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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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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長谷敏司]圓環少女5 魔導師的迷宮[台/繁]插圖待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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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14 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10 编辑

  圓環少女5 魔導師的迷宮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長谷敏司
  插圖:深遊
  譯者:hundreder
  圖源:牙刷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被魔導師奪走的核子彈落入打算攻擊日本的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手上。
  在配備有《魔法使子彈》(Wizard Bullet)的武裝士兵護衛下,
  運送核彈的列車在東京現身。
  面對首都可能受到毀滅性打擊的危機,
  《公館》決定要傾全力對付。
  可是專任官瑞希與再演大系的魔法使絆
  被這次事件的幕後主謀王子護綁走之後還沒救回來。
  為了阻止恐怖行動以及營救她們兩人,
  梅潔兒與仁前往東京!
  熾烈的魔導師大戰驚險第五回!!

  插圖000

  作者:長谷敏司(Satoshi HASE)
  一九七四年出生於大阪府。關西大學畢業。二〇〇一年以《戰略據點32098 樂園》榮獲第六屆Sneaker大賞金賞並正式出道。其他著有《消失在天際的群星 Frida的世界》、《UltraQ dark fantasy》等書。

  插圖001

  插圖002

  「逃跑的時候比誰都快的詐欺師也膽敢妄論天下,未免太過狂妄。」
  《鬼火》的刀法中沒有一絲猶疑。

  插圖003

  不喝酒的話,
  誰受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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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4 19:24 | 显示全部楼层
  ─Intro─

  經過三十年的時光,過去青春年少的男子走上『成人』這條不歸路後,再次回到故地東京。從他眼中看來,這個大城市終究還是沒能發展成熟,就如同一頭腦滿腸肥的豬。
  因此,這名崇尚正義的男子才會與掌管奇蹟之人進行交易。
  「破壞這段令人唾棄的和平,點燃戰火吧!這個國家的歷史原本就是一條蜿蜒難行的道路,直至今日依然如此。就讓那些自以為是勝利者的敵人、脫離陣線的夥伴,以及孩子們徹底回想起這件事吧!」
  在地底,一場戰爭於焉展開。
  夜晚時分,一名站在地下鐵月臺上的男子,一次又一次地打開手機檢視電子郵件。
  這個時間有許多人從公司下班要回家,上百名乘客正在狹小的月臺等待電車進站。寒川淳拿出灰色的手帕在額頭輕按,吸去額上浮出的汗水。年屆知命之年的他,前額毛髮已經是童山濯濯,所剩無幾了。
  〈紀子又再講些莫名其妙的話,趕快回來。  洋子〉
  對教育子女過於熱心的妻子寄來一封郵件,好像是今天早上帶著便當和朋友一起出門郊遊的女兒說她看到一批幽靈軍隊。淳年紀一大把才結婚,直到現在,他在歲數小了十三歲的妻子面前,還是矮上半截。他今天還婉拒了同事在盂蘭盆節連假前去喝一杯的邀約,下班後直接就要回到房貸尚未還清的家中。
  上小六的獨生女最近變得很活潑,好像是受到同班同學的影響。「頭髮稀疏就是活力旺盛無處發洩的證據。妳在學校老愛滿腦子想些下流事,原來就是遺傳到妳父親過多的精力啊。」淳回想起前幾天那個『朋友』到家裡拜訪時的情景,嘴邊泛起笑意。那個名叫鴉木梅潔兒的少女,聽說是來自海外的歸國子女,說起話來有一點大舌頭,講話非常直來直往,毫不客氣。個性聽話到連他這個父親都有些擔心的『乖寶寶』紀子竟然大發脾氣,回嘴和同學吵了起來。女兒生氣時的模樣和老婆還真像。
  列車接近的聲音傳了過來,寒川淳把手機放進口袋裡。
  正當他覺得奇怪怎麼沒聽見列車進站的廣播,那班列車以飛快的速度駛過。
  彷彿有一道黃色疾風理都不理人地迅速吹過一般。他在這個地下鐵車站上下班通勤超過二十年,這還是第一次有列車過站不停。
  那是一輛他從未見過的老式電車。電車應該是長長一串,可是那輛列車卻只有一節車廂,前一秒才看到列車駛來,一眨眼它就消失在黑暗隧道的另一頭。
  也因為這樣,直到那輛怪異列車在軌道上行走的聲音都完全沉寂下來,站在月臺上的人們才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起來。
  「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剛才那輛車上是不是沒有人?」
  整個月臺就像在過年過節那樣吵吵嚷嚷。大家都好像經歷了一場靈異體驗,想像剛才看見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淳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鈴聲是他國小時期最喜歡的「月光假面」主題曲。電話是妻子所打,請他幫忙買點東西。兩人簡單交談幾句後就掛斷電話,淳根本來不及提起剛才那件奇怪的事情。過去當這個國家還清楚記得戰火灼傷之痛的時代,那個身分不明的神祕人物──月光假面正義勇為,如月光般皎潔閃耀,是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淳在口中重複這段臺詞。就算他都快要退休了,這句話還是深深記在腦海裡。

  車站月臺上的人們不曉得自己有多麼幸運,那輛過站不停的奇怪列車是全世界最危險的地下鐵,因為車上載著一顆如假包換的核彈。若是這顆核彈爆炸,周遭方圓幾公里都會灰飛煙滅,包括他們將會有上百萬人犧牲。
  八月二十一日晚上七點十三分,今年夏天這輛將會震撼這個國家的幽靈列車首次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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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4 19: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00 编辑

  第一章 消滅國家的子彈/抹殺歷史的子彈

  〔八月十一日〕
  一般來說,魔法使與這個世界的人類之間不存在信賴關係。
  武原仁專任官在五年的職業生涯中對這一點深有體會。
  眾多造就後世神話與傳說的魔法使陸陸續續來到這個世界。日本政府中負責與來到地球的異界一大政治勢力交涉的窗口單位及兼任治安機構,專門取締那些不願遵守這個世界法律的魔法使。而這機構就是相關人士簡稱為《公館》的非公開組織──魔導師公館。
  《公館》的本部位於東京的西邊,是一棟坐落於多摩川河岸邊的古老洋館。
  洋館的玄關大廳本來就是設想到人滿為患的狀況,並且以此為前提而打造的場地。晚上八點過後,太陽的餘光隱沒,十餘道身披長袍的魔法使身影清楚地映照在窗戶上。就算找齊所有證明文件或是古老約定的證物,還是無法與這些異世界人溝通,搞得在政府單位工作、西裝筆挺的公館職員個個殺氣騰騰。因為彼此間缺乏信賴關係,暴發衝突早已是家常便飯,可是今天的緊張氣氛卻不同以往。
  這是因為在鋪著紅色絨毯的大廳裡,站著一位身穿深藍色圍裙洋裝的女性。她那一頭輕柔的淡金色長髮與薄施脂粉的肌膚,就像是洋娃娃或童話故事中的公主般華美無比。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讓這名女子──《荊棘姬》歐爾嘉‧傑曼──與其他事物隔絕的原因:她全身上下爬滿橘紅色的火舌,看起來宛如站在火刑臺中的魔女。
  「這麼多的糞便,平常到底都堵在哪兒呢?」
  歐爾嘉並不是因為業火的高溫而自燃。非但如此,這個世界的人們根本察覺不到這陣火炎,只有異世界之人才會畏懼這道烈火。
  我們這些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不會遭遇到奇蹟或是魔法的力量,這是因為我們具有魔法消除能力,會破壞掉所觀測到的奇蹟之力。光是被這個世界的人聽見或是看到,魔法的力量就會化作一股沒有溫度的火焰──魔炎,並且破碎消散。超過六十億人口的地球人,幾乎都是魔法的天敵,所以魔法使們都把這個世界稱為被神明與奇蹟所遺棄的《地獄》。對他們而言,住在這個《地獄》世界的人,都是令人憎厭的《惡鬼》。
  歐爾嘉低垂而四處游移的柔弱目光幽幽地掃向仁。
  「糞便的國度燒起來總是這麼火力旺盛呢。」
  「妳也在擔任專任官守護這個國家,遭到火焚的人有多慌張,妳也該多著想一下。」
  「對不起……我有點太輕率了。」
  雖然時值盛夏,卻戴著白手套的歐爾嘉將手優雅地按在臉頰上。
  《荊棘姬》歐爾嘉把這個世界當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堆肥坑,這個世界的人們則被她稱為會說話的糞便。事實上這種認知與這個世界裡魔法使的普遍觀念類似,也因為如此,仁他們此時才會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由魔法使成立的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原本是魔法使的勢力《協會》的協力廠商,可是他們竟然從神聖騎士團的手中搶走一顆核彈。現在那顆核彈就裝在一輛陳舊的地下鐵列車上,正在東京地底下到處跑。萬一那顆核彈爆炸,死傷人數將達到數以百萬計。如果焚毀的地帶正好是政治與行政中樞機構集中的區域,那麼日本這個國家就會完蛋。
  「關於這次的事情,《協會》方面有沒有什麼對策?我們不是已經提出要求了嗎?」
  仁滿心焦急的情緒,與那些聚集在玄關大廳裡坐臥不安的《公館》職員相同。
  「不好意思,因為我已經不是《協會》的人了……」
  歐爾嘉滿懷歉意地對那些明知她是一朵毒花,目光卻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的《公館》職員點頭致意。這是因為她的個性穩重成熟,能夠打從心底以慈悲為懷的心腸對待一團糞便。
  玄關大廳裡《公館》辦公室那側的門扉大大地敞開,使彷彿嗅到濃厚屍臭味的魔法使們突然喧譁起來。
  仁久未見面的老友就站在門口。
  他們上一次見面是在發生巴比倫事件的五月,所以有三個月未見。手上抓著一把烏克麗麗走過來的纖纖貴公子,寬敞的額頭上垂落著一綹瀏海。他穿著一件前襟大開的夏威夷襯衫,配著百慕達短褲,腳下還踩著海灘鞋,一副剛度假回來模樣。在場的人員也只有八咬誠志郎滿面春風,完全不把危機當一回事。
  「好友!我也可能有機會到許久沒去的東京工作了,真是太教人期待啦。」
  八咬一邊從身上噴出陣陣猛烈的魔炎,一邊踏著有力的步伐走過來。這位老朋友最近受命去追討一個在離島落腳的犯罪魔導師,晒得黑黑的。
  「你該不會在海邊晒得腦袋都沸騰了吧?在這種情況下怎麼還這麼有精神?」
  「我從北海道寄了一張圖畫信給你,送到了嗎?」
  「你真的有認真辦事吧?」
  一名穿著充滿夏季風情的迷你裙、露出修長美腿的亮麗祕書小姐從八咬身後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張剝下樹皮、上面貼有郵票的玩意兒。從美女手上接過名信片的年輕老闆歪著頭,心想,這封信怎麼還在自己手上?
  「因為在知床的原始森林裡沒有郵筒,所以八咬你說要自己拿給他。」
  「瞧瞧我多健忘!因為南洋那裡也沒有郵筒,所以我之前連送信的工作都一手接下來了。不好意思,這就是我在旅途中捎給你的信息。」
  「你到底和什麼東西交手?是熊嗎?還是鮭魚?」
  魔法使的惡夢──八咬誠志郎深愛所有他所看到、感受到的一切。
  接著有如遭人打到稀爛的玄關大廳左右兩開大門,被人重重地推了開來,讓所有魔導師與《公館》職員全都緊張地渾身僵住。走進玄關裡的是一名用棉麻角帶緊緊綁著絲織和服、腳下穿著木屐、束髮綁成茶筅髻的男子。聽說他已年過四十,可是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有這個年紀。他幾乎全盲,緊緊閉著雙眼,步履卻沒有絲毫猶豫。
  「喔,所有人都到齊了啊。」
  武者這一開口,將夜晚空氣中的鬱氣一掃而空。這名就像是從武士時代漂流到現代的男子,站在吊燈輕搖的洋館大廳內,竟然完全不會讓人有不合時宜的感覺。十八年來斬人無數的重鎮──《鬼火》東鄉永光──連現場的氣氛都能扼殺。
  紀不到二十歲的俊美少年隨侍在《鬼火》身後,手中拿著東鄉的刀袋。他是《笑臉郎(Laughing Face)》虎坂井雷伊,負責統管《鬼火》手下的魔導師集團《鬼火眾》。鼎鼎有名的最強刻印魔導師與主子東鄉一起行動,本身就是一件非比尋常的事情。
  專任官是魔導師公館的戰力,專門取締犯罪魔導師,在市內進行警備工作。專任官的定額是十二人,現在卻只有七人,第六人是一名埋頭在日本各地獵殺魔法使、完全不回首都的男子,第七人則是個仁連長相都不知道的亡靈。《鬼火》東鄉永光、《荊棘姬》歐爾嘉‧傑曼、八咬誠志郎與《沉默(Silence)》武原仁,加上此時在地底下音訊全無的《魔獸師》神和瑞希,魔導師公館的主要戰力就是這五個人。
  魔法使與《公館》的普通員工們,就像站在懸崖邊窺視著深暗的谷底,越來越沉默。因為這些人都知道,專任官們在執行任務時究竟堆起了多少屍山。
  目前那些稱為魔法使的異界中人尚未公然違抗法律,可是這種秩序並非自然形成的。雖然這個世界的人是魔法的天敵,可是只要魔法使拿起武器作亂,還是可以殺死幾名惡鬼,然後到處逃竄。《公館》之所以不斷打倒犯罪魔導師,就是為了要用那名為『恐懼』的無形之手,束縛那些異世界之人。
  這些從不允許失敗的專任官就是《公館》恐怖的象徵,他們鮮少有機會像現在這樣,有如舉辦公開發表會似的全員集合。
  因為一群危險人物集聚一堂,使得仁周圍的人們跑得一乾二淨,彷彿他身邊有顆快要爆炸的定時炸彈──就連抓著仁長褲的少女,都像被扔進獸籠般地肩膀微微顫抖。少女鴉木梅潔兒把烏亮的黑色長髮束成馬尾,用色調成熟的粉紅色緞帶綁起來。她是仁負責管理的刻印魔導師,同時也是仁在私立御陵甲小學六年一班的學生。仁只要對這個身高不到一百四十公分的少女伸手,手掌就會落在她平坦的胸口前方。梅潔兒用她的小手抓住仁的手指,就像緊緊抓住救命的繩索。她放心地瞇起眼睛,帶著一臉毫無戒心的表情抬頭看著仁,真實的呼吸吐息讓仁心中感到一陣悸動。少女健康的小麥色肌膚與她端正美麗的臉蛋,營造出些許異樣的不平衡感,讓仁產生一股「彷彿這是一個他不該碰觸的世界」的錯覺。
  梅潔兒重新振作起精神,宛如社交場合上的貴族小姐般昂然地站到前面。心高氣傲的她不容許自己內心的恐懼被他人看穿。
  「你們這群人真是懶骨頭耶。明明是自己的夥伴,真正需要你們的時候卻都不來幫忙,害得老師每次都得獨自犯險!」
  她那模樣簡直就像隻對著老虎狂吠的幼犬。
  在專任官之間有一個慣例,如果事情鬧大了,就得由涉入關係最深的人負責收拾局面。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在仁的面前把核彈帶走,也就是說,不管事情演變到何等絕境,仁都必須負責處理到最後。五月的巴比倫再演事件中,《公館》之所以派遣身受瀕死重傷的仁前往幻影城那種九死一生之地,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為這個慣例。
  八咬像在演戲似的,誇張地展開雙臂說道:
  「你的運氣從以前開始就很糟。沒錯,我聽說在我出門的短短三個月之內,和你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扶養家屬就多出兩個。你的腦袋應該沒有秀逗吧?」
  在八咬的目光注視之下,梅潔兒的嘴脣雖然因為恐懼而血色盡失,但她還是傲嬌地挺起胸膛說道:
  「什麼話,能夠有家人陪伴在身邊,怎麼會是運氣不好?老師的人生根本就是中了大獎才對。因為再也沒有什麼事比愛人與被愛更加幸福快樂了。」
  「梅潔兒妹妹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夠愛一團會說話的糞便。妳的心胸到底有多寬大啊?」
  《荊棘姬》的身姿擺盪,似乎不堪一折地搖搖欲倒,而她身上的蓬蓬裙也隨她的動作輕輕搖擺。
  這個名叫鴉木梅潔兒的少女無論面對誰,都敢毫不客氣地頂撞,可是在仁以外的三名專任官包圍之下,饒是她再勇敢都不免害怕起來。
  專任官齊聚一堂是為了處理核彈的事情,而小小魔導師之所以出現在這群大人之中,則是因為她是刻印魔導師。魔法世界不時會舉行神前審判,有些人就會被處以淪為刻印魔導師的極刑,必須要打入地獄。受到這種等同於死刑懲罰的人,會在背部刻上刻印,在打倒一百個《協會》的敵人之前,永遠得不到自由。《協會》把這些刻印魔導師下放給魔導師公館,而公館接收刻印魔導師之後就會交由專任官管理,利用他們來維持治安。
  雖然梅潔兒有這樣的背景,可是仁不忍心讓還只是個小學生的梅潔兒獨自上戰場。
  「既然她們是我的扶養親屬,你就不要對別人的家事說三道四。還有你可別忘了,我的其中一位『家人』與神和一起被王子護帶走了。」
  仁不知道這個全心全意對他寄予好感的少女,究竟犯了何種重罪被貶入這個世界。那個站在主子《鬼火》身後、輕輕對梅潔兒揮手的虎坂井雷伊同樣也是一名罪人。聽說這名少年為了讓自己被貶入這個世界,率領一個懷有異端思想、名叫地獄禮讚派的恐怖組織把一整個國家給滅了。話說回來,《公館》本身也算不上是什麼清白乾淨的組織就是了。
  八咬非常不懂得如何向人道歉,以前還曾經因此和仁當真吵起來。
  「啊,抱歉。我竟然會做出這種紳士不應該犯的失禮行為。」
  貴公子行了一禮。舉止很是優雅,可是卻完全掩蓋了他道歉的誠意。
  因為其他人都心存畏懼而不敢提出忠告,所以專任官當中有許多奇人怪客。他們在近代國家與魔法世界之間的夾縫間翩翩起舞,姑且不論演出的是悲劇還是喜劇,至少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的舞蹈絕對異於尋常。

  打從仁與小魔女初次見面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兩人總有一天會別離。過去的他認為,就算再怎麼掙扎,終有一天還是會目睹梅潔兒倒斃在修羅之路上的屍體;而如今的仁則是想在那個「終有一天」來臨之前盡力幫助梅潔兒,他希望能夠親眼看到少女成長茁壯,直到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然後獨自離巢展翅高飛。
  仁從喧囂吵雜的玄關大廳退到《公館》辦公室前的走廊,回顧這個諸事紛至沓來的一天。清晨時分,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一支隊伍襲擊神聖騎士團落腳的美軍設施,奪走核彈。事發當時,《公館》正在搜索《協會》內部情報的提供者阿拉克涅,所以對這場行動沒能及時做出反應。接著仁與瑞希為了尋找魔女阿拉克涅,深入《公館》周邊在戰前開鑿的地下戰壕群,並在那裡捲入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與神聖騎士團之間的核彈爭奪戰,最後核彈被地下鐵列車帶走,落入懷斯曼公司的手中。
  與那些《公館》首屈一指的怪胎說話,仁也覺得有些疲憊。他對站在自己身旁的梅潔兒說道:
  「妳差不多餓了吧。要不要到外面去吃點晚餐?」
  少女惴惴不安地仰望著他。
  「不曉得絆現在怎麼樣了?」
  對所有事情一無所知而前去探險的梅潔兒與她的小學同班同學寒川紀子,連同倉本絆都被那場地下甬道內的決戰波及。武原家裡的另一位『扶養親屬』倉本絆與《魔獸師(Amon)》神和瑞希專任官一起失去聯絡,行蹤不明。從前後情況來看,她們肯定是被懷斯曼公司抓去了。
  「是啊,小絆這時候是不是正在某個地方吃晚飯呢?」
  仁脫口說出這句話,深深感受到倉本絆真的不在身邊。這讓他與梅潔兒自己想到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懼。
  「…………老師,你真的覺得絆她還平安無事嗎?」
  「懷斯曼公司的王子護豪森在三年前還是《公館》的專任官,他絕對不會做出傻事,自斷和我們談判的空間。小絆她不會有事的。」
  倉本絆是時隔六十年之後,重現江湖的失落魔術再演大系的魔導師。再演魔術能夠影響《過去》,唯一能夠有效對抗的手段,就只有一切魔法的天敵,亦即惡鬼的魔法消除能力。對魔法使來說,她就是一顆危險到不得碰觸的核彈。仁的理性明白這一點,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實際確認過絆真的平安無虞。
  正因為仁的頭腦泠靜,絆不在身邊的事實更是隨著時間分秒流逝而越加沉重。
  梅潔兒輕笑一聲。她的眼眸深處閃動著嗜虐的異彩,彷彿見血之後引發本能的躁動年幼猛獸。
  「老師這麼相信那個人啊。」
  仁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停止。他的體內時鐘好像瞬間逆轉似的,身體深處的心臟不住地怦怦亂跳。因為王子護豪森就是把仁拖進這個世界的人,也是第一個教導他如何戰鬥的教師。
  「我怎麼可能相信他!」
  「還在嘴硬,我可是一清二楚喔。因為我是老師的『扶養親屬』嘛。真好,我和老師好像越來越親密了。照這樣下去,今年暑假結束時我們會變成什麼樣的關係呢?」
  少女雖然用言語逗弄仁,身子卻沒有靠近到能夠感覺到體溫的近距離。因為絆不在身邊,使得這個天真年幼的小惡魔也沒辦法掌握和仁之間的距離感。
  可是屬於溫暖人類的時間只有這短短一瞬而已。此時此刻是眾人面臨生死存亡之秋,在歷史進程上爭搶先機的決勝之時。

  †

  二十一點十三分,一輛黑頭車從魔導師公館的外門沿著森林圍繞的小徑開了上來。
  那輛大型車靜靜地煞住,停下來的時間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所以在公館本館的大門打開之前,只有仁、《鬼火》與八咬這三位專任官知道那兩人會到來。

  原本吵鬧不已的玄關大廳突然沒了聲音,這種強烈的反應讓躲在大廳深處走廊裡的仁料到來者是何人,而超出他預料之外的是,在『那個人』之後,還有不只一人的腳步聲。
  那些訪客對身旁的喧囂完全不予理會,一路闖進《協會》人員禁止進入的《魔導師公館》那一邊的走廊。為了讓《公館》職員的魔法消除能力盡量不要影響到公用大廳,玄關與公館側的走廊之間,擁有十分完善的氣密設計分隔彼此。但就算隔著一扇門,還是擋不住非比尋常的氣氛,顯示這次事件極度重大。
  最先踏進走廊裡的是兩名鮮少出現的魔導師公館幹部。高級官員身為社會菁英人物,本來只有在闖下什麼見不得人的大禍時才會被派任到此。辦事時要是有任何差錯,就只有殉職一條路,所以幹部通常不做事。身為官員卻自願到這裡來的特例,現在只有一個。
  「武原專任官,這次的事情會很麻煩,可以請你協助讓會議進行得更加順利嗎?」
  跟在那些職務上身為高級官員的人之後的,是一位冷若冰霜、眼神極為銳利的女性官員。平時穿著具有夏季風情的套裝,營造出職場女強人形象的她今天略施薄粉,身穿死板板的深藍色與白色服飾。這名女子是《公館》的事務官,也就是負責統管仁這些專任官的領導十崎京香。為了迅速撇開目光的京香,同時也是她童年玩伴的仁希望能為她加油打氣,便對她說道:
  「沒問題,我一定會好好做個了結。」
  最後走進來的是一個身穿筆挺深藍色制服、氣宇軒昂的壯年男性。那名男子的額頭線條尖銳,可以看得出其人意志堅定。從那身制服看來,一眼就知道他是警察幹部。有一對提著黑色公事包、身著西裝的男女隨侍在側,應該是隨扈吧。
  武原仁好幾次往來於鬼門關前,也曾經經歷過可能左右這個國家命運的重大事件。今天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有警察幹部造訪公館本館。

  「魔導師公館相當於文化廳中的其他種類機構,各位在立場上並不接受警方的指導。所以我希望各位了解,因為在這種非常狀況下,我才要刻意打破常規,從警察廳到這裡來。」
  指揮公安警察取締國內激進派分子的警察廳警備局幹部清水健太郎以粗獷的嗓音,以這麼一段話向眾人致意。
  之後他親自花了將近十分鐘進行口頭說明,內容就是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包括他們到這裡來的法理依據,與根據什麼道理所以他們這種處置是正當無誤抑或是不得不為的。真是非常具有工作內容涉及法律層面的官僚會有的作風。到頭來也只說了警方會傾全力追查核彈,而清水負責監督魔導師公館的職責區分而已。
  列席參加會議的專任官反應都很冷淡。因為警察與《公館》雙方對於事件解決的終點在何處定義不同,故為了達到目的的組織架構與人員行為也相異。
  京香身為《公館》的代表,雖然在職務上不允許她這麼說,可是她還是直言不諱地說道:
  「如果用一種比較放肆的說法來形容,魔導師公館的工作和消滅害獸差不多。找出無法與這個世界共存的魔法使,然後讓他們永遠無法作怪,就只是這樣而已。我們不會開庭審判,所以沒有文件紀錄,而且也很少活捉犯人。」
  對於那些不遵守這個世界法律的異界之人,就用異界的野蠻法則還以顔色。也就是說,《公館》這個公家機關並非立足於日本法律上,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矛盾。
  來自警方的幹部靜靜地屏住呼吸。他五十多歲,頭上斑白。仁似乎能夠聽見他生著花白頭髮的毛孔一一張開的聲音。清水身上冒出的汗水,散發出涔涔的汗臭味。雖然《公館》徹底『異於』警察的原始法則讓他備感壓力,他卻沒有屈服。
  「請繼續說下去。」
  京香點頭。今天在這個《公館》經常使用的昏暗會議室裡,有七個人出席這場會議。包括仁在內的四名專任官與十崎京香,還有警察幹部清水健太郎和一名女性隨扈──另一名隨扈則是在門外待命。
  「魔導師公館的人員不多,沒辦法在會議中逐一區分工作。我們查出敵人是誰、決定戰術,之後就只要負責實行的專任官接受計畫而已。專任官雖然不擅長護衛或是監視之類耗費人力的工作,但他們都是優異的魔法使獵人,您可以儘管放心。」
  《公館》就是這樣的組織。現在擺出一副治安機構的架勢,也只不過是這兩年半十崎京香時代的事情而已。
  清水不但腦筋轉得快,就連適應力也不同凡響。
  「那麼為了讓各位更了解我想說的話,就從我來魔導師公館的理由開始說起吧。我是來盯緊各位,避免這個無法以常理忖度的治安機關失去控制。我這種說話方式也不正確嗎?非常好,既然沒錯,那我就繼續吧──為了不讓各位在偶然的情況下和我們警方的工作衝突,妨礙我們辦事,我把目前知道的情況告訴各位。」
  為了仁這些沒辦法用一般工作方式辦事的人,這位幹部主動牽就《公館》的做事方法。
  「今天晚上七點十三分,有一輛地下鐵列車被發現衝過地下鐵銀座線的新橋車站月臺。那是一輛在戰前使用的列車,與各位今天早上沒能逮住的列車型號相同。但是在下一站銀座車站的月臺並沒有發現那班列車。推測那班列車可能是進行了魔導師公館所說的魔法轉移,我們在電腦系統上也找不到行駛中的列車。」
  那班車毫無疑問就是上午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裝載核彈之後開走的地下鐵列車。那些魔法使開始展演,表示隨時都可以進行核子攻擊。
  隨侍的隨扈驚訝地視線搖擺不定,用手帕擦拭在冷氣房內仍然滿頭大汗的臉龐。以清水的立場,實在很難想像他竟然會親自說明事件狀況。
  「警方已經確認各位在追的懷斯曼公司職員,與我們從以前就一直在追緝的人物互有接觸。假如懷斯曼公司手中的核彈已經脫手,這個男人絕對是最糟糕的買家──他名叫國城田義一,現年五十五歲,是一名受到各國通緝的恐怖分子。」
  十崎京香操作OHP投影機,在會議室的白色牆壁上放出一名男性的照片。那人的年紀看起來和清水差不多,臉部輪廓圓圓的,髮量也少。年輕時可能有鍛鍊過身體,肩膀相當孔武有力。可是體格終究不敵無情的歲月摧殘,小腹已經挺出來了。臉頰與太陽穴上似乎飽經日晒,長著淡褐色的斑點。這張照片可能是在一個氣候炎熱的國家偷拍而來,何況這個男人的臉上有一個特徵,讓仁等一眾人一陣緊張。那個特徵在於他的眼睛。國城田那雙眼角刻劃著深深皺紋的眼,注視走在他身邊的人們,像是完全沒把那些人當人看。
  「一九六〇年代末,國城田在他就讀的大學參加學運,從那時候開始參與反體制運動。他在一九七二年犯下一樁案件,用獵槍把火焰瓶打進當時的多摩美軍基地,當時造成一名士兵受重傷。之後國城田出國前往阿拉伯,三年後加入南美的共產黨游擊隊。他在該地利用自己製造爆裂物的技術,涉入好幾起綁票勒贖或恐怖行動。」
  京香換了一張投影片。喀嚓一聲低響,照片內容換成南國的市場。異樣的是,畫面上有西瓜與兩名腦袋迸裂的男子,鮮紅色的液體染溼大片道路。路邊攤因為支柱折斷而垮了下來,那裡還有一個孩子橫躺在地。一隻肥胖的斷臂掉在地上,不知道是誰的手。
  投影片又換了一張。喀嚓一聲低響,這次的犧牲者燒得一片焦黑,連性別與年齡都看不出來,被人擺放在鋪在馬路的塑膠墊上。一輛車可能是被裝設了炸彈,車體燒得扭曲變形,連車門也已經脫落。塑膠人偶的殘骸黏在前擋風玻璃上。
  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
  因為職業特性,仁經常看到屍體。這些悽慘無比的光景讓他心情沉重。對仁來說,這個世界的人彼此作惡殘害的情狀最讓他難受。因為這就像是活生生證明了那些魔法使口中的蔑語「這個世界就是地獄」。
  「十崎事務官現在幫我播放的照片,全都是與國城田有關的案件現場照片。」
  仁體內血流的溫度確實稍微下降了一點,他認為自己在面對國城田這名男子時,可以果斷地做出判斷。京香給他們看這些照片,當然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對恐怖分子來說,南美與阿拉伯是這麼容易來去自如的地方嗎?南美的共產游擊隊與阿拉伯的基本教義派雙方的主張根本不同吧?」
  「國城田是一個政治色彩相當薄弱的『專家』,他就像是無根浮萍,往來在各個組織之間。那些組織除了都是反政府團體之外,彼此沒有任何共通點。對這種人來說,南美是一個很容易藏身的地方。而且在他回到日本不久,又被人發現出現在阿拉伯。」
  「手中握有核彈的就是這個男人吧。」
  由於仁整個人的狀態完全恢復到日常水準,甚至超越以往,警察幹部的隨扈一猛烈地瞪他,仁立刻感受到一股鮮明的敵意,便轉頭朝對方看去。
  清水並沒有斥責年輕人,他很重視不同組織之間彼此共有的物事,而這物事即是憤怒。
  「我們判斷這個男的就是主嫌。十崎事務官,站在魔導師公館的立場,你們怎麼看?」
  「既然懷斯曼是一家公司企業,他們一定是因為有利可圖才會去搶奪核彈的吧。」
  因為不屬於警察的權責範圍,警方高層手中也沒有諸如《協會》或神聖騎士團動向等,與魔法世界情勢相關的情報,京香才會答應擔任異世界與現實世界的仲介角色。
  「對魔法使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政治課題就是在這個世界保有一塊場地,以便進行高難度的魔法實驗。但要是魔法使方面的勢力和我們人類開戰,他們就會完全喪失據點。我認為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應該有什麼特別的門道,讓他們在核彈爆炸之後還能繼續存活下去。」
  庇護他們的人,就是那群渴望恐怖時代來臨的恐怖分子。清水似乎也能接受這種說法。
  仁他們其實都知道,京香並沒有提到一個最壞的可能,這次的核彈將會是一顆抹殺人類世界史的子彈。讓懷斯曼搶走核彈的,或許就是有辦法與六十億人口的人類開戰,而且還能打贏的異界之人。那麼幕後黑手便是對現況最為不滿的勢力──《協會》。實際上,《公館》已經發信詢問《協會》,關於那個牽連核彈搶奪事件的魔女阿拉克涅的消息,但是《協會》根本毫不理會。
  「最後一點,目前國城田沒有對日本政府提出任何要求。行動規模這麼大,但是看來並沒有和國內外的恐怖組織或激進分子合作。從這一點看來,我們公安警察與公安調查廳都認為這次事件非比尋常。」
  在這場會議開始之前,《公館》的特約學者溝呂木就拿了一份列印文件給仁看。那是一張地圖,預測一顆威力與一九四五年廣島原爆相同的核彈,在最淺層地下鐵隧道相同深度的地下十公尺引爆時,會造成多大的災害。警方手上絕對也有相同的情報。可以說那是名副其實的消滅國家的子彈
  這次的核彈要是爆炸,將會造成數十萬人喪生。這個國家在三個月前也差點因為《近神者》的大規模魔術沉入海底,但這次他們要應付的是核彈,連魔法消除能力都派不上用場。受害者規模超過一千萬人,和充滿不確定因素的大海嘯、篤定造成將近百萬人犧牲者的核彈,仁實在無法判斷,究竟哪一方才是最糟糕的狀況。
  《鬼火》東鄉永光這個人不在乎什麼立場與身分。
  「我不喜歡聽這些囉囉嗦嗦的開場白,有什麼確實要求就快快說來。」
  當身為警察幹部的清水開口說話時,仁覺得他真是太耀眼了。
  「我希望魔導師公館這陣子暫時不要殺害魔法使。」
  正因為這是世間的一般常識,所以在這裡更顯清新。
  「請各位想一想,萬一殺人現場被那些畏懼恐怖威脅的市民看到,將造成何種影響。既然魔法使的存在不能公諸於世,站在警方的立場,我們無法將各位的行為解釋成維持治安的活動。為了避免引起恐慌,在國城田被捕或是扣押核彈之前,我們希望各位中止任何可能被市民目擊的戰鬥行為。」
  對於治安機關來說,《公館》是日本的黑暗面,是這個國家拖著的一條無法近代化的神話尾巴。目前人數超過十萬人的警官全都是這個世界的人,根本無法察覺到魔法的存在。日本國內有魔法使存在,對他們來說,這件事本身聽起來不過是個冷笑話而已。所以當警察遇到魔法使的實務案例時,他們會把案件交給《公館》處理,就像是抛入深不見底的水井──不對,應該是丟棄才對。《公館》對警方而言就是一個燙手山竽,這次甚至還派了幹部清水過來當防波堤。
  可是仁在昏暗的會議室裡環顧幾位同事。《鬼火》東鄉的眼神催促著仁,要他開口。
  「人類支配這個世界不是天經地義的真理。魔法使他們……早在連歷史都還混沌不清的古老時代開始,就已經把我們的世界當成實驗魔法的場所了。對那些人而言,我們只是在這一、兩千年間占據實驗場地的會說話的糞便而已。」
  《荊棘姬》歐爾嘉低聲輕笑著仁引用她的措詞。
  「不管是搶奪核彈賣給國城田的懷斯曼公司,或是遭到掠奪的神聖騎士團,他們都不在乎我們的社會是好是壞、是生是死。站在魔法使的角度,在他們的歷史當中戰爭已經持續一萬年,到現在還沒結束。面對那些正在激戰的人,要是有一絲猶豫,反而會讓市民受到波及,造成死傷。」
  「十崎事務官,我可以把這段話視為魔導師公館的見解嗎?」
  「恐怖分子只有國城田一個,但是魔導師公館在魔法世界裡有上億個的敵人。」
  清水瞇起雙眼,好像在說京香的言語未免誇大,所以仁知道對方沒有真正了解這番話的意思。並不是只有像《近神者》葛蘭或是神聖騎士團那種心懷崇高榮耀的人才會踏上戰場。與這個世界相同,魔法世界中也有形形色色的人,為了各自不同的理由而戰。會有人像小市民或是梅潔兒那般,本來應該受到妥善保護,卻被逼到走投無路,不得不以性命相搏的人。而《公館》是站在保護者立場的組織,無論對手是誰,他們都無從挑選敵人。
  穿著夏威夷襯衫、胸口大開的自由人八咬誠志郎張開嘴巴,打了一個偌大的呵欠。
  「意思就是說我們是自由不受約束的。放眼望去如果都是敵人,那就從最不可原諒的傢伙開始下手吧。」
  警方人士一臉愕然,看著這群連核彈威脅都不當一回事的怪物。依照這個世界的基準來看,市民或是警官只是受點傷就會變成社會上的大問題,有時就連加害者受傷也同等對待。可是人命在魔法使之間非常輕賤,甚至要是意見相左,殺傷人命也是理所當然。
  而十崎京香身上兼具兩種角色。她既是政府官員也是統管者,負責管理那些依循異界之人的暴戾準則辦事的專任官。
  「不如就按照以往的方式劃分職責,您覺得如何?我們魔導師公館會盡可能把魔法使從中排除,好讓警察能專心處理這個世界的人造成的問題。」
  這是京香慣用的手法。丟出威脅給對方,然後蠶食鯨吞地擴大己方的工作範圍。
  但是清水堅守警察組織的責任,毫不動搖。就是因為這個人如此精明能幹,所以《公館》連他都無法協同合作。這讓仁感到很心酸。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敵人根本不給他們時間讓雙方的主張起衝突。
  仁反射性地站起身來。今天晚上這間會議室裡,有三個人有所察覺。
  乘著空氣的流動,淡淡的血腥味飄了進來。

  玄關大廳籠罩在陰鬱的氣氛裡,兩具放在擔架上的屍體被抬了進來。屍體毀損的狀況,與國城田的恐怖行動現場照片相比,悽慘的程度不分軒輊。
  聽說這兩具受到槍擊被打成蜂窩的屍體,在幾分鐘前被發現,他們是隸屬於《鬼火》手下鬼火眾的刻印魔導師。流出的鮮血已經凝固,上前查看的仁可以清楚算出胸口與腹部上的傷口數。乍看之下,他們至少遭到三名槍手攻擊,身中超過二十槍。皮膚之下的骨頭、血肉與內臟全都一片稀爛,和肉醬沒兩樣。
  現在一部分刻印魔導師的動向可疑,顯示出他們可能會造反。由於鬼火眾具有足夠的能力也值得信任,所以除了他們之外,其他刻印魔導師全被禁止繼續工作。如此精銳的魔導師似乎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就這樣被射死,玄關大廳裡的普通員工與魔法使全都默不作聲。這代表敵人真的如此厲害,抑或是連鬼火眾裡都有背叛者?無論如何,事態都糟到不能再糟了。
  「真是悽慘啊。」
  為了從屍體的狀態辨識敵人,仁一一檢視屍體上滿布的槍傷。敵人如同在享受遊戲似地不斷開槍射擊。這不是士兵或者職業殺手的射擊手法,僅僅只是放任情緒肆意發洩罷了。然而今天上午在那場核彈被奪的戰鬥中,和仁交手的對象是一群行動紀律分明、有如軍隊一般的魔法使。
  鮮血與內臟的強烈腥臭味讓清水與他的隨扈遠遠躲在三公尺外,不願意靠過來。至於京香,她有義務要檢視遺體,便只能走上前來,以熟稔的動作戴上輕薄的塑膠手套。
  「這是……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Rifle Wizard Company)幹的嗎?」
  那是仁等人即將碰上的敵人名稱。他們是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實戰部隊,是一群手持槍械的新時代魔法使。這群魔法使在地下鐵列車裝載核彈的短短一瞬間現出面目,滿臉橫肉露出野蠻凶狠的氣息。從明治時代以來,王子護豪森就一直參與《公館》的戰術事務。這批軍隊雖然是他所編制,辦起事來手腳竟然如此粗糙。仁越來越不了解這群剛現身的敵人,因此更是感到惱火。
  這個國家的另一面竟然還有這種組織存在嗎?清水沉聲低喃。
  雙眼幾乎看不見的《鬼火》東鄉雖然閉著眼睛,也已經知道部下死得何等悽慘。
  「我不會善罷干休。」
  這道沉靜的聲音重重落在周圍眾人的心中。東鄉不會替戰敗之人報仇,認為這麼做有違武道。但是正因為他這種武道中人,因此更無法原諒用無數子彈打在往生者身軀上,藉此胡鬧取樂的行為。
  仁很想現在立刻衝出去追擊那些懷斯曼公司的魔導師。倉本絆此時就落在一群會幹出這種事情的人手上。狩獵魔導師中隊的士兵素養比他原先料想的低劣太多。
  小梅潔兒因為體格嬌小沒辦法靠近,站在這些大人聚集的一隅。要是少女現在開口問仁「真的不會出事嗎?」,仁沒有自信可以回答一個能夠讓她放心的答案。
  一想到心地善良的絆萬一變成這樣悽慘的屍體被人發現,仁就覺得坐立難安,心下一片冰涼。雖然絆是名高中生,但直到三個月前,她的日常生活都和魔法毫無關係,與這個異常的世界無緣。或許仁的確如梅潔兒所說的,在內心某處仍然對率領敵方戰力的王子護豪森懷有信賴感吧。
  任何人都說不出話來。
  在這個被奇蹟所遺棄的世界裡沒有神明。但是在這個無神的世界裡,至少還是有一種力量能夠束縛、吸引並且控制人心。
  ────那就是恐懼。

  †

  與此同時,倉本絆正被迫在狹小的地下甬道內移動。她被一群手上提著手槍或是兩手端著步槍的人頂著後背,在黑暗中行走。這條長廊的高度與寬度和學校校舍的走廊相差無幾。雖然長廊隨即被魔法光源照得通明,絆還是完全看不出來這條路究竟通往何處。
  對她來說,唯一可以確定的就只有和她彼此互相支撐體重的好友其身軀的觸感。
  那場戰鬥之後不曉得過了幾個鐘頭。今天的絆吃盡了苦頭,她用疲憊不堪的腦袋重新估算時間。和她住在一起的小梅潔兒說要去探險,她便懷著大人帶隊的心情一起隨行。這大約是半天前的事情。她們一行人找不到出口迷失方向後,在黑暗的地下甬道裡徘徊了大約一個小時,然後絆遇見她的高中好友神和瑞希。接下來她被捲入一場戰鬥繼而不省人事,醒來以後就已經被這群像是山賊的人物給捉住了。她被囚禁在一個狹小的地下設施約有兩個小時,接著被一群大約有三十個人的隊伍帶著,一直在地底行軍,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抓住絆的這些人雖然是魔法使,服裝打扮卻都是絆再熟悉不過的模樣。可能是從清倉特賣中買來的便宜T恤配上工作褲或牛仔褲,根本從沒入過水,就放著讓它髒。絆心想,和一大堆一個月沒洗、滿是汙泥的T恤一同被扔進洗衣機裡的普通換洗衣物,大概就是這種心情。他們只點著微弱光源,一群人你推我擠地走在日光照不到的黑暗地下甬道裡。絆周身籠罩著臭酸與腥味,真希望有人從她頭上倒下一整罐洗衣精。這群被魔法光源照亮的人有黑人也有白人,髮色有金有褐也有黑,就連瞳孔顔色也各自不同。絆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還在不在日本。
  「……絆……別怕……我會……保護…………妳…………」
  低沉灼熱的呼吸在絆的耳邊喘息著。在魔法蒼白的光源照射下,身受重傷的神和瑞希美得讓人驚心動魄。滿是汗珠的肌膚閃閃發亮,有如抹上釉彩的白瓷,端正秀美的臉龐並沒有痛苦顏色。絆想為好友加油打氣,稍微勉強自己擠出開朗的表情,看著她說道:
  「妳還是別說話比較好。而且既然覺得不舒服,這種時候就別硬撐了。」
  瑞希的制服滿是血跡。被釘在牆上時的傷口尚未癒合,還是一片血肉模糊。脫離魔法消除的影響後,瑞希的身體開始用魔法進行自我療癒。可是小腹與胸口正中央被長槍刺穿,就算她身為堂堂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也不可能平安無事。絆讓嘗試獨自行走的瑞希把手架在她的肩上,撐著瑞希的身體往前走。瑞希的身體好輕,絆要是稍有鬆懈,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黑色長髮就像枯萎的花朵,垂落在絆的手臂上,好友渙散的眼眸像是澄澈的玻璃珠。
  插圖004
  瑞希雖然一邊難過地喘息,但還是想要安撫絆不安的情緒,告訴她:
  「因為……那個……男的……消除了……魔法………所以大範圍……探測魔法……看不穿……剛才那個……地方……追兵知道……地下有……空白區域……立刻……就會追過來………」
  瑞希所說的男人,就是那個在地下設施與王子護豪森同行、屬於這個世界人類的矮胖大叔。換句話說,這些手持槍械的魔法使也正在逃窟,躲避追兵的獵捕。絆認為瑞希口中的追兵,應該就是武原仁他們的魔導師公館。那個人的年紀比自己大又堅強可靠,可是卻讓人忍不住想要對他好。絆一想到他,心裡就湧起一點勇氣,因為她覺得那個人一定會來拯救自己。
  「不要緊的。我每次都受妳幫助,至少在這種時候也稍微讓我幫幫妳吧。」
  絆也很清楚這群魔法使正在幹某件壞事。
  站在隊伍前頭的幾個男子停下腳步。一道魔法之門出現在暗處,飄散出無數發光的微小細沙,看起來與霧氣相仿。此時從前方傳來一道中氣十足、充滿自信的指示聲。
  「有封閉迴廊。約翰、伊姆克,把這兩個傢伙好好盯緊。」
  守護隊伍前頭,一名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巨漢溫吞地用一柄巨大的槍頂在絆身上,光禿的頭頂上有幾綹毛髮像海草般輕輕搖晃,這人是約翰。約翰手中拿的槍大得超乎尋常,背後又背著像是汽油桶的東西,看起來就像個毫無現實感的玩具。
  「不要動!要是動一下,就開槍。」
  約翰的膚色和白吐司差不多,好像完全沒有晒過太陽。
  「你這笨蛋,不要把手指擺在大傢伙的扳機上。想把我們一起打成絞肉嗎?約翰!把手指拿開,約翰!真是夠了。伊萬,說說你弟弟叫他聽話。伊萬,我沒有叫你過來。你負責替隊伍殿後,連你都跑來幹麼。白痴!」
  一個身形矮小的男人用力在約翰的粗腿上打起來最痛的膝蓋骨一踹。他是剛才被叫到名字的伊姆克。他的下身穿著緊身的黑色馬褲,上身則是一件喪失原有光澤的綠色絲質襯衫。胸前衣襟大開,露出宛如棕刷的蜷曲胸毛。
  「那個老愛裝模作樣的王子護不是說過,要我們小心那個女人嗎?現在我們可是受過訓練的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喔。你該不會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吧?」
  「要是動一下,就開槍。」
  約翰用那個就像是六根鐵棒綑在一起的槍口,用力朝絆的頭上敲,痛得她彎下腰來。要是子彈真的從那枝槍口擊出,人的腦袋都會被整個打爛,因此絆的身子很自然地聽從他的命令,不敢動彈。
  瑞希如撒嬌的小狗,把臉擠向絆的胸口。
  「啊!」
  絆不由自主地發出怪聲,聽著好友的回應從她的胸乳下方響起。
  「………這些人……好臭……」
  雖然絆的確也希望他們好好去洗個澡,可是瑞希這樣老大不客氣地直接說出口來,她實在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胸毛男伊姆克抬眼,陰惻惻地看著絆與瑞希。這個身高比她們兩個還矮小的男人,手中把弄著大型獵槍,槍口故意在兩人眼前左右搖晃。旁邊的幾個男子陰陽怪氣的眼神也開始落到她們身上。
  她們兩個被將近三十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包圍,讓絆感到很不安,彷彿周遭的黑暗變得更加深邃似的。
  「兩位姊姊不怕我們耶。」
  絆突然被人叫了這麼一聲,回過頭看。她以為這道清亮的嗓音是個女孩子。
  轉過身子的絆一開始還不曉得對方人在哪裡,因為那人的身材出乎意料地矮小。
  絆的視線往下移,發現一個鼻梁直挺的黑膚少年抬著頭,用一對有如南洋海水般的翡翠色眼眸看著她。他的年紀正好和梅潔兒差不多大,讓絆鬆了一口氣。
  「咦!?呃……你在放暑假嗎?」
  「我叫皮耶托羅。姊姊妳是被王子護先生抓到的吧,真是倒楣。」
  「啊,那個……我是倉本絆。本來在照顧兩個和你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子,結果就被抓來了。」
  皮耶托羅身上的牛仔褲與T恤似乎也和身旁那些大人一樣很久沒洗了,但換作是個孩子,就算一身泥濘也令人感到莞爾。
  看到這個孩子的存在,絆漸漸覺得這片令人滯悶的黑暗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她的父親以前也曾經說過:「絆有個習慣,只要心情沮喪的時候就會刻意找一些好事情,說服自己這世上不是只有壞事而已。」就算只是逃避現實,她也想和這個似乎能夠讓人安心的孩子好好相處。
  「和我同年啊。那個小孩是什麼樣的人?」
  或許是因為他是這一大群男人之中唯一的小孩吧,皮耶托羅眼中閃爍著光輝繼續問道。
  「身上聞起來有一點甜甜的,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喔。她的味道聞起來似乎很鮮嫩,會讓人想要一把抱住,搔搔她的頭。不過她絕對不會讓人這麼做就是了。」
  少年笑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
  「第一句話就提氣味啊,姊姊妳很好笑耶。」
  「絆身上………也好香…………」
  瑞希還緊緊抓著絆不放。她從腹部一帶的觸感可以感覺到好友的聲音隨著每一次吐息越來越有力。瑞希的呼吸逐漸粗重,變得更加灼熱而溼潤。
  「姊姊!姊姊!她是來自地上的人耶。真稀奇!真稀奇耶!」
  絆還以為少年在叫自己,對他露出疑問的眼神。但是少年不是在叫她,而在向隊伍後方用力招手。
  那個人應該皮耶托羅真正的『姊姊』吧。一位年紀和絆相差不多的少女縮著肩膀走過來,好像有點不知所措。來到絆眼前的是一個手上捧著細長大型步槍、身材有些圓潤的女孩。那女孩看起來溫柔善良,感覺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巧克力色的肌膚比弟弟稍淡一些,眼眸則是清澈的藍色。她正用手重新梳理那一頭經過細心保養的微捲金髮。
  皮耶托羅的姊姊走到距離絆三公尺遠的地方就停下腳步不再靠近,若無其事地遮住身上那件可愛圖案襯衫上的髒汙。
  「………皮耶托羅,別靠太近。」
  「可是姊姊,地上的人果然不像國城田大叔,應該是像她這樣吧。妳看她穿的衣服好漂亮。啊啊,我也好想去看看喔。」
  手持大型槍的約翰拿槍口往眼中閃爍著夢想光輝的皮耶托羅腦袋上重重一敲,發出一聲悶響。
  「要是動一動,就開槍喔!」
  這下重擊根本超過擅自私語應受的懲罰。少年被敲了這麼一下,身子一晃失去平衡,就這樣倒了下來。絆正要驚叫出聲,一陣衝擊力道打在臉頰上,感覺熱辣辣的。等到絆察覺自己是被那個矮子伊姆克打了一巴掌時,瑞希已經被推倒,絆的身體也被按倒在地上。
  「給我閉嘴!喂,妳聽見沒!給我閉嘴!看我不再賞妳一下!喂,我叫妳把嘴巴閉上!到處賣弄那對大奶,其實妳很希望有人這樣搞妳吧。」
  絆又驚又怕,奮力掙扎。結果又被甩了兩、三下巴掌。伊姆克一直猛摑絆的臉頰,直到她無力再抵抗。絆心下越來越明白,自己就要被人施暴了。
  牙根不停打顫。憑著魔法的微弱光源,絆根本看不見天花板,只能看見眼前伊姆克自私放縱的笑臉,那副模樣,就像接下來要開始享用自己獵到的獵物似的。
  矮小的男人從衣襟大開的胸膛上拔下一根蜷曲的胸毛──
  「那個愛裝模作樣的王子護又不在!反正只要不殺她就好了嘛,我們稍微爽一下又有什麼關係!你們說對不對啊!!」
  粗鄙的歡呼聲從四周傳來。
  絆希望有人能來救救她。那個右眼戴著眼罩,令人不寒而慄的王子護豪森現在不在這裡;瑞希在保護她時受了重傷,傷勢重到自己根本站不起來;武原仁則是遠在地面上。就算運氣再好,她能夠倚靠的對象也只有瑞希而已。而她的好友現在也被一群情緒亢奮的男人一把抓住黑色頭髮,臉龐被按在地上。
  瑞希用她毫無血色的蒼白嘴脣喊道「拜託」。
  絆反射性地捏出瑞希用自己的手指教導她結過的印記。
  ──所謂的《魔法》,就是指人類在自然法則寬鬆的魔法世界中發展出來,利用不正常的自然現象讓世界依照己意變化的技術。為數上億的魔法世界各自都有一種魔法存在,大致可以區分為魔力型魔法,與「檢索世界的《索引》,具體生成萬物」的索引型魔法。倉本絆的索引型魔法再演大系是把世界從古到今累積下來的過去當成一本《書》觀測,「直接操縱相當於書中文字的《人類》」。而為了在世界展現奇蹟所需要的索引行為,就只是魔法使本身的動作而已。
  絆只想著要搶在胸毛男壓到自己身上之前掙脫,便胡亂地甩動手臂。瑞希的右手受到再演魔法的控制,整個人被右手臂拖著,就像操線人偶一般站了起來。
  「什麼!?這傢伙怎麼突然力氣變得這麼大?」
  懷斯曼的魔法使慌慌張張地伸手要去拿槍。瑞希的右手迅速地痛打她身旁的男人,速度快到連影子都看不見。這是絆第一次親眼看見,人體真的如字面上形容的那樣被拳頭打飛。
  絆的視野裡只浮現出五個人影,彷彿把可能對她不利的人(與她自身的文字交叉)一次全數鎖定。絆對這些人瞭若指掌。她雖然此時此刻人在這裡,但卻能夠潛入這本名為世界的書籍,回溯『姊姊』過去的人生。雖然絆一直盡量努力在遇到問題時不要依賴魔法,可是身體可能受到侵犯的恐懼與憤怒,讓她的理性自制枷鎖鬆懈下來。
  最初下令要看好她們的長髮男子出言喝止露出殺氣的同伴。
  「不要開槍!王子護拿她們還有用處。」
  ──《世界》把史蒂芬‧尼基這個名字告訴絆。
  史蒂芬腰間掛著截斷槍管的霰彈槍,手中有什麼東西彈了一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什麼魔法在運作,其實絆還無法了解,就看見史蒂芬的身體像一顆子彈突然飛起。
  然而肩關節傳來的聲音與痛楚卻讓這個飛天的超人表情扭曲。
  「………可惡的怪物。」
  因為本來可以一招把絆與瑞希掃倒的超高速擒抱被一隻右手擋住了,而且擋住他的人還是腹部與胸口上開了大洞,原本光靠自己根本站不起來的神和瑞希。《魔獸師》原本是技術更加高超、手段更加淒絕的高手,並不依靠腕力制伏對手。
  為了自保而不擇手段的絆又在操縱她只剩下半條命的好友。《人類》本身也是觀測者,照理來說應該很難操控。可是她的再演魔法卻能輕易把人類納入控制之下。
  瑞希緊緊咬住的嘴角淌下鮮血,彷彿哀求似地低語:
  「絆……動手…………我……不要緊………不管怎麼樣……都忍得住…………」
  「約翰,別開槍!」
  史蒂芬又大喊一聲。巨漢把手指從扳機上放開。喘不過氣的絆就這樣伸出手往空中一抓。只是這樣一個動作,被再演魔法操縱而受絆支配的瑞希就一把扣住約翰粗壯的手臂,白皙手指以驚人的握力慢慢陷入男人的上臂。
  ──《世界》把約翰‧沙卡這個名字告訴絆。
  瑞希如同洋娃娃般纖細的腿穩穩踩住地面,使出幾乎讓自身肌肉斷裂的力氣,只用一隻纖纖手臂把將近兩百公斤重的巨大身軀舉起,復又重重摔到地下甬道的地面上。
  絆強制瑞希實現把巨漢約翰扔出去的『結果』,利用魔法讓瑞希的身體發揮出所需的臂力。可是這種超出人體極限的結果需要付出代價。絆的好友雙眼圓睜,好像承受著逼人致狂的劇痛。她洞開的腹部傷口噴出鮮血,口中就像在唸咒似地低喃:
  「……絆…………別停手…………」
  以神話裡的英雄在生死一瞬間使出蠻力,或是使出個人生涯中僅有一次絕招的故事為雛型,衍生出《光榮的毀滅》這種魔法。把「行動之後變成如此」的結果強加在世界這本書上的《文字》──也就是人類身上,就算破壞犧牲者的肉體,也要逼對方擠出力量的概念魔術。再演魔導師們過去就是利用這種魔法,賜予諸多武功蓋世的英雄榮耀,而代價就是毀傷他們的肉體,讓他們走上不歸路。
  頭上腳下被砸在地上的約翰爬了起來。他的身體好像永遠都不會受傷似的。
  絆到現在還沒完全了解被三十名魔法使團團包圍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世界》把貝爾納‧希戮塔這個名字告訴絆。
  在這個充滿激戰腳步聲的《世界》裡,代表那名魔法師的文字閃閃發光。這個甬道非常狹窄,只是稍微動一動,身體就會和其他人撞在一起,正好給絆與瑞希帶來好處。就在絆回頭的同時,瑞希受到魔法的牽引而拔腿疾奔。她拉近距離,反手用力揮出一拳,可是卻在空中劃過,沒有打到人。那個要是有心隨時可以一槍打死絆的死神,狩獵魔導師(Rifle Wizard)貝爾納利用魔法轉移,使得身形彷彿幻影般忽隱忽現。
  「絆……後退…………」
  一道如同嘔血的細微聲音傳進耳內。就在槍聲響起的同時,幾秒鐘前絆站著的地面上開起一道魔法門,在遠處擊發的子彈如爆炎般沖天而起。
  ──《世界》把伊姆克‧耶達這個名字告訴絆。
  遠處的伊姆克手中舉著獵槍。他已經猴急地把馬褲脫到大腿處,露出男性生殖器。
  「王八蛋,給妳一發嘗嘗!我要給妳一發嘗嘗!」
  他滿臉鮮血,應該是被瑞希打飛時額頭被打破吧。他的手每揮動一下,性器官就像是點頭玩具的在雙腿間劇烈搖晃。
  「就算沒了一隻手也死不了嘛!讓妳知道老子的厲害,我一定要讓妳知道老子的厲害!!」
  「伊姆克,把你那寒酸的玩意兒收好。」
  夏天裡卻穿著全套黑色運動裝的貝爾納不知何時出現在伊姆克與絆兩人中間。他骨節隆起的手掌中握著手槍,槍機往後拉。再演魔法讓絆知道,貝爾納的手槍已經上膛,預測危險度拉高一級。他這次是當真想要打死絆或瑞希。絆同樣也在再演魔法觀測的《世界之書》當中進行檢索──尋找救命的方法。
  就在最完美的『解答』縫合到絆腦內的同時,她感到一股強烈的厭惡感,彷彿腳下的地面變成一片泥淖。恐懼引起更大的恐懼,再演魔法師倉本絆觀測到的世界無止盡地墜入黑暗。在那底下有無數《世界之書》的文字,也就是人類的死屍。被子彈射殺的屍體、被炸到支離破碎的屍體、因為飢餓病痛而一一死去的屍體、起因於一點小爭執而被刺殺的屍體。絆的視線可及之處逐漸被大量屍體掩蓋。再演世界的自然法則讓她看到無數已逝的生命──這就是答案。
  「快住手!拜託住手大家都會死的!這樣互相殘殺實在太不正常了!貝爾納先生!」
  在混戰當中仍然保持冷靜的貝爾納聽到絆的這一聲尖叫,連聲音的溫度都降入冰點。
  「妳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那些魔法使排列成三列橫隊。第一列趴在地上、第二列單膝跪地、第三列站著,所有人的槍口都對著絆。不過沒有非常特殊的手段,魔法是沒辦法直接作用在魔法使身上的。自己沒有主動告知的出身來歷被他人所掌握,就連深受奇蹟眷顧的他們也感到詭異非常。
  重傷之下受到控制的瑞希渾身是血,早就不省人事了。
  此時在絆與那些魔法使之間,出現一道僵持不下的戰線。只要稍有動靜,絆與瑞希可能就會被打成蜂窩,而對方也會有人傷亡。
  ──《世界》把安納斯塔夏‧特巴塔這個名字告訴絆。
  一個金髮垂落在深巧克力色肌膚上、年紀與絆相仿的女孩站在半裸的伊姆克身後。皮耶托羅乖巧善良的姊姊身上背著長長的步槍,用手槍頂住伊姆克的後腦杓。
  「……安納斯塔夏。」
  伊姆克把獵槍放在地上,舉起雙手。可是安納斯塔夏並沒有放下槍。現在的絆能夠了解,因為這場戰鬥打到亂成一團,所以安納斯塔夏拔出手槍,沒有使用背上的步槍。在這三十個人裡,只有這名少女懂得善用兩種不同的槍。雖然有人即將沒命,可是現場所有人全都接受現狀,不覺得有什麼奇怪。這種讓人無法動彈的『恐懼』,有點類似當武原仁下定決心要做某件事時,身上散發出的感覺。
  「中隊長的命令絕對不能違抗。」

