功能的技術。該項國家政策大獲成功,單是從城市的活力,便足以看出這個國家的人民都洋溢著希望。
  然而,這裡並沒有伊莉亞追求的技術。
  或許是因為這個關係,離開這座城市的伊莉亞,心中沒有任何留戀。
  「──空中翱翔。」
  她在穿過城門的瞬間,立刻發動飛行魔術。
  不管是明顯在跟蹤的門外漢,還是老練的追蹤者,全都被伊莉亞甩在後頭。她在眨眼之間,便來到了城市看起來僅剩下拳頭大小的高空。
  「來吧,赤銅。」
  伊莉亞誦唸紋樣,呼喚使魔之名,浮現於空中的巨大魔法陣,便形成了一個圓柱。
  緊接著,一頭有著深紅色鬃毛的黑色老鷹,彷彿在空中成形一般,顯露出牠的身姿。
  『大小姐,您在呼喚我嗎?』
  「嗯。這次要移動的距離有點長,想麻煩你載我一程。」
  『真拿您沒辦法呢。』
  振翅滯空的老鷹,一個迴旋就移動到了伊莉亞的腳下。
  赤銅一如往常的敏捷動作,讓伊莉亞錯失糾正牠使用「大小姐」這個稱呼的時機,只能苦笑著嘆了口氣。
  伊莉亞一跨上赤銅粗壯的頸脖,巨大的老鷹立刻振翅高飛。
  『您要去哪裡呢?』
  「等我一下喔。」
  伊莉亞從記憶裡喚出世界地圖,搜尋柯魯索布黑犬的棲息地──黎盧高山地區的位置。
  將正確位置和方位標記出來之後,伊莉亞將她小巧的額頭貼到老鷹的脖子上。
  「收到了嗎?」
  『知道了。』
  老鷹在答話的同時拍打翅膀,下一個瞬間便開始加速。
  儘管伊莉亞不會因此受到傷害,但她還是感受到一股類似慣性的衝擊力,足以顯示赤銅的飛行速度有多麼非比尋常。
  事實上,只要將目光移往地表,便會發現地面的景色宛如激流一般向後飛逝。
  應該被赤銅控制※空氣動力而引導到一旁的風,也開始吹拂起伊莉亞的秀髮,代表牠的速度已經明顯超出原有水平。(編註:鳥類或飛機等會運用調整翅膀角度,引導空氣流動而變換飛行方向。)
  (感覺赤銅的心情……好像挺好的。)
  愈來愈難開口訂正稱呼的事情了──伊莉亞面露苦笑。
  伊莉亞騎在赤銅的脖子上,享受了一會兒迎面而來的徐風。接著,她計算了一下行進速度,決定稍微小睡一會兒,就這樣趴在赤銅寬闊的後背上。
  赤銅的羽毛並不算長,唯獨深紅色的鬃毛有一公尺以上的長度。
  再加上那圈鬃毛擁有著頂級毛毯般的柔軟,而且蘊含火之魔力,因此這種溫暖宜人的感覺,很容易勾起人的睡意。
  伊莉亞整個人埋在鬃毛裡頭,享受著蓬鬆柔軟的觸感,當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毫無抵抗地墜入夢鄉了。
  
  『──姐。』
  伊莉亞聽到呼喚聲,從酣睡之中清醒過來。
  『我們馬上就要抵達了,大小姐。』
  「嗯,謝謝。還有不好意思啊,沒能陪你多聊幾句。」
  『……只要能偶爾載著您兜上幾圈,我就心滿意……』
  赤銅說到一半,突然止住了話頭。
  伊莉亞也注意到牠噤口不語的原因。
  更準確來說,正是因為伊莉亞先注意到了,所以和她締結主從契約的赤銅,也由此察覺異狀。
  (火龍……有兩頭啊。)
  火龍基本上有著強烈的地盤意識,即使和伊莉亞他們無怨無仇,也不太可能平白放過侵入自己地盤的傢伙。
  伊莉亞是這麼猜想的,而她的這番憂慮果然成真了。
  其中一頭火龍才剛飛上天空,留在地上的另一頭火龍,便吐出了冒著火焰的巨大塊狀物。
  赤銅輕而易舉地躲過巨大的火球,但是朝這裡飛過來的另一頭火龍像是預測到了這一點,也跟著從口中噴出火焰。
  這次不是巨大的火球,而是將小火球大範圍噴灑出來的炎息。
  赤銅提高速度,迅速脫離散彈的射擊範圍。
  「赤銅,你幫我引開這一隻。」
  『遵命!』
  話聲方落,伊莉亞便從赤銅的背上跳了下來,解除了牠的限制。
  赤銅的能力主要是著重於移動和速度,再加上牠和火龍一樣都是擅長火屬性攻擊,因此即使牠的綜合實力超越對方,也沒有足以破壞火龍堅硬鱗片的火力。
  然而,若是單論空中的牽制和擾亂,可說沒有任何使魔能望其項背。
  因此伊莉亞盯上的是另一個目標──正準備從地上振翅飛起、遍體鱗傷的那頭火龍。
  伊莉亞懶得花工夫確認周遭有無旁人,直接在頭部生成能遮斷固有魅惑效果的『愚者面具』。隱藏住臉孔的她,解除了身上的結界。
  緊接著,伊莉亞發動飛行魔術「空中翱翔」,進一步提升自己朝著地面落下的速度。
  「別礙事!」
  她不是用拳頭,而是憑著一記掌擊,就將才剛浮上半空的火龍狠狠地砸進地面之中。
  遭受巨大質量衝擊的地面,揚起了滿天塵土。伊莉亞降落到地上,沒等視野恢復便開始詠唱。
  「──捕捉吧,纏繞於彼身之怨懣。束縛吧,長眠於彼處之亡者寂寥。」
  地面產生了扭曲。
  這道扭曲很快就化為數重漩渦,而將一切攪和在一起的混沌黑洞,像是要蠶食鯨吞周圍的其他東西一般,從這道扭曲的中央擴散開來。
  即使地表仍舊被飛揚的塵土覆蓋,因而無法看清楚伊莉亞的模樣,但感知到她在發動魔術的赤銅,立刻貼地滑翔。
  赤銅滑翔所掀起的強風吹散了塵土,伊莉亞的蔚藍雙眸因此捕捉到在空中飛舞的紅龍。
  「──無盡拘繫!」
  當火龍注意到地表的異常黑點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自那道扭曲裡延伸出來的繩索,將火龍的四肢、雙翼及嘴巴都捆綁了起來。巧合的是,這正是路菈先前在此處所使用的空間魔術──「定位鎖鍊」的高階版本。
  魔力和蠻力都遭到封鎖的火龍,就這樣被繩索拖曳墜落,毫無抵抗地撞上地面。
  火龍的龐大身軀足足有五名成年男子的大小,一旦摔到地面,勢必產生相當巨大的衝擊。
  連調整姿勢都做不到的火龍,只能直接承受全部衝擊,就此昏厥過去。從撞見火龍到現在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兩頭火龍都已經倒地不起。
  「……真是的。」
  『需要給牠們補上最後一擊嗎?』
  「不用啦。反正是不聽別人說話就直接動手的傢伙不對,要是不小心死了就算牠們自己倒楣吧。」
  赤銅迅速降落到伊莉亞身旁。伊莉亞慰勞地摸了摸牠的鬃毛,並開口答道。
  重新張設結界包覆住全身上下之後,伊莉亞將面具摘了下來。赤銅隨即彎下身子,方便她騎到自己背上。
  赤銅載著伊莉亞,再次展翅飛翔。
  兩人保持低空飛行,搜尋柯魯索布黑犬的蹤影。
  「我要是能動用【探查】的話,馬上就能夠搞定了……」
  伊莉亞緊摟著赤銅的脖子,不停用臉頰磨蹭,像是想要掩飾自己的沒出息。
  『雖說是高山地帶,也還是有許多討人厭的蟲子吧。您就別勉強自己了。』
  「我知道啦……」
  伊莉亞若是使用【探查】,除了柯魯索布黑犬之類的魔物以外,其他大大小小的生物同樣都會進入她的感知,其中當然也包括她生理上感到厭惡的蟲子。
  由於伊莉亞光是想到那幅畫面,就已經不得不向柔軟的鬃毛尋求慰藉,因此一旦真的親眼目睹,肯定會引發慘絕人寰的悲劇。
  儘管她本人非常清楚這一點,不過應該是在幫她找台階下的使魔,語氣聽起來不知為何有些愉悅,但那大概是錯覺吧。
  伊莉亞總覺得有點不開心,便將整張臉直接埋進鬃毛裡頭,盡情享受那股蓬鬆的感覺。
  
  『大小姐,您看下面。』
  伊莉亞聞言,心不甘情不願地將視線移往地上,發現那裡有一頭黑色的犬型魔物,正朝著赤銅齜牙咧嘴。
  魔物的犄角相當醒目,但最吸引她目光的還是那條鎖鍊狀的尾巴。
  伊莉亞召喚出一把細長的圓錐形長槍,並用左手握住了它。
  「赤銅,麻煩你了。」
  『遵命。』
  在伊莉亞一聲號令之下,赤銅向高空飛升。
  牠就這樣順勢俯衝而下畫出弧線,彷彿是在空中繪製一個垂直的圓形。
  目標當然就是那頭犬型魔物。
  就在赤銅的俯衝達到最高速度的那一瞬間,伊莉亞從牠背上跳了下來,赤銅則是在撞上地面之前急速飛升。
  宛如自戰鬥機發射而出的導彈,挺著長槍的伊莉亞猛然撞上目標。柯魯索布黑犬就像被擠爛的蕃茄一樣當場斃命。
  與之相對,伊莉亞則是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將手上的長槍還歸虛空。
  對被稱作神獸「煌天穹」的赤銅來說,人類本來和其他生物一樣,都只是森羅萬象的一部分而已。
  但是,看著伊莉亞佇立在一片淒慘血海之中的模樣,赤銅的眼中流露出如痴如醉的神采。
  讓這名少女騎乘在自己背上、受到這名少女倚賴……體驗過這種幸福的赤銅,對於作為神獸支配其他生物這件事情,再也無法感受到任何魅力。
  「這樣就大功告成了。」
  伊莉亞將尾巴回收完畢,決定順便前往魔法公會大本營的所在地──米斯里雷裘的王都。
  接收到伊莉亞視線的赤銅,喜孜孜地將整個身子湊了過去。
  
  抵達王都之後,伊莉亞在不耽擱腳步的程度內,一邊逛著大道上櫛比鱗次的店家,一邊朝魔法公會的大本營前進。
  當然,她不可能帶著身為神獸的赤銅在城裡亂晃,因此在被王都的哨兵捉到之前,便已經讓赤銅回去了。
  臨別之際的赤銅,明顯流露出沮喪的神色。伊莉亞向赤銅保證下次一定會再召喚牠,並且又哄又摸了好一陣子,才好不容易讓赤銅打起精神,走向魔法陣的另一頭。
  (原來牠這麼怕寂寞啊……?)
  因此也難怪伊莉亞會像這樣既感到不可思議,同時又感到一陣憐愛。
  儘管伊莉亞還沒想到下次召喚的時機,不過她決定一定要再找機會召喚赤銅。
  或許也該把其他使魔叫出來走動一下──一思及此,伊莉亞覺得有些煩惱,但她和使魔並非基於利害關係,而是基於情感締結契約,因此倒也沒有為此感到麻煩。
  伊莉亞搭上標明通往魔法公會的升降機,沿著山脊扶搖直上,只見一棟水晶般的建築物逐漸映入眼簾。就在她凝視著那棟建築物吸收光素、綻放出七彩光芒的瑰麗模樣時,升降機也隨著抵達終點的通知聲停了下來。而在敞開的門後,可以看到一座格外宏偉的設施──魔法公會的大本營。
  米斯里雷裘的王城與其說是要塞,不如說是充滿幻想風格的豪華建築物。相對於此,這座等同於魔法公會大本營的設施,則是散發出一股質樸剛健的氣息,儼然就是一座要塞。
  這種感覺有些封閉的氛圍,的確很符合魔法公會在技術公開上的消極態度。
  伊莉亞一邊如此尋思,一邊邁步前進。
  魔法公會內部除了委託的相關櫃台以外,還設有專門處理大本營相關業務的櫃台。
  伊莉亞所前往的委託相關櫃台,共有三個接待窗口。
  男性、男性、女性。
  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女性負責的接待窗口。
  「不好意思,我想要進行委託的達成報告。」
  「……知道了。您若是帶著登錄證和蒐集品,也請您一併提交。」
  或許是因為伊莉亞還是個面帶稚氣的少女,櫃台小姐的態度絕對稱不上友善,不過她的動作看起來相當老練。
  簡單來說,就是資深的店員大嬸對工作駕輕就熟,因此知道哪些地方可以偷懶的感覺。
  「確認委託已經達成。」
  接下來應該就是發放報酬的程序,但伊莉亞在此時插嘴說道:
  「我想親自把素材交給委託人,不曉得你們能否允許?」
  「……請您稍等一會兒。」
  儘管櫃台小姐微微困惑了一下,不過她立刻恢復過來,走進櫃台後方請示上級。
  閒著無聊的伊莉亞,很自然地將意識轉向了周遭。
  雖然伊莉亞已經很習慣被旁人盯著猛瞧,但她還是得根據對方視線裡的情感調整態度。
  好奇、好色、友善……撇開其中潛藏的欲望不談,倘若對方是抱著好感,伊莉亞就不會特別理會;但如果對方是帶著惡意或敵意,伊莉亞也不吝於出手排除。然而,此刻她所感受到的視線卻有些古怪,很難歸類到好感或惡意的任何一邊。
  (……感覺很奇怪啊。)
  伊莉亞很確定那不是惡意或敵意的視線,可是也說不上是單純的好感。
  和這種視線相似的,是一心追求美麗、致力於盛裝打扮的貴族,向她投來的嫉妒目光。
  但這種視線既沒有那麼陰毒黏膩,也沒有那麼充滿壓迫感。
  伊莉亞一時難以斷定是怎麼回事,但周遭人群交頭接耳的聲音,讓她得到了答案的提示。
  「(……是精靈呢。)」
  「(是來找路菈那傢伙的吧……)」
  「(暗黑精靈和精靈,究竟哪一邊比較強呢?)」
  「(隨便怎麼樣都好。我只希望她們別在這裡打起來。)」
  原來如此──伊莉亞恍然大悟。
  自己從他們視線裡感受到的嫉妒,似乎並不是投向自己,而是那個名為「路菈」的暗黑精靈。
  在那之後,伊莉亞側耳傾聽周遭的對話,想要蒐集一些情報,但沒有什麼像樣的收穫,而櫃台小姐就在這時候回來了。
  「讓您久等了。非常抱歉,因為素材的遞交是由我們這邊負責處理──」
  「就算對方是暗黑精靈也沒有關係。」
  伊莉亞直接打斷櫃台小姐的話頭,讓她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
  從周圍陡升的緊張感來看,伊莉亞確信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話雖如此,精靈和暗黑精靈水火不容,可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伊莉亞也不認為單憑這樣的口頭約定,就有辦法取得對方通融。
  「要不然我也可以立下『絕對不會動手』的誓約(詛咒)。」
  「可、可是,這樣子對您來說很不妙吧……?」
  伊莉亞無法斷定櫃台小姐的擔憂,究竟是指這樣做會危及自己身為精靈的立場,還是指自己有可能遭到對方攻擊。
  儘管無法斷定,但伊莉亞不僅已經捨棄精靈的種族身分,身上還張設刀槍不入的結界,因此櫃台小姐的擔心只能說是杞人憂天。
  可是要向其他人解釋清楚這些事情,又是另一個問題。
  (該怎麼辦才好呢?)
  對伊莉亞而言,親自遞交素材只是為了和委託人碰面的藉口,既然公會方面拒絕這個請求,自己只要稍微改變一下做法,在設施裡頭到處閒晃把人找出來就是了。
  暗黑精靈有著明顯的外貌特徵,因此應該不會花上太多時間。
  就在伊莉亞如此尋思時,有人向她伸出了意想不到的援手。
  「我允許妳直接遞交素材。」
  伊莉亞將視線轉向聲音的主人,發現一名青年從櫃台後頭的門裡走了出來。
  櫃台小姐大驚失色,跑到青年身邊說道:
  「理、理事!?可是,組長他……!」
  「責任由我來承擔。當然,我也不會要求妳立下誓約(詛咒)。」
  那名被稱作理事的青年,帶著和煦的笑容轉向伊莉亞。
  可是,他的眼睛是闔起來的。
  該說是取代眼睛的作用嗎?青年的身邊飄浮著好幾個上下飛舞的存在,只見他們不停東張西望,不時還碰觸一下青年。
  「妳如果不介意,就由我來帶妳去見委託人吧。」
  「讓您如此費心,實在不敢當。那就有勞您了。」
  「嗯。請這邊走。」
  青年和伊莉亞無視周圍人群的困惑,逕自朝著魔法公會深處走去。
  就在他們穿越一條空無一人的走廊途中,青年突然止住腳步,轉過身來和伊莉亞相對而立。
  「自我介紹遲了呢。我是在魔法公會擔任教育理事一職的賽繆爾•艾斯提貝。」
  「我叫伊莉亞。目前從事冒險者的工作。」
  聽到伊莉亞的自我介紹,賽繆爾露出些許困惑的神色。
  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原本的微笑表情,再次邁開腳步。
  賽繆爾將臉偏向跟在身旁的伊莉亞,彷彿是要排遣路上無聊般開口說道:
  「妳對我沒有絲毫懷疑呢。」
  他的聲音裡並沒有責難的意思。
  不過,伊莉亞也很清楚被別人這樣單方面的信任,心裡會有些忐忑不安,因此決定老實回答他的問題。
  「因為您看起來是受到元素精靈愛戴的人。」
  只有具備相當程度的適性,才有辦法看見元素精靈。
  因此能夠看見元素精靈這件事情,比單純使用元素精靈術來得困難,但是賽繆爾聽到伊莉亞的回答,臉上的神色並沒有動搖。
  真要說起來,賽繆爾能被元素精靈喜歡到簇擁在他身旁,這一點更讓伊莉亞感到驚訝。
  「妳也能看見他們呀?」
  「是的。」
  賽繆爾微微一笑,將手放到光芒上頭,只見光球──元素精靈在他的手掌周圍旋轉飛舞。
  他們的動作看起來像是在對賽繆爾說些什麼,事實上,賽繆爾的微笑確實帶著幾分苦澀之意。
  「這些孩子有點興奮過頭了……他們似乎在猶豫能不能碰觸妳呢。」
  這句話其實有點不對──伊莉亞一邊在內心咕噥,一邊苦笑著說道:
  「他們被人嚴命不許碰觸我。」
  「……能否請教是哪位大人的命令……?」
  看到賽繆爾一臉困惑和難掩興奮的模樣,伊莉亞再次露出苦笑答道:
  「是大元素精靈。」
  「……原來如此。」
  飄浮在賽繆爾身邊的他們──元素精靈,若是被相當於高階存在的大元素精靈下達命令,便會像小孩子嚴守父母的吩咐一樣,乖乖聽從命令的指示。
  賽繆爾在理解元素精靈反應的同時,也開始思考伊莉亞這名少女究竟是何方神聖。
  大元素精靈的契約者。
  雖然這是第一個浮現於腦海的字眼,但伊莉亞身上絲毫感受不到元素精靈的氣息。
  「就我個人來說,這樣子簡直像是被當成洪水猛獸看待,感覺有點討厭就是了。」
  就在伊莉亞這麼說完的瞬間,圍繞著賽繆爾的那些元素精靈,立刻湧向她的身旁。
  ──我們得到許可了。
  彷彿是在這麼說著的元素精靈,在伊莉亞的周圍盤旋飛舞,讓她臉上不由得漾出笑容。
  原本只是光球的元素精靈,很快就變成小指頭大小的孩童樣貌。
  那些元素精靈自己也被這種現象嚇了一跳,依依不捨地停在伊莉亞的肩頭向她說道:
  『窩們打破了約定,真是對噗起。』
  『對窩們來說,女神大人的力量果然還是太過強大了。』
  『可是,窩們都很高興能見到女神大人!』
  『窩們最喜番女神大人了!』
  『因此還請泥不要難過喔!』
  這番口齒不清的發言,讓他們顯得格外惹人憐愛,伊莉亞的臉上浮現發自內心的微笑。
  『謝謝。我也最喜歡你們了喔。』
  元素精靈身上的光芒變得更加耀眼,就這樣回到賽繆爾的身邊。
  儘管感到有些寂寞,但伊莉亞也能明白,大元素精靈為何會禁止元素精靈和自己往來。
  光是剛才這樣的短暫接觸,便能讓原始元素精靈進化為低階元素精靈。對於從本能上厭惡扭曲自然的元素精靈來說,應該很難接受這樣的急劇變化。
  即使如此,元素精靈還是願意向自己散發善意,因此伊莉亞對於不去碰觸他們這件事情也沒有任何異議。
  專心想著元素精靈的伊莉亞,驀然注意到賽繆爾一臉驚訝地盯著自己。
  「妳會說元素精靈的語言啊……」
  「嗯,算是吧。」
  「而且……元素精靈的力量似乎增加了……這也是妳的關係?……呃,失禮了。請忘記我剛才的話吧。」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過於深究伊莉亞的底細,實在是有失禮數,賽繆爾主動撤回了問題。
  看到他這種反應,伊莉亞輕輕苦笑了一下。基本上,她不願意和男性打交道,不過像賽繆爾這種深具紳士風範的人,自然另當別論。
  伊莉亞正是因為清楚賽繆爾深受元素精靈愛戴,才會二話不說地接受他幫忙帶路的提議。
  再次邁開腳步的兩人,默默無語了好一會兒。在賽繆爾的領路下,他們來到接近連通走廊的一帶,此時賽繆爾開口說道:
  「妳是受到元素精靈喜愛的人,所以我不是想懷疑妳說的話。」
  過去從未如此興奮的元素精靈,引導著賽繆爾到櫃台那裡和伊莉亞相遇。
  不過,伊莉亞並不是第一個被元素精靈如此關注的人物。
  那名暗黑精靈少女──路菈,同樣也受到元素精靈的眷顧。
  從性格隨心所欲這一點來說,妖精和元素精靈頗為相似;但受到影素影響的暗黑精靈則與妖精不同,和元素精靈說不上有什麼契合之處。然而,當賽繆爾在視察地點遇上路菈時,他身上的元素精靈不知為何相當在意路菈。
  賽繆爾一開始以為元素精靈是感到畏懼,可是他們像是要主張自己存在似地飄浮起來,終於讓他意會了過來。於是賽繆爾和公會的本部長展開交涉,提議將路菈納入魔法公會的保護之下。
  監視和管理,是賽繆爾告訴路菈的表面理由,但他其實是為了讓路菈有機會徹底一展長才。
  魔法公會對於這一點似乎也沒有異議,既然主導此事的賽繆爾承諾會擔起責任,公會方面也就順水推舟地接受了他的提議。
  而在路菈搬進研究大樓的那一天,和她再次碰面的賽繆爾,覺得自己重新見識到了路菈的異常之處。
  她的氣息及話語毫無生氣可言。
  對雙目不能視物的賽繆爾來說,路菈散發出來的氛圍幾乎和亡者無異,再怎麼說都不是孩子身上應有的氛圍。
  「但是,那個孩子……路菈是個很棘手的孩子。如果妳願意的話,還請妳拉那個孩子一把。」
  既然她們都是元素精靈在意的人物,或許伊莉亞會有什麼辦法也說不定。
  賽繆爾抱著這種想法低頭致意,伊莉亞則是不動聲色地答道:
  「我這個人啊,不是那種會為了別人而行動的人。」
  伊莉亞的聲音相當冷硬,賽繆爾意識到這是她不想被別人碰觸的部分。
  就算強求她幫忙也沒有任何意義。
  雖然賽繆爾已經準備放棄,但伊莉亞的話還沒說完。
  「我只會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伊莉亞本人在說這句話時,並沒有帶著任何弦外之音。
  可是在賽繆爾耳中聽來,這句話根本就是「我只做我能做的事情,就算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也和我沒有關係」的意思。
  這是美少女精靈的傲嬌表現──賽繆爾完全誤解了。
  「……這樣子就足夠了。」
  再度低下頭去的賽繆爾別無他意。
  然而,伊莉亞從他的聲音裡察覺了他的期待。想到自己將辜負這份期待的伊莉亞,不由得在心中歉疚地嘆了口氣。
  在賽繆爾引領之下,兩人最後來到標明為研究大樓的某個房間前。
  「就是這裡。」
  伊莉亞聽到這句話,整張臉糾結了起來。
  儘管從走廊上看過去,這個房間和其他房間沒什麼兩樣,可是一股明顯從裡頭飄散出來的惡臭,讓伊莉亞忍不住皺起眉頭。
  「我是很想跟妳一起進去,但路菈不會想見到我。雖然對妳感到很不好意思,不過我就在這裡告退……一切拜託妳了。」
  「……好的。」
  像賽繆爾這樣的人,肯定不會是因為「房間很臭」這種理由才不想進去。
  如此尋思的伊莉亞,很乾脆地讓賽繆爾就此離開,而她自己內心的逃跑念頭也變得愈加強烈。
  但是,伊莉亞此次造訪魔法公會,除了遞交素材以外還有其他目的。
  她繃緊精神,敲了敲房門。
  「……?」
  沒有任何反應。
  她又敲了一次門,這次還喊了一聲,同樣沒有任何反應。
  通過「氣息察覺」,伊莉亞很確定房裡有人存在,因此或許是睡著了。
  她試著轉了一下門把,發現房門居然很粗心地沒有上鎖。
  伊莉亞微微推開房門,一邊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一邊探頭窺看房間裡。
  「!?」
  她頓時失去話語。
  房裡亂七八糟的景象只能用「淒慘」兩個字來形容,這讓伊莉亞的腦海瞬間浮現一個詞彙。
  (闖空門嗎……!?)
  伊莉亞緩緩推開房門,悄無聲息、躡手躡腳地走進裡頭。
  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嗎?由於那股惡臭已經達到會對人造成傷害的等級,因此也適用於結界的攻擊無效化效果。拜此所賜,伊莉亞得以無視房間裡頭的惡臭。
  剛才感知到的人類氣息,或許正是闖空門的犯人。如果是這樣,對方不是埋伏了起來,就是還沒發現自己走了進來。從對方毫無反應這點來看,應該就只有這兩種可能吧。
  如此尋思的伊莉亞,遮斷自己的氣息,接著靠近對方的所在位置……
  「…………毛球?」
  她在書桌那裡,發現了一團高高隆起的灰色毛球。
  這毋庸置疑是一場激戰。
  面對無比頑固又異常強韌的敵人,少女不曉得有多少次都想動用魔術,直接將它們燒個一乾二淨。
  不曉得有多少把武器折損在這裡。
  也不曉得雙方對峙了多久的時間。
  最後,再也忍耐不下去的少女高聲怒罵道:
  「這根本已經不是黴菌,而是某種新型魔物了吧!」
  為了消除怒火,她惡狠狠地將生成的武器──牙刷扔了出去,但是那只在浴室裡頭產生了一道尖銳的回音,對黴菌沒有任何效果可言。
  「我就不信沒有辦法對付你們……!」
  伊莉亞露出一個妖艷的笑容,開始詠唱咒文。
  那並不是在殲滅黴菌的同時,也會將整個房間夷為平地的攻擊魔術,而是只讓黴菌本身消失的局部性時間倒流。
  透過時空魔術的發動,磁磚取回了剛誕生時的亮麗光澤,磁磚縫裡的樹脂也恢復成原本的潔白。
  「哇哈哈哈!這就是區區黴菌膽敢反抗我的下場!」
  伊莉亞的情緒莫名地高昂起來,對著磁磚的縫隙放聲大笑。
  猛然回過神來的她,滿臉通紅地走出了浴室。接著,她環顧打掃到一個段落的房間,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大致就先這樣吧。」
  垃圾已經和方才的黑歷史一起燒得無影無蹤,衣服也全都洗滌完畢。
  沒有辦法隨便丟棄的書籍,只能按照內容分類成好幾座小山,而這一座又一座的書山,讓整個房間呈現出一種雲霧縹緲的黃山絕景。
  因為牆壁和窗框都已經清掃完畢,所以伊莉亞打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循環進來,房裡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異味。
  值得慶幸的是,由於廚房幾乎都沒有在使用,因此沒有蟲子從油污或廚餘裡冒出來。
  伊莉亞注意到室內氣溫下降,便走到寢室將床邊的窗戶關了起來。
  經過清洗和打掃的床鋪變得煥然一新,而躺在床鋪上的,是一顆灰色的毛球……不對,是一名暗黑精靈少女。
  少女未加修剪的蓬亂頭髮沒有任何光澤,或許是因為營養不足,褐色的肌膚也缺乏血色,並且乾枯皸裂。
  當伊莉亞發現少女時,她身上還有骨折和過勞的症狀,處於非常危險的狀態,不過在伊莉亞的恢復魔術幫助下,這些問題幾乎都已經得到改善。
  (恢復魔術是嗎……?)
  伊莉亞想起書桌上攤開的書籍。
  那本書籍主要是在講述恢復魔術的詠唱和效果,但是根據伊莉亞的評估結果,這名睡得跟死人一樣的少女,可說完全沒有恢復魔術的適性。
  看來她是在受傷之後才打算學習恢復魔術。老實說,這樣的行為相當異常。
  彷彿是上天的補償,缺乏恢復魔術適性的少女,在攻擊魔術的相關能力上,有著得天獨厚的長才。在她過往的人生裡,或許從未受過太重的傷勢。
  在負傷的情況下,身為暗黑精靈的少女,恐怕很難向教會方面尋求協助,但如果只是急救程度的治療,公會方面應該也處理得來。儘管如此,她身上卻看不到任何治療的痕跡。
  ──那個孩子……路菈是個很棘手的孩子。
  伊莉亞想起賽繆爾的那一席話。
  (雖然他那樣的講法有點問題……不過這女孩的確是吃了相當多苦頭吧……)
  伊莉亞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發現她粗糙的頭髮連梳都梳不開,直接卡住了自己的手指。
  明明這樣子會很不舒服,卻還是不願意把頭髮剪掉,伊莉亞只能想到一個理由,那就是少女想要遮掩自己的臉孔。
  「……唉。」
  一股不愉快的感覺湧上心頭,伊莉亞忍不住長嘆一聲。
  不管少女是暗黑精靈還是什麼,伊莉亞實在無法理解人們為何會基於這樣的理由,就讓一名年幼的少女背負如此沉重的枷鎖。
  伊莉亞在年紀上也是和路菈相差無幾的少女,不過因為她保留了轉生之前的記憶,所以在精神面上相當成熟,怎麼看都不像是這個年齡層的孩子。
  無論如何,在這裡忿忿不平也於事無補,因此伊莉亞決定去街上一趟。
  (畢竟營養問題可不是魔法能解決的呢。)
  在那之後,採購完畢並備好餐點的伊莉亞,將洗淨的衣物逐一折好,整齊地收進櫥櫃裡頭。
  這些衣物應該都是別人贈送的東西,材質相當精良。只要想到製作者的努力,伊莉亞便不由得認真地進行這項作業。
  因為覺得悶不吭聲地埋頭幹活有點無聊,伊莉亞開始哼起歌來,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從床鋪那裡傳了過來。
  伊莉亞回過頭並站起身來,朝床鋪走了過去,發現少女緩緩睜開了眼睛。
  「媽……媽……?」
  兩人視線交會,在片刻的沉默過後……
  「嘖──吾之仇敵。」
  飛身而起的少女,立刻開始詠唱咒文。
  「好了,到此為止。」
  「唔。」
  伊莉亞朝少女頭上敲了一下,詠唱被中斷的少女頓時倒在床上。
  少女驚訝地連連眨眼,滿臉困惑地看著伊莉亞。
  從她立刻將伊莉亞判定為敵人這一點來看,少女的警戒心似乎相當強烈。不過,有鑑於她居然粗心到忘記鎖門,少女也有可能只是在判定對方是精靈之後,反射性地展開攻擊而已。
  如果是這樣的話,伊莉亞也能理解少女為何會如此困惑。
  雖說能夠理解,但如果讓少女弄髒好不容易打掃乾淨的房間,又或者大吵大鬧導致身體狀況惡化也很麻煩。
  「妳能夠這麼有精神是件好事,不過請妳再老實地躺一會兒吧。」
  說完這麼一句之後,伊莉亞便朝廚房走去。
  餐點本身都已經調理完畢,只需要把濃湯重新加熱就好。
  在把湯重新加熱的期間,伊莉亞手腳俐落地製作沙拉和醬汁,這時她感知到寢室那裡有魔力流動。
  「妳用不著這麼警戒啦,我不會對妳怎麼樣的。」
  隔著房門說了這麼一句之後,寢室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是嚇了一跳的少女弄出來的聲音。
  伊莉亞將切好的麵包、沙拉,以及盛滿濃湯的器皿放到托盤上頭後,就這樣回到寢室。只見移動到房間角落的少女,有些害怕地瑟縮了一下。
  她那副充滿警戒的樣子,簡直就像貓咪。
  「讓妳久等了。好啦,坐下吧。」
  看到伊莉亞端上的托盤,少女的喉嚨忍不住發出咕嘟一聲。
  然而,或許是因為戒心尚未消除,儘管少女不斷交互看著伊莉亞和料理,但她仍沒有從房間角落離開的意思。
  伊莉亞覺得再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於是將托盤放到書山上頭,伸手取用料理。
  她撕下麵包放進嘴裡,並用手抓起蔬菜沙拉品嚐,然後舀起湯喝了幾口。
  做完這些動作之後,伊莉亞朝著少女微笑道:
  「妳看,裡頭可沒有下毒喔。」
  儘管少女略微解除了警戒,但她依然動也不動,只是微微開口說道:
  「……妳是誰?」
  這是個理所當然的問題,伊莉亞能理解她為何如此警戒。
  可是,伊莉亞這時想到了一件事情。
  身為暗黑精靈的少女,或許知道每個精靈不單只有名字,還擁有姓氏的事情。
  雖然伊莉亞別說姓氏,就連名字也幾乎已經全數捨去,但是對不曉得箇中內情的少女報上「伊莉亞」這個名字,或許會讓她誤以為自己不願說出本名,從而對自己更加提防。伊莉亞希望避免這樣的事情。
  不過,倘若真被少女誤會,也只要跟她解釋清楚就是了。而且在得知伊莉亞討厭精靈的事情之後,或許還會因此解除戒心也不一定。
  伊莉亞做出如此結論,重新端正姿勢,向少女行禮說道:
  「我叫伊莉亞。我來這裡是有事情想要請教妳。」
  伊莉亞的態度明顯不同於過往拜訪自己的人,但這依舊沒能完全解除少女的戒心。
  「在這之前……喏,這是妳委託的素材。」
  伊莉亞取出一個用布包裹起來的塊狀物,也不曉得她是從哪裡掏出來的。見到那樣東西的少女,一臉詫異地看著伊莉亞說道:
  「妳已經弄到了……?」
  「嗯,對啊。」
  「可是……妳不是精靈嗎?」
  從少女過往的經驗來說,她會不由自主地變成這種盤問的語氣,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但這對伊莉亞個人而言,其實是莫名其妙遭到遷怒。不過,伊莉亞能夠體諒背後的原因,因此沒有打算特別糾正這一點。
  她甚至泰然自若地笑著對少女說道:
  「我這個人啊,很討厭精靈喔。」
  當然,對方也不可能就此照單全收。
  只是聽到這句話的少女,似乎下意識地理解了伊莉亞一連串的行動,不再像先前那樣對她抱持強烈的戒心和怒火。
  少女小心翼翼地走近托盤,輕輕啜了一口濃湯。
  「唔!……!呣~~!」
  當她回過神來,將食物送進嘴裡的那隻手已經停不下來了。
  「要再來一碗嗎?」
  「唔…………」
  少女躊躇不前、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怯生生地將盤子遞了過去。
  「等我一下喔。」
  伊莉亞笑著接過盤子,朝著廚房走去。少女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
  走回寢室的伊莉亞在和少女眼神交會時,向她送上了笑容;感到一陣害羞的少女立刻低下頭去,專心嚼起麵包。而就連這個麵包,也好吃到令少女下巴都要掉下來的程度。
  「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
  少女偷偷看了伊莉亞一眼,但她只是繼續嚼著食物,沒有開口回答。
  伊莉亞已經在和賽繆爾的對話裡得知少女的名字,只是她覺得最好還是讓本人親口說出來。照這個情況來看,感覺會發展成長期戰呢──伊莉亞忍不住苦笑起來。
  「……路菈。」
  少女囁嚅地說道。
  伊莉亞剛將視線轉過去,路菈就立刻皺起眉頭,把視線轉到一旁。
  她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一隻鬧著彆扭、不願理人的貓咪。伊莉亞並沒有為此感到不快,只是面帶微笑地重新整理起衣物。
  「謝謝妳告訴我。」
  「……」
  路菈一樣沒有回應,不過那也沒有關係。
  整理工作大致告一段落之後,伊莉亞再次轉向路菈問道:
  「那個是時空魔術的結界吧?」
  結果,路菈將整鍋濃湯、一斤麵包,以及做好的沙拉全都吃個精光,挺著大大的肚子倒在床上動彈不得。
  而伊莉亞向她詢問的,正是那個裝滿了腐爛食材的箱子。
  路菈對伊莉亞在不曉得實驗內容的情況下,居然能夠馬上猜中正確答案感到震驚不已,但她隨即看到那堆整理好的資料小山。
  (應該是在整理的時候看到的吧……)
  她姑且用這樣的理由讓自己冷靜下來。
  「妳委託的素材也和時空魔術有關,所以妳是在研究時空魔術囉?」
  「……就算是又怎麼樣?」
  對伊莉亞產生戒心的路菈,語氣陡然嚴峻了起來。可是她會出現這種反應,也是因為伊莉亞實在說得太過準確,讓她感到非常不安──伊莉亞會不會只是裝作還沒發現的樣子,但其實已經看穿了一切呢?
  「這只是我的猜測啦,不過妳應該讀過禁書吧?」
  「……」
  路菈突然將視線從伊莉亞身上撇開,抬頭看向天花板。
  ──我讀過。
  就這樣答上一句,明明非常簡單,路菈卻沒辦法向伊莉亞做出肯定的答覆。
  不知為何,路菈對這件事情感到一陣焦躁。
  「…………讀過。因為公會這裡有收藏禁書。」
  儘管路菈隔了好半晌才低聲做出答覆,但伊莉亞似乎聽得非常清楚,她繼續追問道:
  「那麼,能不能請妳幫我申請禁書的閱覽許可呢?」
  伊莉亞在說出這句話時,表情和先前沒什麼兩樣。
  正因如此,路菈才會翻過身去並且氣得咬牙切齒。
  到頭來,這名精靈也只是為了禁書才會接近自己。
  路菈感到悲憤交加,同時意識到她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允許伊莉亞走進自己心裡,不由得湧起一陣懊悔。
  (……虧我還覺得妳是個好人……!)
  想著想著,路菈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天真,整個人蜷縮在床上。
  「妳如果願意幫我申請閱覽許可,那我也可以幫忙妳做研究工作喔。」
  「……」
  路菈並不清楚伊莉亞的知識和實力水平,但從精靈本身擁有的知識量來看,這可以說是一個相當吸引人的提議。
  冷靜下來思考的路菈,仍然遲遲未能給出答覆,於是伊莉亞繼續說道:
  「在這段期間裡,我會負責照料妳的日常起居……這樣也不行嗎?」
  路菈下意識地翻過身來,偷偷看向伊莉亞。
  只見伊莉亞的臉上漾著微笑。
  那明顯不是潛藏著敵意的表情,也不像那些只想著利用路菈,一旦狀況不對便立刻將她拋棄的傢伙會有的笑容。
  等價交換。
  不要只是被別人利用,而是也要懂得利用別人。
  路菈覺得伊莉亞的話語裡頭,似乎是在這樣暗示自己,於是她再次翻過身去,將臉背對著伊莉亞說道:
  「……飯。」
  「?」
  「妳如果願意幫我做飯……我就答應妳。」
  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肯定逃不過伊莉亞的法眼吧。
  即使理智上清楚知道,路菈還是沒辦法面對面地說出口。
  「我知道了。」
  伊莉亞笑容不改地同意了路菈的要求,兩人就此締結契約。
  在這之後,自己將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又會發生什麼樣的改變……此時的路菈根本無從知曉。
  
  路菈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時間來到她們相遇幾天之後的某個早晨。
  兩人在用完早餐之後,路菈提議趁著人少的時間,趕緊把申請閱覽許可的事情辦妥,於是她們一起來到了櫃台前面。
  就在路菈順利將申請文件遞交出去,打算轉身走回房間的時候,伊莉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再來就去街上一趟吧。」
  「……啥?」
  路菈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姑且不說伊莉亞,路菈幾乎是一身家居服,並不是能把臉孔遮掩起來的打扮。再加上頭髮還用伊莉亞給的橡皮筋和髮圈綁了起來,整張臉龐都處於露出來的狀態。
  若是以這副打扮上街,簡直不敢想像自己將會遭遇什麼樣的對待。
  路菈當然是打算拒絕,但是外表弱質纖纖的伊莉亞,卻以意想不到的力量將她硬拖了出去。
  ──別開玩笑了。
  兩人一來到街上,鋪天蓋地的目光壓力,便讓路菈的眼神游移了起來,整個人害怕地直打哆嗦。
  「沒事啦、沒事啦。」
  路菈在不知不覺中緊緊摟住伊莉亞的手臂,害怕的情緒壓過了羞恥心和戒心,讓她無法離開伊莉亞的身邊。
  在這樣的情況下,伊莉亞首先前往的,是一家理容院──理髮店。
  「歡迎光──」
  店員頓時止住話語,眼神也變得險惡起來。
  ──我就知道。
  正如路菈所料想的,聚攏過來的店員全都向她投來盤問的視線,其中一人走近伊莉亞說道:
  「……這位小姐,真的非常抱歉。」
  「你們不願意接待暗黑精靈是嗎?」
  伊莉亞毫不掩飾的說話方式,不僅讓店員嚇了一大跳,就連路菈也跟著吃了一驚。
  說時遲那時快,伊莉亞繞到路菈背後,一把摟住她的肩膀,並順勢將她向前推了出去。
  「請你們撇開暗黑精靈這一點,仔細看看她本人的模樣。」
  「喂,妳這是要幹什麼啊……!?」
  路菈以顫抖的聲音提出抗議,想要將臉轉到一邊去,可是伊莉亞用手扳住她的腦袋,硬是將她轉回店員的方向。
  再度暴露在店員視線之中的路菈,感到一陣害怕,但是她也終於意識到眾人視線裡的情感出現了變化……她可以察覺到某種明顯的變化。
  伊莉亞從路菈的身旁探出頭來,乘勝追擊地說道:
  「明明是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卻披頭散髮的……各位難道不會覺得很可惜嗎?」
  她這一席話,讓視線的壓力再次出現變化。
  在伊莉亞強行推動的生活改善措施之下,路菈已在這幾天的時間裡,取回了原本青春亮麗的美少女樣貌。
  然而,現在的她依然是一副披頭散髮的模樣。沒有用髮圈綁起來的話,看起來簡直和野孩子沒什麼兩樣。
  「請各位捫心自問:過往的種族恩怨,和你們追求讓人變得更加美麗的專業自尊……」
  說到這裡,伊莉亞暫時停了下來,朝著幾名店員露出挑釁的笑容。
  這段空白的時間,乍看之下是給店員思索她這一席話的機會,但實際上是要讓話語發酵,從而扭轉他們的觀念。
  接著,伊莉亞開口問道:
  「對各位來說,真正重要的究竟是哪一邊呢?」
  對峙的雙方都沉默了下來。
  就在這片連口水吞嚥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寂靜裡,一名女店員走上前來,舉手說道:
  「……我來幫她剪吧!」
  她的那隻手在尋求伊莉亞握手。
  「那就麻煩您了。」
  伊莉亞接過女店員的手,兩人用力地握了握手。
  「該怎麼修剪才好呢……」
  「因為路菈是巴掌臉,要不要試試這種帶點波浪捲的髮型呢?」
  「耳朵……不對,感覺修剪到肩膀一帶會很合適呢。」
  「真不愧是專業人士啊!」
  「我開始手癢起來了呢~!」
  兩人將路菈本人扔在一旁,自顧自地敲定修剪方案。
  和髮型相比,更讓路菈感到詫異的是店員態度的轉變。
  (只因為那傢伙說了幾句,居然就產生這麼大的變化……?)
  該說是伊莉亞很會說服人嗎?
  還是說因為伊莉亞是和暗黑精靈敵對的精靈,所以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當然,這不是路菈有辦法回答的問題。
  最後,伊莉亞和其他店員熱烈討論起髮型和打理頭髮的話題,沒有繼續陪在路菈身邊。
  即使如此,店員也沒有換上嫌惡或敵意的眼神看向路菈。
  和店員兩人獨處的路菈,無事可做地游移著視線,不時隔著鏡子偷瞄伊莉亞。
  伊莉亞似乎意識到了路菈的視線,在兩人的眼神偶然交會時,向她露出了一個笑臉,而路菈只是連忙將視線轉開。
  雖然沒有覺得不愉快,但她感到很不自在。
  這股奇妙的感覺,讓路菈有些焦躁不安,就在這時……
  「對不起。」
  一道聲音從她頭上傳來。
  路菈隔著鏡子看向聲音的主人,只見店員和她視線交會,並且低下頭來說道:
  「明明妳什麼事情也沒做……我卻相信那種不知是真是假的傳說,用那麼惡劣的態度對待妳……真的非常對不起。」
  真會自說自話──如果是以前的路菈,肯定會這麼認為,而且根本懶得去理會對方。
  可是,此刻的她在浮現這種念頭的同時,似乎也能冷靜地進行思考。
  就算對方向自己賠罪,路菈過去所遭遇的各種冷眼相待,也不會就此煙消霧散,更不會因此一筆勾消。
  然而,這些都不是這名店員做出的事情。
  路菈的確是差點就被他們趕出店外,但最後以未遂告終,而且她還像這樣向自己賠罪。
  即使是同一個種族,也不會全是同一種人。現在的路菈已經明白了這件事情。
  映照在鏡子另一頭的,是和自己有著相同耳朵、膚色卻完全不同的少女。
  路菈偷偷瞅了那名少女一眼,接著閉上眼睛嘟囔道:
  「…………無所謂啦。」
  「……謝謝。我絕對會讓妳變得更加可愛的!」
  閉上眼睛的路菈,沒有注意到一直關注兩人交談的伊莉亞,臉上浮現了淺淺的微笑。
  
  「謝謝光臨~!」
  在店員滿臉笑容的歡送下,兩人離開了理髮店。
  其他店員似乎也很想幫伊莉亞修剪頭髮,但在伊莉亞表明自己沒打算對頭髮動刀後,眾人明顯露出沮喪的神色。
  在那之後,收到全體店員賠罪的路菈,沒說什麼就接受了道歉,雙方順利達成和解。
  「嗯,很可愛呢。」
  「……」
  即使聽到伊莉亞這樣稱讚自己,路菈依舊別過臉不做回應。
  路菈心想總算可以打道回府,於是朝著魔法公會的方向邁開腳步,可是伊莉亞卻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前進。被她拉著手臂的路菈,險些就跌了個狗吃屎。
  「等、等一下,妳這是要去哪裡啊……!?」
  「接下來得去挑衣服才行啊。」
  「我不是已經有一堆衣服了嗎!?不需要再買了啦……!」
  因為魔法公會保障路菈的衣食住行,所以她不愁沒有衣服穿。
  衣服的供應方式分為兩種,一是提供現金,二是直接送衣物來。由於路菈選擇的是後者的方式,因此公會方面會定期送來衣物。
  而結果就是房間先前的那副德性。從未洗滌過的高級衣物,就這樣化為慘不忍睹的「衣冠塚」。
  「妳真是不明白呢。」
  伊莉亞立刻否決路菈的意見。
  「妳房裡的那些衣服,全都是重視季節感和功能性的衣物,以及用來出席正式場合的華麗禮服喔!」
  「……」
  經伊莉亞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是這麼一回事。
  儘管路菈覺得伊莉亞沒有說錯,但她不明白這些衣服究竟有哪裡不行。
  「衣服只要能穿不就好了嗎……」
  聽到路菈這句話,伊莉亞登時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和她相對而立。
  面對那雙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眼眸,路菈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只聽伊莉亞說道:
  「有句成語是這麼說的:『成雄敗寇』。」
  「……啥?」
  「勝者就是正義,敗者就是邪惡──這句話精準表達了世上的正義有多麼可笑。」
  儘管路菈完全同意伊莉亞的這一席話,但她不明白伊莉亞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提這種事情。
  伊莉亞不顧滿臉困惑的路菈,逕自繼續說道:
  「然後我還知道另一句話,能夠一語道破何謂正義。」
  「……」
  路菈等著伊莉亞說下去。
  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插嘴──因為有某道聲音這麼告訴她。
  面對這樣的路菈,伊莉亞開口說道。
  以無比宏亮的音量。
  「可愛就是正義!」
  不用說,路菈當然是感到一陣傻眼。
  「……妳這個人還挺白痴的呢。」
  「妳可真失禮啊。」
  看到伊莉亞鬧彆扭的生氣模樣,路菈重新意識到平常像個大人的她,其實也是和自己年紀相差無幾的少女。
  雖說伊莉亞看起來是在鬧彆扭,但那好像也只是在即興演出而已,只見她臉上很快就浮現平常的微笑。
  「不過,好衣服未必就是適合自己的衣服吧?適合自己的衣服才是最可愛的衣服,一定得好好挑選才行。」
  「……我不需要啦。」
  路菈的反對沒能堅持到最後,到頭來還是被伊莉亞拉著逛了好幾家店。
  雖然其中有幾家店依舊不改歧視的目光,但也有幾家店像美容院那樣轉變態度,談論著「那件不好」、「這件不對」,熱心幫忙路菈換穿衣服。而在這樣的店家裡頭,包含店員在內,幾乎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
  既然有了衣服,怎麼可以少了鞋子呢?──在伊莉亞的強烈主張之下,路菈被她領著前往銷售漂亮鞋子的商店,而非販賣武器防具的店家。在挑選完一輪鞋子之後,又帶著她前往飾品店進行採購。
  (這傢伙實在是太奇怪了。)
  路菈在被伊莉亞拖著逛了一整天的街之後,心裡浮現了這樣的感想。
  伊莉亞不僅能舌燦蓮花地說服店員,在面對他人的敵意時,甚至能擺出比路菈更加凜然無畏的態度……路菈不明白她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兩人在公園長凳上就座,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
  路菈看著手中點心的包裝紙,低聲開口問道:
  「妳……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這些事情』?」
  「帶著我去剪頭髮,又拉著我去買衣服……之類的。」
  妳為什麼願意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路菈原本是打算這麼問伊莉亞,但她沒辦法說出口。
  因為她感到害怕。
  若是因此得知伊莉亞心懷鬼胎該怎麼辦?
  她如果只是想要利用自己的力量才裝出這副親切模樣,又該如何是好?
  路菈無法想像這樣的結果,只能整個人僵在原處,伊莉亞則是若無其事地微笑答道:
  「我不是說過,我會照料妳的生活起居嗎?」
  「……這已經超出照料生活起居的範圍了。」
  「如果讓妳有這種感覺的話,那可能是我熱心過頭了呢。我想說路菈長得那麼可愛,不好好打扮一下真的太可惜了。」
  路菈不由自主地抬起臉來看向伊莉亞。看到路菈驚愕不已的表情,伊莉亞苦笑地說道:
  「這也說不上是為了誰才做的啦……就只是我個人的任性而已。對不起喔。」
  路菈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嘴唇,但終究還是沒有吐出半個字來。
  路菈再次將視線轉向手中包裝紙,在心中暗忖──
  (這傢伙……果然是個怪人。)
  路菈的全副心神,都被伊莉亞這個至今從未遇過的奇怪傢伙所占據。
  因此她沒有發現到周遭視線的變化,以及自己不再去在意他人目光的事實。
  
  在那之後,過了好些日子的某一天。
  路菈聽到有人在哼歌,於是將筆擱到桌上,朝著寢室走去。
  打開寢室的門一看,房裡的伊莉亞似乎是在縫製衣服。只見她手裡的細線反射著從窗戶射入的光線,呈現出一幅白光閃耀的夢幻景象。
  「……妳在做什麼啊?」
  「妳不是在抱怨衣服又變緊了嗎?所以我想說把妳穿不下的衣服拆開,重新縫成一件新的給妳。」
  「喔……」
  伊莉亞照顧路菈的日常生活起居,已經有幾個月的時間。
  因為生活環境的改善和提升,彷彿是將過去積攢的能量一次爆發出來,路菈的身體出現了驚人的成長。
  其中以身高和胸圍的成長尤為顯著,在反覆添購了好幾回衣服之後,路菈如今甚至會主動表示自己喜歡哪種服裝。
  路菈在伊莉亞背靠著的床邊坐下,就這樣將屁股挪到她旁邊的位置。
  看著伊莉亞一針一線縫製衣服的路菈,似乎很快就覺得看膩了,伸出手去梳弄伊莉亞的頭髮。
  那頭柔若無物的纖細金髮,隨著手指的起伏發出閃亮耀眼的反射光芒,具有一股讓人情不自禁看得入迷的魔力。
  「怎麼了嗎?」
  「伊莉亞的頭髮真的好漂亮呢……」
  「會嗎?路菈的頭髮也很漂亮啊。」
  路菈在感到有些害羞的同時,也覺得一陣開心,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自己帶著波浪的捲髮,和伊莉亞頭髮的柔順手感不同,隱隱給手指留下一種拖沓的感覺。
  她對此感到不太開心,皺起眉頭倒在床鋪上頭。
  路菈從後頭看著伊莉亞縫製衣服,但沒多久就覺得急不可耐,整個人靠到伊莉亞身上,將體重依偎在她的後背上。
  「路菈?」
  伊莉亞沒有生氣,只是語帶苦笑地柔聲問道。
  對此感到一陣開心的路菈,索性整個人貼到了伊莉亞身上。
  她偶爾會惡作劇地搖晃伊莉亞的身體,讓伊莉亞有些生氣地喝斥,或無奈地詢問她這是在做什麼。
  時間就在這樣的打鬧中緩緩流逝,伊莉亞將手上縫著的衣服擱到一旁,輕輕撫摸路菈的腦袋說道:
  「差不多該吃飯了呢。」
  「……嗯。」
  起初只負責出一張嘴的路菈,最近也開始自告奮勇地幫忙烹調料理。
  「那麼,妳就小心別燙到自己,幫我把雞肉弄成細絲吧。」
  在伊莉亞遞給路菈的碗裡,盛著已經川燙好的雞肉。
  「是是是……好燙。」
  「所以我不是早就跟妳說了嗎?」
  ──那妳應該要更用力地提醒我才對啊。
  路菈不講道理地在心中埋怨,並把手指朝伊莉亞伸了過去。
  「幫我治療。」
  「妳搞不好還會繼續燙到,等全部結束了再來吧。」
  「……小氣鬼。」
  路菈一邊用水龍頭的冷水降溫,一邊完成了雞肉的切絲工作。
  其他準備的材料,還包括川燙好的豌豆和煮好的白飯,以及將弄成糊狀的蕃茄和各種蔬菜一起熬煮而成的蕃茄醬。
  白米和蕃茄醬在這邊的世界裡,並不是廣為流通的食材,但對只認識世界一隅的路菈來說,頂多只是感到有些新奇而已。
  看著陳列在檯面上的食材,路菈猜想著今天的料理內容。
  「蕃茄雞肉炒飯?」
  「答對了。不過有一點不一樣喔!因為還剩下不少雞蛋,所以得設法盡快用掉才行。」
  在伊莉亞用大平底鍋烹製蕃茄雞肉炒飯的同時,做好沙拉的路菈則幫忙打蛋。
  伊莉亞將完成的炒飯分成兩份,然後在小平底鍋上抹了一層油開始加熱。
  在把一半的蛋液倒入加熱至冒煙的平底鍋後,她便關上爐火快速攪拌蛋液,在不讓蛋液直接攤平受熱的同時,也保持著完整的形狀。
  緊接著,伊莉亞將蛋液推到平底鍋的邊緣,手腕一甩就完成了一個漂亮的橢圓形蛋包。
  最後,她將未熟的蛋包直接擺到炒飯上頭,然後拿了一雙長筷子從中間劃開蛋包。
  「哇……」
  鬆軟滑嫩的半熟蛋包向兩旁攤開,並且包裹住整份炒飯之後,整道料理即宣告完成。
  「這叫做蛋包飯。因為得用掉很多蛋,所以平常不太能做呢。」
  「噢噢~」
  「路菈要挑戰看看嗎?」
  

  
  看起來很困難。搞不好會失敗。
  路菈的好奇心壓過了這樣的恐懼感,當她回過神來時,已經站到了平底鍋前面。
  最後,她做出了一盤蛋包全熟的蕃茄雞肉炒飯。
  因為一心想著要煎出半熟的蛋包,反而打亂了平常的節奏,結果花上了太多的時間。
  「……」
  「沒有變成炒蛋,就已經算是大有長進囉。」
  儘管路菈老實地被伊莉亞摸著腦袋安慰,但她還是一臉不高興地瞪著伊莉亞。
  伊莉亞立刻就將話題轉到下一個環節,像是在說既然搞砸了那也沒辦法。
  「那麼,我們來猜拳吧。」
  「!」
  路菈擺好架勢。
  雖然已經吃過好幾回蕃茄雞肉炒飯了,可是加上蛋包的版本還是第一次。
  因此她會想要品嚐伊莉亞做的那一盤,說起來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用猜拳來決定優先權的方法相當公平,無論是勝者還是敗者,事後都不會對勝負結果有意見,路菈非常喜歡這一點。
  「剪~刀~石~頭~」
  「布!」
  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喊出聲來的路菈,只是用力盯著彼此伸出的手掌。
  路菈是石頭,伊莉亞則是剪刀。
  「贏了!」
  「我輸了啊~」
  「那麼,我要吃伊莉亞做的這一盤喔~」
  「沒辦法呢。」
  伊莉亞明明老是輸掉猜拳,為什麼還會用猜拳來挑戰自己呢?儘管路菈感到有些難以理解,但這樣總比輸掉來得強,因此她也沒去多想。
  ──既然妳都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了,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伊莉亞則是在心裡暗自嘀咕道,拿著另一盤蛋包飯跟在路菈的後頭。
  這個世界的白米和蕃茄的產量,其實並不足以完成伊莉亞所做的料理。
  路菈絲毫不曉得眼前的料理有多麼珍貴,只是狼吞虎嚥地大口享用蛋包飯。
  「路菈,妳明天要做實驗嗎?」
  「明天沒有要做實驗……為什麼問起這個啊?」
  「我覺得差不多該去禁書庫走一趟了。」
  路菈貌似不感興趣地咕噥了一聲,接著將視線從伊莉亞身上轉開。
  只見她把剩餘的蛋包飯送進嘴裡,一臉意興闌珊地看向窗外,同時開口向伊莉亞問道:
  「……妳說要去禁書庫走一趟,是想要調查什麼啊?」
  「讓人死而復生的方法。」
  路菈嚇了一大跳。
  說起死而復生的方法,大部分人第一個會想到的是「恢復魔術•復甦」。
  而伊莉亞不可能不曉得這項魔術,因此她指的是復甦之外的復活魔術……也就是說,她所說的「死而復生」屬於禁忌的範疇,是要讓失去肉體的亡者死而復生的意思。
  失去肉體的靈魂,全都會回到被稱作人類之祖的人神身邊,等待下一次的轉生。
  這是一種不分宗教、國家、人種的普世信仰,因此讓失去肉體的亡者死而復生這種事情,就等於是從人神手中篡奪人類的靈魂。
  原初的三柱神是龍神、鬼神及人神。
  據說神話時代的諸神戰爭一度讓世界瀕臨毀滅,而將殘破的世界修復回來的,就是三柱神中最為強大的人神。為了導引在這場戰爭中死去的無數靈魂,人神從此消失在「黃泉世界」,這正是現在的世界為何會獨缺人神的理由。
  若是從人神手中奪走人類的靈魂,導致祂勃然大怒,將會有何後果?
  這名力量強大到足以一手拯救世界的神明,若是將這份力量用來破壞,將會有何結果?
  不僅是犯下篡奪靈魂罪行的當事人,這個世界的一切生靈,都有可能遭到人神的憤怒席捲。
  這就是讓失去肉體的亡者死而復生,為何會被視為絕對禁忌的原因。
  路菈也曾在閱覽禁書時嘗試尋找過一次,但她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沒有非常認真地搜尋。
  可是,如果是伊莉亞的話……
  想到這裡,路菈不由得感到一陣不安。
  儘管表情缺乏變化,伊莉亞還是從路菈的神色察覺到了她的不安。
  「當然,就算真的找到了,我也不會去試啦。」
  伊莉亞說完露出一個微笑。
  看到這個熟悉的笑容,路菈頓時放下心來,但是伊莉亞的表情和平常有那麼一點不同。
  「我啊……只是想要弄清楚,這樣的方法究竟是否存在。」
  她的苦笑帶著些許哀傷,是路菈從未見過的表情。
  因為兩人相處的日子還說不上長,伊莉亞身上當然還有許多自己不曉得的事情。
  儘管理智上能夠理解,路菈的心頭卻湧起一股難以釋懷的不滿。
  「……我也要去。」
  「咦?可是妳不用做實驗嗎?」
  「我要去。」
  路菈不容反駁地如此宣布,有好一會兒都不願意和伊莉亞對上眼神。
  面對這樣的路菈,伊莉亞自然是困惑地歪起了腦袋。
  
  保管禁書的書庫,除了有警衛人員駐守以外,還設置了好幾道防禦結界和魔術結界,警備工作比王族的居城更加固若金湯。
  從前進方位和看不到窗戶這一點可以推知,這座書庫應該是開鑿山腹而成的空間。
  只要將入口限定在魔法公會那裡,一旦遇上緊急狀況,便可以通過引發山崩的方式直接埋葬所有禁書。
  可說是一石二鳥的安排。
  「出乎意料地少呢。」
  聽到伊莉亞的嘟囔聲,路菈不發一語地點了點頭。
  這裡是一個狹長的長方形房間,四面牆壁都被書籍填滿,中央則擺了張長桌和四張椅子。
  每面牆壁的角落都擺著一把用來取書的梯子。而從底座的輪子可以得知,這是能夠移動使用的梯子。
  愈靠近上層的書架顯得愈是空曠,應該是準備用來收納將來陸續發現的禁書。
  「沒想到裡頭居然會沒有半個人。」
  在伊莉亞的想像裡,這裡應該是一幅有好幾名研究員正在埋頭苦思的光景。
  然而,聽到伊莉亞的這番自言自語,路菈只是一臉平常地伸手取書說道:
  「解讀禁書需要毅力和時間,因此不會有人隨便跑來這裡。」
  路菈說著說著,將手上的書本打開給伊莉亞瞧,只見裡頭記載的內容全是由諸神時代的文字寫成。
  目前世界上所使用的文字,會因為國家和人種的不同而有各種歧異。據說這是因為在神話時代的戰爭裡,人們為了保護自己陣營的情報,各自發展出了不同的文字;也有一種說法是,三柱神對人們的爭戰不休感到憤怒不已,為了平息紛爭,於是打亂了人類原本的共同語言。
  而其結果就是,人們遺忘了神話時代的語言,如今別說是閱讀,就連要解讀這種文字都是一項相當困難的任務。
  「……原來如此。」
  伊莉亞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環顧房間,重新朝著路菈說道:
  「總之就先來看一下吧。」
  「……我知道了。」
  路菈應該是去尋找自己研究領域的相關書籍了。
  她就這樣從伊莉亞身邊離開,取下附近的書本,嘩啦嘩啦地翻閱起來。
  伊莉亞也跟著移動起來,從第一層的角落開始取下書籍,並確認其中的內容。
  對伊莉亞而言,這是非常有意義的時間。
  雖然她不可能確認完所有的禁書,但是這些書籍能從不同的觀點,提供有別於精靈之鄉嚴加保管的神話時代知識。比方說,神話時代的人物都在思考哪些問題,或是如何理解戰爭這件事情,又或者古代魔法是如何被創造出來……這些事情全都記載在這些禁書裡頭。
  另一方面,路菈自己雖然也打開了書本,卻不時偷偷瞄向反覆從架上取下書籍、在一陣快速翻閱之後又將手伸向下一本書的伊莉亞。
  由於她的翻閱速度實在太快,因此乍看之下,只像是在漫無目的地隨手翻閱。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無法解釋伊莉亞為何是一頁一頁地確實翻頁,而且偶爾還會停下翻頁的手進入沉思的動作。
  看來她有能力閱讀禁書的文字。這樣一來,自己的研究工作或許能變得輕鬆許多。
  在如此尋思的同時,路菈卻對埋頭閱讀的伊莉亞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不滿。
  回過神來時,路菈已走到伊莉亞身旁揪住她的衣服下襬,制止伊莉亞伸手去取下一本書的動作。
  伊莉亞沒被突然在身旁冒出來的路菈嚇著,只是轉過身去,歪起腦袋問她怎麼了。
  「……妳還要很久嗎?」
  「路菈妳已經好了?」
  「……嗯。」
  路菈的解讀作業其實毫無進展,因此應該還需要再努力一陣子才行。
  但是此刻的路菈,只想盡快從這個房間離開。
  也不曉得伊莉亞是否明白路菈的這番心思,她沒伸手取書,而是直接將手縮了回來。
  「那麼,我們回去吧。」
  路菈一聲不吭地點了點頭,就這樣拽著伊莉亞的衣服要拉她離開。
  伊莉亞露出苦笑,從自己的衣服上撥開路菈的手指,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手指被從衣服上撥開的路菈,先是一臉膽怯地轉頭看向伊莉亞,在發現對方牽住自己的手之後,頓時驚訝到說不出話來,但隨即又生氣地皺起眉頭別過臉。
  即使如此,她還是輕輕握著伊莉亞的手沒有放開,讓伊莉亞忍不住面露微笑,就這樣和路菈一起離開了書庫。
  
  兩人締結契約之後,已經過了五個月的時間。
  伊莉亞目前是睡在路菈寢室的另一張床鋪上。
  雖然張羅這張床鋪的人是伊莉亞本人,但她之所以會弄這麼一張床鋪過來,主要是因為路菈揪著伊莉亞的衣服央求她住下來。
  而伊莉亞當然是沒有意見。
  生成一張床鋪對她來說完全是小菜一碟,而且每天從王都的旅店往返路菈的房間也很麻煩,這項提議(?)可說是來得及時且求之不得。
  然而,整件事情卻有意想不到的發展。
  (……這孩子怎麼又鑽進來了。)
  早上醒來之後,首先映入伊莉亞眼簾的,是睡得一臉香甜的路菈。
  因為她躺的是自己的枕頭,所以顯然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爬到伊莉亞的床上。
  床鋪剛擺進房間的前幾個月裡,路菈都不曾做過這種事,最近卻變成每天上演的戲碼。
  「真是拿妳沒辦法呢……」
  

  
  伊莉亞在床上坐起身來,輕輕撫摸路菈的腦袋。儘管路菈的這種舉動幾近撒潑耍賴,但伊莉亞還是不禁露出了靜謐的笑容。
  在充分享受這張暖人心房的睡臉之後,伊莉亞離開被窩,開始著手準備早餐。
  她突然停下切菜的手想道。
  總有一天,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
  (沒有。絕對不可能。百分之百不可能。)
  在腦海浮現這個念頭的瞬間,一陣惡寒竄遍全身。伊莉亞覺得自己還不至於無藥可救,稍稍放下心來。
  準備完早餐之後,伊莉亞正打算回寢室叫路菈起床,此時路菈剛好打開房門現身。
  或許是睡意猶濃的關係,只見她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走了過來。
  「早安。去洗把臉來吃飯了。」
  「……嗯。哈……」
  路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不過從她還記得用手遮住嘴巴這點來看,多少還有一點身為女孩子的自覺。
  伊莉亞解下圍裙,想著差不多也該洗一洗了,於是將圍裙扔進洗衣籃。
  路菈洗完臉,精神奕奕地走過來幫忙端早餐,兩人就隔著桌子坐下來開始用餐。
  說是餐桌禮儀可能有些誇張,但路菈的用餐方式確實變得很有規矩。不過在伊莉亞看來,應該用「她想起了用餐的規矩」這種說法會比較正確。
  這些應該都是路菈的父母教給她的東西,可是伊莉亞不能詢問孑然一身的路菈這種事情。
  「妳今天打算做什麼?」
  「嗯……」
  儘管停下了用餐的動作,但路菈的回應不得要領,只是眼神游移地飄向四周。
  伊莉亞問的當然是研究的事情。
  一直專心致志地埋首於研究之中的路菈,似乎對研究這件事情本身喪失了興趣,伊莉亞最近能明顯感受到她這種態度上的變化。
  「妳如果缺了什麼素材,我可以去幫妳找來喔!」
  「……目前沒缺什麼。」
  路菈沒有對上伊莉亞的眼睛,聲音僵硬地否定道。
  伊莉亞覺得路菈是在撒謊,但她決定假裝沒注意到對方的謊言。
  就算只是偶然,路菈也的確具有貨真價實的才能。她能夠從禁書裡頭找到需要的書籍,並在未完全解讀的情況下持續推動研究。
  而這份才能不僅限於時空魔術,她甚至能從原訂目標以外的禁書記載發現新的魔術,完全可以靠著這樣的能力謀生。
  只要路菈願意放下她所執著的事情,這也不失為一種生存之道。
  「也就是說,這項魔術不是用來攻擊,只是要將話語傳達給遠方的人而已囉?」
  「沒錯,只是雙方的干涉力過強了一些。真虧妳能在這個階段就注意到這一點呢。」
  「……耶嘿嘿。」
  最近,無論是在做研究、處理家事,又或者洗澡的時候,路菈都會露出燦爛的笑容。
  每次看到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伊莉亞都會浮現方才那樣的念頭。
  然而,這是只有路菈本人能夠決定的事情。
  因此伊莉亞沒有刻意點破路菈身上的變化,而是決定以之前的同樣態度來對待她。
  幫忙路菈解讀禁書的工作告一段落後,伊莉亞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我稍微去街上買點東西喔。」
  「……我也要去。」
  伊莉亞聞言,驚訝地眨了眨眼。
  告一段落的是自己幫忙的部分,路菈剛才還在興致勃勃地進行禁書的解讀作業。
  而她現在卻說要中斷這項作業。
  「妳再繼續努力一陣子會比較好吧?」
  「不用了啦。我們走吧。」
  路菈有些鬧彆扭地把臉撇開,在將禁書闔上放回原來的位置之後,她就開始收拾參考資料,準備就此打道回府。
  伊莉亞看著路菈流露出頑固神情的側臉,知道自己說再多她也不會聽,只能答應她同行的請求。在幫忙路菈一起收拾之後,雙雙離開了禁書庫房。
  兩人先回了一趟房間,做好外出的準備後才上街購物。
  和伊莉亞手挽著手的路菈,笑咪咪地面對街上的每一個人,方才鬧彆扭的表情簡直像是騙人似的。
  「哎,這不是伊莉亞和路菈嗎?妳們的感情還是這麼好呢。」
  「我們有推出新作品喔!要不要來試穿看看啊!?」
  「伊莉亞,妳今天還是一樣可愛呢……我不會把她搶走啦,路菈,妳不要這樣瞪我啦。妳也很可愛啊……妳的表情有必要那麼厭惡嗎?」
  「啊~是發點心的大姊姊~!這個給妳們!我一直想拿謝禮給妳們,找妳們找了好久呢!」
  王都……尤其是接近魔法公會的區域,已經沒有人會將路菈視作惹人厭的存在。
  雖然路菈在眾人面前,還是無法展現出她給伊莉亞看到的燦爛笑容,但是她本身的態度已經軟化了許多。
  儘管如此,每當伊莉亞以外的人即將碰觸到她的時候,路菈還是會出現瑟縮起身子的反應。
  伊莉亞能隱約感覺到,這是源自恐懼的反射動作。
  而即使對方是伊莉亞,路菈也有一件堅決拒絕的事情。
  那就是嘴唇的碰觸。
  伊莉亞有一次想幫路菈擦掉嘴角的醬汁,路菈卻用力將她的手撥開,同時臉上浮現驚恐的神情。
  伊莉亞認為,顯示在【神之眼】中的路菈固有能力──【魅惑之吻】,是她之所以會有這種反應的原因。
  【魅惑之吻】的效果相當單純,能夠魅惑持有者所親吻的對象,但這是當事人無法自由開關的能力。
  若是在陰錯陽差之下發動效果,將導致持有者遭遇意想不到的襲擊。
  在無法自由控制能力的情況下,這種事情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伊莉亞做出如此推測,在看到路菈極度恐懼的模樣後,決定直到對方主動說出原因以前,都暫時不去處理這件事情。
  因為她認為只有循序漸進地逐步解決問題,才能在真正的意義上治療路菈的心靈,暴力療法的速成效果是沒有意義的。
  因此現在要做的,就是像往常一樣普通地過著日子。
  伊莉亞如此暗下決心。
  雖說城裡的大多數人都已經接納路菈的存在,但拒斥暗黑精靈終究是拉鐸維斯塔教的教義之一,教會仍舊是路菈無法靠近的地方。不過,如果只是要在街上散步,還是綽綽有餘。
  「人家肚子餓了~」
  路菈用力拉了拉伊莉亞的手,並指向某家飄散出甜香的攤販。如果是甜點的話,自己在家做的份量和味道都比外頭來得強吧。
  雖然想是這麼想,但保有前世記憶的伊莉亞,也很清楚路邊的點心有其魅力所在,只好勉強答應路菈的央求。
  兩人在長凳上就座,品嚐起類似可麗餅的甜點,中間隔著不到一個人的距離。
  因為這邊的世界尚未確立砂糖的生產方法,所以手上的甜點並未使用昂貴的砂糖,不過用桃子調製的醬汁已經足夠香甜。
  「嗯~」
  只見路菈笑容滿面,大口大口地專心享用甜點,許多男性路人都盯著她的這副模樣不放。
  伊莉亞第一次帶路菈上街時,兩人坐的也是同一張長凳,只是那時的路菈和現在相比,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
  伊莉亞將視線從路菈身上移到甜點,把甜點送到嘴邊。
  「真的好好吃呢,媽媽!」
  這毋庸置疑是路菈的聲音。
  伊莉亞停下將甜點送往嘴邊的動作,驚訝地將臉轉向路菈。
  「怎麼會叫我『媽媽』啊……」
  我可還沒到那種年紀。
  而且我根本就沒有對象;也沒打算跟人生小孩。
  雖然腦海裡浮現各種吐槽,但伊莉亞沒把這些話說出口。
  因為她原以為會在路菈臉上看到天真無邪的笑容,沒想到卻是一張幾近絕望的表情。
  「……路菈?」
  伊莉亞窺探低下頭去的路菈。
  那是一張混雜了痛苦和困惑的表情,失去血色的臉孔透著一股陰鬱的氣息。
  在伊莉亞的【神之眼】中,並沒有看到任何狀態異常的跡象。
  伊莉亞伸出手去,將路菈的頭髮輕輕撥到耳旁,路菈這才將視線緩緩轉到她身上。
  「……怎麼了?」
  「……」
  路菈沒有回答。
  整張臉糾結在一塊兒、看起來隨時都會哭出來的她,很努力地試圖擠出一個笑容。
  在那之後,伊莉亞和明顯消沉下去的路菈回到了房間。路菈的行為舉止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但是變得不怎麼說話。
  就算勉強問她也沒有用。
  如此尋思的伊莉亞,按照平常的生活規律,在固定的時間上床就寢。
  這時她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轉過頭去一看,發現抱著枕頭的路菈就站在自己床邊。
  「……我可以跟妳一起睡嗎?」
  路菈低著頭不和伊莉亞對上眼睛,彷彿自言自語地呢喃道。
  雖然路菈老是偷偷鑽進伊莉亞的被窩,但她還是第一次主動這麼開口要求。
  「可以啊。」
  伊莉亞靠到床邊挪出一個空間,路菈像要道謝地點了點頭,動作僵硬地爬到了床上。
  兩人都沒有看向對方,只是望著天花板任由時間流逝。
  對路菈來說,這是一段睽違已久的難受沉默。
  即使如此,她還是決定開口問道:
  「……伊莉亞。」
  她的聲音在顫抖。
  自己明明已經提起勇氣,聲音卻出乎意料地微弱……路菈覺得自己的決心退縮了下去。
  「嗯?」
  伊莉亞答應了一聲。
  光是這麼一聲,路菈便感覺自己得到了鼓勵。
  我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路菈鞭策著自己,努力不讓伊莉亞發現自己語調的異常。
  「伊莉亞在結束禁書的調查工作之後,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是該想一想了呢。」
  這副漫不經心的語調,讓路菈忍不住看向伊莉亞。
  和自己近在咫尺的伊莉亞,臉上帶著些許苦笑,凝視著天花板的那雙蔚藍眼眸,明明是冷色系,卻流露出一貫的溫暖和煦。
  「我啊,在尋找某樣東西。」
  「……死而復生的方法……?」
  「非要說的話,那應該只能算是副產品吧。」
  居然把禁忌魔術說成副產品──路菈在對此感到傻眼的同時,也覺得這的確很有伊莉亞的「風格」。
  「所以我打算先在世界各地繞上一圈。」
  「…………這樣子啊……」
  自己的反應看起來應該很正常。
  路菈一邊如此祈求,一邊將放在伊莉亞身上的視線移到天花板。
  「嗯,所以結束禁書的調查工作之後,我打算再次踏上旅程。」
  「……嗯哼。」
  「所以──」
  伊莉亞沒能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因為路菈緊緊抱住了她,並將整顆腦袋埋到她身上,一副「我不想聽」的模樣。
  對路菈來說,這是連她本人都沒有預料到的衝動行為。
  無法用言語來吐露的心聲,就這樣猛然化為行動。
  路菈忽然感受到手的觸感──伊莉亞伸出手來撫摸路菈,為她的心房帶來一股溫暖,但同時也讓她感到一陣揪心。
  
  從隔天開始,路菈便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整個人埋首於研究之中。
  雖然這是伊莉亞無從得知的事情,但是路菈的集中力和全神貫注,甚至比因火龍一戰而負傷之前更加驚人。
  「我把午餐放在這裡喔。」
  「……謝謝。」
  兩人變得不再一起用餐。
  「咦?今天只有伊莉亞妳一個人而已嗎?這可真稀奇呢。」
  「路菈也在努力做研究喔。」
  「那妳可得多燒點好菜幫她加油才行呢。」
  「嗯。」
  兩人變得不再一起外出。
  「路菈……妳再不去洗個澡的話,整個人都要發臭了喔?」
  「……我再弄一下就會去洗。」
  兩人的入浴時間也錯了開來,路菈再也沒有在伊莉亞洗澡時闖入浴室。
  「……嗚……不要…………」
  「……」
  路菈變得不再鑽進伊莉亞的被窩,同時開始遭到惡夢纏身。
  這樣的生活型態和伊莉亞原本的預期相符,她能自由運用的時間也跟著增加,前往書庫調查禁書內容的機會也多了起來。
  正如她在床上對路菈所說的,她並沒打算一輩子都過上這種生活。
  在伊莉亞眼中看來,路菈就像是緊黏自己不放的妹妹,她對路菈已抱持著類似家人的情感,只是魔法公會的大本營和王國首都,實在是一個人口過多的環境。人口數量只要達到一定極限,便會出現官方疏於管理的地方,治安也會隨之惡化。
  再加上禁書這樣的力量,很容易引來有心人士的覬覦。
  這種早晚會爆發問題的隱憂,無法滿足伊莉亞所要追尋的目標。
  對想要尋找條件更加符合之處的伊莉亞來說,倘若路菈能夠獨自一人自立生活,自然是最理想不過的結果。
  雖然路菈看起來有點過於投入研究工作,不過只要等到研究完成,這個問題應該也會迎刃而解。
  如果是這樣的話,最好還是給她一個能夠獨處的空間。
  如此尋思的伊莉亞,逐漸減少自己待在她房間的時間。
  (再來就把床鋪也撤了吧。)
  伊莉亞離開書庫,一邊想著撤除床鋪的時機,一邊走回路菈的房間。
  就在這時。
  伴隨一聲轟隆巨響,整座魔法公會大本營激烈地搖晃了起來。
  「!?」
  負責警備工作的公會成員,一臉焦急地擺出應對敵襲的架勢;通道和入口的公會成員則是驚惑交加,對這樁突如其來的意外事件感到有些興奮,東張西望地打探四周。
  伊莉亞迅如疾風地穿過這些人群。
  事實上,和她擦身而過的那些公會成員,大概都只能感覺到有一陣狂風吹過而已吧。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到路菈房間的伊莉亞,伸手一轉門把,頓時面露驚愕之色。
  (居然打不開……)
  為了保險起見,她可是解除了身上的結界,使出全力去轉門把,但只有門把被她扭了下來,房門本身則紋風不動。
  (……時間被固定住了嗎?)
  伊莉亞在通路附近張設防止他人闖入的結界,接著便開始詠唱咒文。
  