  †

  從《鬼火》東鄉永光專任官所管理的兩名刻印魔導師遭槍殺的遺體被抬進來,過了一個小時。魔導師公館的臨時會議不是在會議室,而是在用來驗屍的停屍間裡召開。
  晚上十點,一粒燈泡照亮了這間單調又悶熱的房間。自從明治時代公館本館建成,這間房送走了上萬名往生者。而現在房間裡有五人站在兩具屍體旁。清水等人聽說按照慣例,僅十崎京香事務官與專任官能夠送往生者最後一程,他們也就不要求一同與會。那些警察界的人還不了解,人命在魔法使與這個世界的夾縫之間究竟有多輕賤。
  籠罩在一片靜謐氛圍中的會議,內容卻是充斥著肅殺氣息,與會者似乎也早就有了某種覺悟。
  「從現在開始,魔導師公館將把這種子彈命名為《魔法使子彈(Wizard Bullet)》。」
  在一股彷彿會令人精神崩潰的血肉腥味中,京香開口說道。早早檢驗完畢的屍體一度被切得七零八落,現在又重新縫合回去了。比擔架還大上一些的停屍間解剖臺旁擺著一個金屬容器,裡面放著大量小石子與金屬片。仁看得出來,這些和他今天早上在地底差點被射殺時所看到的東西相同。因為魔法使各自身懷不穩定的自然法則,所以當他們操作像槍械這種精密機械時,本來一定會有出錯的危險。可是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帶來的小玩意就算出了什麼差錯,槍枝也絕對不會走火,是一種『魔法使也能安全使用的子彈』。放在這個金屬容器裡的殘留物──遺留在兩名犧牲者遺體當中的彈藥,全部都是《魔法使子彈》。
  仁、《荊棘姬》歐爾嘉、八咬誠志郎以及手下慘死的《鬼火》東鄉等人,站在這兩具面容淒厲的屍體周圍,全都不發一語。他們都深知自己應該要做的工作是什麼。
  插圖005
  「懷斯曼是一間營利企業,他們一直協助這次的恐怖行動,想來一定是這項行動可以帶給他們龐大的商機吧。這種商品──《魔法使子彈》的確有可能會熱銷。對那些活在這個世界、心中暗藏不滿的魔法使來說,《魔法使子彈》看起來就像是能夠輕易殺死我們這群《惡鬼》的新希望吧。」
  十崎京香要說的事情非常簡潔明瞭。
  「懷斯曼公司想要把這次的核彈恐攻當作展示會,宣傳『只要擁有《魔法使子彈》,就可以戰勝惡鬼』。這樣一想,就能解釋為什麼他們把核彈交給國城田義一之後還要繼續給予協助。因此我們要用他們悽慘的下場向那些對現今世界懷有不滿的魔法使傳達清楚的訊息。」
  冰山事務官把自己的人性只遺留在緊緊交握的發白指尖上,做下令人戰慄的正確決策。
  「請各位剿滅手上擁有魔法使子彈的魔法使,趕盡殺絕,一個都不能留。要讓魔法使覺得『只要持有槍械就會死』,對槍械的實用性產生懷疑,讓懷斯曼找不到買家。」
  她很久沒有下過這種《公館》特有、令人作嘔的殘酷命令了。但是僅僅七名專任官之所以能夠鎮住全日本的魔法使,靠的就是『恐懼』。
  「把《公館》的威名與恐懼重新深深烙印在魔法使的心底。」
  如果這個世界的人們戰敗,魔法使的時代再度來臨,仁等人的所作所為足以讓他們被當成殘忍鎮壓機關的走夠而遭到處死。但如果他們置之不理,接下來的時代,犯罪魔導師就會人人擁槍自重,動輒開槍殺人。至於懷斯曼宣告新時代降臨的宣傳行動,最後將會用核爆做為收尾,把東京燒成一片荒原。那些異世界之人喜歡豪華大場面的破壞,就像洪水神話與許許多多天譴神話中所顯示的那樣。

  充滿殺伐氣氛的會議結束後,武原仁第一件事就是到本館的事務所來。因為梅潔兒和仁約好,在他開會時待在此地寫暑假作業。
  辦公室裡,管理職位越高的人桌面就收拾得越乾淨,沒有放任何文件。梅潔兒在下班回家的遺物處理課課長的桌上攤開國語練習簿,手中握著鉛筆。
  「老師,你今天真慢。」
  梅潔兒就像扮家家酒的小媽媽,對著讓她久等的仁嘟起小嘴。那副模樣看起來非常逗人,似乎讓仁從接下來這份任務帶給他的沉重心情裡稍微獲得解放。然後他急忙查看周圍正在工作的職員,是否有人看到他現在的表情,所有事務員全都把臉撇開。
  放梅潔兒獨自在這裡時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讓仁感到極為不放心。主要是擔心自己在社會上的立場……
  「我不曉得梅潔兒向你們說了什麼,不過一切都是誤會喔。」
  小魔女麥芽糖色的眼眸流露出嗜虐的喜悅色彩。
  「現在隱瞞已經來不及囉,大家都已經知道我和老師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了。」
  這個小惡魔說著誰叫老師這麼晚才來,喜孜孜地擺動從迷你裙下伸出的雙腿。仁的防線被順利地一一攻破,事務所的職員們都用滿是溫柔慈愛的眼神看著他。
  「不是啦,她只是在十崎事務官工作繁忙的期間暫住在我那裡而已。再說小絆也一樣住我家啊。」
  說到這裡,兩人的對話驀然中斷。
  倉本絆還在那支狩獵魔導師中隊(Rifle Wizard Company)的手上。自從看到那具滿是彈孔的屍體被抬進來,仁就一直擔心地不得了。剛才會議中決定要與狩獵魔導師中隊全面對決,也一定會讓成為人質的她身陷險境。仁到現在還記得,率領狩獵魔導師中隊的王子護豪森以前擔任《公館》專任官時,自己還被他打過。當時仁還是高中生,在他第一次向人開槍後,王子護這麼對他說道:「一流的獵人不會露出這種土包子樣的憤世眼神,可別變成一條沒用的野狗啊。」所以仁更覺得憤怒,因為狩獵魔導師中隊的行事作風完全和野狗沒有兩樣。
  仁深深了解,就連絆為他們打理得舒適乾淨的小餐桌都與《公館》的寒酷現實有直接關係,這令他感到非常惶恐。他打從心裡體會到自己有多麼依賴絆。仁就有如潛入深海當中地投身於戰場,而他也會像換氣呼吸般地自海底浮起,回到『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就是因為有那個溫暖的小窩,他才能認為自己不至於在黑暗深淵中滅頂。
  再者對於重感情的梅潔兒來說,隨著時間分秒流逝,她心裡同樣也會越來越七上八下。少女換上一件細肩帶背心,她的肩膀與這個年紀的小孩一樣纖小柔弱。所以仁也想起自己身為大人的責任,把手放在梅潔兒裸露的肩頭上。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吹冷氣的關係,少女的肌膚一片冰涼。
  「不會有事的,我一定會把小絆救出來。而且神和也和她在一起啊,不會發生什麼意外的。」
  只是小學生的梅潔兒在遇到那兩具遺體之後也還不到一個小時。
  仁最初與梅潔兒見面時就有了心理準備。這一切早晚都會崩潰。今晚使得一切急轉直下,甚至讓他忍不住以為『那一天』是不是到來了。昨晚倉本絆與梅潔兒還在仁的公寓,把寒川紀子家給的西瓜分成四等份享用。只過了短短一天,大家歡聚在一起的平靜時光變得好遙遠。
  可是梅潔兒輕而易舉就擺脫仁的憂鬱,天真爛漫的笑容讓仁大感驚訝。
  「總覺得好令人懷念喔。」
  少女抬頭望著仁,用她的小手握住他那隻到頭來什麼都抓不到的手。
  「老師現在的表情就和我們當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
  「是這樣嗎?應該變得比之前稍微更精悍些了吧?」
  梅潔兒用自己柔,軟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輕戳,或是捏捏他的指頭,開始玩了起來。這個不知道未來在何處的少女喜好強烈的刺激,彷彿在確認生命的存在一般。可是仁沒辦法徹底死心,把辛酸與痛苦當成極致的喜悅。
  「我現在應該好多了吧。就算長大了,一個人要是找到一件自己真的必須完成的事業,他還是會成長的啊。」
  「我啊,最喜歡看老師煩惱痛苦時的表情了,喜歡到讓我渾身酥麻呢。所以我絕對不會說要老師別難過這種話。」
  小魔女的指甲用力在仁的手上一戳,眼眸一片溼潤,似乎在想像他感受到的強烈刺激。
  「可是老師也可以用相同程度的痛苦折磨我喔。」
  少女始終如一的態度令人覺得非常耀眼。就算面對核彈即將引爆的危險,梅潔兒仍然完全不受毀滅氣息的壓迫。對這名稚嫩的刻印魔導師來說,待在這個世界本身就是有如死刑般的懲罰,每天都與毀滅為鄰。
  對她伸出手就等於被她咬上一口。可是因為皮膚上傳來純真少女的溫暖柔情,所以仁總是錯失應該縮手的時機。仁深切希望梅潔兒能夠繼續好好活下去。他很不希望小魔女殺人,即便這只不過是他自欺欺人心態的一部分而已。就如同他讓少女去小學就讀一樣。
  平靜的時間被一陣有如鑿冰似的高跟鞋行走聲打破,那是十崎京香的腳步聲。那個同時也是仁童年玩伴的事務官正要走進事務所,卻在門口停下腳步。她怪裡怪氣的眼神實在讓仁渾身不自在。
  「……武原專任官,事務所裡的人都很為難,我建議你還是到外面來比較好。」
  仁想起周圍還有其他人在看,頓時紅了臉。
  結果,仁三人還是離開事務所,到外面吃了一頓遲來的晚餐。當然也有避免打擾在辦公室裡忙碌的職員的意思。警察幹部找上門來,就代表這次他們必須準備一些平常沒有在做的文件檔案。因為警察廳是普通的政府部門,會送來如小山一般高的文件。所以為了不要妨礙對方的工作進行,《公館》這邊的職員也不得不使盡全力辦事。
  「說到我們這裡命長的職員,那就是事務員啦。所以仁在事務所的評價好像年年都會有微妙的變化,有趣得很呢。以前高中的時候是『追逐妹妹舞花而誤入歧途的超級戀妹哥哥』對吧?之後好像是王子護豪森與八咬誠志郎那些怪人的『類聚之友』吧?然後最近的可猛了!」
  京香的表情從冰山事務官變成童年玩伴的輕鬆模樣,把冰麥茶一口氣乾掉。公館本館的二樓是一間間的幹部辦公室。由於幹部們較早下班,下午五點之後,這些房間全都空無一人,仁與京香就在這些面臨危機仍然準時下班回家的幹部辦公室裡,開啟由《公館》事務所職員一起買來的超商便當。房間裡甚至連擺設著沙發與矮桌的待客空間都有,讓仁頗不是滋味。
  「我說妳啊,這種時候負責照顧梅潔兒與小絆的監護人就要出面解釋誤會才對吧。」
  在這短暫時間之內恢復為『京香姊姊』面目的十崎京香一頭趴在低矮的客桌上,好像對任何事都懶得理會。
  「我工作忙得要死,職場的人際關係上也想待在舒適圈裡,不想蹚渾水耶──」
  就算魔導師公館這個組織再不人道,負責經營管理的畢竟還是人。但是就像颱風會有颱風眼,即便現在處於如火如荼的風暴當中,還是會有安穩寧靜的一刻。
  「妳啊……拜託妳別一臉面不改色地就把我賣了好嗎?」
  武原仁與十崎京香的關係很扭曲。他和妹妹舞花從小就很崇拜京香這位無所不能的鄰家大姊。舞花的體質變得無法承受魔法消除後,仁與京香也就各自就讀不同的高中。如果仁與舞花兩兄妹沒有進入《公館》,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自然而然轉淡後斷絕。仁始終認為京香不應該待在這裡,但直到現在仍然不敢違逆她。
  「小梅很勤勞嘛。聽說她還在事務所幫忙端茶倒水,臉上可愛的微笑讓人連骨頭都酥了。她還說『當老師知道我已經影響到他所有的人際關係,逼得他不得不向我下跪的時候,會露出什麼表情呢?我一想就好興奮』。她的好虐興趣肆無忌憚到這種地步,也當真讓人願意全心幫她加油打氣啦。這應該是大家的惡作劇心理吧?」
  「一點都不好笑!那個人際關係包圍網是怎樣?我真的要哭啦!」
  「有什麼不好,小梅願意在這裡建立人際關係啊。」
  梅潔兒在這個世界落地生根,對於長久以來一直守護她的仁與京香來說,也是一大成果。可是仁心想,他的人格立場被當成養分犧牲掉,難道都沒有人幫他說說話嗎?
  「對梅潔兒來說,事務所的那些人與專任官一樣,我們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類。真是的,要是懷斯曼或是《協會》那群人也像她這樣懂事,我們就更……啊啊,不講了。還是別再發牢騷了。」
  「只不過是幾句牢騷,我願意聽喔──這件事結束之後,我們去啤酒園坐坐吧。今年一次都還沒去,而且我也是牢騷滿腹想說啊。」
  仁一邊享受著和童年玩伴哈啦,一邊試著計算小魔女以後要問候家裡附近多少鄰居。鴉木梅潔兒存在於此的分量讓他有些引以為傲,若無其事地用手掩住又燥熱起來的臉頰。
  「我還是得好好努力才行。她要是不在,會有很多人傷心難過的。」
  厚實的木門打開,他們正在討論的人從茶水間回來。
  「老師,你知道真正內行人的吃法都是把熱食擺在冷食上面嗎?」
  雙手抱著容器的梅潔兒靈巧地開門走進來。每次少女踩著輕快的步伐踏出一步,一頭黑色長髮與緞帶就會隨之輕搖。不曉得為什麼,從超商的蕎麥沾麵上傳來一陣溫暖奶油焗烤的香氣。
  身為道地日本人的仁與京香凝視著放在桌上的東西,然後愕然無語。蕎麥沾麵淋上烤過的冷凍白醬──或許是用來代替肉桂茶與肉桂棒吧。巧克力口味的百吉棒很痛快地直接泡在馬克杯裡的綠茶當中。只有異世界人才會靈機一動想出這種簡單卻令人絕望的點子,讓仁和京香心中種種惡夢又重新甦醒過來。
  梅潔兒的小手漂亮地把竹筷拆開。
  「老師和京香今天討論什麼事情?」
  仁倒抽了一口涼氣,是京香替他若無其事地對梅潔兒撒謊:
  「因為公館也想專心處理核彈事件,為了讓整體情況更簡單些,所以我們在討論要先把懷斯曼公司請下場。可是依照規定,還是不能指派工作給小梅妳喔。」
  童年玩伴用輕鬆的態度隱瞞他們之後將會堆起大量屍山血河的殘酷現實。
  「妳想想,如果把不該帶的東西帶到學校裡,學校也會把東西沒收不是嗎?和那是一樣的道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只是他們拿來就會給人添麻煩。」
  京香搖搖手,輕描淡寫地笑說。身為一名冷酷的指揮官,她本人並不看好《魔法使子彈》的實用性。魔法使本來就有安全的方法,能夠加害這個世界的人類。造成槍械走火的扭曲自然法則,理論上也能被魔法消除能力破壞,如果是這個世界的人類遭到槍殺,被害者自身就會讓自然法則回歸穩定,所以槍械從以前就根本不會出問題。
  「原本就已經有效果的東西,假冒成是因為新產品所以才有效果。我們只是要取締這種幾乎等同於詐驅的商業行為而已。而且他們的宣傳手法感覺也有點讓人不愉快。」
  為了要撲滅這個時代將會改變的宣傳印象,《公館》要用冷血決絕的鎮壓手段散播恐懼。雖然仁知道把少女排除在任務之外,她一定會很生氣,可是他不敢把自己身為組織的一分子必須執行的工作告訴梅潔兒,便跟著京香一起撒謊。
  「別露出那種表情,這也是沒辦法的呀。別擔心,這點小事一下子就會結束,我很快就會把絆搶回來。」
  「小梅,妳用不著擔心。敵方的高位魔導師只有王子護一人,應該不用一個星期就可以解決了吧。」
  童年玩伴的說謊技術越來越好了。從前當妹妹離棄仁,他下定決心要保護自己重視的事物之時,那時候『京香姊姊』還是個普通的高中生。之後時間殘酷地把妹妹與京香的父母奪走,長大成人的他們都在《公館》裡安身。仁一心想要成為像正義英雄般的人,在現實當中成了這份血腥工作的專家。而京香本人則是不願意透露她自己是怎麼想的。
  「暑假結束之後就是第二學期了,自由研究還有日記之類的功課可要持續做,別中斷喔。」
  「這句話不該對我說,應該說給絆聽吧。她的暑假作業根本還沒寫完嘛。」
  梅潔兒對深沉的夜氣凜然不懼,露出勇敢的微笑。她和《公館》之間的關係良好,也就是所謂可信任的刻印魔導師。但是絆是身受監視之人,《公館》認為她將來必定還會引起滔天大事。因此對京香來說,梅潔兒的優先順位就顯得比較低。
  「和她在一起的神和專任官應該會好好處理。高中生也已經可以自己管好自己的事,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有時候仁實在不知道在京香眼裡,她究竟如何看待年幼的梅潔兒與心地善良的絆。

  †

  當絆得知她們熟悉的東京地底下竟然有這種東西存在時,著實大大吃了一驚。在幾個月前,絆還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可是自從遇到武原仁、鴉木梅潔兒以及好友神和瑞希後,她的現實正確實地一點一點受到顛覆。
  她一路被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催趕在地下甬道中移動。甬道的盡頭是一處荒廢的城鎮。用混凝土建造的灰色巨大箱形體像是貨櫃,在一片昏暗之下整齊有致地排列。一直等到走至近處,看到出入的門口與窗戶,絆才驚覺這些箱形體一個個全都是住家。現在明明是暑氣正盛的八月中旬,空氣卻冷得教人驚訝。四周沒有風,從某處傳來陣陣水氣的味道,讓人感覺這些住宅從前似乎有人住過。
  道路兩旁每隔十公尺,就有淡淡的魔法光源飄浮在空中。在隱隱約約的藍色光源照耀下,那些近乎立方體的住家櫛比鱗次,彼此之間幾乎沒有間隔,看起來就像是一面巨大的牆壁。單調的光景甚至有一種非現實感。數一數魔法光源的數目,絆等人走進來的中央大道足足有八十公尺長。一想到在地底下挖出這麼大的空洞需要耗費多大的人力與時間,她就覺得眼花撩亂。
  絆與瑞希分到一間牆倒屋頂垮,從外面一眼就看光光,讓人根本不好意思在裡面住的破房。絆扶著制服汙染成一片深紅色的瑞希,在一張及膝高的石材寢臺上躺下。絆沒辦法使用魔法讓石材變暖和,搓著冰冷的雙手在六坪左右大小的空盪盪家中來回踱步。她擔心不省人事的瑞希會不會覺得冷,伸手摸摸瑞希的身子。因為絆用魔法操控好友戰鬥,瑞希脈搏虛弱無力,彷彿體內深處的生命之火都熄滅了。獨自被抛棄在黑暗裡讓絆揣惴不安,擔心要是瑞希就這樣一睡不起該怎麼辦。
  姅發覺一股冷風從腳邊寢臺的內側吹進來,寢臺裡頭是空心的。住在這裡的魔法使只要在這個空洞裡放置魔法熱源就可以當成暖氣,非常方便。絆用她抖個不停的雙手握住好友冰涼的手,些微的暖意支持她繼續撐下去。
  石材地面上裂開一條大縫,積成大片水灘。為了那些能夠加熱水溫的魔法使,地板底下有埋設水管。崩垮的牆壁上有突起的大理石小型天使雕像,能夠加熱石頭或是固體的魔法使就可以加熱這種裝飾品當作暖氣使用。可是絆能夠做的,就只是被寒氣逼得渾身發抖,不斷摩娑裸露的臂膀而已。
  「……抱歉,請問有沒有毛毯可以用?」
  嘴裡吐出的氣息都變成了白霧。
  懷斯曼公司的魔法使們把槍口對準了她,表示隨時都可以開槍殺人。臉上長著長長鬍碴的史蒂芬手臂用力一擺。
  「皮耶托羅,把你的毛毯給她們!」
  只要一示弱、被周遭的男人看輕,就有可能受到侵犯,所以絆拚命忍住快要掉下來的眼淚,為自己加油打氣,告訴自己只要想些快樂的事情就好。她想等到少年皮耶托羅過來時和他說幾句話。皮耶托羅只不過是小學生的年紀,也不會用異樣的眼神上下打量絆的身體,所以是絆在這裡唯一可以放心說話的對象。然後她又擔心起梅潔兒,想著不知道少女現在怎麼樣了。
  從住家崩垮的玄關門口處傳來腳步聲,絆立刻轉過頭來。
  「皮耶托羅小弟?」
  「不好意思。妳的『皮耶托羅小弟』被我當成晚餐吃掉了。」
  站在門口的,是一名態度輕佻的中年男子。身在這群衣著汙穢的軍隊當中,只有他穿著純白西裝。銀色的眼罩蓋住右眼,臉上掛著放肆的笑容。他就是從可怕童話故事裡跑出來的真正魔法使──王子護豪森。
  王子護把帽子輕輕從頭上摘下,一如往常裝模作樣地行了個禮。
  「您吩咐的東西是毛毯吧。是啊,人體確實總是在尋求溫暖。」
  一身白色西服的『魔法使』翻過帽子把手伸了進去,然後從空無一物的帽子裡拉出一條橘色的毛毯──應該是他用魔法立即製作出來的。看到如此高超的魔法,那些手持槍械的魔法師響起一片驚呼。
  遭到綁票不說,還被人當成珍奇動物似地看待。絆心裡氣惱,含著淚伸手一把搶過毛毯,裹住尚未恢復意識的瑞希。她的好友一身都是鮮血的氣味,就連些微的吐息都帶著血腥氣。一頭美麗的黑色長髮也因為黏稠的血塊而披散開來。絆想不到其他還有什麼事想做,用手指細細地幫瑞希梳理頭髮。她發現自己竟然累到快要站不住,便彎腰在冰涼的地面上坐下。
  「『最後的魔法使』,我要妳聽我說話,就當作是買毛毯的費用。」
  王子護輕輕甩動一條如烈火般鮮豔的紅色手帕,啪的一聲打響指頭。雖然沒有什麼可燃物,半空中卻生出火焰。就像第一次遇見王子護時一樣,即便在深暗的地底下,他依然還是個異樣的『怪物』,這讓絆感到非常害怕。可是她彷彿受到魔法火焰搖曳的火光與溫暖所吸引,跟著轉過頭來。
  「妳的表演實在拙劣,那樣是不對的。睽違六十年之後再次粉墨登場的再演魔導師,竟然在『他們』面前像那樣出糗,那怎麼行呢?」
  「你的意思是我和那些人有關嗎?」
  王子護沒有回答絆的疑問,只是繼續說著他口中稱為毛毯費用的事情。
  「魔法使的戰鬥方法是有規矩的。無論是任何魔法世界的魔法大系,只要練到極致就可以無所不能……可是正因為『無所不能』,要是在戰鬥中不照規矩來,效率反而會變差,因而戰死。因為魔法使使用的力量非常強大,所以首先必須加強防禦能力。」
  「我不想聽這些!我絕對不會再傷人了。」
  絆低頭看著瑞希。就是因為她用了魔法,才害得好友昏迷不醒。絆就連自衛防身都會牽連他人。她眼淚盈眶,心想為什麼自己的魔法竟這麼『拙劣』呢。
  「妳一定要聽,就算現在聽不懂也無妨。對再演魔法師來說,所有經驗都是為了保命的投資,好在必要時刻可以參照《過去的記憶》──妳就是這種類型的魔法使。」
  這番話鏗鏘有力,不容絆有一絲懷疑。
  「『最後的魔法使』,妳一定要仔細聽我講述魔法使長久鑽研出來的戰鬥方法,字字句句都不能漏掉。一個魔法使首先一定要避免情況混亂的混戰,就像妳剛才經歷的那場戰鬥。敵人的實力越是高深莫測,不曉得會發生何種情況,妳就越得保持距離,隨時清楚自己想做什麼。」
  絆回想起之前和好友一起做功課時,還曾經想要和難解的強敵題目『拉開距離』。充滿溫暖陽光的往日與陰暗的地底對比太過強烈,絆伸出手指,輕撫低聲呻吟的瑞希臉頰。
  「自從魔法世界出現騎士團後,戰鬥方式就變得比較複雜。不過簡單歸納起來,步驟就像這樣:
  魔法使與敵人戰鬥時,首先是《預設階段(Preset)》。要在發現敵人、自己藏好或是把魔彈誘導魔術施在敵人身上之後才能擊出魔法。等到魔法擊發才閃避或是施展防禦魔法就已經來不及了。」
  絆覺得背上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回頭一看。只見狩獵魔導師中隊的人正目不轉睛地觀察她和隊長王子護兩人的情況。每當她動動身子,一道道視線與敵意就狠狠刺在她身上。絆必須保護傷重不醒的瑞希,別無選擇的她也只能聽王子護說話。
  「準備好之後,接下來就要《投射(Cast)》魔法。啊啊,反面教材就是妳們家那個小小圓環魔導師。那孩子就是最不要命的魔法使,好幾次拚死使盡全力《投射》。要是像她那樣還能戰勝,我們的生意就不用做了。
  要是敵人對妳投射魔法,妳就要進行《應對(React)》,採取閃避或是防禦行動等等。不這麼做是會沒命的,要加油喔。《預設階段(Preset)》、《投射(Cast)》、《應對(React)》。全部都是『T』字結尾,這樣背下來像不像在準備考試?」
  王子護拿出兩張面紙扭一扭轉一轉,三兩下就做成兩個白色人偶。他的手舉在人偶上面,簡易人偶機靈地動了起來。
  絆雖然畏懼,但也看得瞠目結舌。兩個人偶演起一齣小短劇,擺出投射魔法與抵擋的動作,在擋下魔法的同時也做好準備立即再度投射。面紙做成的魔法人偶一次又一次重複動作,像在跳華爾滋。就算速度變快,仍然精確地彼此交互投射魔法與防禦。
  「善戰的魔法使會把《應對》與接下來的《預設階段》整合成一個動作。一邊閃躲一邊占據有利位置,依照《應對》的結果,營造出能夠左右戰局的狀況。要是成功,就可以在敵人下一次《預設階段》還沒完成之前,自己搶先《投射》攻擊,結束戰鬥。」
  在他說話的同時,原先一直正面抵禦的其中一個白色紙人手臂一揮,作勢回擊魔法,結果魔法好像真的反射回來似的,使地面迸裂開來。跳起來想要閃躲的紙人在半空中被一發追擊給打落。
  「找個機會好好觀察仁與高位魔法師之間的戰鬥,把魔法消除能力想成《抹滅魔法的泛用魔法》,槍械就想成《射出鐵箭的魔法攻擊》。再演魔法的防禦方式也很特殊,看一看可以當作參考。」
  王子護又一彈手指,其中一個紙人染成像木炭的深灰色。
  「魔法使有很多種模式,多去看些魔法戰鬥。比方說《近神者》葛蘭,他就是最典型的學術型魔導師,從《預設階段》到《投射》魔法的過程就很呆板。
  可是他在《預設階段》施展的防禦魔術有如銅牆鐵壁,而且從《應對》進入到下一次《預設階段》的速度與精準度都無懈可擊,所以找不到破綻突破他的防禦魔術。而葛蘭的攻擊又都是像《原形化身(Archetype‧Avatar)》和分子相似之類的大招,想擋都沒辦法擋,所以他到哪裡都所向無敵。」
  在代表葛蘭的灰色紙人周圍,王子護又用面紙做了好幾個粗糙的人偶。每一個靠近灰色紙人的人偶都被先後震飛到火焰中,燒成焦灰。
  「可是葛蘭卻戰敗了。為了要《投射》大型魔法,他就那麼一次把應該滴水不漏的《預設階段》給省略掉。就因為這樣,葛蘭用來《應對》的防禦魔法有了破綻,所以被仁刺死。他的失敗就只是這樣一點小事而已。」
  一個不知道如何在身上藏了一根利針的紙人把代表葛蘭的灰色紙人刺穿。
  「要是搞砸一次,就連《近神者》葛蘭都難逃一死。」
  灰色紙人同樣也在火中燒個精光,變成片片灰燼被風捲走,從沒有屋頂的住家飄向遠方。對絆來說,戰鬥技巧高超,似乎就代表把有手有腳的人形之物燒成不留原樣的灰燼,讓她渾身抖個不停。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種事?」
  這時候的王子護看起來就像是個非常衰老的老人。
  「因為妳的出現就代表審判之日即將到來啊。『最後的魔法使』,妳是一條編織出無數毀滅的彩線末梢,所以沒辦法輕易說死就死。這就是妳啊。」
  說完,王子護臉上帶著和善的微笑,站起身說道:
  「那麼我必須回去做我的『文化事業』了。妳就自己保護自身安全吧,一定要找出最適合再演大系魔法的方法喔。」
  那些豎起耳朵偷聽的男人認為王子護捨棄了絆,發出下流的哄笑聲。有人就像發射禮砲似的,開槍射擊絆安身的住家牆壁。
  「我們的時代要來啦!只要有這玩意兒,那些《惡鬼》也要完蛋了。」
  槍聲越來越激烈,演變成暴風雨般的掃射打在牆壁上。整個房子開始微微震動起來。竟然對著有人的住家開槍,這些人的腦袋真是教人不敢恭維。
  在槍聲形成的暴風雨中,絆對著正要離去的白色西裝背影大喊:
  「這樣未免太任性了吧!」
  踩在碎裂的建材碎片上,王子護擺出一副萬分遺憾的表情,回頭說道:
  「我們可是很忙的喔。如果是神話中的英雄,只要省思自我再奮勇戰鬥就好了。可是我們背上肩負著許許多多懷斯曼公司員工的生計──上班族可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喔。」
  先前企圖把絆壓倒在地的矮子伊姆克一次次地偷眼瞄她,接著就像是要炫耀氣焰地再度扣動獵槍的扳機。
  「我要把《地獄》打成蜂窩!就像這樣!就像這樣!!」
  那些魔法使內心的不安,似乎在開槍的時候逐漸變得麻木,槍擊變得放肆,如同在演奏音樂。有超過十人以上的魔法使一起參加這場仇恨與快樂的合唱。水泥牆揚起沙塵,乾裂的碎片如雨般灑落。所有人都瞇起眼睛,彷彿陶醉在槍聲與破壞聲中。伊姆克重複在獵槍裡裝上子彈後開槍,鮮血從他綁住額頭的繃帶中滲出。
  一陣玻璃瓶破碎的悶聲響起,可能是有人拿瓶子往住屋的牆壁上扔吧。等到槍聲中斷,接下來傳來幾聲「嗚~」和「啊~」,聽起來像是意識不清,一點意義都沒有的呻吟聲。隨後一陣靜謐突然降臨,絆這才有機會除了看看近處之外,還能從崩垮的牆垣遠遠向外望。地底都市遠方另一頭的住宅裡,點著幾團溫暖的家庭燈光。
  在這個被人砸玻璃瓶只是稀鬆平常的地底城市裡,有人在過活。絆一想到這件事,就連憤恨惱怒的力氣都沒了,剩下的只有最直率的恐懼。這份『恐懼』或許就是那群人和絆所居住世界之間的差異吧。絆最熟悉的東京沒有這種人存在,她好想逃出這個野蠻、汙穢又昏暗的現實地獄,以便安撫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最後她用雙手摀住臉,彷彿不想被人看見自己不知不覺之間萌生的想法。她剛才那個念頭就和《協會》的魔法使瞧不他們的世界,把這裡稱為《地獄》的冷酷無情沒有兩樣。
  絆身子一抖,她也慢慢理解這陣寒意從何而來了。
  在這之前,就算被捲進某件嚴重事件,倉本絆也總是在忙家務工作。在武原仁、小梅潔兒與瑞希搏命奮戰時,絆總是受到他人的保護。今天那個身穿白色西裝的王子護豪森在教她如何戰鬥後便離去。其實最不了解她究竟會不會真的動手傷人的不是別人,就是絆自己。她還知道一件事──
  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某個地方』可以與世隔絕,所有的一切都是彼此息息相關的。

  †

  漫長的八月十一日就快要結束了。
  所有事情的起因都是因為一顆核彈。而對於核彈被人奪走的當事者來說,今天是一個充滿煩憂與恥辱的日子。接受神聖騎士團的命令負責保護核彈的機械化聖騎士隊,終於在深夜時分發現懷斯曼留下的蹤跡。
  他們好不容易才來到一處蓋在地底下的古老工房。由於矮人在這個世界只要被觀測到就會死絕,因此《協會》圈的魔法使為矮人建造了像這樣一個地下工作區域。
  上級聖騎士瑠瑠‧梅路路把因汗水黏在頸後的頭髮拉起來。她穿著鎧甲進行探索,再加上地下迷宮既黑暗又狹窄,沉重的壓力消耗著她的精神。少女不耐煩地拉起她原本最自豪的淡金色及肩頭髮。
  「一群人找到大半夜,竟然只發現懷斯曼最初使用的列車基地。」
  對於十六歲就成為上級聖騎士,而且剛接下副隊長重擔的瑠瑠而言,這次的聖務是一連串的失敗。不得不把自己過去崇拜的對象艾蕾諾爾‧納剛趕出聖騎士組織也讓她感到很難受。
  就在瑠瑠垂頭喪氣的時候,一名身披黑色防彈配備,與少女那身瑰麗騎士甲胄形成強烈對比的高大黑人騎士對她說道:
  「冷靜以對吧,瑠瑠。」
  就算在逆境之下,隊長捷克‧菲尼克斯仍然露出一口白牙對她笑了笑。
  東京是《協會》與魔導師公館的勢力範圍,而這座地下道網絡是一座死亡迷宮,甚至在六十年前、二戰剛結束不久,還讓聖騎士狠狠吃了憋。情況很不樂觀,現在眾人束手無策並不是因為他們經驗不足的關係。
  「重新檢討追蹤方法吧,光只是追著他們的屁股在迷宮裡到處跑不能挽回局面。懷斯曼的指揮官──王子護豪森,百年來一直是《公館》戰術方面的支柱………我們花了大半天時間,竟然好不容易才找到起點而已。萬一他們逃進內部就麻煩了,之前從來沒有聖騎士成功走遍整個武藏野迷宮啊。」
  年紀輕輕的瑠瑠一身疲憊與徒勞感達到極限。她原本是想以副隊長的身分提出具有建設性的意見,可是話剛說出口,聽起來卻像是在抱怨,讓她感到很丟臉。
  捷克的一雙大眼睛與白牙在微光之下大放光明,幫瑠瑠打氣。
  「我們這群人本來就是吊車尾隊伍,從以前就把失敗當飯吃。但正因為身在谷底,所以才一次又一次重新爬上來。」
  瑠瑠以外的十一名隊員,全都是為眼前的工作犧牲奉獻、一心一意投入的人。一名被人暱稱為《轟炸機》的騎士一直在收錄周圍的神音,個子矮胖的轟炸機背上負著高音質的錄音器材,總是在收錄採樣用的聲音標本。另一位身材與轟炸機完全相反的細瘦騎士,則是在經過好幾次失敗後,終於成功用電子樂器演奏出追蹤位置用的神音。眼眶底下掛著深深黑眼圈的他是個怪人,總要別人叫他《博士》就好,從不讓人喊他的本名。博士迅速把神音發動時的設定值記錄下來。
  捷克雙手用力一拍,大喊「打起精神來吧」,藉此鼓舞隊員的士氣。所有埋首於自己工作的隊員都對這聲響亮的拍手感到不解。核彈不知道何時會爆炸,他們都心急如焚。
  「他們會一直利用迷宮移動。你們都看見了吧?如果那些傢伙以那副德性跑到地面上,就算在一百公尺大老遠都看到啦。不過如果他們所有人都去洗澡換衣服,等到能上地面去的時候都要過聖誕節了。」
  隊長捷克‧菲尼克斯用手打拍子,竟然五音不全地開始唱起歌來。雖然唱得很糟,不過歌聲充滿真摯的情感,讓人了解他是真的深愛音樂。可是對瑠瑠來說,就連捷克的歌聲也讓她覺得很厭煩。
  「請隊長不要藐視規定的存在,這裡可是敵區啊。」
  「如果會受到奇襲,現在早就已經中招了。我們的聖務很重要,敵人又很厲害。要是遇上敵人之前就把自己逼得喘不過氣來,真正的關鍵時刻怎麼能發揮出最佳狀態呢?」
  有如封閉牢籠般的黑暗裡突然吹過一陣清爽涼風,枝葉摩擦的沙沙聲響輕搔著耳膜,直讓人誤以為地下甬道的盡頭有一片陽光和煦的草原。
  「轟炸機,Beautiful!」
  轟炸機用身上的揚聲器裝備把錄在錄音座裡的自然環境聲響播放出來。看準大家緊張情緒放鬆的瞬間,一陣馬鳴響遍黑暗,無厘頭的搞笑逗得大家發出歡呼聲。轟炸機故意發出嗚嗚地馬鳴聲,大概是在模仿西部片吧。
  「這下得救啦,騎兵隊前來解救我們的危機囉!」
  「不對吧,我們自己就是騎兵隊啊。」
  捷克答道。其實別說是拯救大家,他負責守護的核彈不但被奪走,還讓盜賊給跑了。這番玩笑話既冷又自虐,連瑠瑠也只能笑了。
  正因為陷入令人胃痛的窘境,這群身經百戰的男人們才更要口出詼諧,改變氣氛。就在拍子七零八落的手打節拍與有些走音的大合唱中,捷克拉大嗓門對瑠瑠說道:
  「聲音聽起來很糟糕吧?說來不好意思,我們這些人都是音痴,演奏樂器的技術也很爛。不靠機械裝備,根本只是一群沒啥用的神音魔導師。所以就算全隊一起演奏也熱鬧不起來………不對,熱鬧是熱鬧,只是缺乏感動。」
  一陣開心的大笑聲響起。神音魔術屬於索引型魔術,把自己感覺到的聲音當成《索引》,讓奇蹟現世。所以對神音魔導師來說,身為音痴就等同宣告無能。在他們一路爬上來、受命執行重要聖務之前,究竟歷經了多少生死關頭。琉琉一想到這件事,渾身寒毛直豎。所以隊員們對於機械化裝備才會如此超乎尋常地深以為傲。
  「聽說副隊長妳是演奏名手,各種神音樂器樣樣精通。我倒是很想請妳上上課,教我們什麼才是真正的音樂啊。」
  「不,這是兩碼子事。這樣太不尊重了!神音樂器是發動奇蹟,與神交流的手段。這是以前姊姊大人她…………我是說……不能拿來隨便演奏取樂!」
  「讓人與人牽繫在一起的音樂也是一種奇蹟啊。副隊長,妳知道嗎?爵士樂是過去海港都市集合了諸如歐洲人與黑奴等世界各地的民族與文化,各自不同的音樂彼此交流而誕生出來的喔。完全不同的事物交流創造出全新的東西,這不就是一種奇蹟嗎?這個世界到處充滿著這種輝煌閃耀的事物啊。」
  出面當和事佬的隊員們神情爽朗,臉上都掛著晶亮的汗珠。
  「副隊長,隊長只要一聊起爵士樂就沒完沒了,我們大家都是隨便聽聽的。」
  瑠瑠掛在腰間的飛琴是最容易發出聲音的魔術樂器。她把手放在飛琴上,聆聽著五音不全且嗓音殘破的音樂,靜靜閉上眼睛。根本不需要自己親手演奏,她已經覺得很愉快了。
  捷克大秀一般聖騎士少見的大音痴,雙手一展,摟住同隊的夥伴。
  「日本是卡拉OK的發源國。等我們結束聖務之後,隊上所有人一起去唱一次卡拉OK吧。好吧?就這麼決定囉。」
  他們身在到處布滿陷阱的迷宮裡,身心俱疲,就連希望都封閉在黑暗中。可是瑠瑠心中確信,他們還沒有輸。她一定要奪回核彈,保護生活在地面上的無辜人們。她相信這群真正受到神眷顧的夥伴們一定可以辦到。
  「休息時間結束了。就讓那些傢伙好好見識我們盡其所能有多能吧。」

  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獨自在地底的黑暗中。
  艾蕾諾爾的肋骨斷了兩根,就連走路都是一種苦行。救了她性命的鎧甲被今天早上決定她戰敗命運的那一下攻擊打得完全變形,失去作用,她只好把那套太過沉重的鎧甲留在原地。現在她所有的一切,只剩神音樂器戒指、一柄長劍以及幾個緊急狀況之下能夠拆卸的簡單神音樂器。
  正確來說,如今的艾蕾諾爾根本不算是聖騎士。就在今天早上,騎士隊的隊長宣布她被趕出神聖騎士團了。在神聖騎士團的規定裡,正在執行聖務的隊長有權把嚴重妨礙聖務的騎士暫時從騎士團中開除。被開除的騎士要在神音世界接受調查,直到服完適當的處罰之前都不能回到騎士團。
  艾蕾諾爾在巴比倫的聖務失敗之後淪為階下囚,隊上的夥伴全員犧牲,之後撐過長達一個月的囚禁與審訊生活。她因私怨向仁挑戰而落敗,現在連聖騎士的兵籍都沒了。
  曾經被人稱為在神前潔淨無瑕的少女騎士,目前是個帶著一身燒傷、手握長劍在黑暗深淵徘徊的苦行者。可是就算淪落至此,艾蕾諾爾那雙碧眼仍然沒有一點迷惘。
  「尼可萊……我又活下來了……可是現在我心中已經無恨……如果上天再次賦予我的生命是有意義的,應該就是要我去助人吧。」
  艾蕾諾爾所愛的夥伴尼可萊已經不在人世,只有回憶能夠帶給她勇氣。黑暗中傳出喀喀聲響。那柄長劍裡裝有神音樂器,所以比一般的騎士劍更長更重。現在的她連劍都沒辦法穩穩地拿起來了。
  艾蕾諾爾停下腳步蹲下來。只有她腰間懸掛的緊急照明用神音樂器放出的蒼藍燈光微微照亮著黑暗。雖然現在是盛夏時節,但是地底下的氣溫卻很低。她離開地下鐵車站的火場殘骸,在隧道中探索。行進方向與載著核彈的地下鐵列車離去的方位相反。過去把她當成姊姊一樣仰慕的瑠瑠‧梅路路與那群騎士沿著地下道鐵路追尋,艾蕾諾爾想要幫助他們,盡量減少他們遺漏的可能性。
  「雖然現在我已經不是聖騎士……但還是想拯救眾人。聖騎士是運送神意的鳥兒,在忠實執行職責的時候,大家都把能夠拯救的事物放棄了。在巴比倫的時候,我不也曾經想要殺那個叫做梅潔兒的小刻印魔導師嗎?」
  艾蕾諾爾唯有回首過去,才能與自己最親近的人對話。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與不見一人的寂寞,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溫柔。
  「尼可萊,如果是你,你會笑我傻嗎?那個叫做捷克的隊長所說的話就和以前的我一樣。遵從神意的人還想要保留人性就是一種傲慢。全心相信並且奉獻一切就是聖騎士的本分吧。」
  這位少女騎士過去曾經忠於神意,如果是認識她的人一定會覺得非常驚訝吧。艾蕾諾爾‧納剛竟然對神聖騎士團產生懷疑。
  「可是如果有人需要幫助,對他們伸出援手難道是一種罪嗎?」
  讓她在黑暗深淵中重新站起的不是希望的力量,單純只是一種渴求。為了讓達到極限的身軀擠出力量再次奮戰,她立下誓言,仰賴超越人智的物事。她不再是聖騎士,為了彌補先前妨礙《公館》的武原仁去追蹤炸彈,她也不會去追查核彈。就算找到核彈的行蹤,也有可能在現場碰到瑠瑠等人。艾蕾諾爾因為被懷疑遭到《協會》洗腦而被逐出騎士團,下一次說不定就會被誤認為背叛者而受戮。可是就算如此,她的作為說不定能夠對人們有幫助。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這條撿來的性命還有其他什麼用途。
  「吾等──吾等皆為無智愚人──」
  從痛苦重新振作起來的歌姬開口唱歌。嘹亮的聲音綻放,在黑暗中盪開,有如蓮花出汙泥。她的聲音就像是一道和風,輕輕撫過汙穢的地面,遠遠地、遠遠地傳送出去。
  「──吾等不知神意心,全心虔敬獻求祈。身溺苦海不知處,長旅但求至高意。親傳聖祈、永承罪愆,吾等終窺神心意。」
  祝福啟程的聖句令人懷念,這是前往執行聖務的騎士們所吟唱的誓言之語。
  「立誓成為聖騎士,足堪奉獻己凡身,永世守護至高神。」
  雙膝顫抖的艾蕾諾爾踏出最初的一步。就算喪失所有,她還是與拚鬥超過一萬年的騎士們同心,她的生命仍然牽繫著榮耀與堅強。
  「神意寄於生命。」
  踏出腳步的她右手牢牢握著長劍。啟程的聖句接下來本來是這幾句:「神意引導正義。為正義獻己生、為正義獻己力。亦即因為吾等。神意在吾等前方。」
  但是艾蕾諾爾僅在口中重複那一段話,就像在細細咀嚼其中深意似的。
  「神意寄於生命。」
  被逐出神聖騎士團之後,艾蕾諾爾仍舊活著。就算這只是她的愚味,但她相信自己還活著是因為所有的一切都與她應當完成的義務有關。
  「──我已經不再『畏懼』了。」
  就算在慘死於地底深處,獨自枯朽,她仍是神的子民。