  只要有伊莉亞在,感覺世上就沒有弄不明白的事情。
  迄今無法解讀的那些段落都變得能夠理解,各式各樣的好點子不斷湧現,數量多到在用紙筆記錄下來以前,都會擔心自己會不會就此忘記的程度。
  兩個人一起用餐真的非常開心。
  跟著動手學習料理真的非常開心,路菈最喜歡會笑著把她的失敗料理吃下肚去的伊莉亞了。
  打掃真的一點都不開心。
  但是恢復整潔的房間,的確能給人一種成就感,而且每次被伊莉亞誇獎都會感到心頭一陣溫暖,讓路菈想要把房間打掃得更加乾淨。
  穿搭衣服變成一件開心的事情。
  能聽到伊莉亞稱讚自己可愛,真的讓路菈非常高興。她開始會去挑選各種衣服和鞋子,想要變得跟永遠都那麼可愛的伊莉亞一樣。
  逛街真的非常開心。
  能陪伴在如此可愛的伊莉亞身旁,讓路菈感到相當驕傲。聽到別人稱讚她們兩人很般配時,路菈真的非常高興。
  洗澡真的非常開心。
  將身體洗乾淨之後,不但會感到神清氣爽,頭髮也會光滑柔順到讓人想要摸個不停,令路菈覺得非常愉快。更重要的是,能夠看到平常一臉冷靜的伊莉亞的慌亂模樣,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睡覺不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自從發現睡在伊莉亞身旁能安詳入眠、不再夢見那個惡夢,路菈便總是爬到她的床上去睡覺。
  伊莉亞既像是路菈的朋友,又像是她的姊姊……還給她一種母親般的感覺。
  路菈之所以會察覺到這件事情,是因為她下意識地脫口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真的好好吃呢,媽媽!」
  就是這麼一句話。
  路菈從這句話裡,發現自己將伊莉亞和母親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母親的溫柔。
  母親的溫暖。
  只要有她──有伊莉亞在,感覺就能滿足這所有的一切。
  察覺到這一點的那一天,路菈感到無比痛苦。
  伊莉亞的言行舉止全和母親重疊在一起,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母親所做出的動作。
  路菈覺得快要瘋掉了。
  伊莉亞和母親不同。
  她不會像母親那樣想要殺死自己,也不會對自己說謊。
  儘管路菈心裡這麼認為,卻不由自主地疑神疑鬼了起來。
  她感到非常不安。
  (伊莉亞和媽媽是不一樣的。)
  想要如此相信的路菈,緊緊抱著枕頭對抗快要讓她窒息的恐懼,同時走向伊莉亞的床鋪。
  「……我可以跟妳一起睡嗎?」
  路菈硬是擠出來的聲音細如蚊蚋,但伊莉亞還是騰出了位置讓她上床。
  她就這樣鑽進不像她的床鋪那般冰冷、能感受到體溫的被窩。
  有好一會兒的時間,路菈都只是凝視著天花板。
  原本遙遠高聳的天花板,此刻卻像是近在眼前。
  路菈能夠意識到自己脫胎換骨的變化,於是她鼓起勇氣問道:
  「伊莉亞在結束禁書的調查工作之後,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是該想一想了呢。」
  聽到路菈的問題,伊莉亞立刻回答道。
  伊莉亞似乎是在尋找某樣東西。
  她之所以申請禁書的閱覽許可,似乎並不是為了尋找讓人死而復生的方法。而從伊莉亞的口吻看來,這裡好像沒有她要找的東西。
  「所以我打算先在世界各地繞上一圈。」
  「…………這樣子啊……」
  路菈的預感應驗了。
  然而,這不是什麼令人欣喜的應驗。
  「嗯,所以結束禁書的調查工作之後,我打算再次踏上旅程。」
  「……嗯哼。」
  「所以──」
  彷彿要打斷她的話語般,路菈整個人貼到了伊莉亞身上。
  已經夠了。
  別再繼續說下去了。
  ──不要向我道歉。
  伊莉亞彷彿察覺到路菈無意識的想法,所以沒有將她推開,只是一直撫摸著她的腦袋。
  路菈用全身感受著伊莉亞的溫柔和溫暖,同時在心中想道:
  伊莉亞沒有試圖隱瞞她將離自己而去的事實。
  (伊莉亞不是媽媽。)
  因此為了讓最喜歡的伊莉亞安心踏上旅程,自己也必須努力才行。
  (我絕對會讓它成功。)
  和自己的過去做一個了結。
  不,路菈所追求的,其實是要讓過去重新來過。
  過去若是遭到改變,未來也有可能隨之變動。
  倘若路菈真的成功改變了過去,她和伊莉亞或許會變成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這樣也好。)
  她如此想道。
  因為這樣就能徹底消除伊莉亞的後顧之憂,把浪費在這裡的時間運用在其他的事情上。
  儘管路菈是這麼想的,她卻感到一陣揪心的刺痛。
  然後從隔天早上開始,她便埋首於研究之中。
  路菈窩在書庫裡進行解讀工作,以解讀出來的記述為基礎展開實驗。
  她刻意不去注意伊莉亞。
  刻意留心不和伊莉亞一起行動。
  因為她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感覺又會變回那個軟弱的自己。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陣子之後,伊莉亞也開始變得很少在房間出現。
  她應該是在進行禁書的調查。
  也或許她的調查作業即將結束,所以正在著手出行的準備。
  ──好寂寞。但比這更加難受的是──
  路菈硬是將這樣的念頭甩開,心無旁騖地專注於研究之中。
  當她回過神來時,身旁已經擺著餐點。而當她吃著冷掉的料理時,眼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路菈用力揉了揉眼睛,彷彿在告訴自己這只是錯覺而已。為了不去注意胸口的那股揪心之痛,她不斷將料理送進嘴裡。
  最後,她終於完成了那項魔術。
  能夠讓時間倒流的時空魔術──時空轉移。
  在加上限制範圍的術式之後,路菈對洗手台的水流施展這項魔術,只見水流像是被水龍頭吸回去般地上升,洗手台上很快就看不到半滴水珠,『水流出來的那段時間』消失了。
  看到這樣的結果,路菈呆立了好半晌。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頭腦冷卻下來的她,終於理解了眼前的現象。
  「成功了……」
  她難以壓抑心頭湧現的喜悅。
  「成功了!伊莉亞!我辦到了!」
  路菈在房裡東奔西跑,搜尋著伊莉亞的身影,卻到處都找不著她的蹤影。
  假如路菈足夠冷靜的話,應該就會等到伊莉亞回來再做打算。為了調查這項魔法是否存在著危險,應該要進一步展開多重驗證。
  然而,在接連幾天的熬夜和執念的作用下,路菈已經無法冷靜地判斷狀況。
  反正伊莉亞最後會把我忘記。
  路菈決定立刻發動這項魔術。
  她想要在真正失去之前,保留著美麗的回憶來結束這一切。
  「──永恆不變的時間之流。」
  伴隨著路菈的詠唱聲,周圍的一切事物逐漸失去了色彩。
  僅用線條繪製而成的風景向左右延伸、延伸、再延伸……沒有多久工夫,那些線條便擴展到了遙遠的彼方。層層疊疊、橫向流動的線條,最後變成眼睛無法捕捉的細線,就此消失在無垠的彼方。
  整個空間化為一片純白,唯獨站在幾何學圖樣上的路菈仍保持著人形,精確無誤地詠唱出由七十二小節組成的咒文。
  指定時間、指定位置,最後……
  「──時空轉移!」
  詠唱結束。
  就在那一瞬間,整個世界暗了下來。
  「……」
  路菈感到一陣興奮。
  自己應該正在溯著時間之河逆流而上。
  讓過去重新來過。
  這次要把全部的事情都處理好。
  一定會順利處理好的。
  然而,景色卻遲遲沒有出現變化。
  「……?」
  好奇怪。
  就在路菈開始這麼覺得的時候。
  整個空間驟然恢復色彩,耀眼的強光讓路菈瞇起了眼睛。當她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曾經見過的風景。
  濃密高聳的森林之中,佇立著一間獨棟小木屋。
  (……是我家呢。)
  路菈原本是要這樣喃喃出聲。
  但是她這句呢喃並沒有化為話語,此時的路菈,終於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的異變。
  (我發不出聲音?可是,這副身體……)
  自己的視角明顯偏低。
  沒錯,這是小孩子的視角。
  她成功倒轉了時間。
  正要為此感到欣喜的路菈,猝不及防地迎來了下一個異變。
  「今天沒能採到什麼野菜呢……」
  (咦!?)
  自己的嘴巴忽然動了起來,並且說出話來。
  不僅如此,身體還做出了抬頭看向旁邊的動作,而這也並非出自路菈的意志。
  「是啊,不曉得爸爸能不能打到獵物回來。」
  路菈的視線彼端是一名女性,只見她面帶苦笑地俯視著自己說道。
  她有著長長的耳朵、金色的秀髮、蔚藍的眼眸……以及褐色的肌膚。
  絕對不可能有錯。
  (媽……媽。)
  她是會帶著如此溫柔的微笑和我交談的人嗎?
  路菈彷彿此刻才想起來似的,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但是她現在的身體並沒有流下眼淚。
  「不可以說爸爸的壞話!」
  「呵呵,是呢。對不起啊。」
  媽媽的手伸了過來,同時腦袋傳來被人撫摸的觸感。
  她像是在用別人的身體感受著瞇起眼睛、心頭湧起一股暖意的感覺。
  (啊……啊啊……)
  路菈只覺得全身如入冰窖之中。
  如果少女的身體能夠表現出路菈的表情,那肯定會是一副無比絕望的神情。
  (不對……)
  路菈好不容易抑制住絕望放棄的念頭,放聲大叫道。
  (不是這樣子的啊!)
  我所期望的不是這種東西。
  這種東西根本毫無意義。
  路菈能夠直覺地感受到──
  這樣子下去是不行的。
  會失敗的。
  快停下來、重新來過、到此為止。
  路菈的吶喊聲傳不到任何地方,而小路菈幫忙母親折衣服的感覺,則是透過身體傳了過來。
  「我回來了~」
  有人打開了家門,一名灰髮的暗黑精靈青年從門後現身。
  (不行!不可以過來!爸爸!)
  路菈的聲音沒能傳達出去,只見青年舉起右手,亮出他獵到的鳥兒。
  看到這一幕的母親和小路菈,全都「哇」地歡呼了一聲。
  「如何?爸爸很厲害吧。」
  得意地挺起胸膛的青年,逐漸占滿路菈的整個視野。
  是小路菈跑了過去。
  這是和路菈的記憶相符的行動。
  (不行!!)
  「爸爸,我最喜歡你了!」
  那是模仿母親動作的父女之吻。
  應該只是普通的身體接觸而已。
  「……路菈。」
  「?」
  (爸……爸……?)
  青年緊緊摟住了路菈。
  從旁人眼中看來,大概會覺得這是父親在極度感動下做出的擁抱。
  然而,站在第三者角度看著這一幕的路菈,能夠察覺到其中的異常變化。
  父親那雙原本充滿慈愛、飽含愛憐的眼眸──
  陡然變成了滿是情欲的黏膩眼神。路菈察覺到了這件事情。
  而這樣的眼神,帶來了絕望的結果。
  到了晚上。
  在小路菈和母親都熟睡之後,處於意識之中的路菈,感到有人在搬動自己的身體,因此清醒了過來。
  緊接著,有人在舔弄自己嘴巴的感覺,讓小路菈也跟著醒了過來。
  小路菈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全身一絲不掛的父親。他正以受到欲望驅使的眼神,俯視著自己的親生女兒。
  「爸唔……」
  (住手啊!爸爸!)
  路菈的聲音沒能傳達出去。
  而且此時的小路菈也被按住了嘴巴,根本就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父親的魔手伸向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女兒那連正在發育成長都稱不上的稚嫩身體,就這樣被父親粗暴地恣意撫弄。沒過多久,他似乎是嫌衣服的存在很礙事似地,用力撕破了女兒的衣服。
  小路菈的身體因恐懼害怕而失禁,床鋪被尿液濡濕了一大片。
  (爸爸!住手啊!)
  父親沒有停下自己的失控行徑。
  他先是貪婪地貼著小路菈微微隆起的胸部不放,接著又硬是扳開女兒的大腿,吸吮著她被失禁的尿液弄濕的胯下。
  父親的那個部位已經高高聳立了起來,沒有人能想到此時他面對的居然是自己的女兒。
  (不行!求求你!住手!)
  路菈的這番吶喊,究竟是對著誰而喊的呢?
  就在父親抓著自己的那個部位,準備進入女兒胯下的時候……
  「不要啊────!!」
  伴隨著一道野獸般的尖叫聲,少女將雙手向前推了出去。
  那應該只是想要推開父親的純粹本能反應。
  只是這一推的後果,並沒有那麼簡單。
  少女的雙手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勢如雪崩的魔力傾洩進父親體內,在他的身體內部奔流亂竄。
  父親的所有臟器都被魔力攪得一塌糊塗,只見他全身一陣痙攣,並在停止動作的那一瞬間,像是打翻水桶般地吐出大量鮮血,就此昏死過去。
  此時的路菈早已失去意識,等到她再次清醒過來時,父親已經躺在旁邊的床鋪上。
  (……爸……爸。)
  絕望仍未結束。
  「親愛的,吃早餐囉。」
  在路菈視線的彼端,母親正搖著躺在床上的父親肩膀。
  只見她有些鬧彆扭地嘟起嘴巴,似乎對遲遲不起床的父親感到無奈,接著就這樣回到路菈身旁,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真拿他沒辦法呢,我們兩個先吃吧。」
  「……嗯、嗯。」
  (……媽媽……)
  小路菈只能這麼回答。
  在那之後的日常生活,和先前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
  上午在田裡忙著農活,下午則是去森林採集晚餐的食材。
  可是,父親在這段期間裡只是一直躺在床上。
  整個人動也不動。
  在持續好幾天這樣的日子之後,家裡被一股惡臭所籠罩。
  小路菈不敢向母親提起這件事情。
  然而,終於再也忍受不了惡臭的她,最後還是決定開口詢問母親。
  她鼓起所有勇氣,做好承受後果的心理準備,向母親開口問道:
  「媽媽……爸爸為什麼不起床呢?」
  「妳爸爸這個人啊,就是喜歡睡懶覺呢。他一直都是這副德性,總是像個小孩子一樣。」
  「……我們不叫他起床沒關係嗎?」
  「妳爸爸他累壞了喔。路菈什麼都不用擔心啦。」
  (媽媽……)
  小路菈已經沒有辦法再問下去了。
  自己或許問了什麼討人厭的問題。
  媽媽搞不好會生氣。
  儘管小路菈如此擔心,但母親還是溫柔以對。
  母親隨時隨地都惦記著小路菈,不僅會輕輕撫摸她的腦袋,還會給她緊到發疼的擁抱。
  但就在某一天,小路菈目擊到了那個場景。
  「柯魯特……啊……」
  (……)
  有個影子在嘎吱嘎吱地搖晃床鋪。
  那是全身一絲不掛的母親。只見她跨坐在父親身上,渾然忘我地扭動腰肢。
  「咿。」
  小路菈忍不住驚叫失聲,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眸頓時盯住了她。
  「討厭啦……親愛的,都被路菈看見了。這樣多難為情啊……」
  (媽媽……)
  母親雙頰染上飛霞、故作嬌嗔的模樣實在非常美麗,但在小路菈的眼中看來,卻像是某種無比恐怖的存在。
  面對害怕到動彈不得的小路菈,母親將手伸了過去。
  「妳總有一天也得學會這些事情,不好好看著可是不行的喔!好啦……過來爸爸媽媽這邊吧!」
  「我不要!」
  (唔……!)
  母親瞪大了雙眼,盯著自己那隻被女兒反射性撥開的手。
  她以失去一切情感的表情站起來。
  「對、對不……」
  對不起。
  一道影子落到想要如此開口的小路菈身上。
  「……是妳。」
  (住手……)
  母親的手掌高高舉起。
  接著立刻揮下,狠狠地賞了小路菈一記耳光。
  「是妳殺了他吧!!」
  母親一把揪住女兒的頭髮,拖著她來到躺臥的父親屍體面前。
  「是妳這個臭丫頭殺了他!!殺了我最愛的柯魯特!!」
  母親揪著小路菈的頭髮,將她狠狠甩了出去,小路菈整個人摔到地板上。
  小路菈淚流不止、咳嗽不已,而此時那雙俯視著女兒的眼眸,看不見一絲溫暖的情感。
  儘管母親的眼眶也湧出了淚水,但那不僅沒有消解憤恨,反而還加劇了她的怒火。
  「為什麼會是妳啊……為什麼……是妳這種臭丫頭……!」
  (……)
  母親像是低聲詛咒地蠕動著嘴巴,緩緩走到小路菈面前。她就這樣在站不起身的少女身旁跪下,將小路菈整個人籠罩了起來。
  接著伸手掐住她纖細的脖子。
  (媽媽!)
  「像妳這種臭丫頭……當初要是沒生下來就好了……!」
  「媽、唔……!」
  (媽媽!對不起!求求妳!住手!)
  小路菈一邊聽著耳邊嘎吱嘎吱的聲響,一邊仰望著母親。
  母親憤怒的臉孔固然十分恐怖,可是不斷流淌而下的淚水,也如實表達出她心中的無盡悲痛。
  或許是因為精神負荷過重的關係。
  仔細一看,母親的面容消瘦到令人心痛的程度,她已經沒有一口氣掐死女兒的力氣,只能帶給女兒無謂的痛苦。
  「對不……起……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儘管小路菈拚命想要道歉,但她只能從喉嚨擠出些許空氣,沒辦法說出話來。
  然而,母親似乎察覺到她想要說什麼。
  「我絕對不會原諒妳。」
  語畢,母親加重了掐著她脖子的力道。
  「媽……媽……」
  媽媽,對不起。我最喜歡妳了。
  在逐漸遠去的意識中,小路菈最後想要這麼說。
  但是,這句話沒能化為言語。
  「…………唔。」
  小路菈突然感到掐住脖子的力道變弱了。
  此時讓她身體採取行動的,是純粹的求生本能。
  小路菈推開那雙想要勒死自己的手,拚命地跑了出去。
  她連鞋子也沒穿,就這樣頭也不回地竄進夜晚的森林。
  喉嚨一帶傳來炙熱的疼痛感,疲憊僵硬的雙腳也開始不聽使喚,小路菈跌了一跤。
  媽媽會追過來。
  若是被逮住會沒命。
  倒在地上的小路菈拚命匍匐前進,但很快就因為體力耗盡而昏厥過去,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她感受著身體的疲憊不堪,在心中想著──
  (為什麼……媽媽沒有追過來呢?)
  就算小路菈是拚了命地逃跑,小孩子的腳程終究敵不過作為成人的母親。既然自己沒被追上,就只能理解為母親並沒有追過來。
  母親是打算讓自己自生自滅,還是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呢?
  (媽媽……)
  連哭泣都無法做到,只能體驗著過去記憶的路菈,感到一陣心力交瘁。
  即使如此,絕望仍未結束。
  一名恰巧路過的男性旅人,發現了倒在森林裡的小路菈。
  旅人將食物分給小路菈,總算讓她保住了一條小命。
  看到小路菈對男子笑顏相向,意識之中的路菈忍不住大叫道:
  (不可以跟著這傢伙走啊!)
  然而,她的聲音沒能傳達出去,旅人將小路菈賣給了奴隸商人。
  奴隸商人揪著暗黑精靈賣不了好價錢這一點,和旅人討價還價了起來。小路菈抓住這個機會,千鈞一髮地逃了出來,但是等在她前頭的,是世人針對暗黑精靈的無盡迫害。
  (啊啊……)
  遭到別人扔石頭和痛罵,是小路菈每天的家常便飯。
  有時甚至會被暴力相待,或是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扔進監獄。
  (這裡是……)
  在被素昧平生的男子毒打一頓之後,小路菈抱著最後的希望前往教會。
  教會能幫人治療傷勢。
  聽到這項傳聞的小路菈,抱著救命稻草的心情造訪教會,但在那裡等著她的,卻是隱藏在笑容背後的殺意。
  路菈開始對人類這種生物感到恐懼。
  在不曉得是第幾次鋃鐺入獄時,路菈向懂得魔術的獄友請教,從而習得了魔術。此後便登錄在傭兵公會名下,以此為謀生之道。
  然而,世人對她的迫害依舊沒有結束。
  (唔……)
  因為莫須有的嫌疑,而被沒收全部的委託報酬;面對想要強姦自己的人而採取的正當防衛行為,卻被認定成單方面的暴力行為,而不得不借一大筆錢來支付保釋金──
  在得知這一切全是分部搞的鬼之後,路菈離開了那座分部,但窮於生計的她又不可能就此脫離公會。
  就在這種陷入惡性循環的情況下,路菈前往某個人跡罕至的遺跡進行調查。
  (這裡是……)
  她在那裡發現了一本成為人生轉捩點的書籍。
  在解讀以神話時代文字寫成的這本書後,路菈所破譯出來的文字,是一種能跨越空間限制的移動魔術。
  (不可以在這裡施展啊!)
  實際試著施展之後,路菈發現這項魔術確實能無視距離與時間進行移動,但是它的魔力消耗量異常驚人,幾乎將她的龐大魔力全數榨乾。
  因為這樣的關係,路菈不得不露宿荒野,可是緊隨而來的公會成員,立刻以施展空間魔術這種禁術的罪名,將她押送了回去。
  結果不但書籍被沒收,路菈還被扔進了監獄,而她的眼神卻洋溢著前所未有的生機。
  ──既然空間魔術真有其事,那麼時空魔術應該也是存在的。
  這樣的想法成了路菈的希望。
  雖然她隨時都可以憑藉習得的空間魔術越獄,但是施展之後的魔力劇減,會讓人無法應付戰鬥。
  因此路菈決定老實地等待刑滿出獄,然而來到她面前的人,不是負責解鎖的公會職員,而是魔法公會的相關人士。
  「小姐,妳好。我叫賽繆爾,在魔法公會的學校擔任理事一職。」
  路菈並沒有完全相信這名男子的說詞,不過她很快就明白彼此是利益互惠的關係。
  再加上對方開出的條件包含禁書的閱覽許可,這對路菈來說簡直就是夢寐以求的機會。
  在簽訂臨時契約之後,路菈立刻獲得釋放。為了締結正式契約,她就此和賽繆爾道別,獨自前往魔法公會大本營所在的米斯里雷裘王國王都。
  王都居民看待路菈的目光和其他地方一樣嚴酷,只是抵達魔法公會大本營的路菈,無論身心都已經到達極限,沒有餘力去注意這種事情。
  「那麼,這裡就是妳的房間。」
  (……)
  魔法公會的人員帶領路菈前往的那個房間。
  正是她和伊莉亞一起生活的研究大樓房間。
  然而,對當時已成長為少女的路菈來說,她對這個房間並沒有任何感想,只想要趕快一個人待著,於是逕自打開房門走了進去。就在那一瞬間──
  
  「今天沒能採到什麼野菜呢……」
  (騙人的吧……)
  「是啊。不曉得爸爸能不能打到獵物回來。」
  路菈的意識,再次回到了孩提時期的小路菈身上。
  過去的體驗再度重覆上演。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麼也做不了,猶如永劫輪迴的痛苦時間。
  究竟要重覆多少次才會結束?
  在回到過去的次數突破十次之後,路菈放棄了計算。
  她甚至無法用自己的意志闔上眼睛,只能看著相同的絕望場景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上演。
  (……哈哈。)
  路菈笑了起來。
  這就是對我的懲罰。她開始這麼認為。
  只有神明才有資格改變過去,而踰越人類本分的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
  (哈哈哈。)
  路菈明白了過來。母親並不是放自己一條生路。
  母親是察覺到了存在於意識之中的路菈,知道她將遭受這樣的無盡折磨,因此才沒有追過來收拾自己。
  比起直接殺死路菈,這樣的做法更能讓她感到痛苦不堪。
  (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
  路菈笑了起來。
  已經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了。就連死亡也不被允許。
  自己將會永遠困在這裡,重覆這段永無止盡、糟糕透頂的悲慘人生。
  我到底想要做什麼啊?
  我到底在追求什麼啊?
  什麼也做不了,只是在這裡飄蕩的我,到底算是什麼啊?
  我是誰?
  我到底算是什麼?
  這個想殺死我的女人眼裡映照出來的女孩,又是誰啊?
  我是──
  「路菈。」
  有人這麼呼喚道。
  被關進監獄的少女,抬頭看向呼喚自己的少女。
  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展開,處於意識之中的路菈,頓時感到不知所措。
  那名少女有著海洋般深邃的蔚藍眼眸,以及一頭閃閃發光的金色髮絲。長著一對尖耳朵的她,肌膚猶如凝雪般白皙通透。
  好漂亮。
  她單純地如此想著。
  「我來接妳了喔。」
  那名少女說完就伸出手來,但是她所注視的對象並不是眼前的少女。
  沒錯。
  那名少女的眼睛,彷彿是在盯著不可能被人認知到的自己。
  「我們回去吧?」
  只見一隻褐色的手,將展顏微笑的少女的手撥開。
  儘管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那名少女卻完全沒有動怒,只是露出些許苦笑。
  少女的那副表情,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揪心。
  「我不要。」
  耳邊響起了自己久違的聲音。
  對已經許久未能發出聲音的她來說,這應該是會讓她感到大吃一驚的事情……但有著褐色肌膚的少女完全不去理會這件事情,只是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皮膚白皙的少女。
  而她那副緊繃的表情,如實表達出了怒目而視的神情。
  「反正,  也會拋棄我。」
  一旦將話語脫口而出,少女便再也遏止不了心底湧起的情感波濤。
  「我不會拋棄妳的。」
  「騙人!!」
  她憤怒地大叫。
  「那妳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丟下,自己跑去禁書庫房!?」
  
  ──那是因為我埋首於研究之中的關係。
  
  「為什麼要讓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那是因為我刻意避開她的關係。
  
  「為什麼……」
  她明明知道答案是什麼,話語卻不可抑制地奔流而出。
  「為什麼……妳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在朦朧不清的視野中,有個東西動了起來。
  並且一點一點地變大。
  「我想要和妳一直在一起啊……我不希望妳離開啊……」
  那樣逐漸變大的東西緊緊抱住了她,用溫暖包裹住了少女。
  然而就在下一個瞬間,少女用力推開了這份溫暖。
  「我才不需要這種東西!!」
  少女大叫道。
  她的腦袋已經亂成一團,像是個只懂得發洩情緒的小孩子。
  「既然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而讓人感到悲傷寂寞,那我才不需要這種東西!!我不想要知道這種東西!!」
  她從未想過自己還有機會感受到這樣的溫暖。
  也從未想過自己還有機會接觸到那樣的溫柔。
  一旦覺得機會存在,便會想要展開追求。
  可是,她又非常害怕遭到背叛。
  若是對方再次消失不見,那股悲傷寂寞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
  「反正伊莉亞妳也早晚會背叛我吧!!」
  伊莉亞。
  沒錯。是伊莉亞。
  就在少女想起這個名字的同時,她感到有東西在碰觸自己的眼睛,有人在幫她拭去不停流下的淚水。
  視野恢復到足以辨識輪廓的程度,只見伊莉亞就站在自己眼前。而少女見識過的無數次絕望場景,則像是河川一樣在伊莉亞身後流動。
  兩人佇立在這個有無數影像奔流的空間。
  別看啊。
  伊莉亞將手指伸到對方嘴邊,制止想要如此大叫的少女。接著,她露出一個只能以「妖艷」來形容的笑容,用雙手捧起少女的臉頰。
  她的那雙手明明沒有施力,少女卻完全無法動彈。接著,伊莉亞閉上眼睛,將她的臉湊了過來。
  
  ──不行。
  ──住手。
  ──這樣子連妳也會變得奇怪。
  
  少女像是中了定身咒一樣,沒辦法將這些想法說出口,兩人的嘴唇很快就碰在一起。
  還想要更多。
  不滿足於輕輕一碰的親吻,少女將手伸到了伊莉亞背上。
  但是她未能如願。
  「……啊。」
  將臉蛋分開的兩人,中間相隔不到一個人的距離。
  始終閉著眼睛的伊莉亞終於睜開雙眼,和少女視線相交。
  好可怕。
  一想到伊莉亞有可能變得像父親那樣,少女不由得全身竄起一股惡寒,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但是……伊莉亞卻笑了起來。
  那雙瞇起的眼眸和平常沒有兩樣,猶如大海般深邃蔚藍……卻又散發著溫暖和燦爛奪目的生命光輝。
  「我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情就改變的。」
  「咦……」
  伊莉亞放開少女的臉頰,並將手伸到她的背後,把少女摟進懷裡。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這個人很任性的。能改變我的人,就只有自己而已。」
  伊莉亞的耳語帶著一股熱度,少女感到自已被惡寒支配的身體,逐漸恢復了溫度。
  「路菈,妳是我最喜歡的人喔。」
  「…………真的……?」
  伊莉亞用摟在路菈身後的手撫摸她的腦袋,並且更加用力地把她抱進懷裡。
  「唯獨這一點,我絕對不會背叛妳。」
  路菈無處可擺的雙手繞到伊莉亞背上,整個人緊緊摟住了伊莉亞。
  儘管淚水會再次決堤而下,但在這個距離下就沒有關係。
  「……嗯。」
  沒錯。路菈如此想道。
  過去的她一直認為,自己絕對不能喜歡上別人。
  最喜歡的父親在發狂之後死在自己手裡,最喜歡的母親則是差點殺了自己。
  
  ──只要喜歡上某個人,最後肯定會失去那個人。
  
  因此路菈不去想這些事情。將心靈封閉了起來。
  然而,伊莉亞卻硬是撬開了自己的心房……不對。她是從緊閉的門縫裡伸出溫暖的手,向路菈送來溫柔的話語……當路菈注意到時,心房已經被她打開了。因此路菈不讓自己將這樣的情感表現在行動上。
  和伊莉亞一起度過的日子是如此快樂,讓路菈的心靈平靜了下來,不能喜歡上別人的念頭也跟著模糊起來……但路菈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將她對伊莉亞的情感說出口。
  因為她絕對不想失去伊莉亞。
  因為她不想看到最喜歡的人變了個模樣。
  但是,伊莉亞和其他人不同。
  她並沒有變了個模樣。
  「……伊莉亞……我可以喜歡上妳嗎……?」
  「嗯。」
  伊莉亞接受了路菈的告白。
  為此感到欣喜不已的路菈,彷彿洪水決堤一般,將積攢至今的感情,一口氣吐露了出來。
  「我喜歡妳……!伊莉亞,我最喜歡妳了……!」
  儘管聲音顫抖不已,儘管摻雜著嗚咽聲。
  路菈還是持續著她的告白。
  一次又一次地。
  「嗯,謝謝妳。」
  伊莉亞如此答道。路菈認為該說謝謝的人其實是她才對。
  謝謝妳救了我。
  謝謝妳教會了我許多事情。
  
  ──謝謝妳願意待在我身邊。
  
  路菈只能以將伊莉亞抱得更緊的方式,傳達那些堵在胸口、難以化為言語的想法。
  感覺到伊莉亞也抱緊自己的路菈,終於開始痛哭了起來。
  彷彿是要讓累積至今的悲傷隨著眼淚流去。
  宛如是要排遣從過去一直懷抱至今的寂寞。
  也不知道究竟哭了多久。
  最後路菈似乎是哭累了,就這樣抱著伊莉亞陷入沉睡之中。
  「真拿妳沒辦法呢……」
  伊莉亞讓路菈就地躺下,開始詠唱咒文。
  她施展的是扭曲時間和空間、朝著指定座標跳躍的時空魔術。
  魔術發動之後,兩人所在的空間直接回到了路菈的房間。
  伊莉亞抱著路菈,走向寢室的床鋪。
  她在看完像老電影膠卷般播放的路菈過去之後,心裡產生了某種想法。
  路菈的母親,其實是想要讓女兒逃走的吧。
  即使因為喪夫之痛而陷入瘋狂狀態,在聽到女兒叫喚自己「媽媽」的那一刻,她還是恢復了些許理智,無法對女兒痛下殺手。
  伊莉亞是這麼覺得的。
  (不過,在她動念殺死自己孩子的那個時間點上,就已經不配為人父母了呢。)
  伊莉亞一邊撫摸路菈哭得紅腫的臉頰,一邊苦笑著想道。
  她不曉得自己所做的這一切,究竟能給路菈帶來多少正面幫助。
  儘管並沒有出現路菈的心理創傷就此解決的幸福快樂結局,但伊莉亞認為這本來就是強求不得的事情。
  (畢竟這全都是我自己想做才做的事情。)
  到頭來,自己終究成為不了一個為了別人而行動的人。
  伊莉亞『已經』成為不了那種人了。
  儘管如此……
  (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妳能得到幸福。)
  伊莉亞不由自主地如此想道。
  這名哭到睡著的暗黑精靈少女,是自己無比可愛的妹妹。
  即使自己無法為她做些什麼,至少也可以為她祈求幸福。
  「……伊莉亞……」
  「……治──」
  撫摸著寶貝妹妹腦袋的伊莉亞,本來打算對她施展恢復魔術(治癒)……卻在中途停了下來。
  我就照顧她到哭腫的臉恢復為止吧。
  這就是伊莉亞一時興起的任性主意。
  
  到了第二天,清醒過來的路菈光是為了接受現實,似乎就已經竭盡全力,整個人看起來魂不守舍,幾乎沒說半句話。
  從影像播放的速度來估算,童年時代的那五年時間,她至少重覆體驗了五十次以上。
  雖說暗黑精靈具有足以承受漫長壽命的精神素質,但在反覆重現心理創傷的情況下,精神即使因此崩潰也一點都不奇怪。
  儘管伊莉亞為此相當擔心──
  「嗯呣……」
  「……」
  但到了第三天早上,她發現路菈再次鑽進自己的被窩,並且露出幸福的睡臉,頓時意識到自己是在杞人憂天。
  而且還不是像以前那樣惹人憐愛地縮在一旁。
  路菈是把手腳全都纏在伊莉亞身上,以緊貼不放的姿勢呼呼大睡。
  「路菈……放開我啦。」
  「嗯……?」
  伊莉亞一邊試圖把路菈的手拉開,一邊出聲喊她起床。半睡半醒的路菈就這樣睜開了眼睛。
  兩人對上視線之後,路菈眨了眨眼,似乎弄明白了現在是什麼狀況。
  「嗯~」
  「唔呣!?」
  隨即給了伊莉亞一個長吻。
  無論是誰,都不會覺得一早起來的接吻有什麼愉快的。
  不同於如此尋思的伊莉亞,只見鬆開嘴唇的路菈雙頰微暈,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耶嘿嘿。」
  「……耶嘿嘿妳個頭啦。給我起來啦。」
  「真無情啊。」
  路菈鬧彆扭地嘟囔了一句,從床上坐起身來。
  終於得到解放的伊莉亞嘆了口氣,換下睡衣開始著手準備早餐。
  路菈默默不語地跟著幫忙準備工作,她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平靜,完全看不出前兩天的過去之旅有造成什麼陰影。
  「「我開動了。」」
  隔著餐桌坐下的兩人開始用餐。
  就在伊莉亞和路菈交談了幾句,覺得她應該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而暗自鬆了一口氣的時候……
  「我爸爸之所以會變成那副模樣,原因果然是出在我的親吻上吧?」
  伊莉亞險些就把嘴裡的柳橙汁噴了出來。
  雖然路菈很常像這樣忽然轉換話題,但這可不是什麼能隨便帶過的事情。
  相對於伊莉亞有些驚愕的表情,路菈則是微微垂下眉梢,露出微笑說道:
  「……沒事的。我已經沒事了。」
  「……這樣啊。」
  感覺她不是在逞強。
  伊莉亞做出如此判斷,決定將路菈自身的能力告訴她。
  「……沒錯,妳的嘴唇具有名為【魅惑之吻】的能力,能夠魅惑被妳親吻的對象。」
  「魅惑……」
  路菈一邊喃喃複述,一邊摸著自己的嘴唇。
  儘管稱不上是豐唇,但那也是一雙穠纖合度、嬌艷粉嫩的嘴唇。
  如今的路菈,和以往面黃肌瘦外加幼兒體型的時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走在街上很自然地就能吸引不少男性的目光。
  「妳要是試著去使用,應該能夠實現一定程度的掌控,但大概沒辦法完全抹除效果。因此──」
  「我不會使用的。」
  伊莉亞的話還沒說完,路菈便已經做出答覆。
  「我沒打算和別人接吻。」
  光是想到這件事情,就讓路菈感到一陣寒顫竄升。
  除了以前就有的忌憚和恐懼,現在又加上了危險和厭惡,即使是作為單純的工具,路菈也不想使用這項能力。
  「……這樣子啊。」
  想到路菈的不幸人生,伊莉亞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不過能聽到她本人如此斬釘截鐵的宣稱,伊莉亞多少也放下心來。
  因為沒有確實的證據,所以這只是伊莉亞的猜想,但她認為路菈父親被施加的魅惑效果其實並不怎麼強。
  然而,由於父親對路菈的家人之愛……對女兒的愛過於強烈,因此魅惑的效果直接轉換成了對異性的愛慕之情;再加上魅惑本身的效果太過薄弱,因此路菈也無法對父親進行控制,於是父親就這樣不上不下地陷入喪失理性的狀態,任由欲望所驅使。
  在路菈已經長大的現在,【魅惑之吻】或許已能發揮更強的效果,可將對象完全納入控制之中。
  可是,這樣的愛別說拯救路菈的心靈,甚至有可能造成更嚴重的扭曲。
  (……她沒有往這種方向去想,可真是謝天謝地。)
  思索著這些事情的伊莉亞,毫無防備地讓路菈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
  然後……
  「嗯~」
  「唔。」
  路菈送上了今天第二次的親吻。
  ──妳不是說妳沒打算和別人接吻嗎?
  路菈大概是從伊莉亞沒好氣的眼神裡,察覺到她想要說什麼,於是搶先開口說道:
  「除了伊莉亞以外喔。」
  

  
  說完,她還露出一個小惡魔般的笑容。
  接著,路菈一把摟住伊莉亞,將整張臉埋在她的肩膀上,像是在享受這份觸感似地閉上眼睛。
  「……伊莉亞,我最喜歡妳了。」
  蘊含在這句話裡的熱情,簡直就像是在對異性告白一樣,但路菈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伊莉亞絕對不會背叛或拋棄自己,更不會對自己說謊。
  自己只要能全心信任伊莉亞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路菈不是在逞強或看破一切,而是真心這麼認為。
  伊莉亞一邊輕撫著路菈,一邊回答道:
  「我也喜歡妳喔……作為我的家人。」
  「欸~」
  儘管路菈露出不滿的表情,但她並不是真心感到不滿。
  話雖如此,伊莉亞的這種反應未免太沒意思了。
  路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猛然從伊莉亞身上跳開,從正面筆直地看著她說道:
  「那妳就和我結婚吧!」
  「不可能。」
  「唔哇~!我被甩了啊~!」
  路菈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哀嚎起來,再次抱住了伊莉亞。
  然而,她埋在伊莉亞身上的那張臉孔,卻綻放出了微笑。
  路菈說要和伊莉亞結婚當然是鬧著玩的。
  伊莉亞即使感到傻眼,也還是願意奉陪這樣的玩笑──路菈最喜歡她的這份溫柔了。
  能像這樣直接感受到伊莉亞的溫暖,讓路菈感到無比喜悅。
  伊莉亞肯定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吧。
  雖然感到很難過,但這樣的伊莉亞才是自己喜歡上的人,如今的路菈已經懂得如何放手。
  
  ──儘管相當任性,卻又溫柔可愛且瀟灑俐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人。
  
  至少在此刻的時光裡,路菈希望盡量感受伊莉亞的溫暖和溫柔。
  她想要盡情地向伊莉亞撒嬌。
  「路菈,該收拾餐桌囉。」
  「噗~」
  伊莉亞在離開餐桌時,輕輕摸了一下路菈的腦袋。路菈摸著被她碰過的部位,閉上眼睛露出微笑,接著擺出一個鬧彆扭的表情,追在端著餐具走向廚房的伊莉亞後頭。
  在幫忙洗碗的同時,路菈像是想起來似地開口說道:
  「我打算停止時間倒流魔術的研究。」
  怎麼又突然宣布如此重大的事情?
  儘管再次感到有些傻眼,覺得路菈有所成長的伊莉亞還是苦笑著問道:
  「要中止是嗎?」
  「嗯。去過那個空間之後,讓我產生了一種想法,這個世界啊……該怎麼說呢,感覺像是由一大堆『就是如此』的規定聚集而成。」
  資訊的集合體。路菈所說的「規定」……大概是在指世界的法則吧。
  因為飛越到「過去」這個資訊遭到隔絕的空間,導致路菈有機會從第三者的角度來觀察這個世界。
  「所以我就在想,魔術的本質或許不是操縱因子來讓現象顯現,而是以魔力來修改這些規定,只是從結果來看就像是使用了因子一樣。」
  嚴格來說不是改變法則,而是改寫資訊來引發現象。
  當人們將魔力消耗到極限時,之所以會湧現一種虛脫的感覺,其實是因為剩餘的魔力不足以維持「自身」資訊的關係。
  儘管伊莉亞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各種建議和忠告,不過她沒有不識趣到在這時候說出口。
  「然後呢?」
  路菈說的這些事情,換做其他人聽了可能會嗤之以鼻,但伊莉亞沒有出言嘲笑,只是催促著她繼續說下去。
  路菈對此感到一陣高興,臉上忍不住漾出了笑容。
  「所以說,我想要去調查這些事情。魔術究竟是什麼東西?它的邊界又究竟在哪裡?」
  雖然同樣是在向伊莉亞訴說研究內容,但此刻的路菈和以前相比,完全判若兩人,眼裡洋溢著迎向希望的光芒和活力。
  路菈面對了過去的心理創傷,並決定放眼未來,讓伊莉亞感受到她的精神確實有所成長,臉上不禁浮現欣慰的微笑。
  「如果是路菈的話,肯定沒問題的。」
  伊莉亞的這句話,既沒有針對疑問做出回答,也沒有任何明確的根據。
  即使如此。
  「……嗯!」
  對路菈來說,這已是比什麼都有用的鼓勵。
  
  五天之後,伊莉亞再次踏上旅程。
  一個人的生活果然非常寂寞,魔法公會的人們也一如往常地向路菈投以嫉妒的目光。
  即使伊莉亞已經離開,街上的居民也沒有改變對待路菈的態度。不過還是有部分旅人無視這樣的氛圍,衝著路菈流露出厭惡憎恨的神情。
  不過,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願意接納自己,為路菈帶來了莫大的勇氣。
  她完全沒有想到,找到一個能夠全心信任的人,居然能讓人變得如此堅強。
  收拾好午餐碗盤的路菈,驀然意識到廚房意外地開闊,不由得停下手邊的動作。
  在覺得一陣寂寞的同時,她也感受到了遺留在心中的那份溫暖。路菈臉上浮現苦笑,就這樣走回工作的房間,繼續處理書寫到一半的資料。
  「……好!」
  傭兵公會的成員擔任護衛狩獵魔物,商業公會的成員汲汲營營追求利益,農業公會的成員辛勤耕耘等待收穫,盜賊公會的成員身處黑暗蠢蠢欲動。
  而魔法公會的成員在他們的想像裡,肯定是不分晝夜伏案苦讀,整個人動也不動地死盯著咒文和書籍不放吧。
  儘管有許多魔術師表示,這樣的刻板印象完全只是一種偏見,但也有部分魔術師認為,魔術師的本分的確就是如此。
  不過,如今的她──路菈•涅利烏斯,已經不適用於這樣的刻板印象。
  
  那名獨自一人抱著膝蓋、被過去所束縛的少女已不復存在。
  因為她的目光已經望向未來,並以自己的意志邁出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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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7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的刀刃
  
  滾滾而來的浪濤碎裂在斷崖邊緣,激起一陣陣白色的浪花。
  這座四周被懸崖峭壁包圍的島嶼,是一座人跡罕至的孤島。
  一名少年佇立在海岸邊。
  那名站在懸崖邊緣、彷彿馬上就要跳崖自盡的少年,正俯瞰著懸崖下方的遼闊海面。
  不,他並不是在眺望海面,而是在凝視海裡的東西。
  少年捕捉到常人無法捕捉的影子,於是直接縱身躍入大海──不是採用跳水的方式,而是蹬著懸崖向下俯衝。
  宛如飛箭般衝進大海的少年,只在海面激起了些許水花,他飛身跳入大海的痕跡,立刻被浪濤吞沒得無影無蹤。
  就在海浪差不多拍打了兩回岸壁的時候。
  「噗哈。」
  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海面上,只見他的手裡抓著一條大魚。
  一臉若無其事的少年,只是露出了些許滿意的神情,看著那條活蹦亂跳的大魚。他就這樣爬上懸崖,將這條大魚放進裝滿水的桶子。
  少年用布擦乾身體之後,穿回了衣服,隨即挑起水桶,朝著在他眼前展開的廣袤森林奔去。
  他所前往的目的地,是一棟蓋在流經森林的河川旁的小屋。
  「快看啊,我抓到一條這麼大的魚。」
  少年像是要誇耀這條魚有多麼大似地,捧著大魚跑進小屋裡。
  一名蓋著棉被的女子坐起身子,看著少年的模樣露出柔和的微笑。
  「這下子可得好好料理才行呢。你等我一下喔。」
  「嗯。」
  女子的微笑並不是為了魚的大小,而是因為見到少年的笑容,但天真無邪地跑到女子身旁的少年,似乎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女子緩緩起身,走向小屋的廚房準備動手烹調。
  「加布里魯,你能像平常那樣幫我處理魚嗎?」
  「嗯,我知道了。」
  名為加布里魯的少年,一把按住那條大小超出砧板的大魚,用菜刀將魚頭剁了下來。
  接著他劃開魚腹取出內臟,用水甕的水將魚清洗乾淨。
  「啊,我忘記了。」
  少年倒轉菜刀,用刀背刮去魚鱗之後,便沿著魚骨將整條魚片成三塊。
  「嗯,已經相當拿手了呢。」
  看到被自己摸著腦袋的少年露出開心的笑容,女子臉上的微笑也變得更加燦爛。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媽媽。」
  「是呢……那就──」
  因為想要看到母親的溫柔笑容,所以少年總是老實地聽從母親的吩咐。
  母親最一開始教導少年的事情,是哪些野菜和果實可以食用。
  接著是哪些地方不可以去、哪些事情不可以做。
  在確保最基本的安全知識之後,母親教了少年洗衣服的方法,然後才開始教導他語言文字的聽說讀寫。由於少年沒有什麼和人接觸的機會,因此這部分的學習被擺到後面。最後則是最近才開始教導的料理技術。
  母親會因為自己的學習有成而感到高興,少年最喜歡看到母親這時候的笑容。
  儘管母親慢慢地不再插手家務,但少年只是單純地認為母親把這些事情交給了自己。
  少年並不曉得這座島以外的繽紛世界,他很難想像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例如世上有比貝殼更加漂亮的石頭,也有比火焰更加明亮的東西。
  ……還有就是,自己深愛的那些事物,總有一天將會離自己而去。
  他從來沒想過這一天會到來。
  少年的一天,是從去河邊汲取當天的生活用水開始。
  他小心不吵醒睡在一旁的母親,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外,接著揹起水甕朝河邊而去。
  那條河的水源並非來自山上順流而下的雨水,而是由自然湧現的地下水所形成的溪流,就這樣順勢流入大海而已。
  加布里魯並沒有覺得這條河川有什麼不可思議,他將水甕裝滿需要的水量之後,便踏上歸途。
  他取來些許野菜和兩條魚乾,開始準備早餐。
  好奇怪。
  加布里魯之所以會浮現這個念頭,是因為明明已經到了平常起床的時間,母親卻遲遲沒有清醒過來。
  「媽媽,該吃早餐了喔!」
  他動作輕柔地搖了搖母親,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媽媽?」
  加布里魯探頭窺看。
  母親的表情沒有任何生氣,無論少年如何搖晃呼喊,她都沒有再次睜開眼睛。
  
  溫柔的母親死了。
  少年沒有花上太長時間,便理解了這項事實。
  只是他一開始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
  晚上會陪伴在自己身旁的那股溫暖,再也不存在了。
  早上會帶著笑容喚醒自己的那道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不管是早上還是中午或晚上,少了母親的餐桌只能說索然無味。
  然後他意識到了。
  母親所教導的料理、家事,及生活的方法……全是為了讓自己有辦法一個人獨立生存下去,那是母親遺留給自己的最後溫柔。
  少年痛哭失聲。
  加布里魯就這樣哭個不停,簡直難以想像他出生至今都從未哭過。
  他覺得自己無法平息嗚咽的淚水及胸口的疼痛,害怕到不知該如何是好。
  等到少年重新恢復意識時,天已經完全亮了。
  「……?」
  喉嚨乾渴難當,揉了太多次的眼睛紅腫刺痛。
  即使如此,感應到某種存在的加布里魯還是走出家門,朝著母親墳墓所在的岬角而去。
  有什麼人在那裡。
  隨著距離的接近,那股氣息變得愈加明顯起來,少年加快了腳步。
  死去的東西是不可能重新復活過來的。
  正因為加布里魯見慣了大自然中的生死無常,所以他非常明白這是一條不變的真理。
  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放慢奔向岬角的腳步。
  死者是不可能復活的。
  他的這項認知是正確的,佇立在岬角上的那道背影,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母親。
  少年並沒有為此感到沮喪。
  然而,那道背影沒有理會動也不動的加布里魯,逕自緩緩轉過身來。
  那是一名漆黑長髮隨著海風飄逸的男子,身上穿著一襲朱色衣襟的黑色和服。
  男子的白皙肌膚,讓他那雙深紅色的眼眸變得更加顯眼,額前還長著一對筆直朝天的巨大犄角。
  加布里魯不由自主地摸起自己的額頭。
  位於額角正上方的那兩根突起物。
  母親曾經摸著這裡,對他微笑說道:
  
  ──這就是你是你爸爸的兒子的證明──
  
  少年的記憶彷彿連鎖反應般地復甦了。
  母親在說出這一席話的時候,流露出思念遠方某人的表情。
  
  ──就算和其他人有所不同,這依舊是你流著尊貴血脈的證明。你可以為此感到自豪──
  
  「……就是……你……」
  那是母親含淚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吐出的話語。
  
  ──你在哪裡……──
  
  「……是你……」
  那是母親在彌留之際告訴自己的話語。
  
  ──在臨走之前,我好想再見你一面啊……──
  
  「就是你這傢伙嗎──────!」
  當母親的這些話語在心中拼湊出答案的瞬間,加布里魯立刻衝向那名男子。
  使出全力的少年在身後蹬起一片塵土,他無視吹拂在身上的強風,逕自奮力朝著男子揮拳而去。
  可是,那名男子輕而易舉地躲開了他的拳頭。加布里魯在崖邊煞住腳步,再次用眼睛捕捉住了男子。
  此刻占據他心頭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
  「為什麼?」
  那就是憤怒。
  「你為什麼不早點過來見媽媽!」
  儘管加布里魯揮了無數次拳頭,但全都被男子輕描淡寫地躲過。
  而他全力揮出的拳頭,就這樣砸在樹木、石頭,或地面,將它們化為無數飛濺的碎片。沿著男子後退閃避的路線,整個岬角的地貌被破壞殆盡,如實述說了此刻的狀況有多麼異常。
  「媽媽……」
  揮拳。閃過。
  「媽媽可是一直在等你過來啊!」
  揮拳。
  在淚水朦朧的視野中揮出的這一拳,對方連躲都沒躲就直接落空。
  媽媽在臨終前最想見到的人不是我。
  這項事實讓加布里魯感到一陣揪心。
  「為什麼?」
  至少在最後一刻,他想要看到母親那張溫柔的笑容。
  他不希望母親帶著悲傷的笑容離開。
  「你到底為什麼不來見她啊────────!」
  

  
  加布里魯閉上眼睛,奮力揮出拳頭。
  他根本沒想過要打中,只是在怒氣驅使下揮出了這一拳……卻出現了擊中的手感。
  打爛血肉、擊碎骨頭的感覺從手上傳了過來。
  加布里魯有些錯愕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拳頭正抵在男子的胸膛上。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嗎?」
  只有這些。
  男子就只說了這麼一句,加布里魯感到自己心中再次湧起憤恨的怒火。
  但與此同時,他也感到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縮了起來。
  看著少年微微張嘴說不出話來的模樣,男子開口了。
  語氣靜謐而肅穆。
  「你好歹也是繼承了那支血脈的孩子,不要輕易在人前落淚。」
  我才沒有輕易落淚。
  自己以前從未哭過半次。
  「你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少年咬牙切齒地掄起拳頭,然而男子舉起的右手,卻不知不覺地出現在他強忍淚水的眼裡。
  「你也差不多鬧夠了吧!」
  下一個瞬間,加布里魯感到頭頂傳來一陣衝擊。
  過了半晌之後,感受到地面冰冷的他,才意識到自己挨了一拳。他完全沒有搶先出手的機會,也沒有足以躲過這一擊的可能。
  「……這座島已經不能再住下去了。」
  這是少年在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清醒過來的少年,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結構堅實的房間裡。
  鋪在地上的榻榻米沒有任何龜裂或倒刺,一看就知道即使沒有用煙燻過,也不會有蟲子從裡頭跑出來。
  牆壁上看不到任何剝落或劣化的痕跡,而從紙拉門所用的細柔紙張也可以看出,這間房間並不需要暴露在風雨之中。
  少年戰戰兢兢地拉開紙拉門,一座廣闊的庭院頓時映入眼簾。
  那座庭院不僅有著自然的景觀,在圍牆所環繞的區域裡,可以看見許多修剪整齊的樹木和水池,甚至還有耕耘過的田地。
  而在那片田地裡,有一名男子正在拔著雜草。
  在視線捕捉到那名男子的瞬間,加布里魯握緊拳頭,抵禦胃部的抽搐感,咬牙切齒地瞪著男子。
  男子似乎意識到了少年的視線,站起身來轉頭看向加布里魯。
  「你醒來了啊。」
  他看起來絲毫不在意少年的表情,只是一邊擦手,一邊朝著檐廊走去。
  「過來這裡。」
  「……我不要。」
  拒絕的話語直接脫口而出。
  加布里魯並沒有什麼合理的理由。
  他純粹只是不想聽從男子的命令而已。
  「……」
  「……」
  一陣沉默降臨在停下腳步的男子和少年之間。
  不久之後,男子輕嘆一聲,將視線從加布里魯身上轉開,逕自邁開腳步。
  「……這副德性看來是沒法教了啊。」
  男子的這番喃喃自語成了導火線。
  母親遭到了侮辱。
  怒不可遏的加布里魯立刻撲上前去,可是三兩下就被男子打倒在地,落得和先前一樣的下場。
  而在這之後,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好幾次。
  