  八月十一日的下夜時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們幾乎沒有人知道自己正在核彈上吃飯。
  在寒川家,正是寒川淳下班回家後晚上喝杯小酒的時間。依照妻子洋子訂下的規矩,寒川家電視要看哪一個頻道由父親淳來決定。晚間新聞正在報導他看到的失控地下鐵列車的消息。
  穿著睡衣,待會兒就要就寢的長女紀子好像還有意見。
  「絕對絕對沒有錯。爸爸看見的地下鐵列車一定和我看到的幽靈有關!」
  紀子說她本來去郊遊,結果誤闖進地下戰壕裡,還碰上舊日本軍的幽靈槍戰。不曉得是因為她剛洗完澡還是因為太過激動的關係,眼鏡片罩上一層白色霧氣。紀子覺得今天真是諸事不順,低下頭鬧起彆扭來,拿面紙把眼鏡上的霧氣擦掉。
  「爸爸也說說她。紀子這孩子連便當也沒吃就回來了。」
  由於當年二十多歲的洋子下嫁給將近四十歲的淳,導致淳到現在在妻子面前還是有些抬不起頭來。
  「因為我們在逃跑啊!大家都很危急耶!要是吃便當的話,現在我就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可是薄皮小饅頭不是都吃光了嗎?」
  「當時的氣氛就是讓人想吃薄皮小饅頭嘛!」
  母女倆面紅耳赤,寬闊的額頭上都冒出了青筋。紀子與洋子兩個人一發起脾氣來還真是一個樣。
  妻子的興趣是做手工藝,寒川家裡裝飾著她繡的窗簾、手工門把套或是奇怪娃娃。無論是面紙盒套還是枕頭套,只要是有套字名稱的物品,都是手工製作。把遊樂場換到的便宜獎品娃娃縫進家裡,也是妻子的點子。
  每當家人起爭執時,淳就會把白毛巾包在臉上,化身成為守護家庭的英雄。
  「這時候就是正義夥伴出場的時候了吧。」
  綁上毛巾之後的淳與一般價值觀同在,所以稍微喝了些啤酒的妻子也會雙手擊拍聲援老公。他扮演小時候看到的、騎著摩托車的英雄人物,做出催油門的動作。
  「老公,你要秀那一招嗎?要秀那一招嗎?」
  「不要鬧了啦,爸爸!那個好丟臉喔。」
  或許是因為目睹淳與洋子相處長大,紀子儼然長成一個「班長個性」的規矩女孩了。
  「妳的好朋友梅潔兒妹妹可是看得很開心喔,爸爸好傷心啊。」
  「那是鴉木同學和一般人不一樣!她最喜歡看人丟臉了。」
  電視上的新聞換成播報遙遠國度的戰爭,主播詢問日本未來將何去何從。妻子聽到畫面中播放的槍聲,拿起遙控器。
  「我要換一臺喔。真是的,都是因為紀子一直說些什麼幽靈、軍隊之類奇奇怪怪的事情。」
  「爸爸以前年輕的時候,也不曉得國家以後會走向什麼方向啊。」
  洋子驚訝的視線刺在他的毛巾面罩上。寒川淳伸手往額上一拍,指尖直到頭頂處都碰不到頭髮,皮膚發出拍的一聲輕響。從前他根本想都沒想到自己的髮線會往後退,但是卻有預感這個國家將會變得如何。他預料國家將會衰敗,對此感到憤怒,並且進行抵抗。就算為人父,年紀過了五十大關之後,淳的心中仍會想起從前他還年輕,這個國家還充滿活力的時光。那些總是待在大學的社團大樓,每天都在發脾氣的學長身影也清楚地浮現出來。
  淳擺出守護寒川家的父親姿勢,一個不小心弄翻空杯子,趕緊拿紙巾把流到桌上的水滴擦掉。他的紙巾套上有月光假面的娃娃,是妻子縫上去的。
  保護一個家庭就耗盡心力的他,從前還曾經想要成為帶著白色面罩的正義夥伴。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只要核彈爆炸,一切都會灰飛煙滅。

  〔八月十二日〕
  天亮了。就算恐怖分子手上握有引爆核彈的開關,仁與梅潔兒還是有時間回公寓吃頓早餐。小梅潔兒今晚也要睡在公館本館,所以正在收拾行李。
  電視上正在播放從昨晚開始警察在都內地下鐵設下重重警備的情況。發布給新聞記者的消息沒有提及核彈,而是說已經逮捕企圖把炸彈帶進機場的恐怖分子。警方的計畫是謊稱該恐怖分子可能把爆裂物帶進都內,好讓他們在地下鐵與各地設下人力警備。
  看到事態以鐘頭為單位,變得越來越嚴重,讓梅潔兒感到很新鮮,跟著切換電視頻道。
  「還真是奇怪。上次差點被《近神者》葛蘭沉入海底時還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次倒是挺慎重的嘛。」
  對她這個異界之人來說,超高位魔導師的可怕比核彈更容易想像。可能是因為她穿著黑色牛仔迷你裙,看起來有些小大人的樣子吧,這番話聽起來還頗有一番道理。
  畫面正好播放到警官在都內各處巡邏、評論家說著或許還有其他恐怖組織尚未落網的消息。國城田只是強加恐懼於社會,並沒有對媒體或警方提出任何政治思想或是要求。雖說是恐怖行動,但是警方卻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這次的事件,到現在還是看不透國城田的行動。
  或許是因為累了吧,梅潔兒早上睡過頭,所以今天的早餐是仁做的,只有簡單的培根蛋與吐司。他覺得這樣蔬菜攝取不足,所以試著學絆做些沙拉。不過也只是把小黃瓜與番茄切片,再淋上市面上賣的沙拉醬而已。由於培根不足,所以仁自己動了點腦筋,嘗試放些魚板代替。他在切魚板時突然想起豆腐的保存期限快要到了,便又做了豆腐味噌湯。
  梅潔兒也不理會自己的料理是個什麼樣,對別人做的飯菜倒是很挑剔。
  「老師做的料理和京香一樣呢。像這樣子怎麼形容呢……很粗糙?」
  「誰叫我們是童年玩伴嘛。」
  一吃起飯來,仁就不自覺地想起原本掌管廚房的絆。在制服外穿著圍裙的她,給人既溫暖又深刻的印象,仁甚至認為,她站在廚房是最自然不過的事,這個想法讓他感到很訝異,也根本沒辦法想像絆遭遇不幸的樣子,但是隨著時間分秒過去,他漸漸了解這種想法是錯的。這場美夢在他的公寓裡也已經甦醒而且斑剝了,偏偏到目前為止,他們連要如何救回絆都不知道。
  比起恐怖分子的存在,公開宣戰的競爭對手不在身邊,似乎更影響梅潔兒的心情。她嘴裡一邊咀嚼,一邊談論絆回來之後要如何好好整她的處罰計畫,好像想藉此讓自己重新振作起精神來。
  「我在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發現一道非常不得了的料理喔。姅肯定也贏不了這道必殺料理。」
  「必殺料理……那會死的是誰?」
  其實仁早就知道了,唯他而已。
  梅潔兒似乎決定要先拿刀叉分切西式餐點,然後再用筷子夾的步驟來吃這道日西混合的複雜早餐。只見她靈巧地用筷子吃著切成八塊的吐司,看了真是讓人佩服。
  「妳變得很會用筷子了啊。」
  「是啊。因為我聽說要暫住在老師的房間,非常努力練習嘛。老師對這種真正重要的事情總是後知後覺耶。就算工作再辛苦,我就是我,老師還是一樣是老師啊。」
  仁覺得和警方合作處理核彈事件讓他變得很忙亂,整個視野開闊之後,新的情報一直送進來,令人眼花撩亂。他都不曉得自己在整起事件進展中到底置身何處,因此心生不安。少年時期剛與《公館》往來時,從來沒有這種感覺;雖然現在幹的同樣是殺人勾當,身上背負的罪孽與欺瞞也毫無改變,可是他的工作內容是成年人做的事了。
  皮膚晒黑,充滿活力的魔女用老成的動作端端正正地放下碗與筷子。
  「老師真的不能沒有我啊。」
  仁無法回嘴,喝了一口味噌湯。自己像在向孩子撒嬌似的,真是渾身不自在。
  「老師可能看不出來,其實我有顧慮到絆的立場喔。老實說,看到老師昨晚的模樣,我就覺得整個人心浮氣躁!」
  仁是因為心裡難過,才在這個小小的餐桌上尋求救贖。自己這麼依賴梅潔兒的事實被本人明指出來,他想辯解也無話可辯。
  「沒關係,妳要是覺得心浮氣躁就告訴我,不用客氣。」
  梅潔兒的眼神流露出嗜虐的異彩,但是卻又像個純情少女般緊緊揪著裙襬,支支吾吾地告白:
  「我覺得呢……如果換作是我,一定能夠用力欺負老師……讓老師你……忘掉所有難過的事情。你覺得怎麼樣?」
  仁瞪大眼睛,看向雙頰一片緋紅的梅潔兒。
  插圖006
  「老師,你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女孩子好不容易拿出勇氣,你這樣太失禮了!」
  仁的判斷力在腦中轉過來轉過去,最後指向一個令人不敢相信的答案。這該不會是某種情愛糾葛吧?
  「我剛才說願意欺負老師,做一些讓你難以置信的壞事喔。這樣老師就只要怕我、對我生氣,恨我一個人,除了我以外,再也不用想別的事情了。為了那些摸都摸不到又抽象的東西害怕生氣,老師不覺得白費精神嗎?你應該把那種目光完全投注在我身上才對!」
  小魔女說著說著,平時累積的不滿好像開始接二連三地爆發出來,眼神越來越凶。這種情緒和不願意男人偷看其他女生的可愛嫉妒心是一樣的嗎?可是仁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拿核彈與自己相比,而且還心生嫉妒的少女。
  既非白亦非金的《泡泡》狀物體,在公寓天花板附近飄浮。那是仁已逝的妹妹舞花的身體殘骸。
  仁突然想到,要是好一陣子沒辦法回來,舞花的碎片該怎麼辦呢?

  絆看到綻放著光芒的小《泡泡》。那個泡泡的光芒既非白亦非金,她在武原家的房間裡也曾經看過。她壓根沒有想到,會在地底下看到這種東西,而且不只一個,竟然有三、四顆。《泡泡》輕輕地飄過來,飛往黑暗道路的另一頭。絆心裡想著,不知道它們是被這座地下城市呼喚過來,還是原本就出自這裡?她突然很想把這件事告訴武原仁,在那間小公寓的回憶,就像是溫暖的毛毯似地裹住了絆。
  耳邊又傳來陣陣槍聲。懷斯曼的魔法使聚集在一個天線長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收音機旁,所有人都興奮得不得了。
  「祝新時代來臨!」
  剛才的槍聲就是慶祝禮砲。聽到地面上關於恐怖分子的廣播,他們全都高興地大聲歡呼。
  「大姊姊,我把早餐拿來囉。」
  少年皮耶托羅一臉不耐的表情獨自前來,他把罐頭與煉乳條送到絆與瑞希住的地方,那好像就是早餐。安納斯塔夏拿著狙擊槍從後面追來。
  「皮耶托羅,你不能到這裡來。」
  「大家都去過地上好幾次了,可是我從來沒出過這個城鎮耶。地上不是很寬廣、明亮又溫暖嗎?是這樣嗎?就像是個夢幻般的地方對不對?」
  少年皮耶托羅天真的眼神從姊姊移到絆身上,把那張沾滿灰塵的髒汙臉龐湊過來。雖然絆居住在地面上,可是她不忍心戳破姊姊告訴弟弟的胡謅謊言。因為安納斯塔夏就像是抓著一塊浮木地緊握手中的狙擊槍。
  絆認為自己之所以不忍說破,是因為她覺得少女身上的陰影與武原仁相同。那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一定曾經用手上那把槍在絆生活的地面世界上殺過人。所以被弟弟詢問時,她才不得不撒謊說地上是個美好的世界。
  可是就算她們行事不正,絆還是想要喜歡他們姊弟倆。她和《公館》與武原仁的關係太深,再也沒辦法用一般的大道理去排斥安納斯塔夏。她只是想要保護小弟,免於受到殘酷世界的傷害而已。
  「皮耶托羅小弟,地面上真的是個如夢似幻的地方喔。上面非常美好,如果喜歡上某人、努力關懷對方的話,那個人同樣也會喜歡自己的。」
  絆的嘴邊露出微笑,因為她看到安納斯塔夏用憐惜的眼神低頭看著她活潑的弟弟。
  「我很喜歡妳和皮耶托羅小弟喔。對自己重視的對象能夠露出那樣的表情,我想這種人一定不會是壞人。」
  在這種時候,絆想起了自己最重視的人。兩人第一次邂逅時,絆正好看見仁像這樣為梅潔兒擔心的模樣,所以才決定要相信他。

  †

  短短一個晚上的時間,不安的氣氛就逐漸滲透到城市的大街小巷。
  到處都可以看見穿著制服的警察,在各個要點設置檢查哨。警方的重點是不讓核彈離開地下鐵車站。雖然無法阻止魔法使用魔法轉移運送核彈,但國城田是這個世界的人,他可不能像魔法使那樣任意行動。地下核彈恐攻已經是最糟的狀況,如果還讓恐怖分子在地上地下來去自如,那真是雪上加霜了。
  目前《公館》的刻印魔導師收容設施位於距離魔導師公館步行大約三十分鐘的地方。因為是改建戰前的精神醫院拿來使用,所以周圍圍繞著三公尺高的高牆。
  武原仁與《荊棘姬》歐爾嘉‧傑曼一大早就來造訪此地。
  「每次看都有這種感覺,這扇門還真是壓迫感十足啊。」
  仁身上套著隨興的夏季外套,而歐爾嘉則是在炎炎夏日也穿著長袖的圍裙洋裝,兩人站在一起,組合看起來相當奇妙。撐著一頂精緻陽傘的《荊棘姬》在豔陽下,就像一道從白日夢中走出來的幻影。
  歐爾嘉白潤的肌膚如新下的雪,在陽光下閃爍。她微笑著說道:
  「是啊,就和隨處洗手間裡都有的馬桶般雪白。」
  「這扇門對妳來說只是一道分界線,把我們這個像是糞堆的世界和裡面分開。可是就算只是看看,也挺讓人感慨的。我們和刻印魔導師的往來,已經如此密切了啊。」
  這扇沒有門牌的設施大門雖然威容壯盛,可是血腥味更濃。有可能適應這個世界生活的刻印魔導師可以優先獲得《公館》的許可,走出這扇大門。在這道高牆之內鬱鬱累積著從異世界被放逐到這個世界的罪犯們心中最黑暗穢濁的部分。就連刻印魔導師鴉木梅潔兒也是,要不是十崎京香以環境不佳為由把她帶回家,照理說,在獲得許可之前,她也會在這座設施裡生活。
  《荊棘姬》戴著白手套的手優雅地扶著臉頰。
  「這些孩子真是單純的可愛呢。任何一個人要是快被推下糞堆時,就算是馬桶也會緊抓著不放吧。」
  在核彈搶奪案發生之前,有好幾個刻印魔導師掌握《協會》魔女阿拉克涅的長相與身分來歷。而這名魔女在這一連串事件中擔任的角色,就是敵方聲東擊西的誘餌,負責轉移仁他們的注意力。也就是說,只要向上回溯,那些握有阿拉克涅情報的刻印魔導師,很有可能與敵人關係密切。為了徹底根除《魔法使子彈》,《公館》決定要攻擊懷斯曼公司。對他們來說,這種來自內部的反叛行為絕不能置之不理。可是站在仁的立場,這件工作實在讓他提不起勁來。
  「隨妳怎麼看吧。我們要做的就只是讓他們徹底明白,背叛《公館》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穿過收容設施塗著油漆的鐵門,仁獨自走到門旁的狹小警衛室去。正門的警衛有四名,可是今天人員增加到六名。因為裡面經常傳出慘叫聲,在高牆的內側都要用魔法遮蔽,與外界隔絕。所以這裡的管理人員必須由《協會》的魔導師來擔任。一個體格壯碩無比卻態度冷淡的男子出來招呼仁,臉上有刀疤的,大多出自魔法世界騎士團。
  「把那邊文件上該寫的東西寫一寫。」
  仁把手中提著的手提箱放到桌上打開。裡面擺著一把衝鋒槍(MPSK),要是刻印魔導師即將暴動,就用這玩意兒阻止他們。專任官拜訪此處時,要求配備最大限度的武裝。仁把彈匣裝進槍裡,解開安全裝置。
  「今天最糟糕的情況下可能會需要開槍,再麻煩你們使用隱蔽魔法。」
  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專任官被要求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要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擊。就算只是偽善,但是仁真的打從心底慶幸,沒有讓梅潔兒住進這裡。
  設施的前院是一個設有噴水池的廣場。雖然美則美矣,但是為了避免擋住監視者的目光,廣場上連一棵樹都沒有,只有綠色草坪與通往一棟無窗兩層樓建築的紅磚小路。雖然這裡鄰近住宅區,可是那棟既沒有貼瓷磚也沒粉刷的混凝土建築物,乃至於這個庭院都頗具規模。只要無視幾處不太協調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一間小型學校。
  《荊棘姬》的腳步輕盈,走向那棟一片雪白、如同墓碑一般的建築物。
  「聽說這裡也被稱為《學校(School)》呢。」
  在《協會》圈的魔法世界裡,神聖騎士團往來最深的美國所使用的英語,被當成最低下的汙穢之語使用。『學校』一詞指的就是『強制收容所』或是各種罪犯設施。
  「只是這個《學校》的畢業生很少,就算出去了也不代表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仁說著說著,想到這裡和御陵甲小學的不同,心情變得很鬱悶。另一個原因,當然在於他肩帶掛著的沉重衝鋒槍。
  原本在草坪或長椅上休息的刻印魔導師看見仁與歐爾嘉的身影,全都退到牆邊去。
  穿過草皮廣場來到魔導師管理大樓,大樓的門口寬到可以開著卡車衝進去。雖然天氣熱得讓人直冒汗,可是想到這個連一扇窗都沒有的建築物內部有多昏暗,仁的臉頰就血氣盡褪,一片冰涼。
  螢光燈照亮完全不見日光的室內。在門口玄關後是一道寬敞的走廊,就像是脊椎骨般貫穿整棟建築物。在這條走廊上,每間隔一段距離就設有一座沉重的鐵門。管理大樓的一樓,有多達二十間像這樣正好如學校教室一般大小的大房間,各自平均有十五人在裡面過著集體生活。仁他們幾乎沒有遇見任何一位刻印魔導師,這是因為每個房間都有規定刻印魔導師的放風時間。這個又像監牢又像學校的設施一樓,另外還有與管理者一同工作的職員室,與管理刻印魔導師健康狀況的保健室。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嘎嘎嘎!」
  一陣如裂帛般的慘叫聲響遍整個聲音傳不出去的走廊。這是喪失理性與人性的人,口中嘶吼出來的臨死哀號。
  歐爾嘉側耳聽著迴盪不已的吼叫,有如在聆聽美妙的音樂般。
  「這聲音真是好聽,感覺心靈都被洗滌得一乾二淨呢。真教人羨慕。」
  「我真羨慕妳。如果聽到這種聲音都能覺得愉快,不管到世界任何地方都會是快樂的天堂吧。」
  在仁的耳裡聽來,這些門超過一半,裡面都傳出憎恨這個世界的怨毒呻吟聲。因為刻印魔導師不會打掃或消毒房間,房內甚至飄出有如末期病患般的死亡氣味。整條走廊彷彿滿是潰瘍的傷病內臟。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保健室,也就是讓這座設施的內臟腐爛的病因。仁拉開一道恰巧和學校保健室一樣都是拉式的金屬門。
  一陣血腥味與脂肪的濃厚氣味衝入鼻內,猶如被手術刀剖開的人體腹部。房內有兩張蓋著泛黃的床單、很久沒有用過的床。藥品架上沒有擺放藥品,這是因為管理這裡的人是位魔法使,治療的時候不用藥物。在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裡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辦公桌與兩把椅子。
  一名靠坐在桌前椅子上、身軀扭曲歪斜的老人,發現仁與歐爾嘉造訪,便抬起頭來。老人的眼窩凹陷,頭髮掉光,臉龐枯瘦到皮膚像是直接黏在骨頭上。嘴脣與眼角等可以看見黏膜的地方,無一處呈現健康的紅潤顏色。他的脊椎佝僂,這是因為在胸部、腹部與腰部都帶有幾處病灶,白袍底下的腹側,由於內部長了大腫瘤而高高隆起。這個老人已經是癌症末期,隨時都會死。
  「我在看診時進來請敲門。」
  老人以黏膩的嗓音迎接仁與《荊棘姬》。他是《疼痛儲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瑪斯‧尤利,是相似大系的高位魔導師。
  相似大系是一種在形體相似的物體之間,發現《魔力》的魔力型魔法大系。相似大系的魔法醫師是最優秀的魔法醫者,能夠讓自己健康的身體與患者的病體進行相似化,藉此強制患者的身體恢復健康。可是這名老者──《疼痛儲存窖》尼可戴瑪斯可就不一樣了。他的體內儲藏了數十種引發併發症的病灶,是個重症病患。也就是說,他若是如一般的魔生施行相同的『相似』魔術,反而會把疾病轉移到患者身上,害死對方。這所《學校(School)》的保健醫生,竟然是一個強加痛苦於患者的殺人醫師。
  仁低頭查看今天的犧牲者。一具人類的殘骸維持坐在《疼痛儲存窖》正面椅子上的姿勢,正在發抖。從骨架子來看,看得出這人原本是個體格壯碩的男子,但是現在肌肉都萎縮殆盡。刺著龍紋刺青的皮膚變成醬黃色,滿是皺紋,因為角質化而片片剝落。看到這個,除了悽慘兩字之外無可形容的慘況,仁根本想不到有什麼話可說。
  「在看診嗎?」
  在這座設施裡,最讓人畏懼與痛恨的就是這個病懨懨的老人。而他也是個變態,以別人的畏懼與憎恨為最大的樂趣。
  「真的是太糟糕了。這次來的刻印魔導師都是些政治犯,無聊得要命。《近神者》葛蘭也真是的,殺兩百一十九人實在殺太多了。都是因為他,這次補充的人對生命的執著不夠深,也不夠新鮮。《協會》也是,就算要把礙事的人打下來,怎麼不找那種就算不惜踐踏他人也要賴活下來的強壯傢伙呢?」
  老人好像對病患沒了興趣,從桌前的椅子上站起來。
  「這些原本是政客或是說客的傢伙,就只會滿口大道理,慘叫聲聽起來也沒味兒。」
  「別太誇張了。刻印魔導師可不是拿來滿足你的興趣的。」
  《疼痛儲存窖》在洗手臺把枯瘦扭曲的手洗乾淨。
  「囉哩囉嗦的魔法使一點用都沒有,就算留著一條命,頂多也只能當棄子而已嘛。」
  老人以卑屈的眼神抬頭看著仁。仁受不了老人這種好像在看著共犯的眼神,非常想晒晒陽光,暗忖,為什麼這個房間裡沒有窗子?他很想盡快把事情辦完,早早離開這裡回去。
  「我們要找這座設施裡腹部埋有魔法構造體的魔法使,人應該就在這裡沒錯。」
  不論他的人格如何,只要能夠幫得上忙就不得不依賴他。在這裡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像《疼痛儲存窖》一樣精通健康檢驗,又對每個人的身體狀況乃至於內臟形狀都抱持異常執著的興趣。
  似乎連走路都是一件耗力苦差事的《疼痛儲存窖》雙眼圓睜,探出身子道:
  「肚子裡有魔法構造體嗎!那是什麼症狀的病灶?已經末期了嗎?還是正在擴散……我當然知道,那不是疾病,而是保存訊息用的構造體吧?他們用那東西在設施內外交換情報,結果東窗事發,所以你們才特地跑到這裡來吧?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
  說完,《疼痛儲存窖》牙齒脫落的口中發出空氣洩氣的聲音,高興地笑了起來。老人的胃臟也遭到病魔侵蝕,吐出的氣息有一股強烈的腐臭味。
  「竟然瞞著我偷偷在肚子裡塞東西。會想到這種誇張點子的,一定是那些內臟健康的人。」
  老人這麼說著,開始動手翻閱一本用魔法文字書寫、內容有條有理的病歷表。他把自己移轉的病灶與疾病種類,還有病症的演變狀況全都記錄下來。
  「《公館》的人啥都不懂。就算理性的罪犯變多,也不代表可以減輕負擔,多幾個人交辦工作。在這個地獄深淵裡還不放棄希望的刻印魔導師才會鬧出亂子來。我一直在把可能成為罪犯頭頭的人預先剷除,結果《公館》的人一點都不感謝我這麼熱心。」
  《疼痛儲存窖》鬧起脾氣發牢騷。自從這個老人開始擔任保健衛生管理的負責人之後,設施內刻印魔導師的生活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不管是哪種人,都不想在這種地方被人移植病痛,零零碎碎地受苦之後被害死。可是仁覺得就算有益處,老人的做法還是超過組織中必要之惡的範疇。
  「把這個男的放了吧。接下來的事情,我不想讓這裡的刻印魔導師聽到。」
  「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看看狀況?我要確認治療是不是完成了。」
  老人口中所說的確認機會立刻就來了。
  「嘎、嘎、嘎、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病患即將從瘦骨如柴的衰弱身軀擠出所剩不多的生命,化作哀號。站在瀕死男人的面前,老者垂下凹陷眼窩裡的眼角,露出一臉悅色。
  「痛嗎?會痛嗎?這樣啊,很痛是嗎?」
  男子腹側高高隆起的腫瘤,與《疼痛儲存窖》身上的瘤沒有兩樣。他用手按著腫瘤,痛得大聲慘叫。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魔法使就快要死了。
  「不是只有你受苦而已喔,我也很痛啊。那是什麼眼神?你在想我獨自受苦一人去死就好了是嗎?你只不過痛了一個星期,我可是忍這疼痛忍了十年啊!你這個汙穢的刻印魔導師可知道我有多痛苦嗎!」
  《疼痛儲存窖》在男子的耳邊喃喃說道,越講越激動,用手上的拐杖重擊男子的額頭。他的嘴角帶著白色的唾沫,用力戳剌那人因為腫瘤而隆起的腹側。犧牲者的喉嚨擠出哀號,雙眼圓睜,就這樣翻白眼昏死過去。
  撇開組織一分子的身分,身為一個人,仁再也看不下去了。
  「快住手。」
  房內飄散著重病垂死的老人,對於年輕力壯之人的滿腔惡意。相似魔法醫師不僅以醫術高超聞名,同時治療費用也是貴得出名,想要以魔法治療自己需要具有高手級的能力。可是《疼痛儲存窖》既沒有錢也沒有能力治療自己。這個老人陰沉無比,一肚子壞水彷彿黏滿他的口鼻腔內,散發出來的腐臭充滿整個房間,令人難以忍受。
  「《沉默(Silence)》先生。這些喪失氣力的刻印魔導師受到葛蘭的開戰宣言煽動,現在可是非常危險啊!要用『恐懼』。沒錯,就是『恐懼』!我們要用『恐懼』與痛苦,一點一點地麻痺他們。」
  仁聽到老者用魔法使擅自幫他取的外號稱呼他,感覺好像被人直指你也是共犯似的,用力咬緊牙關。
  「這個地方也是懷斯曼方面重要的攻擊目標名單之一。如果你再胡作非為下去,我就以在非常時期煽動刻印魔導師、擾亂秩序的理由辦你。可別忘了,要是這裡被攻破,就會有超過三百名無心融人這個世界的刻印魔導師跑到住宅區去。」
  從《鬼火》兩名手下被槍殺的手法來看,可以看出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Rifle Wizard Company)不到真正職業水準的拙劣之處。就是這一點讓《公館》定下速戰速決的計畫方針,要是讓稚拙的軍隊累積經驗,變得更難收拾就麻煩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代表那個精明的王子護豪森或許會為了磨練部下,在近期內幹下一票大案。而這間收容設施也是《公館》預測,可能會受到攻擊的地點之一。
  《疼痛儲存窖》對仁的態度相當卑躬屈膝。這個老人藉由圓環魔術維持生命,所以現在還活著。對於只執著於自己生命的老人來說,剝奪續命魔法的魔法消除能力就是他最大的『恐懼』。
  「既然《沉默》先生這樣吩咐,那就好吧。《青海鬼狼》瑟米亞‧羅安‧艾爾基,今天的看診就到此為止了。」
  那個叫做瑟米亞的男人擦都不擦嘔血的嘴脣,搖搖擺擺地想走出保健室。《疼痛儲存窖》對他彎曲的背影說道:
  「告訴你一則好消息。今天移轉給你的病灶是癌症末期,要是放著不管,剩餘性命保證不出一個月。我在那之後花了三個星期才用魔法遏止病情惡化。你應該還有腦袋算數吧──────────還剩下幾天呢?」
  仁很幸運,從他的位置看不到瑟米亞轉過來的臉上閃過何種的表情。
  映入眼簾的,就只有《疼痛儲存窖》感覺到病患的絕望而打從心底感到歡喜、心蕩神馳的神情。
  瑟米亞彷彿就連最後一絲支撐身體的氣力都遭到扼殺,整個身子倒在門上。鐵門被他這樣一撞,向旁邊滑了開來,身體砰的一聲跌在走廊上。
  可能是因為聽見哀號聲過來關心情況吧。一名女子站在灰暗無光的保健室門前,雙手抱起重病半死的瑟米亞。
  一雙熱情洋溢的鳳眼,讓人連想到徐徐海風,衣物幾乎快遮掩不住豐滿的身材。女子就像是一隻被逼到無路可逃的母貓,嘶啞著聲音喊道:
  「瑟米亞!竟然這樣…………《惡鬼(Damon)》!你們這些《惡鬼》!」
  她不知道仁就是個特殊的《惡鬼》,能夠關閉魔法消除能力。對魔法使來說,「被人稱作天神遺棄的《惡鬼》」本身就是極為嚴重的汙辱。
  「妳最好注意說話的語氣。我不只喜歡用痛苦折磨粗魯的男性,也一樣喜歡用病痛摧折發情的女人喔。」
  老人伸出的手指被大怒的女人拍開。
  「你這《惡鬼(Damon)》!沒血沒淚的《惡鬼》!人面獸心沒人性的《惡鬼》!像你這樣的《惡鬼》,死後絕不會有神願意包容你的靈魂!」
  真正的《惡鬼》仁右手上握著槍。這是為了鎮壓他們,保護仁等人的故鄉不受威脅的武器。
  身形枯槁,皮膚也腐朽的犧牲者伸手,輕碰那女人豐潤的上臂。仁不知道這個叫做瑟米亞的人,到底受到多少已成病灶的摧殘。
  「伊列奴……伊列奴…………伊列奴…………」
  男子似乎除了她的名字外,什麼都不記得了,囈語聲在走廊上響起。這陣騷動讓《學校(School)》裡的刻印魔導師零星地聚集到走廊上。瑟米亞的身體開始痙攣,可是這批超過二十多人的刻印魔導師中,卻沒有一個人能夠救助病症發作的病患。負責這項工作的就是《疼痛儲存窖》。
  那個名為伊列奴的女子表現出來的憤怒、來自於人類內在情感爆發出的激情,令人感同身受。
  「你竟然這樣摧殘他!」
  刻印魔導師都是受到等同於死刑的重罰而被貶到這個世界來。一般來說,他們在原本的世界也「這樣摧殘」過許多受害者。可是這些人在這個世界並沒有犯罪,仁身為組織的一分子,就算只是一種避事主義,他也必須出面阻止以免釀成大禍。
  「到此為止了……尼可戴瑪斯,《公館》想要怎樣的刻印魔導師,不是由你來決定。妳叫伊列奴是嗎?我也告訴妳一件《公館》的歷史吧。過去在這座設施裡,反叛作亂之後還能保住性命的刻印魔導師,其人數為零。」
  這座設施裡的職員全都是《協會》的魔法使,沒有人會談及《公館》的立場。所以每個人都察覺仁這些人是專任官──也就是魔導師稱之為《鏖殺戰鬼(Slaughter Demon)》的管理者。
  湊過來看熱鬧的刻印魔導師一一退到暗處去。專任官會到這裡來,都是為了補充手下管理的刻印魔導師,倘若不幸中選,最後就是被當成道具用完即扔。收容人受制於『恐懼』的畏縮模樣,最能刺激《疼痛儲存窖》的幸福感。
  「那邊那個眼神凶惡的是《奔影人》埃吉歐,後面那個心臟看起來很強的是《時鐘上的黑豹》達尼羅,那個放出觀測魔法的傢伙是《獵狐人》尚恩。只看名號倒是很響亮對吧?刻印魔導師很快就不新鮮了,要拿去用就快點,不然過了半年可能就沒味兒了……不,大概沒命了吧。」
  老人發出呵呵的低笑聲。那些魔法使對《疼痛儲存窖》的痛恨極深,幾乎讓人快要喘不過氣來。
  《荊棘姬》不知何時混進了那群打扮各自不一的刻印魔導師之後。穿著圍裙洋裝的她,用慈藹的眼神看著那些刻印魔導師。
  「這裡真是一成不變啊。要是能跳進糞海,說不定還能用不一樣的感受發現全新的人生呢。」
  或許在歐爾嘉的眼裡,她真的把這裡視為漂浮在穢物海上的便器桶──木筏。
  前有仁,後有《荊棘姬》,刻印魔導師們全都靠在一起,當真是進退維谷。歐爾嘉突然把手伸進洋裝的胸口處,然後瞇起眼角有些下垂的眼睛,好像在忍耐著什麼似的,慢慢地把手抽出來。她白皙的手指間捻著一根長長的銀針。
  「我把那隻蟲的特徵都記住了喔。」
  歐爾嘉說完之後──────────
  把那根銀針刺進自己的食指指尖。
  一陣痛苦的悶聲響起。那個《疼痛儲存窖》剛才向仁介紹、名叫《獵狐人》尚恩的三白眼男子從嘴裡吐出唾沫,痛得倒在地上。他仰躺在地,胸腹朝天,指甲用力猛抓自己胃部一帶的地方,也顧不得皮膚被抓破了。他的肚子突起一大塊,好像有生物在皮膚與肌肉底下頻繁亂動似的。
  「該死,我要宰了妳!宰了妳!啊嘎嘎嘎嘎嘎嘎嗔嘎嘎嘎嗅嘎嘎嘎嘎嘎嘎嘎!」
  抽搐的筋肉劇烈痙攣,尚恩沉淪苦海,根本沒有辦法好好說出一句人話。
  歐爾嘉捻針往指甲鑽進去。溢出的血滴從食指指腹垂落,滴在陰暗的地上。她彷彿在以表情迴避痛楚地一邊搖著頭,一邊把銀針深深往裡刺。歐爾嘉秀美的指甲一點一點地從手指的指肉剝開,發出血肉撕裂的聲音。
  「救救我!住手,是我不對!!拜託快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波?」
  男子痛得滿地打滾,最後背脊一挺,幾乎就要從地上彈跳起來,然後昏了過去。
  鮮血飛濺在灰色的走廊上,有如綻放出一朵紅花。尚恩的腹部正中央從內側破裂,開了一個慘不忍睹的口子,大小足足可以放進一個拳頭。接著,一隻被銀色魔法光針刺穿的老鼠,自尚恩鮮血淋漓的腹部中露出來。
  《荊棘姬》歐爾嘉的魔法──聖痕大系,屬於索引型,這是一種利用魔法使的觸覺翻閱《索引》的魔法大系,所以歐爾嘉的痛覺會產生魔法效果。她的食指上還插著針,優雅地側著頭說道:
  「這位先生會不會就是前一陣子以來把魔法老鼠送到各處的當事者本人呢?」
  那隻被光針刺穿的老鼠背後,長著如昆蟲般的羽翅。這個魔法構造體(魔法生物)與美軍基地核彈被奪事件發生前幾天,他們從刻印魔導師火西阿瑟的肚子裡發現的東西是同種,屬於一種裝滿情報的資訊儲存媒介。
  眼前展開的高度傻法讓刻印魔導師嚇得神魂俱喪。捕捉其他魔法大系的魔術所製造的魔法構造體,可不是一般人會的技巧。歐爾嘉的聖痕大系擁有最高超的魔法構造體操縱技術。在這個世界中,人們深陷痛苦時看到的種種怪物幻象,都遺留著聖痕魔導師所留下的痕跡。陷入譫妄狀態的人看見幻覺是自然的生理現象,可是如果幻覺太過真實,有時候可能是身上流有聖痕魔導師血統的人,不經意間發動魔法而製造出來的怪物。
  「這個叫做尚恩的男人就由《公館》接管了,我們有很多事想問問他。」
  在仁擔任副班導的御陵甲小學裡,學生隱藏祕密不說,總是會演變成棘手的問題。但是在這所《學校》,對待身上藏有祕密的人的做法就簡單扼要的多了。
  這群刻印魔導師就像是接受族群地位排列的狗兒,因為『恐懼』而縮頭縮腦。這個世界彷彿是座地獄,讓仁的心情直墜谷底。身為《公館》這個組織的一分子,他的工作就是幹這種事。不過唯獨鴉木梅潔兒,雖然她同樣也是刻印魔導師,可是仁個人甚至還想要救她脫離苦海。身為一個大人,他這樣的行為不但缺乏一貫性,有雙重標準之嫌,恐怕也缺乏「正當性」。
  正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是個「人類」,所以手中那把不能放下的槍才讓他感到如此沉重。

  ────就在仁回程的車上,他得知意圖挑戰建立血腥秩序的懷斯曼公司搶得先機,率先打出了『下一張牌』。時間就在上午十一點剛過沒多久。

  †

  仁是以緊急召集的形式收到通知。
  上午十點四十二分,一名男子在東京都千代田區的馬路上遭到狙擊。被害者是警察廳的警備局長貫井正人,因為受到重傷陷入昏迷。行凶時周圍沒有其他人影,被害者身旁有兩名隨扈同行,犯人卻精準地只擊中被害者。對方使用的是七‧六二毫米的步槍彈,打穿被害者的胸口,而掉落在地上的子彈被警方回收了。
  槍響只有一聲。
  警方下令在現場半徑十公里的範圍之內,進行緊急部署,在這個同心圓內的各個警署警員或是防暴警察隊均全數出動,受命搜索附近一帶或是查哨。目前還沒有查到任何有力的目擊證詞。