  隔天的爆發點是男子的一句「你別老是穿著那件破爛衣服」。
  再來則是「只有野獸才會放縱自己的情感」。
  加布里魯日復一日地將憤怒的矛頭指向男子,但每次都被打得滿地找牙。
  少年感到鬱悶難當。
  不管被男子修理得多慘,他都沒有因此學乖,只是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力,每天都被無處宣洩的憤怒攪得心煩意亂。
  而從男子的角度來說,他大概也很不願意自己的居所,被少年破壞成和那座孤島沒兩樣的荒地吧。
  每次在承受加布里魯的拳頭之後,男子總是回敬似地一拳就奪去少年的意識,這種游刃有餘的態度,更是加劇了少年的憤恨。
  「……決定了。」
  加布里魯在每次睜眼醒來,都會回到的那間房間裡如此呢喃道。這裡似乎是男子安排給他的房間。
  就在那天深夜,少年從男子的家裡跑了出去。
  儘管他不曉得該去哪裡,但即使不倚賴別人幫助,他也有辦法自己找到食物。
  就算男子是自己的父親,他也沒理由和這種拋妻棄子的傢伙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加布里魯抱著這種想法,離開了男子家裡。
  雖然之前待在裡頭時,他就已經察覺男子的宅邸相當廣闊,不過像這樣從外頭一看,不禁再次對其規模的龐大感到驚訝。
  若是和自己在孤島上居住的小屋相比,可能有好幾倍大……不對,恐怕幾十倍都綽綽有餘。
  即使如此,加布里魯還是根本不認為那棟宅邸是自己的家。
  就如他也不認同那名男子是自己的父親一樣。
  在原野上奔馳了一陣子之後,他來到一個和孤島頗為相似的岬角。
  接著加布里魯從岬角出發,沿著海邊奔跑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回到了景色相似的地方。
  「這裡……是一座島嗎?」
  他嘟囔了一句,隨即覺得無關緊要,便拋開這個念頭。
  那麼,自己只要橫渡大海就行了。
  加布里魯從岬角上縱身躍入大海,就如他以前在孤島上生活時一樣。但是……
  ──不一樣。
  這是潛入海水之中的少年,見到海底景色的第一印象。
  波浪相當平穩,而在海中悠游的魚兒裡,有不少自己未曾見過的魚類。
  螃蟹在海底漫步,成群結隊的小魚在海藻之間穿梭。
  這是一片不同於故鄉的海洋,和思鄉之情相比,他心中的好奇之感更勝一籌。
  如今回想起來,宅邸的森林也和故鄉的島嶼有著許多不同之處。
  (要不是因為有那傢伙在,我搞不好有機會見識到許多有意思的東西。)
  他任由沸騰的怒氣驅使,踢著海水前進。
  加布里魯已經有好幾個小時都沒有浮上海面,但是因為他擁有超乎常人的肺活量,所以能夠毫無問題地持續游泳前進。
  然而,他冷不防地感覺到身體被一股海流推擠。
  覺得有些不安的少年,環顧起周圍的情況,赫然發現附近已經看不到魚群等生物的蹤影。
  就在下一瞬間,加布里魯的身體失去了自由。
  感覺很像是海上發生暴風雨時的波浪。
  可是這股海流的力道,遠遠超越了暴風雨時的波浪。
  生存在大自然之中的人,最需要避免的一件事情就是「陷入混亂」。
  加布里魯憑著身體感知到海流變化,就這樣任由海流推擠,讓整顆心靜了下來。
  首先要辨別清楚上下,他朝著海面移動。
  「!?」
  就在他這麼打算的時候,身上傳來一陣陣被擠壓的疼痛。
  強大到宛如能捏碎身體的海流,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彷彿要將他大卸八塊似的。
  這不是自然的現象。
  加布里魯在痛楚和困惑之中確定了這件事情,決定竭盡全力踢水逃離這裡。
  這是他憑藉野生直覺當機立斷做出的選擇。
  因為加布里魯被海浪折騰得七葷八素,所以沒有餘力注意到一件事情:他的正下方其實散落著無數化為廢鐵的船隻殘骸。
  如果他的身體素質沒有這麼強韌,又或者被海流捲得更進去一些,可能也會遭遇和那堆廢鐵相同的命運。
  然而,少年撿回了一條性命。
  加布里魯像是從海中發射的導彈一樣,幸運地衝刺到了海面上,隨即對天空的風和日麗感到一陣錯愕,因為這和海底的景象完全連結不起來。
  明明沒有發生暴風雨,海底卻異常地波濤洶湧。少年覺得在眼底展開的這片大海,宛如一頭想要將自己吞噬的巨大怪物。
  (不能進到海裡……!)
  少年做出如此判斷,在落入海裡的同時,立刻朝著海面踢水前進。
  每當海流即將吞噬自己,他就搶先一步逃脫到海面,彷彿是在海面跳躍的飛魚一般,橫渡海洋而去。
  過了一陣子之後,落入海中那一瞬間的感覺出現了變化。
  (……已經沒問題了嗎……?)
  就在加布里魯如此尋思之際。
  在海面上載浮載沉、猶豫著該不該潛入海中的他,發現前方出現一大片陰沉的灰色烏雲。
  天氣轉壞了。
  即使他很清楚這一點,也不敢貿然潛回那股詭異的海流裡。
  再次向前游去的加布里魯,果不其然地被捲入暴風雨之中。
  然而,這道暴風雨感覺似乎有哪裡不對。
  儘管雷聲和強風震天價響,以及猛烈拍打在身上的雨水,都還算可以忍受,但感覺就是有哪裡不對勁。
  雖然加布里魯感覺到不對勁,可是他不曉得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畢竟他一直隨著海浪上下顛簸,並且隨時保持移動,因此無法注意到頭頂那片「始終動也不動的烏雲」,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和男子的拳頭相比,雨水拍打的疼痛感,根本連搔癢都算不上。
  只是強風所掀起的驚濤駭浪,有好幾次差點將加布里魯吞噬下去。
  對此感到相當厭煩的少年,為了應付暴風雨帶來的閃電和巨浪,決定再次潛入海中。
  先前的詭異海流,讓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做出這個決定,但是從結果上來說,他的小心謹慎是杞人憂天。
  儘管海裡的確是波濤洶湧,不過那是暴風雨的海洋會有的正常程度,以加布里魯的身體能力來說,要在這樣的海流中前進完全是小菜一碟。
  加布里魯一邊潛水,一邊再次游泳前進,他很快就感到海流變得穩定了起來。
  他緩緩浮出海面一看,發現天空只剩下稀稀落落的雲朵,方才的暴風雨彷彿是幻覺似的,整片海洋風平浪靜。
  「……算了,管它的。」
  反正我也不會再回來了。
  如此尋思的加布里魯,再次向前游了起來。
  
  最後就在天將破曉之際。
  加布里魯終於看到了陸地,讓他感到心頭一陣雀躍。
  對從未離開過孤島的少年來說,逐漸映入眼簾的那座濱海城市,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閃閃發光的美麗貝殼。
  看到在海邊沙灘登陸的少年,周遭群眾的臉上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然而,加布里魯從未見過母親和男子以外的人,他無法理解看著自己的這些人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少年絲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逕自脫下衣服,用兩手使勁擰乾衣服上的海水。
  他聽到有人發出像是尖叫的聲音,朝著聲音的方向一看,發現那裡有幾名和母親相似的人類女性。儘管加布里魯和她們對上了視線,但對方似乎沒打算向自己搭話,因此他決定不予理會。
  他謹守母親「不要光著身子走路」的教誨,就這樣穿著內衣在街上昂首闊步。
  街上到處都是加布里魯從未見過的東西,彷彿帶有魔力一樣深深吸引著少年,讓他屢屢駐足觀望。
  只是這段幸福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
  「喂,小弟弟,你這副打扮是怎麼回事啊?」
  聽到招呼聲的他轉頭一看,發現那裡站著兩名身穿鎧甲的男子。
  兩人的手都按在武器上,可以看出他們對自己頗為警戒,但加布里魯沒把這當一回事。
  因為眼前的兩名男子不同於野獸,並沒有散發出什麼強烈的戰鬥氣息。
  「因為我的衣服濕了還沒乾。」
  總之,人家問什麼我就答什麼──加布里魯說完,舉起手中的衣物給他們瞧。
  看到他坦然無畏的態度,兩人都露出詫異的表情,不過其中一名男子輕輕吁了口氣,將手從掛在腰間的劍柄上放開。
  「……小弟弟,只有野獸才會隨便在人前露出肌膚。赤身裸體是應該感到難為情的事情喔!」
  「……欸~」
  因為穿著濕衣服很不舒服,所以少年每次下海之前都會把衣服脫掉,因此這件事情後來就被其他知識掩蓋掉了,但經男子這麼一說,他想起母親確實是說過同樣的話。
  儘管少年想起了欠缺的常識,但他身上最缺乏的大概還是「在意被別人看到的羞恥感」。
  看到表情天真無邪的少年,並不是基於惡意或變態嗜好做出這種行為,另一名男子也將手中的長槍扛回肩上,解除了警戒姿勢。
  接著,兩名男子互看一眼並點了點頭,其中一人重新轉向少年頷首說道:
  「原來是樣子啊。那你就跟我們來警衛所一趟,等到衣服弄乾為止好了。」
  「我們也有些話想要問你。」
  什麼是警衛所啊?
  再次湧起的好奇心,讓少年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點頭答應了兩人的要求。看到他這番反應,不僅眼前的兩名男子,就連周遭圍觀的群眾也都鬆了一口氣。
  面對行為極度古怪的少年,街上的居民甚至不敢向他出聲搭話,因此在不知不覺中,所有人都緊盯著少年的一舉一動。
  而將群眾的關注視線隔絕開來的警衛所,是一座石造的碉堡。
  面對這棟完全不同於至今待過的建築物,少年一臉稀奇地張望著裡頭冷硬沉重的氛圍。兩名男子讓少年在椅子上坐下,其中一人坐到他的正面,另一人則是站在房間的入口。
  「好啦,小弟弟……哎呀,我不該一直叫你小弟弟的。你叫什麼名字?」
  「加布里魯。」
  「加布里魯小弟啊。我姑且先問一句:你身上有公會的登錄證嗎?」
  「光輝的燈……?」
  看到加布里魯歪起腦袋的模樣,坐在他對面的男子苦笑道:
  「哎,你不知道的話就算了。嗯,怎麼說呢,我們兩個是所謂的衛兵,守護這座城市是我們的職責。所以如果有像你這樣的外地人忽然出現在城裡,我們就得弄清楚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噢~」
  加布里魯一臉欽佩的神情,似乎讓對方感到心情大好,只見男子將手肘擱到桌上,身子微微前傾地笑道:
  「沒什麼啦,你只要老實回答我們的問題,很快又能回街上去玩了。」
  「嗯,我會回答的。」
  真是乖孩子呢──衛兵男子說了這麼一句開場白後,隨即進入正題。
  「你今年幾歲啊?」
  「欸……12歲。」
  「……真的?」
  聽見男子難以置信的懷疑語氣,加布里魯並沒有感到不滿,只是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坐著的男子朝另一名男子看了過去,發現對方也同樣流露出驚訝的表情。
  少年的身高看起來大約在140公分左右,遠遠低於12歲兒童的平均身高。
  再加上少年身上瀰漫著一股悠然自得的氣息,一副對人毫無防備的樣子,更加強化了外表的稚齡之感,也難怪兩名衛兵會對他的年齡大感意外。
  「……嗯。那麼下一個問題:你是在哪裡出生的?」
  「…………島上?」
  儘管加布里魯的回答相當籠統,但兩名衛兵並沒有特別感到不可思議。
  在陸地上窮鄉僻壤的小村落裡,大多數的村民別說自己的國家,甚至連自己隸屬的領地名稱都說不出來。
  如果是出生在缺乏對外交流的島嶼,這樣的情況就會更加嚴重。
  「那你是怎麼從那座島上過來的呢?」
  「欸……游泳。」
  其實是從不同於出生地的另一座島嶼游過來的。
  這樣的想法讓加布里魯的話語停頓了一下,但個性憨直的他,想說人家問什麼自己就答什麼,於是給出了一個簡潔的答案。
  然而,兩名衛兵打死也不相信少年是游過來的,因此將這段短暫的停頓理解為他有某種「難言之隱」。
  「你說你是游過來的,那麼是從哪裡游過來的呢?」
  總不會真的跟我說是從島上游過來的吧?
  衛兵一邊在內心苦笑,一邊向少年問道。
  「從島上。」
  少年給出的答案卻正如衛兵所想的那樣。
  「……」
  「……」
  兩名衛兵互相交換了一下視線,略微沉吟了起來。
  這座城市和鄰近的島嶼有著貿易往來。即使是沒有貿易往來的島嶼,這個國家的政府也不可能允許逃稅這種事情發生。
  更進一步來說,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孩子的體力有辦法從島上直接游到這座城市來。
  「……你是從島上一路游來這裡的?」
  這孩子的年紀還小,若是在撒謊欺騙他們,或許會在回答的過程中露餡。
  衛兵帶著這樣的心思詢問少年,而少年只是泰然自若地點頭答道:
  「嗯。中間還遇上了奇怪的海流和暴風雨,真的是很費勁呢。」
  兩名衛兵都感到一陣驚愕。
  海流和天候的變化固然是海上的家常便飯,但如果和少年前來的沙灘方向進行對照,便會得出一個可能的答案。
  那就是少年有可能是橫渡『死亡海域』而來。這一帶的漁夫自不用說,會使用到海空運輸路線的商業公會,也對這片惡名昭彰的海域忌憚不已。
  (不對……)
  男子決定姑且不論可能性如何,總之單就問題來看──
  假設少年確實是從死亡海域那裡的島嶼過來,那麼他的異常舉止和無知模樣便能夠得到解釋。
  然而,凡是踏進死亡海域的人,首先會遭遇暴風雨帶來的狂風巨浪,接著是一陣雷電交加的洗禮。即使僥倖跨越了這些難關,也會被宛若狂暴巨龍的海流撕成碎片。
  無論是鋼鐵打造而成的船隻,還是泳技高超的魚人,都無法倖免於難。
  因此才會被人們稱作『死亡海域』。
  (……這孩子是覺得只要這麼說了,我們就不會繼續追問下去嗎?……不對,可是……)
  少年的那副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
  但是,萬一少年是刻意誘導他們這麼想的呢?
  頭上長著兩根小角的少年,看起來應該不是魚人,但就算知道他是獸人出身,也不曉得他究竟是哪個種族。
  (……不行啊。)
  一旦開始懷疑便會沒完沒了。
  就在衛兵將身體靠上椅背,打算讓腦袋冷靜下來時,耳邊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怎麼了?」
  站著的那名男子打開房門之後,只見一名同樣身穿鎧甲的男子,將手按在胸前敬了個禮。
  儘管敬禮動作本身做得相當標準,那名衛兵的表情卻帶著明顯的困惑神色。
  「灣岸一帶有民眾發生爭吵。」
  「為什麼要特地通知我們這種事情?」
  「因為最一開始只像是單純的口角糾紛,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有逐漸擴大的趨勢……」
  聽到報告的兩名男子互相看了看對方,坐著的那名男子以打量的視線看向加布里魯。
  所以這名少年是先遣部隊,準備趁著後續部隊引發混亂的期間採取某些行動嗎?
  (……既然如此,該在這裡先宰了他嗎?……我、我這是在想什麼啊……)
  這樣的念頭宛如理所當然地浮現在腦海之中,讓男子錯愕地搖了搖頭。
  仔細一看,站著的那名男子也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坐著的那名男子憑著直覺意識到,對方肯定也想到了和自己同樣的事情。
  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做出如此判斷的男子,立刻採取了行動。
  「加布里魯小弟,不好意思,我們得請你在地牢裡待上一陣子。」
  「嗯?喔,好啊。」
  加布里魯明明不曉得地牢是什麼,卻還是隨口答應了下來。少年的這番反應固然讓兩名男子感到一陣詫異,但他們很快就回過神來,將他移送到了地牢。
  碉堡的地下空間相當陰涼,感覺正適合用來抵禦夏季的悶熱,可是加布里魯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完全乾透,因此有那麼一點涼颼颼的。
  再加上通風惡劣的關係,整個地下空間瀰漫著一股霉臭味,讓擁有超凡嗅覺的加布里魯感到相當難受。
  「這裡就是地牢啊……」
  整齊地砌滿石塊的牆壁,以及鋼鐵打造的分隔柵欄。
  從未見過的這番光景,讓加布里魯感到一陣興奮,可是看個幾分鐘之後也就看膩了。
  將少年送進地牢的兩名男子,很快就離開了這裡,因此也沒有人陪他說話。
  雖然他們有說平息騷動之後便會回來,但少年完全感覺不到有人朝著這裡過來。
  「……算了,管它的。」
  加布里魯打了個哈欠,在地牢裡有些潮濕的墊被上頭躺了下來。
  仔細回想起來,自從離開和母親生活的孤島以來,他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即使加布里魯的肉體超乎常人,橫渡海洋的疲倦感依舊會累積在那副矮小的身軀裡。
  「……要再……稍微……」
  等一會兒嗎?
  一句話還沒說完,加布里魯的意識就已進入了夢鄉。
  
  身處夢境的加布里魯,在大海裡游著泳。
  他被一條巨大的白蛇追趕,只能拚命逃跑。他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無法動彈,就這樣深深地、深深地沉入海底。
  或許是因為做了夢的他本來就睡得很淺的關係。
  也或許是野生的直覺發揮了作用。
  「……?」
  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加布里魯,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於是坐起身來。
  那道「鏗啷、鏗啷」的金屬撞擊聲,聽起來很像衛兵所穿鎧甲的聲音。
  然而,加布里魯從傳來的聲音裡感受到某種不對勁,很自然地擺出了警戒姿勢。
  過來了。
  他從聲音的大小推斷出對方已走下樓梯,於是整個人貼到鐵柵欄上頭,注視著斜對面的轉角,等待腳步聲的主人出現。
  最先出現在轉角那裡的,是一把簌簌抖動的斑駁長槍。
  當那把長槍的槍柄顯露到接近通道的寬度時,身穿鎧甲的長槍主人也終於現身。
  包覆全身的鎧甲似乎頗為沉重,只見那道人影拖著無精打采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那套泛著黯淡光澤的鎧甲和長槍一樣,上頭沾滿了黑色的斑點……加布里魯此時終於意識到,那些黑色的斑點其實是鮮血。
  「嘻。」
  傳進少年耳朵裡頭的,是從鎧甲裡透出來的細微聲音。
  「嘻嘻。」
  那道聲音很快就變得響亮起來。
  「嘻嘻、嘻哈哈哈────────!」
  化為響徹整座地牢的刺耳笑聲。
  從覆面式頭盔的縫隙,可以看到鎧甲主人的眼睛滿是血絲。自他嘴裡流淌而出的口水,則是從鎧甲的咽喉連接部位滲了出來。
  「唔。」
  自己和他對上了視線。
  憑著直覺意識到這一點的加布里魯,立刻從鐵柵欄上離開,只聽到那道腳步聲逐漸變得急促。
  對方衝了過來。
  就在加布里魯醒悟到這一點的瞬間。
  長槍砸在鐵柵欄上的尖銳金屬聲,響遍了整座地牢。
  若想要讓長槍穿過縱向的鐵柵欄,只能選擇從垂直方向劈砍,或採用突刺的方式才有可能。
  但對方似乎只是在邊走邊敲而已,那把逐漸顯露出全貌的長槍,就這樣反覆敲打著鐵柵欄。當然,那把長槍並沒有刺中少年,只是在地牢裡發出無意義的聲響。
  長槍掉到地上的清脆金屬聲響突然傳了過來,最後能聽到的就只剩腳步聲而已。
  「嘻哈、嘻嘻哈哈────────!」
  終於在牢房前面現身的衛兵,一邊發出尖銳的笑聲,一邊動手敲打著鐵柵欄。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很快地,在衛兵的笑聲之間,可以聽見某種東西潰爛的鈍重聲響。擋在衛兵和加布里魯中間的鐵柵欄,似乎讓他感到相當礙事,只見他開始用頭直接去撞鐵柵欄。
  或許是衛兵的喉嚨已經難以承受負荷,此刻只剩下沙啞的笑聲和金屬音。
  最後這些聲音戛然而止,徒留令人不快的餘音在耳邊迴盪,衛兵則是整個人貼著鐵柵欄倒了下去。
  加布里魯起初對這個唐突的結局頗為戒備,但他還是緩緩靠近那名動也不動的衛兵。
  衛兵已經沒有呼吸,也聽不到脈搏跳動的聲音。
  「……他到底是想要做什麼啊?」
  確認衛兵死亡的加布里魯,嘟囔了這麼一句,接著將手按到鐵柵欄上。
  再繼續待在這裡也沒意義,若是有其他人來了,事情只會變得更麻煩。
  「……唔噢噢噢……!」
  他用雙手抓住兩根緊鄰的鐵柵欄,憑著蠻力硬是將它們撬了開來。
  加布里魯無視從天花板的連接部位崩落的土砂,從容不迫地弄出一個足夠通行的縫隙,就這樣離開了牢房。
  走出地下空間之後,他首先感知到的,是從碉堡窗戶看出去的明亮天空。
  從肚子飢餓的程度來看,今天應該不是同一天,而是已經過了一天了。
  而一股逐漸變得濃烈的臭味,讓他忍不住捏起鼻子。
  在碉堡的通道上走了一會兒之後,加布里魯找到了這股惡臭的原因。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無數東倒西歪的屍體。
  那些屍體全都沾滿了鮮血。而從鎧甲和完好衣物的表面都被鮮血浸濕這點來看,可以得知其中也包含了回濺的鮮血。
  而這股惡臭的真面目,就是這些屍體死後失禁流出的穢物。
  加布里魯再怎麼不曉世故,基本上也明白此刻的狀況有多麼異常。
  離開碉堡之後,映入他眼簾的是淒慘程度更勝碉堡的街道。
  不僅是衛兵而已。商人、漁夫、盛裝打扮的女性、比加布里魯還要年幼的孩子……不分男女老幼,全都化為冰冷的屍體,橫倒在街頭的各個角落。
  「……」
  這裡已經成了一座死城。
  儘管加布里魯此刻仍能歷歷在目地回想起來,但是那種朝氣蓬勃和璀璨輝煌的感覺,已經徹底從這座城市消失。
  那些比在地下空間聽到時更加響亮的嘈雜聲,也染上了和生氣完全相反的怨恨及憎惡,聽起來宛如野獸的嘶吼聲。
  「……」
  雖然街道上已堆著滿坑滿谷的屍體,可是在陷入茫然的加布里魯視野裡,仍然能看到幾道活動的身影。
  一名女子掐住男子的脖子,即使被抵抗的男子抓出血來也不願鬆手。
  有個孩子無視對方穿著鎧甲,只是拿著石頭不停猛敲動也不動的屍體。
  還有兩名士兵,明明肌腱已經遭到斬斷,只能勉強拖著手腳,卻還是沒有停止揮劍廝殺。
  金屬交擊的聲響、幾不成聲的嘶吼、宛若野獸的尖叫。
  加布里魯無法理解這些行動的意義和理由,只能呆立在一旁看著。而解決完手邊對象的暴徒,很快就注意到加布里魯的存在,朝他走了過去。
  他們過來了。
  即使加布里魯清楚知道這一點,但是混亂的腦袋無法對身體下達行動的命令,只能焦點模糊地望著人們逐漸走近的身影。
  「咦?」
  感到視野忽然暗了下來的他,將原本無法動彈的視線移向天空。
  從加布里魯上空劃過的,是一頭巨大的飛鳥。
  少年就這樣盯著在頭頂逐漸變大的那個存在。
  「……是人?唔!」
  就在他如此呢喃的下一秒鐘,伴隨著一陣轟鳴和衝擊,那道人影在少年的眼前著地。
  承受不住衝擊的加布里魯,一屁股摔倒在地。等到遮蔽住眼前視野的粉塵散去,他赫然發現那名人物正是宅邸的男子。
  男子睥睨著加布里魯,在打量完他整個人之後,將視線轉向周遭。
  「……太遲了是嗎?」
  那些打算襲擊加布里魯的暴徒,全都被男子落地引發的衝擊吹飛了出去,但還是掙扎著起身,或走或爬地試圖接近這裡。
  男子將視線轉回坐倒在自己面前的加布里魯。他沒有像方才那樣瞪著少年,只是從表情驚懼交加的少年身上移開視線說道:
  「……回去了。」
  「……」
  儘管男子的話語沒有得到少年回應,但他能在出現於視野邊緣的那張臉上,看到一片僵硬的神色。
  不過,少年的臉上並未浮現抵死不從的反抗表情,或是想要盡快逃離的恐懼神色。
  這幅占據了整座城市的駭人光景,對小孩子來說未免太過怵目驚心。
  這孩子大概是既無法接受,也無法拒絕這樣的現實吧。
  如此尋思的男子,一把抱起了加布里魯,決定將他強制帶離現場。
  一道響徹雲霄的彈指聲在街上響起,在其他鳥獸的驚逃奔馳之中,有一頭鳥兒朝兩人飛了過來。
  那是一隻足足有一棟房屋大小的巨鳥。男子抓住巨鳥的腳爪,兩人就此飛離了城市。
  茫然若失的加布里魯被男子抱在腋下,而在他眼底下展開的,是化為屍山血海的街道。他的目光很快就停留在一具屍體上面。
  那名手裡拿著染血的長劍,眼睛圓睜、面帶笑容死去的人物,正是在警衛所裡和加布里魯說話的衛兵男子。
  他的失落感並沒有母親過世時那般強烈。
  可是,加布里魯覺得自己不久之前才跟對方說過話,因此他很難像看待其他居民的死亡那樣,用一句「他死了」簡單帶過,只能怔怔地望著這座死去的城市。
  兩人穿越狂風大作的雲層,撇下狂亂肆虐的海流,筆直朝著島嶼飛去。
  這趟空中之旅,即使客氣地說也完全稱不上舒適,不過只要想到去程的百般折騰,就會覺得這樣實在輕鬆了好幾倍。
  從空中俯視而下的海洋和雲層。
  這幅在正常情況下會令人雀躍不已的光景,也無法在少年的心裡泛起一絲喜悅。
  而在返回宅邸之後,這樣的情形依舊持續了好一陣子。儘管在見到那名可恨的男子時,少年還是會怒目而視,但他沒有再對男子做出反抗的舉動。
  
  ──原來死亡的城市會變成那副模樣。
  
  那座原本生機盎然、熠熠生輝的「城市」的死亡及丕變,無論如何都無法從加布里魯的腦海抹去。
  不同於母親逝世時的寂寞悲傷,他有一種冷徹心扉的感覺。
  儘管加布里魯本人並沒有自覺,但這其實是他第一次認識到何謂「對死亡的恐懼」。
  無法理解也無法忘記這種感覺的加布里魯,只是恍惚地度過每一天。
  就在某一天。
  「……?」
  宅邸不知何有些嘈雜。
  這棟宅邸除了加布里魯和男子以外,就只飼養了幾隻動物而已,再加上這裡是一座無人能至的孤島,因此每天都相當寧靜。
  原本的寂靜遭到打破之後,整座宅邸的空氣頓時沉重了起來。
  儘管如此,加布里魯也沒有興趣去調查是怎麼回事,依舊一個人關在房間裡,但他注意到有腳步聲往這裡接近。
  他起初以為那是男子的腳步聲,可是現在還不到用餐時間,而且那道腳步的「聲音」也完全不同於男子。
  很快地,腳步聲在少年的房間前面停了下來。
  映照在紙拉門上的那道身影十分纖細,和男子的身形截然不同。
  如果非要說的話,那是一道和母親相似的身影──
  「初次見面。你就是加布里魯小弟吧?」出現在拉開的紙拉門後方的人物,是一名比母親年幼許多的少女。
  她有著一頭閃耀著晶瑩光澤的金色長髮,鑲嵌在白皙肌膚上的蔚藍眼眸,猶如大海一般深邃。
  少女那張端整的臉孔,就連加布里魯也不禁看得入迷。而在她的臉孔側面,可以看到一雙不同於城裡任何人的長耳朵。
  「我叫伊莉亞。我能稍微和你聊聊嗎?」
  那名自稱是伊莉亞的少女嫣然一笑,走進加布里魯的房間。
  
  「緊急委託是嗎?」
  聽到伊莉亞的複述,站在櫃台的兔耳女子浮現開朗的笑容,點著頭回答道:
  「嗯。不久之前,位於這裡南方的拉布拉姆城,發生了全城居民遭到殲滅的慘案。國家當局當然不可能放任不管,於是決定派遣調查隊前往調查。所以需要招募調查隊護衛人員。」
  「殲滅」是公會方面也會使用的軍事術語,指的是傷亡率達到100%,和30%的「全滅」及50%的「壞滅」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儘管櫃台小姐是以輕快的語調陳述,但聽到這種推脫不掉的內容,伊莉亞忍不住柳眉微蹙地說道:
  「……像這麼嚴重的事情,不是應該出動國家軍隊處理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只是啊,我們國家不是和鄰國的培盧加斯處於緊張狀態嗎?因此上頭的大人物說,為了以防萬一,不能從國軍那裡抽調人手支援。」
  (……嗯~)
  培盧加斯王國位於她目前所在的波多魯提王國西北方,因此發生在該國南方的事件,應該和培盧加斯王國沒什麼關聯。
  正因為國家高層如此判斷,所以才將這件差事委託給公會處理吧。
  如此推論的伊莉亞,在心中嘟囔了一句「也罷」,再次轉向兔族獸人的公會小姐說道:
  「這項委託應該不會只有我一個人吧?」
  「那當然囉。我們也會徵詢其他B級別以上的傭兵公會成員。伊莉亞要是願意跑一趟,可就幫了人家的大忙囉~」
  「……妳確定沒弄錯用美人計的對象嗎?」
  櫃台小姐故作嬌態懇求自己的模樣,有種刻意裝可愛的感覺,不過也確實是可愛到會讓人覺得「惡意賣萌」。
  不過,從旁人的眼光看來,伊莉亞明顯是比她還要年幼的同性,而且此時的伊莉亞是處於隱藏自身實力的狀態。
  儘管兩人之間的信賴關係足以讓她們有話直說,但櫃台小姐這種拚命想拉自己幫忙的態度,伊莉亞可以猜想到兩種可能的理由。
  「……你們有業績壓力是吧?」
  「咿唔。」
  聽到伊莉亞說出這條最有可能的理由後,櫃台小姐整個人很不自然地向後縮了一下。
  櫃台小姐的性格說好聽點是藏不住心事,說難聽點就是個傻丫頭,因此她的這個反應大概也沒有什麼隱情可言。
  只見她用力抓住伊莉亞的肩膀,劈哩啪啦地哀求道:
  「人家也沒辦法啊~上頭那些大人物說,如果我們不提供協助,就要提高公會的稅金。我們要是不小心把這件事說溜嘴了,公會成員肯定會被迫離開這個國家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拜託妳別再搖了。」
  「真的嗎!?我聽到了喔!我聽到妳答應了喔!?」
  櫃台小姐放開伊莉亞的肩膀,連忙取出委託表遞給了她。
  委託內容和剛才聽到的一致,報酬和約定時數等詳細事宜也沒什麼問題。
  唯一有問題的地方在於──出發時間是明天。
  「還真的是十萬火急的委託呢。」
  「嗯~國家當局好像相當看重這件事。」
  就算高層很不願意節外生枝,但只要存在著些許可能性,就有必要確認清楚。
  這是一項隱約可以嗅到這種味道的委託,設置在這個國家的公會聯盟,似乎也對此感到相當頭疼。
  「這個國家和公會之間的關係,似乎不怎麼和睦呢。」
  「是啊……不過,這種事情不管到哪裡都一樣吧?」
  櫃台小姐一邊處理著委託的登錄,一邊苦笑著說道。
  國家和公會的關係,猶如水與油一般。儘管兩者在本質上不可能融合,但對生活在當地的居民來說,兩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而這也是伊莉亞雲遊四海時的一項考察重點。
  包含和鄰國一直處於緊張狀態這點,考量到這個國家和公會之間的裂痕仍在持續擴大,伊莉亞只能做出一項決定。
  (是該離開這裡了呢。)
  去別的國家看看吧。
  伊莉亞得出這個結論,從櫃台小姐那裡取回登錄證,動身前往預定的集合地點──布拉姆魯提城。
  
  伊莉亞在前一天抵達了布拉姆魯提,準時趕上了調查隊的集合時間。
  見到容貌如此美麗的少女,隊伍裡自然有不少人向她拋媚眼。不過,這畢竟是僅有B級別以上的公會成員才能接下的委託,因此倒是沒有人傻到開口質疑伊莉亞的實力。
  布拉姆魯提是最接近慘案發生地點拉布拉姆的大都市,所以調查隊在集合當天就進入了現場。
  而遺留在街道各處的慘案痕跡,讓一行人完全說不出話來。
  因為調查上的需要,未能下葬的屍體被暫時堆放在警衛所裡,數量多到足以覆蓋一座山頭的程度。每具屍體上都殘留著血淋淋的傷口,一眼就能看出全是死於他人之手。
  街道上隨處可見雨水也未能沖刷乾淨的血跡,應該是遭到動物啃食的肉片和骨屑也散落一地。
  「……這些人是互相廝殺的嗎?」
  檢查屍體的某位調查隊成員喃喃說道,接著他喚來一名部下吩咐道:
  「幫我確認一下屍體的數量。然後和登錄的居民數量進行核對。」
  「是,我立刻去辦。」
  收到指示的男性部下,進一步向自己的下屬發出命令,眾人就此散開清點屍體的數量。
  另一方面,公會成員也開始展開行動。
  「我們負責的是周遭的警戒和索敵工作。」
  「那我們要怎麼分配任務?」
  「嗯~差不多就可以了吧。」
  「那麼,由我負責索敵工作。」
  伊莉亞搶在眾人前頭出聲,就這樣取得離開碉堡的正當理由。
  她是被屍體的數量嚇壞了吧。街道的慘狀把她嚇到想尿尿囉。
  伊莉亞不理會這些口無遮攔的渾話,逕自走向大街的某個角落。那裡遺留著一個像是隕石坑的痕跡,可以看出曾經有「某樣東西」砸了下來。
  (是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從而引發了某種反應嗎……?)
  然而,在將被衝擊波掀飛出去的石板翻面檢視之後,伊莉亞否定了這樣的可能性。
  因為從石板表面殘留著血跡這點來看,顯然是先發生了某種事情,然後那樣東西才接著掉了下來。
  (嗯……居民互相廝殺起來了是嗎?)
  如果自相殘殺是潛入的敵國特工所引發的,應該會有不少居民爭先恐後地逃跑。可是,在這些遺留下來的屍體正面,幾乎都可以看到大片的鮮血痕跡。
  這樣的血跡可以解讀為「被別人從正面斬殺」或「斬殺別人時回濺的鮮血」,而在顧著逃跑的人身上,很難想像會留下相同的血跡。
  既然如此,居民又是為了什麼而開始自相殘殺的呢?
  是因為居民之間原本就感情不睦,所以在某個導火線的作用下,就此發展為互相廝殺的局面嗎?
  還是說,有人施展了某種促使自相殘殺的大規模咒術,導致居民集體瘋狂,從而演變成這副慘狀呢?
  (可是既沒有看到魔法陣之類的東西,也沒有見到魔力的殘渣呢……)
  儘管這些假設全數觸礁,但伊莉亞隱約覺得自己發現了什麼,於是她試著找出其中的原因。
  瘋狂。
  在意識到這個詞彙就是原因的同時,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了另一個詞彙。
  那就是保管在魔法公會裡的禁書曾經提到的『狂亂』。
  伊莉亞讀到的那段文字是這麼寫的:「鬼神的呼吸具有狂亂的作用,會使周遭的所有人都陷入嗜血的癲狂狀態」。
  若將「嗜血」解釋為「殺人衝動」,將「癲狂」解釋為「互相廝殺」,便正好和這座城市的狀況相符。
  但是,這也只是在理論上說得通而已。
  因為不存在任何相關證據,所以她並沒有就此咬定鬼神的意思。
  (……不曉得有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就姑且去現場找找看吧。)
  伊莉亞轉換思緒,在索敵的同時展開搜證工作,可是並沒能在城裡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不久之後,當天的調查行程告一段落,於是她在街道的盡頭搭起帳篷就寢。
  翌日,伊莉亞被派去擔任調查隊的護衛人員,沒有繼續從事索敵任務,而碉堡裡的某份文件吸引了她的目光。
  儘管那份文件已被鮮血浸得破爛不堪,但伊莉亞透過【鍊金術】將其複製還原,恢復到可以正常閱讀的狀態。
  該文件似乎是一份清冊,用來登記關進牢裡的被捕者或嫌疑犯的資訊,其中有一段關於最近被關進去的少年的記述:
  『──我們將一名只穿著內衣、在街上閒晃的少年押送回來。由於少年在審訊過程中做出了難以理解的供述,因此暫時將他拘留於此。
  ──備考:少年供稱自己是以游泳方式,從死亡海域橫渡而來。除了這一點以外,未有其他可疑之處。』
  (死亡海域?)
  伊莉亞被這個不太尋常的詞彙勾起注意力,出聲詢問近旁的調查隊人員。
  當然,她已經銷毀了文件。無謂的麻煩得事先避免。
  「請問,可以打擾您一下嗎?」
  「嗯?幹嘛?」
  或許是遲遲沒有進展的調查工作,讓人心浮氣躁,這名隊員的回答口吻相當不客氣。但伊莉亞沒有因此感到不悅,只是面不改色地繼續問道:
  「請問您曉得『死亡海域』這個地方嗎?我對這個國家的地理環境不是很熟悉。」
  「死亡海域嗎?這可是此地小有名氣的話題啊。」
  男性隊員停下手邊的調查工作,開始侃侃而談。
  他那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和方才截然不同,不難看出這是他本人也深感興趣的話題。
  「位於這座城市南方的海域,終年都被籠罩在固定不動的暴風雨之中。狂風、閃電,以及巨浪,會將所有船隻擊碎,因此沒有船隻能夠進入那片海域。只是這世上不管到哪裡都有傻瓜,某個想要知道暴風雨的彼方究竟有什麼的魚人,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從海中進入了那片海域。然而無論經過多久,那名魚人都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那傢伙肯定是死了;也有人說暴風雨的彼方存在著樂園,因此那傢伙沒打算回來了。許多魚人和富豪都渴望前往那座夢幻樂園,奮勇地朝著暴風雨的彼方挺進。後來有一艘船隻僥倖穿越暴風雨,上頭的船員勉強撿回一命回到這座城市來。據說那名船員以死人般的蒼白臉孔,說了這麼一段話──」
  
  ──暴風雨的彼方根本沒有什麼樂園。那裡只住著吞噬人類的深海魔物。
  
  「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吧。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時至今日,這種現象用『風和水之結晶柱形成了天然的結界』,基本上就可以解釋得通了。總而言之,從此人們就把那一帶稱作只要一踏進去,便會給人招來毀滅的死亡海域。」
  「居然敢拋下調查工作在這裡開班授課,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啊?」
  「隊、隊長大人!?」
  這名隊員在滔滔不絕的講述過程中,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隊長的到來。面對隊長的冰冷視線,他只能狼狽地苦笑道:
  「不是啦,因為死亡海域的事情,最近這幾年都沒什麼人在提了嘛。所以被她這麼一問,我就不由自主地多話起來了。」
  「嗯,也是啦,畢竟是每個在海邊城市長大的男人,都曾經嚮往過的地方呢。」
  擔任隊長的男子似乎也有相同的回憶,對隊員的這番說詞表示贊同。
  但他很快就一臉嚴肅地轉向伊莉亞,直勾勾地盯著少女的眼睛,詢問她的用意。
  「妳為什麼要問死亡海域的事情?」
  「我聽說過這座城市的盡頭有這麼一片海域,因此有那麼一點在意而已。給兩位添麻煩了。」
  在少女坦然平靜的語調和態度裡,看不到任何掩飾或欺瞞的痕跡。
  她說的是實話。
  如此判斷的隊長,叨唸了隊員幾句之後,便帶著隊員從少女身旁離開。
  (南邊是嗎?)
  留在原地的伊莉亞望向南方,發動了【千里眼】。
  在大海彼端,持續颳著連颱風見了都會聞風喪膽的暴風雨。穿過暴風雨之後,乍看之下是一片風平浪靜的海面,但只要稍微將視線移往海中,便會發現那股明顯異常的海流。
  更進一步延伸之後,映入伊莉亞眼簾的,是一座被懸崖絕壁包圍的孤島。
  島嶼的中央佇立著一座宅邸和倉庫,而在應該是客廳的房間裡,可以看到一名男子在垂目默禱。
  男子的額前長著一對筆直朝天的犄角。
  儘管這是獸人也可能擁有的外貌特徵,但是伊莉亞眼睛的內建技能【神之眼】,顯示出了〈鬼神〉兩個字。
  而【神之眼】讀取出來的能力數值,也是超乎常人的驚人數字。
  (……唔~)
  一想到自己得和這樣的對手打交道,伊莉亞頓時想放棄追查真相。
  自古相傳,原初三神是因為對爭鬥不休的諸神和人類感到厭煩,才會從世上消聲匿跡。姑且不論能力數值的問題,住在與世隔絕之地的鬼神,肯定不會在自己找上門時表現出合作的態度。
  即使如此,整座城市的居民全數死亡的慘案,可不是什麼稀鬆平常的事情。如果有辦法預防的話,伊莉亞還是想設法做些什麼。
  這是她在評估現狀之後所抱持的想法……也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
  
  四天之後。
  在決定當天行程和任務分配的早餐會議上,擔任隊長的男子,向調查隊和負責護衛工作的公會成員宣布:
  「我要向大家宣布一個遺憾的消息:本次的調查任務在今天宣告中止。」
  有人臉上浮現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也有人萬分懊惱地低下頭去……雖然每個人的反應不盡相同,但眾人似乎都很清楚,國家當局的命令沒有轉圜的餘地,因此無人對此表示異議。
  結果費時五天的調查任務,就在沒有找到可能原因的情況下落幕了。
  唯一稱得上收穫的,就只有確認了屍體幾乎全是拉布拉姆的居民,扣除持有登錄證的公會成員不說,沒有發現其他國家的人民。
  一行人各懷心思,抵達了布拉姆魯提,準備舉辦一場簡單的餐會(考慮到本次事件的調查性質,刻意避開了「慶功宴」這樣的字眼),但伊莉亞婉拒了餐會的邀請。
  為了不招惹無謂的懷疑,她從方向完全相反的城門離開,接著便發動飛行魔術,迂迴地朝著拉布拉姆的方向前進。
  伊莉亞直接飛過拉布拉姆來到海上,過了一會兒,視野裡的漆黑雲層逐漸多了起來。
  因為潛入水中會弄濕衣服,所以伊莉亞決定提升高度,從雲層的上方飛越。
  「……咦!?」
  然而,不管她飛了多久,黑色的雲層還是阻擋在眼前,往超高空一路延伸而去。
  (……是結界啊。)
  這道黑色雲層可能是出自人為。
  做出如此判斷的伊莉亞,在半空中停了下來,開始詠唱咒文。
  「──此處即是彼處,尋坐鳥共結誓盟,向舞獸三問基座,應聲散裂,隨之盈滿,高聲述說。」
  這段咒文的目的是要將結晶柱封印起來。
  這是「列位錯置」的高階版本魔法,能夠抑制並分離因子的結合,由此來妨礙結晶柱的運作,從而停止魔術的發動。
  「──列位……」
  顛轉──就在詠唱即將完成之際,伊莉亞將干涉因子的魔力全數撤除。
  若是就此發動魔法,雲層應該會就此消失,自己也能順利朝著島嶼前進。
  但是,這樣一來,不僅限於伊莉亞,所有的存在──包含帶著惡意的那些力量,都能夠進入那座島嶼。
  就如過去也有惡魔入侵精靈之鄉一樣,這次也有可能因為自己的關係,導致邪惡力量侵入那座孤島。
  考慮到這些事情的伊莉亞,更改了詠唱的咒文,發動了另一項魔術。
  「──過來吧,蒲公英。」
  浮現於空中的魔法陣,發出明滅不定的光芒。在光芒消失的那一瞬間,只見一頭獅子朝著伊莉亞低下頭去。
  那是一頭鬃毛、四肢、尾巴等部位,全都綻放耀眼閃光的獅子。伊莉亞一伸手撫摸牠的腦袋,獅子便瞇起翡翠色的眼睛,喉嚨咕嚕咕嚕作響。
  「我想從暴風雨裡衝過去。你能載我一程嗎?」
  『那妳再多摸我幾下。』
  獅子在答話的同時,不忘繼續磨蹭著伊莉亞,讓她不禁微笑了起來。
  雖然外表還殘留著些許稚氣,但這頭獅子的性格和充滿威嚴的容貌正好相反,是個喜歡撒嬌的傢伙,因此伊莉亞當初才會將牠取名為「※蒲公英」,而非「獅牙草」。看來牠的性格完全沒有改變的樣子。(譯註:蒲公英的日文據說是來自幼兒語,因此「蒲公英」這個名字本身帶有幼童感。而蒲公英的英文在法語裡是「獅子之牙」的意思,所以也被稱作「獅牙草」。)
  伊莉亞覺得這樣的蒲公英實在很可愛,於是一邊享受柔軟蓬鬆的觸感,一邊撫摸使魔的喉嚨、腦袋及背部。
  不久之後,蒲公英似乎感到心滿意足了,站起身來轉向另一個方向。於是伊莉亞騎到獅子的背上,指示牠前進的方向。
  『妳可要抓穩囉。』
  在蒲公英說話的同時,一道淡紫色的帷幕展開來包覆住伊莉亞。
  儘管起始速度並不快,但隨著踏出第二步、第三步,速度就變得愈來愈快,在連一眨眼都不到的時間裡,他們已經衝進雲層之中。
  伊莉亞上一秒鐘才覺得進入雲層裡,下一秒已經從暴風雨裡衝了出來。
  蒲公英所屬的種族──皇虎,不僅具有抵禦雷電的耐性,在直線奔馳的速度上,更是居於所有神獸之首。
  『……就只有這樣子而已?』
  蒲公英轉過頭來,語氣有些不滿地問道,伊莉亞也只能尷尬地點頭以對。
  其實,伊莉亞也能預料到蒲公英會覺得不過癮,但她希望盡可能和每個使魔有更多交流的機會。
  只是這樣的做法如果反而讓使魔感到不滿,那就是搬磚砸腳了。
  「對不起啊,我下次會在能盡情奔跑的地方呼喚你出來。」
  『沒關係啦。只要妳會幫我梳毛和餵我吃肉就行了。』
  梳毛(的親密接觸)和吃飯。
  兩者都是能和伊莉亞長時間相處的活動,可說是使魔婉轉表達愛的方式。
  姑且不論伊莉亞有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在她又撫摸了兩三下之後,蒲公英便回去了。
  「好啦。」
  考慮到兵戎相見的情形,自己可不能帶著使魔一起去島上。
  伊莉亞從波濤洶湧的海流上飛過,朝著鬼神居住的島嶼前進。
  不久之後,海面的風浪趨於平穩,吹拂臉頰的強風也變得柔和起來,眼前是一片完全稱得上「風平浪靜」的景色。
  而映入眼簾的那座島嶼,除了那道擋下滾滾海浪的斷崖絕壁以外,整座島上滿是綠意盎然的廣袤森林,猶如遺留在前世記憶裡的蓋亞那高原那般宏偉壯闊。
  受到結界保護的這座島嶼,可謂令人安心且安全的居所。
  若是能住在這種地方,或許也不錯。
  伊莉亞一邊如此尋思,一邊在島上降落,並且幾乎在著地的同時端正起姿勢,望向從森林裡現身的那名人物。
  「……這座島上不知有多久沒有客人來訪了。」
  對方在說話的同時看向其他方向的眼眸,是仿如鮮血的赤紅色。那頭隨著海風飄揚的黑色長髮,刺激著伊莉亞的遙遠記憶。只是男子那極端白皙的肌膚,以及足足有伊莉亞兩倍大的魁梧身軀,都和她記憶裡的常識相距甚遠。
  而其中最吸引她目光的,自然是從額前冒出的那一對雄壯犄角。
  「請恕我冒昧造訪,鬼神大人。在下名為伊莉亞。」
  「……」
  真實身分被對方說中的鬼神似乎提高了戒心,只見他眉頭微蹙,將手按到腰間的太刀上。
  「……既然妳是在知道我是何許人的情況下造訪,那就用不著兜圈子了。找我何事?」
  鬼神所吐出的每一個字句,彷彿都帶著一股氣勢,散發出不怒自威的壓力。
  這股壓迫感足以讓常人就此昏厥過去,但少女沒有顯露出一絲動搖的神色。
  「您知道在這座島嶼的北方,有一座名為拉布拉姆的濱海城市嗎?」
  「……」
  無言即是默認。
  伊莉亞如此判斷,接著繼續說道:
  「前些日子,那座城市發生了全體居民死亡的事件。關於這件事,我有一個相當在意的地方,想請鬼神大人指點一二。」
  少女不僅能處之泰然地面對自己釋放的壓力,在她恭敬的態度裡,也感受不到任何欺騙或傲慢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兩人在如此近距離的情況下進行對話,少女卻沒有出現任何異狀。
  鬼神對眼前低著頭的少女產生了些許興趣,但他刻意隱藏起這種情緒,催促少女接著往下說。
  「妳說有相當在意的地方?」
  「是的。那座城市的居民,幾乎像是在互相廝殺的情況下全數身亡。正常來說,很難想像這種狀況……除非全城居民都陷入瘋狂狀態。」
  「……哼,妳就別拐彎抹角地說話了。」
  「那麼,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
  伊莉亞嫣然一笑,語氣不變地向鬼神詢問道:
  「鬼神大人所具有的狂亂性質,足以讓全城居民陷入瘋狂之中嗎?」
  「……」
  視線交會的兩人,臉上所浮現的表情正好相反。
  打破這股沉默的,是難以斷定伊莉亞意圖的鬼神。
  「是我讓他們陷入瘋狂的──假如我這麼回答,妳打算怎麼做?」
  「是呢……假如這只是一次不幸的事故,還請您今後務必多加注意,避免再發生同樣的事情;但如果您是故意這麼做的話,就必須讓您受到相應的懲罰。」
  就在伊莉亞說完的瞬間,一道紅光閃耀。
  那道紅光的真面目,是鬼神拔出的刀刃上帶著的鮮血朱色。
  只見寒光一閃,脫鞘而出的太刀,朝著少女纖細的脖子急斬而去,卻在碰到她白皙的肌膚之前就停了下來。
  但是,這樣的狀況並不是鬼神有意為之。
  原本應該將對方一刀兩斷的斬擊被擋了下來,讓鬼神不由得微微皺起眉頭。
  「……我可以將您這樣的舉動,理解為是『故意這麼做的』嗎?」
  