  武原仁專任官從前當過狙擊手,因此受命查出槍手的射擊位置。這不是經由警方下達的官方正式命令,而是《公館》認為,狙擊手極有可能是懷斯曼公司的人,下令要他盡早把狙擊手除掉。
  這次的凶案就發生在警察廳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是對警方警備狀態的一大嘲諷,讓他們大吃一驚。公安與防恐體系的頭頭遭到狙擊,事關臉面,警方展開搜索。就連在公館本館待命的清水健太郎都暫時回到警察廳去。
  武原仁俯陬這座有一千萬人居住、除了基本生活之外,還有其他經濟活動蓬勃發展的大都市。若是沒有風,盛夏時節的赤阪區大樓屋頂,活生生就是焦熱地獄。雖然強烈的反射陽光照得仁睜不開眼,不過令人感謝的是,還有陣陣強風颳來。風吹得他外套翻飛,頭髮也亂成一團,可是也讓他能夠更有效率地檢驗子彈是從哪裡射來的。因為長距離射擊容易被側風吹偏,仁認為,槍手的射擊位置應該不會比他現在站的這棟大樓更遠。所以他只要從這個地點往被害者的位置靠近,一一檢驗每棟特別顯眼的大樓屋頂就可以了,可能的選擇不太多。
  仁等待的少女忽然現身。他要以此處為起點,請鴉木梅潔兒用魔法轉移帶他移動。雖然現在《公館》不讓刻印魔導師參與工作,可是仁已經徵得特別許可。仁不會使用魔法,單靠他一人的力量,要追蹤逃逸的魔法使太困難了。
  「老師,風好大喔。」
  梅潔兒顧慮被強風吹得飄飛的烏黑長髮與短裙裙襬,用手按住肌若凝脂的大腿。這個動作讓仁意識到,梅潔兒也是個充滿女人味的小女孩。
  鴉木梅潔兒所使用的魔法──圓環大系是從震動或是迴轉等具有週期性的運動物體裡發現《魔力》,其中一項特徵就是魔法轉移能力比其他魔法大系更加便利。
  「京香在電話裡要我把這個東西帶來,要怎麼處理?」
  她手上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盒子,對仁露出天真可愛的笑容。一想到盒子裡裝的東西,仁就大大地吐出一口氣,好像連肺臟內部都腐爛了似的。
  「那東西妳不用拿,這種沉重的玩意兒是我的工作。」
  「哎喲,老師。女孩子幫你做事情,連一聲謝謝都沒有嗎?」
  梅潔兒把手伸到還沒有什麼脂肪,看起來有些骨瘦的肩膀上,把上衣的肩帶拉好。站在這個接近天空的大樓屋頂上,小小魔導師面露不豫之色。
  這裡不是那個充斥著刻印魔導師怨怒之氣的《學校(School)》。仁心想,至少在梅潔兒這孩子的面前,不要擺出一臉死氣沉沉的表情。
  「謝謝妳的幫忙。」
  雖然置身在明亮的朗朗白晝之下,可是仁卻在尋找危險,目光盡往黑暗之處掃去。就連悶熱的天氣都顯得呆滯,宛如炎夏氣息因為不完全燃燒而散發出毒氣般,仁受到『恐懼』這股毒素的侵害了。
  雖然人生走入絕路,前途未卜,但梅潔兒反而更挺直身子,抬頭挺胸。
  「老師時常像拖著貨車的馬,露出痛苦的表情呢。可是我覺得,馬兒最有活力的時候,就是主人騎在背上用力拿鞭子抽牠屁股耶。老師也是,你就像挨鞭子的馬兒,一邊大喊丟人的話語,一邊揮汗工作的時候更迷人喔,一定是這樣沒錯!」
  天真無邪的小魔女任憑強風戲耍她的黑髮,羞答答地說道。這時梅潔兒的衣裳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受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扯動,胸肋到腰身之間的稚嫩曲線全都清楚地浮現出來。
  「聽妳這樣說,好像我在工作時總是大聲說著什麼丟人現眼的話語一樣。」
  「就是那種表情才好看啊。老師是那種肩上不扛著包袱就不會跑的人,最好仔細考慮一下要讓誰騎在身上才最舒服。」
  仁被小魔女毫不留情地牽著鼻子走,可是這也讓他擺脫收容設施裡的昏暗氣氛。仁好像真的不知不覺對少女產生依賴,他重新打起精神,告訴自己一定要振作。
  「待會兒我們要一棟一棟地調查這一帶的高樓屋頂,妳用魔法移動到我指示的地方去。這次的狙擊肯定是懷斯曼那幫人幹的好事。也就是說,槍手應該是從能夠使用魔法脫身的地點開槍,很快就能找到的。」
  大樓的屋頂因為沒有人看到,是其中一種就算在人口稠密地區也能使用魔法的都市死角。因為從下方的街道往上看不見屋頂,飛機或是衛星監視也是固定的時間才有,所以魔法使不會因為魔法突然被燒毀而陷入險境。仁與梅潔兒所處的赤阪區大樓,距離被害者受到槍擊的地點超過一公里,就算使用狙擊槍也嫌太遠。但要是狙擊手是魔法使,還是很有可能從超過一公里以外的距離進行射擊。
  仁從梅潔兒手上取過裝著他的狙擊槍的細長盒子。梅潔兒只要在仁的身旁一站,比起言行舉止或是氣氛,仁更能實際感受她的身軀竟然如此嬌小。她果然是個孩子,需要妥善細心的呵護。
  「會演變成戰爭嗎?」
  「妳不用擔心這麼多喔。」
  仁的所作所為充滿矛盾。剛才他還在《學校(School)》裡鎮壓一群與梅潔兒有相同際遇,同樣都是刻印魔導師的人。可是現在他卻希望,少女能當個平凡的小學六年級生好好過日子,不要接近《公館》這些百害而無一利的工作。
  「要移動了。我們先到那棟建築物去。」
  只是眨眼一瞬間,仁與梅潔兒就移動到新的可疑地點。圓環魔術的位置移動其實是一種被稱為《破滅化身》的高等魔術的變化形,技術層面的難度頗高。可是如果要移動到施法者很熟悉,或是能夠直接看到的地方,瞬間就能轉移過去。像這樣難以望其項背的卓絕機動性,就是仁這個世界的人在日常生活看不見魔法使的原因之一。
  仁仔細查看大樓的屋頂上有無狙擊手留下的痕跡。因為事情發生之後還不到一小時,所以他更確信現場應該留有某些跡象。仁從狙擊槍的槍盒裡拿出觀測鏡,確認要從屋頂上的哪個位置狙擊才能射中被害者。
  到目前為止,魔法使從來不曾狙殺日本政府高官,因為這種行為可能會讓他們在這個世界喪失立場。警方只要判斷事情與魔法使相關,便立刻扔給《公館》處理,使得攻擊警方幹部也沒有意義。因此過去一直都是在《公館》與神聖騎士團這些與魔法相關的組織之間展開對立。或許是因為有這個世界的人牽涉其中,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的涉入,使這次的狀況有所不同。
  這個世界的恐怖分子雖然有理由槍殺警察高層,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縱使魔法使有能力,卻沒必要做這種事。要是金錢讓這兩者之間有了往來,這個世界的人與魔法使就能共同一起為非作歹。這畫面就如同童話故事裡,魔女與惡魔進行交易的場景,毛骨悚然的感覺讓仁心生恐懼。
  「我們到下一個地點去吧。」
  面對即將來臨的新時代,仁認為自己所能做的,果然還是只有做好《公館》的工作。身為組織的一分子,仁提醒自己,除此之外他無能為力。可是身為一個人,他卻執拗地反覆思考,難道真的沒有其他選擇嗎?
  梅潔兒展開雙臂,在陣陣吹來的風中享受空氣吹在身上的感覺。
  插圖007
  「老師,我的臀形有沒有被風吹得露出來了?」
  「別擔心,我的心情還好。還有,沒有哪個大人看到孩子的屁股會覺得精神大振的。」
  少女帶著促狹的眼神看著他的雙眼,令仁撇開視線。
  「剛才我接到寒川同學的電話,她約我今天到澀谷去玩。」
  「好啊,妳就去玩玩吧。」
  要是在幾個月前,這個重情義的小學生一定會因為仁不讓她參與任務而大發脾氣。可是現在她稍微只是慌亂一下後,便露出明朗的表情問道:
  「……真的可以嗎?」
  「現在刻印魔導師不能執行任務,這也沒辦法呀。反正又沒有禁止外出,妳不用想太多。但是下午天黑之前一定要準時回來喔。」
  仁很高興看到梅潔兒的世界一天一天越來越寬闊,所以他想盡快結束這一切。就這樣,他決定要把絆救回來,重新展開真正的『快樂暑假』。
  「那我們就繼續進行吧。不快點就趕不上和寒川會合的時間了。」
  下一個調查地點正是他們要找的地方。在水泥上留有白色的刮痕,那就是槍手為了穩定槍身而架上槍架所遺留的痕跡。從這裡到被害者受到槍擊的地點,直線距離有一千三百公尺遠。
  隨著仁的確信程度越來越高,背後也逐漸冒出一身冷汗。他從槍盒裡拿出狙擊槍(Remington M700PSS)組裝起來,嘗試擺出立射姿勢,看看換作是自己,能不能射擊。十倍的狙擊鏡清楚映出千代田區維護良好的寬大馬路。他試著想像,被害人在馬路上向西走去的模樣,嘗試重新描繪出敵方狙擊手的思緒。這附近一帶有許多政府機關的大樓與大使館,原本就警備森嚴。這項任務必須一擊必中。也就是說,敵人是胸有成竹才扣下扳機的。
  ────一陣突來的強風橫掃而過。
  這股強風劇烈吹動梅潔兒的長髮,風速大約每秒十公尺上下。仁舉著狙擊槍,專心一致地看著狙擊鏡內的光景。敵人的狙擊手先前肯定也和他一樣,從被害者步行地點附近的大使館掛著的飄揚旗幟判斷出風向與風速。沉甸甸的國旗被風吹開,顯示出就算是接近地面的位置,風速也有每秒五公尺。即便使用火藥量較多的子彈,一千三百公尺也接近射程距離的極限。就算瞄準得再精確無比,子彈從發射到命中之間,還是要飛行超過兩秒鐘,會被橫向風往下風處吹偏超過四公尺。如果是仁,他會等到天時地利等條件都齊備之後才開槍。可是目標走在大樓林立的街道上,射擊機會本來就不多,瞄準時也難保一定會偶然風止。敵方狙擊手以神技克服所有的惡劣條件。
  「他們可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神明或英雄人物的後裔。也就是說,魔法使狙擊手展現出有如魔法般的神技,也不足為奇是嗎……」
  仁說了兩句玩笑話想讓自己精神抖擻起來,結果卻只是經由森冷的真實感受,重新體會敵人有多危險而已。
  只是站著,仁身上的血流就漸漸變涼,可是心跳的速度反而越來越快。他頓時發現,自己此時此刻就很有可能被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超音速子彈擊殺。
  「梅潔兒,快趴下!」
  仁大喊。那是一種危機臨身的感覺。
  下一秒,他確實聽見遠處響起槍聲。這附近的某個人遭到槍擊了。
  敵人此時手上還擎著槍,還沒放棄獵殺行動。仁懊惱地想著,槍法如此出神入化的高手,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拍拍屁股走人。仁那把曾經用來射擊《近神者》葛蘭,又射殺過許多高位魔導師的步槍吸附在手心的皮膚觸感,讓他想起狙擊手的準則來。過去他也曾經在這種狀況下,狙殺率先前來調查或是追擊的敵人。對方都是精銳魔導師,要是和他們正面對上,危險性極高。和他一樣都是由王子護傳授用槍技術的懷斯曼狙擊手也會這麼做。
  如果敵方狙擊手占住比仁與梅潔兒所在屋頂更高的大樓位置,仁就是絕佳的槍靶;憑對方能夠從一千三百公尺遠的地方準確命中目標的槍法,要用子彈把人頭打成草莓果醬,就像拿取盤子上的草莓般簡單。
  梅潔兒似乎沒有聽到夾雜在地面喧囂的槍響。她皺眉頭乖乖在原地蹲下。
  「怎麼回事?」
  「狙擊警方大頭的狙擊手在執行下一項任務了。我們《公館》收到事件的通知出面解決問題,他現在的目標就是《公館》的某個人。」
  由《公館》獵殺魔法使的上下結構已經崩潰,一場雙方在同等立場彼此互咬咽喉,打得你死我活的生存戰已然展開。
  仁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想要聯絡京香,可是手指卻抖個不停。十崎京香被叫去警察廳,參加一場清水健太郎也會出席的會議。仁這位童年玩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要是失去了她,公館的戰鬥指揮系統就會瓦解。
  響了兩聲之後,京香接起電話。
  〈立刻撤退。〉
  任何多餘的招呼都沒有,一道毫無感情的聲音從電話另一頭回傳,觸動仁心中最不願意想起的回憶。
  所以仁明白了。現在在大樓屋頂上威脅他生命的死亡預感也正控制著京香。京香不是上前線的人,如果連她都感覺到狙擊手的存在,就代表她受到了攻擊。
  「妳在哪裡?妳受到攻擊了吧?有沒有人救援?周圍的狀況呢?」
  整個世界好像天崩地裂一般,就連刺眼的太陽都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仁焦躁不已地等著童年玩伴回答。
  〈浜叔中彈了。〉
  警方此時已經加強反恐安檢,他們只要聽到槍聲,五分鐘之內就會趕到京香告訴仁的所在位置。也就是說,懷斯曼公司的狙擊手打算在五分鐘之內結束任務。
  「傷勢嚴重嗎?有沒有叫救護車?」
  〈車子停在車道旁了。為什麼偏偏選今天從澀谷方向進去呢?我真是傻瓜。人行道上的行人剛才叫了警察,警車很快就會過來。救護車……可能來不及了。〉
  也就是說,一看就知道人當場死亡了。浜勝彥是在魔導師公館當司機的職員,九州出身的他,年紀大約四十五歲上下,是位個性耿直認真的人,家裡還有一個小孩。
  這是三年來《公館》第一次有普通員工殉職。
  「把頭壓低,千萬不要離開車子。我現在馬上過去妳那邊。」
  彷彿就連天空的蔚藍都被『恐懼』一點一點地慢慢侵蝕。
  〈仁真的很不適合幹這行。不能靜下心來的話,這次事情結束之後乾脆把魔導師公館的工作辭了吧。〉
  仁聽著電話另一頭京香的聲音,想到一聲槍響就可能打斷這一切就覺得心驚肉跳,渾身僵硬。
  不到三分鐘之前,仁還被小魔女耍得團團轉而苦笑。可是現在從幼稚園時代就在一起的童年玩伴竟然就要離他而去。仁長久以來浴血苦戰的冷酷戰場與他想要守護而且回去的溫暖餐桌之間,早就沒有任何區隔了。
  可是仁無法接受這就是他的故鄉真正的樣貌。仁雖然在電話中聽得見京香的聲音卻看不到她,只有不安的情緒逐漸填滿距離上那片不著邊際的空白。
  〈算了。不過話說回來,一旦變成被人狙殺的目標……還真是可怕啊。〉
  「妳還有閒情逸致說這些!我現在立刻過去!從我這裡移動過去比等警察還快。」
  仁在除了梅潔兒再無其他人的屋頂上站起身來。寄住在十崎家的小魔女不但聰明伶俐而且深知情理,察覺事態緊急後臉色大變。
  可是京香彷彿最後一次向仁說教一般,說話的聲音故作輕鬆,還在冷靜地說著:
  〈我不是說目睹現場的行人報警了嗎?只要等個五分鐘,緊急布署的警察就會來救我了。原則上現在我們與協同警方一起處理案件,你要過來的話,就去追蹤那個狙擊手。如果對方是魔法使,我們就可以說因為屬於《公館》的職權範圍,所以把狙擊手幹掉了。我們是在車子往北行駛時遇襲,聽到槍聲與浜叔中彈幾乎同時。我這樣說,你明白敵人的位置嗎?〉
  仁常常覺得,魔導師公館的指揮官與其說是膽大包天,倒不如說是自己不要命。
  〈千萬要記住,警方也因為局長被襲而陷入退無可退的窘境。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仁因為不放心就跑來保護我,就算我平安無事,警方也會顔面掃地。這次我們的敵人不是只有魔法使而已,你要學會看場合辦事。〉
  同樣是狙擊手,仁的判斷與京香不同。如果時限只有五分鐘,真正的專家就會在這段時間內取下獵物的性命。被狙擊槍瞄準的人有多少機會活命,完全是看狙擊手與作戰計畫的情況而定。如果是像京香這樣重要的目標,就算不惜冒險也一定要除掉。
  「話雖如此,可是如果妳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大家都是大人了,組織雙方有時候就是得尊重彼此的勢力範圍與面子。若是之後我們要剷除狩獵魔導師中隊,應該少說會有一次在大街上進行大規模的戰鬥,不是嗎?我們這些坐辦公桌的,就是要做好一切安排,讓仁和其他人在警察的勢力範圍內開戰,所以不要藐視我們的判斷喔。〉
  京香已經在計畫準備徹底根除《魔法使子彈(Wizard Bullet)》。浜勝彥從京香進入文化廳工作後,就一直擔任她的司機,可是她在言語之間對浜勝彥的死隻字不提。駕駛座的血腥味想必正充斥著車內的密閉空間,京香卻能徹底壓抑住自己的個人情感──
  〈我以前不是說過,不想看到仁的屍體嗎?把仁送上死地的人是我,要是不讓我多少做點準備的話,心裡會後悔一輩子的。〉
  仁確認手中狙擊槍的觸感。集中精神後,一道聲音在腦海的角落響起,要他不要胡亂分心。
  「老師需要我的力量吧?」
  梅潔兒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挺起滿是自信的平坦胸部。
  「不好意思,麻煩妳了。」
  到頭來,仁還是在依靠他決定要拯救的少女擁有的力量。就是他這個監督者總是見風轉舵,讓梅潔兒的立場在刻印魔導師與小學生之間來回飄忽不定。
  〈仁,要不要稍微聊一下?〉
  與先前的語氣截然不同,『京香姊姊』頹弱無力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不論是誰都會害怕被槍殺。
  「對不起,就算妳這樣說,我已經決定要保護自己重視的人了。」
  仁掛斷電話,把手機關機。因為他覺得如果承認自己只不過在說些安慰人的空話,京香就真的會永遠離他而去。小魔女對同性的不安心理相當敏感。
  「老師,這樣好嗎?」
  手機與基地臺之間以電波訊號聯繫,當魔法使拿著手機直接進行魔法轉移,手機訊號會被感應到,使得移動魔法遭到破壞,因此有許多魔法都與手機衝突。
  「我是個無照的冒牌老師嘛,嘴上沒有生蓮花,沒辦法憑著三言兩語就能助人。」
  仁雖然很想成為一名英雄,可是他卻無可救藥地信任槍彈的力量,而不是人心。為了要施展魔法帶著仁移動,小學生把她體溫較高的身軀貼到仁身旁。
  「要走囉。」
  從仁所在的赤坂區大樓到京香的位置,直線距離大約三公里。用魔法輾轉在屋頂上轉移,就算一邊尋找適合的大樓一邊移動,過去也不需要兩分鐘。
  可是仁並不能輕率地直接縮短距離。隨著他往南繞,從六本木方向越來越靠近京香的位置,困擾魔法使的難關也開始慢慢出現。在人口過多的東京裡,魔法使之所以能利用沒有招牌的大樓屋頂施展魔術,是因為水泥叢林遮蔽人們的視線,大家根本不會特地仰著脖子看天空。可是相反的,也有個難關會讓靠近的人都抬起頭來觀看,使得周遭的魔法全都毀於魔炎。那就是東京鐵塔。
  而在追蹤戰裡,最要命的失誤就是魔法被人看到而引燃魔炎。就算是在大白天,還是可以從超過一公里外的地方看見魔炎的光芒。
  梅潔兒焦急地看著不再出聲指示移動位置的仁。
  「怎麼了?不快點過去就來不及了啊。」
  可是難關的存在也清楚顯示出懷斯曼狙擊手身在何處。想要不著痕跡地靠近潛伏在東京鐵塔周邊的魔法使幾乎是不可能的。對於一個槍法出神入化,就算條件異常不利也能精準擊中目標的神槍手來說,要射殺一個自曝位置的傻瓜簡直輕而易舉。換句話說,『那傢伙』就躲在魔炎要塞裡。
  仁很快便聽見兩輛前往搭救京香的警車警笛聲。目前槍聲還只有殺死浜勝彥的那一槍而已。仁同樣身為殺人專家,完全能夠理解敵方狙擊手會做何選擇。前來救援京香的警官,不太可能會選擇能夠防備遠距離狙擊的位置救人。等到有人前來施救,目標出現在馬路上之後再狙擊,會比現在京香躲在車子裡更好瞄準。
  「老師,我們該怎麼辦?」
  仁與京香都希望梅潔兒當個平凡的小孩,完全沒有教導她護身以外的技術。所以她並沒有能夠分辨出生死瞬間的嗅覺能力。
  「這裡是這一帶最高的建築物,可以在這裡開槍。」
  仁脫下外套,然後把掛在左脅下的手槍連同槍套一起取下,以免妨礙他用狙擊槍進行精密射擊。預備用的迷你手槍(FNM1906)也移到長褲後面的口袋裡放著。現在這時候,他必須把腦袋裡除了狙擊槍以外的事全屏蔽。
  「妳暫時不要出聲。幫我把風,注意有沒有人靠近。」
  仁不再隱匿身形,很乾脆地隨意站起身來。京香說過,從中彈到聽見槍聲差不多是同一時間。這就代表射擊距離沒有特別遠,考慮到車子被槍擊時的行進方向,他現在的所在位置距離狙擊手應該也很近。仁拿起沉甸甸的步槍,用身子骨穩住立射姿勢的槍口,然後把槍口一一指向他可能會選擇躲藏的大樓。他認為步槍的狙擊鏡比觀測鏡更能接近敵人的呼吸。
  此時仁是敵人必殺的獵物,同時也是必須獵殺敵人的獵人。
  在狙擊鏡狹小的視野裡,再熟悉不過的東京風景一點一滴地失去原有的意義。舉槍、瞄準目標、扣下扳機。仁認為以極端精密的動作完成這一連串單純的作業,就像靜下心用筆順著紙上的細密迷宮描繪。他緊靠著沒有生命的金屬機械裝置,讓血肉之軀慢慢與精準度重疊。雖然知道童年玩伴的命懸於扳機之上,可是這件事在仁的心中已然褪色,整個世界都簡化到只剩活生生的血肉之軀與步槍而已。
  ──響著二重奏的的警車警笛聲逐漸靠近京香的位置。
  現在雖然是盛夏,仁卻覺得冷得快要結凍了。肩膀與背部的肌肉緊繃,甚至讓人懷疑,口中吐出的氣息會不會結成冰。雖然不知道狙擊手人在何處,可是過去一次又一次累積下來數都數不盡的經驗,還是讓他瞭然於心。
  ──警笛聲停了。
  這代表警車到達現場停下來了。仁的腦海裡能夠清楚想像出應該與他一樣走過同一條迷宮的『那傢伙』。警官這時候正小心翼翼地注意四周,同時走下車來。他們以為這次的犯人也是恐怖分子,以不打擾市民為第一優先,打算謹慎小心地迅速完成任務。
  現在仁還可以想到,那個和他一樣正在與步槍對話的人在做什麼。懷斯曼公司的狙擊手就是在等這個時刻,他應該調整好呼吸,讓氧氣充滿血液。『那傢伙』會吐出一口氣,屏住氣息,讓鼓起的胸腔穩定下來。出現在『那傢伙』狙擊鏡中的京香,因為鑽進後座座位底下的關係,原本裹起的頭髮都已經鬆亂了。『那傢伙』顧忌到女性可能會因為在意頭髮而用力甩頭,所以把瞄準點從頭部改成心臟。步槍的準心應該已經瞄準京香。他為了避免在扳機上施加多餘的力氣讓槍口搖晃,先停一會兒確認自己的身體肌肉全然放鬆,接下來只要像精密機械般地慢慢扣下奪人性命的扳機。『那傢伙』就像是把手指放在該放的地方地輕輕動扣扳機────
  ──仁先發制人,搶先扣下扳機。
  一道響亮到令人嚇破膽的槍聲響徹雲霄,留下彷彿可見其波紋擴散的陣陣餘音。
  槍響只有一聲。
  槍聲響起之後過了三秒,懷斯曼的狙擊手仍然沒有開槍。為了進行精細作業而高度集中的精神,一旦被出乎意料的妨礙打亂,之後就很難再恢復冷靜。更何況是一道攸關生命安危的槍聲,心裡就更難平靜了。
  仁左半邊的臉頰因為戾氣而緊繃,嘴角高高吊起。他發現臉上的表情變化,對沉鬱在自己胸口中的黝黑物事感到畏懼,用左手抹了抹胸脯。
  仁感覺到有人在看他,低頭一看,是縮著身子、渾身緊繃的梅潔兒。
  「危險,快躲好。」
  他口中能發出的字句越來越短。
  仁幾乎快要變回多愁善感的人類。他重新舉起狙擊槍,想讓自己回到原本冷酷而又單純的狀態。
  他確信,懷斯曼的狙擊手收到自己發出的訊息了。
  我就在這裡。
  仁再次扣動扳機。槍聲再度向『那傢伙』宣示他的存在。
  發出槍聲之後過了十五秒,還是沒有聽見狙殺京香的槍響。
  現場的狀況應該有了改變。前來援救京香的警察,肯定會把仁的槍聲誤認為是一小時前開槍殺人的狙擊手所為。行人可能也亂成一團,到處奔逃。而且京香下車後,也絕對不會再被送上槍決場。開警車過來的警察一定會請求支援。
  仁的存在對『那傢伙』來說越來越重要。可是不論是槍法如何卓越的射擊高手,都不可能光憑一把槍一邊瞄準站在這裡一目了然的仁,同時還去擊殺京香。
  武原仁下定決心要保護所有他重視的人。可是這樣一個想要成為英雄角色的人,長大之後卻變成殺人專家。
  仁迅速拉動槍機,耳中傳來排出的空彈殼掉在屋頂地面上的清脆聲響。為了接下來決定成敗的一槍,他動作俐落地把槍機往前推,把子彈送進槍膛內。只要再一槍,這一槍似乎註定要有人喪命,仁的視線從這棟周遭最高的大樓屋頂上謹慎地掃描四周。
  一瞬間,從東南方大約六百公尺的大樓上,有一道像是星光般的光芒閃了一下。那是太陽光照在狙擊步槍的狙擊鏡上反射出來的光芒。『那傢伙』終於第一次犯下失誤,真面目的輪廓浮現出來。
  如果是獵人,這時候本來應該要膽小地躲藏起來。可是仁置身於一秒之後子彈可能就會穿腦而過的生死關頭緊張情緒中,仍然和『那傢伙』同步受到引力的牽引移動槍口。猶如正對著鏡中的自己,『那傢伙』現在也和仁一致,重新架好槍。雖然側風還是很強,不過距離只有六百公尺,仁有自信幾乎不用任何準備就可以命中目標。他過去已經成功完成幾次類似的射擊行動,有足夠的經驗支持他的自信。
  在大白天的陽光下,深沉的黑影既短又窄。毫不留情的陽光把整個世界照得一片明亮。目標背對太陽,從仁的角度來看是逆光的位置。所以他把狙擊鏡中看起來會比較遠的因素也列入考慮,準心對準目標。
  雙方相隔著死亡,把對方的身形包括膚色、髮色、身高體格,甚至連鼻孔大小都看得一清二楚。
  懷斯曼的槍手割開預防墜樓的鐵絲網,把步槍固定在鐵網的裂縫中使槍口朝上,用高難度的姿勢瞄準。那個人大約一百五十公分高,有一頭柔軟的金髮,褐色皮膚就像巧克力一般色澤柔亮。大大的眼睛裡養著一對水藍色的瞳眸,直盯著仁看。她的雙頰圓潤,微微下垂的雙眉醞釀出溫柔的氛圍,讓人看了油然升起一股保護欲。那個笑起來應該很可愛的少女用立射姿勢端著槍,手指還搭在扳機上。豐滿的胸部擠在一起,看起來頗為侷促。敵人竟然只是個年紀和倉本絆相仿的孩子,讓仁想起他想要守護的對象。
  在即將扣下扳機的瞬間,只想要守護身邊親友的武原仁,同時也矛盾地無法狠下心來執行,心理狀態早已不是在《公館》這個組織裡工作的殺人專家。
  槍聲只有一聲。

  †††

  武原仁在外堀大道往新橋車站全力狂奔。
  襯衫的後背與衣襟被汗水完全沾溼,長褲的布料也黏貼在大腿上,感覺非常不舒服。
  各自身懷步槍與殺意的兩名槍手同時開槍射擊。仁面對心中浮現的矛盾,讓他的手指在瞬間無法一鼓作氣地扣下扳機,左臉頰被『她』的子彈擦過。身而為人,如今的武原仁甚至不曉得應該慶幸他沒有射中,還是他應該開槍殺人。
  懷斯曼的狙擊手錯失射擊的機會,恐怕用魔法逃得遠遠了。可是仁卻忍不住在八月的盛夏裡警員林立的都心街道上飛奔,因為他相信,下令指揮持槍少女的人應該還在附近。這個想法沒有任何根據,與其說是確信,不如說更像是一種祈願。狙擊犯是一個與倉本絆相同、大約是高中生年紀的女孩,他很希望在那女孩背後,還有一個大人負責指揮。其實這只是一種軟弱的心理,不願意相信一個孩子竟然有這麼精純的槍法。
  雖然新聞報出關於恐怖分子的消息,暑假的街道上仍然到處是穿著五顔六色衣著的男女熙來攘往,好不熱鬧。長褲後面口袋裡塞著一把迷你手槍的仁沒辦法盡情享受夏季,視線掃過每一個人的臉上,尋找敵人的蹤影。諷刺的是,那枝頗有歷史的手槍,原本是戰前的《公館》職員從前還隸屬於當時的反恐部隊,也就是警官突擊隊時所使用的東西。
  一條陳舊的水泥高架橋擋住仁的去路。在高架橋上行走的JR山手線,就是東京都的交通大動脈,順時鐘方向與逆時鐘方向行駛的電車一班接著一班,川流不息。
  「可惡,怎麼東京的基礎建設還有這麼多戰前的老骨董!」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當時的刻印魔導師在東京建造了許多祕密地下戰壕與地下設施,仁他們遭遇幽靈地鐵列車的地下戰壕也是其中之一。就連引發這次事件的核彈,原本也是與美軍交好的神聖騎士團在戰後美軍占領期間運進來的。如今正要伺機咬斷仁他們咽喉的,就是長久以來營造出這片街景的一段段歷史。不管是山手線或是車站,同樣也在高架橋上的京浜東北線還是東海道本線,這些鐵路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就開始營運。換句話說,在鐵路高架橋附近很有可能還有尚未發現的漏洞。
  敵人是從明治時期就開始與魔導師公館一同走過百年歷史的前專任官王子護豪森。使用魔法轉移會被《協會》發現移動位置,所以他很有可能選擇利用地下設施。警方現在同時也在防備地下鐵線路,可是以山手線全線的長度來說,警方的人力根本鞭長莫及。
  天氣晴朗,市中心的車道與人行道上車潮人潮擁擠,仁在都心街道上全力急奔,好幾次差點撞到站前廣場的觀光客。因為他連目標是誰、人在哪裡都不知道,所以這段長跑根本就像是沒有終點的馬拉松。
  梅潔兒用魔法一步登先,踩著小孩子的窄小步伐走到仁身旁。
  「老師,你跑太快了啦。這樣我怎麼追得上?」
  「妳怎麼還在這裡?我剛才不是請妳把拿來的盒子送回魔導師公館嗎?」
  少女似乎很在意自己被汗水沾溼的大腿,拉了拉裙襬說道:
  「老師,你到底是怎麼了?用魔法跳躍當然一下就能來回啊?」
  就在仁使盡力氣一路衝下大樓,跑沒兩公里遠的這段時間,梅潔兒已經到了三十多公里遠,位於多摩川沿岸的魔導師公館把狙擊槍歸還之後又回來了。眼見魔法使與自己的機動力相差十萬八千里,仁的情緒也冷靜下來。
  「我明白,就算跑斷兩條腿大概也追不上吧。」
  仁抬頭仰望耀眼又遙遠的天空,把襯衫胸口的扣子解開一個,調整呼吸。
  「老師,我覺得魔法使應該不會在警察這麼多的地方晃來晃去喔。」
  一隻甲蟲從仁的眼前飛過,在這個到處都是高樓大廈的地方,真不曉得牠是從哪裡活下來的。可是在這個充滿蓬勃生命力,就連大都會都洋溢著綠意的季節裡,人命卻一條接著一條喪失。仁非常害怕自己守護的地方變成戰場,遭受到敵人的危害。
  「那些在臨檢哨之間的漏洞,要靠祕密地下道才能逃脫的地點,說不定反而適合撒網守株待兔。」
  可是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牽引似的,彼此相逢在一起,然後丟出最棘手的問題給別人處理。仁與梅潔兒走近商店街旁沿著高架橋的無人岔路裡,竟然在那裡遇見了他。
  與仁和梅潔兒的時間一致,那個男人也從對面方向走進這條高架橋下除了迷路觀光客與當地人之外,根本沒有人走的小巷。年紀大約五十多歲,皮膚晒得黝黑的男子,一邊拿手帕抹額頭一邊走著。他的肚子有些突出,彷彿硬實的脂肪從內臟把肚子頂起一般。髮線後退的額頭晒得很黑,雙肩就像是用肉體勞動的苦力,看起來非常厚實。男子注視觀光客的眼神因為太過凌厲,反而顯得很空洞。
  這個人就是敵人────面對同樣都是人類的對象,仁的良心反問,自己真的可以這樣停止思考嗎?
  要是國城田義一死了,一切都會回到原點────這種毀滅論調與捨棄無數刻印魔導師,看著他們去死的論點非常類似。
  國城田不該由仁下手處理。這裡就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公館》的工作是負責處理魔法使事例,殺害國城田踰越《公館》的職責。可是仁有機會能夠確實阻止國城田的活動。
  國城田還沒有發現仁,仁感覺長褲後面口袋裡的手槍好重。
  梅潔兒轉頭,以羨慕的眼光看著一個手上拿著冰淇淋的孩子,踩著小碎步跟在仁的後頭。
  仁很猶豫,該不該把小魔女捲進這個世界的人之間的鬥爭,可是他實在無法抵抗這個誘惑。
  「引燃魔炎。」
  少女不解地蹙起秀美的雙眉,激發充滿在大氣中的電子,亦即《魔力》。梅潔兒或許盤算著,附近有魔法使存在的話,能狠狠嚇他們一跳,故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她大肆引動的魔力。接著奇蹟之力化做片片碎光爆裂開來。魔炎有如洪水氾濫,灌滿高架橋下方,與盛夏白色陽光曝晒的街道。紅蓮烈焰赤紅的火舌亂竄,宛如風吹花瓣飛滿天,充滿整個人間。
  剎那間,整個世界分成『被這個世界之人觀測』而引起的魔炎,與沒有魔炎存在的地方,兩者涇渭分明。沒有發動魔法消除能力的武原仁可以看見魔法。換句話說,在他的眼中,奇蹟沒有被魔炎燒毀的地方,就是行人視線所不及的死角處
  就算在街上有上千個人在身旁,只要沒有目擊者,他就可以開槍。
  仁瞬間拔槍射擊。國城田無法察覺流竄的魔炎,當他發現的時候,手槍對準了他。可是這名恐怖分子好像在說「只要扣下扳機,就算是小口徑手槍,還是會有人聽見槍聲喔」,眼角浮出輕侮的笑意。可是槍聲就在接下來的剎那消失了。在白天,首都的交通命脈山手線列車會一班接著一班通過頭頂上的高架橋──────────鏮鐺鏮鐺鏮鐺鏮鐺鏮鐺鏮鐺鏮鐺鏮鐺鏮鐺鏮鐺鏮鐺鏮鐺鏮鐺。

  †

  這是一間老舊的咖啡館,讓國城田回想起他從事學生運動度過青春時期的一九七〇年代。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一路跑過來,又經過了哪些地方。
  有個人突然毫不猶豫就在街道上拔槍朝他射擊。周遭的行人大約有二十個,竟然沒有一個察覺。對於不明就裡的國城田來說,這根本超乎他的常識理解,簡直就像在變魔法。對方的射擊也很精準,從高架橋的昏暗彼端,距離將近十五公尺的地方輕易地打中他。那個人現在還在追殺他,要是讓對方逼近不到十五公尺處,他的心窩與額頭可能就會被開幾個洞。
  「這個國家怎麼變成這樣!」
  要藏身就得去別人告訴他的地下甬道內,可是國城田不敢踏入那片沒有人跡的黑暗世界。他死命奔逃,爬上樓梯跑到大樓的二樓,衝進這家咖啡館裡。只要在這裡多待一秒鐘,逃過追殺的可能性就減少一分,而且看到他的目擊者也會增加,可是他的腰腿卻使不上力來。
  一名中年侍女來問國城田要點什麼,他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要了杯紅茶。
  國城田在出發協助狙擊手指示狙殺目標之前,王子護豪森交給他七張照片,告訴他「如果看到這七個人一定要逃跑」。在國外出生入死的國城田認為,自己不可能在日本遭人開槍,本來還不太放在心上。
  因為平時不注意保養身體,所以國城田在年過四十以後開始有心悸的狀況。
  「幹麼派那種怪物來對付我這種小人物,我也只和那些雜牌軍隊或是警察對嗆過而已啊。」
  國城田只是不停地大口急喘,呼吸根本平復不下來。每當他深吸一口氣,右胸就傳來陣陣悶痛,就在王子護在他西裝內袋裡塞進一本筆記本的地方。那個穿著白色西服的魔法使曾經勸告他,千萬不可以把筆記本打開,可是冷汗直流的國城田還是忍不住用骨節隆起的手指把筆記本抽出來。
  筆記本的封面嵌著兩顆以銅包覆表面的點二五口徑子彈。國城田還無法完全相信,這種單薄的東西竟然能擋住槍彈;也不敢相信,他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竟然挨了兩槍,便把筆記本翻開。白色頁面之間夾著五張撲克牌,就像是夾了薄薄的鐵板。第一顆子彈打穿兩張老K,停在第三張牌的表面。第二顆則是碰到了戴著眼罩的第四張老K。要是沒有這本筆記本,他的右邊肺部就會被射穿一個洞,跑都沒得跑就被逮到了。而他的恐怖行動計畫也將就此畫下休止符。
  油膩的汗水流個不停,空調的氣味讓國城田覺得很不舒服。他很想去廁所小便,可是廁所是密閉空間,一想到萬一那個目光凌厲的年輕小夥子出現在他身後,身經百戰的恐怖分子竟然就個像小女生似地發起抖來。
  國城田攤開溼毛巾按在臉上,冰涼的毛巾讓他收起表情,小聲地激勵自己。
  「現在還到什麼到,我又不是小鬼頭了。我可是要把整個東京炸飛的人物啊。」
  這家咖啡館位在二樓,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新橋車站。東京在這三十年間徹底改頭換面,繁華熱鬧的景象讓國城田感到非常厭煩,心裡很不是滋味。店裡的電視正在播放警察提高戒備看守地下鐵的新聞畫面。
  國城田試著想像,要是核彈在地下鐵爆炸會造成多大的災害。成堆的瓦礫碎屑與血肉模糊的光景,將像極他長久以來在這個世界親眼目睹的活地獄。
  三十年多年前,這個國家正陷入一場追求真正自由與家國未來的抗戰。那時候國城田也以學生的身分成為抗戰先鋒,加入革命的隊伍。之後他便離開日本到了海外,在世界各地陸續參加許多持續抵抗奮戰的人群。就在前年,國城田在阿拉伯親眼目睹,印著日之丸的裝甲車被派遣到當地。他根本不曉得該如何對一同對抗強權的異國同志說明這個現實狀況。經過三十多年國城田才知道,他們的青春時代根本就是一敗塗地。
  國城田回到年輕時期抛棄的故鄉後,感到極度憤恨不平。他覺得日本撒了漫天大謊,假裝他們這群年輕人干預國家前途的時代根本不存在。在歷史蜿蜒曲折的漫漫長路前方,說不定就有迥異的現實,可是眾人對這件事實完全一無所知。這種欺瞞讓國城田感到滿心悲憤。就算肉體過了五十歲,可是他心中的憤怒似乎一點都沒有衰老。
  「現在的時代有比我們那時候更好嗎?從今以後會變好嗎?你們死守不放的『體制』,實際上真的改善這個社會了嗎?說什麼正在努力,這種鬼話我在三十年前各種糟糕的國家已經聽太多了。你們這群人到底要帶領這個國家走到哪裡去?」
  這名恐怖分子的腸胃功能早就不如以往,在嘴裡把冰水含了一下之後才喝下肚。坐在空盪盪的咖啡館裡,國城田在口中反覆咀嚼怒意。
  他離開日本後所遇見的不僅是數都數不盡的死亡,還有頹垮建築物的灰色世界。無論到哪裡,都有人因為永遠失去所愛之物而慟哭哀號。國城田的內在與他各處轉戰的眾多國家均緊緊相連。他自然而然地哼唱起「蜜蜂武藏之死」【註】這首歌。在他剛離開日本時,有一次從遙遠異國打國際電話回來,大學學弟在電話中把唱片放給他聽,說是當下最流行的歌曲。學弟哽咽著流下男兒淚,稱這首歌是革命的鎮魂曲。國城田請學弟把唱片重新一放再放,直到他能夠哼唱這首描述懷抱著夢想挑戰太陽而死的蜜蜂之歌。【註:ハチのムサシは死んだのさ。一九七二年的日本歌曲,内容疑似影射當時日本的學生運動。】
  這顆核彈是『消滅國家的子彈』,能夠讓國家一命嗚呼。國城田要把這顆子彈射進東京。他相信那些飽受踐踏,與他一起抗爭的人們手中如果握有這顆小小的太陽,同樣的事情一定也會發生。
  國城田義一重振聲勢,擺出一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靠在柔軟的沙發上,顧盼中也恢復為原本革命家桀驁不馴的強勢眼神。
  「敗北之後遭到人們遺忘的革命吶喊啊。來吧,讓我們再一次把『恐懼』深深烙印在這個國家上吧!」
  如果把身為英雄的條件,簡化成某個具有改變世界的力量與意志的人,那麼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這兩項條件都滿足。因為他手中握著核彈這可怕力量的按鈕,而且也有心要改變世界。
  國城田還不知道,相隔三十年之後歸國的他,就和來自異世界之人(魔法使)一樣都是異邦人,已經無法與日本人用相同的語言對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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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4 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01 编辑

  第二章 帶槍的人類/持槍的魔導師

  武原仁把發現國城田的消息通知警方後,立即就因為警方的要求被調去勘驗地下鐵。由於警方一心堅決想要自己收拾恐怖分子,因此把《公館》屏除在現場之外。
  警察探查地鐵隧道的工作陷入膠著,因為這個世界的人類只要一靠近就會引起魔炎,魔法使輕易就能察覺有人接近。可是警察在逮捕嫌犯時要盡可能避免傷到人犯,用這種做法想要緝拿到魔法使簡直難如登天。在這種情況下,警方願意讓《公館》的人員進入地鐵隧道的原因,並不是要藉助專家的力量,而是為了犒賞仁發現國城田的行蹤。搭載著恐怖分子與核彈的幽靈地下鐵列車是屬於警方的管轄範圍,依現狀來說,警方也不會讓仁他們《公館》的人靠近這裡。
  仁走在地鐵隧道旁邊,與雙軌鐵軌保持一段距離。因為身邊沒有魔法使隨行,所以他只有用一把手電筒照明。靠著一束細長的燈光,仔細檢視魔法使有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與仁在一起的同伴,像在批評懷斯曼公司的無能般,低聲喃喃地說道:
  「不曉得魔法使為什麼要挑地下鐵做為決戰的場地。不管是地下鐵還是路面電車,鐵軌本身的軌距不是窄軌就是寬軌。就算要用電車搬運炸彈,既然要炸,當然是在地面上引爆核彈死傷才更慘重嘛,真是不合常理。」
  溝呂木京也雖然也是《惡鬼》,不過他是個變態科學家,而且還是魔法研究領域的一大權威。因為實際進行觀測就會破壞魔法,所以他只依靠思想實驗去探究。《公館》看上他這一點,所以把他挖角過來擔任特約學者。為了充分享受研究生活而努力鍛鍊身體的他身材高大,體格精壯,那顆頂著運動員式短髮的腦袋與頭上戴著的頭燈搭配起來簡直相得益彰。
  為了不迷失在黑暗中,仁心裡總是有他自己的答案。
  「懷斯曼那些人也是魔法使,所以想要待在沒有人會看到的地方。他們最怕被人觀測到,要不是行控中心只能監視每個管理區域有無車輛行駛,他們或許連行控中心也占了。而且核彈本身很可能是利用神音魔術引爆,在地底下動手就不用擔心魔法會被消除了。」
  空氣的震動聲從漆黑隧道的另一頭傳來,有地下鐵班車過來了。
  在直徑不到十公尺寬的窄小管道中,地下鐵列車的存在顯得很有壓迫感。密閉空間裡的空氣運動把八節車廂總重超過一百五十公噸的電車與兩個成人的重量差距如實呈現出來。
  噪音、氣流與大鐵塊的存在感,如同一陣狂風暴雨般疾穿而過。仁彷彿整個人貼上牆壁,列車通過的餘波未平,讓他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溝呂木一臉沒事的模樣,拿起手電筒,將光照在隧道的牆壁上。
  「原來是這樣。帶頭的是那個王子護,我還以為他會針對魔導師公館人手不足的弱點,同時攻擊多點目標。基本上還是打持久戰是嗎?」
  說完之後,兩人又跟著手電筒的淡淡燈光邁步走下去。仁認為王子護沒有足夠的把握在正面對決的情況下擊潰《公館》。《公館》最大的弱點就是戰力單薄,完全依賴僅有的七名專任官。只要他們全員殉職,《公館》的機能就會徹底癱瘓。王子護身為仁與其他專任官的前輩,百年來一直馳騁戰場,他自然清楚這一點。所以狩獵魔導師中隊利用地下設施四處躲避的戰術,即代表他們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戰力。
  一想到公館,仁就擔心起京香的安危。她一直很在乎公館與警方之間的合作關係。
  「十崎事務官有說什麼嗎?」
  「她沒事,只是說了武原小弟不該對國城田開槍。我記得她在會議室裡亂發脾氣罵了一頓,重點是這樣:『現在警方正在防範恐怖分子,而且還因為警備局長狙擊事件而神經緊繃。要是被人看見,武原小弟可是會害警方陷入大混亂。』因為還不習慣,就連十崎事務官都被浜小弟殉職的善後工作搞得焦頭爛額。她是不是第一次處理《公館》職員的殉職事宜?」
  溝呂木對政治與人的生死似乎沒什麼興趣,談論起來語調毫無變化。
  仁想起來這是京香進入文化廳工作兩年半以來,第一次有《公館》職員殉職。京香曾說,他的判斷思維和魔法使那一套很像,讓原本一直認為自己比《鬼火》東鄉或是八咬誠志郎還像一般人的仁大受打擊。
  「抱歉,浜叔的事情之後再讓我好好想想。同一個職場的人殉職,我怎麼忘這件事呢?是不是因為我最近老是掛念著魔法使的問題?」
  「自從九年前你抱著武原舞花過來之後,就一直活在『夾縫』中。不是魔法使也不屬於人類,或許這就是武原仁的生物價值吧。」
  溝呂木三言兩語就把仁的人格價值完全推翻。可是溝呂木以惡鬼之身研究一旦觀測就會消失的魔法,這件事同樣也充滿矛盾。魔導師公館立足於魔法使世界與人類社會之間的曖昧分界線上。所以公館在與魔法使打交道時還能代表人類社會,一旦牽扯到像警方這種屬於這個世界的常識問題,他們就會暴露出不同於一般人世的異樣風貌。
  這兩個天理不容,連悼念往生者都不會的人,繼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鐵路甬道裡走著。
  兩人的腳步聲在周遭如同地下墓穴般潮溼的空氣裡迴盪。
  魔法學者把頭燈的燈光照在隧道的天花板上。
  「先不管這些了,你看看那個。」
  「那是什麼?是他們用魔法挖的嗎?好像挺深的,看不到底部。」
  天花板上溝呂木指出的位置,有一條大約三公尺寬的巨大裂縫。黑暗的深谷在潛盾施工法開鑿的完整圓筒上方,開了一個又深又寬的口子,就像是能夠吞下一整個人的巨大口腔。
  「我聽說警方好像在隧道裡到處架設攝影鏡頭,想用間接消除能力逼魔法使無路可逃。這些鏡頭都被懷斯曼的人一一破壞掉,而且還留下這個裂縫給我們啊。」
  接著公館特約的魔法學者好像想到什麼好玩的事情,掩著嘴笑了起來。
  「什麼事這麼好笑?」
  「真是有趣,果然應該常到現場來走走!看看那條裂縫。要是核彈一爆炸,地面受到強大的壓力,就會從那條裂縫裂開。然後核能加熱過的高溫噴射氣流會因此衝到地面上,把地面上的都市全部燒光。受到放射線汙染的粉塵也會大範圍擴散開來,造成極大的傷害。不,施加在地表地盤的壓力會造成大地震,這部分的災害也不可小覷。」
  「簡單來說,懷斯曼那些人在這條裂縫底下引爆核彈也能達成他們的目的是嗎?他們每多挖一條相同的裂痕,情況就越來越危及啊。」
  一股怒氣從肚腹勃然升起,仁忍住沒有發作。溝呂木都老大不小了,還跨過鐵路到處跑來跑去,拿著小型數位相機從各個角度拍攝這條具有攻擊意義的裂縫。
  「武原小弟,你還不了解這條裂縫真正的價值啊。你說的沒錯,他們既然可以從挖了裂縫的地方攻擊地面,防備方需要注意的地點也會大幅增加。就算隧道在地下二十公尺深的位置,只要朝地面挖個十六、十七公尺深的大洞,核爆的破壞力就能輕易衝到地面上。不過呢,這條裂縫的真正價值不在這裡──他們在逃跑的同時還能進行這麼大的工程,你不覺得這種土木技術很了不起嗎?」
  比起核爆造成的以數十萬人為單位死傷,這個變態科學家更沉迷於調查裂縫的表面上做過何種處理。由於上午發生警察幹部遭到狙擊的事件,現在警方在地下部署人力戒備的名目已經改變。他們不得不老實供出現在有恐怖分子正在活動。
  那群懷斯曼的魔導師潛伏在如血管般布滿整片都市的地下迷宮裡,讓仁感到強烈的不快。
  「你認為懷斯曼的狩獵魔導師中隊是些什麼人物?今天我碰到的狙擊手技術很高超,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可是昨晚把那兩個刻印魔導師打成蜂窩的辦事手法又粗糙無比。那些人的程度為什麼那麼參差不齊?」
  溝呂木對他沒有興趣的問題反應一向很冷淡。
  「找一個科學家問戰術方面的問題,我也答不出來啊。我只知道這次狩獵魔導師中隊施展的魔法裡,就是這道裂縫第一次讓我感到興奮。」
  「你的意思是說,那些人在魔法使中屬於『弱小』的一群嗎?」
  「武原小弟,你也是經過王子護的鍛鍊培訓起來的人,應該很了解他的做法吧。厲害的魔法使不但少見而且大多不能信任,所以不用勉強去找。只要磨練弱小的魔法使,不足之處用道具彌補就好。王子護其他還說過什麼話來著?」
  仁所熟知的王子護豪森是一個相當奇妙的人。他用那隻獨眼放眼未來,同時也在探索要如何定位自己與歷史之間的關係。仁以前在與這條地下鐵隧道相連的武藏野迷宮接受那位老師的鍛鍊,好幾次差點連小命都沒了。身在一片寂靜的黑暗,讓他記憶中的光景又栩栩如生地浮現在腦海。
  「《預設階段(Preset)》──預先展開防禦魔術,然後施展誘導魔術或是破壞敵方防禦,好讓接下來的攻擊魔術可以打中敵人的先行準備階段;《投射(Cast)》──射出魔法,癱瘓敵方戰鬥力;《應對(React)》──在敵人發出的魔法打中之前進行閃避或防禦。大概就是這些吧。我去了半條命學到的,全都是具體的戰鬥方法,可不是什麼理論。」
  訓練生時期原本一無所能的仁,在恐懼與痛苦的夾縫間學到魔法戰鬥的基礎。因為他能夠關閉魔法消除能力,為了活用這項特質,王子護對他的要求是「要把自己當成《魔法使》而不是《惡鬼》看待」,專門使用《破壞魔法的魔法》。王子護把惡鬼的魔法消除能力當作封殺所有魔法的最強《應對(React)》手段,加進魔法戰鬥的步驟裡。因為仁永遠無法獲得《投射(Cast)》火球或是閃電之類的奇蹟力量,所以之後王子護又傳授他用槍的技巧做為替代品。
  「他好像也說過,魔法使的魔法最應該用在提升機動力上。其次是防禦,攻擊的必要性最低。他說,既然槍械只要扣扳機就能殺人,用魔法攻擊根本就不合理。那傢伙每殺一個犯了致命錯誤的魔法使,就會像發牢騷似的,在屍體旁邊上起課來,講解這個人是怎麼死的。啊啊,可惡!我又回想起來了,真是不舒服!」
  倘若用槍械取代《投射》,魔法訓練只針對其他兩項進行鍛鍊,培育魔法使士兵的學習效率就會提升。仁認為狩獵魔導師中隊身為一般魔法使,實力不強的說法確實是一針見血。可是實際上交手難不難纏,那又另當別論了。
  溝呂木用指甲抓抓頭,強調地說:
  「要如何開拓魔法使與人類之間的『夾縫』,這種事情交給我們魔法學者來想辦法好了。實務專家想出來的辦法既單調又缺乏令人驚豔的創意。王子護的方法實在太無趣了!」
  地下鐵路線和連接魔導師公館本館的地下戰壕群不同,不屬於黑暗迷宮。頂多只要走兩公里就會走到下一站。從黑暗的隧道來到燈火通明的下一站月臺,然後又再度進入黑暗深淵前往下一個光明照耀的地方。黑暗與光明一再周而復始,這就是都心中樞區域地下的節奏。
  仁一眼就看到月臺上穿著制服的警察。想要搭乘地下鐵的乘客站滿月臺,正在等待下一班列車進站。群眾的臉上不再像原本那樣毫無防備,緊張的視線四處張望,好像在提防什麼似的。仁與溝呂木都非常熟悉,那就是人們陷入深沉的『恐懼』時的模樣。
  看見螢光燈的照明,仁就像先前剛開始探索地下鐵路時似的,關心起人類社會的事情來。
  「我沒有把浜叔的事情對梅潔兒說得很明白,公館本館有人告訴她了嗎?」
  「刻印魔導師是你的,我怎麼知道?」
  《公館》不是那種有單獨部門專門管理車輛的大型政府機關,所以浜勝彥的辦公桌就在昨天梅潔兒寫暑假作業的事務所裡。他是高官專用公務車的司機,所以仁沒有坐過他開的車。可是仁認為因公殉職的浜勝彥在公館的資歷可能比自己還久。他常常穿著筆挺的西裝打掃車內清潔,個性也很有教養,從來沒看過他對任何人發脾氣。直到人都死了,仁才想到其實他也很疼梅潔兒,不禁反省自己不應該這樣無情冷淡。
  「人命的喪失好歹也算是一件非比尋常的事吧。」
  仁之所以萌生這種想法,是因為浜勝彥只是普通員工。他們是魔導師公館中最接近人類社會的人,仁希望他們的死亡能夠受到人道的處理。雖然這種念頭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但他不希望普通員工的死亡,和那些人數眾多的刻印魔導師一樣受到漠視。
  溝呂木好像覺得頭燈很礙事,在地下鐵的乘客看到他們之前把戴在頭上的頭燈連同橡膠束帶一同扯了下來。
  「如果真有必要,你乾脆從月臺打個電話去問。倫理道德可不是我的專業。」
  就算仁戰死沙場,除了八咬誠志郎以外的專任官,都會把他的死認為是理所當然。甚至是《公館》命令他們追殺仁,八咬以外的其他人都會毫不猶豫地來取他性命。話雖如此,仁為了幾乎從未謀面的浜勝彥之死感到遺憾是他個人的自由,而且是出自真心,並非偽善。
  地下鐵車站的月臺近在眼前,光亮往暗處傾洩而來。登上生鏽的階梯後,那裡就是魔法使潛藏的迷宮與地上城市之間的『夾縫』。這個站臺就是正在工作的上班族、學生以及暑假遊客們日常生活的環境。人們在無意間踏入魔法使世界與仁他們世界之間的『夾縫』裡,仁覺得這是兩個世界互相比鄰的希望,他相信無可挽救的悲劇與他們的日常生活『總有一天』可以在一個像車站月臺般充滿光明的地方互相調和。只不過仁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有擊殺『總有一天』將要與他們攜手的對象。
  車站廣播響起,將要把他們送往下一站的列車就要進站了。
  仁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他想要和那個與他一起演出一齣齣悲喜劇的小魔女說話。

  †

  「我告訴你喔,老……呃,沒什麼事……我說啊,要是你聽了現在這個情況一定會覺得心臟怦怦跳。」
  鴉木梅潔兒手上端著手機,臉頰上微微泛出一絲絲笑意。
  可是在電話的另一頭,武原仁話說到一半又停頓下來。她的老師沉默不語,似乎在思索要如何把中斷的話題接續下去,結果還是像一如往常,決定把問題拖到之後再解決。
  〈沒事,還是算了吧。等我回去之後再慢慢跟妳說。〉
  「怎麼了?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嗎?老師好奇怪喔。事務所的人感覺也怪裡怪氣的,問他們有什麼事也不告訴我。」
  〈下次見面之後我再告訴妳吧。〉
  說完之後電話便掛斷了,手機上顯示通話時間是兩分四十五秒。這通電話既短又沒講到什麼話,讓梅潔兒心生嫉妒,不曉得為什麼男人都那麼喜歡炸彈。
  「……那通電話就是妳『喜歡的人』打來的嗎?」
  占據十崎家客廳中心的下凹式被爐桌旁,寒川紀子正坐在仁平常坐的位置上,脫下鞋襪的雙足前後搖擺著。
  梅潔兒蓋上手機蓋,將其輕輕捏在掌心。原本心底的怒氣就要爆發出來,可是一聽見『喜歡的人』這句話,從心臟中流出的血液莫名變得甜絲絲的。
  「今天已經降格成『想懲罰的人』了。誰叫他向人道謝的時候只是隨口敷衍,還把女孩子丟下,自己跑去工作。」
  上午的狙擊事件之後到現在只過了兩個小時。因為武原仁允許梅潔兒出去玩,本來她都要出門了,結果這次又加了一項限制條件,要她待在十崎京香立刻就能回來的地方。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她才把寒川紀子叫到距離公館本館徒步十分鐘的十崎家裡來。
  「話說回來,這個家好大。這裡只有妳、昨天那位倉本姊姊還有那個叫做十崎小姐的人住嗎?十崎小姐這個人怎麼樣?個性很溫柔嗎?長得漂亮嗎?」
  因為受招待到別人家拜訪,所以寒川班長特別打扮,身上穿著雅致的蕾絲襯衫,搭配一件顔色從草莓色漸變成紅色的裙子。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尾鰭搖搖的金魚,非常嬌俏可愛。
  「京香個性不算溫柔,可是她會依照大人的判斷幫我們做很多事。雖然大家彼此都知道該用什麼方式相處會比較好,也滿輕鬆的。可是每次只有我和她的時候,就會不知道該聊些什麼。」
  十崎京香二話不說就答應讓寒川紀子進家門。梅潔兒知道這是因為她不希望自己又像昨天去地下戰壕探險那樣跑到外面去。隨後她似乎覺得看透照顧自己生活的人有欠禮貌,又補了一句:
  「可是她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喔……應該是吧……」
  梅潔兒在魔導師公館的地位比較像是一隻人見人愛的寵物。大人們明知這種扭曲的寵愛會讓少女感到焦慮不安,卻無力去改變。
  寒川那雙隱藏在無框眼鏡之後的眼眸,有時會對梅潔兒露出關懷的眼神。
  「她那樣……算好人啊?」
  「她是好人啊。雖然她待在家裡就要喝酒,但還是會乖乖回家……………………六日都要工作,又沒有男朋友。像這樣……漂亮得莫名其妙!真教人不敢相信!明明長得好看又有女性魅力,可是全都派不上用場!世界怎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真正需要的人沒有那種資源,反而給了像京香那種不懂得珍惜的人?如果我有那種多到滿出來的女色魅力,只要一天,就可以讓一個人的人生徹底墮落啊。」
  「鴉木同學想做什麼?妳的眼神好嚇人,妳想做什麼?」
  直到現在,小魔女還不知道浜勝彥殉職的消息。梅潔兒是第一次遇到有《公館》的職員死亡,所以一直拖到現在還沒有人告訴她。公館的職員不願在最困苦的時機,前去試探他們給予特別待遇的刻印魔導師女孩知道同僚死亡會有什麼反應。大家內心都很清楚,這只是一種欺瞞,他們明明對大量的人命死傷視而不見,卻獨獨讓梅潔兒一個遠離死亡,還自以為是人道溫情。
  「啊,這東西是什麼……男人的襪、襪子?」
  寒川班長把塞在沙發底下的黑色紳士襪拉出來,滿臉通紅。那裡是仁平常坐的位置,武原仁只要一喝醉就會把襪子脫掉,塞在那裡。
  「鴉木同學,妳剛才說只有三個女生住在這裡…………」
  手上拎著襪子的寒川感受到赤裸裸的男性生活氣息,重新抬了抬無框眼鏡。十崎家的客廳是以玻璃窗分隔陽臺的內外,所以採光良好。寒川紀子好像找到什麼世紀大發現地對著陽光拉開襪子。她講話越來越口齒不清,視線轉來轉去飄忽不定,不曉得為什麼眼眶裡還泛著淚光,那樣子真是今年夏天最可愛動人的模樣了。
  「難、難、難道鴉木同學喜歡的人……也一起住在這裡嗎!?」
  梅潔兒很想知道她的這個朋友墜入妄想的無底深淵時,到底會露出何種表情。
  「是啊。」
  「為、為、為什麼妳笑得這麼燦爛!我、我……我可是班上的班長耶!」
  寒川同學擺出六年一班班長剛正不阿的神情,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還重重嗆了幾下。
  同時面臨可悲與可喜之事的小魔女還不知道,武原仁沒能說出口的事情是什麼,眼神流露出嗜虐的柔光。
  「剛才那通電話也是『親愛的』說今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嗯?妳在想像什麼?說說看啊,想到什麼淫亂的事?妳的想像一定很糟糕,竟然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梅潔兒腦海中的一隅思索著仁欲言又止的事情是什麼。她最先想到被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綁架的倉本絆。但是撇開心情上的不安情緒,她身為高位魔導師的本能反而是對絆的存在本身感到『恐懼』。魔法世界受到扭曲的自然法則影響,而所謂的魔法,就是魔法世界之人與生俱來擁有的一種本質,應該不可能有活了半輩子才突然學會魔法的魔法使。而且魔法使本來一定要懂得原理才能控制魔法,《協會》之所以在這個他們蔑稱為《地獄》的地方持續進行研究,就是因為如果沒有原理的累積就不可能發展出精深的魔法。絆有時候還會施展出高級魔術,好像與生俱來就懂得如何使用。這就好比不懂言語的小嬰兒還不識字,就能寫出詩詞小說,是一種非常異常的狀況。
  那個家事萬能但是功課差勁的倉本絆不是仁在電話裡想說的事情。梅潔兒認為要是她真的有什麼萬一,仁絕對沒辦法忍住不說。
  寒川紀子手上緊握著仁的襪子,用堅定的語氣大聲說道:
  「那個被鴉木同學毀掉一生的人太可憐了!」
  她隱藏在無框眼鏡後的雙眸眼神非常認真,拿著男用紳士襪的細嫩手指上一點傷痕都沒有。看到這樣一個純潔無瑕的女孩,手上抓著充滿家事氣息的換洗衣物,梅潔兒感覺一道電流竄過背上。
  「……今天我想開一場攝影大會,專門拍妳羞羞臉的照片。」
  「妳沒頭沒腦地說這個做什麼!?」
  事情來得毫無頭緒,寒川紀子根本莫名其妙,小臉蛋紅通通的。她的手就像其他生物地不停揉捏仁的襪子。
  「為什麼妳自己看不出來自己有多麼淫亂?把一個不知道姓名的陌生男人的氣味一個勁往身上抹,妳到底想把自己搞成什麼德性?」
  「我對襪子才沒有興趣呢!」
  寒川紀子大叫一聲,扔下手上的襪子。梅潔兒打開客廳的櫃子,拿出十崎京香的小型數位相機,用晒成小麥色的細小手指按下電源開關。就在寒川紀子憤然站起身的那一刻,梅潔兒按下快門拍了一張照片。再也不會回來的一瞬間就這樣被鏡頭捕捉下來,留在相機裡。
  「嗯?妳是第一次像這樣被人拍照嗎?身子都僵住了耶,我沒騙妳喔。來,讓我再拍一張……還露出那種表情,那麼喜歡被人拍照嗎?把妳在學校裡隱藏在那張冷靜面貌底下,翻騰高張的事物赤裸裸地展露出來吧!」
  插圖008
  在梅潔兒注視的相機觀景窗中,寒川紀子扭動身子,百般閃躲,就連襯衫底下的胸口都染上一層暈紅。她的肌膚在逆光下雪白生輝,柔軟的寒毛像金色羽毛似的。
  接連被拍了第二張、第三張照片後,寒川莫名地在意起眼前的相機鏡頭,雖然神情很不自然,但還是認真地嘗試想要做表情。
  「…………鴉木同學,我們在第一學期雖然發生過很多事情,可是當我和爸爸媽媽討論過後,他們說我和妳這樣或許也算是朋友。」
  夏日的陽光無聲無息地灑落,時間彷彿停止了,萬物都在等待梅潔兒的回答。
  如今的小魔女就像是一隻雛鳥,從孤寂的鳥巢跌落到地上,了解到森林是多麼遼闊。她置身在這個被蔑稱為《地獄》的世界,先是側著腦袋然後又低下頭,像在確認何處才是自己真正歸屬的地方,接著抬頭直接面對寒川紀子。
  「……朋友…………這樣啊。嗯,妳說的沒錯………這種感覺還不賴。」
  「既然我們是朋友,應該可以稍微試著好好相處……對吧?」
  可是原本面帶微笑的異界魔女給朋友的第一件禮物,卻是苦笑的表情。
  「我認為在朋友關係裡,第一件得搞清楚的事情就是上下階級,決定是誰要屈服於另一方。」
  生長在一般家庭的寒川紀子這時才終於發現,鴉木梅潔兒認真的眼眸裡,那片混沌深沉得超出她的想像。
  即便東京此時正一步步邁向通往『恐懼』的懸崖峭壁,局外人的世界仍然還是光明燦爛。可是在午後的十崎家,某個人因為學到不該知道的事情,她的人生即將開始墮落。