  
  少女紋風不動地站在原處,毫不理會抵在脖子上的刀刃,只是用那雙眼睛盯著自己,和剛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在她的眼眸裡,別說憤怒或恐懼,就連一絲動搖都看不到。
  「……我為我無禮的這一刀道歉。」
  鬼神將太刀收回刀鞘,禮數周到地彎下腰來,向伊莉亞低頭致歉。
  雖說是帶著殺意攻擊伊莉亞的鬼神理虧,但超越人類存在的神明,居然向一介來歷不明的人類賠罪。
  我如果是普通人的話,早就腦袋分家了──鬼神的這個舉動,讓伊莉亞忘記了心中這番不滿,臉上忍不住露出驚訝之色。鬼神淡淡一笑,隨即轉身背對著她說道:
  「這不是能站在外面談的事情。我們進屋子再說吧。」
  「……非常感謝您。」
  真的很有武士風範呢。
  伊莉亞直到此刻才浮現這種感想,她就這樣跟在鬼神身後,朝著位於島嶼中央的宅邸前進。
  那棟宅邸是座木造建築,進入玄關之後,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煙燻味,應該是屋頂的稻草有經過煙燻處理吧。
  紙拉門和鋪滿房間的榻榻米,完全是日式風格,伊莉亞在為此大受感動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其中最為奇怪的地方是,位於宅邸盡頭的倉庫裡,堆放著製作完畢的醬油和味噌。
  (就算只是相似的東西,也未免太過相似了吧……?)
  鬼神沒理會一臉詫異的伊莉亞,逕自領著她來到一處寬敞的客廳。
  兩人沒有特別區分上下座。在客廳坐墊上落座的伊莉亞,再度和鬼神面對面。
  「我乃鬼神諾依塔托姆。於此再次為我先前的無禮行徑致歉。」
  語畢,鬼神將拳頭抵住地板,深深低下頭去。
  自己動念殺人的事情,不可能一筆勾銷。通過以往的經驗,鬼神心裡也很明白這一點,因此他的這番道歉,主要是想以此作為談話的開場。
  然而……
  「我接受您的道歉。」
  少女接受了他的道歉。
  鬼神難掩訝異地抬起頭來。
  接收到他視線的伊莉亞,臉上再次浮現笑容說道:
  「不過,我自己也問得太過莽撞無禮,所以我們就算扯平了吧,不曉得您能否接受?」
  少女並不是在小看自己。
  鬼神能夠很直接地感受到這一點,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
  意識到自己露出笑容的鬼神,腦海裡陡然浮現曾經感受過的某種情感,讓他的思緒陷入過去的回憶之中。不知那究竟是他本身的記憶,還是刻印在血脈裡的記憶──
  「鬼神大人?」
  然而,伊莉亞的聲音將鬼神拉回現實,他立刻從這種思緒裡跳了出來。
  「不,沒事。讓我們進入正題吧。」
  鬼神挺起身子端正坐姿,伊莉亞也跟著正襟危坐。
  儘管氣氛不知為何變得更加寂靜,但其中並沒有劍拔弩張的險惡氛圍。
  看著身姿端正、凜然而坐的伊莉亞,鬼神有一股莫名的親切感,他緩緩地開口說道:
  「我身上所具有的狂亂──」
  
  (搞什麼鬼啊……那個大叔到底在搞什麼東西啊……!)
  伊莉亞柳眉緊蹙,像是在發洩怒氣似地蹬著地板前進。
  從鬼神那裡聽完說明的她,在取得對方的同意後,朝著少年所在的房間走去。
  而讓伊莉亞忍不住瞪大眼睛的,是遺留在路途上的那些破壞痕跡。
  折斷的柱子、貌似被人一腳踩穿的地板。牆壁上還開了一個怵目驚心的大洞,殘骸碎片就這樣散落在檐廊上頭。
  伊莉亞走在已修復到不妨礙日常生活的走廊上,壓抑著心中沸騰的怒火,在目的地的房間前停下了腳步。
  他在裡頭。
  伊莉亞能隔著紙拉門感受到對方的氣息,她站在門前,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接著拉開了紙拉門。
  她的視線和看向自己的少年對上,為了消除浮現在少年表情裡的戒心,伊莉亞露出笑容說道:
  「我叫伊莉亞。我能稍微和你聊聊嗎?」
  她邊說邊走進房間,但少年的態度沒有出現變化。
  雖然也有可能單純是少年還沒反應過來,不過總比進一步提高戒心要來得好。
  伊莉亞如此判斷,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跪坐下來,讓自己和少年的視線處於同一高度。
  「你就是加布里魯小弟吧?」
  少年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看到他願意回應自己,伊莉亞頓時放下心來,繼續開口問道:
  「你討厭你爸爸嗎?」
  伊莉亞面帶微笑地拋出這麼一個問題,讓加布里魯嚇了一跳。
  然而,他之所以一時答不上話來,並不是因為感到驚訝的關係。
  「……我討厭他。」
  加布里魯用沙啞的嗓音擠出這麼一句,並且咬牙切齒地咀嚼這幾個字。
  看到少年這樣的表情,伊莉亞的微笑裡多了幾分苦澀。
  「你為什麼討厭他呢?」
  「……因為那傢伙丟下媽媽不理不睬。」
  ──媽媽可是一直在等著他啊。
  加布里魯想到這裡,不由得感到一陣心痛,抱起膝蓋將臉埋了進去。
  遺忘的怒火再次被點燃,一陣咬牙切齒的聲音,從他那張低垂的臉孔傳了出來。
  「……要是他其實沒有丟下你媽媽不理不睬呢?」
  聽到伊莉亞這句話,加布里魯並沒有抬起臉來。
  但是在他低垂的臉孔上,露出了措手不及的驚訝表情,原本緊緊咬著的牙齒,也不知不覺地鬆了開來。
  他並沒有丟下我們母子倆不管。
  加布里魯從未考慮過這種可能性,腦袋一時轉不過來。
  「你沒有想起什麼事情嗎?」
  伊莉亞不想用誘導問答的方式,而是希望他自己想起來。
  無須聽出伊莉亞話裡的這層意思,加布里魯的腦海裡便已浮現出各種事實。
  在他的記憶裡,印象中最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就是料理所使用的那些調味料。
  家裡不僅有鹽巴和砂糖,還有味噌和醬油……雖然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但是這些永遠都不會減少的調味料,母親究竟是從哪裡弄來的呢?
  母親為何不設法對調味料的製造方法蒙混過去,而是將這些調味料直接擺出來,讓自己心裡隱隱留下異樣感呢?
  看到少年從膝蓋裡抬起臉來,皺眉苦思的模樣,伊莉亞朝他露出微笑。
  如果是情緒阻礙了少年的思路,那自己只要以不被感情左右的立場,向他提點一句就行了。
  「……事實上,你媽媽會不會也希望你察覺到這件事呢?就是你爸爸並沒有拋棄你們母子倆。」
  「……可是……」
  所謂的「可是」,是一種用來表示拒絕理解的話語。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可是」也是用來表達接受某種可能性的話語。
  正因如此,伊莉亞選擇在此時告訴加布里魯真相。
  「你和你爸爸身上,都具有一種能使人瘋狂的體質。」
  「…………欸?」
  加布里魯終於看向伊莉亞,和她對上了視線。伊莉亞像是要開導他似地,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展開說明:
  「你爸爸將這種體質稱作『狂亂』,說是會讓人按捺不住焦躁的情緒,再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衝動。因此待在你們周圍的人,會像脫韁野馬般橫衝直撞,和其他人大打出手……你沒有想到些什麼嗎?」
  聽到伊莉亞的話,加布里魯心裡起初感到有些懷疑:「媽媽就沒有這個樣子啊。而且如果真是這樣,那妳不是應該也會變得奇怪嗎?」
  「……啊。」
  只是,他很快就想起了那件事情。
  自己離開島嶼之後,抵達的那座城市的淒慘景象。
  少年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足以將這項記憶和得到的資訊連結起來,但他還是難以置信地叫了起來:
  「可、可是,這樣子的話,媽媽她不就……!伊莉亞妳也……!」
  加布里魯的聲音無比急切。
  事實上,他的理性已經明白告訴自己,他的這番反駁是「錯」的。
  即使如此,他的感情仍舊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這也怪不了他。
  能夠理解加布里魯內心糾葛的伊莉亞,在心中如此尋思道。
  正因為她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必須將真相傳達給加布里魯。伊莉亞認為這是加布里魯必須理解的事情。
  「我是和你們父子類似的存在,因此能夠不受影響……至於你媽媽呢,你爸爸說她具有特殊的體質。」
  這是伊莉亞方才從鬼神那裡得知的事實。
  「你媽媽她啊,似乎是具有某種罕見的體質,能夠抵禦『狂亂』的影響。可是據說在你出生之後沒多久,你媽媽就慢慢開始變得有些奇怪。」
  雖然伊莉亞說得頗為含糊,但是她從鬼神那裡聽到的內容,其實相當駭人聽聞。
  像是掐住嬰兒的脖子,或是打算將嬰兒扔出去,又或者想要將嬰兒摔到地上……
  加布里魯的母親在生下他之前,給人的整體印象是體弱文靜的女性。只是以育兒的精神壓力來說,她的異常行為未免太過激烈,而且言行舉止看起來完全喪失了理性。
  鬼神對此做出的結論是:他本身所擁有的狂亂,和加布里魯散發的狂亂疊加在一起之後,超出了加布里魯母親特異體質所能承受的範圍。
  而他的這番推測是正確的。
  「因此你爸爸和你媽媽協商。」
  
  ──對孩子來說,再也沒有什麼樣的人生,是比無法和母親一起生活更加不幸的了。
  
  「於是他們做出了決定──將你交給你媽媽撫養,你爸爸則是在背地援助你們母子。」
  鬼神身上流的是不老不死的血脈。
  他或許是考量到自己擁有無盡的壽命,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不過,從鬼神在妻子逝世之後立刻趕到島上這點來看,他應該多少還是對自己的孩子抱有感情。
  即使伊莉亞試著這麼去想,但她還是得緩一口氣才能平息湧升的怒氣,接著她重新和加布里魯面對面。
  不過,「面對面」這個說法其實不太準確,因為加布里魯有些茫然若失地垂下眼睛,兩人的視線並沒有交會。
  「也就是說……那個人並沒有拋棄我和媽媽……是嗎……?」
  「你爸爸是這麼說的。」
  因為伊莉亞也只是聽鬼神轉述,無法斷定真假。
  即使如此,加布里魯也沒有出言否定,只是動也不動地像在思索什麼。
  從他剛才沒有激動地開口否定來看,伊莉亞可以窺知他內心的想法。
  因此,伊莉亞耐心地等待加布里魯自己得出答案。
  就算他的答案不是明確的結論也無所謂。伊莉亞認為,只要他能接受目前的這些資訊,並以此來解開心中的迷惘,就已經非常足夠了。
  「……」
  「……」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的時間。
  緩緩抬起頭來的加布里魯,捕捉到了伊莉亞的視線。
  「……我想和那個人談一談。」
  他的眼神和聲音彷彿在懇求著什麼。
  即使伊莉亞感覺得出來,但她還是等待加布里魯自己開口。
  伊莉亞微笑不語的模樣,似乎推了加布里魯一把,他略微探出身子,湊近伊莉亞說道:
  「……妳能陪我一起去嗎?」
  「好啊。我們走吧。」
  聽到伊莉亞溫聲許諾,加布里魯有些放心地吁了口氣,但他很快就下定決心,換上一副堅定的表情,領在前頭邁開腳步,而伊莉亞就這樣跟在他的後面。
  
  兩人抵達目的地客廳之後,只見一臉嚴肅的鬼神,正垂著目光坐在那裡。
  或許是被那股肅穆的氛圍給壓倒,加布里魯的腳步變得有些沉重起來,不過他很快就重振旗鼓,在鬼神的正面停下了腳步。
  鬼神應該早就察覺到兩人的到來,他緩緩睜開了眼睛。即使看到加布里魯站在自己面前,鬼神依舊面不改色,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加布里魯也同樣只是瞪著鬼神,看起來完全沒有打算開口的意思。
  庭院的池塘傳來「啵、啵」的淡淡漣漪聲,就在伊莉亞將視線轉向庭院的同一時間,天空開始下起雨來。
  彷彿是以此為契機似的──
  「……坐下吧。」
  鬼神打破沉默先開了口,儘管加布里魯不是很願意聽從他的命令,但還是就地坐了下來,表現出合作的態度。
  看到加布里魯這副模樣,鬼神輕輕吁了口氣。伊莉亞覺得他的這聲嘆息,不是在感嘆加布里魯迄今未消的反抗心理,而是為了終於能坐下來好好談談感到鬆了口氣。
  因為在先前和鬼神的談話裡,伊莉亞感覺得出來,鬼神本人其實也想要修補和加布里魯的關係,所以她才會有這樣的猜想。
  「……我是你的父親。」
  ──居然是從這裡開始講起!?原來你還沒有跟他提過這件事!?
  伊莉亞硬是嚥下險些脫口而出的吐槽,關注著兩人的談話。
  「……」
  「……」
  然而,兩人的對話卻毫無進展。
  彷彿是要填補宅邸裡的無言沉默,天空嘩啦嘩啦地下著雨,看起來沒有止歇的跡象。從檐廊向外望去,那片被綿延不絕的雨勢淋濕的風景,有種令人懷念的感覺,讓伊莉亞不知不覺看得入迷。
  積聚在樹葉上的雨水超出了葉片的負荷,只見雨滴從晃動的樹葉上墜落到池塘裡頭。
  真拿這對父子沒轍啊。
  伊莉亞判斷局勢陷入僵持狀態,於是站起身來。她一邊看著被自己的行動吸引目光的兩人,一邊向鬼神開口說道:
  「我可以向您借用一下廚房和食材嗎?」
  「唔、嗯……妳儘管用。」
  「那麼我就不客氣地借用了。你們兩位請繼續努力達成各自的目標。」
  伊莉亞丟下這麼一句之後,便逕自朝著用【千里眼】找到的廚房方向走去。
  雖說名為廚房,但其實只是一間沒鋪地板的泥土地房間,再加上日本古早時代會用的那種爐灶而已。裡頭當然沒有流理台之類的設備,因此看起來沒辦法做比較費工的料理。
  不過只要能借到「場所」,剩下的其實都不成問題。
  伊莉亞以外掛強化的【鍊金術】技能生成調理用具,開始料理廚房裡的現有食材。
  她先是用乾香菇熬煮高湯,在放入白蘿蔔和裙帶菜之後,小心地保持在不沸騰的狀態下溶入味噌。
  接著,她用生成出來的炭爐烤了魚乾,副菜則是撒上碎芝麻的涼拌菠菜,以及裙帶菜和小黃瓜的醋拌涼菜。
  最後將泡在水裡吸收了充足水分的白米和大麥,放入生成出來的砂鍋炊煮,料理工作就算告一段落。
  另一方面,此時在客廳裡相對而坐的鬼神父子,在伊莉亞離開之後依舊毫無進展,整個房間似乎只聽得到雨聲而已。
  「……」
  「……」
  然而,他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奇怪。
  只見兩人的視線四處游移,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仔細一看還會發現,他們緊握的雙手也在動個不停。
  原因在於,伊莉亞去了廚房之後不久,屋裡便飄起一股讓人食指大動的香味。
  兩人都不曉得吞了多少次口水。
  鬼神很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加布里魯則是下意識地認定自己若是離開現場,就等於是輸給了對方,因此兩人都沒有從位置上離開。
  父子倆都無法從位置上離開。
  因此當伊莉亞拉開紙拉門時,兩人向她投去的沉重視線壓力,就連伊莉亞都不禁感到有些退避三舍。
  「……我做好午餐了,兩位要不要來一些呢?」
  這個問題其實有點明知故問。
  「嗯。」
  「……那就來吃吧。」
  其中一人用力點了點頭,另一人則是以過於拘謹的沉悶語調給出回應。
  該說他們是不會,還是不懂得表露情感呢?
  無論如何,看到在奇妙的地方上莫名相似的這對父子,伊莉亞臉上浮現一抹近似苦笑的笑容。
  「我知道了。麻煩你們等一下囉。」
  兩人注視著伊莉亞說完離去的背影,整間客廳再次籠罩在一片沉默之中。
  也不曉得是令人心癢難耐的原因消失,還是因為僵持不下的某種念頭鬆動了的關係,兩人的心情都忽然平靜了下來。
  「……美琴的……你有吃過你媽媽的料理嗎?」
  「……嗯,媽媽做的飯非常好吃。」
  以對話來說,這樣的隻言片語未免顯得太過貧乏。
  即使如此,對此刻的鬼神父子而言,這樣的零星片段已經十分足夠。
  「……這樣子啊。」
  加布里魯愣愣地看著鬼神輕聲喟嘆,臉上浮現一絲笑意的模樣。
  然後他浮現了一個想法。
  這個人至今仍然愛著母親。
  正因為他心中是這麼想的,所以他不帶任何憎恨和嫉妒地脫口問道:
  「……你為什麼不來見媽媽呢?」
  那名少女沒有告訴你原因嗎?
  鬼神瞬間浮現這樣的想法,但又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即使他已經聽說過了,也還是想聽自己親口說出來吧。鬼神考慮到這一點,視線再次和加布里魯對上。
  在眼睛顏色和自己極為相似的這孩子身上,隱約可以看到妻子的身影。
  事到如今才意識到這件事情的自己,實在是愚不可及。也難怪加布里魯在聽了別人的間接轉述之後,依舊無法相信自己這樣的父親。
  「……我們的體內潛藏著能使人瘋狂的力量。但是……你媽媽她是具有特殊體質的人,即使和我待在一起,也不會因此發狂。」
  「……嗯。」
  「可是,要承受兩人份的力量,再怎麼說還是太過勉強了……同時面對兩個擁有鬼神之血的人,就算是美琴也無法承受。我們如此判斷,並在經過一番討論之後,決定由美琴來負責撫養你長大……畢竟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好好地養育孩子。」
  騙人。
  看到將視線別開的鬼神,加布里魯直覺地如此想道。
  不過,他心裡已經沒有任何憎恨的情緒了。
  「我之前不是用一隻巨鳥將你載回島上嗎?我就是將籠子綁到那隻鳥兒身上來遞送農作物。當鳥兒飛回這裡時,我可以透過裝在籠子裡的書信,得知你的成長情形……只是你媽媽幾乎從不提起她自己的狀況。」
  「媽媽的狀況……?」
  聽到加布里魯的複述,鬼神輕嘆一聲,點了點頭說道:
  「你媽媽身體不好。雖然她總是擺出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在最後一次的遞送裡,我看鳥兒沒有帶回籠子和信件,便趕緊前往你們居住的那座島上。」
  但是沒能趕上最後一刻。
  這份悔恨之情,至今仍在鬼神的心中徘徊不去。
  這樣的情感全都展露在他的表情上……加布里魯能夠理解。
  無言以對的沉默降臨在兩人之間,只剩下雨聲在耳邊迴盪。
  「……對不起。」
  鬼神聽到這句話,反射性地抬起頭來。
  方才不知不覺低頭垂視的他,見到坐在對面的少年臉上流下淚水,頓時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
  加布里魯只是將頭低了下去。
  
  ──對不起,我誤會了你。
  ──對不起,我居然想要動手打你。
  ──對不起,我害你再也沒有辦法和媽媽見面。
  
  儘管有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全都梗在胸口無法化為話語。
  「……沒事了。」
  在聲音傳入布里魯耳朵的同時,他的頭頂也傳來被人觸碰的感覺。
  加布里魯緩緩抬起頭來,發現原來是鬼神將手放到他的頭上。
  「……對不起。真難為你能長到這麼大呢……加布里魯。」
  那股頭髮被人輕輕撫過的觸感,和母親撫摸自己的感覺截然不同。
  但是卻有一種令人懷念的感覺。
  「……爸爸。」
  加布里魯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喊了出來。
  
  伊莉亞端著盛滿料理的托盤來到客廳,是在那之後過了一會兒的事情。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我想說三個人的話,料理的份量可能不太夠,所以又多做了一些配菜。」
  聽到她的這番說詞,姑且不論加布里魯,鬼神僅是以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而就伊莉亞的角度來說,她當然也不會透露自己很識相地回了一趟廚房,只是和鬼神心照不宣地將料理擺放到兩人面前。
  「欸,我來大致說明一下。米飯是加了大麥的麥飯,味噌湯則是用了白蘿蔔和蘿蔔葉。然後是玉子燒和涼拌芝麻菠菜,還有因為在廚房找到了魚乾,所以我就把它們也拿來烤了。」
  鬼神對於伊莉亞的這番說明頗感興趣,不時停下筷子傾聽;加布里魯則是幾乎沒在聽她說什麼,只顧著把飯扒進嘴裡。
  「至於我所用掉的那些食材,我是該支付費用給您,還是直接拿其他的食材給您會比較方便呢?」
  「不需要。妳能像這樣子幫忙準備餐點,是我該向妳道謝才對。」
  鬼神的語氣不容分說。綜合之前的談話經驗,伊莉亞也知道對方是真心這麼認為,於是決定就此打住,不再多做糾纏。
  「已經沒有了嗎?」
  加布里魯手裡拿著空碗,一臉遺憾地說道。伊莉亞還他一個笑容,將空碗接了過來。
  伊莉亞在添飯的同時,將整個飯桶都端了過來。從她手中接過飯碗的加布里魯,臉上洋溢天真的喜悅之情。和他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苦笑著低下頭去的鬼神。
  「不好意思。」
  「哪裡的話。對煮飯的人來說,能看到用餐的人吃得這麼香,可是最高興的事情。」
  「……這樣子啊。」
  鬼神就這樣愣愣地端著飯碗,也沒把飯碗擱回托盤的意思。伊莉亞能體會他心情,便假裝沒注意到這件事情,開口問道:
  「您要不要也再來一碗呢?飯菜還有許多喔。」
  「麻煩妳了。」
  「好的。」
  伊莉亞接過碗來幫忙添飯。鬼神剛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便看到坐在正面狼吞虎嚥的加布里魯差點噎住,此時正在用味噌湯把食物灌下去。
  「……真好吃呢。」
  「……嗯。」
  儘管動作頗為生硬,但他們父子倆確實相互點了點頭,伊莉亞沒有漏看這一幕,臉上浮現欣慰的微笑。注意到她反應的鬼神,有些難為情地微微垂下視線。
  但是,這股溫馨的氣氛,也只維持了片刻。
  「……不過,媽媽做的飯更加好吃呢。」
  「……加布里魯。」
  聽到兒子的無禮發言,鬼神不禁皺起了眉頭。
  「可是……」不明白父親為何語帶責難的加布里魯,一臉不解地嘟囔道。伊莉亞朝著他笑道:
  「那是當然的囉。」
  看到伊莉亞笑著肯定加布里魯的主張,鬼神難掩訝異地望向了她。
  不過,鬼神原本就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因此看起來就只像是注視著伊莉亞而已。
  伊莉亞笑咪咪地看著他們父子倆,繼續開口說道:
  「畢竟你媽媽在製作料理的時候,也將她對你的那份關愛加了進去喔。因此當然會比我的料理更加美味。」
  經伊莉亞這麼一說,鬼神也不由得感到心悅誠服。
  這名少女所做的料理,有著自己從未品嚐過的鮮美滋味。
  其美味的程度,甚至讓鬼神難以相信她用的是相同的材料。然而,在另一方面,他也有一種「似乎還是少了些什麼的感覺」,因此伊莉亞的這番解釋,讓他有茅塞頓開之感。
  鬼神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想法有些傲慢,猛然抬起了視線,結果恰好和伊莉亞的眼神對上。只見她笑臉盈盈地望著自己,彷彿看穿了他的一切想法,鬼神不禁感到一陣尷尬。
  「……不過,妳的料理真的做得非常好呢。我自己下廚煮飯也有將近十年的時間了,但和妳的料理一比,實在是差得遠了。」
  「只要掌握住幾個訣竅,廚藝馬上就能大大進步喔!」
  事實上,伊莉亞這次並沒有用上多少技能,除了用來生成料理器具的【鍊金術】,和用來斟酌火候和時間的【鑑定】以外,就只有在碾米時動用了一下【烹調】而已。
  撇除碾米不說,其他項目即使沒有技能輔助,也可以透過經驗來補足。
  「嗯……」
  鬼神露出沉吟的神情,似乎是在考慮要不要向伊莉亞討教一下;相對的,完全不關心料理技術的加布里魯,則是對別的事情很感興趣,並出聲向伊莉亞問道:
  「伊莉亞妳是多少啊?」
  多少。
  雖然這個詞彙也有可能是指身高數字,不過伊莉亞覺得,加布里魯應該是聽到鬼神話裡的「將近十年」,才會想到要問這個問題。
  詢問女性的年齡,可不是什麼值得褒獎的事情──儘管伊莉亞的腦海浮現出這麼一句話,但真要說起來,她目前的年齡根本無須在意這種事情。
  「我嗎?十二歲喔。」
  「什……」
  驚訝失聲的人不是加布里魯,而是鬼神。
  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想要用假咳蒙混過去時已經來不及了,這反而讓伊莉亞忍不住笑了出來。
  「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是這個年齡,您用不著覺得自己失禮。」
  鬼神心裡不由得感到贊同。
  仔細一看,伊莉亞的外表確實還殘留著些許稚氣,只是她的精神年齡給人一種太過成熟的印象。
  當然,伊莉亞不會說出其中的理由。
  「話說回來,伊莉亞,妳為什麼會來這座島上啊?」
  「咦~嗯,我是來打聽狂亂體質的事情啦。」
  「事已至此,直說無妨。」
  雖然鬼神出聲打斷了伊莉亞的發言,但是話裡並沒有帶著諷刺或挖苦的味道,純粹就是允許伊莉亞有話直說的意思。
  伊莉亞領會了鬼神的意思,先是輕吁一聲,接著淡然一笑地重新說道:
  「老實說,狂亂體質真的是非常危險的東西。如果擁有這種體質的人,無論如何都想前往外界……我想就得來這裡把這東西交給他才行。」
  說著說著,伊莉亞將一個墜飾遞了過去。
  那是一個通體透明、猶如蒼穹的天藍色墜飾。對這個墜飾出現強烈反應的人不是加布里魯,而是鬼神。
  「這個是……?」
  「這是名為『鎮守之枷』的寶具。相傳這樣寶具能夠消除受詛咒武器的恐慌和狂化作用……但是它真正的效果,其實是讓佩戴者所持武器的恐慌和狂化作用,不會向外部散發出去。」
  「……!」
  聽了伊莉亞的說明,鬼神立刻明白這意味著什麼;與之相對,加布里魯則是滿臉問號地歪起腦袋。
  「簡單來說,就是只要戴著這個墜飾,那麼無論是道具還是人類本身的狂亂效果,都不會向外洩漏。即使是擁有狂亂體質的人,也不會對其他的普通人造成影響。」
  解釋到這種程度後,加布里魯也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
  此時伊莉亞重新面向鬼神,帶著有些認真的表情開口問道:
  「我個人也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教鬼神大人,不知您是否介意?」
  「只要是我答得出來的問題,我會盡量回答。」
  「味噌和醬油的製造方法,是您自己研發出來的嗎?」
  鬼神的目光出現了些許躊躇。
  不過,一度閉上眼睛的他,在重新睜開眼睛之後,眼裡已經看不到任何猶豫之意。
  「不,那是美琴……妻子來了之後才有的東西。我記得這是一種叫做……『釀造』的方法。妻子說她老家就是做這一行的,所以是仿傚家裡的做法。」
  「……這間房子和倉庫的構造,也是參考了尊夫人的意見嗎?」
  聽到伊莉亞這句話,鬼神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妳知道是嗎!?關於美琴出生的日本的事情!」
  從知道日本的名稱以及廚房的形式這兩點來看,鬼神的妻子應該是江戶時代的人吧。
  在如此尋思的同時,伊莉亞也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寶具。
  「…………我認識和她有著相同境遇的人。」
  「……這樣子啊。」
  鬼神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失望之意。
  但是,他立刻搖了搖頭重新振作精神,再次恢復為平常的那副表情。
  意識到自己仍對妻子戀戀不捨的鬼神,臉上浮現出幾分自嘲的神色。
  另一方面,伊莉亞則深陷在自責的情緒當中。
  「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您……尊夫人是否時常咳嗽咳個不停呢?」
  「嗯……妳說的沒錯。美琴只要一離開這座島或和加布里魯居住的那座島,身體就會立刻垮掉。美琴說她來到這邊以前,身體狀況並沒有那麼糟糕……」
  果然如此。
  不希望命中的推測得到了印證,讓伊莉亞不禁垂下眼睛。
  看來在這邊的世界裡,很少發生另一邊世界的居民漂流過來的事情。
  來到這個世界的地球人,都會飽受語言和文化差異之苦。
  然而,和這些苦頭相比,難以適應的空氣其實才是新移民的最大難關。
  就如字面意義所示,新移民的身體無法適應不同於地球的空氣,在嚴重的情況下,甚至會損害健康並危及性命。
  原本不該屬於這裡的人們在誤入這個世界之後,或許都難以逃脫這樣的宿命。
  即使如此,伊莉亞還是不由得詛咒起自己來得太遲。
  怎麼了嗎?
  鬼神看到伊莉亞一副沮喪的神情,本來打算這麼開口問道,但是隱約能夠察覺到少女在想些什麼的他,最後並沒有把話說出口。
  在鬼神腦海裡閃過的,是自己將伊莉亞帶到客廳說明原委時,少女聞言出現的反應。
  
  ──您為什麼不將這些事情告訴令郎呢?您如果不說出來的話,他根本不可能曉得啊。
  
  對於鬼神沒有誠實面對加布里魯一事,少女顯露出無言的憤怒。鬼神認為她是真心在為他們父子倆著想。
  正因為伊莉亞有著這樣的性格,所以她此刻的沮喪神情,肯定不會是為了她自己的事情。
  而從方才的對話內容來看,應該是和妻子的身體狀況有關。鬼神做出如此推測。
  「……妳知道治療這種病症的方法嗎?」
  「不,倒也不是這麼說,只是……」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
  在如此尋思的同時,鬼神也冷靜地思考起來,冷靜到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如果伊莉亞是想到了美琴的事情,而且又不是治療方面的問題,那大概就是藉由她所帶來的寶具效果,可以控制住一個人的狂亂體質的事吧。
  倘若那樣寶具的效果的確如伊莉亞所言,足以抑制鬼神或加布里魯其中一人的狂亂體質,他們一家三口或許就有機會在一起生活。
  (正因為美琴身體虛弱,所以更希望她能度過沒有遺憾的一生……是吧。)
  這是鬼神自己得出的結論,或許並不是伊莉亞感到沮喪的原因。
  然而很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腦海裡只浮現出這麼一個念頭。
  鬼神本人確實也很希望一家三口能夠一起生活。在這樣的想法之下,他開口說道:
  「……妳別放在心上。」
  這是鬼神發自內心的話語。
  聽到這句話的伊莉亞,一度懷疑鬼神能讀取別人的心意,所以一臉驚愕地看向對方,因為他的確說中了自己的想法。
  然而,鬼神沒有回應她的視線,逕自坐姿端正地啜飲著味噌湯。
  「……謝謝您。」
  伊莉亞不禁露出苦笑。
  她並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勞煩鬼神費心,才不好意思地苦笑起來,而是因為覺得自己居然狂妄到想要干涉別人的人生,才忍不住自嘲地苦笑。
  「?」
  而加布里魯只是歪著腦袋,看著兩人進行這段對話。
  他本人只想要趕快再來一碗飯,但是此刻的氛圍實在很難開口。
  「啊,不好意思呢。」
  「不會。」
  伊莉亞注意到加布里魯空空如也的飯碗,於是從他手中接過碗來,添了一碗新的給他。
  「對了,伊莉亞。」
  「是,啊,您也要再來一碗是嗎?」
  「呃,唔,嗯,麻煩妳。」
  儘管鬼神不是為了這件事情喊她,但輸給食欲的鬼神還是將碗遞了過去。
  鬼神有些難為情地別開視線,從伊莉亞手中接過盛滿的飯碗,繼續方才的話題問道:
  「妳將這樣寶具交給我們之後,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我嗎?我目前正在環遊世界的途中,因此會繼續踏上旅程。」
  「這樣子啊……那麼,我能拜託妳一件事情嗎?」
  「您有事情要拜託我?」
  聽到伊莉亞的複述,鬼神點了點頭。
  接著,他瞥了像是事不關己、埋頭大啖的加布里魯一眼。
  「這趟增廣見聞的旅行,我希望妳能帶著這孩子一起去。」
  「……咦?」
  忍不住驚呼一聲的人不是伊莉亞,而是加布里魯。
  ──你們父子倆好不容易才重修舊好,為什麼要把加布里魯送去旅行啊?
  鬼神迎著伊莉亞困惑的視線,繼續說了下去:
  「這孩子的年紀還小,與其讓他侷限於狹隘的天地、淪為器量狹小之人,我當然更希望他能行遍天下、成長為深知世界遼闊之人。」
  「……」
  伊莉亞沉吟了起來。
  若是換做平常的她,大概會因為嫌麻煩而立刻回絕。
  可是,既然加布里魯的狂亂體質能夠得到控制,自己就不可能以此為理由來拒絕鬼神。
  更重要的是,伊莉亞覺得自己若是能早一步造訪此地,或許能讓鬼神一家人團聚在一起生活。而這樣的內疚,讓她無法開口拒絕鬼神的請求。
  「……我覺得讓婦女和兒童單獨出門旅行,似乎有那麼一點危險。」
  「妳還真敢說呢,妳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氣勢,可是連我都不敢忤逆。」
  鬼神想起伊莉亞在聽完解釋之後,要求和加布里魯談話時的情景。
  因為伊莉亞的請求明顯是基於善意,所以鬼神當時也沒有多加攔阻,但就算撇除這點不說,他也不敢篤定自己能夠出聲遏止她的行動。
  儘管話語有些不客氣,鬼神臉上的開懷笑容卻沒有任何諷刺的氣息。伊莉亞見狀,只能輕輕吁了口氣。
  果然被人逮住弱點,不是什麼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發現伊莉亞在輕聲嘆氣的鬼神,將臉上的笑容切換成苦笑說道:
  「雖然這項請求是我臨時起意,但那也是因為對象是妳,我才會這麼開口拜託。妳意下如何呢?」
  「我就老實說了,我覺得您太抬舉我了。」
  伊莉亞這個人只會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可是一點都不想被別人擅自抱持期待,然後又擅自感到失望。
  面對伊莉亞首次拒絕回應,鬼神難掩驚訝的神色。伊莉亞朝他苦笑了一下,隨即恢復認真的表情說道:
  「不管怎麼說,這件事都還沒問過加布里魯小弟的意思。」
  問題就這樣拋到加布里魯頭上,但他本人倒是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嗯,我想去外頭看看。」
  只聽見加布里魯簡單明瞭地回答道。
  對於他如此輕易地做出決定,伊莉亞會感到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你好好想過了嗎?」
  「嗯。媽媽也跟我說過,要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而且外面的世界有好多新東西,真的非常有趣。」
  加布里魯一臉開心地說道,但是伊莉亞感到有些不對勁。
  前半段的說法沒什麼問題。比起無法從失去至親的悲痛中走出來,跨越這樣的傷痛更能讓人看到前進的希望。
  但是後半段的說法就有點問題了。
  對於自己導致全城居民死亡的事情,加布里魯先前的確是一副深感恐懼的模樣。儘管如此,由他在說出「非常有趣」的時候,臉上看不到絲毫逞強或撒謊的神色,可以認為他是真心這麼認為。
  伊莉亞總覺得這裡頭有點蹊蹺。
  不過,既然他本人都表達出意願了,這下伊莉亞更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我知道了。我就答應您的請求吧。」
  於是鬼神的嫡子加布里魯,就這樣成了伊莉亞的旅伴。
  「還有一件事情要順便請妳幫忙,我想請妳指導這孩子劍術。能夠面不改色地接下我一刀的妳,肯定在武術上也頗有心得吧?」
  鬼神那種像是要預防自己推託的說話方式,讓伊莉亞忍不住嘆了口氣,接著她面露苦笑地說道:
  「我的武術自成一派,可不是能正經教人的東西喔。」
  「無妨。我本人也是自成一派。通往頂點的道路有無數多條,差別只在於能否成為登上頂點的強者。」
  「……」
  由於鬼神的這番主張涉及技能的概念,因此伊莉亞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說法確實有理。
  但是,這樣的說法,就像是完全以技能定奪一個人的努力,對於藉由外掛獲得力量的伊莉亞來說,實在難以表現出同意的態度。
  而她的這副模樣,似乎讓鬼神產生了某種誤會。
  「……也是呢。我都已經請妳帶著加布里魯一起上路了,現在又要求妳指導他劍術,未免也太自說自話了……如果我這裡有什麼妳想要的東西就好了。」
  語畢,鬼神開始沉吟了起來。
  伊莉亞聽出鬼神的意思是要給自己報酬,於是主動向他開口提議道:
  「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請您告訴我原初之神的事跡呢?只要是您從先人那裡聽來的部分就足夠了。」
  「嗯……」
  如果這就是伊莉亞想要的報酬,鬼神本人非常樂意實現她的願望。
  只是那些事跡的內容,並不是能夠興高采烈地講述的故事,而且鬼神向來認為自己是個口拙之人,因此神情有些猶豫。
  在魔法公會的書庫裡,關於諸神在世的早期年代,只留下了真偽不明、近似傳聞的紀錄而已。
  對伊莉亞來說,即使同樣都是傳聞,但鬼神可是直接上承神話時代的血脈後裔,能聽到他親口述說這些事情,可說深具意義。
  「如果需要說上好一段時間,我會幫忙準備一些酒水和下酒菜。」
  「呃、唔……」
  對於品嚐過午餐美味的鬼神來說,這實在是一項極具吸引力的提議。
  「……好吧。雖然我沒有信心能講得精彩,但既然這是妳的希望,那我就照辦吧。」
  「非常感謝您。」
  在那之後,鬼神就這樣一路講到了夜裡。就連一開始只在意什麼時候吃晚餐的加布里魯,後來也跟著伊莉亞一起聆聽父親的故事。
  最後,為了將不知不覺睡著的加布里魯送回房間,鬼神就此結束講述。伊莉亞目送鬼神抱著兒子離開後,自行前往客房就寢。
  
  隔天早上用完早餐之後。
  伊莉亞和加布里魯,在宅邸的玄關和鬼神相對而立。
  「那麼,一切就有勞妳了。」
  「好的。不過具體能有什麼成果,還是得看加布里魯小弟自己的努力而定喔。」
  「我明白。」
  鬼神以微笑回應伊莉亞的玩笑話,接著將視線移到加布里魯身上。
  「……」
  「……」
  (這對父子未免也太笨拙了吧。)
  面對這一陣詭異的沉默,伊莉亞暗自在內心嘆息。
  「……旅途上難免會遇上凶險,你把這個拿去用吧。」
  鬼神說完遞出來的東西,是一把收在漆黑刀鞘之中的太刀。
  那有著赤紅色的刀身,正是他前兩天朝著伊莉亞拔出的太刀。
  「……這樣好嗎?」
  「我待在這座島上,只需要一把鋤頭就夠了。」
  「……謝謝你……爸爸。」
  少年的個頭比伊莉亞要矮上半截,因此那把太刀顯得過於巨大。
  不過,看到少年一臉珍惜地抱著太刀的模樣,鬼神也瞇起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加布里魯隨即轉身邁開步伐,一點都沒有依依不捨的樣子。伊莉亞朝他看了一眼,接著再次向鬼神低頭致意,便跟在加布里魯後頭離去。
  
  但願我們孩子的這趟旅程能有所收穫。
  既是朋友,亦是家人,也是敵人的『她』,以及妻子美琴,都已長眠於這個世界。
  鬼神垂下眼睛,像是在向她們默禱一樣,接著就此轉身返回屋裡。
  
  另一方面,說起離開島嶼的伊莉亞和加布里魯……
  「……這裡是哪裡啊?」
  「……到底是哪裡呢?」
  他們迷路了。
  無論向左還是向右望去,眼前都只有一片隨風搖曳的草原。
  兩人之所以會身處這樣的草原之中,完全得歸咎伊莉亞的使魔蒲公英的一時興起。
  回應伊莉亞的召喚而來的蒲公英,在發現自己居然得載一個素昧平生的小鬼後,與其說牠一時興起造成現況,不如說「亂發脾氣」或許更接近實際情形。
  無論如何,當初跟蒲公英說了一句「你想怎麼跑就怎麼跑」的人,正是想去波多魯提以外的國家的伊莉亞,所以她本人也沒資格埋怨什麼。
  而且慘遭池魚之殃的加布里魯,也興致盎然地望著眼前從未見過的地平線,因此這樣的結果說起來還算可以接受。
  伊莉亞用【千里眼】環顧周遭後,找到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城市。
  接下來只要前往那座城市就行了,但是就像已經回去的蒲公英那樣,其他使魔也可能因為見到加布里魯而鬧脾氣,因此伊莉亞決定直接徒步前行。
  「不過,在出發之前……」
  「?」
  「鏘鏘~」
  原本兩手空空的伊莉亞,瞬間在手上變出一套衣服來。
  「說起劍術修行,果然還是得穿這種服裝才行!」
  因為加布里魯既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伊莉亞便催促他將衣服換上。
  加布里魯在糊里糊塗之下穿上的服裝,是一套劍道的道服加上褲裙。
  為了顧及下盤的穩定度,他的鞋子則是從草鞋換成了長筒皮靴。
  「很好!那麼,我們出發吧。」
  「嗯。」
  加布里魯點頭答應,看起來既沒有特別感到不安,也沒有表現出不滿的樣子。伊莉亞就這樣領著他邁開步伐。
  「伊莉亞,妳很強嗎?」
  兩人走了一陣子之後,或許是看膩了周遭一成不變的景色,加布里魯一邊揮舞收納在刀鞘裡的太刀,一邊開口問道。
  對伊莉亞來說,這是一個有點難以回答的問題。
  「嗯……可以算是很強吧?」
  她只能像這樣含糊其辭。
  當然,加布里魯聽了也只能歪起腦袋。
  「算是很強?」
  「……要稍微試試看嗎?」
  伊莉亞說道,同時將頭髮攏到腦後綁好。就在下一瞬間,她的手裡已經握著一把武士刀。
  只是她明明沒有任何取刀的跡象,時間上也沒有短到不可能讓人看漏這樣的動作。
  加布里魯只能衷心佩服地望著伊莉亞,不過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東西似的,忽然將臉轉向另一個方向。
  伊莉亞看到加布里魯這副模樣,也微微瞇起眼睛,朝同一個方向看了過去。
  「!」
  加布里魯遠遠超越常人的視力,捕捉到混雜在草叢中的茶色異物。
  那是一頭外型和蛇類相似,但是長有四肢的魔物,體型足足有一頭鱷魚的那麼大。
  「那個是名為『長草蝰蛇』的魔物。牠的動作非常敏捷,有著強力的下顎,而且臼齒具有神經毒素,因此一定要注意不能被牠咬到。」
  伊莉亞邊說邊站到加布里魯身前。
  她以微笑制止想要聯手出擊的少年,接著就像方才變出武士刀那樣,將一張不曉得何時拿在手中的小丑面具戴到臉上,將武士刀連刀帶鞘地貼在左腰上面。
  明明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加布里魯卻不寒而慄地感到一陣呼吸困難。
  來了。
  就在他浮現這個念頭的剎那,逐漸變大的撥草聲響戛然止息。
  下一瞬間。
  伴隨著「鏘」的入鞘聲響,遭到一刀兩斷的魔物屍體,橫躺在伊莉亞的面前。
  「你能看見剛才的那一刀嗎?」
  原本被魔物屍體吸引視線的加布里魯,在伊莉亞一問之下,頓時回過神來。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方才那股呼吸困難的感覺已經消失了。
  隔了一秒之後,他重新思索起伊莉亞的問題。
  「不行。我看不到。」
  「你當前的目標,就是學會剛才那一招。」
  目標。
  聽伊莉亞這麼一說,加布里魯瞥了魔物的屍體一眼,接著問道:
  「剛才那一招叫什麼?」
  「被稱作『居合』的拔刀術。」
  「……『居合』?」
  伊莉亞朝歪起腦袋的加布里魯拋去一個微笑,並從刀鞘裡拔出武士刀。
  只見才剛斬殺過魔物的刀刃上,一片鮮血淋漓,遮擋了若隱若現的鋼鐵光澤,散發出一股駭人的不祥氛圍。
  「像這樣雙方都舉起武器來互相較量,就是所謂的『比試』;而不舉起武器,只是將武器拎在手裡……即使處於平常的姿勢也能隨時展開交戰,就是所謂的『居合』。你聽明白了嗎?」
  「不明白。」
  「是嗎~」
  不過就算不明白原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伊莉亞乾脆地做出結論,將武士刀收回刀鞘。
  「像這樣刀未出鞘,也能立刻發動攻擊的架式,就是所謂的『拔刀術』。而這項招式還有另一項特徵。」
  說著說著,伊莉亞在舉起的右手前端,變出一顆拳頭大的火球。
  「你隨便揮一刀看看。」
  「嗯。」
  加布里魯按照伊莉亞的吩咐,用雙手握住拔出的太刀,朝著火球揮砍而去。
  火球瞬間像是被紅色太刀拉扯似地斷成兩截,但立刻又緊貼在一起,恢復成原來的狀態。
  「這次換成用居合來砍看看喔。」
  話聲方落,火球就被劈成上下兩半。
  裂成兩顆半球的火球,沒有因為刀身或風壓而出現晃動,反而像是煙消霧散般消失不見。
  「因為居合能夠像這樣切斷因子本身的結合,所以也能夠直接斬斷魔術喔。這就是居合的另一項特徵……說是這麼說,可是你得從基本功開始練起,才有可能達到這種境界。」
  「嗯。」
  說起十二歲的男孩子,幾乎都是更加桀驁不馴或自命不凡的臭小鬼。
  但是加布里魯至今給伊莉亞的印象,都是個相當敦厚樸實的好孩子。
  (是因為他在孤島上長大的關係嗎……?還是因為母親教子有方呢?)
  伊莉亞如此尋思,再次和老實點頭的加布里魯一起邁開步伐。
  兩人所行經的區域,似乎是方才的那種魔物──長草蝰蛇的棲息地,所以蝰蛇三番兩次地向他們發動襲擊。
  在伊莉亞逐步抑制出手的力道之後,加布里魯似乎也開始能夠看清楚她的劍術,會跟著尋找空檔揮舞太刀。
  伊莉亞沒有打算特別出聲指點。
  因為在她【神之眼】所顯示的資訊裡,加布里魯在【劍術】系統的技能方面具有極高的潛力。
  不過,還是有令人感到不安的地方。
  「哎,等一下。」
  伊莉亞正打算出聲制止,加布里魯卻已經自顧自地在原地上起廁所。
  因為是在孤島上自由奔放地長大,所以才會如此缺乏羞恥感吧。
  「……加布里魯。你在宅邸裡的時候,都是怎麼解決生理問題的?」
  「去廁所解決啊。」
  至少他似乎有被教導過這樣的觀念。
  「那如果是離開家裡的時候呢?」
  「這就沒人跟我說過了。」
  「這樣啊。」
  那麼事情就簡單多了。
  加布里魯的個性老實,只要是別人囑咐過的事情,他應該都會乖乖遵守。
  「當你需要在外頭大小便時,要盡量找一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解決。明白了嗎?」
  「嗯,我知道了。」
  「如果是在城鎮裡頭的話,就去跟附近的店家借用廁所,即使是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也不可以隨地便溺。」
  「……我知道了。」
  儘管加布里魯一臉老實地點頭答應,但是因為他正好解放到一半,所以感覺有點缺乏說服力。
  加布里魯上完廁所之後,兩人再次邁開腳步。由於有伊莉亞的眼力和實力作為後盾,他們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麼明顯的阻礙,在周圍的天色暗下來以前,便已經抵達了城市。
  座落在平原的那座城市,外圍有一道用來抵禦外敵的城牆,並且沿著城牆開鑿了護城河。這樣的防禦工事不僅是用來阻擋魔物,同時也明顯是要用來防備人類之間的爭戰。
  伊莉亞消去面具和武士刀,放下綁起的頭髮,和加布里魯沿著幹道走過吊橋。就在兩人即將踏入城裡的時候,站在城門旁的士兵喊住了他們。
  那是幾名身穿暗銀色鎧甲、手持長槍的男性士兵。
  和那副戒備森嚴的架勢相反,士兵們看向兩人的眼神相當和善。儘管他們瞪大了眼睛打量著兩人──特別是伊莉亞──的模樣,但很快就恢復成原本的眼神看著兩人說道:
  「你們兩個有公會的登錄證或通行證嗎?」
  「有的。雖然目前沒有在執行委託,但我是冒險者公會的成員。這孩子則是……我的弟子之類的人物。」
  伊莉亞邊說邊將登錄證遞了過去。男子接過登錄證一看,立刻讚嘆地「噢」了一聲。
  「這個年紀就能取得冒險者的資格,真的相當了不起呢。啊,失禮了。我可沒資格高高在上地對妳說這種話呢。」
  「不會。謝謝您的誇獎。」
  聽到伊莉亞有禮的回答,男子終於忍不住露出苦笑。
  包含傭兵公會在內的冒險者頭銜,是特別難以取得的一項資格。
  因為只要是有和公會聯盟締結協定的國家,冒險者都可以免除往返各國的必要關稅,並且擁有自由行動的權利,所以當然不是能夠隨便核發的資格。
  他們是公會聯盟願意為其做人格擔保,並且有能力自由穿梭於世界各地的人物。
  這就是「冒險者」頭銜所包含的意義。
  「不過,那邊的男孩如果沒有身分證明,就還是得繳納稅金,這樣沒問題嗎?」
  「沒問題。可以用基魯茲來繳納嗎?」
  「嗯,當然可以。」
  付清稅金之後,兩人順利地進入城裡。
  加布里魯從剛才開始就完全沒有加入談話,因為高度是他身高好幾倍的城牆,以及從城門這裡看到的街景,將他的目光完全吸引了過去。
  「我們先去製作登錄證跟確定落腳地點,接著再開始慢慢觀光好嗎?」
  「嗯。」
  看到加布里魯乖乖答應的老實模樣,伊莉亞不由得摸了摸他的腦袋。
  加布里魯也沒有對此表示拒絕,甚至覺得很舒服地露出微笑。
  若要問這幅光景在第三者眼中看來是什麼樣子,只要看看守門衛兵瞇起眼睛的模樣就馬上能夠明白了。
  「你們如果要去公會分部,只要沿著這條路筆直前進,然後拐進第二條大道就會看到了。」
  「謝謝您的指點。」
  伊莉亞向親切的衛兵低頭致謝,接著套上兜帽,和加布里魯一起往分部走去。
  大街上滿是攤販和行人,隨著不斷前進而逐漸變強的各種香味和攬客聲,不斷吸引著加布里魯的注意力。
  但是伊莉亞每次都會將他硬拖回來,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姊姊在教訓繞遠路的弟弟。
  不久之後,兩人來到一座厚重的石造建築前面。懸掛在建築物前的招牌,寫著〈公會聯盟分部〉幾個大字。
  推開木頭門扉之後,一股酒精的味道撲鼻而來,加布里魯頓時皺起了臉孔。
  另一方面,伊莉亞大概是已經很習慣的關係,腳步不停地朝裡頭走去。
  設置於大廳深處的接待櫃台,有兩男一女三名職員站在那裡。
  三人面前都沒有排著隊伍,伊莉亞毫不猶豫地走向女性職員的窗口。
  頭上長著水牛般犄角的櫃台小姐,笑容可掬地接待眼前的少女和少年。
  「歡迎光臨~請問兩位有什麼事情呢?」
  「我們想在公會進行登錄。」
  「你們兩位嗎?」
  「不是,就只有這個男孩而已。」
  櫃台小姐將視線移到加布里魯身上,仔細打量起他的體格,接著露出些許苦笑說道:
  「欸,你今年幾歲呢?如果未滿十歲,就必須事先取得雙親的同意才行。」
  「我今年十二歲,沒有問題。」
  「咦……」
  櫃台小姐看向伊莉亞尋求確認。伊莉亞朝她點了點頭,並補充說明道:
  「還有,我想用我的名義來推薦。」
  「咦?欸,能讓我看看妳的登錄證嗎?」
  「請。」
  儘管櫃台小姐一開始有些半信半疑,但在接過伊莉亞遞出的登錄證後,臉上立刻浮現半是困惑、半是抱歉的苦笑。
  「真的非常對不起。原來您是B級別的公會成員啊。若是要用您的名義推薦,還請您填寫這邊的表格。」
  「妳不用那麼恭敬沒關係。我個人不介意這種事情。」
  「是、是嗎?……我們這裡很少會有B級別的公會成員到訪,所以我嚇了一跳。」
  伊莉亞過去隱姓埋名時的登錄證級別是S,當時同樣是嚇壞了一大堆人,他們畢恭畢敬的程度更勝剛才的櫃台小姐,甚至還引發了人們的恐慌。
  她一面回想著這些事情,一面將遞過來的表格填好交了回去。櫃台小姐確認完內容之後,歪起腦袋問道:
  「妳填寫的內容不是冒險者,而是戰士的加入推薦喔,這樣就好了嗎?」
  「嗯,這樣就好了。」
  由於冒險者的資格不易取得,因此他們的權利相對地更高一些,例如即使是在未執行委託的狀況下,同樣能夠免費穿越國境。
  但是如果想獲得這樣的權利,首先得對這份工作的責任有所自覺。伊莉亞認為,加布里魯必須自己去選擇和學習這樣的責任。
  而這也是伊莉亞劃下的一道界線,她並不打算無微不至地照顧加布里魯。
  「那你要接受級別判定的測驗嗎?」
  加布里魯似乎不懂櫃台小姐的問題是什麼意思,歪起腦袋看向伊莉亞。
  櫃台小姐看出他心中的困惑,善盡職責地繼續解釋道:
  「你如果接受測驗,就是從和目前實力相符的程度開始算級別;如果不接受測驗,就是從最低的F級開始算起。只是測驗得花上一些時間和費用,你要接受測驗嗎?」
  「你就試試看吧。」
  「嗯,我知道了。」
  或許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加布里魯老實地點了點頭,同意接受測驗。
  不過,由於天色已開始暗了下來,因此明天才會舉行測驗。兩人決定先去尋找住宿旅店。
  在櫃台小姐的介紹下,兩人沒花什麼工夫,就找到一家規模不小的旅店,隨後在旅店的一樓用了晚餐。
  擺放在桌上的餐點,可說是這種旅店的常見組合──一整籃的麵包、沙拉、濃湯,以及牛排。然而,對於吃慣日式飯菜的加布里魯來說,每樣料理似乎都顯得相當新鮮,所以他一直津津有味地享用著餐點。
  「……我想差不多該來討論一下今後的行程了,可以嗎?」
  「唔呣、哞呣呣。」
  「你別急著回話,好好把東西吞下去再說。」
  加布里魯那副餓虎吞羊般的吃相,叫人不禁懷疑他吃下去的那些食物,究竟是怎麼裝進那矮小的身體裡。在伊莉亞的招呼下,他終於停下了用餐的動作。
  「總而言之,我想先弄清楚這個國家的整體狀態,所以會去街上晃個兩天左右。而在我打探情報的期間,你就去接一些委託來練習劍術。這樣子可以嗎?」
  「嗯。」
  「不過,因為最一開始會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所以我明天也會跟著你走一趟。」
  「我知道了。」
  加布里魯這麼老實聽話固然是件好事,但是他的反應如此平淡,讓伊莉亞不由得擔心了起來,總覺得他沒有真的弄懂是怎麼回事。
  畢竟我們才剛認識而已,我一個人在這裡乾著急也沒有用──抱著這樣的想法,伊莉亞當晚早早就上床去了。
  
  到了隔天。
  兩人吃完早餐之後,徑直朝著公會分部而去。
  「哎呀,你們可真早呢。」
  昨天那位櫃台小姐迎接兩人的到來,隨即領著他們前往中庭。
  只見中庭的牆上擱著許多木製武器。沿著圍牆設置的訓練假人,則是以木棍為骨架紮成的稻草人,全身上下都破破爛爛,一看就知道是歷史悠久的老古董。
  「麻煩你們在這裡稍等一下囉。我去請測驗官過來。」
  「知道了。」
  伊莉亞目送櫃台小姐回屋裡之後,朝著一臉稀奇地把玩木頭長槍的加布里魯走去。
  加布里魯察覺她走近身邊,於是舉起木刀亮給伊莉亞瞧。
  「是要用這個來戰鬥嗎?」
  「沒錯。因為測驗的目的不是要殺死對手。」
  「就算是用這種東西,也能把人殺死吧?」
  加布里魯如此說著,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這讓伊莉亞感到有些奇怪。
  「……的確是呢。可是──」
  「喂喂,你這小鬼頭,這種大話等你打倒了對手再說。」
  伊莉亞還來不及搞清楚這股奇怪的感覺是怎麼回事,一名帶著嘲弄語調現身的男子,立刻打斷了她的話頭。
  男子的服裝和站在櫃台的男性職員頗為相似,不難看出他就是本次的測驗官。
  「那麼,要接受本大爺測驗的是哪個小兔崽子?」
  「是我。」
  「……唉。大清早的就一堆麻煩事啊。你去那裡挑一把想用的武器吧。」
  「我用這個。」
  看到加布里魯舉起手中木刀的模樣,男子誇張地嘆了口氣,就這樣走到中庭的中央一帶,隨意揮了幾下木劍確認手感。
  他懶洋洋地將木劍扛在肩頭,並再次將視線瞥向加布里魯,揚起嘴角說道:
  「那就趕快開始吧。讓本大爺瞧瞧你有多大本事。」
  加布里魯向男子點了點頭,朝他走了過去。
  少年的眼神已切換成戰鬥模式。然而,他的步伐卻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絲毫沒有要藉著衝刺的勁勢揮刀出擊的意思。
  男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反差,從他消去笑容、不再將木劍扛在肩上的模樣,可以看出一股警戒的味道。
  「!?」
  但是,加布里魯忽然停下腳步,讓男子的這番警戒全都化為烏有。
  只見停下腳步的加布里魯微微沉腰,將木刀按在左邊的腰上,接著便動也不動。
  如果是伊莉亞或知道這副架勢的人,自然能明白這個動作的意義;可是在不曉得的人眼裡看來,這完全是「在戰鬥中擺出難以活動的姿勢」的詭異行為。
  而這就導致男子又多了一項必須警戒的事情。
  「……嘖。」
  雙方陷入好一陣子的膠著狀態,對此感到不耐的男子,重新握緊了木劍。
  「麻煩死啦!」
  男子就這樣衝了過去。
  他的前進方向是加布里魯的左側。他所推導出的結論,是一個簡單明瞭的答案──不管這小鬼頭在盤算什麼,反正我只要瞄準他的弱點就行了。
  儘管男子的衝刺速度相當驚人,但是加布里魯的基本體能遠超過常人,輕而易舉地就捕捉到了他的動作。
  加布里魯挪動了一下身體的方向。
  可是這個細微的動作,已足以讓身體的軸心偏移,因為他尚未習慣這個架勢。
  (太慢了。)
  他將左手作為刀鞘,模仿伊莉亞的劍術。
  然而,他實際揮出的那一刀,速度卻慢到一點都不像伊莉亞的招式,根本慘不忍睹。
  「唔……!」
  「好險、好險!」
  因此擔任測驗官的男子能夠閃過這一刀,並非出於偶然。
  「太嫩啦!」
  加布里魯舉起木刀,格擋對方下劈的木劍,陷入無法施展居合的狀態。
  男子本來是打算依靠體格壓制少年,但加布里魯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打亂了他的盤算。
  可是,無論加布里魯的身體能力多麼優越、力氣多麼強大,在技術方面仍然遠遠不及對手。
  「……好啦,到此為止。」
  從結果來說,加布里魯最後是倒在地上,仰望拿著木劍抵住自己的男子。
  「嗯,該怎麼說呢。再多累積一些經驗吧。這樣子的話就會是你贏了。」
  男子將木劍扛回肩上,沙沙地搔著腦袋說道,臉上已經見不到先前的嘲弄神情。
  儘管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卻是個秉性端正之人。
  對男子感到刮目相看的伊莉亞,發現對方將注意力轉到自己身上。
  「妳就是推薦這小子的B級冒險者吧?剛才那一招,是妳教給他的嗎?」
  「我只是叫他自己想辦法模仿我的動作而已。看來是完全不管用呢。」
  和臉上浮現苦笑的伊莉亞相反,男子的表情逐漸認真了起來。
  等到加布里魯站起身來,拍掉衣服沾上的塵土之後,男子終於開口說道:
  「妳能跟我來上一局嗎?」
  「……在那之前,我想先聽聽加布里魯的測驗結果。」
  「嗯?噢,差不多是E級別吧。這小子不僅力量很強,眼力也很優秀,可惜缺乏經驗。整體上來說還是實力不足。我會這樣回報給公會。」
  「非常感謝您。欸……」
  「名字是嗎?我叫弗雷澤。」
  面對臉上仍然帶著認真神色的弗雷澤,伊莉亞沉吟半晌之後,重新轉向他說道:
  「弗雷澤先生是本地人沒錯吧?」
  「嗯,是啊。」
  「那麼,我可以陪您切磋,只是能否請您告訴我這個國家的事情呢?」
  「嗯?好啊。只是即使是公會成員,知道的事情也相當有限喔。」
  「沒關係。」
  交涉成立。
  伊莉亞走到加布里魯身邊接過木刀。
  這原本應該是用未出鞘的刀使出來的招式吧?
  弗雷澤從加布里魯先前的姿勢做出這樣的猜想,打算開口要求伊莉亞用真刀來示範這一招。
  「唔──」
  但他沒能把話說出口。
  一股宛如被劍尖抵住喉嚨的感覺席捲全身。
  這股感覺來自那名少女。只見她戴上不曉得從哪裡變出來的面具,沒有擺出任何架勢,靜靜地佇立在場上。
  她只是微微地沉下腰。
  光是這個樣子,弗雷澤便已覺得全身狂冒冷汗。
  「我要上了…………您看到了嗎?」
  「……不,我沒看到。」
  但是,弗雷澤很清楚伊莉亞的確出招了。
  正確來說,是他的『直覺』這麼告訴了他。對曾經被直覺拯救過好幾次的弗雷澤來說,單是這樣便足以讓他相信伊莉亞的話。
  「原版的招式原來這麼厲害,能弄明白這一點也就足夠了。小妹妹,你們接下來有什麼預定行程嗎?」
  「加布里魯的登錄作業完成後,我們打算開始接委託。」
  「那麼,在登錄作業結束之前,我就來告訴你們這個國家的事情吧。這樣子可以嗎?」
  看到加布里魯也跟著伊莉亞點頭之後,弗雷澤便領著兩人回到屋裡。
  接著,他帶領兩人前往分部的二樓,一間上頭寫著「會客室」的房間前面。
  「我進去囉。」
  弗雷澤連門也沒敲便逕自走進房裡,一名坐在椅子上的女子直接和他打了個照面,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道:
  「我說你這個人啊……我可是正在辦公耶。」
  「那妳就去辦公室處理嘛。誰叫一樓那裡人多嘴雜的。小妹妹妳也覺得在這裡說話比較好吧?」
  被弗雷澤這麼一問,伊莉亞只是面帶苦笑地脫下兜帽。
  看到伊莉亞顯露出的完整容貌,那名女子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不會吧……是精靈……!?」
  「真的假的……」
  弗雷澤似乎一直沒察覺到她是精靈。伊莉亞苦笑著向兩人說道:
  「我似乎讓兩位感到很不自在,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我純粹只是因為不想引人注目才會隱藏容貌,兩位其實不需要特別遷就我的。」
  面對伊莉亞柔中帶剛的態度,弗雷澤和那名女子都一臉茫然地不知該說什麼。
  在場唯一處變不驚的人,就只有已經見過伊莉亞容貌的加布里魯。
  「精靈很罕見嗎?」
  「嗯。因為他們是一群窩在森林裡頭的繭居族。」
  「居然用繭居族來形容……」
  這樣的字眼無異是在貶低自己的種族。
  聽到伊莉亞若無其事吐出的毒辣話語,弗雷澤他們終於回過神來。
  「站著不方便說話,還請兩位先坐下吧。」
  那名女子催促著兩人在沙發上入座,伊莉亞和加布里魯接受了她的好意,走進會客室裡頭。
  「妳想瞭解這個國家的事情對吧?我們蘭納利布王國是──」
  弗雷澤的說明完全不同於他平時的粗野舉止,聽起來非常清晰易懂。
  房間裡的這位女性名為古麗妮絲,在這座古雷斯利布分部擔任分部長一職。她充分展現機敏的反應能力,在一旁適時補充弗雷澤簡單易懂但缺乏客觀性的說明。而這樣的一搭一唱,也如實表達出兩人身為分部長和副分部長的關係,讓伊莉亞感到相當有趣。
  即使加布里魯的登錄證已經製作完成,談話也依舊沒有結束。最後四個人就在會客室裡一面用餐,一面繼續交談。
  在大略介紹完這個國家的情勢之後,話題自然轉到了伊莉亞他們身上。
  話雖如此,伊莉亞不會多談自己的事情,弗雷澤他們也不會硬是向她追問。
  另一方面,加布里魯本人則是幾乎全都交代了出去。
  「……你這小子,真是吃了不少苦頭啊……!」
  結果把弗雷澤惹得熱淚盈眶。
  伊莉亞被他豆大的淚珠嚇得退避三舍,古麗妮絲見狀,有些無奈地聳肩說道:
  「他這人就是這副德性。完全是單細胞生物。」
  「吵死了!好,加布里魯!午飯就由我請客!你就開懷地吃吧!」
  「謝謝你。」
  儘管加布里魯至少已經吃了三人份的餐點,但他還是開心地笑了起來。看到他這副笑容,伊莉亞也不好出聲制止。
  最後,伊莉亞的求知欲和加布里魯的食欲都得到了滿足,這場化為餐會的談話就此告一段落。
  
  離開會客室的兩人,為了按照原訂計畫接下委託,回到了一樓的布告欄前,望著張貼在上頭的委託表。
  整面布告欄幾乎都被張貼的委託表給淹沒,看著那些令人頭暈目眩的大量文字,加布里魯忍不住感嘆地說道:
  「真的有好多委託呢。」
  「因為上頭不僅有這一帶的委託而已,還包括其他國家的委託喔。」
  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會承接他國委託的人,基本上都是傭兵公會的成員,因為他們不需要繳納跨越國境時的關稅。
  但是,由於他國的委託從承接到達成得花上相當的時間,因此會貼到布告欄上的,僅限那些時間足夠充裕的委託表。
  「不過,我們短期間內都不會離開這個國家,所以其他國家的委託就先別管了……」
  伊莉亞比較著委託表,將其中一張揭了下來。
  那張委託表上寫著「驅除古雷斯巨鼠」幾個大字。
  儘管名為老鼠,但古雷斯巨鼠有著纖長的四肢,外形和狗頗為相似,因此又被人們稱作「犬鼠」,是這個國家的特有種。
  該種巨鼠的生態特徵是強大的繁殖力,牠們是一種偏向草食的雜食動物,因此也會把農作物啃得亂七八糟,時常成為人們委託驅除的對象。
  此外,由於牠們是草食動物,因此沒有什麼強烈的毒性,而且為了找尋食物,每隻個體的活動範圍十分廣大,不會成群結隊地行動,可說是最適合新手練功和賺取資金的委託。
  「你首先要習慣用武士刀來戰鬥。」
  「嗯,知道了。」
  加布里魯從伊莉亞手中接過紙張,像是被催促似地走向櫃台,並朝接待的男性職員遞出委託表。
  「你是要登錄委託嗎?請提交登錄證。」
  「嗯,這樣子就可以了吧?」
  「沒錯。請你稍等一會兒。」
  櫃台人員從加布里魯手中接過登錄證後,將其擺放在手邊的玻璃板上展開作業。
  對伊莉亞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光景;但對加布里魯來說,這些全都是第一次接觸的東西。他那副緊盯櫃台人員作業的模樣,實在叫人忍俊不禁。
  「……登錄完成。你需要拿著委託表嗎?」
  加布里魯看向伊莉亞,見她微微頷首,便向櫃台人員點了點頭。
  在取回委託表和登錄證後,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討伐了。
  兩人離開城裡,前往委託所指定的森林。這片森林的氛圍,和島嶼上的森林似同而實異,讓加布里魯不停地眨著眼睛。
  「我只會在一旁看著,你就自由行動吧。」
  「嗯……知道了。」
  加布里魯從刀鞘拔出太刀,聚精會神了起來,宛如回到故鄉的森林一般。
  隨風搖擺的草木聲響,乍聽之下無序可循,但其實有一定的節奏。而從這些聲響裡冒出來的異音,會告訴自己那裡存在著不是植物的東西。
  就在加布里魯遠超常人的聽覺,捕捉到某道異音的那一瞬間,他整個人立刻竄了出去。
  這裡雖然是一座森林,不過樹木的間隔足以讓三人並肩通行,只是加布里魯是把樹木當作牆壁,在群樹之間飛簷走壁,徑直奔向他所聽到的異音方位。
  (似乎比在平地上戰鬥更加厲害呢。)
  追在他身後的伊莉亞暗自讚嘆,而加布里魯很快就停下了腳步。
  大概是因為他的速度太快,所以讓他的行動直接變成一場奇襲。
  只見轉過身來的加布里魯手裡,有一頭古雷斯巨鼠被串在太刀上頭。
  「嗯。成功討伐了一隻呢。」
  加布里魯露出一貫的悠哉笑容,但是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來。
  「……這個要怎麼處理才好?」
  「我先幫你保管吧。下一隻別用刺的,換成用斬的方式來打倒吧。」
  「用斬的方式嗎?嗯,我試試看。」
  在那之後,加布里魯忠實遵守伊莉亞的吩咐,持續展開討伐。
  就殺傷性武器的操作來說,加布里魯姑且算是及格了;但從武士刀的運用技巧而言,還是顯得頗為拙劣。
  在執行委託的過程裡,伊莉亞逐漸明白了加布里魯的缺點。回到城裡完成委託達成的登錄作業之後,兩人決定去吃晚餐。
  「喲,是你們倆啊。要去吃晚餐是嗎?」
  出聲招呼兩人的,是和分部長一同現身的弗雷澤。
  「是的。兩位也是嗎?」
  「對啊。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聽到弗雷澤這麼說,站在他身後的古麗妮絲微微嘆了口氣。看到她這副反應,伊莉亞隱約能體會她的心情。
  兩人的視線恰好在下一秒對上,彼此都露出了苦笑的神情。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你們就一起來吧。」
  對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拒絕邀請反而更加失禮。
  而且弗雷澤和加布里魯,似乎都已經認定大家要一起去了。
  「……不好意思。那我們就叨擾兩位了。」
  「小孩子不需要顧慮這麼多事情啦。好了,我們走吧!」
  古麗妮絲輕輕推著伊莉亞,一起追在走在前頭的男性同胞身後。
  四人所前往的地方,不太像是食堂或居酒屋,而是一家氛圍靜謐、感覺比較類似餐廳的飯館。
  一行人在四人桌就座之後,或許是考慮到伊莉亞他們是第一次來,弗雷澤逕自幫忙點好了菜餚。
  加布里魯一臉放空地望著弗雷澤點菜。古麗妮絲看著兩人的模樣,忍不住偷笑起來,悄悄和伊莉亞咬耳朵道:
  「妳別看弗雷澤那樣子,他可是很喜歡小孩子的喔。」
  可是我們剛接觸弗雷澤的時候,感覺他的態度很刻薄呢。
  古麗妮絲似乎察覺到了伊莉亞內心的疑問,坐直身子微笑說道:
  「吃傭兵公會這行飯的,盡是一些危險或粗暴的人物對吧?他應該是想讓你們對這一點有心理準備啦。」
  雖然他的粗暴是天生如此就是了。
  儘管古麗妮絲補上這麼一句,不過她的臉上並沒有任何厭惡或不快的神色。
  「您很瞭解他呢。」
  「……算是吧。」
  古麗妮絲臉上的淡淡笑容變成了苦笑,但她沒有否定這句評語,讓伊莉亞感受到一種大人的氣息。
  相對於此,坐在古麗妮絲對面的弗雷澤,則是給人一種小孩子的印象。
  不過,他那副比手畫腳解釋菜單上的料理、把加布里魯逗得樂呵呵的模樣,與其說兩人是年紀相差甚遠的兄弟,不如說──
  「簡直像是父子一樣呢。」
  「……他要是也能這樣疼愛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呢。」
  原以為對方只是隨口嘟囔一句的伊莉亞,在察覺到話裡涵義的瞬間,反射性地看向了古麗妮絲。
  十二歲的孩子明白這種事情,倒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伊莉亞將古麗妮絲的這個微笑理解為默認,重新面向她說道:
  「真是恭喜兩位了。」
  「謝謝妳。」
  「您目前還能正常飲食嗎?」
  「還算可以……難不成妳對這方面的事情很熟悉?」
  「懂得一些皮毛而已。」
  若是以普通音量來進行交談,就很難不傳進其他人的耳朵。注意到兩人對話的加布里魯,歪起腦袋來問道:
  「妳們在說什麼事情啊?」
  「他們兩位有小寶寶了,所以我在恭喜他們。」
  只見弗雷澤有些難為情地撓了撓頭,將視線別了過去;加布里魯則是在看了看兩人之後,東張西望了幾下,隨即再次歪起腦袋問道:
  「……小寶寶?在哪裡啊?」
  面對少年的反應,三人都有些恍然大悟地苦笑起來。
  「在我的肚子裡頭喔。你以前也在媽媽的肚子裡待過吧?」
  「肚子……」
  聽到古麗妮絲的話語,加布里魯將視線轉到她的腹部,但他怎麼看都不覺得裡頭塞得下一個人。
  古麗妮絲大概是覺得有點哭笑不得,於是向加布里魯招了招手。
  察覺到她想要做什麼的弗雷澤,將少年推了過去,加布里魯就這樣正對著古麗妮絲的腹部。
  「你把耳朵貼上來看看,搞不好能聽到小寶寶的聲音喔。」
  古麗妮絲當然只是想開個玩笑。
  畢竟才剛滿8週的胎兒,連會不會動都還是個問題,發出聲音就更是天方夜譚了。
  然而,將耳朵貼到她腹部上的少年,擁有超乎常人的優異聽覺。
  「……真的呢。」
  「……咦?」
  「我聽到了。雖然非常小聲。」
  有一股稍異於古麗妮絲本人脈搏的微弱跳動。
  確實聽到這股跳動聲的加布里魯,被生命的神祕力量深深感動。
  難以置信。
  古麗妮絲和弗雷澤並沒有不相信加布里魯,只是單純地感到十分驚愕。伊莉亞見狀,苦笑著向兩人解釋道:
  「這孩子的耳朵比常人靈敏好幾倍。我覺得他能聽到,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真的假的!唔哇~可惡!這小子居然有這麼令人羨慕的耳朵!」
  「唔哇哇。」
  即使被弗雷澤用力地撓著腦袋,加布里魯依舊是一副傻乎乎的表情,但臉上流露出幾許開心的神色。
  不過,這段幸福溫馨的時光只持續了片刻。
  「可是,小寶寶是怎麼出現在媽媽肚子裡的啊?」
  加布里魯以天真無邪的眼神提出的這個問題,讓其他三人不禁支支吾吾了起來。
  在那之後的談話裡,三人都小心翼翼地撿選話題,盡量避免觸及這方面的事情,把他們搞得一陣神經兮兮。
  再這樣下去會對孕婦造成負擔。
  伊莉亞如此尋思,便以花朵舉例說明,總算暫時解除了加布里魯的疑惑,平安度過了這個難關。
  結束愉快的晚餐之後,伊莉亞和加布里魯向兩人道別,回到旅店沖去汗水便上床就寢。
  然而,加布里魯無法立刻進入夢鄉,因為今天一整天下來,全是未曾經歷過的事情。
  為了消解興奮的情緒,他向睡在鄰床的伊莉亞搭話:
  「妳最後是拿了什麼東西給他們啊?」
  「……嗯?喔,是一些孕婦的必要注意事項啦。」
  因為這個世界存在著治癒和治療魔術,所以分娩本身並沒有太大的危險。
  只是孕婦的生活習慣有可能對母子造成危險,因此伊莉亞將這部分的相關注意事項寫給了古麗妮絲他們。
  雖說這些知識是她從前世的記憶擷取而來,但外表成熟的伊莉亞終究只是一名少女。為了讓古麗妮絲他們將自己的建議聽進去,伊莉亞不得不謊稱這些東西是「精靈的智慧」。
  「……大家都是從媽媽的肚子裡生出來的嗎?」
  「對啊。」
  當然也存在著魔物之類的例外。
  但是加布里魯想說的應該不是這種事情。
  伊莉亞等著他繼續提問,但是並沒有等到後續的話語。
  「……加布里魯?」
  「……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晚安。」
  話聲方落,加布里魯便背對伊莉亞的床鋪閉上了眼睛。
  
  從隔天開始,兩人便像伊莉亞先前所說的分頭展開行動。
  在吃完早餐之後,兩人會一起瀏覽委託表,然後伊莉亞以出功課的形式來挑選討伐對象。
  而在加布里魯討伐魔物的期間,伊莉亞則去打聽這個國家局勢的相關情報,同時也會實際走訪現場進行考察。
  「你們兩個都要保重身體喲。」
  「就算亂來也要有個限度喔。」
  結果兩人在這座城市待了兩天以上,最後和古麗妮絲及弗雷澤揮手道別,動身前往其他城市。而到了別處之後,兩人要做的事情基本上也沒有任何不同。
  加布里魯一邊解決伊莉亞給的委託功課,一邊鍛鍊自己使用武士刀的技巧;伊莉亞則是擴大了調查範圍。
  伊莉亞的【神之眼】沒有看走眼,加布里魯在劍術方面的才能確實是天賦異稟,不但輕鬆解決了伊莉亞出的功課,並且極具效率地習得在實戰中掌握的各種技術。
  兩人來到臨近該國山岳地帶的高原地區,接下討伐破壞果園的猿型魔物的委託,隨後除了報酬之外,還獲得人們設宴款待;而在穿越山岳地帶蓊鬱茂密的樹林之後,兩人討伐了成群遷徙的狼型魔物,並也獲得當地村民的熱情招待。
  加布里魯從這些事裡學到的,不僅是戰鬥的技術。他開始明白何謂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接觸到他人的悲傷,自己心裡也會感到一陣難過;相反地,看到他人歡笑,自己心裡也會感到一陣溫暖。
  他從來不曾想過,和這些非親非故的陌生人相處往來,居然會如此打動自己的心靈。
  
  兩人持續著旅程。
  山村裡結實纍纍的深紅果實,讓加布里魯看得兩眼發光;臨河而居的村落以陷阱來捕魚的巧思,更是讓他驚訝得瞪大眼睛;而用高原上盛產的果實過濾、釀造而成的飲品,他只喝了一口便立刻不省人事。
  放眼所及全是加布里魯難以想像的新奇事物,每天都感到歡欣雀躍的他,幾乎沒有閒下來的工夫。
  而對伊莉亞來說,有這樣一張開心的笑容陪伴在身旁,也讓先前機械作業感有些強烈的調查工作變得愉快不少。
  但是,在加布里魯的那張笑容裡,不時會流露出一絲陰霾。
  當伊莉亞第一次注意到這件事情時,因為加布里魯的視線彼端是一對母子,所以她本來以為他可能是感到了寂寞。
  第二次、第三次……
  隨著次數的增加,伊莉亞逐漸搞不懂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就在踏上旅程的兩人,即將過完一個四季輪迴的時候──
  伊莉亞和加布里魯所在的幹道,恰好能一路通往在這個國家首次造訪的城市。為了出售在委託裡取得的大量素材,除了村鎮以外,兩人還順道去了鄰近的城市一趟。
  等到他們將素材出清完畢時,周遭的天色已開始黯淡下來。就算現在回到最初造訪的那座城市,城門大概也已經關閉了,於是兩人決定過一晚再說。
  加布里魯肯定也對那座城市印象深刻。聽到伊莉亞提起分部長的孩子或許已經出生,臉上掛著慵懶笑容的他,頓時兩眼放光。
  然而,那張笑容再次出現了一絲陰影。
  躺在另一張單人床上的伊莉亞,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於是向加布里魯開口問道:
  「你有什麼擔心的事情嗎?」
  「……沒有。」
  加布里魯明顯是在說謊。
  即使伊莉亞很清楚這一點。
  「我沒事。」
  但既然他本人都這麼說了,伊莉亞也不願意繼續追問下去。
  不過,加布里魯是停了一瞬才回答問題,因此可以看出他本人也意識到自身的異常狀況,並且相當在意這樣的異常狀況。
  總之,他本人有自覺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此時的伊莉亞是這麼想的。
  