  †

  與此同時,一陣臨死前的哀號靜靜劃破囚禁著絆的地底深淵。一條生命口吐血沫,失去力氣的身軀轟然橫倒在地。
  絆站在分配給她們的昏暗破屋的廚房裡,圓睜的雙眼只能看著地上的屍骸。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一頭牛一命嗚呼。
  絆無法理解,好好準備的午餐怎麼會變成這副慘狀。一隻如同工藝品般細緻的雪白膀子從絆身旁床臺上躺著的一團毛毯裡伸出來。神和瑞希的白皙肌膚與黑色長髮看起來就像是行走於陰陽兩界,與昏暗的地底相當搭配。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的她總是在為絆加油打氣。
  「…………沒事的……」
  瑞希的自我療癒魔術花了一個晚上讓傷口癒合,也是她用魔法變出這頭牛來。《魔獸師》能夠召喚出任何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自然現象,即便是像哺乳類這種構造複雜的生物也不例外。可是弱點在於牛肉並不會以肉塊的形式出現,必須自己動手宰割。
  懷斯曼公司的魔法使在崩垮的住家門外,槍口一枝枝排列,把兩個女高中生團團圍住。因為他們除了地下世界之外對其他事物一無所知,從來沒看過牛的實體,也因此差點沒讓他們發覺,這兩名女高中生其實腦袋很不靈光。
  雖然一身制服被乾涸的鮮血染成暗褐色,頭髮也都鬆開了,可是好友面帶羞澀的表情就算看在同性的眼中還是超級可愛動人。
  「我想起來了,記得我和神和同學第一次見面,也是我被魔法使抓住的時候。這次有神和同學和我在一起,情況還不算太糟。」
  疲憊不堪、渾身是血又惴惴不安的她們彼此對看一眼。絆覺得笑意湧上心頭,笑了出來。瑞希好像對這樣的氣氛感到很滿足,也靜靜地對絆報以微笑。
  絆從王子護豪森口中聽他述說應該如何戰鬥,而此時她們也正被槍口指著。雖然情況不甚樂觀,但只是看到瑞希傷好之後醒過來,絆就覺得好像一切都沒事了。
  相反的,她不了解王子護為什麼要特地給予她們這兩個階下囚能夠安心的環境,心中暗暗懷著恐懼。
  「對了,必須趕快聯絡武原先生才行,他一定很擔心我們。」
  「………不能……聯絡《沉默》……」
  無論何時都把痛苦深藏在心裡的瑞希,帶著沉痛的神情撐起身子。絆回想起地上世界那令人懷念的餐桌光景,趕忙看向好友的臉龐。
  「怎麼了?我一開始還以為武原先生很可怕,可是他是個好人啊。」
  問題是瑞希帶著不滿的語氣,低聲喃喃地說道:
  「……《沉默》他…………看妳的眼神……很下流……」
  「咦、咦?才、才沒有這回事!對武原先生來說我又不是那類型的對象,完全不是的!」
  「………他絕對……想用眼睛……把絆的身子……從頭到腳……盡情看個透……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會鑄下大錯…………」
  或許是因為想不出什麼粗俗詞彙的關係吧,最年輕的專任官支支吾吾地說著。
  絆對這種事情了解的程度完全不愧對自己女高中生的身分。她的臉頰發熱,腦袋越來越慌亂無措,舉起兩手按住雙頰,額上也冒出汗珠。
  「武原先生不會做這種事啦!妳、妳這樣一說,回去之後我都不敢面對武原先生了。」
  絆彎腰蹲了下來,眼前就是瑞希美得令人畏懼的臉龐。她用溫暖的雙手緊緊裹住絆的手。
  「……有我……保護絆…………」
  絆覺得身上的血流都熱了起來,臊得渾身麻癢。只見一個大約是小學生年紀的男生低頭看著她。
  「兩位姊姊,妳們在做什麼?」
  他是這群持槍魔導師的隊伍裡唯一的少年皮耶托羅‧特巴塔。
  「……我們……正在討論……人生……最重要的……大事。」
  「是、是啊。皮耶托羅小弟,你要是也有什麼事情想找人商量,就交給我們兩位姊姊吧!」
  「兩位姊姊,還說什麼商量,妳們自己不是都已經落到不能再慘的地步了嗎?」
  絆竟然被見面不過第二天的小孩子給搶白了一句。因為一連串毫無計畫的選擇而流落到這個地方的兩名女高中生連一句話都吭不出來。
  「我在想,如果要調理食物,還是少不了要有這些東西。可要感謝我喔。」
  絆打從心裡感謝這個幫忙她們削馬鈴薯皮的少年。為了正在準備食物的絆與瑞希,皮耶托羅小弟幫她們把小麥粉、砂糖、香料以及裝在小罐子裡的豬油抱來。於是絆用大量的馬鈴薯加上洋蔥泥、雞蛋與勾芡用的小麥粉做成麵皮煎鬆餅。雖然可以請瑞希用《魔獸師》的魔法生成青菜與雞蛋,但皮耶托羅拿來的香料,更重要的是還拿了平底鍋,著實幫了她大忙。
  「你幫了我好大的忙,我想多做一些分量當作謝禮,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吃。有沒有人討厭吃洋蔥呢?」
  香噴噴的氣味在陌生的黑暗城市裡傳香而去。絆從電視節目裡學到做法的小小德式鬆餅烤好後,黃色的餅皮上帶著些微焦痕,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
  黑膚少年也拿了一個用銅皮板手工敲磨而成的刨具幫忙削馬鈴薯皮。調理第一次看到的料理,似乎讓他樂在其中。
  「姊姊,怎麼妳連他們的份也要做啊!真的很呆耶。」
  絆開始動手準備食物後,那些魔法使手中的槍械都垂了下來。雖然他們有時候聞到食物的香氣會有一點反應,仍然只是遠遠地看著,沒有人走上前來。
  「我想這些分量應該可以給大家拿去當便當吃。」
  住家外頭監視的人數越來越多,可是在絆與她們之間或許仍然還隔著一條叫做『恐懼』的分界線。
  「我做了很多!所以……要不要來嘗嘗看……」
  雖然絆鼓起勇氣想要叫那些人,可是應該拉大的嗓門立刻就沒了聲音。她垂頭喪氣感到莫可奈何,只是一個勁兒地多煎一些鬆餅出來。就算沒指望和他們打好關係,但是繼續這樣束手無策,絆很害怕日後可能又會和他們打起來。
  從施術者的動作中提取《索引》,呼喚奇蹟的再演魔術,似乎與她的這個動作隱隱吻合。另一個世界突然在周遭展開,彷彿絆現在置身的這個地底住家才是一場幻覺。
  那是再演大系的魔法使所觀測到的扭曲世界。對再演大系的觀測者來說,世界不只是她本身肉眼所看到的一切,同時也是一本以人類為文字的《書》。而這個魔法之《書》的頁面逕自翻動起來。絆並沒有使用魔法,而是書寫在世界之《書》中的絆自身的文字──也就是未來的絆正強硬地把她拖向更加遙遠未來的她。再演魔術本來應該是干涉《過去》的魔術,可是絆卻朝向《未來》墜去,毫無抵抗之力。受到牽引的再演觀測與距今過了好幾年之後的絆自身的《文字》重疊。
  未來的絆把留長的頭髮攏起來用髮夾夾住,露出頸項。臉上施著脂粉的她比現在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她所在的地方不是武原仁的公寓也不是十崎家,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住家。可是未來的絆仍然在打點厨房,回過頭來有一張餐桌,仁、沒有多大改變的瑞希都已坐在椅子上等待了。就算在未來,倉本絆的世界似乎仍然與下廚這件事脫離不了關係。絆此時身在黑暗的地底,這段可能降臨的幸福未來更讓她感到心中暖洋洋的。可是她馬上就發現,代表梅潔兒的文字在那個《未來》並不存在,不論在魔導師公館周邊或是仁的周遭,哪裡都找不到她。驚覺到這件事代表的不祥意義,現在這個時間點的絆心中感受到的驚訝,傳遞到各個時期的她身上,所有的她都面露愁容。
  絆無法控制的再演魔術敏感地對她的情緒產生反映,讓她觀測的再演世界又跳到帶著相同不安情緒、屬於《過去》時間點的絆身上。眼前的世界不再是『總有一天』將會實現的家庭和樂融融的未來。魔法以殘酷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考驗著絆,接下來讓她看到的場景,是穿著國中制服的自己在廚房裡突然啜泣流淚的畫面。當時還是國中生的她在家裡做菜給自己吃時,心裡常常會感到不安。再演魔法讓絆觀測到的那一天,擔任貨車駕駛的父親難得在家,過來關心她。如今不在人世的父親泡了一杯即溶咖啡給絆,對她說:「被人欺負了嗎?遇到有人欺負妳的話,一定要告訴爸爸喔。」
  這一幕讓從未接受過正式訓練的再演魔術徹底失控。就如同之前絆被抓去《幻影城》時,世界之書以父親倉本慈雄為關鍵字,開始迅速地一頁頁翻動過去。絆有一股不分青紅皂白的怒氣襲上心頭,為什麼這個世界(觀測世界形成的書)裡存在這些書頁,把她的時間整理得這樣條理分明呢?
  「夠了,快停下來,我不想再看了!」
  絆本能地試圖把意識從她自己殘酷無情的魔法中拉回來。那個時候魔法強迫她觀測父親在五月的黃昏時分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一想到又得再次親眼面對那一切,絆就覺得害怕的不得了。那個穿著白色西裝的王子護豪森雖然告訴她如何使用魔法戰鬥,可是再演魔法只要出一點差錯,就會變成一種酷刑,永無止境地讓她目睹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而絆手中掌握的奇蹟力量則是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惡魔,在耳邊引誘她,要她重新改寫自己不喜歡的《過去》。
  魔法把倉本絆的人生在她眼前一起展開,幾乎讓她忘了自己此時身在何處。可是就在她被魔法整得七葷八素,精神都快要崩潰時,有人以溫暖的力量從背後支持她。《未來》站在廚房裡的絆,用再演魔術穩住了從那時的角度來看,應該是《過去》時光的現在的絆。那名女性或許克服了許多現在的絆根本無從得知的痛苦與困頓,就像素未謀面的母親似地對她微微笑道:
  「不用在意我的事,儘管走妳想走的路吧。」
  絆心想,『總有一天』也要成為像她這樣能夠與魔法自然共生的魔法使。
  「……絆…………要焦了。」
  神和瑞希幫忙用指頭靈巧地把平底鍋上的鬆餅翻過來。黃色的鬆餅表面有大半邊烤焦,變成一片褐色。
  用來裝盛煎好鬆餅的盤子,是絆把瑞希變出來的竹葉稍微加工做成的。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材料全部下鍋,結果煎出三大盤薄鬆餅,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絆等人在家裡吃了一盤,剩下兩盤就叫皮耶托羅拿出去分給外面的人吃。
  「大家都好傻喔。」
  皮耶托羅好像還覺得意猶未盡,伸手從盤子裡拿了鬆餅往嘴裡送。
  褐色肌膚的少女一頭金髮輕搖,不放心地從住家外頭往裡面張望。她是少年的姊姊安納斯塔夏‧特巴塔。
  「姊姊,這東西非常好吃耶。」
  安納斯塔夏兩手捧著狙擊用的長步槍,客客氣氣地點了點頭,好像在說麻煩絆幫忙照看弟弟。絆根本不曉得這個與她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到地面上做了什麼事。
  安納斯塔夏是第一個從家裡的盤子上取走鬆餅的人。
  填飽肚子後,皮耶托羅開始敲打剛才用來削馬鈴薯皮的銅皮板,然後和鍋子相互摩擦。金屬聲響配合節奏形成音樂,再搭配只有少年才能發出的男童高音,就變成一首好聽的即興樂曲。
  歌曲雖然單純但清澈嘹亮,回過神時節奏的躍動與心跳同步,讓人聽得心曠神怡。絆甚至感覺這是她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歌唱得好聽。只是站在少年的身邊,就能感受到圓潤聲音的激盪陣陣傳來,彷彿讓她體內的血脈賁張。這種體驗讓她渾身直打哆嗦。
  「我們住的這座城市有許多魔法大系的人雜居在一起,剛開始時有些人連語言都不通,所以便改用歌曲或是音樂溝通了。」
  少年皮耶托羅在啞口無言的絆面前驕傲地說道:
  「不過唱得最好的還是我們特巴塔家囉。」
  似乎有人對少年的自吹自擂有意見,一張油亮亮的臉從崩垮的牆壁間探出頭來。
  他是昨天企圖對絆不軌的矮子伊姆克。
  「這小鬼頭只有歌曲唱得好聽。不過你很快就要變聲,之後就會像我一樣變成這種嗓子啦。」
  伊姆克因為喝酒燒壞了喉嚨,說話聲音很粗重。他不理會害怕得牙關都要開始打顫的絆,吹起口哨分毫不差地幫皮耶托羅的歌曲伴奏,一邊把鬆餅塞進緊貼在身上的騎馬褲後面口袋。
  另外又有兩個比住家屋頂還高大的光頭男子一邊哼唱著五音不全的調子,一邊走了過來。他們是沙卡家的兄弟檔約翰與伊萬。
  「伊姆克以前還是小鬼的時候,聲音不也是這樣一副好嗓音嗎?那時候可受女孩子歡迎呢。」
  「可不是嗎?不管是名字、聲音或長相,都像女孩子,時光可真是殘酷啊。」
  雖然只是用兩指輕輕一夾,但因為他們的手很大,鬆餅一下子就少了許多。矮子伊姆克用霰彈槍的槍座往約翰如大象般大屁股上用力一頂。
  殺手貝爾納‧希戮塔就像是幽魂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現場。他當場捻了一片放進嘴裡嘗嘗味道,然後又拿了一片回去。沉默不語的他只有左手食指在大腿上輕點,就像在幫打節拍。
  皮耶托羅宛如延續貝爾納的節拍把旋律延續下去,流暢地演奏出即興音樂。外頭眾人腳踏地面的聲響如同地震,隨著他的音樂唱和。還有一陣宛若驟雨般的鼓掌聲也隨之加了進來。盤子裡的鬆餅一片接著一片被拿走,那些拿槍對著絆與瑞希的人們彷彿不存在了。
  絆有如在本以為寸草不生的荒漠上看見美麗花朵,眼中也泛起一股熱流。這麼說起來,雖然歌詞粗俗野蠻,不過之前她的確也聽過有人唱歌。槍聲與射擊空罐的聲音,就像是某種低級的惡作劇,跟著奏出一段段音樂。
  配合著皮耶托羅唱的歌曲,地下城鎮到處傳來鼓掌節拍或是即興樂器的演奏。就算彼此互不相熟,音樂似乎也能夠傳達心中的情感,就連絆都覺得,她似乎能夠心無芥蒂地接受在這裡的人們和她一樣,是活生生的人類。
  「這個可真好吃。我想給孩子吃,多拿一片走囉。」
  一個長相溫厚的大叔就像在跳舞似的,搖晃著肩膀走了過來。他是頭一個嘗了味道之後向絆說出感想的人。克萊門斯‧亞庫拉仔細地把鬆餅用紙包起來,回到隊伍當中。
  一道細微的光芒像是受到音樂的吸引,從昏暗的街道上左搖右晃地靠過來。
  瑞希立刻就發現那道光芒,站了起來。
  「……那東西…………在房間裡面……也有。」
  在地底下也有那個曾經闖進武原仁公寓房間裡的《螢光》。淡金色的水滴緩緩地流過,彷彿在半空中有一條看不見的無形小河。或許是因為精神平靜下來,絆越來越掛念這群人究竟是何來歷,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最後是有著一頭長髮又長著濃密鬍碴的史蒂芬拿起一片鬆餅。
  「各位,王子護在叫我們了。幹活的時間到啦。」
  之後絆的住家周圍的人走得一乾二淨。
  她懷著如祈禱般的心情,看看住家外頭的竹葉盤子。希望自己的料理即便比不上音樂那樣滲透人心,也能傳達自己的心意。或許多虧了皮耶托羅的美妙歌聲,所有鬆餅全都被拿光了。

  †

  八月十二日,當東京的天空亮度暗到直逼黑暗的地底世界時,一道暗影悄悄逼近白色的墓碑。這個地方雖然靠近住宅區,但是路燈不多,蒼白月光自然地灑落在地上。一輛印著快遞公司標誌、載著貨櫃的卡車,在普通車輛無法關著車燈行駛的時段,行駛停靠到魔導師公館的刻印魔導師收容所大門前。駕駛貨車的司機用他那雙習慣黑暗的雙眼查看四周。
  這個男人是幾個小時前在地下空洞的城市裡取走倉本絆所做鬆餅的最後一人,史蒂芬‧尼基。這輛快遞送貨車的車斗上載著從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裡挑選出來的十名攻擊部隊成員。
  晚間九點十五分。收容所的鐵門像是經過預約地發出陣陣悶響,從內部打開。
  貨車悄無聲息地駛進門內。這座設施,然收容著超過三百名刻印魔導師,可是那棟聳立在寬大前院深處的無窗建築物《學校(School)》,完全感受不到有人生活的氣息。
  唯一一處有人氣的地方是還開著燈的守衛室。那棟小屋裡應該有六位來自《協會》的魔導師在裡面待命,可是現在明明事態緊急,守衛室卻毫無動靜,只有一個胸口染著鮮血的男子靠在門旁的牆壁上;那名氣喘吁吁的男子長得又矮又胖,要是武原仁在場,應該就會認出他就是先前《疼痛儲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瑪斯介紹給仁的《奔影人》埃吉歐。
  穿著緊身騎馬褲的伊姆克,與身披黑色外套、兩手拿著兩枝手槍的幽魂貝爾納搶先從車斗上跳下來。貝爾納觀注著四周,向車斗內招招手。伊姆克則是手持霰彈槍,彎下矮小的身軀,如貓一般動作敏捷的往守衛室前進。
  所有隊員都從車斗上下來。史蒂芬一邊打開截短槍管的雙管霰彈槍的安全裝置,從駕駛座上小聲地喝令:
  「上!」
  攻擊部隊安安靜靜地逼近收容所建築物。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攻擊刻印魔導師收容所的行動就這樣展開了。
  伊姆克隱藏在守衛室大門的影子裡,霰彈槍的槍口朝地面射擊,發出兩聲震耳欲聾的槍聲與耀眼的槍火。狩獵魔導師伊姆克‧耶達是宣名魔導師,能夠生成一道瞬間移動的門,只要對著《門扉》開槍,就能從安全地帶單方面攻擊敵人。從前《鮮血公主》潔爾貝奴在巴比倫事件裡,也用過這種瞬間移動魔術,換作是持槍的魔導師使用,就能變成萬能的槍眼。
  用來獵殺龐大野獸的霰彈(OOB)狂風從移動門飛出,毫無目標地在守衛室內四處彈跳。餐具就像爆炸似的破成碎片,飛濺出木屑的家具翻倒在地。還有生命的人與亡者均一視同仁,被打得支離破碎,不成人形。
  刻印魔導師《奔影人》埃吉歐滿身鮮血地靠在牆上,他以崇敬的眼神仰頭看著在硝煙味中,身負月光而立的伊姆克。
  「我們也能像你那樣嗎?我們也可以像那樣使用惡鬼的武器嗎?」
  「多謝你啦,好好休息一下吧。接下來就讓咱們幫你們報仇啦。」
  要是這座設施被攻破,犯罪魔導師就會衝上東京街頭。《公館》理所當然必須應付這些罪犯,就能把他們的應對能力逼到飽和狀態。
  雖然大聲槍響劃破夜晚的空氣,可是市區地帶的居民似乎都沒有發覺。不管這群人再如何大肆開火,外頭都看不見槍火,也聽不見槍聲。這是因為收容所的高牆內設有強力的魔法屏障,避免光影或是聲音洩漏到外界去。為了不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這些魔法還細心地設置在高牆下的死角處,如今卻成了懷斯曼魔導師的幫凶。
  就在懷斯曼部隊侵入過後的幾分鐘,從那間沒有窗戶的白色建築物《學校(School)》裡,跟著傳出幾聲清脆的槍響。這些是代表管理者遭遇殺害的聲音,迅速不斷地響起,就像在展現入侵者堅定不移的決心。這些曾經一起歌唱、一片片地取走絆所做鬆餅的人,此時便是他們的另一種面貌。
  雖然《奔影人》埃吉歐裡應外合打開大門,可是收容在這裡的刻印魔導師並沒有輕易屈從懷斯曼,魔導師公館的打壓徹底把『恐懼』深植他們的心中。而這些缺乏縝密心思的罪犯,再也不敢犯下在原本的世界會受到神判判以極刑的重罪。
  用來取信這些猜疑心甚重的刻印魔導師的活祭品,從校舍被拖到月光下的前花園。那名被拖出來的老魔導師一邊用嘶啞尖銳的破鑼嗓子放聲痛罵,一邊還想用皮包骨的細瘦手指猛抓對方。老人披著一頭斑白的頭髮,有如禿鷹般凹陷的雙眼滿懷懼意,從入侵者身上一一掃過。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集《學校》內恐懼與怨恨於一身的保健醫師──《疼痛儲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瑪斯。
  深邃的黑夜下,幾道人影出現在唯一可以出入《學校》的正面玄關。懷斯曼部隊的人員把大房間的門鎖一一打開,重獲自由的刻印魔導師都出來一探究竟。
  雖然滿身汙垢,指揮小隊的隊長史蒂芬仍然一手持槍,高聲呼喚道:
  「你們自由了。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將會提供所有收容人安全的藏身處所,還會配發戰鬥用的武器給志願者。」
  那群被貶入《地獄》的人們,就像是堆積在黑夜深海底部的汙泥,沒有人應聲。
  史蒂芬知道,唯有『恐懼』才能打動這些犯下常人無法想像之重罪的刻印魔導師。
  「如果有人質疑我們的實力想要親自嘗試,那就上前來。」
  「你這傢伙,可別把《協會》當白痴。」
  話語聲剛落,立刻就有人回應。而且聲音還是從狩獵魔導師中隊進來的正門方向,也就是攻擊部隊的背後傳來,似乎想要截斷他們的後路。
  「難不成你們以為《協會》沒料到這裡會成為攻擊目標嗎?你們是這樣想的嗎?」
  一名裝扮金碧輝煌的男子語帶嘲諷地說道,彷彿他單槍匹馬地把所有入侵者逼入絕路了。那個人雖然沒有穿衣服,但是赤裸的身上綁著金、銀、鋼鐵或是鉛等等,由金屬打造而成的鍊條。他是《協會》派來收容所擔任警衛的高位魔導師。
  「懷斯曼公司未免太放肆了些,《協會》還在盯著你們和王子護啊,你這傢伙。你們沒有退路了,沒有魔法消除能力的魔法使竟然拿著惡鬼的武器,你這傢伙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那名魔導師一邊說話,全身迅速長出如野獸般的剛毛。他的身體因為無法支撐肌肉量逐漸增加的上半身而變成前傾的姿勢。他的祖型既非人也非狼,而是半獸人。對某一種魔法大系來說,變換身體是高位魔導師的應有教養,也是基本能力。把全身置換成魔力的高位魔導師具有強大的再生能力,只要沒有一招斃命,就能夠不斷治療傷勢。
  「就憑槍彈的威力,你這傢伙,有能力突破強大的防禦魔術或是再生魔術嗎?」
  說著說著,《協會》的警衛突然消失蹤影。耳裡只能聽見他纏繞在全身的金屬鍊條在地上彈跳的噪音,眼中只能看見他揚起的煙塵。
  懷斯曼的魔導師聽音辨位,以經過訓練的動作用槍林彈雨往那名警衛招呼過去。
  他身上的鍊條各自發揮護身鎧甲的作用,輕易就把子彈彈開。疾風的呼嘯聲就連陣陣訕笑都掩蓋過去,可是那些開槍的魔導師不慌不忙,甚至沒有人面露焦急之色。
  為了避免自己搞錯,狩獵魔導師史蒂芬‧尼基依照不同的子彈,在腰間綑著的彈鍊上畫有不同的標記。
  ──有鎖鍊形、長方形、橢圓形與圓形。
  「這個就是要吊死你的絞刑臺。」
  史蒂芬迅速從彈鍊中挑出畫有鎖鍊標記的子彈,裝進霰彈槍中折式的槍膛裡。幾條相似銀弦從槍口深處伸出,連接上那名疾奔的高位魔導師纏繞在身體的鍊條。最初銀線連接在只能看見殘影的鐵鍊尾端處,之後從尾端迅速接上相同形狀的整個鍊條圈。銀弦逐漸纏上變身為異樣型態的高位魔導師。
  多數相似魔術師都是用相似弦連接手上的東西與位於遠處的物品,然後操縱該物品攻擊遠處的敵人。增加攻擊威力的方法有兩種:移動沉重的大型物體,或者是讓物品的移動速度加快。因此狩獵魔導師史蒂芬‧尼基把裝有不同形狀的小型彈丸的霰彈填入霰彈槍中發射出去,用子彈飛行的音速操作物體會造成極為致命的結果。
  史蒂芬扣下扳機────填裝於霰彈裡的各式小型彈丸從槍口衝出────相似銀弦就是連接在小型彈丸中的鎖鍊形彈,而那顆小型彈丸正連接在《協會》魔導師纏繞在身體的鍊條上────因為相似魔法的關係,拖拉那條鍊條的速度同樣也是超音速。
  纏在身上的沉重鍊條突然加速到突破音速的程度,《協會》魔導師沒辦法承受如此壓力。鍊條陷入毛髮使皮膚破裂,折斷骨骼之後撕裂肌肉,又把內臟壓爛。頑抗到最後的肌腱最終仍告屈服。這名高位魔導師被自己的鍊條切斷,屍體分成十二等分灑落中庭。有效使用魔法的方式,並不是只有強化魔法本身的威力而已。
  看到眼前上演的淒厲死亡慘劇與真正的力量,在一旁觀看的刻印魔導師均發出一陣驚呼。
  下一個血祭的祭品就是《疼痛儲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瑪斯。過去曾經在許多刻印魔導師身上移植病灶、害死他們的殺人醫師,像要緊緊抓住美好生命不放的身體抖個不停。
  老魔導師口沫橫飛地大聲嘶嚎。以前人家求饒的時候,他從來沒聽進去過。現在輪到他在前花園裡孤立無援,卑躬屈膝地低著頭說道:
  「你們想要殺我嗎?難道沒有人要救我嗎?」
  每次他提到關己之事時,聲音就會越來越高亢,原本病懨懨的土黃色皮膚也越來越赤紅。雖然魔法能夠維持生命,但無法完全消除疼痛,痛得他不斷扭動身子。包括唾液、眼淚與鼻水等,他全身的孔竅體液橫流,可是落在他身上的就只有無情冷漠的目光。
  「我的所作所為全都是愛啊!你們現在竟然要殺一個病重瀕死的病人嗎?要是敢傷害我一根寒毛,你們也要吃不完兜著走!」
  上百根相似銀弦如同爆炸般,從相似大系魔法醫師《疼痛儲存窖》的身體延伸到懷斯曼的魔導師身上。他曾經用這些詛咒之弦讓刻印魔導師感染和他相同的致命病灶,奪走好幾條性命。再者,《疼痛儲存窖》若是受傷,聯繫著銀弦的懷斯曼魔導師也會受到相同的傷害。
  「交給我吧。」
  同樣也是相似魔導師的史蒂芬能夠卸下連接在身上的相似銀弦。可是如果單比相似魔術的技術高下,《疼痛儲存窖》的能力還遠勝於他。每當他切斷一根銀弦,老魔導師就在他身上重新接上五根銀弦。
  「史蒂芬,你是隊長。讓我來吧。」
  眼見史蒂芬在這場魔法攻防中落於下風,一名眼神穩重的男人代替史蒂芬拔出匕首。克萊門斯‧亞庫拉是狩獵魔導師中隊裡的軍醫。他身為後方支援的人才,參加攻擊部隊完全是出自對《疼痛儲存窖》這個人的義憤不平。
  「我家的孩子也體弱多病,所以我實在看不慣這傢伙。」
  雖然克萊門斯身上也接上了無數相似銀弦,可是他毫不介意,橫刀一揮。重視自己身體更勝一切的《疼痛儲存窖》對敵棋差一著,沒料到他動起手來竟然如此果決,完全沒有一點猶豫。老魔術師幾乎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兩眼被橫向割開一條縫。動手傷人的克萊門斯也因為相似魔術,將傷痕分毫不差地複製在他的雙眼,劃破他的眼球。相似魔術是在相似的形體之間發現《魔力》的魔法,缺少視力就幾乎沒有任何作用。所以雙目失明的《疼痛儲存窖》已經沒有能力使用精密的相似魔術了。
  「竟然有這樣愚蠢的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像你這樣任意自殘軀體的人,為什麼還能擁有健康的身體,我卻沒有?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疼痛儲存窖》按著雙眼在草地上打滾。
  克萊門斯用還拿著匕首的右手摀住右眼,就像在捏黏土似地輕輕摸了摸眼球。雖然眼窩裡還殘留著血跡,可是他的右眼已經恢復成受傷前的形狀。克萊門斯‧亞庫拉可是隊上的軍醫。
  雖然相似銀弦的精準度降低,但幸虧還連著,所以《疼痛儲存窖》的視力也稍有回復。他發現自己原本一日不如一日的身體發生異變,竟然第一次有好轉的現象,精神頓時大受震撼。這也讓他像是被禁止攝食幾十年的狗,看到期待已久的飼料般,發瘋似地抓住魔法醫師。
  「你那招……可以治好我、我的病嗎?」
  「我們家族從前是魔法醫師世家,這是我家所剩不多的技術。幾乎絕大部分的魔法都已經失傳,所以沒辦法治療內臟。」
  伊姆克一把抓住無力抵抗的《疼痛儲存窖》的衣領,把他拖走。
  任何人殺了這個老人都能痛嘗正義英雄的快感。無情槍口指向他,發出兩聲槍響。《學校》的玄關響起一陣歡呼喝采,如同欣賞了一場精彩的大型煙火秀。
  才剛殺了人的伊姆克把絆做的鬆餅放進嘴裡壯壯聲勢。
  「喂喂喂喂,快點出來呀!!我來救你們啦。《疼痛儲存窖》已經翹辮子了!負責守衛的魔法使也已經死光。你們都自由啦!」
  他拿出第二片鬆餅,可是又改變主意,塞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
  一名刻印魔導師走向前花園,後面另一名跟上,然後又有一名。擺脫《地獄》恐懼的罪犯們如數走向懷斯曼魔導師眾槍手的行列。

  刻印魔導師伊列奴‧裘拉爾尼也能體會那種想賭一把的心情。貨車的車頭大燈投射在那群帶著渺茫希望的魔法使身上。
  與伊列奴一同犯罪、因為神判而被打入這個《地獄》世界的瑟米亞‧羅安‧艾爾基在日落時分死了。巨大的腸腫瘤讓他痛苦萬分,最後變成一具扭曲的屍體,一如燒焦的蚯蚓。他雖然是個惡徒,但是對魔女來說卻是個盜亦有道、令她永生難忘的男人。所以在今晚之前,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向《疼痛儲存窖》報仇雪恨。
  那個可恨的老人就像一只垃圾袋,倒在前花園的草地上一動也不動。
  所以當另一名魔女忽然出現在《學校(School)》的玄關時,伊列奴也沒有停下腳步。魔導師公館的《荊棘姬》歐爾嘉專任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現場。歐爾嘉舉止優雅地望著那群懷斯曼魔導師,眼神如同在看著一群調皮搗蛋的孩子。
  有超過二十個刻印魔導師來到前花園,接下來他們只要走出鐵門,就可以恢復自由之身。今天早上被這個穿著圍裙洋裝的刻印魔導師挖開肚皮的《獵狐人》尚恩曾說,魔導師公館忙到不可開交,沒有餘力追捕逃跑的刻印魔導師。伊列奴也知道那項情報經過扭曲,有偏向懷斯曼一方之嫌。可是即便如此,也好過在這種垃圾堆裡被人當作道具利用到死。
  「沒關係的。只要各位做好心理準備,那就別顧慮──儘管從我身邊經過,走到外頭去。」
  為《地獄》效力的魔女並沒有追擊想要逃脫的刻印魔導師,她只是背對著伊列奴等一行人,對他們說道:
  「可是如果決定接受一頭栽進這個堆滿糞尿世界的命運,那就請待在這裡別動。」
  專任官是《公館》恐怖的象徵,也是把刻印魔導師逼入絕地的魔鬼,話雖如此,伊列奴還是想嗆她一句話。站在《荊棘姬》的身後,伸手就能觸及她的後背與淡金色長髮。突然一瞬間,伊列奴的雙腳動彈不得了。那種『恐懼』宛如知道自己吞下致命毒藥,使心跳險些停止。她的本能拒絕繼續再往前走。
  所有事物全都變成一片灰白。這個女人的目光注視的前方,是一片生人勿近的死地。伊列奴心想,啊啊,絕對不行。千萬不可以和這個「事物」動手。那個東西比黑夜更加黑暗深沉。

  這場瘋狂慶典的最後一位客人撐著一柄白色洋傘信步走到前花園。
  雖然現在是晚上,可是身穿圍裙洋裝的審判者正轉啊轉地把弄著洋傘,獨自出現在那排槍手前。
  「你們的事情辦完了嗎?」
  《荊棘姬》歐爾嘉‧傑曼的職責,是保護收容所不被懷斯曼的攻擊部隊攻陷。同時還要查出刻印魔導師之中的內鬼,與想要直接參與行動的不滿分子。
  面對得到自由之前不得不超越的恐怖象徵,聚集在前花園的囚徒個個臉色大變。沒有任何一個刻印魔導師在親眼目睹專任官,也就是那群鏖殺戰鬼的戰鬥之後還能活下來。對他們來說,與專任官的戰鬥完全是一片未知的領域。
  歐爾嘉的心情好像很愉快。她轉動著手中的陽傘,彷彿想藉此遮蔽眾人注視她的視線。
  「沒有必要和《荊棘姬》在能用魔法的地方戰鬥。願意和我們並肩作戰的人都坐上車斗來!」
  狩獵魔導師中隊的行動變得很慌張。史蒂芬一邊用槍指著《荊棘姬》,一邊坐上貨車的駕駛座。
  攻擊部隊成員一一跑回車斗上,而選擇逃脫囹圄的刻印魔導師,則大多數都沒有登上最後的救命筏。要是在這裡開戰,就是三百多名收容所的刻印魔導師與一名專任官的局勢,讓他們有一種三百比一的錯覺。
  見來者只是一名孤身女子,狩獵魔導師中隊中只有色心大起的伊姆克一人留下。
  「OK,我稍微玩一玩就溜之大吉吧!」
  伊姆克用力甩著槍枝,滑動槍機把子彈填入槍膛內。因為他不是刻印魔導師,所以也無法察覺為什麼在人數相差這麼多的情況下,這些收容人還一副絕望的樣子。
  「娘們兒,看我幹了妳!看我幹了妳!」
  「夠了,伊姆克。別再鬧了。」
  貨車開始移動,準備離開。貝爾納從車斗上遞出槍身,朝著《荊棘姬》開槍猛射,掩護伊姆克撤退。
  白色陽傘濺起鮮紅色的血珠飛上天際。下一秒,魔法使們將會親眼目睹高位魔導師超乎想像的絕技。白色陽傘如一根羽毛般輕輕落地,而在陽傘落地處,有一件像使出魔法般,以俐落手法脫去的高雅圍裙洋裝,和一名身穿黑色拘束衣的魔女。
  《荊棘姬》歐爾嘉此時穿的不是衣服。那套拘束衣是由堅韌的皮革,與一些顯然不是裝飾用途的粗大鋼索所構成。她之所以在夏天也穿著長袖衣物,就是為了隱藏這套服裝。這套服裝雖然裸露大片肌膚,看起來很猥褻,可是卻拒絕讓觀看者心生淫欲。這套服裝就是《荊棘》,將其穿在身上就是一種刑罰。歐爾嘉脫下優雅洋裝後,裸露出來的柔滑肌膚上釘滿了粗細不等的針頭與長形螺絲,數量超過十根以上。一個看起來顯然就是某種發動引擎的粗俗鐵塊固定在她後腰上。那玩意兒只要一經發動,就會扯動並扭轉綑住歐爾嘉全身各處的鋼索與皮帶,粉碎她的骨肉,完全就是一種自殺裝置。
  被機械綑綁住的裸露肌膚滲出痛苦的汗珠,羞恥心讓歐爾嘉的身體變得非常敏感。伊姆克與那些刻印魔導師現在才正要開始學習《地獄》的可怕之處是什麼。
  歐爾嘉的右手臂高舉向月,在手腕處套有一個銀色手環。隨著一聲好像刨刀在木材上刮動似的悶響,手環的位置移動到手肘處,大量血雨與被刮開的鮮皮掉落下來。
  裝設在手環內部的利刃就像削蘋果用的削皮刀,把她的皮膚從右手臂上削掉。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荆棘姬》按著手臂,痛得不斷扭動身軀。她的手掌心溢出某種灰色汙泥般的黏液團塊,那團黏液散發出陣陣腐臭味的同時還冒著泡沫發出啵啵聲響,接著生出嘴裡長滿整排銳利牙齒的猛獸頭部。那張大顎張開血盆大口,正要咬碎夜風──可是那排銳利的牙齒卻闔不起來。那是因為從猛獸大顎的喉嚨深處又噴射出另一團腐爛泥泡,變出比自己還大的猛獸頭部,卡住了自己的喉嚨。下顎脫落,無法呼吸的窒息狂獸頭部用力搖晃,在前端又生出新的頭部,牠正要滿足自己的食慾──然後又被新生出來的頭部卡住喉嚨而窒息,就這樣不斷重複著誕生與窒息。那道接連著飢餓與痛苦,永無止境又虛妄的連續過程,就是一道魔法生物所形成的長鍊,同時也是一條掌握在魔女手中的長鞭。
  《荊棘姬》歐爾嘉‧傑曼的魔法屬於聖痕大系。是一種把觸覺與痛覺當成《索引》,讓奇蹟的力量化為現實的索引型魔術。
  插圖009
  「呼、呼、啊、啊。」
  歐爾嘉連一句有意義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她輕輕甩動灰色長鞭,魔法生物形成的長鞭只想著在喉嚨卡住之前先咬上一口,為了尋找獵物而自動飛過整個前花園,延伸到警衛室來。一名男子被這條飢腸轆轆的長鞭一口咬掉上半身,殘餘的下半身也垮了下來。男子是《奔影人》埃吉歐,這名襲擊守衛室,從內部打開大門的內鬼就這樣死去,毫無招架之力。
  眼前這副光景實在太過異樣,所有人都啞然無語。
  走到前花園來的刻印魔導師們瞬間驚覺,自己如今成了被捕食的獵物。
  這些刻印魔導師在各自的故鄉,都是無惡不作的大罪人,對自己的能耐也深具信心。若是和普通的魔法使交手三兩下就敗下陣來,那也根本沒本事犯下什麼神判重罪。可是《荊棘姬》手中的長鞭就像是一群飢餓的猛獸,分毫不差地追蹤他們,逮到之後便咬得支離破碎。
  「不要過來。拜託誰來救我啊!誰來救……我要被吃掉了!」
  一名刻印魔導師被這條可怕的魔法生物長鞭捲住全身,發出哀號。面對雙方壓倒性的力量差異,他原本最引以自豪的防禦魔術轉眼就被吞吃殆盡。隨著一聲又一聲斷骨碎肉的悶響,又一名刻印魔導師被咬得肢體不全,死了。
  縱然如此,狩獵魔導師伊姆克‧耶達手中還握有勝算。他施展在戰鬥中使用的唯一一種魔術,在自己的腳下與《荊棘姬》的頭頂上打開魔法轉移門,連接空間。
  「臭娘們,幹掉妳喔。喂!我幹掉妳。」
  伊姆克扣動扳機。一陣刺耳的槍響爆起,從槍口噴出八顆小型彈丸,穿過轉移門後從《荊棘姬》的頭上打落。霰彈槍的子彈就像暴雨飛散,應該總有一顆會打中那個綑綁自身的魔女。
  然而,伊姆克的夢想卻被人類動作比子彈還快的荒唐現實推翻了。
  高位魔導師都身懷一種稱為《化身(Avatar)》的高階魔術,能夠把自己存在於此地的事實轉化為魔法。聖痕大系中的《化身》叫做《假寐化身》。對歐爾嘉這些聖痕魔導師來說,世界就是「所有感覺(觸覺,能夠碰觸到的感覺)到的物事的總體」,轉化成魔法的主觀時間會侵蝕所有人共有的時間。也就是說,歐爾嘉能夠像臨死前的瞬間,如跑馬燈跑完整個人生地把時間拉長,也可以如半夢半醒時過了一整天地把時間縮短。
  用來射殺兩百公斤以上、體形龐大的鹿或山豬的大顆霰彈打在草地上,濺起一片泥沙塵土。在流動遲緩的時間中,所有事物在衝擊力道下彷彿都變成流體,唯有歐爾嘉還在繼續活動,似乎完全不受影響。
  被黑色皮革與鋼索綑綁住的《荊棘姬》,早已遠離伊姆克的射擊範圍。不只是伊姆克,就連其他將近三十名刻印魔導師也沒有一個能捕捉到《荊棘姬》的行蹤。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啊啊咿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不再是哀號,而是與空氣共鳴的嘶吼聲了。歐爾嘉所發出的痛苦尖叫脫離時間的流動,除了她本身,其他人連聽都聽不太到。
  歐爾嘉的左手緊握住裝在她後腰上那個發動引擎的固定把手,想都不想就直接把啟動握把用力一拉。她的動作原本就像是加速播放的錄影帶,現在又重新回復到與伊姆克和那些刻印魔導師相同的速度,稍事休息。就在發動引擎發出第一聲起動音,開始運作的同時,拘束衣上的鍊條也發出喀喀的聲響開始轉動。
  《荊棘姬》歐爾嘉之所以參與《公館》專任官這份不乾不淨的工作,並不是因為她喜歡這個世界,而是因為《公館》是《地獄》世界裡最惡劣的地方。雖然他們負責保護《地獄》的民眾,但是就連同種族的糞屎們都不接受他們的存在。《荊棘姬》歐爾嘉是前來累積苦行以淨化自身罪孽的苦行者,也是一名自願來到這裡的《地獄》巡禮客。
  「真是痛苦得教人難以忍受……可是魔法使的世界就是這樣,強者能夠恣意蹂躪弱者……我不會祈望你們原諒……」
  雖然發動引擎不祥的聲響與震動,讓歐爾嘉渾身的鮮血為之凍結,可是在等待發動引擎的迴轉數加快到足夠的速度之前,她還是用手指不斷輕撫黑色皮革的拘束具。
  「───所以我要比各位先一步接受痛苦的折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到最後回盪不止的語尾,所有人都察覺到歐爾嘉身旁的時間開始紊亂。自縛的魔女控制離合器,開始傳送發動引擎的動力,用一個小型變速桿切換齒輪。
  ────檔速一檔。
  鍊條穩穩地扣住拘束帶的帶頭,歐爾嘉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她的胸腔反射性地深深吸進一口氣,雙眼睜得老大。一股從發動機傳到鍊條,又從鍊條傳到黑色皮帶的強大力道,把她的左手腕朝反方向往上扭,下一秒就簡簡單單地折了她的左手腕骨。
  聖痕大系是一種施術者的觸覺聯繫魔法的索引型魔法,所以適當的痛楚同樣也可以引動魔法。
  一股衝擊波把那群刻印魔導師如同小玩具般全部震飛,彷彿淒厲的慘叫聲直接轉化為破壞力似的。呈現加速狀態的《荊棘姬》用魔法生出的這股力道,剛開始還只是一陣強風。當強風從拉長時間的《化身》範圍脫離出來的那一瞬間,便化成速度比音速還快的衝擊波。親眼看到這股狂掃整個前花園的強大力量,整個世界都因為『恐懼』而扭曲,猶如歷經一場惡夢。
  伊姆克臉上的表情就像他剛才親手槍殺、臨死前的《疼痛儲存窖》,各種體液從臉上的孔竅裡邋遢地流個不停。眼見雙方實力有如天差地別,他只能不斷地開槍射擊,宛如試圖在滅頂之前抓住最後一塊浮木。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借用機械的力量,把使用魔法的頻率壓到最低限度。用這種方法簡化培養魔導師的步驟。
  神音大系的機械化聖騎士隊則是為了讓每個人都能穩定地使用魔法,採用揚聲器或是電子樂器。
  而《荊棘姬》歐爾嘉‧傑曼是第三種系統的機械化魔導師,使用精密的機械裝置引動高端魔術。這套《荊棘》束縛住歐爾嘉,在她身上釘入四十五根長樁,折斷她全身三十二處骨骼,用這些觸覺引出魔法。這就是《公館》的特約變態科學家溝呂木京也打造的最佳傑作。

  一名身穿白色西裝的『魔法使』,就在一公里外的地方看著那副光景。他站在一間小型食品公司的屋頂上,身子倚靠著大約一公尺高的鐵柵欄,張大了嘴。順帶一提,在這間大樓裡工作的人員,沒有一個發現他的存在。
  「那個變態科學家好像又病得更厲害了。科學家幹的事雖然合乎理論,可是一點都不精緻啊。」
  《荊棘姬》歐爾嘉那不正常的強化模樣,就連王子護豪森看了都目瞪口呆。
  王子護的中隊之所以能夠接近收容所而沒有遭遇任何反擊,是因為他用魔法轉移把貨車直接送到大門口前。王子護豪森從明治時代起,就與《公館》息息相關,對這處收容所早就瞭若指掌。自狙擊案發生後,警方就在持續進行路檢查哨的工作,因為他們與魔導師公館之間的合作行動,從未成功過,所以王子護本來還打算利用這些陷入混亂的警察掩護他們逃離。
  可是如今別說逃離,就算他想出面重整撤退中的攻擊部隊也不可能了。原因在於《鬼火》東鄉永光專任官逼命而來,人就在他身旁。
  「真是久違了。」
  《鬼火》東鄉身穿雅致的碎白花紋浴衣,腳下的桐木木屐發出喀啦聲響,一身灑脫打扮站在眼前。時光的指針好像唯有在那名閉著雙眼的男子周遭又轉回到武士的時代。他的右手提著慣用的肥前國忠吉寶刀,半冷不熱的夜晚溼氣帶著一絲宛若濡溼鮮血的鐵鏽味。
  就算不是武原仁那種能夠關閉魔法消除能力的特殊案例,有些人經過極致的鍛鍊,就連魔法使都無法察覺他們悄悄逼至的身影。
  《鬼火》東鄉之所以成為沒有光明的黑暗之人,最初就是因為他在訓練時封鎖了自己視力的魔法消除能力。
  穿著一身雪白西服,看起來十足怪裡怪氣的『魔法使』摘下白色帽子,朝自己搧了搧。
  「這下可傷腦筋了,我現在該不會是碰上大麻煩了吧?」
  時隔三年,同樣身為武原仁師長的《魔術師(Magician)》王子護豪森與《鬼火》東鄉永光又在盛夏之夜裡再會。
  而巧弄脣舌的人總是王子護。
  「就算你殺了我,核彈還是會爆炸喔。我們只不過就像是擺夜市的路邊攤商,想趁舉辦煙火表演時小賺一筆而已,何必欺壓我們呢?」
  「婆婆媽媽的傢伙。只不過是挨一刀而已,哪有這麼多話。」
  《鬼火》論人只憑一刀。
  東鄉的居合斬鋒銳流暢,能夠用劍法擋他一刀的魔法使不出十人。一招交手之後,和服劍客與西服魔人互相揣測彼此的最佳攻擊距離。東鄉的右手握著已出鞘的肥前忠吉刀,刃長約兩尺五寸(七十五點八公分)。王子護的右手同樣也握著一根細細的金屬棒狀物。獨眼魔導師擺出中段架勢,棒尖直指對手的左眼,丰采亦不下於東鄉。
  東鄉手中帶著米糠紋【註】、無絲毫雜質的長刀鋼材上,多了一條如刮痕般的淡淡痕跡,由刀刃延伸至刀背。【註:日本刀地肌紋路的一種稱呼,米糠紋的沸纹較少,地肌偏白,看起來就像米糠撒在玻璃板上一樣勻稱,故名之。】
  「────那是《神人遺物》嗎?」
  「這個世界就像是個謎團多到挖都挖不完的迷宮。別說是百年時光,就算徘徊一千年也看不到出口。可是光靠被動的固守就想要改善什麼,你不覺得這種想法太過一廂情願了嗎?」
  王子護豪森的魔法是完全大系。那是一種從施術者想像出來的意象中發現《魔力》,改寫世界的魔法。因此,在完全魔導師對人體與鍛鍊具有深度知識與概念下,甚至能夠以超乎常理的效率達到極限的鍛鍊成果。而王子護豪森這名高位魔導師早在幕末劍客仍然存在的明治中期就在日本居住,到現在已經過了上百年的時間。
  「逃跑比誰都快的詐欺師也膽敢妄論天下,未免過於狂妄。」
  《鬼火》的刀直指老同事,刀尖沒有一絲迷惘。
  一道魔炎就像一片飄落的紅葉般在《鬼火》的頭上揚起。武術家經過苦練而練就的超敏銳感官,瞬間就把王子護對他施展的魔法燒毀。風馳電掣的突刺穿過火炎,劃過王子護的右臉頰。刀刃的位置就在王子護帶著銀色眼罩的右眼死角處,讓他不得不做出反應。就在王子護的注意力轉向刀尖的剎那,穿著桐木木屐的腳使出腳刀一掃,踢在王子護的腹部上。白衣魔導師順著這股衝擊力道,上半身後仰到後腦杓幾乎就要撞在屋頂的地板上,單手一撐使出個後仰翻。東鄉橫劈一刀,掠過王子護的後背,把這個世界之人看不見的魔炎掃成兩段。
  本想繼續上前給予致命一擊的東鄉停下腳步。
  因為王子護從手腕處抽出五張牌,用精熟的手裡劍術投擲過來。東鄉舉起還拿在手中的刀鞘,擋下這些在薄薄的刀片兩面貼著紙張的要命撲克牌。
  「在袖口裡藏牌是想耍老千嗎?」
  「──不,這是『變魔法』用的(Non! Non! Just a 'magic)。」
  王子護接著以裝模作樣的動作拿出整副撲克牌,稍微洗了兩把之後把牌一彎,內藏刀片的卡片這次宛如噴水池般地高高彈起。卡片在月光的映照之下發出森森白光,瞬間增加到八倍的數量,然後順著重力如雪花般飄落下來。然而,大多數的撲克牌都沒有落地,就被魔炎燃燒殆盡。
  為了使出高難度的魔術,高位魔導師有辦法讓自己的感官產生變化。王子護豪森使自己的眼角膜暫時性彎曲,形成嚴重的散光。在散光的視野裡,飛散在半空中的撲克牌全都變得影影綽綽,看起來像是分散出許多的數量。而完全魔術則是一種能夠依照意象改變世界的魔法。因此薄刀撲克牌就如同散光視野中看到的,數量增加到有如滿天飄雪一般。
  《鬼火》用他超人一等的皮膚感官捕捉每一張撲克牌,把魔法破壞掉。滿溢的魔炎既像是不合時節的楓火,又像是深夜中的夕陽。可是正當東鄉在這個染上一片赤紅的世界裡停下腳步的瞬間,王子護已經翻越屋頂上的鐵柵欄。
  「我也一把年紀了,本來不想玩這種既沒有祕訣又沒有機關的逃脫魔術了啊。」
  說完,《魔術師》王子護豪森毫不猶豫地從五層樓高的大樓屋頂縱身,往夜晚的空氣中一躍──