  到了隔天,兩人離開投宿的城市,朝著最初到訪的城市古雷斯利布出發。
  他們之所以前往古雷斯利布,並不是因為這裡是「在這個國家首次造訪的城市」,純粹只是因為通往下一個國家的幹道,恰好連接到這座城市而已。
  即使如此,兩人還是頗為感慨。
  「我們要離開這個國家了是吧?」
  「嗯。畢竟大致的情形都已經調查清楚了呢。」
  這個國家──蘭納利布王國的城市地區相當和平。
  只是王族和軍方的對立,似乎導致整個國家對城市以外的地區缺乏掌控,一旦踏出城市範圍,山賊強盜之類的犯罪組織,幾乎在各地橫行霸道。伊莉亞和加布里魯,實際上也和這樣的傢伙交手過好幾回。
  由於公會的運作機制是在接到委託之後才展開討伐,因此在應對上往往緩不濟急,盜匪猖獗的問題遲遲無法得到解決。
  而且真要說起來,所謂的「緩不濟急」也只是藉口而已。這個國家的公會聯盟因為深受國民信賴,所以有籌碼和王國政府討價還價;再加上為了持續從國民手中獲取報酬,在討伐盜匪方面沒有特別積極也是不爭的事實。
  公會的實力若是過於強大,王國政府和軍隊作為執政者和防衛力量的立場,就會變得岌岌可危。但是,在這個國家裡,王國政府和軍隊別說攜手合作,甚至還互相去抓對方的小辮子,導致雙方的對立更加嚴重,在最糟的情況下有可能會爆發正面衝突。
  再加上想要拉攏伊莉亞他們的反軍方組織一直在煽動國民,人們很有可能舉旗造反,向軍方和放任軍方胡來的王族發動攻擊。若是為了鎮壓起義而引發國家內戰,屆時肯定是一幅慘不忍睹的光景。
  對於想要定居在和平安全之處的伊莉亞來說,結論當然是不把這個國家納入選項。
  「接下來要去哪個國家呢?」
  「嗯~該去哪裡才好呢。你有什麼想看的東西嗎?」
  「我想吃好吃的東西。」
  「那我們去跟古雷斯利布的分部長他們打聽一下吧。」
  「嗯。」
  聽起來像是在稀鬆平常地閒聊的兩人,其實正在砍瓜切菜般的解決阿格雷臭鼬,這是一種外形類似豬隻的巨大松鼠魔物。
  伊莉亞這次給的課題,是「在阿格雷臭鼬放屁以前把牠收拾掉」。
  這種臭鼬的屁是一種強酸猛毒,吸入之後不但會破壞器官,而且一經接觸便會讓身體逐漸壞死。
  阿格雷臭鼬只有在陷入窮途末路時,才會放出這種無比棘手的臭屁。因為臭鼬自己在放屁之後,也會暴露在強酸猛毒之下死去,所以人們將其命名為「自爆放屁」。
  只有兩種方法能夠避免自爆放屁:一是從遠距離解決臭鼬,二是在臭鼬放屁之前就把牠收拾掉。
  若是在魔術或弓道上有一定造詣的人,前一種方法是比較安全的手段;而後一種方法說得極端一點,就是『在臭鼬感受到生命威脅以前就把牠宰了』,需要有相當高超的技術,才能迅速確實地收拾臭鼬。
  (看起來是沒問題呢。)
  看到加布里魯手起刀落地讓臭鼬身首異處,又或者直接從中間劈成兩半的俐落身手,伊莉亞徹底掃除了心中殘留的不安。
  但就在她這麼想的下一瞬間。
  「啊。」
  加布里魯有些缺乏緊張感地叫了一聲,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後一頭魔物,而那頭臭鼬身後的空氣看起來正在搖曳晃動。
  那頭臭鼬大概是發現只剩自己還活著,意識到自己的死期將近吧。
  加布里魯還沒來得及出手,臭鼬放出的致死毒氣就已迫近而來。
  ──我得快逃才行。
  加布里魯還沒來得及浮現這個念頭,一道颳起的強風,就已將他周遭淤塞的空氣一掃而空。
  「真可惜呢。」
  「……嗯。」
  在他那張柔和的笑容裡,可以看到幾分沮喪的神色。
  「總之,先回收那些能作為素材的部分,然後就去城裡吃午餐吧。」
  「嗯,知道了。」
  兩人將魔物的屍體裝進伊莉亞生成的袋子裡,朝著城市的方向前進。
  他們很快就穿越了幹道的森林,來到可以看到城門的地方。
  儘管加布里魯已經見識過不少擁有城牆的都市,但或許還是第一次見到的城牆給他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只見他感慨萬千地仰望著高聳的城牆。
  兩人向身披鎧甲的守門士兵亮出登錄證後,就這樣通過了城門。
  櫛比鱗次的攤販發出此起彼落的攬客聲。街上到處可以見到行色匆匆的行人、東奔西竄的兒童,以及平靜安詳的笑容。
  整座城市依舊是一片熱鬧景象,大街也充滿了活力。
  真是令人懷念。
  或許是因為這裡是自己首次逗留的城市,加布里魯走在街上,突然湧起一股近似鄉愁的感覺。就在這時,伊莉亞倏地停下了腳步。
  加布里魯沿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發現那裡站著一名男子。
  「噢!這不是伊莉亞嗎?……也就是說,妳旁邊的人是加布里魯!?你長得這麼大了啊!」
  「許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
  儘管被弗雷澤用力搓揉著腦袋,加布里魯還是接在伊莉亞後頭說道。弗雷澤聞言,發出快活的笑聲說道: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呢!你這小子都長這麼大了!」
  對新奇料理和食材的好奇心、加布里魯本身的旺盛食欲,再加上伊莉亞的營養管理──在這三管齊下的作用下,加布里魯的身高從伊莉亞的肩頭一帶,一路拔高到足以俯視她的程度。
  不過,因為他的個頭還是沒有超越弗雷澤,再加上容貌依舊稚氣未脫,所以弗雷澤仍然把他當成小孩看待。
  「很好,你們今天就來我家吃飯吧!」
  弗雷澤一邊說話,一邊搓揉加布里魯腦袋的模樣,和兩人第一次見到他時沒有任何不同。
  就連總是一副恍神表情的加布里魯,臉上也出現了開心的神色。伊莉亞忍俊不禁地看著這樣的加布里魯,開口詢問她剛才留意到的一件事情。
  「您說『我家』是嗎?」
  「嗯,已經買了好一陣子了。畢竟三個人擠在宿舍生活實在太侷促了。」
  弗雷澤有些難為情地笑了起來。伊莉亞對他還以微笑,接著提出她最想問的一個問題。
  「那真是恭喜您了。小寶寶的狀況如何?」
  「哎,聽產婆說差不多快要臨盆了……啊,對了,產婆說她很想見妳一面呢。說是妳給的那份筆記非常有幫助。」
  「那真是太好了呢。」
  伊莉亞這麼說道,但心裡其實頗為驚訝。
  在過去的地球上,「因為一人吃兩人補,所以孕婦要盡可能多吃東西」之類的錯誤觀念,同樣也廣為流傳。於是被這些觀念束縛的人們,甚至會以強迫的方式,將這些錯誤的方法運用在孕婦身上,直到科學證實「孕婦過度飲食,有導致妊娠中毒或流產之虞」,才遏止了這樣的情形。
  這邊的世界在這方面的情形也一樣,尤其是那些對迷信深信不疑的人,即使科學證據已經擺在眼前,他們依然堅決拒絕相信事實。在伊莉亞眼中看來,這樣的傾向在這個具有神明和魔法的世界裡,更是被進一步強化了,畢竟神明和魔法正是「儘管搞不清楚,但是確實存在」的東西。
  正因如此,伊莉亞才會對那名產婆的態度感到相當訝異。因為對方不僅立刻接受了這些顛覆過往常識的觀念,甚至還對伊莉亞表達感謝之意。
  「我正在去買東西的途中,你們兩個呢?」
  「我們完成了在其他城市承接的委託,正要去公會那裡報告。」
  「這樣啊,那你們就在會客室等我吧。只要跟職員說已得到我的許可就行了。待會兒見啦。」
  弗雷澤不容分說地丟下這幾句話後,就此揚長而去。
  這種不聽別人說話的地方,也完全沒變呢。
  伊莉亞和加布里魯交換了一個苦笑,隨即朝分部走去。
  兩人在公會分部做完委託達成的報告,並將魔物的部位出售之後,便按照弗雷澤的吩咐在會客室等他回來。只是徹底變了個模樣的會客室,讓伊莉亞頓時一陣無言以對。
  一言以蔽之,就是「髒亂不堪」。
  散落一地的文件資料、揉成一團的廢紙,以及飛濺的墨水,將整個房間弄得髒兮兮的。
  伊莉亞抱持不妙的預感打開寫著「辦公室」的房間,下一秒立刻就把房門關上,決定假裝沒看到裡頭的慘狀。
  (反正古麗妮絲小姐自己會修理他,我就別多管閒事了。)
  置身於這個亂七八糟的空間,讓伊莉亞感到如坐針氈;而加布里魯則是和她截然不同,臉上掛著一貫的放空表情環顧四周。
  「我們來到這個國家的日子,還不到三百天呢。」
  「為什麼是三百天啊?」
  「小寶寶從受孕到分娩,大概就是三百天喔。」
  在這邊的世界裡,同樣也有「懷胎十月」的說法。若是以天數來說,就是第280天是分娩的預定日。
  如果以這個世界的曆法來計算,兩人的旅行天數恰好是八個月,這樣一看就會發現,加布里魯的成長其實相當明顯。
  然而,這個評價只是就戰鬥技術和身體能力而言。
  (剩下的就是精神年齡的問題……)
  透過和伊莉亞一起旅行得來的知識,加布里魯已經不會做出缺乏常識的舉動。
  但或許是他長年生活在與世隔絕之地的關係,那種悠哉慵懶、我行我素的性格仍舊沒有任何改變。
  甚至可以說最初那場和父親的爭執讓他緊繃過頭,以致於整個人變得更加我行我素。
  因為加布里魯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所以很難判定他在精神面上是否有所成長。
  再加上他原本就是個聽話的孩子,會老實聽從別人的建議和忠告,因此愈發難以看出他的精神成長。
  其實加布里魯只有十二、三歲,還不到需要特別擔憂精神成長的年齡。
  但如果是像他這樣擁有高超戰鬥能力,並且會持續從事傭兵公會委託的孩子,就另當別論了。
  在日復一日的戰鬥裡,精神很有可能再也無法恢復到平常的狀態,從而抱著好玩的心理展開殺戮行動;又或是一時心軟地饒恕敵人性命,反而因此遭對方反咬一口。
  這些都是可以預想到的情形。
  雖然伊莉亞覺得以加布里魯的性格來說,應該不會出現這些問題,但考慮到他確實曾經因為父親的事情而暴怒,伊莉亞也不敢保證心智未成熟的孩子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這就是伊莉亞最為擔心的地方。
  (……說是這麼說。)
  伊莉亞有能力指出加布里魯在戰鬥中的缺點,也能夠透過飲食和生活習慣的改善來管理他的身體狀況。
  但是,她並不曉得要用什麼方法才能促進精神的成長。
  (……嗯?)
  想到這裡,伊莉亞停下了思考。
  加布里魯的成長,充其量只是「結伴旅行以增廣見聞」這個原始目的的附加產物。
  若從旅伴的角度來說,自己或許應該幫忙促成他的成長,但這並不是伊莉亞本身想做的事情。
  如此一想之後,伊莉亞便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好煩惱的了。
  (我這個人的性格,果然很糟糕呢~)
  她一邊如此自嘲,一邊站起身來,重新轉向加布里魯說道:
  「只是坐在這裡空等也不是辦法,我去買些點心回來吧。」
  「啊,我也一起去。」
  「你能留在這裡嗎?弗雷澤先生回來的時候,要是沒見到半個人影會很傷腦筋吧?」
  「哎~這樣子啊。那我就留下來等吧。」
  已經從沙發上起身的加布里魯,就這樣露出悠哉的笑容,二話不說地重新坐了回去。
  該說這孩子老實,還是根本什麼也沒在想呢?
  面對加布里魯一如往常的反應,伊莉亞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朝房門的方向走去。
  「那我去去就回。」
  幾乎就在她說完的同一時間,樓下傳來有人走上樓梯的聲音。
  儘管伊莉亞對腳步聲裡的慌亂感到有些困惑,但她沒有將門打開,只是等著對方自己走過來。
  很快地,一道不是弗雷澤的女性聲音在外頭響起。
  「副分部長!您在房間裡嗎!?」
  「弗雷澤先生出門了。不過我想他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了。」
  聽到打開房門的伊莉亞如此說明,跑上樓來的女性職員一臉驚慌地問道:
  「咦,妳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不曉得呢,我們只聽他說要去採買東西。」
  「唔~這下傷腦筋了啊……」
  「怎麼了嗎?」
  伊莉亞本來打算對方不說她就不問,但是加布里魯主動開口問了女性職員。
  一旦開口詢問,就不得不去聆聽對方的問題,而過去的經驗告訴伊莉亞,這樣的情況往往是捲入麻煩事的開端。
  「分部長……古麗妮絲小姐好像開始陣痛了。」
  「『開始枕頭』?」
  「……出了什麼狀況嗎?」
  伊莉亞沒去理會不明白什麼是陣痛的加布里魯,逕自催促女性職員繼續說下去。
  身為父親的弗雷澤若是缺席分娩時刻,確實會感到相當懊悔。
  然而,伊莉亞不覺得這是需要如此著急的理由。
  「就是……應該到場的教會教徒,似乎在忙著救治先來的重傷病患,沒辦法過來照料分部長。而我們公會的職員,頂多只能做到急救的程度……」
  伊莉亞的不祥預感應驗了。
  當然,即使少了專司恢復的拉鐸維斯塔教的教徒,大多數的分娩也都能夠平安收場。
  但反過來說,就是有時也會發生不幸的事故。
  在伊莉亞的記憶裡,就算是日本也能找到好幾樁母子均命危的分娩案例,因此在科學更加落後的這個世界裡,分娩事故的可能性只會更高。
  「伊莉亞,怎麼回事?」
  「……萬一有什麼不測,現場沒有人可以幫忙恢復。」
  「……會很危險嗎?」
  加布里魯先前未能理解事態嚴重性,一直是泰然自若的模樣,但在聽到伊莉亞這麼說之後,表情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
  他是在為他人的死亡感到悲傷。
  伊莉亞想起在鬼神島上的事情,加布里魯那時的言行舉止,彷彿忘記自己曾經見證整座城市居民的死亡。和當時的他相比,現在的他確實有了顯著的成長。
  「沒事的。不好意思,我想去幫忙照料古麗妮絲小姐,能麻煩您幫我帶路嗎?」
  「咦、欸……這樣子好嗎?」
  如果是孕婦的分娩,教徒將無償提供恢復魔術的治療服務。
  因此女性職員其實是在委婉暗示這項差事沒有酬勞,而伊莉亞只是微笑地朝她點了點頭。
  分部長和小寶寶。兩者之中無論是誰失去性命,都會有人為此感到悲傷。
  伊莉亞不想看到,也不希望出現這種狀況。
  因此這毋庸置疑是『她想要做』的事情。
  「……」
  伊莉亞跟在女性職員的後頭飛奔起來,而追在她身後的加布里魯依舊是一臉陰鬱。
  在女性職員帶領之下,兩人來到一棟以白磚砌成一樓、令人印象鮮明的房屋。這一帶已是遠離大街的獨棟住宅社區。
  一行人直接走進沒有上鎖的房屋,穿過走廊前往寢室之後,只見分部長躺在床上呻吟出聲,身旁則是站著一名年老的婦人。
  「阿莫伊婆婆!我把代打的人帶過來了!」
  「代打?應該是靠得住的人吧?」
  「呃,我也不太確定耶。」
  產婆阿莫伊不愧是久經戰陣的沙場老將,只是一派氣定神閒地問道;而女性職員的反應則是和她截然相反,一臉驚慌地看向伊莉亞求援。
  「沒問題,恢復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噢?那就麻煩妳也過來幫忙我這個老婆子吧。」
  「啥?咦、欸,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妳只要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別廢話了,趕快過來!」
  「欸、欸!?我、我還沒消毒耶……」
  沒辦法硬把老人家推開的伊莉亞,只能被阿莫伊連拖帶拉地領到床邊的位置。
  加布里魯不曉得自己該幹什麼,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但是……
  「你去給我把她老公找回來!」
  在阿莫伊一聲令下,加布里魯跑出了屋子。
  因為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他決定遵照阿莫伊的吩咐,去把弗雷澤找回來。
  他先是縱身一躍上了房子的屋頂,尋找能夠眺望整座城市的地點。
  在發現城裡有座以鐘聲來報時的鐘塔之後,加布里魯直接沿著房子的屋頂飛奔起來。
  「沒看到人啊……」
  在前往鐘塔的途中,他試著在目光所及之處尋找弗雷澤的身影,可是一無所獲。
  在進入集合住宅密集的市街區域之後,房屋的高度也隨之拔高,自然也就不會有人發現加布里魯在屋頂上奔跑,對他而言可說是正合心意。
  抵達鐘塔之後,他眺望著在眼下展開的街景。
  倘若是常人的眼力,根本不可能辨別出地面人群的臉孔,但這對加布里魯來說不是問題。
  「……」
  東張西望。
  來回掃視。
  「……沒看到人啊。」
  就算能將整座城市盡收眼底,也依然存在著許多死角。
  「……你這小子在搞什麼鬼啊?」
  聽到有人招呼自己,加布里魯下意識地轉過視線,發現弗雷澤正從吊鐘的平台那裡探出身來,抬頭仰望著屋頂這裡。
  「我在找你。」
  「啥?找我?噢,我讓你們倆等太久了是嗎?抱歉啊。平常負責敲鐘的老爺子,好像在剛才閃到腰了,所以我是來幫他敲鐘的。啊~麻煩死了。」
  「那可真是不得了呢。」
  「就是啊。」
  因為找到了弗雷澤,加布里魯又恢復成老神在在的模樣,但他還是及時想起了原本的目的。
  「沒錯,真是不得了。」
  「啥?」
  「他們說你的孩子快要出生了。」
  「噢……什麼!?」
  因為加布里魯的語氣實在太過稀鬆平常,弗雷澤差點就沒把這句話當一回事。而在他理解話語涵義的同時,整個人也跟著慌亂了起來。
  「要出生了!?咦、欸!?怎麼辦!?我該做什麼才好!?尿布嗎!?尿布已經都買好了……!」
  「他們叫我來找你回去。」
  「就是這個!」
  弗雷澤氣急敗壞地狂奔起來,加布里魯追在他身後問道:
  「你不用敲鐘了嗎?」
  「鬼才管它敲鐘不敲鐘的!反正也沒有半個人在聽啦!」
  「原來如此。」
  實情當然絕非如此。
  只是在這座城市裡頭,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攔這名男子趕赴愛妻的分娩時刻。
  另一方面,此時的弗雷澤家裡──
  「喂,妳趕快用妳那個方便的魔法,幫我把新的毛巾和熱水準備好。」
  「好、好的。」
  「總有一天妳也會生下自己的小寶寶。先把這些事情學起來,保證不會吃虧。」
  「不可能會有那一天的!」
  阿莫伊毫不客氣地使喚伊莉亞做牛做馬。
  正所謂真人一旦露相,就逃不了能者多勞的命運。
  「古麗妮──唔噗!」
  正好於此時趕回來的弗雷澤,一頭就撞上了張設在寢室的結界。
  「這是什麼玩意兒啊!?」
  「別在那裡鬼吼鬼叫的!那是這個小姑娘架設的結界魔法啦。」
  「小姑娘……?那個戴面具的人是伊莉亞嗎?」
  伊莉亞配合著狀況的說明解除了結界,古麗妮絲的呻吟聲頓時變得清晰可聞,弗雷澤的眉頭很沒出息地糾結起來。
  阿莫伊朝佇立在門前的弗雷澤擺了擺手,示意要他滾出房間。
  「還要一會兒才輪到你上場。老實在外頭待著吧。」
  「萬、萬事拜託了!古麗妮絲!我就在外頭陪著妳喔!」
  房門被「砰」的一聲用力關上,弗雷澤這下子連房間裡的情形都看不到了。
  大概是伊莉亞再次張設起了結界吧。房裡不再傳出古麗妮絲的呻吟聲,讓弗雷澤終於不必聽得心裡七上八下。只是完全不曉得裡頭是什麼狀況的不安感,還是讓他感到片刻難安。
  「……你要吃點心嗎?」
  「嗯,謝謝。」
  儘管加布里魯那副老神在在的態度,多少幫忙緩解了一些緊張情緒,但弗雷澤終究還是無法冷靜下來。只見他坐立不安地在房門前來回踱步,看起來一刻都閒不下來的樣子。
  加布里魯盯著弗雷澤的那副模樣,心裡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為什麼自己的父親和弗雷澤會如此不同呢?
  (難道說爸爸也曾經像這個樣子,驚慌失措地等待我出生嗎?)
  儘管腦海裡浮現出這樣的念頭,卻完全無法想像那個畫面,加布里魯自顧自地歪起了腦袋。
  不久之後,一道聲音劃破了這股詭譎的氛圍。
  那是一道哭聲。
  聽到那道宛如動物發出的哭聲,弗雷澤彷彿雕像一樣停住了腳步,凝視著緩緩打開的房門。
  自打開的房門後頭現身的,是摘下面具的伊莉亞。
  「請進來吧。」
  弗雷澤像是被伊莉亞的招呼聲吸引似的,步履蹣跚地走進了寢室,發現阿莫伊的懷裡摟著一個大聲哭喊的小生命。
  震耳欲聾的哭聲沒有讓他感到任何不快,隨著每一步的靠近,只有無限的喜悅在他的心中迴盪。
  「能哭得這麼大聲就代表他很有活力。男孩子就是得這樣子才行啊。」
  「男孩子……這樣啊,是男孩子啊。」
  弗雷澤喃喃說道,接過裹著毛巾的小嬰兒,不斷淌落的淚水已經流滿整個臉頰。
  「古麗妮絲,妳有看到嗎?」
  「……親愛的……嗯,非常可愛呢……」
  「啊……那是當然的囉。畢竟是妳和我的孩子啊……」
  父親,母親,孩子。
  為了不打擾他們一家人,伊莉亞從寢室走了出去。
  來到起居室後,她發現加布里魯也在注視弗雷澤一家,於是她走到他的身旁。
  「我也……」
  加布里魯喃喃低語,視線的彼端是剛迎來新生命的弗雷澤一家。
  「我也是那樣子來到這個世界的嗎?」
  「……沒錯喔。」
  伊莉亞頷首道。
  「你是在你爸爸和你媽媽……在大家的祝福之下誕生的喔。」
  「……嗯。」
  深藏在加布里魯心中的那股溫暖,足以讓他認識到這項事實。
  只見他臉上浮現安詳平靜的笑容。
  「……」
  忽然間,他的表情黯淡了下來。
  在那之後,少年的臉上失去了笑意。
  
  本來按照慣例,阿莫伊或她的弟子在分娩之後,都會繼續陪在母子身旁。但是阿莫伊趕著去幫別人接生,在扔下一句「妳能搞定」之後,就把看護的工作交給了伊莉亞。這大概也只能說該來的總是躲不過。
  古麗妮絲生下寶寶之後過了五天,伊莉亞終於卸下了半強制的保姆角色,總算能夠準備動身上路了。
  「唔~」
  「不行喔,夏諾。你這樣子會害大姊姊傷腦筋的喔~?」
  「哇!」
  伸手抓住伊莉亞衣服的小寶寶,似乎很不願意放開他的那雙小手,將父親試圖拉開自己的手撥到一旁。
  只見弗雷澤的臉上露出世界末日的表情,但是沒有得到其他人的同情,一股溫馨和樂的氣氛瀰漫在整個空間裡。
  「這小傢伙可真親近妳呢。怎麼樣,伊莉亞?妳就別幹那些打打殺殺的工作了,來當我這個老婆子的助手如何?」
  「感謝您的邀請,但請恕我拒絕。我還有許多地方想去看一看。」
  「這樣子啊?真令人遺憾呢。」
  或許是早已預測到伊莉亞的答案,阿莫伊的表情並不怎麼沮喪,不過伊莉亞感覺得出來她是真心在邀請自己。
  這也是阿莫伊人品出眾之處。正因如此,伊莉亞才會將那樣東西交給她。
  「關於我交給您的那份筆記,還請您隨意自由運用。」
  「嗯。雖然腦袋頑固的傢伙大概很難接受,不過我會踢著那些傢伙的屁股,把這些知識傳播出去的。」
  真是無比可靠的女中豪傑。
  就在伊莉亞和阿莫伊說著這些事的期間,弗雷澤也從打擊裡恢復了過來,只見他搓揉著加布里魯的腦袋笑道:
  「你們兩個真的幫了大忙。反覆說了這麼多次可能有點煩人……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們。」
  弗雷澤的笑容,看起來比他迄今為止的任何笑容都要來得溫柔。
  「那你對我這個老婆子就沒有任何表示嗎?」
  「您這是哪裡的話呢。我對婆婆的感謝之情,可是感謝個三天三夜都感謝不完呢。」
  原本靜謐的氛圍變得熱絡起來,在這一片祥和的氣氛裡,伊莉亞和加布里魯向眾人進行最後的道別。
  「那麼,我們差不多該出發了。請代我們向古麗妮絲小姐問好。」
  「嗯,要保重身體啊……你們已經像是我們的家人了。隨時都可以回來這裡啊。」
  「……嗯,謝謝。」
  臨行之際,弗雷澤又摸了摸加布里魯的腦袋,兩人就此動身上路。
  弗雷澤最後的那一席話無疑是發自本心,伊莉亞感覺得出來這就是他表達關愛的方式。
  「……覺得寂寞嗎?」
  「……嗯。」
  你的表情好像不只如此耶?──伊莉亞將這句話吞了回去。
  
  打從分娩那天開始,加布里魯的表情就一直悶悶不樂,笑起來的樣子也非常僵硬,一看就知道是在強顏歡笑。
  幸虧在伊莉亞照顧小嬰兒的期間,加布里魯都在處理修行兼賺取資金的委託,因此弗雷澤夫婦不需要太過顧慮他的臉色,但他們肯定也察覺到了少年的不對勁。
  伊莉亞有時和他們夫婦對上視線時,都會彼此交換一個苦笑。即使沒有直接宣之於口,但她能夠感受到他們夫婦的擔憂之情。
  (他是觸景傷情,想起了母親的事情嗎……?)
  如果是這樣子的話,也只能留待時間來解決一切。
  就算是另有原因,只要他本人沒有意願開口,其他人也只能等待。
  無論如何,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只有靜觀其變,這樣總比隨便刺激對方,導致傷口擴大來得強。
  伊莉亞是這麼考量的。
  而這樣的想法或許太過天真了。
  從古雷斯利布出發後過了幾天,伊莉亞不得不修正先前的想法。
  「……欸?」
  伊莉亞看著從委託中歸來的加布里魯,猶豫著該怎麼開口才好。
  兩人目前所在的地方,是商業都市裴杰姆利布,位於港口都市拉姆利布和古雷斯利布的中間位置。
  伊莉亞負責蒐集下一個預計前往國家的相關情報,在此期間,加布里魯則是像平常一樣承接兼具修行意義的委託。
  可是,這次從委託中歸來的加布里魯,居然是右手掛彩的狀態。只見他整條右手的袖子都被割了下來,似乎是拿去作為包紮止血之用。
  「有成功完成委託嗎?」
  「……嗯。」
  加布里魯身上籠罩著平常的消沉氣息,但或許是因為受傷的關係,整個人感覺變得更加無精打采。
  「那是被魔物弄傷的嗎?」
  「……嗯。我沒能把對方收拾乾淨。」
  「……裡頭有突變的個體?」
  「沒有……就是正如情報所言的魔物。」
  那天讓加布里魯掛彩的,是名為「擬態蟹」的魔物。
  這是一種擅長擬態的蟹型魔物,當牠們的擬態被敵人看穿時,基本上會採取兩種行動。
  假如周遭沒有其他夥伴存在,擬態蟹便會立刻開溜。
  相反地,假如周遭有其他夥伴存在,擬態蟹便會敲打蟹螯發出信號,和夥伴一齊向敵人發動攻擊。
  伊莉亞這次給的課題,是要找出處於擬態狀態的魔物,並在對方察覺偽裝被看穿以前將牠收拾掉。
  如果加布里魯是因為沒能把魔物收拾乾淨而掛彩,就代表他是遭到魔物的同時圍攻吧。
  然而,除非裡頭混雜了發生變異的個體,否則很難想像加布里魯會在戰鬥中居於下風。
  (明明截至目前為止,都不曾出現過稱得上是失敗的情形。)
  思及於此,伊莉亞腦海中出現一個想法。
  「……這樣子啊。那你就想想自己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下次該怎麼做才不會重蹈覆轍吧。」
  「……嗯,我知道了。」
  儘管傷口頗深,不過以加布里魯的身體而言,應該只要睡個一晚就會恢復。
  但是如果弄髒了床單,導致被旅館員工嘮叨的話也很麻煩,因此伊莉亞還是幫他施展了恢復魔法才上床就寢。
  到了第二天。
  藉由圓滿達成相同的委託,來彌補因失敗而喪失的自信,同時促使他本人多動腦筋。
  「……」
  「……對不起。」
  「你用不著跟我道歉啦……」
  伊莉亞的這番如意算盤徹底落空了。
  站在她面前的加布里魯,腹部正流淌著鮮血。
  「是和昨天一樣的失敗嗎?」
  「……不是。朝我撲過來的那一隻被我解決了,但是逃跑的另一隻跑向正好在場的路人那邊……」
  「所以你是為了保護路人才受傷的?」
  「……」
  加布里魯無言地點了點頭,伊莉亞心想如果是這樣那也怪不了他。
  可是,她應該要在此時就察覺到一件事情。
  加布里魯說自己解決了朝他撲過來的那一隻魔物,這句話只代表一個事實──那就是儘管他找出了處於擬態狀態的魔物,卻沒能在對方發現自己以前收拾魔物。
  到了第三天。
  前往港口都市拉姆利布的伊莉亞和加布里魯,順道接下了行商護衛的委託。
  路上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野獸或魔物,山賊強盜之流的暴徒也不足以構成威脅。
  伊莉亞原本是這麼認為的,但是……
  「……」
  「…………對不起。」
  「哎,請妳別責備他!這孩子可是救了我一命啊!」
  「……既然身為委託人的您都這麼說了。」
  出言袒護加布里魯的是那名行商男子。
  正如他所說的,加布里魯是為了保護他而掛彩。
  可是男子之所以會遭到山賊襲擊,說起來還是得歸咎到加布里魯身上,因為他沒能將自己負責的馬車左側的敵人解決乾淨。
  這些山賊的能力數值都在三流水平。
  理論上是加布里魯能輕鬆解決的對手。
  (……可是,他剛才戰鬥的樣子……)
  若要用四個字來表達伊莉亞的感覺,便是「猶豫不決」。
  結果加布里魯出招拖泥帶水,甚至犯下讓委託人置身險境的嚴重錯誤。
  (難道說,先前的失敗也都是這個原因?)
  這麼一想之後,很多事情都能得到解釋了。
  因為出招拖泥帶水,所以沒能立即打倒魔物,一時無法處理多數魔物的結果,就是鎩羽而歸。
  而所謂的「打倒了襲擊而來的魔物」,就意味著「沒能在擬態狀態下打倒魔物」。
  「……加布里魯,你接下來還能繼續承接委託嗎?」
  「……嗯。」
  他本人不可能沒有察覺自身的異狀。
  即使如此也還打算繼續承接委託,就代表他本人有改善問題的意願。
  伊莉亞做出這樣的判斷。
  「是嗎?我知道了。」
  她決定尊重加布里魯的意志。
  當天在拉姆利布採買服裝和食物的兩人,就這樣在城裡住了一晚。
  到了隔天,兩人搭上前往隔海的鄰國──拉巴提寇斯王國的定期航班。
  這趟定期航班是由客輪行駛,客輪內部以各種高檔家具裝潢而成,並且裝載了足以航行20天的糧食和物資。
  休息廳裡準備了許多娛樂活動,酒吧裡還設置了賭場……為了不讓旅客對日復一日的海上旅程感到厭倦,整艘客輪下了許多工夫。
  如果是以前的加布里魯,這些東西肯定會讓他看得兩眼放光,但對如今的他來說,似乎已經缺乏足夠的吸引力。
  「……唉。」
  伊莉亞將加布里魯獨自留在房裡,自個兒站在甲板邊上唉聲嘆氣。
  或許是因為這身「入鄉隨俗」的社交打扮太過招搖,伊莉亞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湊過來主動搭訕,次數比平常更加頻繁。她很快就對這種狀況習以為常,但因為覺得太過麻煩,決定假裝沒注意到其他人的攀談。
  但是,加布里魯的事情別說習以為常,就連假裝沒注意到都很難辦到。對從未養育過別人的伊莉亞來說,她必然會感到這是一項沉重的負擔,甚至煩惱到無法用一句「麻煩死了」暫時甩開這樣的念頭。
  「……如果是安娜的話,她會怎麼做呢?」
  是會聆聽對方的煩惱並加以開導,還是靜待對方解決煩惱呢?
  「……想再多也無濟於事呢。」
  無論怎麼思考,自己都不是安娜。
  儘管伊莉亞只得出一如往常的結論,但是她的表情已比方才來得開朗許多。
  「……?」
  伊莉亞突然覺得視野的邊緣有些不對勁。
  她一邊在心裡嘀咕不要是什麼麻煩的海中魔物,一邊發動了【千里眼】。而映入她眼簾的東西,是一道人影。
  那是一名在海上載浮載沉的漂流者。
  
  救起漂流者並將他送至醫務室之後,伊莉亞回到房間換回本來的衣服。此時船員前來請她過去一趟,於是她便和加布里魯一起前往船長室。
  「他們的船隻似乎是遭到了襲擊。」
  在船員的帶領下來到船長室的兩人,立刻就被船長這麼告知。
  「船隻遭襲?」
  船長點了點頭,並看向桌上攤開的海圖。
  圓形鈕釦所在的地方,是伊莉亞他們客輪目前所處的位置;紅色三角形所在的地方,則是遇襲船隻所處的位置吧。
  「有個富商名叫席巴涅魯,方才獲救的那名漂流者,聽說就是席巴涅魯船上的船員。根據那名船員所言,席巴涅魯的船隻遭遇海盜襲擊,並且已經被海盜占領了。」
  「……所以你們是要去救那個叫做席巴涅魯的人囉?」
  既然已經知道船隻遇襲的位置,只要避開那裡航行就能躲過海盜。
  身為定期航班客輪的船長,居然會如此在意那艘私人船隻,肯定有某種特殊的理由。
  伊莉亞的猜想正確無誤,只見船長聳了聳肩,臉現苦笑地說道:
  「就算稱他是拉巴提寇斯的第一巨賈,也一點不為過。席巴涅魯所擁有的相關權利一旦消失,失業者的人數將會急劇攀升吧。」
  「那可真是不得了呢……」
  伊莉亞的語氣顯得有些事不關己,船長見狀繼續補充說明。他先是嘆了口氣,接著將視線轉向海圖,眼神像是變了個人似地無比銳利。
  「同樣身為水手的我們,對於奪人船隻這樣的暴行,無法坐視不管。」
  聚集在船長室的各部門領導者,都像是贊同船長似地笑了起來。
  然而,從他們的笑容裡散發出來的,不是客輪船員應有的溫文爾雅,而是傭兵獨有的凶惡猙獰。
  「……那麼,能請您說明把我們找來這裡的理由了嗎?」
  船長笑著點了點頭,方才那股銳利的氣息,已從他的表情裡消失。
  「正如兩位所知,這趟定期航班是以客輪來行駛,因此乘客裡沒有幾個傭兵公會或魔法公會的成員。」
  的確是呢──伊莉亞在心中同意道。
  對九成以上的傭兵公會成員來說,這艘客輪的整體氛圍實在太過講究,自然遭到他們敬而遠之。而且傭兵公會的那些大老粗,根本就沒有支付較高的船費,以享受優雅航海旅程的概念。
  因此,那些不想跟品行惡劣的無賴同船的人──也就是伊莉亞這類的乘客,便會選擇搭乘這艘客輪。
  「也就是說,您希望我們協助船隻的奪回作戰囉?」
  「您能這麼快理解真是太好了。我們當然不會讓兩位孤身犯險,這艘船上的好手也會一同前往。他們都是實力足以承擔客輪護衛工作的人,因此肯定不會輸給海盜之類的小角色。」
  你們憑什麼這麼有自信啊?
  在場成員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的確不會讓人提出這樣的質疑。
  光靠你們幾個應該就能搞定了吧?──就在伊莉亞如此尋思的時候。
  「我知道了。」
  加布里魯已經搶先回答。
  船長的眼神並沒有強迫兩人接受的意思。
  但是考慮到加布里魯近來的一連串失敗,伊莉亞也不太想在他自告奮勇時澆冷水。
  「我明白了。我們願意接下這項委託。」
  「萬事拜託了。那麼事不宜遲,我們趕快來擬訂作戰計畫吧。」
  你們果然是老江湖啊。
  伊莉亞與其說感到欽佩,不如說覺得傻眼,就這樣專心聆聽著逐步成形的作戰計畫。
  
  三條小舟劃破了夜晚漆黑深邃的海面。
  這三條小舟是以注入的魔力作為推進力來源,上頭總共搭乘了24個人。
  梟族鳥人不時飛上天空修正前進方位,三條小舟逐漸靠近席巴涅魯的那艘船隻。
  伊莉亞和加布里魯分配到的任務,是負責清除舞會廳裡的威脅。根據獲救船員的說法,整艘船上的俘虜都集中到了那裡。
  一行人將小舟靠到大船旁邊、固定繩索悄悄潛入的模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特務人員。
  抱持這種感想的伊莉亞,沒有將面具和武器生成出來,只是把頭髮綁了起來。
  「(走吧。)」
  「(嗯。)」
  身為傭兵公會成員的兩人,儘管可說是戰鬥的專家,但外表看起來就只是普通的少年少女而已。
  在確保安全之後,最後跳上大船的兩人,按照作戰計畫潛入前往舞會廳的通道。
  船隻的內部裝潢十分富麗堂皇。
  那股極盡奢侈之能事的金碧輝煌,已經超越閃閃發光,來到耀眼奪目的程度,讓人感到眼睛刺痛。
  蓬鬆柔軟的地毯恰好隱去了腳步聲,只是加布里魯佩刀發出的金屬聲響,反而因此變得更加響亮。
  (……嗯?)
  感受到一股奇妙氣息的伊莉亞,在通道途中的某個房間前面停下腳步。
  房門上施加了魔術結界,周圍還帶著許多損傷的痕跡,由此可知這是海盜想進卻進不去的房間。
  伊莉亞不費吹灰之力地解開結界進入房間。
  這個房間似乎是藏寶庫的樣子,裡頭堆滿了無數的金銀財寶。
  「……那個是?」
  伊莉亞的視線停留在房間深處。
  那裡有個貌似鳥籠的籠子。
  「唔~!唔~!!」
  籠子裡關著一個悶聲掙扎、長有蝴蝶般翅膀的小人。
  在幫她取下塞口的布團、割斷綁住手腳的繩索之後,小人像是要舒緩全身筋骨般伸展起身體。
  「謝謝!大姊姊你們看起來不像是這艘船上的人呢?我因為是妖精,所以被他們抓起來了!」
  妖精滔滔不絕地說道,彷彿是在宣洩嘴巴被堵起來時累積的鬱悶。伊莉亞伸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向妖精傳達他們來到這艘船上的目的。
  「我們會來這裡,是為了將這艘船從海盜手裡拯救出來。因為會很危險,所以能請妳暫時繼續待在這個房間裡嗎?」
  「欸~!?」
  「沒事的。房門的結界已經解開了,所以妳隨時都可以離開。」
  「唔……」
  妖精百般不願地表示同意,伊莉亞及加布里魯在和她道別之後,來到了舞會廳的入口前面。
  加布里魯偶然從敞開的廳門見到裡頭的情形。
  「!」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幅屠殺的景象。
  就在兩人窺探廳內情形的那一瞬間,地板上堆積如山的屍體又多了一名新的犧牲者。
  『嘿哈哈、嘿哈哈哈!』
  「親、親愛的……!不要啊、啊、啊啊────!」
  『嘻哈哈哈!再給我哭得更大聲一點!咿嘿嘿嘿!哎,待會兒就輪到妳啦。』
  看來海盜是從毫無抵抗之力的俘虜裡頭,一個一個地把人拖出來,然後在所有人的面前處刑。只能說是泯滅人性的惡行。
  虐殺著俘虜的那名男子衣著華麗,貌似這群海盜的頭目。
  (……那個是?)
  就在伊莉亞打算凝神細看時……
  即將淪為下一名犧牲者的船員少年,硬是被拖到了海盜頭目的面前。
  「……不行啊!」
  加布里魯的身體搶在思考之前動了起來。
  他一個箭步縮短了50公尺以上的距離,刀刃瞬間劃開海盜的手臂,解救了那名被拖行過來的少年。
  發現有外敵入侵的其他海盜,紛紛拔出武器,讓伊莉亞得以掌握大廳裡的海盜總數。
  可是海盜所在的位置正好包圍住了俘虜,因此很有可能將俘虜作為人肉盾牌。
  「……啊,真是夠了!」
  伊莉亞將面具和弓箭生成出來。
  那些所在位置能夠包圍俘虜的海盜,全都在同一時間遭到箭矢貫穿;加布里魯在確認人質無虞之後,揮刀朝其他海盜攻了過去。
  太拖泥帶水了。
  伊莉亞在加布里魯的劍勢裡感受到一絲不安,但她還是先朝即將爆發恐慌的俘虜們施展鎮靜魔術。
  這麼一來,海盜應該就沒有機會混入爭先恐後的逃跑人群,導致有漏網之魚出現。
  就在她如此尋思的時候,大廳裡響起金屬交擊的碰撞聲。
  「唔……!」
  「該死的臭小鬼,竟敢把老子傷成這副德行!」
  加布里魯格擋住海盜的攻勢。
  可是他的劍技明明有辦法將敵人一刀兩斷,根本用不著舉刀格擋。
  為什麼會搞成這個樣子啊?
  伊莉亞無暇思考箇中緣由,因應瞬息萬變的戰局拉開弓弦。
  「咿。」
  「咕。」
  在射殺兩名打算偷襲動彈不得的加布里魯的海盜之後,她隨即準備應對下一波攻勢。
  (在這之前──)
  伊莉亞先是看向了海盜船長。
  對方身上所顯示出來的能力數值,看起來像是有兩組數字重疊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原本應該寫著「船長」之類頭銜的職業欄裡,顯示的居然是「惡魔附身者」幾個大字。
  (唔哇。)
  這下子事情麻煩了。
  就在伊莉亞暗呼糟糕的期間,戰局又出現新的變化。
  (不妙。)
  似乎有海盜混進俘虜裡頭。
  一名海盜將長劍抵在女子的脖子上並站了起來。海盜船長見狀,朝著加布里魯和伊莉亞怒喝道:
  『你們兩個都給我別動!嘿嘿,既然你們是來救人的,就不可能不顧人質的性命安危吧?』
  看到加布里魯的戰鬥意志出現動搖,站在他身前的海盜露出卑鄙的笑容,將刀高高舉起。
  但是,海盜最後沒能將他的手揮下來。
  「非常遺憾,這是毫無意義的抵抗。」
  彷彿在宣告練習結束,伊莉亞放出的箭矢,準確無誤地避開人質,直接貫穿了海盜。
  她以快到像是同時放出所有箭矢的速度,射穿了每個海盜的身體。由於箭矢的衝擊力道過強,海盜們都跟著箭矢飛了出去。
  海盜船長則是雙腳被箭矢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淨化吧,寂靜即至理。蟄居閉環之外,內在之門乃諸界牢獄。」
  接著,伊莉亞開始詠唱神聖魔術。
  魔術的發動點──船長的腳下,逐漸浮現白光閃耀的魔法陣。
  『嘎啊啊啊────!!』
  船長發出不像這個世界會有的慘叫聲。
  趕緊給我消失吧。
  但伊莉亞這番祈求未能如願。儘管海盜船長已經匍匐在地,但他依舊朝著俘虜的方向舉起手。
  儘管那副模樣看起來像是在求助。
  『──嘻哈哈,全部毀滅吧!你們都給我去死吧!!』
  然而從海盜船長那張歪斜的嘴裡吐出來的,是渴望同歸於盡的詛咒。
  自他手中發出的光芒,繪製出一個怵目驚心的紫色魔法陣,只見一道巨大的圓柱形水流,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向俘虜群。
  「唔──!」
  加布里魯的眼睛能夠看到──
  那道迫近而來的水流,將吞沒的東西瞬間蒸發的景象。
  這是一道帶有劇毒的水流。如果這道毒水就此吞沒眾人,將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答案不言而喻。
  大家都會死。
  「!?」
  伊莉亞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本來已經停止動作的加布里魯突然採取行動。他並不是試圖逃跑,而是站到俘虜的前方,彷彿想要保護眾人不受毒水傷害般,接著用力揮拳砸向地板。
  伴隨著一陣轟隆巨響,地板塌陷了下去,毒水也跟著流向地上的大洞。
  然而,毒水並沒有被全數引開。
  依舊沒有止歇之勢的劇毒水流,很快就不滿足於吞噬加布里魯,跟著又淹沒了大群俘虜。
  『嘻、嘻嘻……』
  聽到船長發出嘶啞的笑聲,伊莉亞朝他開口問道:
  「有什麼好笑的?」
  ──因為我可是拉了一大堆人陪我一起上路啊。
  曾經是海盜船長的「某種存在」,已經無力將這句話說出來,為了盡可能享受殺戮的喜悅,他將視線轉向俘虜聚集的位置。
  「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喔。」
  正如笑容滿面的伊莉亞所言,看到全體俘虜毫髮無傷的模樣,海盜船長頓時無言以對。
  神王結界。
  這項技能可以製造出不會受到任何人傷害,同時也無法傷害任何人的絕對空間,是伊莉亞所擁有的無敵結界。
  (話是這麼說……)
  身處神王結界範圍外的加布里魯,全身上下都遭到強酸侵蝕,伊莉亞以複雜的表情看著他。
  在施展恢復魔術之後,加布里魯的傷勢立刻獲得治癒。
  只是這次的事件,伊莉亞已經無法用一句「沒事就好」來帶過。
  「小姑娘你們沒事吧!」
  「這、這是怎麼回事……!」
  看著舞會廳裡一片狼藉的景象,趕到現場的客輪船員,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
  「這裡的戰鬥已經結束了。我們打倒了應該是海盜船長的人物。各位要確認一下嗎?」
  「欸、好的。」
  「……請問負責人有在裡頭嗎?」
  該說他們不愧是海上男兒嗎?
  看著這群船員在一片混亂之中,依舊有條不紊地處理善後的模樣,伊莉亞和加布里魯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幫忙治療和安撫俘虜而已。
  當救援部隊趕到時,船主席巴涅魯早已被殺死在自己的房間裡。
  而本次出航的目的,據說是席巴涅魯打算公開展示他最近買下的妖精。
  只是在船上到處都找不到妖精的蹤影,因此眾人推測不是妖精逃跑了,就是席巴涅魯被人騙了。
  回到客輪之後,船長告訴了伊莉亞這些事情,並和她商議本次報酬的細節,但她其實一點都不關心這些東西。
  因為她還有一個亟需解決的問題。
  一件她必須先弄清楚的事情。
  
  在抵達拉巴提寇斯的港口都市凱魯提寇斯之後,伊莉亞立刻找好了旅店,在房裡質問加布里魯。
  「我本來是覺得你如果不想說的話,我也不會勉強你開口……但是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我沒辦法再置之不理了。」
  「伊莉亞……對不起。」
  為了讓垂下頭去的加布里魯抬起視線,伊莉亞彎下腰,對上他的眼睛說道:
  「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我也沒有受傷,所以你用不著道歉。」
  加布里魯非常清楚,伊莉亞臉上浮現的笑容沒有任何虛假,所說的話也是肺腑之言。
  「但是呢。」伊莉亞接著說了下去:
  「你要是繼續做出那種事情,有可能會賠上自己的性命。即使如此,當你遇上類似今天這樣的狀況時,你還是打算採取相同的行動嗎?」
  「……」
  加布里魯沒有開口否定,就意味著不願否定。
  也就是說,這是肯定和同意的意思。
  「對你來說,保護別人是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的事情嗎?」
  如果加布里魯的行為是基於正當的理由或堅定的決心,伊莉亞也無法阻止他採取這樣的行動。
  應該說她不打算阻止。
  然而,如果他的行為只是在輕賤自己的性命,伊莉亞會強制把他送回鬼神身邊。
  接著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從此再也不過問他的事情。
  這種一心尋死的行動方式,伊莉亞一點都不想奉陪。
  「……我不知道。」
  加布里魯如此答道。
  「……這樣啊。」
  伊莉亞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地咕噥了一句。就在她準備站起來時,加布里魯突然再次開口說話。
  他並沒有將臉轉向伊莉亞,而是近似獨白地說道:
  「我……害死了許多沒有任何罪孽的人……」
  在和伊莉亞結伴旅行的過程中,加布里魯得知了各種事情。
  世人視為常識的知識,戰鬥的技術,魔物的事情。
  ……以及人類的事情。
  和弗雷澤一家的往來,讓加布里魯知曉了何謂生命。
  降臨於世的新生命,以及為了新生命而喜悅的父母。
  他看到了生命降臨的過程……明白生命是在眾人祝福之下誕生的。
  而無論是哪座城市或哪個國家的居民,他們的生命肯定都是在同樣的情況下來到世間。
  就好比他們的笑容都同樣洋溢著喜悅。
  就好比無論哪個地方的居民,都同樣努力地過著每一天。
  「……大家的臉上都帶著笑容。他們和其他城市的居民沒有任何不同,都是竭盡全力地生活著……而我卻打亂了那座城市的居民的人生……」
  自己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而這些生命都和弗雷澤的孩子一樣,是在眾人的笑臉迎接和衷心祝福之下來到這個世界。
  如果弗雷澤當時就在那座濱海城市的話?
  如果自己最初抵達的地方,就是弗雷澤所在的城市的話?
  加布里魯愈是思考,就愈是感到莫名痛苦,他所犯下的嚴重罪孽,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因此他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有辦法獲得大家的原諒?」
  這份罪孽究竟該如何償還?
  「我到底該怎麼做……」
  才能露出和大家一樣的笑容呢?
  加布里魯找不到答案。
  因此他決定盡己所能地去守護生命。
  ──我的身體很強壯,就算受點小傷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他本來是這麼想的。
  但是,他有一天忽然想到──
  為了守護某個人,而去殺死另一個人的行為是正確的嗎?
  ──我會不會因此再次做出毫無意義的殺戮行為呢?
  想著想著,他的出招就變得遲鈍起來,身體也無法隨心所欲地自由活動。
  而最後的結果就是這個樣子。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
  伊莉亞俯視著加布里魯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在她的臉上,看不到厭惡或無言之類的不快情緒,也沒有憤怒之類的激烈情感。
  伊莉亞只是彎下腰,對上加布里魯的眼睛說:
  「你是想說就算犧牲自己也要保護別人,以此來償還這份罪孽對吧?」
  加布里魯點頭同意她的這一席話。
  「這樣啊。」伊莉亞再次嘟囔了一句,接著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的理由了。但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得由你自己找出來。」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要撇清關係似的。
  「可是,我……我不知道答案在哪裡……」
  「那麼,我如果說把他們殺了也無所謂,你就能去把弗雷澤先生一家人全殺了嗎?」
  「辦不到啊……」
  ──我怎麼可能辦得到啊。
  為什麼要問這種故意刁難人的問題呢?伊莉亞從加布里魯的眼神裡讀出他的想法,她忽然嫣然一笑地說道:
  「你的反應是正確的。想要守護的對象、必須斬殺的對象……這些都是不能交由別人來決定的事。就算是我,也不曉得該如何償還自己犯下的罪行。」
  「就連伊莉亞也不曉得?」
  伊莉亞頷首說道:
  「無論我幫助了多少人、無論我殺死了多少魔物……那些被我殺死的人都不可能再活過來。到頭來,這一切都只是自我滿足罷了。」
  說著說著,伊莉亞臉上流露出哀傷的神情,語氣裡也帶著幾分自虐的味道。
  加布里魯低下頭去。
  就連在他心目中無所不知的伊莉亞,都不曉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自己真的有辦法找到解答嗎?
  一種宛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的恐懼,讓他感到一陣揪心難受。
  看著他這副模樣,聽著他這些話語,伊莉亞浮現了一個想法。
  「……加布里魯,你很害怕後悔是吧?」
  「害怕後悔……」
  經伊莉亞這麼一說,加布里魯覺得的確是這樣沒錯。
  那個時候的我,要是沒去那座城市就好了。
  那個時候的我,要是有乾淨俐落地出手,就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了。
  ……可是,加布里魯害怕錯殺無辜,讓自己再次陷入後悔的深淵裡。
  「不僅是像今天這種需要保護某些人的狀況,在迷惘之中施展出來的力量,將會傷害到周圍的其他人或是你自己。而且你事後肯定會為此感到後悔,覺得自己應該要採取其他方法才對。」
  加布里魯將頭抬了起來。這足以證明他還是有尋找答案的意志。
  伊莉亞看著加布里魯展顏一笑,接著收斂笑容並端正姿勢,和他面對面說道:
  「加布里魯,刀這種東西,是用來殺人的道具。」
  「殺人的、道具……」
  加布里魯下意識地輕聲複述一次,伊莉亞見狀,點了點頭說道:
  「刀是殺人的道具。就算揮刀的目的為了保護某人,也依舊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拔刀即意味著殺人……你要謹記這一點。」
  在聽到這樣的話以後,豈不是會變得更難以拔出刀來嗎?
  為什麼要故意告訴我這種令人為難的話呢?
  面對加布里魯投來的哀怨眼神,伊莉亞還以一個苦笑,接著站起身來說道:
  「其實呢,你就算不戰鬥也沒關係。」
  「……咦?」
  「就算要戰鬥,也並不一定非得拔出刀來。赤手空拳打倒敵人也是一個方法;如果是為了保護別人而戰的話,帶著對方一起逃更是一個選項。」
  加布里魯看著收在刀鞘裡的太刀。或許是因為這把太刀是父親送給自己的東西吧。
  因此在不知不覺中,他認定自己只能用太刀來戰鬥。在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加布里魯頓時覺得放鬆了下來。
  壓在肩頭的重擔卸下了。
  事後當他回想起來,肯定能注意到這件事情吧。
  「戰鬥方法這種東西,其實要多少有多少。而在各種方法裡頭,只有在準備用刀殺死對手的那一刻,必須做好拔刀的覺悟。」
  「覺悟……」
  「沒錯。我要殺了他、這傢伙非殺不可……像這樣做好覺悟之後,才能拔刀出鞘。」
  能做到這種程度就行了。
  「要不這樣好了,我們來想個出招時的吆喝聲吧。」
  「吆喝聲?」
  「嗯。像是『加布里魯,揮刀斬敵!』、或是『心念專一!』、又或者是『加布里魯,拔刀!』之類的,將你心中的覺悟化為實際的言語。」
  「……拔刀……」
  看到加布里魯認真思考起來,伊莉亞微微放心地吁了口氣。
  這樣一來,個性耿直的加布里魯,應該就不會在沒做好覺悟的情況下拔刀了。
  憑著鬼神的驚人力氣,加布里魯光靠肉體能力就足以應付戰鬥。而且和一不小心就可能殺了對手的太刀不同,單憑肉體戰鬥比較有辦法做到手下留情,或許是更為安全的選項。
  儘管如此,這仍舊無法為加布里魯真正煩惱的問題找到答案。
  頂多只是轉移他的注意力而已。不過,這樣子至少比一直困在思考的迷宮裡強上許多。
  「你為什麼會做出那種舉動的原因,我總算弄清楚了。關於覺悟的話題,就先到這裡吧……」
  伊莉亞將視線轉到另一個方向。
  「妳也差不多該出來了吧?」
  「……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啊?」
  