  收容所的狀況就連中隊長王子護都撒手不管,光憑那些遺留在現場的人根本無力回天。
  成為殺戮戰場的前花園裡四肢飛散,一名刻印魔導師的臨死哀號迴盪四周。
  歐爾嘉被拘束衣包裹碾壓,她的慘叫聲同樣也響徹雲霄。
  襲擊收容所的狩獵魔導師伊姆克渾身是血。歐爾嘉的魔術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打在保護收容所不讓內部的光影與聲音外洩的防護壁上。那些魔法使就像漂浮在浪濤間的垃圾,隨著撲打到防波堤上,不斷地載浮載沉。
  「請看著我啊!被神所遺棄的《惡鬼》製作的道具讓我流了這麼多血,受到這樣的折磨!」
  《荊棘姬》歐爾嘉捨棄一切品行,祈求能獲得救贖,擺脫痛苦。她咒罵現實世界不接受她的祈願,然後又被緊繃的拘束衣逐漸勒住。苦行者歐爾嘉的祈禱與哀鳴和魔法毫無關聯,而是精準烙印在她肉體上的痛楚創造出奇蹟的力量。可是《荊棘姬》還是用發動引擎抽緊皮帶,折斷自己的骨胳,彷彿她衷心渴望被世間殘酷地遺棄。
  「為了那些會講話的糞屎,我受到如此痛苦的折磨!我比那些會講話的糞屎更低賤!!我……請讓比糞尿更汙穢的歐爾嘉有機會贖罪。」
  伊姆克的心智因為恐懼而喪失平衡,只要身邊有什麼東西活動,他就舉槍射擊。
  一名正打算逃回《學校(School)》大樓的刻印魔導師被《魔法使子彈》擊中頭部,倒斃在地上。
  「該死!這是什麼鬼地方,根本就是地獄啊!我一點都不想待在這種地獄裡,為什麼除了地獄之外我們無路可去啊!該死!!該死!!」
  伊姆克的慘叫就是全體刻印魔導師的心聲,他們全都緊緊抓著一個便器方舟《學校》,在滿是糞屎的世界裡浮沉。
  從痛楚當中也能引動奇蹟的聖痕大系就是以活人祭神之習俗的濫觴。發動引擎發出轟轟聲響,牽動黑色皮帶逐漸綁住《荊棘姬》歐爾嘉那雙美豔撩人的大腿。她搔抓著雪白美腿的手,連同整個上半身被拘束衣狠狠扭轉。滑過她肌膚的汗珠不知是被痛苦壓榨出來的油膩汗水,又或是將自身奉獻給神的巫女所感受到的無上歡悅。她的皮肉因為被強大的力道緊緊固定住,開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崩裂聲。接著右大腿骨就像是壞掉的玩具,喀啦一聲折斷,右腿折成V字型的衝擊力讓她摔跌在地上。
  趴伏在地上的魔女就像發了瘋似的,伸手高舉向天。就在歐爾嘉顫抖不停的手指抓住滿月時,她的身體就像是一條破抹布般整整扭轉了一圈半。
  既野蠻又精緻的多種觸覺組合,就此與名為魔法的奇蹟結合。
  沒有一個人能夠看出聖痕魔術所構成的那個魔法生物究竟是什麼東西。可是只要是能夠感覺到那道妖物之影的倒楣鬼,在一瞬間便永遠喪失了理智。龐大的魔術突破防護魔法,瞬間就被周遭的居民觀測到而引起猛烈的魔炎,熊熊火勢延及整棟《學校》。
  當火焰、光影與爆炸的餘聲全都褪去時,前花園被染得一片赤紅的溼潤草皮上只剩下歐爾嘉一個活人。散落在黑暗中的大量人體殘骸,不曉得哪些是伊姆克的碎肢,哪些又是其他刻印魔導師的斷體。所有肢體都被吃得血肉四濺,徹底破壞,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一陣安靜的沉默籠罩整座收容所。看到發生在前花園裡的一切,留在《學校》裡的刻印魔導師都在心裡讚許自己,抛下那些有著相同際遇的魔導師,在自己身上烙下喪家犬的烙印並且甘之如飴。
  在這個以臨死哀號的大合唱做為謝幕曲的舞臺上,傳出一道非常不合氣氛的熱切聲響。那是非常微弱的鼓掌聲。
  所有人都以為早就嗚呼哀哉的《疼痛儲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瑪斯感動不已地拍著雙手。
  「…………真是美。啊啊……啊啊。」
  對於把自己奉獻給極致痛苦的歐爾嘉,曾經在成千上百人身上分植病痛的老魔導師給予由衷的盛讚。被霰彈槍從近距離轟了一下,又被魔法的威力波及而震飛,他變成沾黏在《學校(School)》牆上的一團肉塊。即便口中嘔出鮮血與唾液,渾身痙攣不止,在這場充滿痛苦與生命的悲喜劇落幕時,他還是不斷鼓掌。那是他燃盡一身氣力與生命的謝幕掌聲。
  雖然歐爾嘉全身骨折,可是她最後呈現的姿勢彷彿在黑暗中熱舞後,擺出的美麗結束動作。從她身上散發出某種超越極限的扭曲人性,那是更令人無法忽視的魔性。
  就連最後的鼓掌聲都宛如油盡燈枯般消失了。這片死亡的沉寂讓《恐懼》所蔓延出來的某種難以言喻之物事,一點一點滲入所有刻印魔導師的心中。
  在這世上有一種存在意義已經扭曲偏差的混沌力量存在,就連喪心病狂之人也只能給予讚賞,除此之外找不到更恰當的解答可以解釋。隨著那些刻印魔導師逐漸明白這一點,那名為專任官的《地獄》荊棘雖然深深刺入他們的喉嚨,可是專任官真正的存在本質究竟是為了什麼,卻從他們的理解裡消失。殘留在他們心中的,就只知道有一股神祕又決絕的力量能夠徹底把刻印魔導師逼入死亡。
  不過,想要讓那些原本還以為有機會翻身的刻印魔導師深刻體會何謂魔法使的《地獄》,這樣就足夠了。

  †

  如果這世上真有某種值得守護的價值存在,有很多人會說那就是孩子,因為他們是未來的主人公。
  魔導師公館這個組織同樣也與這種普世道德脫離不了關係,今晚鴉木梅潔兒才被留置在事務室裡待命,以免她捲入戰鬥中。
  傍晚時分,梅潔兒被叫到公館本館來,那時候她才得知浜勝彥殉職的消息。
  對於熟人死亡的事情,梅潔兒早就習以為常。可是這些人不但沒把事實告訴她,甚至對她會做何反應一點興趣都沒有。這種人心之間的隔閡,讓梅潔兒感到無比空虛。因為寒川紀子來玩的時候,她把衣服弄皺了。所以小魔女過來之前先換了一件可愛的迷你裙連身洋裝,還在頭上綁了一條花哨的緞帶。正因為事態緊急,所以她才打扮得漂漂亮亮過來。可是待在事務室裡,她卻像是養在家裡從不出門的小型犬,與周遭格格不入。《公館》的職員們個個避免與她的眼神對上。越是在這種有如葬禮會場般忙亂的時刻,越是都清楚看出自己和其他人究竟親不親。那些人似乎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想到要扔些點心給梅潔兒,她坐的座位桌上擺了一個糖果盤。
  梅潔兒晒成小麥色的手指緊緊抓住粉紅色連身裙的裙襬。開著冷氣的事務室裡沒有魔法與槍彈飛來飛去,但是在事務室那些神情慌張的人交談時,她聽見刻印魔導師收容所遭到攻擊,在現場守株待兔的專任官《荊棘姬》正與敵人交戰。襯衫背後一片汗溼的男性事務員把額頭上激動的汗水抹掉。
  「剛才《學校(School)》有消息進來,懷斯曼的戰力好像被殲滅了!」
  剛才接起電話的會計人員放下話筒,這麼大聲說道。身為異鄉人的梅潔兒周遭響起歡呼與熱烈的鼓掌聲。
  「竟然殺害毫無關係的浜叔,實在太扯了。」
  「明明一定會輸,為什麼那些傢伙老是學不乖,一直要反抗我們?」
  「浜叔有兩個小孩耶,就不能想辦法治治那些懷斯曼公司的魔法使嗎?」
  大家好像在慶祝打贏什麼戰爭似的,鼓掌聲久久不停。經常送糖果給梅潔兒吃的中年女性職員考慮到梅潔兒的心情,走向茶水間去。
  一名男子邁著大步走進歡聲雷動的事務所內,正是警察廳警備局的幹部清水健太郎。
  入夜之後,警方既沒有抓到狙擊局長的槍手,也沒有抓到在新橋被人目擊的恐怖分子國成田義一。清水的臉頰看起來好像消瘦了不少,事務員們顧慮到有他在場,全都閉上了嘴巴。
  可是清水似乎把這裡當成了他的辦公室,鬆開領帶,找著一個沒人坐的地方坐下。他選的不是下班的課長所使用的大桌子,而是普通員工的舊辦公桌旁。
  「可不可以讓我在這裡辦公?你們這裡的幹部辦公室根本不是工作的地方,只有一支內線電話要怎麼做事?」
  清水健太郎在突破五十歲大關之前鍛鍊出來的精悍臉龐相當耿直,因為辛勞而刻下深深的皺紋。
  「我們警方在今天的懷斯曼迎擊計畫中決定,將全面協助魔導師公館。警方認為你們魔導師公館應該和我們有相同的感受才對。」
  警察幹部遭受狙擊的案子與浜勝彥殉職接連發生,讓兩個不同的組織因為同情與憤怒而產生連帶感。
  ──就算死了將近兩百個刻印魔導師,也不會有人為他們說一句哀悼的話語,就只是把屍首焚化後的骨灰放進納骨堂裡。可是這個世界的人只要有一人喪命,管理整個社會的公家機關就會有動作。
  雙方的待遇如此天差地別,看在梅潔兒眼裡不禁讓她咬緊了嘴脣。在所有刻印魔導師當中,只有梅潔兒受到特別良好的待遇,讓她有很深的罪惡感。她當然很清楚,因為自己是小孩,所以人家才把她這條性命和浜勝彥一樣擺在『寶貴』的那一邊。
  清水把筆電放在桌上,營造出屬於自己的辦公空間。接著他的目光停留在無所事事、獨自閒坐,看起來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梅潔兒身上。
  「年紀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在這裡?」
  那些事務員並沒有老實這個問題。不過梅潔兒自己主動跳越大人的道理與小孩之間,與這個世界的人們與魔法使之間那段令人絕望的『隔閡』。
  「我叫做鴉木梅潔兒,是一名刻印魔導師。我會和那個叫做『核彈』的東西戰鬥,保護你們。」
  清水沒有相信她這番話,只是笑著聽聽就算了。
  「謝謝妳囉,小女孩。」
  警察幹部伸出手想要摸摸梅潔兒的頭,卻被她擋開。
  「不要小看我!不管情況再怎麼糟糕、再怎麼困難,現在這裡的人都不會死!」
  就算會變成不合群的異類,就算可能會毀掉身邊的人際關係,梅潔兒還是無法割捨身為魔法使的自己。
  「這個魔導師公館組織的所作所為,的確比那些人正當沒錯!可是我只了解那些人一件事,就算自己軟弱無力,要是放棄一切就都完了。你們應該都知道,不是只有那些厲害又高傲,不管勝敗如何都一樣偉大的魔法使會上戰場。當他們懷抱不平,屈服於那些『可怕事物』時,一切都會相安無事。可是他們就是忍不住會去挑戰啊,所以就算再弱小無力再悽慘,就算用的方法不被人們所接受,他們還是要戰鬥。」
  如果單論搏命奮戰不懈的原因,鴉木梅潔兒與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Rifle Wizard Company)之間頗有相似之處。在這片嚴苛的《地獄》,一旦魔法使放棄為生存而戰,就會像過去的淺利凱茲那樣被逼到走投無路,永無止境地沉淪下去。
  不管理由是什麼,在梅潔兒身邊的大人都對她伸出了援手。可是正因為她喜歡這個世界,現在事務所裡的氣氛更讓她感到『恐懼』。因為這種氛圍讓她有一種感覺,魔法使若是想要活下去,恐怕得把身為魔法使的自我也捨棄掉。
  「就算看似好像什麼事都沒有,那也只是『看起來』很和平而已。我們除了這裡之外已經一無所有了。就算屢戰屢敗,犯罪魔導師還是會一個接著一個出現,心懷不滿的魔導師也還是會掀起戰爭。只要我們魔法使還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天,這些事情就永遠不會停止。」
  即便梅潔兒語氣激動,說到最後連嗓音都變得尖銳起來,可是對方還是沒聽懂她真正想表達的意思。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她幾乎是第一次感到這麼不安,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我和那些人一樣都是魔法使,所以就由我來保護你們。我很喜歡這個世界,所以就讓喜愛這個世界的我像個魔法使一樣戰鬥吧!我一定會打出漂亮的一戰給你們瞧!因為我平常都是這樣要求自己的。」
  在這個就連魔法使的存在都不能見諸於世的世界裡,魔法使必須要用激烈的手段才能保住身為魔法使的自我。梅潔兒也不例外。
  清水因為這次事件而第一次遇見魔法使,之前總是只看到異界之人表現出的惡意。他大感驚訝地說道:
  「妳喜歡這個世界?」
  少女紅著臉,深情款款地大談自己的戀愛故事。就在梅潔兒努力不讓自己情緒崩潰時,先前一直忍著不流露出來的那股熱流似乎就快要潰堤而出,讓她忍不住狠狠地瞪了清水一眼。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願意對我們這些生活過得不自在的人(魔法使)付出愛情,為我們奮戰……他是個非常優柔寡斷的人,所以這次一定也會受盡苦難,但還是會努力想辦法回到我的身邊。雖然我最愛看他難過想哭的表情……可是對他的感情不是這麼簡單。我認為最重要的,是他就算一次又一次遭到不幸,但還是不懂得趨吉避凶這一點……」

  †

  對武原仁來說,黑夜成為他最熟稔的世界,並不是在他和魔導師公館牽扯上關係之後才發生的事。正確來說,自從妹妹武原舞花發生把身體轉換成魔法的症狀,被這個世界的人看見就會燃起魔炎之後,他就和黑夜結下不解之緣。
  當仁還是國中生時,他一直很畏懼白天,深怕妹妹不知何時會被魔炎吞沒。所以他比較喜歡夜晚,因為所有人都回到溫暖的家,把外界其他人的事情全都拋諸腦後。他還曾經為了一天到晚關在家裡的妹妹,在大半夜裡偷偷拉開窗簾。月光是那樣柔和,讓他不禁覺得,要是這個世界除了他們兄妹倆再沒有其他人該有多好。
  沐浴在與回憶中一成不變的月光之下,現年二十四歲的武原仁正站在一家結束營業的遊樂場門前。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想要解放收容所,被《荊棘姬》歐爾嘉阻止後,仁就一直追蹤他們的貨車,跟到這裡來。
  《鬼火》東鄉永光說把王子護交給他料理。也就是說,仁的工作就是在敵人部隊重整旗鼓之前把他們徹底殲滅。
  根據《公館》的調查,這間一樓是遊樂場,二樓則是保齡球場的大型店鋪結束營業快要半年了。店門口之前是一片停車場,大約能夠停放三十輛車。生鏽的巨大鐵捲門緊緊關著從沒開過,似乎想把人拒於千里之外。而鐵捲門前就停著一輛蓋上藍色塑膠布,進行簡單掩蔽的貨車。
  仁注意查看四周。夜晚快要接近半夜時分,四線道的大馬路上幾乎沒有任何車輛經過。為了避免有人僥倖逃過仁的追殺,這次警方提供支援,在周圍一公里的道路設下查哨站,把路封起來。魔導師公館也在周圍一帶放下《地下施工中》的立牌,向民眾道歉發出噪音。
  「那就拜託你了。」
  一名臉上笑意不絕,如同妖精般輕盈的少年從路燈的燈光下向仁說道。他就是《鬼火》東鄉的手下,當代最強的刻印魔導師《笑臉郎》虎坂井雷伊。他是負責支援的人員,設下魔法障壁盡量避免槍聲被周圍聽見,還要用魔法把仁送進去。現在刻印魔導師都不能用,虎坂井能夠例外,單純只是因為人力不足的關係。至於為何不是梅潔兒在這裡,那是因為虎坂井實力高強,就算其餘刻印魔導師懷疑他是間諜或是心生嫉妒而要他的性命,他也有能力各個擊破。
  武原仁不用考慮其他的事情,只要衝進去開槍射擊就行了。在他們和警方的協議下,限制條件也只有一個。如果發生什麼萬一,警方會被要求負起人事保證的責任,因此仁不能使用軍用槍或是衝鋒槍之類的武器,不然到時候警方無法解釋。
  「打擾了。」
  仁隨手就把一樓遊樂場入口的鐵捲門拉開。持槍的魔法使們看到這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臉上表情都為之一驚。這群男子掩映在室外電池提燈的黃色光芒下,當中七人以訓練有素的動作閃到陰影處躲藏,剩下三人則是帶著一臉煞氣地站了起來。仁判斷,那七個人是懷斯曼的人,三個站起來的則是從收容所逃脫的刻印魔導師。
  最裡側的店員櫃檯被懷斯曼的魔導師霸占,另外是通往櫃檯後方員工工作區的門口附近。敵人躲在店內比較容易防守的地方,那就代表他們在警方的警戒之下,找不到辦法可以用魔法逃脫。要是發出槍響聲,他們就有可能被惡鬼團團包圍,完全失去魔法而遭到逮捕。
  所以當仁把拉開的鐵捲門又重新放下,阻絕店內與外界時,他們一時之間還沒能做出適當的反應。
  「喂,那邊那個白痴。你想被人大卸八塊拿去做花肥嗎?」
  一個臉上刺著百合花刺青的刻印魔導師踩著大跨步走上前來。仁一回頭就順勢往地上扔出一顆閃光彈,朝著那群懷斯曼魔導師滾過去。
  一陣白光爆開,整個世界在短短不到百分之一秒的瞬間被抹成一片純白。仁用手摀著眼睛,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剛才幾秒之間就記在腦海中的店內布置。
  遊樂場裡空盪盪的,能夠賺錢的大型機臺全部被回收,剩下來的都是交涉失敗沒人要的機臺。仁看得出來,這間遊樂場從前的擺設是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留下一大片空間,用來放置大型的夾娃娃機或是大頭貼機。如今店鋪已倒,機臺也被搬空,入口處空曠到能夠讓他拔腿全力狂奔。這道閃光把黑夜喚醒,轉換成白晝的二十倍亮度。仁放低腳步聲,在這片純白的盲目世界中疾奔。懷斯曼的槍手朝他三秒前所在的位置開槍,那個臉上刺著百合花的魔導師頓時成了仁的替死鬼,從背後被人打死。仁緊閉著眼睛,為了不讓敵人恢復視線,又扔出一顆煙霧彈。
  在白煙完全蔓延開來的關鍵幾秒鐘之間,幸運並未眷顧狩獵魔導師中隊。仁依照腦中的記憶,縱身閃到能夠當成掩蔽物的金屬自動兌幣機後面。光靠人薄薄的眼皮,沒辦法擋住這道極為刺眼的光芒。就連用手完全護著眼球的仁,都覺得眼裡好像灌了鉛似的,感覺很沉重。他豎起耳朵仔細聽,眼睛受到最大相差一千倍的明暗變化刺激,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不是慌張又混亂的。
  兌幣機的位置就在通往二樓保齡球場的大樓梯旁。為了防備有人從屋頂襲擊而守著二樓的魔法使,腳步聲在仁的頭頂上跑來跑去。
  「二樓!有人入侵!!你們小心!有一個人從正面入口闖進來了!」
  懷斯曼中隊的指揮者朝著無線電大吼。魔導師們一邊占據有利的攻擊位置,一邊下樓來想要前後夾擊仁這個入侵者。仁循著他們的腳步聲拔槍就射,當他把右手中AMT Hardballer手槍上膛的一顆子彈,與彈匣中的七顆彈藥全部打完時,有兩個人應聲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仁眼中的世界滿是白光綠影,宛如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確認滾下來的那兩人再沒有任何動靜之後,動手更換手槍的彈匣。
  一樓的遊樂場是密閉空間,這時滿是白色煙霧,就像沉入泥海當中,根本看不到十公分遠的地方。
  「波、哦、嗚喔、哦!」
  隨著一陣有如牛叫般的喊聲,煙霧的另一頭發生爆裂。仁一看水泥牆上被剜去一大塊的異樣彈痕,就知道那道炸裂空氣直撲而來的聲音是槍聲。這個遊樂場說大也不過約略三十公尺寬,被一陣激烈的槍聲震得轟隆隆響。整個室內就好像在一個大鼓裡頭,刺痛耳膜的噪音讓空氣與鐵捲門都在霍霍震動。
  懷斯曼那邊的人所帶的照明光源隔著煙霧映出一道影影綽綽的輪廓。一個超乎常人身高的巨漢,手中擎著超過兩公尺的砲管,背上背著像是大油桶似的巨大彈匣。砲管不是單根,而是六根砲管裝在一起,彈鍊則是金屬製。仁察覺到那是什麼裝備,這才知道讓魔法使拿槍究竟是多麼瘋狂的事。狩獵魔導師竟然把戰鬥機專用的二十公釐(M61A1)機關砲改造成可以讓人手持。
  仁冒著行動受限的風險,縱身撲倒在地。因為他判斷在這不到三十公尺遠的近距離,那種重量過重的砲身不可能壓低角度瞄準地面。扣掉轉動砲管、輸送彈鍊的發動機不算,那個魔法使所拿的機關砲本身,重量也有一百公斤以上。既然對方有足夠的彈藥可以進行連射,那他背上的巨大彈匣也不下一噸重。不只如此,每次擊發還要承受超過兩百公斤以上的後座力。那名魔法使即便用他頂多不出兩百公斤的體重與膂力,和那龐大無比的向量力道互相拔河,維持平衡。再用魔法強化肉體,在不超出骨骼承受極限的狀況下,所能攻擊的範圍終究有限。要是超出極限,身體就有可能會搖晃傾倒。
  砲口因為後座力而上揚,卡在牆壁或是天花板上。被上揚的機關砲轟下來的水泥塊與粉塵如雨滴般落下。硝煙的刺鼻氣味再加上水泥的澀味,戰場上幾乎異味四溢了。
  「偶!偶要……幫助大家!!」
  從口徑來推算,這種最大威力的《魔法使子彈》能夠打穿兩公尺厚的鋼板。也就是說,汽車跟紙糊的玩具沒兩樣,被機關砲彈打中的東西都會粉碎,轟開個大洞。排列在角落的陳舊彈珠臺被流彈擊中而粉碎。『Black Knight 2000』、『High Speed』、『Hook』、『Mata Hari』等往年的著名機臺被打得到處亂跳,灑出片片碎玻璃與木屑。金屬小彈珠掉在地上的聲音就像是樂器般奏出激烈的旋律。白煙的另一頭,魔法使們爆出一陣歡呼聲。
  「上啊,約翰!幹得好,做掉他!!」
  約翰(約翰型式方陣快砲)的喉嚨因為射擊的後座力抖動,嘴裡還不斷嘶喊著「去死去死」。他循著砲彈發射出去的彈道,單憑直覺亂猜敵人的位置,如同水管灑水地噴出子彈,砲管逐漸往自己想打的地方移過去。
  雖然武原仁置身在只要輕輕擦到就會屍骨無全的砲火下,但他還是拚命把耳朵與臉頰貼在地板上。敵人的腳步聲所引起的震動,沿著地板傳來,仁聽出懷斯曼的魔法使在激烈掃射與重重煙霧的另一頭停止不動。在幾乎逼得人發狂的緊張氣氛下,他一邊用外套包住手槍隱藏槍口火光,同時內心因為陰沉的喜悅而興奮不已。那個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巨漢燃起熊熊魔炎,火光幾乎透過這陣朦朧的白霧。仁並沒有使用魔法消除能力,而是因為這陣槍聲太大,被住宅區的居民觀測到,約翰用來撐著這套槍械的肉體強化魔術被一點點削除而引發了魔炎。
  換句話說,在煙霧彈的白霧中射擊是再愚蠢不過的做法。
  在視線不清的煙霧中,魔炎映照出來的人影還不只有約翰自己的身影而已,每隔幾秒,火光周圍就有許多魔法使的人影從掩蔽物後探出頭來,想要打探仁的動靜。懷斯曼的魔導師還沒發覺自己被魔炎照射出來,仁冷靜沉著地把子彈打進他們的腦袋裡。
  「血!有血!!史蒂芬,流血了!!」
  嗅到血腥味的約翰像個孩子似的尖聲大叫。那些持槍的魔法使人多勢眾,把仁一個人團團包圍,可是魔導師方面的人每幾秒鐘就會有一個人倒下。這場可怕的惡夢讓約翰陷入恐慌。
  「啥?為啥?為什麼偶……偶完全……打不到他…………」
  眼見狀況完全不如預料,約翰的喊聲變成帶著鼻音的啜泣。
  「快住手!不要再開槍了,約翰!!」
  史蒂芬這時終於發現仁是靠約翰身上洩漏出來的魔炎光源在攻擊,出聲阻止砲擊手。
  「所有人都不准探頭!約翰,你退下!快退!」
  「偶……要幫忙!偶可以為大家做事。」
  過去王子護豪森曾經把魔法使的戰鬥方法傳授給仁,這是為了讓仁把他那種可以自由關閉的魔法消除能力當成一種《消除魔法的魔法》使用。為了讓防禦或攻擊更完美的準備步驟《預設階段(Preset)》、癱瘓敵人戰鬥力的步驟《投射(Cast)》、在敵人的攻擊打到之前保護自己的步驟《應對(React)》。都是因為王子護只懂得用實戰形式進行訓練,害得仁好幾次差點丟了小命,就這樣學會了戰鬥的節奏。
  「約翰,別開槍啊!」
  悲痛的喊叫被機關砲如爆破般的槍聲掩蓋過去。在這種輕輕一碰就會崩潰的局勢下,敵人仍然依靠肉體強化魔術繼續用大砲射擊──《預設階段(Preset)》。
  《投射(Cast)》──仁依照魔法使的戰鬥方式,在他們會使出最後一擊的時機點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他的視覺、聽覺以及肌膚感受到震動的觸覺,把煙霧彼端的魔法破壞掉,讓約翰恢復成一般的凡骨之身。失去魔法奇蹟的人體,當然無法承受機關砲的後座力與整套裝備的重量。
  機關砲的火線以砲手為中心繞了一個圓,所以仁知道把機關砲擎在腰間射擊的約翰身體以腰部為中心扭了一圈。這也代表他的脊椎脫臼骨折,腰間部位的脊髓也斷了。
  脊椎折斷的約翰連同他背上超過一公噸重的二十公釐砲彈彈匣一起轟然倒地,就這樣不動了。
  「惡鬼!該死的惡鬼!約翰他……克萊門斯,救救他啊!!」
  目前已知唯一一個能夠讓魔法消除能力停止的返祖惡鬼就是武原仁。狩獵魔導師中隊是王子護的部下,自然也知道這件事。
  「那個躲起來的龜孫子是鏖殺戰鬼!」
  煙霧終於開始逐漸散去,狩獵魔導師中隊分散的腳步聲在室內迴盪。
  「《沉默》!《沉默》!你別龜縮著,出來堂堂正正一決勝負!」
  在宛如火場的白煙當中,仁看到腳邊的地上有幾個磨亮的金屬圓珠。那是從彈珠臺殘骸灑落出來的幾十個銀色彈珠。
  身為功利主義者的王子護,曾經對高中時期還一事無成的仁說過一件事。他說「所謂厲害的魔導師,就是即便不用魔法,也能像用了魔法地把敵人逼入絕境,然後給予致命一擊」。
  一道用魔法強化腳力,聽起來速度明顯不同於常人的腳步聲,一邊以曲線移動,一邊朝仁逼近。雖然煙霧漸漸散去,可是視線可及範圍,還是不到兩公尺遠。聽覺也因為一直暴露在槍響中而變得遲鈍。
  仁用腳一踢,地上那些金屬圓珠滾了出去──這就是王子護所說的《預設階段(Preset)》。接著仁循著魔法使踩到圓珠而翻倒的聲音開槍射擊──《投射(Cast)》。仁在這一連串動作之間一直奔跑改變位置,懷斯曼的子彈追不上他,不管打到哪裡總是晚了五秒鐘──《應對(React)》。
  白霧變淡後,仍然昏暗的遊樂場內,四處迴盪著霰彈槍與手槍的槍聲與咆哮聲,打算在發現仁身影的那一瞬間立即把他斃於槍下。
  史蒂芬與仁雖然看不見彼此,可是兩人卻在同時展開動作。
  「這就是讓你粉身碎骨的制裁鐵槌!」
  史蒂芬的《預設階段(Preset)》──仁不知道史蒂芬裝在霰彈槍裡的子彈上刻著圓形標示。相似銀弦必定會讓同為『相似體』的圓形彈珠彼此同步化,串連在一起,好把它們全數以超音速擊發出去。地上超過五十顆圓珠與史蒂芬的霰彈槍中那顆裝有圓形小彈丸的子彈聯繫在一起────
  仁的《預設階段(Preset)》──反過來判斷出聯繫所有圓珠的相似銀弦匯聚的地方,就是魔法使的所在位置,進行《投射(Cast)》──一邊發動魔法消除能力,一邊開了兩槍癱瘓敵人。
  正因為仁只能用最簡易的手段打倒敵人,所以他扣扳機的動作更無一絲贅餘。仁躲在他最初撲過去藏身的兌幣機之後,重新探查二樓的動靜。這道階梯十分寬敞,能夠讓十人以上的團體客一邊聊天一邊輕輕鬆鬆走上樓。從下數來第十五段階梯上躺著一個胸口一片鮮紅的人,第二十階則有另一個人額頭上的彈孔流出血跡,兩人都死了。濃煙漸漸散成薄霧,空氣也逐漸恢復成夜晚的暗青色。
  視野恢復後,遊樂場慘不忍睹的破敗模樣立即映入眼簾。棄置的遊戲機臺被機關砲波及,打得粉碎橫倒在地。鐵捲門也被機關砲打了幾個洞,從洞口中洩入的亮光,照在地上散亂的玻璃碎片上,反射出紫青色的光彩。長長的電源線在塑膠與水泥塊的碎片上蜿蜒爬行。仁身為小學老師,之前好幾次為了進行生活導護而到處查看遊樂場。眼前的光景與他擔任冒牌老師時所見的一般日常,形成迥然不同的強烈對比,讓他不由得渾身冷顫。
  這些滿地七橫八豎的屍首……懷斯曼的魔導師都是成年人,必須為他們的所作所為負責。而仁的『工作』就是扣動扳機,避免像六年一班的學生那些無辜的人們遭到殺害。
  ──所謂武原仁的工作,其實就是槍殺那些在視線不清的霧中只露出模糊身影的魔法使。
  仁壓抑住激動的情緒更換彈匣,開始檢視這場慘劇遺留下來的痕跡。他每踏出一步,鞋子就會踩到水泥塊或是玻璃。他的槍口對準不會動的魔法使,一個個確認人數。
  遊樂場的店員櫃檯躺著一個雙眼圓睜、耳中流血的巨漢,他的腰部就像黏土人偶般扭轉了一圈,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沾溼,還被體溫蒸出氤氳蒸氣。仁這時才第一次看到,那個為了同伴而擊發機關砲的砲手。
  「原來你就是『約翰』啊。」
  武原仁覺得自己語氣中的感傷,猶如站在優越的地位睥睨往生者般,讓他感到很噁心,胸中引起一陣狂爆的衝動。
  當他在高中生年紀剛開始投身於戰鬥時,曾經想成為像是救世主一樣的人物。現在長大成人的他,已經是這種工作的職業專家了。即便如此,他還是與恐怖分子國城田或是懷斯曼公司的人不同,有一份受到社會認同的職責。不過,仁認為他從前想做的事,不是製造出像眼前這樣的停屍間。他應該老早就下定決心要拯救梅潔兒,絕不再像過去失去妹妹那樣重蹈覆轍。可是只要人生在世,人們心中懷抱的疑問總是會以最糟糕的形式,一次又一次重新浮現,重新考驗他們。
  ──假設仁想要拯救梅潔兒脫離這無可救藥的地方,為了私心在戰鬥中害死了某人,那該如何?武原仁是不是就和懷斯曼公司的人或是國城田沒兩樣了呢?
  雖然拚命冒著生命危險找到解答,可是問題本身卻老是糾纏不清,一再浮上心頭,永遠擺脫不掉。這才是現實最令人絕望的一點。
  到底懷斯曼的人並非軟弱無能之輩,不讓仁有多餘的時間,長久浸淫在感傷的情懷中。
  仁幾乎只靠本能向右縱身一跳。他並沒有察覺到什麼,只是從子彈打在背後鐵門上的聲音得知,有人對自己開槍。穿過消音器如同空氣洩氣般的槍聲,從入口左側的樓梯那方傳來,可是仁卻把槍朝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指著店鋪深處黑漆漆的櫃檯。
  外頭光亮照不到的櫃檯處的確有人。
  一個臉色青白,死氣沉沉有如幽魂般的魔法使拿槍指著仁。
  「我老早想和你一較高下了。」
  「……魔法轉移嗎?」
  與魔法使對戰時,視線範圍是否清楚將會大大影響局勢。大多數的魔法轉移都沒辦法任意移動到看不見的目的地。反過來說,在視野清楚的情況下,就算隱身在暗處,魔法使也還是可以用魔法轉移繞到背後來。懷斯曼那邊很有可能有人身懷魔法轉移技術,負責運送人員。不然今天上午他們攻擊警察廳幹部、射殺浜勝彥之後,怎麼可能有辦法從警方嚴密戒備的天羅地網中逃脫?
  就算已經堆起這些慘不忍睹的屍山血河,心中的怒氣恨火還是燃燒不止。
  「你知道槍擊警察幹部還有我們(魔導師公館)司機的狙擊手是誰吧?」
  聽到仁的質問,那個無聲無息又無影的魔法使還給他一抹微笑,彷彿頗以心中某種崇高的物事為傲。
  可是本以為再不會有任何動靜的事物發出了聲響,讓彼此都有熟人喪生的仁與幽魂停下動作。
  「……貝爾納,那傢伙……交給我來收拾。」
  胸部與腹部各挨了一槍,倒臥在血泊中的魔法使,竟然如同不死殭屍般站立著。在蒼藍微亮的月光映照下,那人染滿全身的鮮血,沾黏在下顎鬍鬚上的血沫都變得黝黑。瀕死男子油膩的長髮黏在額頭上,雙眼炯炯生光。仁倒吸了一口氣,因為那個身受致命傷的魔法使,居然用一隻右手舉著沉重的水平雙管霰彈槍,如同拿著一只小手槍似的。槍口筆直地瞄準仁,固定不動。
  懷斯曼部隊中負責魔法轉移的貝爾納,手裡的槍還指著仁,整個人也僵住了。
  拿著霰彈槍的魔法使渾身關節僵硬,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好像屍體勉強活動般,動作非常不自然。仁認為那人是用魔法讓身體站立起來的,可是他卻不知道,現在這局面該不該動用魔法消除能力。剛才仁踏進這裡時,一樓有七名狩獵魔導師與三名刻印魔導師,加起來有十人。而直到現在,仁看到的倖存者與死人總共只有九人,還有一個敵人躲著沒出來。
  可是最後一個懷斯曼魔法使卻是以仁料想不到的形式現身。手持霰彈槍的瀕死魔法使在呼吸的同時嘔出一口血,對那人喊道:
  「克萊門斯……要是你一死,我們就……沒有軍醫了。」
  旁邊櫃檯後方,貼著除了員工以外禁止外人進入的告示紙張的鐵門應聲打開。那名叫做克萊門斯的男子,被飛散的玻璃碎片濺到,臉上滿是鮮血,身受重創。那個長相溫厚,與這場合完全格格不入的男子拖著霰彈槍,搖搖晃晃地從櫃檯後鑽出來。
  「史蒂芬……你竟然……」
  克萊門斯看了一眼那個用右手一直舉著霰彈槍的魔法使史蒂芬胸口上的大洞,仰頭一嘆。史蒂芬因為失血過多導致血氧濃度不足,為了攝取足夠的氧氣反而造成過度換氣,從肺部的傷口中噴出鮮血。聽到克萊門斯這聲哀嘆,他喘息著答道: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領隊。自以為靠槍彈……變得比以前更厲害,錯判了很多事。害死了好多……我想帶到這裡來的夥伴……在心底……我一直很害怕這裡。」
  仁明白了大量失血的史蒂芬為什麼還能用單手操使霰彈槍,一根銀弦從他沒有握槍的右手中伸出。那根弦接在史蒂芬全身上下各處,和剛才連接彈珠的銀弦一樣,都是相似大系的魔力弦。他沒拿槍的右手握著與自己《相似》的小型木偶。那個人偶擺出右臂單手拿槍的姿勢,所以與人偶固定在一起的史蒂芬,身體姿勢才能保持一致,動也不動地僵在那裡。
  「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你們快走……這裡……交給我…………你們要保護剩下的人………快走啊!!」
  就在這聲帶著必死覺悟的咆哮,撼動整個遊樂場的瞬間,原本針對仁的殺氣,在剎那間產生動搖。就像機械裝置裡的齒輪,牽一髮而動全身,仁的身體立刻做出反應地壓低身子,當著史蒂芬的面飛撲上去。史蒂芬只是擺出木偶的形,無法靈敏地變換瞄準位置。就算仁衝進他懷裡,他還是維持著舉槍的姿勢,似乎動彈不得。被仁以身子往肩膀上一撞,他仰天翻倒。以雙方的位置,貝爾納與克萊門斯想要在不波及史蒂芬的情況下攻擊仁,非常困難。
  半隻腳踏入鬼門關的史蒂芬,此時卻打亂了仁的齒輪節奏。仁只用眼角餘光看了眼背後,照理說,懷斯曼陣營如果三打一還有可能占上風,可是貝爾納與克萊門斯早就用魔法轉移逃離現場了。五年來穿越鬼門關的專任官本能,促使仁選擇尋找逃脫生路,而不是開槍殺人。
  「你要『和我在一起』,惡────鬼!」
  仁雖然拚命狂奔,但他還是受到這股宛如地獄呼喚般,充滿怨恨的聲音吸引,回頭注視一眼。數十根相似銀弦,自空洞的霰彈槍口裡已上膛的子彈延伸出來,那些代表相似魔術正在運作的銀弦,往彈珠臺的殘骸銜接過去。數量超過五十顆的小彈珠全都是球體狀的『同形物體』。『恐懼』一瞬間讓仁忘了發動魔法消除能力,錯失良機。
  仁縱身翻越眼前大約有一百二十公分高的櫃檯。此時唯一的希望就在櫃檯後方,那間克萊門斯先前躲藏、鐵門一直沒有關上的房間。就在他屈身衝進房裡的同時,史蒂芬也扣下扳機──一場惡夢與超音速小型彈丸同調,並用超音速朝仁飛撲而來。數量超過五十顆、重量不到一百公克的金屬彈珠,帶著軍用步槍三倍的動能,在儼然變成整座彈珠機臺的遊樂場內四處亂跳。遊樂場頓時化作死亡地獄。就連機關砲淹沒整個室內的噪音洪水與其相比,都顯得遜色。雖然一撞就碎,但無論是天花板或是地面,不管撞到哪裡都打得稀爛。
  仁覺得有一股衝擊力道打在身上,身體彷彿也被彈珠臺的擋板給狠狠甩了一下,彈飛開來。變形的鐵門被打得脫落,從他背後撞過來。等到仁回過神時,已經橫躺在大約一疊榻榻米寬的空盪盪空間裡,腦袋一陣天旋地轉,不曉得失去意識一秒鐘還是兩秒鐘。五十多顆彈珠打出的回音還在店內繚繞。
  電源應該切斷的提燈已經故障,黃色的燈光閃閃爍爍,宛如在慶祝抽中豪華頭獎似的。
  就這樣,仁從房裡爬到已無其他生還者,到處都是屍首的血海,呆呆地站著。
  大約五分鐘的戰鬥過後,狩獵魔導師中隊有七人死亡,從《沉默》逃脫與他們會合的三名刻印魔導師死得一個不剩,而仁的背後也受了傷。要是由高位魔導師來處理,手腳肯定更加乾淨俐落,就像之前葛蘭‧阿薩雷,他幾乎毫髮無傷就能殺光一百五十人。今天的戰果雖然稱不上豐碩,不過仁長久以來與魔法使戰鬥,經驗技術畢竟還是更勝一籌。不過這也只是因為懷斯曼還沒研究出更進步的槍械魔法合用戰術而已。仁認為他落敗的日子一定會在十年之內到來。他心想自己最多只剩下十年的性命嗎?又回想起香煙放在剛才扔下的外套口袋裡,便走過去拿。
  一樣黃色的東西掉在腳邊,仁謹慎小心地把那沾滿塵埃的東西撿起來。他沒想到那東西竟然這麼軟,心裡覺得很奇怪,把細沙灰塵拍掉。
  那是一塊很有家庭風味的鬆餅,應該不是用小麥澱粉捏烤製成的。鬆餅飄散出洋蔥的香味,餅皮上金黃色的焦痕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懷斯曼魔導師帶著的這片鬆餅,看起來很像一種德國的家庭式料理。仁不知道烤出這片鬆餅的就是被擄走的倉本絆,可是這股美味的香氣讓仁想起十崎家和樂的家庭風景,不禁想要把鼻子湊上去好好聞一聞,逃避鮮血與瓦礫堆的臭味。
  在這片讓仁回想起妹妹的夜色下,這些人的死感覺如此切身親近,讓仁呆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他腦袋裡不自覺地想像這些魔法使身為平凡人的一面,也有人烤這麼美味的鬆餅給他們吃。這些人心中的不滿與祈願讓他們豁出性命拿起槍械,這件事本身,讓仁深深為他們感到悲哀。現在的體制以《協會》為中心,一切問題全都推到魔法使身上,而《公館》與這個世界同樣也是幫凶。
  仁心想至少把這片鬆餅物歸原主,轉頭看看灰暗的地面。
  映入眼簾的就只有黑影四處橫陳,一具又一具叫不出名字的死亡、死亡與死亡。

  †

  這片景象對異界之人來說雖然是無間《地獄》,可是在這個世界的人眼裡卻是再熟悉不過的光景。
  魔導師公館的八咬誠志郎專任官望著眼前令人懷念的夜晚街景。這裡距離公館本館走路大約十分鐘,從前負責統管專任官的十崎理五郎還活著時,他也曾經好幾次招待八咬吃飯。每次在回去的半路上,八咬總是看著家家戶戶溫暖的燈火從窗戶映出,享受這樣的夜晚。
  「仁他們就是在這裡吃飯的吧,嗯。」
  八咬借來十崎家的備用鑰匙,一邊在客廳裡的下凹式被爐桌旁小憩,一邊等人。這個家真的很漂亮,感覺比在他高中的年代還更雅致。院子裡種著一棵亭亭如蓋的山茶花樹,枝椏伸展到三十公分高的矮石牆上方。因為對植物一竅不通,所以他不認得周遭的花草樹木是什麼種類。他就像是故事中的白馬王子,伸手撩起落在秀美額前的瀏海,朝懷中的烏克麗麗撥弄兩下。
  「八咬,你的心情不好嗎?」
  今天他的情緒有些憂鬱,所以叫祕書戴上兔女郎的耳朵裝飾。左手臂摟著的護士小姐頭上的短兔耳搖了搖,手指輕輕按住他左手腕的動脈。三個人肩並肩,把腳伸進去坐在被爐桌的同一邊,所以顯得非常擠。
  「身體動作有些遲鈍,可是脈搏沒有異狀。」
  「是啊,我當然正常的很。當我的摯友開始被女高中生,甚至小學女生迷得神魂顛倒的時候,我也覺得我的人生是不是就要完蛋了。可是我對女性的喜好還是很正常的。」
  因為離公館本館很近,所以八咬和仁認識不久,就經常泡在距離這裡不遠的仁所住的公寓裡。只要死纏爛打撐到晚上,他好友的漂亮童年玩伴時常會過來叫他們去吃晚飯。雖然八咬和仁對於漫畫或是音樂的喜好不太相同,但是他確定,至少兩人喜歡的女性類型一樣。
  「八咬,為了確定你的女性喜好,你還偷偷潛入小學裡,而且還要我們陪著一起去。關於這件事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她的祕書總是十分冷靜,戴上眼鏡之後和十崎京香倒有幾分神似。
  「那次可真是愉快啊。一個達成夢想的男人,就應該擔任夢想的傳教士,帶著祕書與專屬護士給孩子們見識見識才對嘛。欸,別那麼一副不高興的表情,好好樂一樂!對了,這個家的冰箱裡應該有啤酒,我們拿來喝吧!」
  八咬誠志郎深愛世人,並且享受人生。對他來說,每一天都像在過節。
  今天他們分析了那個從刻印魔導師肚子裡取出的魔法構造體,結果發現所有專任官和十崎京香的名字與居住地址,在《學校》的刻印魔導師間到處流傳。對《公館》的敵人來說,最重要的目標就是十崎京香,所以八咬才會在京香家裡守株待兔。十崎家與武原兄妹過去發生的事情與他不無關係,所以他多少也懷有幾分義憤之心。
  一直等到祕書小姐與護士都不想拍手,為小老闆五音不全的烏克麗麗伴奏時,今天這場晚宴最後的收尾工作才姍姍來遲。在月光下,一名皮膚如鋼鐵般黝黑發亮的細瘦男子,從一道影子竄入另一道影子,小心翼翼地翻越十崎家的圍牆。
  這個人是個刻印魔導師,大名是《時鐘上的黑豹》達尼羅,在魔導師公館的特別注意名單上也榜上有名,在備註欄上還註明,他擅長隱身在人群與大街小巷之間。
  「妳們先去聽聽音樂吧,很快就會結束的。」
  美女祕書與護士小姐從八咬手中拿走裝著啤酒的杯子,擺動著腰肢款款走進廚房。在她們戴上耳機沉浸在音樂之前,八咬已經爬出下凹式被爐桌,踩著輕鬆的腳步走到院子裡迎接訪客。
  他閉上眼睛,輕聲對那名躡手躡腳竄進來的小賊說道:
  「站在我的立場,實在很不希望像你這種人的髒腳踏進這個家裡。」
  可是那名反叛的刻印魔導師發出一身騰騰殺氣回應八咬。為了施展魔法,《黑豹》拿出一樣東西對著八咬,就像是鐘擺似地左搖右晃。
  「看我這支錶!」
  八咬誠志郎張開眼睛『看到了』。達尼羅宛如被一陣爆炸波及,突然向後飛退,接著跌倒在地上。他的喉嚨裡擠出哀號,身受重傷,痛得在地上打滚。
  達尼羅知道,他已經無法逃出眼前這名魔人的手掌心了。他的名號與惡鬼不同,而是另一種稱呼,所有『魔法使』的惡夢──────────────────────────────
  前來行刺的刻印魔導師消失不見後,八咬誠志郎抬頭,仰望魔炎熾盛的夜空中那輪高掛的明月。並不是所有魔法使都『恐懼』魔炎籠罩的光景,也有一些人像八咬,覺得這種景象讓他們心平氣和。八咬認為他的好友十之八九又會垂頭喪氣地回來,暗自打算,乾脆從十崎家借用一瓶酒來好好款待那傢伙,想著想著便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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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4 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02 编辑

  ─Interlude─ 迷宮的支配者

  前上級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還在武藏野的地下迷宮裡繼續徘徊。自從昨天她成了永夜世界的旅人後,就再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地底下數十公尺的空氣既潮溼,又像冬天般沁寒,令她早就遺忘,地面上八月的天氣是多麼炎熱。
  艾蕾諾爾呼出一口氣暖暖手,同時用一件小型的銼刀型樂器往戒指上一擦。一道尖細的金屬聲響動,劃破無形黑暗。她把嘴脣湊上去,啜飲樂器表面浮出的水珠。聖騎士在進行作戰行動時,就是用這種方式獲取最低限度的飲水。
  她出了牢房後,被直接扔到這座地下迷宮,所以身上沒有攜帶糧食。從昨天早上吃了一碗稀飯到現在,超過一整天沒有進食。十七歲的肉體開始以胃痛向她表達無言的抗議,過去長達一個月以上的囚犯生活營養攝取不足,少女的體力明顯大不如前。
  雖然餓著肚子,捨棄鎧甲的歌姬還是沒有停下腳步。這個失去一切的女孩不再是騎士,除了一心想要拯救世人的強烈決心,她找不到其他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另一個理由則是那個飄到她眼前,發出不知是金色還是白色光芒的《螢光》。
  艾蕾諾爾當然不知道,那就是武原舞花最後的下場模樣。那道《螢光》只是劃出淡淡的光芒軌跡,穿過乍看下根本只是一面石壁的幻覺影像,順著恐怕只有相關人士才知道的祕密甬道溯行。《螢光》就像是依照自己記憶中的路徑,沿著安全的落角處左彎右折,通過一條滿是斷垣殘瓦的長廊。艾蕾諾爾跟著《螢光》,走過這座武藏野地下迷宮,同時也是六十年前戰爭結束時期,《協會》魔導師與神聖騎士團進行決戰的古戰場。在這座奪走上萬名騎士性命的迷宮裡,如今還留有許多致命的死亡陷阱。
  魔法生物(魔法構造體)不會毫無來由地自主移動,所以艾蕾諾爾認為《螢光》前進的方向一定有人在。為了找到那個人,她不眠不休跟著那道《螢光》整整一天半的時間。
  經過漫長的徘徊,拄劍為杖、一身都是燒燙傷的少女,看到眼前一片如同燃著熊熊烈火般明亮的世界。穿過那座只有三公尺寬的甬道所組成的複雜迷宮,她來到一個巨大的地下空洞。
  天花板突然拉到十公尺高,空間大小急遽變化,讓艾蕾諾爾感到有些眼花。地下空洞裡,高掛著幾盞綻放藍色光芒的魔法光源,刺痛她已經習慣黑暗的雙眼。雖然道路寬度還是只有三公尺,可是每前進大約十公尺,就有一條十字路口,與橫向的道路交錯。只是這樣一點點的變化,就足夠讓原本單調無趣的甬道,營造出街道的氛圍。左右兩旁不再是普通的牆壁夾道,而是有窗有門,充滿生活感的住家一部分。灰色水泥的格局雖然看起來很殺風景,不過《協會》為了在戰鬥要塞裡確保有居住地,常常打造出這種完全只有居住機能的街道。無輪到了何處,都以相同的規格設計,再利用諸如相似大系之類的魔術一起加工建造,最多可以把工期縮短到只有兩個星期。
  那是一座地下城市。
  眼睛逐漸習慣後,艾蕾諾爾發現,路旁巷尾高懸的是精靈光源,微明的亮度差不多能夠提供人們生活所需。在她呆站不動的同時,《螢光》已飛到前方很遠的地方去了。
  看到這片從未聽說過的地下居住設施,艾蕾諾爾大為驚嘆,心想,過去大概沒有任何一位聖騎士曾經踏上這片土地。被逐出騎士團的她來到這裡,讓她覺得彷彿是某種龐大的意志在冥冥之中引導。
  小小的城市裡,傳出溫暖的日常生活雜音,艾蕾諾爾眼前的道路上,飄著陣陣用餐前炊煮的聲響與撲鼻的香氣。最近的住家距離她五公尺遠,她不禁想拜訪那戶人家討一碗粥來吃,但還是暗暗喝斥自己。為了忍住粗鄙的肉體欲望,艾蕾諾爾一邊祈禱一邊側耳傾聽。神音大系的世界告訴人與神以音樂彼此相繫,包圍著她的有日常生活的輕鬆腳步聲、魔法反應所產生的火花聲,還有像是電氣產品馬達的低鳴聲。
  可能是有設置魔法警報器的關係吧,艾蕾諾爾沿著筆直的道路,走了二十公尺左右,一名女性從住家裡走了出來。那個留著一頭俏麗短髮的女子手上沒帶武器,身上穿著地面上常見的花哨T恤。
  可是艾蕾諾爾還是很自然地把身體重心放低,把長劍拿到身前擺出攻擊姿勢。因為那名年約三十五歲上下的女性,手指上套著與聖騎士標準配備相同的戒指型樂器。
  那個住在地下世界的女魔導師看到艾蕾諾爾,就好像漁夫看到網子裡撈到珍奇魚類般,開口問她:
  「妳是神音魔導師對吧?」