  
  突然從暗處現身的,是先前在船隻上見過的那名妖精。
  妖精拍打著蝴蝶般的翅膀,輕飄飄地飛舞起來,就這樣來到伊莉亞的面前。
  「直覺?」
  「精靈的直覺,還真敏銳呢。」
  妖精一臉佩服地說道。伊莉亞轉過身去面對她,讓妖精頓時瑟縮了一下。
  伊莉亞盡量不嚇到妖精地露出微笑,開口向她問道:
  「因為我是精靈,所以妳才追著我們過來是嗎?」
  「……嗯,因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精靈。」
  「我想也是呢。畢竟精靈一族好像很討厭妖精的樣子。」
  「……嗯。妖精一族也很討厭精靈。」
  妖精肯定地點了點頭,讓伊莉亞半是驚訝、半是理解地盯著她看。
  妖精是和精靈有著共同祖先的種族,但是妖精任性妄為的性格,不僅讓他們失去了神因子,同時還被轉化為遭到詛咒的身體,因此遭到精靈強烈厭惡。
  既然精靈會厭惡妖精的任性妄為,那麼妖精會討厭精靈的一板一眼,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麼,妳為什麼還追著我過來呢?」
  「……因為妳就算看到我,也沒有散發出討厭我的感覺。」
  (啊……是【元素精靈之眼】吧。)
  妖精和精靈所擁有的【元素精靈之眼】,具有感知對象情感的能力。
  因此伊莉亞對自己不抱敵意或厭惡的事實,妖精應該是一目瞭然的。
  所以這名妖精會接近伊莉亞,或許純粹是因為察覺到了這一點,從而對這個奇怪的精靈產生了興趣。
  「我叫伊莉亞。妳的名字是?」
  「!我叫作帕莎!」
  大概是覺得自己被對方接納了吧。
  只見妖精少女笑容滿面地報上姓名,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伊莉亞也自然而然地浮現笑容。
  「那個啊,我有一個請求!」
  「請求?」
  「嗯!請讓我和你們同行!」
  「哎……」
  帕莎是個相當可愛的少女,比起和日漸顯露出男子氣概的加布里魯單獨旅行,肯定能為這趟旅程增色不少。
  但是現在這個時機並不合適。
  在伊莉亞的【神之眼】裡,可以清楚看到帕莎具有非比尋常的魔力,以及足以操縱這股魔力的資質。
  然而,她只能在遠距離外駕馭這股魔力,一旦進入極近距離便會失去對魔力的控制。
  若是發生什麼不測,加布里魯恐怕會捨身保護帕莎的生命。
  就算伊莉亞想要阻止他這麼做,但是身體能力出類拔萃的加布里魯,在某些情況下可能根本不會讓伊莉亞有阻止的機會。因此他的優異體能反而會害了自己。
  然後得到加布里魯保護的帕莎,肯定會向他表示感謝吧。
  而這樣的感謝,恐怕會讓加布里魯得到一種滿足感。
  最後,這種滿足感很有可能成為導火線,使得加布里魯不再向內心追尋答案,而是轉為依賴外在的慰藉。
  伊莉亞認為這是最危險的狀況。
  通過外在因素推導出來的答案,不僅不堪一擊,同時還會扭曲真正的答案。
  在宣稱這是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同時,將它其實是來自『他人』的事實徹底抹除,結果就是扭曲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過去的伊莉亞正是犯下了這樣的錯誤。
  「抱歉啊,我們現在不太方便增加新同伴。」
  「咦!?為什麼啊!?」
  「這孩子正在做修行之旅,沒辦法和其他人組隊同行。只能跟妳說抱歉囉。」
  「我不要!」
  面對妖精迅速吐出的反駁,伊莉亞的笑容瞬間僵硬了起來。
  或許是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一直在旁邊呆呆看著的加布里魯,躡手躡腳地想要離伊莉亞她們遠一點。
  伊莉亞向來溫柔理性地對待每一個人,但是在遇上和她作對或無理取鬧的傢伙時,她也絲毫不會客氣。而且是非常地不客氣。幸運的是,妖精似乎只顧盯著伊莉亞瞧,沒有注意到加布里魯的動靜。
  然而……
  「那這樣好了。」
  他的衣領被人拎了起來。
  伊莉亞一把抓住加布里魯的後頸,將他拖了過來,同時開口提議道。
  只見她臉上帶著不變的笑容──
  「在抵達下一個城市以前,看妳有沒有辦法追上我們的腳步。」
  向妖精如此宣布道。
  
  從結論來說,帕莎沒能追上他們的腳步。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到了第二天早上,帕莎便出現在伊莉亞的枕邊。
  第三天、第四天早上也是如此。
  而從帕莎對加布里魯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這一點來看,也很難想像是加布里魯在暗中幫忙指路。
  到了第五天早上。
  「……唉。」
  看到妖精在枕邊睡得一臉香甜的模樣,伊莉亞忍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帕莎,起床了。」
  「唔呣唔呣……已經吃不下了……」
  「噢噢……」
  沒想到居然能在異世界聽到這種超級老套的夢話。
  伊莉亞立刻拋開這種無關緊要的感想,將帕莎搖醒。
  看到伊莉亞沒有像之前那樣扔下妖精逕自出發,加布里魯決定在一旁靜觀其變。
  「嗯……咦、咦?為什麼……西爾塔果都消失了……」
  「帕莎,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妳為什麼能掌握我們的位置?」
  「咦?哎……欸……元素精靈他們會告訴我喔!」
  帕莎的睡意似乎還沒有完全消除,她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歪起小小的腦袋說道。
  伊莉亞頓時垂下頭去。
  妖精在素養足夠的情況下,確實是有辦法和元素精靈進行對話。
  伊莉亞之所以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是因為元素精靈為了避免受到影響,不會在她的面前現身。因此,反過來說就是──元素精靈有辦法察覺到伊莉亞的存在。
  如果是這樣子的話,不管自己怎麼逃,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除此之外,「城裡有妖精出沒」這樣的情報一旦散播開來,帕莎遭遇危險的可能性將會直線攀升。
  「不過,你們總是立刻就逃掉了呢……到底是為什麼啊?」
  「帕莎。」
  「唔哇!?什、什麼事?」
  聽到伊莉亞的招呼聲,自言自語地想著什麼的帕莎嚇了一大跳。
  儘管她很清楚伊莉亞對自己不抱負面情感,但還是莫名緊張了起來。
  「妳一個人四處亂晃也很危險,就跟我們一起上路吧。」
  將嬌小的身軀縮得更小的帕莎,一時無法理解伊莉亞的話是什麼意思。
  然而,加布里魯的一句「太好了呢」讓她回過神來,終於理解是怎麼回事。
  「真的嗎!?謝謝妳!」
  「不過我們得先說好,妳絕對不能擅自行動;一旦發生戰鬥,絕對不能離開我身邊。妳如果能遵守這兩件事情的話──」
  「我知道了!」
  伊莉亞的話還沒說完,帕莎便已經猛地抱了上來,兩眼閃閃發光地望著自己。
  面對這樣的帕莎,伊莉亞也只能苦笑地摸著她的腦袋說道:
  「請多指教囉,帕莎。」
  「嗯!伊莉亞姊!」
  妖精少女就這樣加入了兩人的旅程。
  
  彷彿是在祝賀帕莎的加入,踏上旅途的三人,連續好幾天遇上了晴朗的天氣。
  濕氣──水之因子充沛的雨天,似乎會讓妖精感到身體沉重,因此帕莎比平常更加開心地說個不停。
  「咦!?伊莉亞姊居然和我年齡相同!?」
  「好像是這樣子呢。加布里魯的年齡也一樣喔。」
  「噢?」
  坐在伊莉亞肩頭的帕莎看向加布里魯,但是好像不怎麼感興趣,立刻又將視線轉回伊莉亞身上。
  沒興趣的東西就完全不加理會,的確很有妖精的風格呢──伊莉亞不禁苦笑起來。
  「不過伊莉亞姊就是伊莉亞姊!」
  「妳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吧?」
  「我喜歡叫妳伊莉亞姊!」
  儘管伊莉亞不明白這樣有什麼好開心的,但是帕莎的笑容似乎沒有惡意。
  只見她像是想到什麼似的,一臉得意地說道:
  「畢竟精靈和妖精,原本就是親如手足的關係嘛!」
  「說起來是這樣子沒錯啦。」
  如果真要這麼說的話,由人神所創造的全體人類彼此都是兄弟姐妹。
  「那麼,加布里魯就算是妳的哥哥囉?」
  「欸~」
  帕莎不滿地嘟囔一聲,輕飄飄地飛舞起來,一下就來到加布里魯的面前。
  她盤起手臂,不客氣地盯著加布里魯猛瞧,接著不以為然地笑著說:
  「加布里魯小弟繼續叫加布里魯小弟就好了~」
  帕莎剛一回到伊莉亞的肩頭,立刻又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似的,拉著伊莉亞的耳朵,指著某處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
  與其說她是生性多話,不如說是因為帕莎喜歡伊莉亞,所以才會拉著對方講個不停。
  多虧有這名表情千變萬化、成天活蹦亂跳的妖精相伴,三人的旅途和「無聊」兩個字徹底無緣。
  
  時光流轉,就在帕莎加入旅程的天數,來到一隻手也數不完的程度時……
  三人坐在幹道旁邊的石頭上享用午餐。
  帕莎奮力張開櫻桃小嘴、大口大口咬著的東西,是將清脆爽口的蔬菜和浸泡過濃郁醬汁的完美烤肉,夾進蓬鬆柔軟的麵包製成的三明治。
  在將三明治充分咀嚼吞下之後,帕莎很自然地露出一臉沒出息的滿足笑容。
  「好好吃喔~!……雖然三明治是很好吃沒錯啦~」
  上一秒還笑臉盈盈的帕莎,下一秒立刻鬧彆扭地望著天空說道。
  好不容易有機會品嚐伊莉亞的親手料理,天空卻烏雲密布,似乎隨時都可能下起雨來。
  「伊莉亞姊,妳能不能用魔法讓天氣一下子變好啊?」
  「可以是可以,但我絕對不會這麼做。如果做出這種事情,農家的人們可是會生氣的喔?」
  「嗯~這樣子啊。」
  帕莎一邊讓伊莉亞幫忙擦掉嘴角的醬汁,一邊咯咯地笑了起來,像是覺得很有趣似的。
  陰天的確是會讓人感到壓抑鬱悶,不過有像帕莎這樣的活潑少女相伴,和以前相比已經大有改進。
  特別是在隊伍裡總是有人悶悶不樂的情況下。
  雖然這麼想,但在伊莉亞眼中看來,加布里魯最近的樣子似乎有些許變化。
  「喂~加布里魯,你要是也跟著擺出那種陰沉表情,可是會讓天空立刻下雨的喔~」
  「噫哈噫呼呼。」
  「哈哈哈哈!」
  這樣會很痛的喔,帕莎──儘管伊莉亞出聲勸阻,但也不曉得帕莎是不是明知故犯,只見她更加用力地拉扯加布里魯的臉頰,開心地捧腹大笑起來。
  看著她那張天真無邪、一點都不像是在惡作劇的笑容,終於得到解放的加布里魯也只能苦笑以對。
  沒錯,他露出了苦笑。
  即使還不到滿面笑容的地步,不過那的確是一張笑臉。
  (全得歸功於帕莎呢。)
  自己並不懂得怎麼逗人發笑,也不是能讓人展顏歡笑的人。正因為伊莉亞有這樣的自知之明,所以她非常感激帕莎的存在。
  雖然伊莉亞覺得這樣的想法有些自以為是,但她是真心感謝帕莎。
  伊莉亞不想胡亂插嘴破壞氣氛,於是她悄悄拿起籃子走向後方的森林,準備將籃子進行分解。
  (!)
  就在那個瞬間,她感到一陣惡寒竄起。伊莉亞停下腳步,尋找這股惡寒的源頭。
  沒有多久工夫,她便在森林深處發現一群魔物。
  那群魔物的數量十分驚人,而且全都朝著伊莉亞的位置群集而來。
  不僅是森林深處而已。
  魔物從四面八方的各個方位湧現。
  (……為什麼?)
  數量本身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但是自己明明沒有踏入魔物的棲息地,魔物卻不分種類地蜂擁而至,如此反常的現象讓伊莉亞不禁眉頭緊蹙。
  另一方面,新的異常狀況又隨之而起。
  「這是、怎麼回事……!身體……唔。」
  「帕莎……?伊莉亞!」
  幾乎是在加布里魯呼叫伊莉亞的同時,帕莎降落到地上蜷縮起身子,感覺像是在忍耐什麼。
  就在伊莉亞轉過身去的瞬間,低著頭的帕莎,很快就停止了顫抖。
  接著,一道聲音驀地響起。
  『嘻哈哈……』
  「……帕莎?」
  那的確是帕莎的聲音。
  『嘻哈哈哈──!!這個時刻終於到來啦!』
  「!?」
  「!」
  然而,那道聲音所編織出來的話語卻無比粗野,那張可愛的臉孔上同時浮現一道猙獰的笑容。
  有東西進入了視野。
  單憑如此便察覺情況有異的伊莉亞,立刻抱住加布里魯一躍而起,躲過了下一秒就從兩人腳下冒出的冰槍。
  『哼,真有本事呢,可恨的臭丫頭!』
  「……你居然還活著啊。」
  伊莉亞放開加布里魯,嘆著氣嘀咕了一句。
  雖然伊莉亞的【神之眼】不會顯示出個體名稱,但是和帕莎的能力數值重疊在一起的那份數值,和先前在海盜船長身上看到的相同。
  是理應已被殺死的那名惡魔。
  『妳知道我吃了多少苦頭嗎?為了瞞過妳這丫頭的眼睛,我只能一直躲在這小不點的衣服裡。』
  正如惡魔所言,【神之眼】只能讀取直接目擊到的東西,只要伊莉亞沒有使用【千里眼】進行透視,她的確無法發現惡魔就隱藏在帕莎身上。
  伊莉亞很想咒罵自己的疏忽大意,但在此之前,她有一句更想說的話。
  「你這變態。」
  『很榮幸得到妳的讚美。』
  趕緊宰了這傢伙吧。
  如此尋思的伊莉亞正打算向前踏出一步,可是她忽然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氣息,登時止住了腳步。
  她的直覺是正確的。
  『別亂動啊,妳這蠢貨!喔啦喔啦喔啦,看我用冰槍把你們做成串燒!冰椎長矛!給我臣服在陰天的威力之下吧!狂襲冰雹!』
  長矛狀的冰椎接二連三地從地面冒了出來,在兩人的周圍形成一道宛如牢籠的陣勢。
  覆蓋住整片天空的烏雲,成為魔術製造冰雹和酸雨的絕佳素材。
  實際上,吟詠不息的咒文所產生出來的拳頭大冰雹,正沿著瞄準伊莉亞和加布里魯的軌道傾盆而降,在地面上砸出無數孔洞。
  (唔嗯……)
  加布里魯以超乎常人的身體能力撥開冰雹,一旁的伊莉亞則是在閃躲冰雹的同時,歪起腦袋思考。
  眼前魔術的威力之強和效果範圍之大,明顯不是帕莎的魔術適性所能做到的程度。
  (難道說……)
  伊莉亞凝神細看,觀察帕莎身上的魔力流動。
  帕莎的魔力看起來像是直接消散在周圍的空間中,但是和消失部分等量的魔力,又從惡魔身上散發了出來。
  那樣的魔力流動方式,簡直就像是燈泡從電池那裡吸收能量來發光。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伊莉亞恍然大悟。
  帕莎在攻擊魔術方面的適性絕對稱不上高,和她適性相符的神聖魔術,主要是職掌輔助和恢復的功能,很少有以攻擊為主要效果的魔術。
  然而,即使帕莎本身不具備攻擊魔術的適性,但如果是由吸收她魔力的惡魔來施展的話,情況就另當別論了。
  『這可真是厲害呢!早知道我當初就別找那個胖子,直接附身在這小不點的身上就好了!』
  惡魔像是要威嚇或耍弄兩人似的,接連不斷地施展出鋪天蓋地的魔術攻擊。
  化身為煙霧的惡魔能夠不受魔術波及,但是妖精的身體並無法倖免於難。破裂四散的冰雹碎片撕開帕莎的身體,鮮血泉湧而出,骨頭直接從白皙的肌膚底下露了出來。
  下一個瞬間,只見帕莎的傷口癒合如初,可是這並非惡魔所為,而是站在對面揚起手來的伊莉亞所做的治療。
  「明明在借用帕莎的魔力,卻還讓她的身體負傷,你的腦子有問題嗎?你如果要把她當作人質,就麻煩小心一點好嗎?」
  『我才不管咧。是這個脆弱的小不點自己不好。嘻嘻。』
  伊莉亞的這番言行,簡直讓人搞不清楚她究竟是站在哪一邊。
  即使如此,惡魔仍舊不為所動,並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道:
  『你們如果不想看到這個小不點被我玩壞,就派一個人出來代替她不就好了?我這提議不錯吧?你們要是有人願意代替她,我立刻就放了這個小不點。』
  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啊。
  伊莉亞感到一陣傻眼,就在她準備採取行動時……
  「我知道了。」
  這句應允的話語,讓整個場面瞬間凍結。
  說話的人是加布里魯。
  在惡魔和伊莉亞的注視之下,他一字一句地清楚說道:
  「由我擔任人質。你放了那女孩。」
  『……噢?』
  儘管是惡魔本人的提議,但這出乎意料的發展,仍讓他興味盎然地應了一聲。
  知道自己是在做傻事的加布里魯,一臉歉然地看向伊莉亞。
  從伊莉亞的表情裡看不到憤怒或悲傷,她只是將眼睛闔了起來。
  但是加布里魯非常清楚,不管伊莉亞是生氣也好,愕然也罷,她都不希望自己做這種事情。
  「伊莉亞,對不起。」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對不起。」
  加布里魯朝著飄浮在帕莎周圍的煙霧走去。伊莉亞只是默默目送著他的背影。
  這是個好機會。伊莉亞如此判斷道。
  抽離所有情感、宛若寒冰般的冷漠,和守望孩子成長、彷彿父母心般的溫暖,並存在她心中。
  就連伊莉亞本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樣的事實,惡魔自然更不可能理解。面對這求之不得的事態發展,惡魔以一句『交涉成立』,同意了加布里魯的提議。
  『我都快要感動落淚了呢,多麼勇敢堅強的少年啊。在轉移到你的身體之後,我就會放了這個小不點,你放心吧。』
  「唔。」
  加布里魯覺得有某樣東西纏繞了上來,整個身體湧起一股異常的感覺。
  他能感知到這就是身體逐漸遭到占據的感覺,但是映照在視野角落的帕莎,依舊動也不動。
  看起來完全沒有活動的跡象。
  「你騙了我,是嗎……?」
  『正是如此!!我可沒說過我只能占據一個人的身體喔!?』
  那股纏繞的感覺,逐漸在全身擴散開來。
  『哇哈哈!嘻哈哈哈──!!笨蛋笨蛋大笨蛋!!我怎麼可能把好不容易到手的人質還給你們!!』
  「唔……」
  加布里魯逐漸喪失了對身體的掌控,那就彷彿手腳發麻時逐步失去知覺的感受。
  而理應動彈不得的身體,居然完全無視自己的意志動了起來。認知到這件事情的加布里魯感到一陣惡寒,拚命地試著奪回身體的主控權。
  再這樣下去,自己不僅沒辦法救回帕莎,甚至還會給伊莉亞帶來麻煩。
  比起身體遭到他人恣意驅使,這一點更讓加布里魯感到痛苦。
  我不想再犯下錯誤了。
  我能夠理解伊莉亞的叮嚀,也想遵守這些約定。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阻止自己採取行動。或許憑著我的力量,能夠將附身的惡魔趕出身體──我原本是這麼認為的。
  而結果就是如此。
  在迷惘之中施展出來的力量,將會傷害到周圍的其他人或你自己。
  
  ──真的就如伊莉亞所說的那樣。
  
  事到如今才明白這一點,也已經太遲了。
  「……伊……亞、對不……」
  『多麼悲慘又愚蠢的小鬼啊!嘻哈哈、哈哈哈哈────!!』
  加布里魯聽著惡魔的笑聲從遠方傳來,整個人的意識彷彿被濃霧包裹一般,逐漸朦朧起來。
  惡魔逐步占據加布里魯的身體,並向伊莉亞開口說道:
  『好了,妳打算怎麼做呢?』
  語帶嘲弄。
  『妳不想看到朋友被殺掉吧?這樣太可憐了吧?』
  故作憐憫。
  『好啦,就把妳的身體也交出來吧!就算身體會被我占據,你們三個還是能保住性命喔。可以大家一起手牽手活下去喲?哇哈哈、哈哈哈哈────!!』
  「那可不行。」
  伊莉亞立刻回答道。
  她的身體若是淪為邪惡力量的道具,不難想像會對這個世界帶來多大的浩劫。
  兩條性命和不計其數的生靈。任誰來看,應該選擇的答案都只有一個而已。
  『哎呀呀,妳想對我動手嗎?這樣子好嗎?這兩個小傢伙可是會死的喔?』
  惡魔嗤笑道。
  那道令人火大的嘲笑聲,聽起來就像是從遠方傳來。
  在一片朦朧的意識中,加布里魯看到了未曾見過的風景。
  萬紫千紅的花朵五彩繽紛地盛開,緩緩吹動草木的徐風令人心曠神怡,花蜜的甜香勾起內心的悸動。
  視覺、觸覺、嗅覺……加布里魯能通過五感感知到這幅風景,但他不曉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他能感知到的東西,不僅限於五感而已。
  他的胸口有一股揪心般的痛楚。
  加布里魯隱約覺得這是自己體會過的感覺。
  在理解自己奪走無數生命的當下所湧現的痛楚,似乎就是這樣的感覺。
  但他很快就意識到兩者並不相同,於是重新在記憶裡追溯了起來。
  (那個感覺是……)
  然後他終於想起來了。
  這是自己在母親離世之後,所感受到的悲傷、痛苦和寂寞的情緒。
  然而,他並不認得眼前這幅風景。而且注視著風景的視點搖擺不定,感覺不太對勁。
  就在加布里魯注意到這些事情的同時,胸口的那股揪心之感,忽然變得更加強烈。
  (這到底是……那個、是帕莎嗎?)
  一名妖精映入他的眼簾。
  但是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那名妖精完全是不同的人物,緊接著……
  
  ──為什麼……
  
  加布里魯在內心聽到一道重疊的聲音。
  並非帕莎的那名妖精朝這邊瞅了一眼,可是立刻就撇開視線,接著避之唯恐不及地快步離去。
  
  ──為什麼要無視我的存在?
  
  隨著那道聲音再次響起,心中的痛楚也變得更加強烈。
  加布里魯的視野突然模糊了起來,接著傳來一股揉眼睛的感覺。
  (這是……帕莎的身體……?)
  就在加布里魯隱約察覺到是怎麼回事的瞬間,他和帕莎之間的界線變得更加曖昧不明起來。
  (為什麼大家都無視我的存在?我明明沒有做任何壞事啊。)
  好難過、好痛苦,我討厭被大家這樣無視。
  注意到我啊。
  大家快注意到我啊。
  帕莎沒能察覺到潛藏在自身想法深處的真正心境,只是顧著把「想被家人或其他人看見」的情緒表現出來,結果就成了單純的惡作劇。
  她將別人的東西藏起來。
  或是扔下蟲子嚇別人一大跳。
  這些雞毛蒜皮的惡作劇,成功地讓眾人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但與此同時,帕莎也發現了一件事情。
  眾人的眼神,讓她注意到了這件事情。
  大家對待自己的態度,一天比一天惡劣起來。
  好痛苦。好難受。
  我沒有錯。不要無視我。再多關注我一些。
  我就存在於這裡啊。
  變得愈來愈強烈的這種想法……最後引發了一場巨大的騷動。
  守護妖精之國的世界樹枝葉。
  只要把這個藏起來,肯定能讓大家更加吃驚。
  帕莎抱著遊戲的心理,取走了世界樹的枝葉……結果世界樹枝葉就此枯萎,導致守護妖精之國的結界遭到解除。
  儘管眾人最後成功驅逐了入侵的魔物,並由妖精王以魔力重新張設起結界,但是整座森林已被破壞得一塌糊塗,許多妖精也因此負傷,妖精王甚至已奄奄一息。
  全體妖精都為這場浩劫感到哀傷悲痛……以及憤怒。
  眾人將憤怒的矛頭指向帕莎,在一連串無情的指責之後,她被妖精之鄉驅逐出境。
  好可怕。好難受。好痛苦。
  難過。悲傷。寂寞。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帕莎一邊啜泣,一邊想道。
  明明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夠注意到我而己。
  明明我只是希望家人能夠多理會我而已。
  ……明明我只是想要和大家一同歡笑而已。
  意識到這點的帕莎,不禁詛咒起做出這些傻事的自己。
  她絲毫沒有惡作劇的意思。
  也從未想過要給其他人添麻煩。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好可怕、好難過、好寂寞……然而,無家可歸的帕莎,就只能漫無目的地展開流浪之旅。
  為了忘記那些難過的事情、為了排遣那些寂寞的情緒,帕莎踏上旅程來到外頭的世界,見識到了各式各樣的新鮮事物。
  某些東西能夠散發出從未見過的光輝,某些動物擁有前所未見的外形,某些食物嚐起來比花朵和果實更加甜美。
  每當她接觸到未曾知曉的事物時,每當她見到從未想像過的事物時,都會感到一陣心潮澎湃──
  
  整顆心突然狠狠揪緊。
  
  這就是我啊。
  自身意識和帕莎完全雜揉在一起的加布里魯,猛然浮現這個想法。
  這既是我的記憶,也是帕莎的記憶。
  是抱著相同痛苦的人才會產生的共鳴。
  在同樣身受惡魔支配的情況下,兩人得以共享彼此的意識與記憶。
  『哇哈哈,好啦,這下妳打算怎麼辦呢!把這兩個哭著說不想死的小傢伙宰了嗎!?哇哈哈哈!』
  理應已經完全失去身體自由的加布里魯和帕莎都在流淚。
  兩人並不是在現實之中,而是在腦海裡理解對方過去所承受的痛苦,彼此都在想著對方的事情。
  「……唉。」
  『嗯?』
  時候到了。
  伊莉亞在出聲嘆氣的同時,隨手戴上一張小丑般的面具。
  ──這小丫頭明知我能化身為煙霧飄散開來,為什麼還要特地做出這種將視野縮小的舉動?
  感到納悶的惡魔,唆使魔物發動攻擊。伊莉亞一邊將魔物化為燒炭餘燼,一邊在口中低吟一句「吾有心咒」,面具的數量霎時增加為三張。
  而那三張面具的表情,全是和廝殺無緣的柔和神色。
  有一種名為「巫術」的技能。
  施術者通過這項技能,能使飄蕩於天地之間的靈魂,附身於物體或生物之上,以此來發揮靈魂的能力或聆聽靈魂的記憶。而在巫術的技能體系裡,也存在著強制剝離附著於物體或生物上的靈魂的技法。
  「名曰十一面。」
  而惡魔在支配他人時,主要是採取兩種方法。
  第一種方法是占據宿主的精神,由此來支配身體;第二種方法則是無視宿主的精神,直接「附身」在身體上搶奪主導權。
  從帕莎失去身體自由之後的各種狀況來看,這次惡魔採取的是第二種方法。
  而伊莉亞有辦法驅除這種惡魔的附身。
  「此神咒將成十一億諸說。」
  詠唱完簡短的咒文之後,伊莉亞將手高高舉起。
  在惡魔眼裡看來,就只是如此簡單的動作。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並沒有侷限在這個層次上。
  『什麼!?』
  視野陡然變得狹窄。
  自虛無之中顯現的憤怒面具,罩住了帕莎和加布里魯的臉孔。
  惡魔試圖摘下面具,但牠很快就發現理應已被自己占據的身體,傳來一股強大的排斥力道。
  『臭丫頭,妳做了什麼……!!』
  「滾出他們兩人的身體。」
  『唔噢!?』
  聽到伊莉亞這句不容分說的單方面宣告的瞬間,惡魔感覺自己彷彿撞上了一堵堅固的高牆。
  當惡魔從劇痛中恢復意識並再次睜開眼時,精靈少女的手裡已經捧著妖精,腋下則夾抱著那名少年。
  伊莉亞將加布里魯放到地上,接著讓帕莎憑空消失,然後環顧了一下周遭。
  附近一帶的所有魔物大概都被吸引了過來,數量粗估超過上千隻。
  即使如此,伊莉亞要做的事情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再來只要把牠們全部打倒就好了。」
  『……咕噗。』
  聽到伊莉亞這句話,惡魔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
  『嘿哈哈,嘻哈哈哈──!全部打倒?就憑妳一個人?』
  惡魔停下刺耳笑聲,語帶嘲諷地說道,隨即化為一陣煙霧。
  牠是擁有水之力的惡魔。在化為霧狀之後,不僅能讓人難以捕捉到牠的本體,同時還能不受物理攻擊影響,直接溶入宿主的身體進行支配。
  重新檢視惡魔的能力數值後,伊莉亞得出這樣的結論,接著便開始操作魔力。惡魔則是再次大笑出聲。
  『哈~連我藏在哪裡都察覺不到的蠢丫頭,還敢口出狂言啊!妳那小小的腦袋裡難道什麼都沒裝嗎!?哇哈哈哈──!』
  「噢?」
  伊莉亞笑了起來。
  徹底粉碎這傢伙尚未瓦解的自信,之後再宰了牠,應該是最能宣洩這股積聚已久的煩躁的好方法。
  但是,就在伊莉亞笑臉盈盈地盤算著要怎麼樣凌遲這隻惡魔時,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伊莉亞。」
  伊莉亞不可能無視這道招呼聲,只能先把怎麼殺死惡魔的事情擱到一旁,將視線轉向聲音的主人──加布里魯。
  看起來依舊面容憔悴的加布里魯,筆直地盯著惡魔說道:
  「伊莉亞,由我來收拾牠。」
  「……」
  加布里魯如果使用自己傳授的招式,的確有可能打倒那名惡魔。
  可是,伊莉亞相當懷疑此刻的他能否做到這件事。
  他不僅精神上的疲憊尚未恢復,招式的訣竅也未能完全掌握。
  再加上他能否使出全力戰鬥還是個未知數。
  看到伊莉亞遲遲沒有表示同意的反應,對自己身上不穩定的因素深有自覺的加布里魯繼續說道:
  「讓我來收拾牠吧。」
  他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我知道了。」
  伊莉亞將全身的力道放鬆,微微向後退了一步。
  只見她站在加布里魯身後,看著少年已經比自己健壯的背影,微笑著開口說道:
  「我可是不會出手幫忙的喔?」
  「……嗯,謝謝妳。」
  伊莉亞是為了測試他的決心才故意補上這麼一句,沒想到卻收到加布里魯的謝意,讓她不禁苦笑著轉過身。
  而映入伊莉亞眼簾的,是漫山遍野、成群結隊的魔物。
  與其說是成群結隊,群魔亂舞或許更加貼切。
  「我可不會讓你們過來搗亂喔。」
  少女的臉上露出一抹蠱惑的笑。
  光是這樣,就讓理應只懂得虐殺人類的成群魔物,宛如退潮般向後逃逸。
  加布里魯感受著那股驚人的力量逐漸從身後離去,也跟著向後退了半步。
  他並非打算逃跑,而是準備迎擊。
  只見他擺出左手撫鞘、右手握柄的架勢。
  映照在他眼前的,是已經化為一陣煙霧的惡魔。
  為了對伊莉亞這個顯著的威脅展開突襲,惡魔不發一語地化為煙霧,準備悄無聲息地發動襲擊。
  惡魔平常聒噪的模樣,或許只是為了攻其不備的刻意演出。
  (……反正這種事情一點都不重要。)
  即使看不見惡魔的身影,加布里魯還是能確實感受到那股迫近的壓力,他就這樣迅速閉上雙眼。
  浮現在加布里魯腦海裡的,是他在消融的意識裡見到的光景。
  那幅無數花朵應時盛開的繽紛景象,是帕莎過往記憶的風景。
  夢裡的帕莎始終都在哭泣。
  她心中的悲傷、寂寞、痛苦……加布里魯全都感受到了。
  然而,現實世界裡的帕莎,臉上卻總是掛著笑意。
  儘管加布里魯也見過她生氣或繃著臉的樣子。
  但是,他能想起的全是帕莎的笑顏。
  
  ──她為什麼有辦法笑得那麼燦爛呢?
  
  真是不可思議。
  加布里魯並不嫉妒。與其說他覺得羨慕,不如說是純粹地感到佩服。
  在想要露出和帕莎一樣笑容的同時,加布里魯也希望能夠一直看到她的笑容。
  
  ──如果是為了這個目的,我──
  
  刀是用來殺人的道具。
  無論揮刀的目的是為了保護某人也好,亦或是為了殺死某人也罷,都不會改變這樣的事實。
  拔刀即意味著殺人。
  只有在做好這樣的覺悟之後,才能將刀從鞘裡解放出來。
  
  ──就由我來斬殺。
  
  (沒用的,你這蠢蛋!揮刀斬霧很開心是嗎?嘻哈哈哈────!)
  

  
  ──你這玷污了她笑容的渾蛋,就由我來斬殺!
  
  居合技能,拔刀術。
  
  在這個世界裡,居合是一種不需要使用魔力便能斬斷因子的技能。
  惡魔──
  則是一種遭到瘴氣毒害的元素精靈。而所謂的元素精靈,就是擁有生命的屬性因子。
  即使是不受物理攻擊影響的惡魔……
  「──拔刀。」
  (咿呀──────咦?)
  也無法逃過加布里魯的刀刃。
  『什、什麼、怎麼、可能……』
  鏘、鏘、鏘。
  伴隨著每次的入鞘聲響,惡魔化身成的煙霧開始散裂解體,正如字面意義所示地逐漸煙消霧散。
  再這樣下去會死,會就此從這個世界消失。
  『別、別開玩笑了!!』
  面對來自本能的恐懼,惡魔撲向加布里魯,企圖斷絕這股恐懼的源頭。
  牠重新形塑身體,伸出宛如長槍的手臂。
  『呀啊啊啊────────!』
  但這終究只是徒勞無功。
  那垂死掙扎的一擊沒能貫穿任何東西,只剩下被斬成無數碎片的惡魔……不一會兒工夫,惡魔的身影就此消失無蹤。
  「鏘」的一聲,加布里魯重新看向收進刀鞘的太刀。
  自己之前見識到的劍技,只需要發出一次入鞘聲響,就能產生無數道的斬擊。
  「……果然沒辦法使得像伊莉亞那樣高明啊。」
  「很快就會變得高明了喔。」
  加布里魯這句話原本就是想和伊莉亞攀談,因此即使聽到對方回應,也沒有特別感到驚訝。
  畢竟不管是以多少魔物為對手,站在自己身後的人可是那個伊莉亞。
  加布里魯轉過身來一看,就發現伊莉亞果然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裡,而且身上沒有染上半點污漬。
  「帕莎呢?」
  「放心吧。」
  伊莉亞大概是考慮到帕莎有可能被敵人盯上吧。
  只見她揚起手來,一顆半透明的球體,立刻出現在先前空無一物的空中。
  而妖精少女正一臉香甜地在那顆球裡酣睡。
  「……太好了。」
  看到少年那安詳的笑容,伊莉亞臉上的微笑變得更加燦爛。
  「……你找到答案了是嗎?」
  「……嗯。」
  加布里魯先是看了太刀一眼,然後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接著,他再次將視線往伊莉亞的方向投去。
  儘管少年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沉穩,但他的眼裡蘊藏著強烈的意志。
  我所找到的答案──
  「我──」
  「沒關係的。」
  就在加布里魯準備將答案說出來時,伊莉亞打斷了他的話。
  「你不用告訴我沒關係。或者說,你有需要徵求我同意嗎?」
  很像是伊莉亞作風的壞心眼問題。
  加布里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緩緩搖了搖頭說道:
  「不需要。」
  因為這是我自己找到的答案。
  其他人不可能評斷我的答案是否正確。
  「嗯。那麼,接下來……」
  伊莉亞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頓了一下後接著說道:
  「帕莎?妳打算裝睡到什麼時候啊?」
  「欸。」
  忽然被伊莉亞點名的妖精,嚇得坐起身來,睜開眼睛。
  「唔、唔……」
  伊莉亞和加布里魯。
  兩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到帕莎身上,讓她嬌小的身軀顫抖了起來。
  她是覺得害怕嗎?
  就在加布里魯開始如此擔心的時候……
  「……對不起!」
  妖精幾近五體投地的道歉,將他的擔心吹飛到九霄雲外。
  加布里魯只感到滿頭霧水,伊莉亞則是一副「真是服了」的表情。
  帕莎不敢直視他們兩人,只是低著頭繼續說道:
  「……我完全沒有想要給你們添麻煩的意思……!對不起!」
  加布里魯大感意外。
  他在記憶裡見到的帕莎,即使本身犯了過錯也不會主動道歉。
  而那個死不認錯的帕莎,此刻正發自內心地向兩人道歉。
  加布里魯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帕莎的懊悔及反省。
  「不要緊。沒事了。」
  「咦……」
  聽到加布里魯立刻接受道歉的回應,帕莎不由自主地抬起臉。
  眼前是一臉溫和笑意的加布里魯,和同樣看著他露出苦笑的伊莉亞。
  「畢竟我們也沒人受傷嘛。」
  「伊莉亞姊……」
  或許是過去從未向別人認真道歉的關係。
  帕莎的眼眶因為道歉得到接受而紅了起來。「但是呢……」伊莉亞用食指頂著她的額頭說道:
  「妳如果覺得很抱歉的話,就給我好好反省!下次要是再犯下同樣的失敗,我可是會生氣的喔?」
  「嗯、嗯……!」
  為什麼會是這種高興的反應啊?
  不同於無法理解帕莎為何會笑著點頭的伊莉亞,加布里魯看著兩人的這番對話,臉上掛著不變的溫和笑容。
  會挨罵是因為對方還在乎自己。
  這件事比什麼都讓帕莎感到喜悅,加布里魯能感同身受地理解這一點。
  注意到加布里魯笑容的帕莎別開了視線,臉頰染上了微微的紅暈。
  
  討伐惡魔結束後沒幾天,在萬里無雲的藍天下,一名少年走在被森林圍繞的幹道上。
  只見一名長有蝴蝶般翅膀的小人──妖精,坐在少年的肩膀上,踢著雙腳說道:
  「啊~啊,伊莉亞姊要是能再多陪我們一會兒就好了~」
  「是啊。」
  這的確是少年的真心話,但是他也懷抱另一種想法:
  「不過,能和帕莎兩個人獨處,我也覺得很開心呢。」
  「加、加布里魯……」
  「妳不和伊莉亞一起上路沒關係嗎?」
  「嗯、嗯……我也……那個……咳咳……」
  「?」
  兩人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此刻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甜蜜氛圍,正是伊莉亞離隊所促成的結果。
  伊莉亞•休魯茲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物。
  只是在這個世界上,當然也存在著不識趣的傢伙。
  幹道的石板路上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加布里魯將視線轉往聲音的方向,發現三名全身包覆鎧甲的騎士,正策馬狂奔而來。
  「……被看見了嗎?」
  「似乎是呢。」
  面對來者的無禮視線,帕莎一臉沒好氣地說道。加布里魯將她移到肩膀上,接著站到幹道旁邊,騰出足以讓馬匹通行的路面空間。
  然而,那三匹馬兒沒有就此直驅而過,而是停在兩人面前發出一聲嘶鳴。
  三名騎士跳下馬後,其中一人走上前來,湊近加布里魯說道:
  「閣下就是加布里魯嗎?」
  「是我沒錯。」
  「在下奉某位大人之命,前來拜會閣下。」
  「你們找我有什麼事情?」
  全身披鎧、凜然而立的男子掀開了面甲。
  從面甲下顯露的那道凌厲視線,彷彿要射穿加布里魯,只是裡頭似乎還摻雜了些許哀傷的神色。
  「能請閣下把那隻妖精交給我們嗎?」
  「……我如果拒絕呢?」
  「……很抱歉,那麼我們只能動用武力硬搶了。」
  加布里魯將左手按上刀鞘,右手握住刀柄,接著輕輕閉上了眼睛。
  
  ──我會戰鬥。
  
  這就是加布里魯所找到的答案。
  少年找到了一直存在於心中的答案。
  他在周遊各個城市、接觸各地居民的過程中,具體感受到了那樣東西的存在。
  那是每個人都擁有的寶貴事物,一旦失去便會感到悲傷不已,單是擁有便能讓人感到溫暖。
  那樣東西就是笑容。
  
  ──我想要為了帕莎……不僅是帕莎的笑容,而是為了守護大家的笑容而戰。
  
  「對不起……」
  「沒事的。」
  
  ──因為我不想讓她露出這種表情。
  
  為了守護在肩膀上緊抓著自己的帕莎的笑容。
  為了守護在這之前,於各個城市裡見到的人們的笑容,我會挺身而戰。
  這就是加布里魯找到的答案。
  也是他行使殺戮之力的理由。
  
  如果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將不會有任何迷惘。即使會遭到別人怨恨也無所謂。我不會為此感到後悔。
  
  ──這就是我的覺悟。
  
  三股殺意迫近而來。
  從方才那名男子說話的表情,可以看出對方並不是什麼殘忍嗜殺之徒。
  即使如此……
  
  「──拔刀。」
  
  一道紅色的閃光拖著尾巴,迅速遁入漆黑的刀鞘之中。
  由於這幅光景看起來宛若靈魂遭到了吞噬,因此這名少年所佩帶的那把太刀,後來便被人們稱作「噬血魂者」。
  這位今後將以傭兵公會成員的身分名揚四海、身旁總是伴隨著妖精的少年,名叫加布里魯。
  曾經和少年一起並肩作戰的人們,皆異口同聲地如此稱讚道──
  這小子是百折不撓的硬漢。
  這名令人難以捉摸的溫和少年,一旦施展全力時──
  
  就彷彿整個人化身為一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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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17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神拉,完全沒想到有機會可以看到這本書的錄入
发表于 2019-11-19 06:45 | 显示全部楼层
找到2.5章了 感謝大大收錄
发表于 2019-11-19 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先前看得有些糊里糊塗
好在前傳故事補足幾位人物的相識過程
发表于 2019-11-19 11: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想看伊利亚的前传~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9-11-21 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今次是前傳呀
故事也很精彩呢
不過這書應該也不會有戀愛元素了
发表于 2019-11-22 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安定的低调,堪称范本的外挂文呢
发表于 2020-1-14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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