  自稱史黛菈‧特巴塔的魔導師邀請艾蕾諾爾到她家,艾蕾諾爾也就恭敬不如從命。說到頭,她也不想當個空肚子的外地人,老是像個傻瓜地呆站在馬路上。
  艾蕾諾爾的眼前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食物,豐盛到讓她不禁懷疑,在這種地底究竟從哪裡取得這些食材。剛出爐的麵包熱湯,還有久放之後表面變軟的蘋果。主菜是蘑菇與豆芽菜加上奶油拌炒的料理,盛了滿滿一盤給她。
  艾蕾諾爾在這個家裡發現,神音世界的魔法使家中絕對沒有的東西──從外面用簡單工程接進來的粗電線,還有兩臺把寒冷住家烤得如同盛夏溫暖的陳舊電熱爐。
  「妳是從外面來的吧?外面世界現在情況怎麼樣?」
  史黛菈對人不太有戒心,是一名個性很開朗的女性。她就算只是往前走一步路,也會踩著節奏踏出複雜的舞步,一邊哼哼唱唱,一邊擺動著皮膚黝黑但肌理細緻的纖腰。足登耐吉籃球鞋的她說,自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
  「聽說我奶奶以前當過聖騎士,不過她七年前過世了。妳瞧,就掛在牆上。我們家的魔法全都是那個老奶奶傳下來的。」
  艾蕾諾爾坐在寬敞廚房飯廳的椅子上,向魔法微光照亮的房子裡頭看了看。一套刻有紋章的古老鎧甲雄糾糾地掛在牆上。她心想這個家庭的祖先或許是一名逃亡聖騎士。這場戰爭從一萬年前就持續到現在,期間當中自然也有逃兵。武藏野迷宮是六十年前的激戰區,就算有騎士逃離前線也不足為奇。
  「妳也是神音魔導師吧,那麼應該也懂得一些新發明的好用魔法吧?」
  自己受到熱情款待的原因,竟然是這麼現實的理由,艾蕾諾爾不禁面露苦笑。
  「要教當然是可以,可是要請妳先準備好樂器還有調音用的道具,不然我也沒什麼魔法能教妳的。因為我是歌者啊。」
  「不會吧!妳是神音歌手嗎?是合唱還是首席主唱?有帶什麼《聖靈騎士(Holy Avenger)》隨行嗎?」
  因為她問的問題涉及太多祕密事務,所以操縱奇蹟的歌姬也只是支吾其詞,打混兩句過去而已。
  「要是妳沒地方可去,今後要不要留在我們家生活?妳就留下來吧,當我們特巴塔的女人。妳若是神音歌手,任何男人都隨妳挑喔。」
  「不了,我對這種事情……」
  「還裝什麼淑女呢?這裡的女性比地上任何國家都還要強勢喔。妳想想,孩子的魔法大系大多都是繼承自母親對吧?這裡有許多魔法大系的人群居,人數也不多。要是一個不小心,某個魔法大系的孩子沒有辦法出生,整個魔法大系本身很快就會絕後。因為魔法大系的種類一出生就已經決定,就算想學其他大系的魔法也學不來嘛。而且如果孩子的魔法大系不同,也沒辦法把自己家的魔法傳授給孩子,所以就連招數也是由傳承魔法大系的母親負責教導。妳也知道,這座城市沒了魔法就生存不下去,當然把女人捧在手掌心上當寶啊。」
  史黛菈說完,隨手拿了個麵包大嚼起來。
  「妳也吃啊。」
  艾蕾諾爾雙手合十,一直保持祈禱的姿勢,等著家主說完。她忍不住問了一個很冒失的問題:
  「用餐前不祈禱嗎?」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座城市裡有各種魔法大系的魔法使群居。要是每件事都顧慮到老天,考慮每個魔法大系拜哪裡的神,所有人早就不用過活了。」
  被外面世界的人這樣一說,史黛菈像是發現自己忘了怎麼穿衣服,半裸著身體過日子似的。如黑檀木般黝黑的肌膚都紅了起來。
  「不光是特巴塔家,耶達家、尼基家、亞庫拉家也都一樣。無論是哪個家的人,老早忘記怎麼祈禱了。」
  在各個魔法世界彼此混交的過程中,曾經深受奇蹟眷顧的他們,捨棄各自的信仰。魔法使能夠實際感受到神的存在,竟然還會迷失屬於自己的神。看到這種照理說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身為虔誠信徒的艾蕾諾爾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答腔才好。她根本沒辦法安然享用人家招待的料理,只能懷著歉疚的心情,用叉子把炒青菜拿到盤子裡。
  生活在地底下的神音魔導師扯開活力十足的嗓門大聲說道:
  「妳看,地底下就這麼一丁點大,為那些不肯拯救我們的神祈禱,只會和人起爭執而已嘛,還不如金錢方便好用呢。」
  改變這種尷尬氣氛的救星此時突然出現。一群好像好幾天沒洗過臉,大約小學生年紀的孩子從外面用力推開水晶窗,把臉蛋湊了進來。
  「特巴塔阿姨,妳家的暖爐可以換了啦。安納斯塔夏不是會賺好多好多錢回來嗎?」
  「莫里茲,你老是吃飯時間一到就跑來。亞庫拉家的小孩和爸爸怎麼差那麼多?」
  「人家肚子餓了。」
  說著說著,這群有男有女,總共五個孩子全都湧進特巴塔家裡來。他們有的睡起來之後頭髮還沒整理,有的臉上掛著一條鼻涕,一邊喊冷一邊搓著手,全部挨到電暖爐前面。史黛莅見狀也沒說什麼。這個地下都市已經形成一個人人彼此信賴的共同體,別人家的孩子也可以任意進到家裡來。
  「已經有好多人在討論耶,說特巴塔家裡有個從外面來的魔法使。」
  那個叫做莫里茲的少年一臉稀奇地湊到桌子旁邊來。他的年紀大約是小學高年級生左右,是這群小孩中最年長的一個。雖然外頭氣溫只有十度,他身上卻只穿著牛仔褲與長袖T恤。艾蕾諾爾的美麗微笑讓這早熟的少年看得出了神,害臊地搔搔頭。
  「大姊姊,妳好漂亮喔。」
  「不可以隨便捉弄騎士喔。」
  孩子們各自聊開,整個家裡變得很熱鬧。有個步伐蹣跚的小孩這時候才走進來。
  那孩子是個幼兒,頂多只有四、五歲大,身軀四肢短小,只有頭部顯得大些,就像是個洋娃娃。這個小公主一頭如夢幻般的蜂蜜色豐潤金髮,披在像是巧克力一樣甜美的褐色肌膚上,看起來可愛極了。
  史黛菈就像是捧起貴重珍寶似的,用她壯碩的上臂把那孩子抱起來。
  「這是我們家的小女兒,娜狄亞‧特巴塔。她可是真正的神音魔導師喔。」
  娜狄亞穿著帶有滾邊的兒童服,與其他孩子比起來打扮最是好看。
  「我叫做娜狄亞,是特巴塔家的姊姊喔。」
  小女孩就像其他在眾人疼愛之下長大的孩子,不知恐懼為何物地對艾蕾諾爾揮揮小手。
  「娜狄亞,唱歌給客人聽聽。娜狄亞妳看,她是神音歌手喔。媽媽的奶奶以前曾經說過,神音歌手用的是最古老、最厲害的魔法,是神音大系中最受人仰賴的魔法使。娜狄亞唱歌也很好聽,對不對?」
  接著孩子們以娜狄亞為中心,排成合唱行列,看得出來,娜狄亞也很受其他小朋友疼愛。然後有如孩子王般的鼻水少年莫里茲用手打出節拍。
  受過專業教育的艾蕾諾爾一聽就知道了,這個地底都市的音樂源自於神音大系世界的神殿樂曲。這種音樂文化相當獨特,若是用這片《應許之地》世界的話來形容,就像從教會讚美歌演變出來的福音音樂。雖然沒有樂器,但孩子們還是用自己的嗓音順暢地唱出伴奏旋律。
  娜狄亞帶著得意的表情張開小嘴。
  「金~錢一金錢~幫助我們~~~~」
  這群孩子在這個地底下的溫暖家庭,用他們澄澈曼妙的天籟之音為艾蕾諾爾獻唱,他們天真無邪地唱著『金錢』會給大家帶來救贖的歌曲。
  孩子們以精準無比的節奏,在小娜狄亞的歌曲段落之間加進「金錢(Money)!」「金錢(Money)!」「金錢(Money)!」的呼聲。其中少年莫里茲的嗓門最大。
  艾蕾諾爾雖然遭到捨棄,但還是希望能夠挺身而出拯救他人。她帶著滿心想要助人的念頭,一直在黑暗的迷宮裡徘徊,最後就這樣來到這座地下都市,可是現在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些『弱勢族群』。
  搭配著神殿音樂演變而成的樂曲,天真可愛的孩子們為了艾蕾諾爾,唱出拜金的庸俗歌詞。聽著他們的歌,艾蕾諾爾的心情在喜悅與憂鬱之間搖擺不定。
  雖然這名虔誠信徒的心情很矛盾,可是她不需要煩惱是否應該鼓掌答謝孩子們唱歌給她聽。
  ────槍聲劃破了孩子們的歌聲,在地下空洞裡迴盪。
  一開始是手槍的槍聲,然後是一發霰彈槍的射擊聲,接著是機關槍如暴雨般轟隆隆響起。以建設在地底下的設施來說,這個地下空洞的規模雖然很驚人,但深度與寬度最多不到一公里。
  感覺到這股緊繃的氣氛,孩子們就像是遭逢雷雨的小鹿似地停止動作。
  尖銳的高音在耳邊迴盪不去,開槍的地方離這裡有一點距離。艾蕾諾爾身為聖騎士,長久以來所培養的經驗讓她拿起架在桌旁的長劍──槍手最少有六人。
  「是那群一直泡在旁邊空洞裡的男人。」
  在電暖爐紅色光芒的映照下,史黛菈一臉無奈地罵道:
  「臭男人受到《公司》那些人的慫恿,有了槍就跩得不得了。他們老是在遠處砰砰砰的,真叫人受不了。」
  剛才史黛莅還介紹到這座城市的女性比世界各地更強勢,可是這位生活在地底下的母親眼角帶著濃濃的疲憊,彷彿先前那段話只是她嘴上逞強而已。
  「我好怕。」
  一個稍微有點朝天鼻的女孩過來抓著艾蕾諾爾。這個大約小學低年級年紀的女生似乎對娜狄亞很吃味,拉著艾蕾諾爾自我介紹,說她叫做希爾特‧耶達。艾蕾諾爾伸出手,在穿著鬆垮毛衣的小希爾特頭上摸了摸。
  娜狄亞好像不喜歡希爾特獨占客人的關心,大聲說道:
  「聽說在那一邊好像也有兩個女孩子喔。」
  孩子們區分成兩派,女孩子對槍械的咆哮聲單純只是感到懼怕,令一方面男孩子則是對槍聲充滿憧憬。開始漸漸習慣槍聲的莫里茲開始粗聲粗氣地說著,表示昨晚可不只是這樣而已。
  「那兩個女生應該就是伊姆克他們之前說的人質吧?不是已經死了嗎?」
  「傻瓜,還沒死啦。要是已經死了,伊姆克也不會開那麼多槍吧。」
  史黛菈靜靜聽著這段由槍械奏出的音樂撼動這座微亮的地下城市。神音因為聽見槍聲而引起暴動,白色的火花在小小的住家裡一次又一次閃動。
  「我還以為那群人都是些沒出息、沒人要的傢伙,結果連克萊門斯醫生和史蒂芬都過去了,看來這是來真的。」
  這些零零落落的槍聲持續響起,聽起來就像是來自遠處的狗吠聲,催人心傷。艾蕾諾爾一直在暗忖,他們究竟是從哪裡得到這麼多彈藥。就連原本興奮不已的孩子們都發覺這次不同於以往,漸漸難掩不安。
  「我去找我老爸。」
  莫里茲說著就跑了出去。
  女孩們耐不住這陣重重壓在心頭上的沉默氣氛,終於大哭起來。男孩子手足無措,也站起來想要逃避。史黛菈露出護子的慈母神情,開口逼問艾蕾諾爾:
  「妳不是從地上來的嗎?快點告訴我,現在地上究竟怎麼樣了?」
  艾蕾諾爾從《公館》的十崎京香那兒聽說,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從神聖騎士團的手中搶到核彈。之前她曾經目睹幽靈地下鐵,並且與王子護豪森打過照面。這段記憶再加上此時聽見的槍響,顯然這座地下都市與事件本身有很深的關係。她已經猜到狩獵魔導師中隊那群人究竟來自何處了。
  她對神聖騎士團瞭若指掌。要是瑠瑠他們的機械化聖騎士隊手中,握有線索能夠找到被奪取的核彈,就一定會找到這裡來。而過去的艾蕾諾爾只要師出有名,就算對平民百姓也會拔劍,所以塯瑠他們也一定會這麼做。在這個地下城市相依為命過活的特巴塔家,與這些孩子們的家庭,再過不久就會走上毀滅之路。
  「快說!我們之後會怎麼樣!?」
  孩子們又驚又怕,護子心切的母親,試圖以憤怒壓抑『恐懼』。艾蕾諾爾只知道一種方式可以抵抗『恐懼』。每當遇到這種時候,她們上級聖騎士都是一直用禱告的方式,不斷重拾對世界與自己的信心。
  「要是已經捨棄,那就重新再拾回來吧。《神》一定會拯救大家的。」
  艾蕾諾爾執起特巴塔家可愛么女的小手,備受疼愛的娜狄亞用她溫暖溼潤的手心,緊緊捏住艾蕾諾爾過於習慣握劍的手指。
  「感到畏懼絕不是一件丟臉的事。」
  在這個永遠不見天日的城市,歌姬不知道該如何援救這些孩子,心中想起古老聖典的其中一段故事。過去神聖騎士團的始祖,在這個被蔑稱為《地獄》的無神世界裡傳播信仰,試圖想要幫助深受『恐懼』所苦的人們。後世稱那是一種極為神聖的愚蠢行為。此後這個世界的人們每次遭遇到『恐懼』時,就會把根本不存在的神當成避風港,尋求庇護。
  「所以我們來說說各位已經遺忘的『神明』的故事吧。《神》永遠都會對受苦的人伸出援手,對那些最弱勢的人付出祂的愛。」
  「真的嗎?」
  娜狄亞嘟起淡粉紅色的嘴脣問道。艾蕾諾爾在地底深處再次見到神的光輝,讓她覺得生命受到洗滌。
  「金錢只能在有人需要錢的地方幫助妳。可是《神》不管在妳痛苦的時候、難過的時候,甚至要離開這世上的時候,都會永遠陪伴在妳身邊。」
  「真的有這麼了不起嗎?」
  史黛菈站在電暖爐旁,好像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發抖。她用有點泛黃的門牙咬著拇指,問艾蕾諾爾。
  「是真的喔。祈禱有百利無一害。擔心受苦的人就會受到神的庇護。」
  可是接下來艾蕾諾爾將會切身體會到,就連祈禱這件事本身都是一個『疑問』,以最嚴峻的形式一再反覆考驗著她。
  「真的是真的嗎?」
  小希爾特還拉著艾蕾諾爾的衣袖。這個有點朝天鼻、看起來個性很強悍的女孩,不是特巴塔家的孩子,應該是其他非神音大系魔法使的小孩。
  神音之《神》只能拯救神音大系與這個世界(應許之地)的人。真要說起來,所謂的《神》讓各個魔法世界扭曲的自然現象維持安定,所以在原理上沒辦法拯救不同魔法世界的人,這也是魔導師的常識。
  可是這個眼眸微顫的魔法使幼子對神一無所知。她抓著艾蕾諾爾,希望能逃離恐懼的威脅。
  如果是過去那個徹底忠於神意、澄澈無瑕的艾蕾諾爾‧納剛,她一定能夠毫不猶豫地告訴希爾特,妳是不同魔法大系的人,所以沒辦法一同獲得救贖。可是對現在的她來說,這些想要跟著她誦讀聖句的孩子實在太過耀眼。
  艾蕾諾爾不是神,只不過是一介凡軀,她沒有能力割捨眼前正在受苦的人們。
  這段美麗的故事不適用在他們身上,本不應該對他們講述。
  「──嗯,是真的喔。」
  這句謊言讓墮落的歌姬心痛不已,就連呼吸都為之一滯。她衷心希望真正的奇蹟發生,讓這句話能夠成真。
  「神會拯救所有追求救贖的人們。」
  艾蕾諾爾‧納剛知道,神才是人們『唯一的答案』,不論經歷多少次考驗都永不褪色。所以她相信那偉大的意志,絕對不會對這些一心求得救贖的孩子們棄之不顧。可是她又何嘗知道,神聖騎士團的老祖們在一萬五千年前,也是懷著相同的想法,把信仰傳授給那些被咒罵為《惡鬼》的人們。
  艾蕾諾爾雙手交握,做出禱告的手勢柔柔一笑,然後流著淚口吐虛偽不實的祈禱。
  「神一定會拯救你們的。」
  這就是讓神音大系踏上萬年聖戰征途的崇高傳說與詛咒。
  插圖010

  †

  〔八月十三日〕
  深夜時分,日期才剛過沒多久。雖然時值盛夏,但是今天晚上卻有些涼意。旺盛的低氣壓籠罩關東全區,鐵灰色的雲朵逐步掩去月色。
  為了報告戰果與決定今後的作戰方針,《公館》本館早早就召開一場會議。魔導師公館是一個政府機關,所以本來就不排斥開會。因為在處理這件與核彈和懷斯曼公司有關的事件上,有必要與警方合作,所以與清水健太郎一起開會便成了每日例行的工作。
  今晚那場戰鬥,有八名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的隊員與三十七名對這個世界和《公館》懷有敵意,並且實際付諸行動的刻印魔導師死亡。假設之前在幽靈地下鐵列車上的那一行大約三十人,屬於懷斯曼公司的主要戰力,就代表他們在一夜之間失去將近百分之三十的人數。《學校》內部協助他們的刻印魔導師,恐怕也差不多死光了。以現狀來看,《魔法使子彈》的展演行動,不過是笑話一則,讓眾人得到一個最熟悉的結果──「與魔導師公館正面衝突=找死」。因此懷斯曼公司應該會全力支援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想辦法讓他的核彈恐怖攻擊成功。雖然個別的戰鬥失敗,可是如果他們用核彈炸毀東京,還是能夠讓新產品出師大捷的印象深植人心。換一個角度來看,除了這個方法,懷斯曼公司已經沒什麼希望了。
  而另一件讓人強烈感受到局面正在產生變化的事,就發生在武原仁所在的公館本館。原本一直伺機而動的《協會》派來一位使者,造訪那間平常開會使用的無窗會議室。
  前來的使者是一名魔女,褪色的白髮如瀑布般披落到褐色肌膚的背上。嘴脣與眉毛都用如同蜘蛛眼睛般的小顆寶石飾品點綴。她的表情神采洋溢、自信滿滿,儼然就像是獲獎無數的女演員。就在三天前,她還是個重度的麻藥上癮患者,坐在輪椅上被人推進這間會議室。仁從他坐著的鐵椅上站了起來,因為那名魔女先前曾經因為手上握有《協會》的幹部──超高位魔導師《九位》,在葛蘭事件中一切所作所為的重要情報,前來尋求仁他們的庇護。
  如今雙方彷彿主客易位,圓環大系的魔女阿拉克涅‧秀加竟然以《協會》使者的身分來到魔導師公館。
  先前把她用輪椅推進這間會議室的《荊棘姬》歐爾嘉‧傑曼對阿拉克涅微笑道:
  「早安,您真是變得氣派許多了。」
  穿著長袖圍裙洋裝的歐爾嘉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不論她傷得再重,機械式拘束衣《荊棘》都會自動發動治療魔術,讓她的身體復元。
  阿拉克涅伸手把一綹從額頭落到眼角邊的白髮撩起,一顆豪華的鑽石在她的耳朵上閃閃發光。
  「我不曉得你們先前見過什麼樣的魔法使,不過那只是假借我姓名的冒牌貨。你們應該早就知道,魔法使的技術水準有多高超,沒想到竟然連鼎鼎大名的《公館》都會受騙上當啊?如果你們懷疑我的身分,那就去《協會》打聽清楚吧。」
  《協會》這個組織曾經捏造文件,宣稱鴉木梅潔兒是名二十四歲的刻印魔導師,再把她扔給魔導師公館處置。與魔法世界之間往來,像這種詐騙不實的事情時有所聞。在魔法世界裡,位居人之上的神祇真的存在,所以人們所訂定法律與契約並非絕對牢不可破。
  阿拉克涅講起話來臉不紅氣不喘,老大不客氣地對魔導師公館的職員說道:
  「《協會》也有人死在這次刻印魔導師收容所的襲擊行動中。再說了,《協會》與魔導師公館不是代表雙方世界利益的合作夥伴嗎?」
  十崎京香不斷用食指敲打會議室簡陋桌子的桌面,好像在確認自己仍然還保持冷靜。
  「如果妳是魔法使方的代表,那就應該拿出誠意,把王子護豪森帶到這裡來。生要見人、死也要見屍。難道不是嗎?」
  「《協會》也不知道王子護人在哪裡啊。」
  像是年輕女孩又像垂垂老嫗的阿拉克涅問了一句「我可以坐下嗎」,然後彎腰坐在鐵椅上。她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吊起滿是惡意的嘴角,看起來就像是要告訴大家蘋果有毒的『邪惡巫婆』。
  「為了展現妳要的誠意,我就來說一個你們惡鬼都已經遺忘,發生在這個國家的往事吧。對你們《公館》來說,或許是一個謎團,不過因為魔法世界本身沒有被人類之間的大戰波及,所以《協會》還流傳著那個故事……關於這條街(東京)地底下的故事。」
  在阿拉克涅開始她的長篇故事之前,清水健太郎先按下了錄音機的按紐。以結果來說,他把這段故事帶回官廳之後,發揮了極大的作用。這是因為那項情報實在太荒誕、太沉重,令人難以置信。
  「在六十多年前,這個國家正在進行戰爭。這件事你們當然都知道,就是那場要我們挖一個連接公館本館地下的地下戰壕,形成武藏野迷宮的那場戰爭。
  那這件事你們知道嗎?在戰爭時期,《協會》與《公館》的協議中所決定的,刻印魔導師定額上限幾乎形同虛設。這可不是我們魔法使方面的問題喔,是你們國家的軍隊說首都可能遭到空襲,要求《協會》提供魔法使,幫忙挖掘躲避空襲炸彈的地下設施。你們不是已經發現八號地下壕了嗎?當初挖了一大堆像那樣的地下壕。後來你們甚至要求把魔法使充作軍隊,那時候魔法世界貶入《地獄》的魔法使,人數超過兩千人,早就打破當時的定額上限四百五十人。」
  講述著故事的阿拉克涅與先前裝扮成麻藥上癮的模樣判若兩人,流露出十足的知性。她那一副好像在講課的模樣,比身為冒牌教師的仁還更落落大方,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妳倒是知道不少。」
  「因為我原本是專門研究《地獄》歷史的專家啊。你想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就去問問那個該死的阿琉夏家女孩吧。
  總之呢,你們的國家後來打輸了戰爭,那個混帳神聖騎士團與同盟國一起登堂入室的占領時代就這樣開始了。王子護他們搶走的那顆核彈,就在那時候被送到這裡來。這次換成《協會》與那些該死的聖騎士開戰了。你們的紀錄上有這回事嗎?那時候你們《公館》根本連一點像樣的戰力都沒有,完全派不上用場。因為帶頭的蓮寺貞時引咎而被迫遭到處決,專任官也都各自離散。我說的都是真話喔。為了避免《公館》的名號漏餡,他還被當成是憲兵處死,所以你們可以去找找資料。因為這樣,害得《協會》在那場為了死守最重要《門扉》的大決戰裡人力嚴重缺乏,拳掌難伸。」
  仁也逐漸明白,在魔導師公館不可考的那片空白歷史時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你們就讓刻印魔導師與聖騎士戰鬥嗎?」
  「光靠刻印魔導師根本打不贏,所以《協會》還派出了大量高位魔導師。不過大致上就如你所說的。
  可是當《協會》要他們上戰場的時候,不曉得是誰幫他們出的鬼主意,那些傢伙也不想想自己是罪人身分,竟然向《協會》提出交涉。他們說『代替《協會》戰鬥的條件是把武藏野迷宮裡《協會》一直放著沒有使用的地下設施交出來,當成我們的住所』。之後那些刻印魔導師打了將近十年的時間,雖然死了不少人,但還是繼續打下去,最後那些罪人終於獲得安生立命之地。」
  「那樣的話,那些刻印魔導師還有多少人活著?從那個時代直到現在,算算也超過五十年了耶!那座地下都市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會議室裡的仁等人不曉得該如何正確看待阿拉克涅的這段故事。只有兩個人真正理解這故事背後的涵義。
  阿拉克涅就像是一隻等待毒液開始發作的蜘蛛,一直在仔細注意仁等眾人的神情與動作。
  「你說地下都市嗎?那裡只有建造都市的工匠生活起居的工匠街建設完成。在掏空地下挖出來的大空洞裡,有很多像箱子一樣,單調無趣的房舍一間間排列在一起,只要看到一眼就能認出來。直至今日,那裡還有很多姓丹氣(尼基)繪田(耶達)還有晝蛇(希戮塔)等等類似刻印魔導師姓氏的住家,所以見了面問一問立刻就能知道。」
  「妳想說什麼?」
  「聽好了。那些事情追根究柢,原本就是你們欠下來的爛帳。一開始就是你們國家要求《協會》盡量多拉些人來這個世界,要我們把人帶來的。」
  十崎京香心下已經明白了。
  「妳的意思是說?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的士兵,是來自沉睡超過五十年的『另一個日本』嗎?」
  仁從前只看過兩次童年玩伴臉色如此難看,表情面如死灰。
  就連警察廳的幹部清水健太郎都一副惚恍表情,彷彿失了魂似的。京香簡單扼要地向還不明就裡的仁他們解釋:
  「日本的法律基本上採用屬人主義,所以根據法律規定,身為日本人的條件,必須是日本人所生的孩子。你應該知道刻印魔導師都有日本國籍吧?他們的子孫更是在這個世界出生,對自己的故鄉在哪一無所知,以日本人的身分生活。以同樣的條件來說,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的士兵雖然生活在地底,卻也是日本人。這些人是刻印魔導師的子孫,但就算以魔法世界的法律來看,他們不只沒有受到神判的放逐,甚至根本不是罪犯。」
  阿拉克涅的言下之意,即是另一個保有核子兵器的日本,正存在於東京都心的地底下。
  清水健太郎身為警備局的幹部,負責掌管保護國家體制的公安警察。可是落到眼前的難題卻讓他啞口無言。
  原本如幻影般離自己很遙遠的核彈,如今演變成巨大的真實壓力,重重地壓在仁等人的身上。而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沒了主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該怎麼辦呢,魔導師公館?敵人身上那張名為《懷斯曼異界人》的標籤讓你們打起來心安理得,可是現在那張標籤被撕掉了,有的只不過是一群拿著槍,和你們都是同一個國家的魔法使,以及他們居住的城市。用你們的詞彙來說,這種情形是不是該稱為『內戰』呢?」
  鋼鐵般的事務官毫不理會魔女那雙宛如在測試毒性效果般的眼神,開口宣布:
  「從即日起,魔導師公館全面開放使用刻印魔導師。」
  這句話代表京香打算依循以往《魔法使與這個世界之間的對抗》的模式,把這次事件在檯面下處理掉。刻印魔導師不是日本政府的官員,而是從魔法使社會下放的人,立場模糊不清。所以他們的作為所引起的責任,同樣也可以曖昧處之。阿拉克涅揭露的這項劇毒,照理說會讓人陷入人性的陷阱而猶豫難決,可是十崎京香卻輕易就擺脫了陷阱。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話才剛說完就來這招啊。這哪是鐵娘子,根本就是機器人了嘛。從邏輯上來看,惡鬼的性命比魔法使還重要是嗎?」
  阿拉克涅歇斯底里地放聲大笑,就像她之前沉醉在藥物的迷夢中,精神恍惚不清時一樣。而京香對她的哄笑聲絲毫不以為意。
  「今後魔導師公館的目標,就是由武藏野迷宮進入《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的據點》,攻打這處後方基地。清水參事,對這項決定您應該沒意見吧?」
  十崎京香提出的『答案』對生活在地上的人而言,是幾乎超越底線的必要之惡;對於地底下的居民而言,這項選擇則宣判了他們的死刑。就連清水都暫且把核彈的威脅與他自己的工作擺一邊,怒道:
  「對手和我們一樣都是日本人,妳要把他們逼到沒人看見的地底下,神不知鬼不覺處理掉嗎?」
  「核彈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在首都正下方的地鐵網絡裡爆炸。現在我們身上綁著一顆炸彈,威脅臨身,不能再多花時間去和對方談判。說到神不知鬼不覺處理掉,反正造成這次事件的核彈,本來就不能讓世間發現它的存在。」
  京香打算把阿拉克涅扔出來的難題本身給掩埋掉,之後仁他們將會衝進那個不為人知的地下都市,然後把生活在那座城市裡的人全都殺光,讓那裡成為真正的歷史墳墓。魔導師公館本來就是效率最高的問題解決機關,把一切問題全都歸咎於魔法世界與人類世界之間那晦暗不明的關係,再把問題處理掉。
  「先等一下!小絆和神和還在地底下啊。」
  武原仁扯開嗓子道。不光是因為倉本絆與神和瑞希兩人現在還在地底這種私人理由,也不只是因為他同情那群和梅潔兒相同,從前都是刻印魔導師的地下居民。他是害怕當他們踩過這條界線的時候,就永遠跨過那面高牆,再也回不來了。
  「現在還不用急著下定論吧,難道不應該和他們談一談嗎?如果敵人已經在地下都市形成一個社會,那裡肯定不會只有士兵吧!既然有男性參加軍隊,就代表他們的父母或是他們守護的婦幼也在啊!這些事妳應該都很清楚才對,我要妳看著我,京香姊姊!!」
  「──武原專任官,要是在你猶豫不決的時候核彈爆炸了,看到超過十萬人的犧牲者,你還有心情說出一樣的話嗎?」
  在一陣令人撕心裂肺的沉痛沉默當中,仁與京香互相瞪著彼此。
  早就知道答案是什麼的問題,卻總是以最惡劣的方式一再出現。
  「告訴我……我們這些人……到底算什麼?」

  †

  經過了三十年,從前的年輕人徹頭徹尾『長大成人』之後,又重新回到東京來。過去寄託夢想的國度,結果還是沒能發展成熟,在他眼裡看來,就像是痴肥的豬隻一樣。
  年紀五十有五的國城田義一在黎明前的黑夜裡走了好久,最後來到一條沒有照明的老地下道。和魔法使建造的地下設施比起來,這條殘破的隧道顯得粗製濫造,紅磚砌成的牆壁也已經頹圮。這條據說是陸軍在戰時開鑿的隧道,就是三十四年前國城田展開恐怖分子生涯的起點。
  「這個國家變得真是糟糕透頂。」
  今天上午,國城田被這個國家的年輕人開槍射擊,還被警察追緝,拖著一把老骨頭竄進地下道裡。他冒險跑到東京街上,就是想在核彈摧毀前看看這個在他離開三十年間,徹底變了個樣的國家。雖然懷舊年代與制服設計改頭換面的警察讓他膽顫心驚,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回憶年輕歲月倒也是一大快事。
  一九六〇年代末期到七〇年代曙光盡逝,學生抗爭活動還充滿能量。國城田的青春時期就是那麼一個混沌迷惘的時代。
  「石原、寒川、猛男健……蓮寺。」
  年紀長到能夠回首人生的國城田,呆站在這個有如被一片黑色火炎籠罩的隧道裡。他驀然萌生一股念頭,很想見見從前的自己,於是從白天走到天黑,走了三十公里路來到這個離他就讀的大學也很近的地方。國城田覺得一陣茫然,這裡是很殺風景沒錯,不過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寂寥的地方。
  在他內心記憶裡的東京,帶著如同陳年威士忌般琥珀色的色彩。可是實際回來一看,這地方簡直就像是古老的照片,色彩盡失,變成一片墨棕色。
  當國城田還是大學生時,曾經跑到離這裡很近的美軍基地去扔汽油彈。那一次讓一個美國大兵燒成火人,他還被拿著槍的軍警追捕,闖進隧道裡去。
  結果他遇上了那個戴著銀色眼罩的魔法使王子護豪森。國城田根本不知道他是因為憤怒,還是為了『恐懼』才展開鬥爭行動的。

  年輕時他跟著大家有樣學樣,也抽高盧牌香菸。
  在國城田義一剛進入大學的那段時間,日本國內的大學生正在為了改變社會而戰。這種現象不只存在於這個國家。在美國,黑人市民剛贏得民權,學生運動如火如荼,之後因為金恩牧師遭到暗殺而受到很大的衝擊。在歐洲,巴黎也發生了五月風暴,還有義大利與德國兩地的學運行動……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過了一個世代,整個世界因為劇變的浪潮而動盪。戰爭行為同時也是敵我雙方互相高唱正義或是人性尊嚴的宣傳競爭,到了下一個新世代之後帶給人們幻夢。可是與外國之間的戰爭會受到利益與社會狀況的影響,無法用來改變世界。
  軍國主義的黑暗羅網被揭除的戰後復興期,學校告訴大家,民主主義能夠改善整個社會,那時的國城田還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但是當他們長成為青年,即將出社會時,面對的卻是公害與各種矛盾百出的世界,與原本社會應許的美好世界相去甚遠。從六〇年代到七〇年代初期這段時間,年輕世代開始進行清算,要求兌現從前發行的那張名叫夢想的空頭支票。從歷史的角度來看,註定日本學生鬥爭的事件早就已結束,可是鬥爭行動還是進行得如火如荼。他們置身在那名為大學的保護圈中,想著自己說不定能夠掀起革命,改變這個世界。
  每次看到鐵灰色的天空,國城田就會想起三十年前的大學校區。他參加了一個稱作新民主主義研究會的社團,那是社會學系講師蓮寺公直所創辦的思想研究會。不過,這個社團的本質只是一個無法地帶,長久以來,就連學生自治會的主權之爭都與他們無關。社團裡只有四名成員,成天占著狹窄的社辦看看漫畫、吞雲吐霧。國城田那時根本沒在好好唸書,只要一聽說有抗議活動,就拎著黑色安全帽與木棒衝出門去。他認為這是與為惡欺善的社會黑暗面抗爭,和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現實接軌。
  國城田回想起蓮寺公直,他穿著當時代表反體制象徵的牛仔褲的模樣,遠遠看起來和學生相差無幾,身形就像螳螂般細瘦,一雙眼睛目光十分強而有力。因此在一九七〇年代初期的那個動亂時代,他被警察拖走算是家常便飯了。
  「你們必須為正當的事情發怒。」
  當時學校講師屢屢被學生找上門刁難爭辯,每當蓮寺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會當面這麼說。
  「你們需要的是熱血,這個時代只會記住熱血而已。不管是右翼還是左翼,都會在歷史中水乳交融。一百年前的幕末時期,那些尊王攘夷、佐幕派或是開國派在當時還拿刀互砍。可是到了現在,他們不全都稱為『幕末志士』嗎?」
  當時的學生總是揮舞著他們稱呼為暴力棒的四角木棒或是鐵棍彼此互毆,打到至死方休。雖然蓮寺自稱是共產主義者,可是那些自認為背負著國家未來而鬥爭的學生並不相信他。不僅如此,他還被那些血氣方剛的學生團團包圍,強迫他進行總括──也就是從廣泛的角度檢討自己的所作所為,或是貫徹初衷,或是進行反省與分析。學生們不分思想或黨派,全都盛行這種總括行為。不光是馬克思主義而已,就連存在主義與自由主義也是。正因為他們是以少數挑戰這個巨大的社會,所以國城田他們對『正當』這件事更是極度要求。
  雖然高舉著這樣冠冕堂皇的大旗,不過他們都不讀書,每天只是叼著香菸,在充斥手寫看板與滿地宣傳單的大學校園裡,大搖大擺地到處閒晃,在社辦裡飲酒作樂。三十年前那個滿是菸味的四疊社辦裡總是有四個人。國城田與文學系的石原慶太從一年級開始就志氣相投,而小他們一學年的寒川淳則是因為崇拜蓮寺才來的。最後加入的人,則是在一場抗議活動中與國城田一拍即合,常常穿著制服、足登木屐的熱血男兒猛男健。
  「只憑這些看透世情的大道理,就能拿那些殘殺越南婦孺,用搶指著弱者的豬玀怎麼樣嗎?美國介入越戰前後已經超過五年的時間了,什麼和平世界早就已經掃地啦。」
  明明自己在家裡看就好了,但石原還是特地把報紙拿到只有一個電燈泡的社辦裡看。石原是個在社辦裡也不脫下太陽眼鏡的帥哥,每天都會拿報紙上刊登的新聞找他們討論。
  一成不變的事情讓國城田感到痛苦萬分。
  「如果你有心想和越南的人民並肩作戰,那就把報紙放下,快點去參加鬥爭!」
  那時候國城田很尊敬南美洲的革命家切‧格瓦拉。他相信日本也會發生革命,就像切‧格瓦拉在強權美國的眼皮子底下推翻獨裁者,贏得古巴革命一樣。
  「我要把生命奉獻給鬥爭。我一定會去炸那個基地,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會屈服於暴力。」
  國城田腦袋裡盡是想著要攻擊大學附近的美軍基地,或是在農村組織游擊隊,一點一點擴大控制地區的範圍。他的課本就是格瓦拉所寫的《論游擊戰》。
  「我可不會參加,有一句話叫做『如果你有愛國精神的話,就去愛地球』【註】。一個人必須要完全無拘無束,消遙自在才行。」【註:據稱是美國歌手吉米‧罕醉克斯的名言。】
  雖然參加政黨會議,石原卻蓄著一點都不適合他的鬍鬚,開始喜歡聽搖滾樂,開口閉口就是胡士托【註】或是吉米‧罕醉克斯。【註: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在紐約舉辦的大型戶外搖滾音樂會。】
  「成為一名士兵奉獻性命就能成為真正的勝利者嗎?要鬥爭就必須創辦組織,還得要守好才行喔。國城田啊,我說你真的明白嗎?我們應該著手準備的是建立『另一個政府』,推翻現在這個腐敗不堪的政府。日本政府絕對不可能對我們的政府坐視不理,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公安警察怕了大學,現在竟然還捏造學生是間諜,對應該是自由不受限的大學校園進行監視,不是嗎!」
  國城田把他抽的菸塞進當成菸灰缸使用的裝水空瓶裡。
  「什麼公安,都是混帳王八蛋!」
  從鄉下出來之後的第一印象,讓國城田對東京這座城市感到強烈的不滿。這裡與他出身的故鄉農村相差太多,在家鄉原本是資優生的他,在這個優秀學生雲集的城市裡只不過是個平凡無奇的普通人。而且都市裡的小巷子與看不見的陰暗角落汙穢不堪,充滿著腐臭味,根本一點都不美好,完全不足以讓國城田對這座城市產生崇拜之意。
  「你啊,只會在腦子裡天馬行空亂想,不願意拋頭顱、灑熱血的人,可沒資格搭上革命大船喔。」
  生著一副圓臉的寒川淳那張溫厚的臉龐漲得通紅,在破爛的桌子上用力一拍,加入兩人的對話。寒川雖然是個離不開奶奶的小少爺,可是只要喝醉酒就會搖身一變成為充滿正義感的好漢。
  「各位學長,你們真的有心想改善日本嗎!打從我還是小孩的時候,老師大人都說,從戰時到現在已經改變了很多。我一直認為只要進行農村改造,大家能共同努力,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更美好耶!可是現在大家講的內容好像要打內戰似的,這不是很矛盾嗎!這樣的話,之後當我們為人父母有了小孩,那時候的日本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喝醉酒的石原動作粗暴,但親切地拍拍寒川圓胖的肩膀。
  「你可千萬別去參加集會啊,我賭你絕對會被人圍毆。」
  臉部輪廓很深的猛男健素來沉默,見話題越來越複雜,就把打開的書蓋在臉上睡大覺。
  「這些事我不了解。」
  雖然參加共產主義的讀書會,可是身懷維新志士風格的猛男健卻總是抱著司馬遼太郎的書不放。
  「你應該更盡全力去戰鬥!寒川,要是你只想著要月光假面那種來路不明的『他人』來救你,日本早晚也會變成像越南那樣。現實世界可不是小孩子的夢想啊。」
  國城田一股氣沖上腦,抓住寒川的衣襟用力猛晃。寒川也一把抓回來,兩個人扭在一起。
  「就算如此,人家幾乎已經不把我們當一回事了,用汽油彈或是暴力棒就能革命嗎?我們家的奶奶別說是馬克思,她連什麼是資本主義都不知道啊!」
  寒川小時候一直認為,美國是個很偉大的國家,崇拜到近乎盲目的地步。可是美國卻在越南搞得左支右絀,漸漸喪失原有的光環,讓他感到非常不安。他發現原本應該是金色燦爛的未來,其實根本是一片灰暗,很害怕人生就會這樣糊裡糊塗地結束。
  國城田用力在寒川的臉上打了一拳,巴不得把這個什麼都不幹,只會依賴他人的學弟打掉一顆牙。他老是大吼大叫,嗓門自然而然也大了起來,所以這間社辦總是喧囂吵鬧。
  「那你乾脆去求《神明》來救好了。以為隨便哪個路人會來幫忙嗎?要是社會放棄繼續進步,就只能靠我們自己的力量啦!你這混帳!」
  他們的黃金歲月就是這樣成天彼此爭論、飲酒互毆。國城田受不了這種氣悶的友情,總是在靠近多摩川沿岸美軍基地的大學,與基地周圍的抗議隊伍來回奔走。他也會待在寒川的宿舍,兩個人肩並肩唱歌,然後一覺睡到中午。他覺得大學畢業之後出社會工作,好像是一種把大學貶為職員培訓工廠的行為,所以根本沒考慮過之後的出路。
  身材有點肥胖的寒川跌在地上,還把桌子與堆積如山的新聞與漫畫一起撞倒。
  「每次看到國城田,你都在發脾氣啊。」
  蓮寺走進社辦,把淌著鼻血的寒川扶起來。他雖然是個教師,可是每次國城田發飆似乎都讓他看得很開心。
  「盡量發怒吧。革命家的工作就是找出正確的憤怒,並將這憤怒的火種傳遞給眾人。」
  「光是生氣根本改變不了什麼!這樣根本和那些嘴上說著好可憐,然後哭哭啼啼的假好人沒兩樣。要是沒有具體作為,還能改變什麼!」
  「憤怒才是照亮這個世界的太陽。沒錯,對不公不義的憤怒在這個國家點起星星之火了。」
  這個身形細瘦的大學講師心裡隱藏著深沉的滾滾岩漿,握著拳鼓動年輕人。
  「歌頌和平的歌曲,只能撫平在空襲中失去家人的那個世代人心中的怒火,沒辦法幫我們把日本重新推進戰火裡。沒錯,我們該做的不是思考如何在戰火之後的殘垣斷瓦中創造,而是正視心裡那股想要燒毀一切的混沌怒火。」
  在大學時代的國城田眼裡,蓮寺就只是個被學生吊起來齊聲砲轟的丑角人物而已。就連學生們都對他嗤之以鼻。
  石原口沫橫飛地反駁蓮寺的說法。只有他每次都會去參加那時候很盛行舉辦的政黨青年聚會。
  「蓮寺先生,你應該對自己的思想立場進行總括!」
  「我的思想與『憤怒』同在,不會去挑選誰是敵人,然後把他們消滅掉。你們也該想想自己為何而怒,以此為立足點去理清這個世界。要是現在不好好學習如何發怒,今後五十年,這個國家真的會忘記什麼才是真正的發怒方法。」
  蓮寺公直與國城田這些在戰後才出生的學生不同,他是出生在戰前,因為戰禍而失去雙親的世代。從前還是學生的他們,也覺得這個男人的呼喊背後隱藏著極為深沉的黑暗。
  「戰後民主主義原本應該是更美好的理念才對。我們的父執輩努力奮戰,付出犧牲所建立的社會,不是應該要走上更建全的道路嗎?真正能超越世代隔閡,讓我們這些受騙上當的人心中引起共鳴的,不是什麼寫著大道理的論文,也不是具有威信的文章,而是真正來自內心深處、正確的憤怒!」

  就在國城田即將升上大學四年級的冬天,他聽到蓮寺公直被殺的消息。蓮寺的家離大學很近,他在回家的半路上遭到偷襲,被鐵棍亂棒打死。那時候為了建立公正的社會,與社會抗爭的『正當學生組織』光是在校園裡就超過十個,所以組織之間必然會為了爭奪正當性而彼此交鋒,甚至有人因此而喪命。大學講師蓮寺公直的死又為這篇鬥爭史上寫下新的一筆。
  國城田他們對蓮寺的死無法置身事外,可是他們彷彿遇到一個問題:蓮寺之死對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意義?面對這片巨大的空白,註他們茫然不知所措。
  「這是怎麼一回事!到頭來竟然沒有人知道是誰幹掉蓮寺?有人認為蓮寺不是革命派,所以攻擊他嗎?還是說他參加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黨派,遭到內鬥而死嗎?」
  國城田在人數變少的社辦裡大灌威士忌。社辦的氣氛不知不覺變得很糟,石原與猛男健都不再過來了。
  「……我問你,『正確的憤怒』到底是什麼?到底是哪裡做錯了,才讓事情變成這樣?」
  可能知道這些問題答案的人已經被打碎頭蓋骨,白白送掉一條性命。
  國城田在某堂課結束後的黃昏時分想到答案。社辦裡的酒瓶比當初蓮寺還有參加社團的時候還要多,只有他與崇拜那個不稱職講師的寒川淳被時間的潮流所遺忘。
  寒川用白毛巾綑住臉龐,戴上石原離開後留下來的太陽眼鏡,假扮成他最拿手的月光假面。
  「就算月光假面現身,他該要找誰算帳?我們的敵人又在哪裡?還是怎麼著?『總有一天』正義的夥伴會突然出現,幫我們改變整個社會的結構嗎?」
  「別憎恨、別殺生、寬宥一切吧!」
  一股笑意湧上,國城田把嘴裡還沒吞下的琥珀色威士忌噴了出來。烈酒倒流進鼻子裡,痛得他眼淚直流。
  「你白痴啊,還別殺生咧。人都已經死啦!什麼寬宥、什麼別憎恨,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當猛男健把他放在這裡的書全都帶走時,曾經說過他要去做個了斷。
  「學校裡都在謠傳『蓮寺是無政府主義者,所以才會被做掉』。喂,國城田。蓮寺他那麼憤怒,可是會去思考究竟是什麼事讓他這麼生氣的人,只有我們這幾個啊。倘若事物的『是非對錯』是由社會所決定,那就罷了。可是我不想在死後還給人家冷嘲熱諷,所以我想在社會中表達我的憤怒。」
  國城田覺得找到答案而離開的猛男健看起來好了不起,可是他卻看不見自己未來長大成熟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心裡又愁又悶。走投無路的他繼續在狹小的社辦裡聲嘶力竭地大呼小叫,可是社會也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不管是憤怒還是悲傷,要是人死了也不過如此而已。一條人命竟然這麼容易就被漸漸淡忘,變得無足輕重嗎?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不管過了多久,這個社會才會一直原地踏步!」
  國城田的內心深處還燃著熊熊怒火。可是再過一年的時間自己就要畢業,出社會工作。他很『恐懼』,害怕就連這股怒火都可能會被社會所淹沒。
  「難道蓮寺只是一個丑角,事情一過忘了就算了嗎?如果他真是那麼沒水準的人,我們為什麼會這麼生氣?我也不贊成他說的那一套,可是蓮寺那時候確實就在這裡,為他自己而戰。那傢伙很努力自衛。不需要什麼理由,那傢伙的敵人就在這裡,與我們頭頂同一片天,腳踏同一塊地,就是這裡!」
  國城田把報紙一扔。他的褲袋裡隨時都塞著那本格瓦拉寫的《論游擊隊》,這位他最尊敬的革命家說過,真正重要的不是祝福受侵略者贏得勝利,而是要賭上自身的命運。明知問題存在卻沒有任何作為,只是白白坐視,然後失去一切。這種預感才是他最大的『恐懼』。
  「要是我們不發怒全力抵抗,敵人一定會把我們踩在腳底下!我要打造出小時候老師還有村子裡的大人口中那個更美好的世界,一定要幹出一番事業,和所有妨礙我步伐的事物戰鬥……喂,我找到敵人了。我要和阻止人類前進腳步、停滯不前的舊世界戰鬥。我要讓自己成為更好的戰士!」
  國城田只是個凡夫俗子,對所謂『更美好的世界』當然沒有什麼具體的遠景。因為這不是思想上的天才,也不是什麼勇敢的軍人,只是一名二十多歲青年的憤怒而已。可是在那個時代,他們深信就算只是再普通的平民百姓,也能像英雄一樣改變世界;相信一般男男女女只要攜手合作,就能改變世界;相信人類與自由具有這樣的力量。
  雖然國城田根本沒有提到具體要做什麼,可是寒川淳髮際線後退的額頭漲得通紅,用迫切的眼神看著他。
  「我也要參加!怎麼能讓學長孤身前去!」
  「傻瓜,你不行啦。就連現在這時候,你投身戰場的理由根本就沒有一點主見嘛。」
  可是一旦下定決心要脫離社會的框架,國城田又覺得有些畏縮,彷彿眼前出現一面巨大無比的灰色高牆。在面對罪惡時,一堵平坦的倫理絕壁頑強抗拒,所以他明白這是不可為之舉。他不曉得這面牆的另一頭是什麼樣的世界,不安地渾身發抖。彷彿不管到哪裡都無路可逃,就連這條路都有『恐懼』存在。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星期,就在寒川回到老家的時候,國城田義一把汽油彈射進了美軍基地裡。
  當時比二十一世紀更容易取得真槍。他按照平時塞在褲袋裡的格瓦拉的論文中記載的方式,改造霰彈槍做成汽油彈的投射器。爆炸的汽油彈在入夜後的基地裡引燃大片的橘色豔麗火光,把一名士兵燒成火球。
  當他躲避拿著軍用槍的美軍軍警追緝時,就是在這條昏暗的隧道裡遇見那個身穿白色西裝的『魔法使』王子護豪森。
  他與奇蹟之主進行最初的交易,然後從橫濱搭船離開日本。

  此後國城田花了長達三十多年的時間,從阿拉伯到南美、中亞、歐洲,足跡遍及全世界。不管他走到哪裡,世界都充斥著不滿與憤怒,處處都是廢墟。國城田義一知道,別人都說自己是個政治色彩薄弱的恐怖分子,這是因為他不問主義或宗教,任何對社會懷有即將爆發怒火的對象,他都會助一臂之力。
  國城田在國外三十餘年,從未歸國。因為他已經翻越那道灰色高牆,以自己的方式做了結之後離日本而去。可是當他在阿拉伯看見有日本人帶槍時,他覺得連故國也抵達高牆的另一側,與自己站在一起。
  ──當初在日本鬥爭時碰上的疑問,無數次以最惡劣的形式重複考驗著國城田,他懷著怒火苦戰,一次次重新給予回答。可是直到現在,他從未成功贏得當時夢想中的進步。所以國城田遊走在滿是殘垣斷瓦的世界各地,這次他要用這個令人束手無策的疑問來質問世界,所以接受了王子護的提議。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一顆子彈此刻就在他的手中。那是一顆名為核彈,用來『毀滅國家的子彈』。
  一道氣息飄然出現在黑暗的隧道裡。國城田一邊用拳頭按住發疼的腰部,一邊站了起來。
  戴著銀色眼罩的魔法使與三十多年前國城田還是個年輕小夥子時相比,完全沒有任何改變。
  「Mr. 國城田,我不建議你晚上散步跑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啊。這裡是《公館》與《神聖騎士團》雙方的勢力範圍喔。」
  「要是掉以輕心,不管在哪裡都會被幹掉的。自己照子放亮,運氣好一點就能保住一條小命。」
  那名男子──王子護豪森皺皺眉頭,好像在嘆息自己投資的股票行情爆跌般,用手指轉動摘下來的帽子。
  「本來要是順利的話,我的中隊就可以全身而退,結果還是死了八個人。聽說下次『那些人』就會主動來找你囉。」
  魔法使把國城田決定孤身掀起戰爭那晚曾經問過的問題再問一次。
  「你真的希望顛覆這個無神的世界嗎?」
  「你們說這個世界裡沒有神也沒有奇蹟啊。不過所謂的《神》到底是什麼?能夠支配所有人類就是神嗎?賜予人們力量就是神?還是只要教導人們什麼是愛的就是神?讓所有人都能認同的權威?最好讓人看不到比較好嗎?如果符合這些條件就算有神,那這個世界上也有《神》的存在。」
  身為魔法使的武器商人饒富趣味地把帽簷往上一推。
  「那你說這個世界的《神》是什麼呢?」
  「────就是《恐懼》。」
  這名懷著怒火超過三十年的恐怖分子吊起左邊嘴角,那張笑臉彷彿因為恐懼而表情僵硬。
  「憤怒就是人類的生命,而『恐懼』更在其上。」
  如果『恐懼』是一個無貌之神,如鏡子般反映出眾生百樣,那國城田究竟是祂的虔誠信徒,還是祭壇上的活祭品呢?內心某處已如黃沙般風化的他,沒有能力回答這個疑問。
  國城田已經年過五十,雖然被時代所遺棄,但仍想要繼續抗戰。他的聲音靜靜地漾開,消融在黑暗中。
  「只要這個國家再死一次就行了,可是人們會存活下來,這樣他們就會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恐懼』。只要那些年輕人自己發覺,這個世界就是一整座殘破的巨大瓦礫堆,重新建立一個新世界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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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4 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02 编辑

  第三章 一擊必中/一擊滅殺

  八月十三日的早晨,武原仁為了與提供線報的刻印魔導師見面,坐電車來到東京都心。他們從地下戰壕群衝入狩獵魔導師中隊居住的地下都市時,必須盡可能降低地面上的危機。懷斯曼方的損傷以最大限度來看,是損失整支戰鬥部隊百分之三十的戰力。對一支軍隊來說,喪失三成的戰鬥成員就可以說幾近崩潰,可是敵方是一支游擊部隊,而且王子護這名指導者還活著,狀況當然不可相提並論。
  最重要的是,那輛載著核彈的幽靈地下鐵到現在還是把警察耍得團團轉。雖然警察利用間接魔法消除能力與機械裝置設下陷阱,但那輛列車總是在狩獵魔導師中隊清除現場之後才出現。自從最初那次為了讓世人知道它的存在而衝過月臺後,那輛幽靈地下鐵再也不曾靠近有旅客的車站。而《協會》提供的情報也讓人感覺像是企圖挽回頹勢所設下的騙人陷阱。
  地上的那一場勝利固然影響深遠,可是懷斯曼的勢力範圍是那片地下迷宮。只要讓那個名為地下都市的後方支援基地運作無虞,敵人的續戰力就幾乎永無止境。所以就如同十崎京香所說,必須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攻入地下深處會因為電訊不通,只能依靠魔法與地面上聯繫,《公館》原本就為數不多的戰力又會一分為二。在這段期間內,公館人力單薄,機動力較高的敵方魔導師就可以在首都內為所欲為。所以必須盡可能排除地面上的懷斯曼魔導師。
  「老師,我覺得你真是太輕忽了。為什麼認為就算自己不說,人家也會知道你的想法呢?」
  在這次的事件當中,梅潔兒大多時候都與仁分開行動。從買了電車車票後,她的興致就一直很高昂。等她出了剪票口,從車站跑進早上十點多的城市,情緒還是很興奮。
  「說是這樣說,可是這是工作,我也莫可奈何呀。」
  少女展現出鮮明有力的自我,一點都不輸給那些歌頌東京街頭的女性。
  「老師,就因為『莫可奈何』這種不值錢的東西,我被撇在一邊整晚沒人理。那我不就好像更沒價值了嗎?動不動把莫可奈何掛在嘴上的戀愛,我覺得一定不會幸福。」
  梅潔兒穿著格子布的無袖襯衫,搭配充滿夏日風情的輕盈裙子。一條緞帶在黑髮上躍動,充滿孩子氣。就算她的談吐成熟,走起路來步伐還是活力洋溢。
  仁與小魔女是來拜訪一位在東京一邊經營居酒屋,一邊值勤的刻印魔導師。《公館》對於判斷能夠適應這個世界的刻印魔導師,會給他們一份工作,並且盡量不派他們上戰場。仁他們人數這麼少,工作範圍卻能夠囊括全日本的原因,就是因為有這些肩負著生計而行動受限的刻印魔導師形成的情報網。規矩就是只要刻印魔導師提供犯罪魔導師與外來人士情報給《公館》,就可以暫時不用參加戰鬥。因為受徵調的風險較低的外地區域只有表現極為良好的刻印魔導師才能去,所以這種情報網在東京都心最為綿密。
  因為昨天才發生警察幹部被狙擊的案件,車站前看得到許多穿著制服的員警,讓仁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拿捏與小魔女之間的距離。為了與那些打扮暴露的大人們較勁,梅潔兒也緊靠在仁身旁。她似乎礙著絆目前人還被關在地底,與仁保持一點距離,就站在寒毛幾可感受到體溫的位置。話雖如此,像仁這種年紀的大人與小學生兩個人走在一起畢竟少見,警察還是直盯著他們看。
  最讓仁感到可恥的是,他自己因為這幾天打打殺殺,過著殺氣騰騰的日子,竟然覺得與梅潔兒聊天說話讓他的心情很放鬆。
  「……老師,你看到我,不覺得有哪裡不一樣嗎?」
  梅潔兒一臉得意洋洋,孩子氣地雙手扠腰,抬頭看著仁。天空上罩著陰霾,讓仁回想起把梅潔兒的肌膚晒成小麥色的晴朗陽光。仁停下腳步用力思考,梅潔兒也沒能抓準距離感,一個不小心就變成男女對視的相親狀態。
  「有什麼不一樣呢………在哪裡?不行,我看不出來。」
  「我在暑假期間長高這麼多喔。」
  梅潔兒柔膩的拇指與食指比出大約一公分寬的間隔。自稱二十五歲的小學生帶著盈盈笑容,向他報告在暑假前半的時間之內,她的身高長了一公分。
  「我每天都在成長,所以也有能力可以保護老師你。很快我就會更厲害,以後就只有我能夠傷害老師囉。」
  少女並沒有主動提起昨天她在公館本館得知有職員殉職的事情。
  仁這幾天深刻體會到,自從遇上她,自己改變了不少。梅潔兒來之前,身為專任官的他一直都在像昨天那種激戰中出生入死。因為有幸福的家庭時光能夠讓他喘一口氣,他甚至幾乎遺忘此處是深沉的海底。
  想著想著,仁想到自己現在為什麼與梅潔兒一起同行的原因。昨天他讓半夜那場會議不歡而散,後來京香傳給他一封訊息,要他好好想想什麼才是真正要緊的事。
  武原仁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他想要幫助這個天真無邪的刻印魔導師,還得告訴絆關於她父親之死的真相。就算絆因此對他懷恨在心,他也必須承受。所以他想活下去,不想看見梅潔兒像刻印魔導師一樣殺傷人命。
  「我覺得或許現在這樣子妳就已經在保護我了。妳一不在身邊,我常常覺得這份工作做得很辛苦………不,我不是那種意思喔!我只是說……會覺得這份工作比較像樣點。」
  「老師,你不說大聲一點,我聽不見啦。」
  仁慌張的模樣看得小魔女喜不自勝,興奮地扭動著柔軟的身軀。這裡可不是六年一班的教室,而是在熱鬧的街上,與環繞首都運行的山手線車站只隔了一條馬路而已。周遭往來的行人多到仁細如蚊蚋的說話聲都被腳步聲掩蓋過去,每個人都在回頭看他們兩個。梅潔兒臉頰緋紅,挺起穿著格子衫的胸部,擺出挑釁的態度。黑色長髮也隨著搖晃的身軀躍動。
  「沒有其他人在的時候,你明明就那麼勇猛,真是沒志氣耶。我自己丟臉、羞恥和老師害臊的表情都好美,讓人渾身麻酥酥的。讓我們一起享受心跳的感覺,直到心臟停止………咦,老師你要站那麼遠嗎?原來你想要我講大聲一點啊?」
  「唉,到底要怎麼做,我們兩個看起來才會像暑假中無意間走在一起的小學生和老師?」
  性情嗜虐的少女對心臟跳得快要裂開的仁微微一笑。
  「老師連這種事都拿不定主意,我想一輩子大概都沒希望了。」
  走在路上的人們對仁發出輕笑。小魔女把手輕放在胸前,彷彿在展現她單薄胸口中的正義感與驕傲地說:
  「老師難過的時候,我也隨時都會幫助你的,和葛蘭戰鬥的時候不也順利解決了嗎?我是個刻印魔導師,而且也已經答應要保護學校裡的同學們了。」
  在大人們汙穢的生存競爭旁,少女胸懷的意志彷彿在發光一般燦爛。仁這個見識了太多死亡的『專家』在大太陽底下打了一個寒顫。他們與《近神者》葛蘭的戰鬥存活率絕對比現在更低得多,可是仁在那場戰鬥中卻從未感受過這種寒意。
  「而且昨天在追狙擊手犯人的時候,我不是也幫了很大的忙嗎?」
  這個世界總是把利字擺中間,踐踏人心最單純的情感。阿拉克涅以使者的身分,告訴他們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全上了百人討伐對象的黑名單。只要打倒那些手持槍械的魔導師,少女刻印魔導師距離逃離這個世界的目標就會更近一步。但是他們沒有辦法分辨誰是狩獵魔導師中隊,誰又是不屬於隊員的一般地下都市居民。接下來會發生的,可能是一齣血淋淋的慘劇,許多刻印魔導師在『恐懼』的催逼之下,將會去襲殺那些比較容易下手的目標。仁感到心中七上八下的,不曉得《協會》為什麼這麼容易就放棄狩獵魔導師中隊。
  「我認為這次的戰鬥不適合妳。」
  「所以老師想要和昨晚一樣,和那個笑得邪裡邪氣的男人在一起嗎?老師你到底是有多飢不擇食?」
  繼核彈之後,梅潔兒又把她的嫉妒心轉向昨晚擔任運送工作,避免仁被警察逮到的魔導師。最強刻印魔導師《笑臉郎》虎坂井雷伊是個在高中就學的十八歲男生。
  「他、他只是普通的工作夥伴而已!妳不用胡思亂想。所有的『家人』不分高低,大家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老師,你就是這一點顯得飢不擇食,老師的『家人』裡到底有幾個老婆?」
  「────啊?」
  仁一心只認為所謂的家人是指父母兄弟姊妹,完全愣住了。他想起還有『夫妻』關係的存在,臉色刷白。
  這名小學生的戀愛觀中,『家人』的人數是先從『夫妻』開始算起。她氣呼呼地抓著仁的襯衫。再度聚集過來的人群目光讓仁冷汗直流,趕緊拉住梅潔兒的小手邁著大步往前走。
  兩人經過一家柏青哥店,走進一條小路。梅潔兒剛才心情明明還不錯,仁搞不清楚是什麼原因讓她這樣大發脾氣,冷靜地仔細回想。或許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很親密,要是不能好好溝通,會讓她的擔憂過度轉成怒。
  「我就暫時不追究,等絆回來之後再講清楚說明白。但我們不是一家人嗎?如果我不在的時候老師出了什麼事,我會無法原諒自己的。老師知道我在看『報導』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感受嗎?」
  身為一個大人,對仁來說,無論是選擇梅潔兒(小學生)或是(高中生)都是一大問題,可是「一家人」這三個字還是讓他沒有機會反駁。今天早上不管轉到哪個頻道,電視上都在播報昨晚的槍戰。仁自己也看到二十公釐砲彈射穿鐵捲門飛了出去,打在市街上的公寓與商家牆上的畫面。居民聽見十多個人大肆開槍的槍聲,打電話報了警。與仁他們串通好的警察巡邏車在十分鐘之後到達現場。警察對外宣布,這是恐怖分子之間黑吃黑的內訌紛爭,之後就閉口不談了。
  兩人走到一條巷弄裡停下腳步,青草從柏油角落長出,開出朵朵小花。仁雖然也有話想說,可是他和這個少女之間的緣分不知何時會斷,其實他也不討厭被這女孩耍得團團轉。昨晚一切結束之後,仁獨自在遊樂場裡捫心自問,現在的他還是自己以前想要追求的目標嗎?隨著疑問,他頓時有如陷入五里霧中。而梅潔兒就像是從天上照進霧中的光明。
  「妳不在身邊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幫助妳。可是我能想到的答案好像全都是錯的。」
  「那當然囉,這是我的事情,要是不直接和我談,自然找不到正確答案啊。」
  「這樣啊……就憑我沒辦法解決問題啊。」
  仁難堪不已,就想要藉由抽菸來逃避現況,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做很丟臉,便住了手。可是小魔女卻比仁更成熟懂事許多。
  「不是,在老師心目中我的問題該如何解決,這個答案要由老師和我兩個人一起去創造啊。」
  ──就在武原仁那一天決定踏上這條塑造出現在的他的修羅之路,他一心想著要保護所有自己重視的一切。可是將近十年的時光過去,他遇見的小魔女則說「兩個人一起創造」。
  少女這番話充塞仁的胸臆,完全撫平他心中的疑慮,無可挑剔。雖然憑仁貧乏的想像力沒辦法預料之後的未來是如何,可是這個答案讓他如釋重負。
  「這樣啊,兩個人一起創造嗎……原來如此,只要兩個人一起努力創造就行了嘛……這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我從前都沒想到呢?」
  仁站不住腳,身子靠在旁邊的電線杆上,回想他剛與魔導師公館有往來,還不到一年的那時候、當妹妹在那個紅色的黃昏時分離去時,他所立下的決心究竟是為了拯救什麼事物?要是高中時代的他有梅潔兒現在這麼成熟,是否就能拯救舞花?
  他一次又一次地面對疑問,可是卻一次又一次地搞錯答案。
  「可是呢,如果老師想要知道在我心目中我的問題要如何解決,那老師就得先讓我屈服於你喔。」
  剛才的對話不曉得有哪裡讓少女感受到過度亢奮的喜悅,這個天真可愛的小惡魔眼露款款深情,兩手用力揪著裙襬,像在忍著某種翻湧而起的物事。仁回過神來,發現兩人這副模樣似乎有哪裡怪怪的,就算想放開胸懷哭一場都不行。
  不過仁還是覺得這一瞬間,世界看起來真的光明燦爛。
  「我想要保護的事物都是這麼有價值的東西啊。」
  戰爭結束後六十年,在這個都市裡水泥大樓林立。有的大樓陳舊,有的則是新蓋大樓,彼此交雜,每一棟大樓都有人們在裡面生活工作。太陽則是在掩住天空的灰色厚厚雲朵之後大放光明。
  「等這件事結束,把絆救回來之後,我們一起輕輕鬆鬆地去旅行一趟吧。」
  在仁的心底某處認為不可以依賴梅潔兒,可是他還是打從心裡感謝少女陪在他身旁。
  然後仁為了完成他的工作,又邁開腳步。
  巷內設有鐵網柵攔,柵欄的另一頭是一方高高隆起,長著青草的水泥土堤。山手線的鐵軌就在土堤頂端上經過。環繞著首都運行的JR山手線為了在城市當中行駛,整條線路有一大部分都是在高架橋上。可是也有些線路讓電車在立即就要爬升的低崖處經過。那名自稱目擊到狩獵魔導師中隊的刻印魔導師和仁約好的地點,就在鐵路旁一間住商大樓中的店鋪,他們預定在店鋪開始營業前見面。
  「…………去旅行還帶著兩個女孩子,我覺得這種人實在很有問題耶。」
  雖然好不容易才找到答案,可是他們辛苦找出的答案卻再度受到疑問與考驗。
  打電話來的刻印魔導師山咲迪朗倒在居酒屋還沒打開電源的自動門內不遠處,額頭上開了一個黑漆漆的彈孔,一槍斃命。
  那些懷斯曼的魔導師躲過了仁他們的警戒網。東京中心區域的主要幹道位置在戰前戰後沒有多大改變。JR山手線與中央本線在戰前即存在,而從前象徵東京都心風情詩景的路面電車車站,也有很多與地下鐵車站毗鄰。如果魔法使利用的地下隧道群囊括舊時代的交通要點,那就代表他們在二十一世紀的首都交通大動脈附近也有很多捷徑可抄。
  仁回想起他們剛才一路走來的視野,狹小的都心道路本身就像是這個東京的歷史。在這條道路底下恐怕就有魔法使的廣大迷宮,就像在相同的環境中存活的另一段歷史。
  在第一次造訪的城市裡遭遇到屍首,梅潔兒的臉色越見蒼白。雖然他們兩人比肩並行,可是這個世界到處都是他們的敵人。仁幾乎差點就要喪失自信,不曉得他們之前才剛找到、讓仁如釋重負的答案究竟是否正確。
  仁與《公館》聯絡,告知線民的死訊並且表示現在要回去。他們之所以搭乘不容易隨機應變的電車到都心來,是因為回程時靠梅潔兒的魔法轉移只要一下子就到了。因為仁可以請魔導師幫忙運送,所以大家都要用車的時候就輪不到他使用。
  可是在陰天之下,逼得他們沉默不語的現實還不只是這樣。
  已經在社會中落地生根的刻印魔導師如果喪生──假使死亡背景不是因為與魔法使戰鬥致死,就會當成一般人請人弔唁。所以仁走下住商大樓的階梯後,便就他發現遺體的事情聯絡警察。
  就在此時,他抬頭一看,確實親眼看見了。
  一節滿是鏽痕、有如路面電車般的車廂在鐵軌上行駛。
  是那班幽靈地下鐵列車。那個忽然出現的歷史遺物實在太過髒舊,在太陽底下看起來倒像是玩具。古老電車外表的塗料已經褪色,以人步行的速度緩緩前進。一眼看去,襯托著電車的背景雖然是仁早已習慣的景致,竟然也彷彿逐漸變成某種異物一般。六十年前,一群魔法使從異世界被帶到這個世界來,在大都會底下挖掘隧道。如今那群魔法使所居住的世界,就像是鮮皮底下裸露的血肉,驀然出現在人們的眼前。
  一陣令人心臟停止跳動,有如世界天翻地覆般的『恐懼』緊緊攫住了仁。因為那輛前天在地下載著核彈離去的懷斯曼電車現在正發出輕快的聲響,一路駛向有幾千個人在等電車的澀谷車站。
  對生來就被關在地下的狩獵魔導師中隊與轉戰世界各地的國城田來說,核彈就是他們的太陽,現在就在那輛列車上。要是炸彈在這裡爆炸,包括澀谷在內,方圓兩公里左右的區域都會夷為平地。
  雖然置身在盛夏的潮溼空氣中,但是彷彿唯有仁周遭的空氣一片乾燥。他的喉嚨沒有唾液,乾得發不出聲音來,只是默默地發動魔法消除能力。電車的速度沒有變慢,那就代表列車不是依靠魔法行駛的。
  可是站在仁身旁的梅潔兒也在那個地下迷宮裡親眼目睹過那輛載走核彈的幽靈地下鐵,所以不可能會看漏。
  「我過去看看。」
  小魔女帶著緊張的表情翻越鐵路旁的鐵網柵欄。她利用擅長操縱電子的圓環魔術產生出強大的磁力,讓身體彈跳起來,飛越塗成綠色的柵欄,跳到與大樓二樓等高的高架土堤上。在這個連魔法使的存在都被不承認的世界,梅潔兒憑藉的不是『恐懼』,而是在堅定的自負與尊嚴驅策之下戰鬥。少女用她那雙細細的腿在鐵路上奔跑,想要攀上漸行漸遠的懷斯曼列車上。
  「等等!狀況不對勁。」
  仁大叫,想要喊住梅潔兒。
  ──就在這一瞬間,梅潔兒嬌小的身軀彷彿失去動力般地癱倒下來。仁彷彿看見在上演主角夢想獲得救贖的人偶戲中,由於傀儡人偶的操控線斷了,戲劇似乎也隨之落幕的場景。
  插圖011
  仁聽見穿梭在都市喧囂中響起的槍聲,知道他們遭到來自遠處的狙擊。少女的身體被子彈射穿,倒在高高隆起的水泥土堤上。因為視角的關係,所以從仁的位置看不到她。雖然處在東京的水泥叢林裡,可是鐵軌的視野還是很開闊,就像是一片空白地帶。而在狩獵魔導師中隊裡有一位槍法如神的狙擊手,能從一千三百公尺遠的距離精準擊中目標。若是被那名架起槍的褐膚金髮少女鎖定,那條鐵路就等同是一片刑場。
  一道火勢旺盛的魔炎從仁沒辦法直接目視到的鐵軌上燃起。梅潔兒為了維繫自己生命而施展的生命維持魔術,被這個世界的人觀測到,因為魔法消除的影響,現在正在燃燒。這裡是一片被神所遺忘、奇蹟盡絕的荒野。再這樣下去她就會沒命,就算想用魔法自救也沒辦法。
  整個世界宛如燃燒殆盡的灰白死灰。
  現場傳出槍響,有一個人遭到槍擊。周圍大樓在盂蘭盆節還在工作的眾多日本公司職員,看到有個小學生倒在鐵路上,紛紛發出驚呼。
  武原仁爬上鐵網翻越過去。他本想從赤銅色的水泥崖壁直接爬上鐵軌,但是經過訓練的理性讓他的身體停下動作。
  當他現身的時候就是絕命之期。
  仁身為專家的部分告訴他,懷斯曼的狙擊手把梅潔兒當成誘餌,想要釣他上鉤,所以沒有一槍造成致命傷。這是一場狩獵,要是仁禁受不住瀕死少女的哀號而跑到無處可躲的鐵路上,槍手就會把他斃於槍下。仁昨天不忍心痛下殺手的那個女孩,把手指搭在扳機上,等待仁探出頭的那一瞬間。可是這也代表梅潔兒必須在他身旁不遠處受苦,等著仁去救她。仁要自己冷靜下來,把額頭往石頭上撞去。
  充滿生命活力的夏季氣息隨著他的呼吸逐漸褪色。既然梅潔兒還有餘力發動生命維持魔術,就代表她的傷勢一時三刻還不致死。山手線的列車在這個時間帶每隔三分鐘就會行駛,所以仁要等待一百或兩百秒後就會開過來的巨大列車,好幫他擋住狙擊手的攻擊。他身為專任官的經驗得出這個答案,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仁汗溼的手中握著火力稍嫌不足的小型手槍。他微微可以聽見那個剛才還說要兩個人一起尋找答案的小魔女急促的呼吸聲。仁心想,這時候她會是多麼不安與驚恐。可是如果狙擊手殺了仁,梅潔兒再也沒有利用價值,槍手就會輕易要了她的小命。一道魔炎再度爆起,宛如小生命最後的光輝。奇蹟的力量被白晝下人們擔心的視線燒毀,一名少女即將踏進鬼門關。
  「把窗子關上!只要一秒鐘就好,拜託所有人都把窗子關上!」
  雖然腦袋裡冷靜的分析狀況,可是仁乾涸的喉嚨卻與理性背離,率先擠出一聲哀慟的呼喊。雖然他早就決定要拯救梅潔兒,可是現在卻束手無策。所有的一切有如黃沙般輕易地從指間滑落失去。可是這股激動的情緒,沒有讓仁的身體有任何動作。他不是百戰百勝拯救人命的英雄,只是一個殺人專家而已。
  「老師。」
  可是少女的呼喚傳進仁的耳內。
  「梅潔兒!」
  仁覺得自己喊了梅潔兒的名字,可是他的世界彷彿沒了聲音,根本聽不到自己的喊聲。
  仁一次又一次在最糟糕的情形下面臨質疑的考驗。他耳朵靠著的水泥塊傳來煞車的金屬傾軋聲,列車靠近的震動聲也如劇烈心跳般一聲聲傳來。就算瞻前不顧後,就算只是孤注一擲,他還是爬上了那個如同死刑場般的鐵軌。可是就在仁衝上去的那一瞬間,映入他眼簾的是倒臥在血泊中的少女與極為刺眼的光芒。
  一道橘色的火炎爆散開來。那不是魔炎,而是熱量與膨脹起來的空氣炸開,引起的壓力足以把仁震開。
  爆炎引燃發電機用的汽油,高熱又讓汽化的燃料起火燃燒,衝上天空。紅與黑的對流生出濃濃黑煙,燒斷電線一邊不斷往天際竄升,有如火山口的巨大噴煙一般。那輛幽靈地下鐵打一開始就設有炸彈,爆炸後被火炎吞噬。炸彈最初就設定成經過一定時間之後引爆,仁若是上前解救梅潔兒,就會遭到爆炸波及。
  仁在鐵路旁被爆炸引起的風吹走,歪七扭八地卡在鐵網柵欄頂端。他從土堤掉到鐵網上,側腹重擊之下痛到發麻,沒了感覺。
  四處飄飛的黑灰焦臭味與汽油的惡臭飄到仁這裡來,就連他都聞得到。夏日鬧區的開放活潑氣息蕩然無存,這裡彷彿不再是他概念中熟悉的日本。
  刻印魔導師鴉木梅潔兒就在爆炸中心的位置。
  仁的腦袋裡發出其他人都聽不見的聲響,好像有人在裡面敲鑼打鼓。他宛如被遺棄在一個無色又無聲的世界。
  爆炸聲響好像驚醒了所有人,只要有人在的大樓都打開窗戶,每棟大樓各有幾名男性衝出,跑了過來。某個好心人伸出手,把仁已經忘了如何活動的身體從鐵網柵欄上拉下來。可是仁的牙關還在不停打顫。他手中還握著槍,百思不解。為什麼他這個救不了任何人的人不願意拚著吃子彈,更早個十秒鐘去把梅潔兒拖下來。太陽分明還這麼明亮,可是他卻渾身冰冷,抖個不停。
  接著仁發現,自己置身的處境比最糟糕的狀況還要更深沉黑暗。因為他發覺脫下外套穿著襯衫跑來的男男女女裡,有幾個人的眼神明顯與其他人不同。有三個人手上拿著紙袋或是外套,隱藏槍械,把仁包圍起來,步步進逼。其中兩個人拿著口徑手槍,另外一個則好像是握著衝鋒槍似的,把手放在紙袋裡,看起來非常奇怪。
  有些人想用手機的拍照功能照相,被魔法使出聲制止,避免間接魔法消除與臉不可被拍到的風險。被制止的人只好悻悻然地用手機聯絡警察。要在這裡殺死仁,只要用槍就夠了,用不著動用魔法。一陣有如悶痛般的念頭浮現在仁的腦海,這場如今還在持續進行的大手筆攻擊行動,就是魔法使要報復仁昨晚殺死他們七名夥伴。無論左右方向都已經無路可逃了。
  仁置身在不知何處陷入麻痺的遲緩世界裡,用左手抽出暫時借來使用的警察手冊。
  可是那群化為游擊隊的魔法使從後面推著走在前方的人,把他們當作肉盾,繼續往前走。幾分鐘前,仁還以為只要有梅潔兒在,一切都不會有問題。可是這個世界已經一團混亂,他應該保護的物事與戰場近在咫尺,死亡與日常生活攪成一鍋粥。懷斯曼的魔法使和仁他們一樣都是人類,而且還是居住在此處地底下的鄰人。可是再過幾秒鐘,仁就會被這些鄰人開槍射殺,死在這裡。《公館》所守護的市民目光會讓他的行動受限,因此曝屍於此。這群不明就裡,朝爆炸地靠近過來的居民也會遭到槍戰波及而淪入血海。對於這個在一般常識裡找不到答案的問題,仁的回應也很異常。
  那是生死一瞬間。
  手槍在仁的右手中旋轉。當他的食指插進扳機護弓的鐵環,滴溜溜轉了一圈握住的時候,便如同表演雜技般舉起了手槍。不會貫穿人體的二十五口徑手槍扳機一動,商業區裡響起三聲槍響。武原仁的世界有如嬰孩初啼一般,又重新有了聲音。
  三個人應聲喪命,一切都發生得那樣理所當然。三顆只要命中目標,就會因為衝擊力道而崩碎的軟頭子彈一槍一個,精準命中那三個魔法使的心臟。有三把槍從那些喪命的魔法使手中落下,在柏油路上滑動。一般日本人終其一生都不會看到真槍,也不可能親眼目睹手槍開火和有人中彈身亡的狀況。所以人們倉皇逃跑,想要盡可能遠離這個地方。
  朗朗乾坤下的大樓街道即刻化為呼天搶地的戰場。
  一名半老的制服警察把無線電對講機放在嘴邊,正要離開此處。
  仁舉起手槍,指著那名帽簷遮住眼睛的警察臉龐。從他喉嚨中發出的聲音,就像是遠方荒野傳來的野獸低吼聲。
  「你是國城田吧。這不是魔法使會用的手法。是你吧!就是你教他們用這種伎倆!!」
  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對出生在同一個國家的仁露出陰惻側的笑容。
  「日本這個國家墮落了啊。竟然在大眾面前公然開槍,真的是不正常了。」
  「給我站住!國城田義一,我要逮捕你。」
  「何必這麼慌亂。在這個錯到無可救藥的世界裡,這種事不是天經地義嗎?無論在任何國家,要是沒有這種火藥味與焦臭味,我還真沒有活著的感覺啊。對了,就像那些魔法使傢伙說的一樣──」
  接著武原仁從國城田口中聽到他長久以來一直聽異世界人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這個世界不就是『地獄』嗎?」
  仁最不想聽與他生在同樣世界的人說這句話。
  國城田把帽簷壓得低低的,轉身準備走人。仁想要撲上去一把抓住他,卻沒辦法跑出去。因為他舉槍指著一個看似是警察的人,被一名勇敢的男子扯住外套。
  「國城田!!」
  仁急怒之下,用力甩開那個陌生男子的手臂,朝國城田追了上去。
  一輛車用非常快的速度衝了過來,開到國城田身旁。國城田跌跌撞撞地滾進車門後,那輛車便發出尖銳的輪胎摩擦聲,疾駛而去。仁知道追之不及,用顫巍巍的手拿起手機,撥打緊急用的聯絡電話號碼,大聲吼道:
  「我發現國城田了!他坐車往明治通方向移動,車輛是白色轎車,車牌號碼是──」
  「這孩子還有氣!」
  從鐵軌上傳來一陣歡呼,仁聞言渾身脫力。他放下槍,轉頭向後望。幾道帶著恐懼、露骨的恨意與近乎歇斯底里的目光,直射在仁身上。
  魔導師公館雖然是一個守護市民的組織,但是在市井中殺人的怪物卻無容身之所。他們和神話與傳說的末裔魔法使相同,都是這個世界的異物。
  救護車與警車的警笛聲漸漸靠近。

  †

  此時,絆在昏暗的地底下似乎感覺有什麼東西如輕煙般消散,回過頭看了看──
  她覺得自己已經相當習慣在視野不清的黑暗中行走。好友《魔獸師》神和瑞希在她身旁,好像突然睡醒似的,把一塊絆昨晚烤給大家吃的鬆餅放進嘴裡,臉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雖然這時候地面上肯定鬧得天翻地覆了,身為魔導師公館專任官的瑞希不管到哪裡都還是一樣自我。
  「怎麼了,大姊姊?」
  少年皮耶托羅舉著一道魔法光源,看向絆的臉龐。他告訴絆,因為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在地面上遭到嚴重的打擊,為了重振部隊,要在部隊根據地的城鎮裡補充人員與物資。所以絆現在此時也正在少年的帶領之下,步行前往那個據說位於地下空洞旁的都市。
  「嗯,好像有一種……某個重要的事物離開我到遠方去的感覺。」
  大人們完全變了個樣,個個憔悴不堪,一臉焦躁。只有像皮耶托羅與莫里茲這些從城市區過來找爸爸的少年還精力旺盛。
  「很棒吧!這裡就是我們住的城市喔。」
  皮耶托羅展開雙臂向絆展示自己的家鄉。眼前這座城市和之前絆住的地方完全不同,沒有半倒的破落房舍,整理得井然有序,看起來非常舒適。幾個在T恤或襯衫上披著如披肩般薄毯的女性出來迎接絆她們。
  城市路上的人群當中,有一個對絆來說絕不可能錯看的碧眼少女也在裡面。當絆第一次看見那個人的時候,她穿著一身銀色鎧甲,頭髮也比現在更長。絆之前在她再演出來的《神之門》看過那個人,百分之百就是過去那個在神前忠誠無瑕的少女騎士。
  嚴格的考驗或許會被一再重提,憤怒與罪惡的螺旋永無停止的一天。
  神和瑞希搶上前保護絆,不讓那個之前差點要了自己性命的艾蕾諾爾傷害她。聖騎士把絆的父親倉本慈雄逼上絕路,破壞了她原本平靜普通的生活,到現在絆還是無法原諒他們。心中有愧的艾蕾諾爾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好幾次抿抿嘴脣,然後把視線撇開。
  兩個人心裡都知道,她們在這裡不是敵對身分,就算彼此仇視也沒有一點好處。他們真正需要的,就只是彼此打聲招呼,往前邁進一步而已。比起爭執鬥毆更加容易。
  可是這些深受強大奇蹟之力眷顧的少女卻連這一點小事都辦不到。

  †

  被仁他們找出答案的問題,總是一次又一次地以最糟糕的方式再次考驗他們。彷彿有人把考卷退回來,告訴他們考卷上的答案全部錯誤似的。
  仁心裡明白,這只不過是他早就料想到會發生的『未來』成為現實而已。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救贖,因為正如國城田所說的,這裡就是《地獄》。
  鴉木梅潔兒被救護車送進醫院,躺在加護病房。她纖細的喉嚨裡插了人工呼吸器的管子,靠著點滴與輸血維繫生命。
  梅潔兒的腹部中彈,又被爆炸的列車震飛五公尺遠,因為失血而引起多重器官衰竭。此刻她嬌小的身體裡,三種維持生命不可或缺的內臟失去機能。當她被送進醫院時已經失去意識,就算經過快十二個小時、過了大半夜,也還沒有脫離險境。
  這個時間接近破曉,而仁還坐在加護病房前無法移動。只要有那個體溫較高的少女在身旁,就算是天氣比較陰涼的日子,他也從來不曾忘記現在是夏天。從嵌著玻璃的房門,能夠看見面如土色的梅潔兒身上插了好幾根管子。東京都內有幾間醫院與魔導師公館淵源頗深,這間醫院就是其中之一。遭受魔法攻擊的傷勢,不能給一般醫療機關診療,而這裡雖然可以治療魔法傷害,在治療過程中卻沒有動用任何奇蹟的力量。
  院方告訴仁,憑小孩子的體力撐不過一個月。
  醫生說用手術成功救回梅潔兒的可能性很低。魔導師公館的魔法使也表示完全束手無策,放棄進行任何治療。他們請《協會》伸出援手,《協會》也宣稱,刻印魔導師在原本的世界就是死刑犯,因此拒絕提供協助。若是有一個相似大系的魔法醫生在,這種傷勢只要一小時就能治好。可是這裡是《地獄》,而梅潔兒是個刻印魔導師,所以她必死無疑。
  以恐怖掌控整個《學校(School)》的《疼痛儲存窖(Pain Cellar)》尼可戴瑪斯要是還活著,還可以用魔法少女停止運作的內臟與老人懷著絕症的器官進行『相似化』來延續性命。只要梅潔兒恢復意識,自然就可以仰賴圓環魔術功能強大的生命治療魔法。
  仁坐在一張簡易的椅子上,直直地看著走廊。走廊上所有燈光均已熄滅,只留下逃生梯的標示燈。雖說當時的情況逼不得已,不過仁在大街上開槍射殺懷斯曼的魔導師,致使他目前被剃除在魔導師公館的工作之外。警方因為受到輿論的群起批判而大為動搖。在這個國家晚一般維安行動中,就算對方是恐怖分子也不能開槍射擊。任何情況下,可能傷及市民的狀況就是不對,根本沒有討論的空間。因為《公館》與魔法使的存在不能公諸於世,結果警方在媒體記者會上只表示,開槍射擊的人身分有資格採取這種行動,而且也是因為在緊急情況下不得已才開槍。可是警方備受媒體責難,對這次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表不滿。《公館》做出判斷,認為仁在檯面上繼續參與這次事件的弊害更大於利。
  仁所能做的,就只有告訴醫生,梅潔兒是他的「家人」。他們之間的關係,其實是由於仁這些大人的需要與偶然才結合在一起。而開始說這段關係就像家人的,是現在身陷囹圄的倉本絆。關於她與梅潔兒的回憶,很自然地湧上心頭,讓仁不知所措,在加護病房前呆坐了大半天。看到小魔女為了活命還在進行無聲的戰鬥,仁只能全心全意祈禱。他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神會來拯救世人,所以這只是一種自我安慰而已。醫生曾經問他有沒有其他人要聯絡。鴉木梅潔兒的世界很小,仁什麼話也不能說,而對方也沒再多問。
  醫院的白漆走廊一直讓人以為,這裡是一座比東京地底下挖掘的地下迷宮更難以逃脫的深街迷巷。不過在幾天前,武原仁才對鴉木梅潔兒說過,無論她身負何種罪名而來到這個世界,自己都會幫助她。結果仁直到最後都還擺脫不了欺瞞的行為,自責的話語漫無邊際地湧上心頭。就算希望兩人一同去尋找答案,可是如果當事人梅潔兒不在了,那還找什麼答案呢?仁內心如此想著,沉溺在悲觀的泥淖中無法自拔,滿腦子都是軟弱逃避的念頭,讓他覺得非常不舒服。後腦杓用力往身子靠著的牆上撞去。小魔女一死,他孤身一個怎麼可能活得開心。
  武原仁從以前就知道,這種不分白天與黑夜,混雜在團、一片灰暗的感覺。這種感覺和當初得知自己的家人,也就是妹妹舞花喪生時非常相似。
  ──人生就只有痛苦的難題老是一再被挖掘出來重新面對。
  他很想像電視上的英雄主角,保護自己重視的一切,所以才會學習如何戰鬥。可是當曾經身為『家人』的妹妹離去時,他立下的那個真正祈願卻從來沒有實現過。
  感覺好像沉入的無底深海。那個心高氣傲的少女明明還在加護病房裡和死神搏鬥,可是仁腦袋裡想得盡是梅潔兒死後該怎麼辦。
  走廊上傳來一道喀喀的鞋跟聲。就算不抬頭看,仁也知道那是誰的腳步聲。
  「……是阿拉克涅嗎?」
  這名深夜訪客以嘶啞的聲音回答仁的疑問,語調中透露出惡毒的心腸。
  「你已經記住我的腳步聲了啊?真是嚇死人囉。」
  在這看不見肌膚光澤的昏暗環境下,白髮魔女阿拉克涅看起來當真就像個老太婆。仁想不明白為什麼《協會》的使者要在大半夜跑到醫院來。
  「在我把妳誤認為是那個陷害魔導師公館的《冒牌阿拉克涅》之前,妳最好快點回去。」
  可是阿拉克涅大剌剌地穿著室外鞋在醫院的亞麻地板上走動,然後在能夠看見加護病房內部情況的玻璃門前停下腳步。
  「真是悽慘啊。傷成這樣,《地獄》的醫生是沒法救了。《惡鬼》那群人可真是的,就是因為他們什麼都感覺不到,才會幹出這種殘忍的事。因為半多不少的生命維持魔術還殘留在頭部內沒燒光,對於疼痛的承受極限還很低,才會那樣痛苦不堪。乾脆溜進去掐她的脖子,搞不好那個死丫頭還比較輕鬆呢。」
  阿拉克涅瞪著遊走在鬼門關邊緣的梅潔兒口出惡言,看起來還真像是個活力盡失的老人。
  「你們就是像這樣一個個地自尋死路,阿琉夏家就是這種人。」
  「有什麼事就快說,我不想再聽妳胡說八道了。」
  嘴脣上抹著鮮紅色口紅的魔女臉頰抽動,咧嘴一笑。
  「我要給你一個機會。偉大的《協會》表示,願意用魔法把那死小鬼像臭抹布一樣不值錢的賤命救回來。」
  在仁他們的世界裡流傳的神話與傳承,就是源自於阿拉克涅這些魔法使。而在那些古老的故事中,有些內容提到『魔法使』會向人類提出交易條件,引誘人類。
  武原仁的心毫無矜持,輕而易舉就受到動搖。可是身為專任官的他太了解魔法使,不會輕易上鉤。所以這個消息雖然讓他得償所望,照理來說應該是可喜之事,可是他心裡卻非常『恐懼』,害怕到一身大汗。
  「代價是什麼?」
  阿拉克涅化身童話故事中的魔女,用柔和的聲音輕聲細語:
  「依照上頭那些大人物的說法,就是這樣:『我們願意讓刻印魔導師鴉木梅潔兒恢復健康,代價就是魔導師公館的鏖殺戰鬼武原仁立刻就到地底下去,然後把地下都市裡所有魔法使全都殲滅,奪回核彈』。再來呢,為了避免你和公館合謀背叛我們,現在要沒收你的手機。
  ──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仁很了解。以他們的立場,原可以漫天喊價,強迫仁接受這次的救贖,可是阿拉克涅提出的代價實在太容易了。
  雖然仁的內心徹底淪陷,可是他還是發怒道:
  「這種伎倆和前陣子十崎京香用來設計被捕的艾蕾諾爾‧納剛時所用的手法如出一轍。《協會》要求消滅狩獵魔導師與搶回核彈,兩個條件都和魔導師公館的計畫方針相同。這種事根本用不著你們特地勾引一個人,巴巴地叫他去完成。想用簡單的條件騙我違反命令,剝奪我的棲身之所嗎?妳們認為我什麼情報都沒有,僅在地底下遊走徘徊,就能輕易掌控我的行動嗎?」
  一開始就奪走仁和公館聯絡的手段,代表他們心裡有鬼。
  再說梅潔兒真的會得救嗎?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又是阿拉克涅在撒謊騙他。而且說不定阿拉克涅根本就不是受命於《協會》的使者,只不過是某個與懷斯曼同流合汙的魔法使派系的代表而已。要是這樣,他們可能會讓仁去挽回懷斯曼《魔法使子彈》展演行動失敗所丟的臉面。要是他一離開,就沒有人保護躺在加護病房裡的梅潔兒,他們輕輕鬆鬆就能把小刻印魔導師從醫院裡帶走,當成人質。
  「好了,你要怎麼辦?」
  雖然聽到仁這麼說,可是魔女知道他除此之外別無希望,只是笑而不答。
  事後,那個幾乎失去所守護事物的蠢笨男人獨自留在黑暗的走廊上。
  阿拉克涅從仁手中接過手機後,臨行之前留下一句話,要他在三分鐘之內到這層樓的電梯口來。
  仁理解為什麼魔法使要切下時間。如果仁接受他們的引誘,就算以個人來說是正確的抉擇,可是身為組織的一分子,這等於是在最困頓的時候脫離組織的『逃兵』行為。所以他們認為要是讓仁有時間冷靜下來,他就會反悔拒絕。
  仁與《公館》扯上關聯,是在九年前上門請求他們幫助妹妹的時候。五年前他成為專任官之後,就一直埋首於處理眼前的案件,幾乎忙到沒有時間多想,只要有案就辦。仁是一個職業專家,面對應該擊殺的敵人,就算內心淌血,到最後還是會下手。直到遇見那位天真無邪的魔女前,他的內心某處一直都在灰暗迷宮中徘徊。
  事實上根本不需要三分鐘。
  ──武原仁能夠為了她付出多少?
  從遇見梅潔兒開始,他面對這個問題成千上百次了。
  每次到了最後,他能選擇的答案總是只有一個。
  那個躺在加護病房沉眠不起的少女,在殘酷的現實環境中,用她嬌小的身軀活出不愧天地的生命。鴉木梅潔兒在小學教室裡是個堅持己見的問題兒童,常常把英文課攪得天翻地覆,但是在寄住的十崎家裡,則是個聽話好相處的乖小孩,總是要求仁把她當成一個成熟女性看待,同時也是一馬當先衝入戰場的刻印魔導師。而對於仁來說,她是第一個說這個世界不是地獄的魔法使。
  「妳覺得我已經依照我自己希望,變成一個溫柔善良的好人了嗎?還是說我只是在幹傻事而已?」
  仁對著她裹上繃帶的臉龐說道。隔著一扇玻璃,她就躺在仁伸手不及的地方。在仁的眼中,她的生命痕跡就只有心電圖上顯示的微弱波形圖樣而已。即便如此,仁現在還是不孤單。
  他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為了逃避才做出那樣的選擇。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願意幫助小魔女,仁希望自己能夠成為『那個人』。為了讓小魔女能夠盡量親近她琥珀色眼眸中這個並非是地獄的世界,仁希望自己能夠成為那缺損的一片拼圖。如果參與社會,就代表成為這個龐大機械的一部分,那麼身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大人,他希望自己是那個殘缺的齒輪,轉動愛心。
  ──可是曾有一度找到的答案,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質疑。仁身為專任官的職業判斷,每分每秒都在問他:「難道你以為會這麼順利嗎?」「你看得見現實嗎?」「就算是為了小魔女,逃離職場的事實還是不會改變啊?」「情況幾乎不可能改善,不是嗎?」「難道你打算擅自打亂《公館》對抗核子恐攻的戰線嗎?」「要放棄身為專業人員的責任嗎?」「你想白白送死在地底下嗎?」每當挖出一個問題,回憶就一再在腦海中復甦。過去曾經幫助他的人的臉龐,重新浮現在眼前。「你要害死朋友、老師以及同事的性命嗎?」自己接受過許多人幫助的回憶是那樣地讓仁心痛。「要是失去社會上的立足之地,那和國城田又有什麼兩樣?」仁從前殺死的魔法使所堆成的屍山血河敲打回憶的後門,那種一點點滲入內心的『恐懼』,讓仁很想轉身就逃。「你要當個背叛者嗎?」「你明白與《公館》為敵代表什麼意思嗎?」那個從來不知道去依賴他人的童年玩伴『京香姊姊』的容顏,在仁的腦海裡揮之不去。「這會讓她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你了解嗎?」仁感覺在高中時期妹妹離開之後,哭著決定走上這條路的自己,似乎也在一直注視著他。
  可是即便這是錯誤的選擇,武原仁還是給了「這些問題」回答:
  「我要拯救梅潔兒。」
  ──越是真正重要、真正痛徹心扉的答案,越是容易以最惡劣的方式一再受到質疑與考驗。正因為如此,就算這個世界被神所遺棄,他們所選擇的答案才因此存有『人心』。
  過去一直以欺瞞掩飾自身,在內在自我真心與外在工作原則、個人與社會之間搖擺不定的仁,這才第一次穩穩地立定方向。
  他再也沒辦法回到《公館》,已經破產的信用也無法再挽回了吧?即便如此,武原仁還是要離開嗎?沒錯,他要離開。
  「來吧,讓我去完成對自己的承諾吧。無論遭遇任何事,我想要成為的武原仁應該都能幫助我珍愛的人才對。」

  仁既然下定決心,他眼前便再也沒有什麼深街迷巷的存在。
  阿拉克涅帶著仁來到一間看起來與普通民房無異的建築物地下。她把牆上一幅用報紙包裹的圖畫拿下,後面就是一處《封閉迴廊》。那是一個封閉空間的入口,這個世界的人因為會破壞魔法,根本無法找到這個入口。魔法的暗道連接一個似乎是地下設施的黝黑隧道,除了腳底下踩踏的地面,沒有任何有形之物。地下設施不但不知其所,彼此還有這個世界的人類無法觀測的魔法互相聯繫。懷斯曼的魔導師就是按照仁他們與警方都不得而知的地圖活動。
  雖然仁開口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可是阿拉克涅充耳不聞,繼續在帶著汙水臭味的地下道裡走了大約三十分鐘。他們來到的目的地是一個古老的地下鐵月臺。登上滿是紅色鐵鏽的斜坡道,白色電燈泡的刺眼燈光照亮一處長滿青苔的車站,生鏽的看板標示著戰前使用的舊假名。看板上面的站名根本不是地名,而是人的名字,應該是從前哪個高官顯要吧。這裡是某個人為了在東京遭到空襲時逃離都心,叫魔法使打造的車站。
  再也沒有資格自稱是魔導師公館專任官的武原仁手中,握有一把沉重的狙擊步槍。拿著這把或許與槍擊梅潔兒的狙擊手相同種類的步槍,仁始終無法拿捏手中的力道。
  如今仁就要走上一條不歸路,地底下一年到頭都很冰冷的空氣讓他每吸一口氣,肺部就一陣刺痛。仁沒辦法擺脫痛苦,可是胸口這陣抽痛讓他的心情稍微好過些。這是因為他了解到,就算心中有了答案,也不代表他能夠割捨自我,成為不同的另一個人。
  月臺有一輛列車正在等候,與那班載著核彈離開的幽靈地下鐵同型。
  「你果然來了啊。」
  仁最熟悉的可疑面孔站在列車的乘車口前。那人一身雪白西裝,頭頂白帽,右眼戴著銀色眼罩。比起戰場,倒更適合站在僻巷中的賭場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的中隊長《魔術師(Magician)》王子護豪森。
  一條長長的鐵軌直穿過黑暗的迷宮,延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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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4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03 编辑

  ─Outro─ 黎明前夕

  魔法使的地下鐵沒有開頭燈,就這樣在黑暗中行駛。這班列車的駕駛員就算沒有光線也能視物。
  仁坐在一個破舊的六人座座位上,沒辦法確認車窗外的景象。古老車廂的地板是鋪木板,每次車身搖晃都會發出些許木材擠壓的傾軋聲。王子護就坐在狹窄電車的正面座位上。
  在沒有照明的車內,仁就連王子護的身影輪廓都看不見。這個中年男子竟然與這輛往地下深處駛去的列車同行,讓仁的神經緊繃到極限。《協會》對仁提出的要求是消滅狩獵魔導師中隊的根據地,哪知魔導師中隊的隊長本人竟然接替阿拉克捏跑腿帶路的工作,一起搭乘這輛地下鐵。
  「小絆她沒事吧?神和怎麼樣了?」
  「她們好不好,你就自己親眼看看吧。」
  「你怎麼在這裡悠哉悠哉的,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已經放棄地面上的部下了嗎?」
  寒風從木板嵌合的空隙間吹進來,黑漆漆的車廂內比地底刺骨的寒意還更冷,可是仁的背上卻是大汗淋漓。《公館》之前推側,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目的是實際展現《魔法使子彈》的威力,好把這項武器推銷出去。如果推測無誤,照理來說王子護現在應該要重整昨晚那場大挫敗的頹勢,為了支援恐怖分子國城田而到處奔走才對啊。籠罩四周的黝黑,比任何迷宮更讓仁感到恐懼。
  王子護做出誇張的動作,甚至在黑暗中都可以清楚聽見衣服摩擦的聲音。他說道:
  「真是太糟糕了。前線指揮官要是不像樣,部隊一遇到計畫之外的狀況,就會整個分崩離析。」
  把仁帶進這條人生道路上的前導師全面進行檢討,認為昨晚的戰鬥是一場大敗仗,很快就找出需要改善的地方。
  「那是你的錯吧。就算讓魔法使拿槍,把他們訓練成士兵,可是根本沒有培養軍官與士官。沒有人帶隊,要他們進行集體戰鬥根本是不可能的。」
  「要是仁願意擔任這個角色就好了。你不該待在《公館》,應該到我們這裡來才對。你不是想創造一個魔法使能夠與這個世界的人彼此交心的時代嗎?懷斯曼則是為了開啟一個經由商業活動進行交流的時代才創立的,這樣我們的想法不都一致嗎?」
  「既然要擺出合作夥伴的嘴臉,那就快點依照交涉的條件把梅潔兒治好,讓我看到她恢復健康的模樣行嗎?」
  「那可不行。」
  電車切過一道彎角,若是站著,肯定會因為離心力而站不住腳。仁一邊聽著鐵軌與車輪互相摩擦的刺耳聲響,一邊瞪著身形模糊的王子護。
  「──你們還在用自以為尊的角度看我們嗎?就算當真發生正面對決,我們魔法使應該會比惡鬼更占上風喔。因為惡鬼雖然是魔法的天敵,但不是『魔法使』的天敵。」
  『魔法使』說著,伸手一彈指。王子護變出來的無數白色魔法火花在車廂內飄浮,照亮車內。這是仁第一次看到這輛幽靈列車的車廂內部。列車內就像是展覽場似的,排列著各式武器。古老的東西有長劍彎弓、舊式大砲、如同博物館樣式齊全的槍枝,就連戰車砲彈也有。
  「一般都說,魔法使是因為惡鬼的人口爆增才會被趕下歷史舞臺,可是實際上這種說法並不正確。從神話時代以來,這個世界最大的變化其實是武器。我們就是錯估這一點才會落敗。」
  這個開發出《魔法使子彈》,讓魔法使拿槍的男人如此說道。一把非常古老的左輪手槍在王子護豪森身旁的布面座位上落下一道黑影。
  「所以只要我們也使用這個世界的人類用來殘殺這個世界人類的武器就行了。當然有個必要條件,那就是必須培育出能夠使用這個世界的武器的人。
  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所以我才會來到日本。因為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只花了短短三十年就打敗清朝,迅速躋身強國之列。我認為只要參加魔導師公館這個政府機關,就能夠與開創明治時代的諸多人士見面。」
  坐在仁眼前之人從晦暗的時代一路走到現在,就連魔法使的存在都遭到否認的二十一世紀,活脫脫就是另一部日本史。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公館裡也說你『早在百年就留有紀錄』啊。從明治時代就研究到現在,結論就是搞恐怖攻擊嗎?你的研究還真是低水準。」
  死亡商人大言不慚地說道:
  「我的工作就是創造歷史的起點。沒錯,就像坂本龍馬。《協會》的想法太守舊,只想著抓住暴力不放。乾脆就靠我們親手開創新時代魔法使真正需要的生存空間與體制吧。」
  「這個牛皮吹得可大了,你們可是恐怖分子啊。」
  仁損了王子護一句,王子護的臉上掛上笑容。坂本龍馬同時也是販賣武器的武器商人,曾經把萬國公法當作服人的權威使用。而懷斯曼則是用符合發展成熟的現代社會的方法,一個勁兒地累積金錢。
  「只要是有求於魔法使的人,無論對方是誰,我們都會與他們合作。就算在神話或傳說故事當中,神明也總是公平無私地對需要神的人伸出援手。」
  「你們才不是什麼神明,只不過是任意散播這種故事,剽竊人類歷史的小偷而已!就算圓環大系是雷神的雛型,相似大系是海神的雛型,現在的你們和人類根本沒兩樣。」
  「仁,我們和你們這個世界的人類彼此和諧相處的樂園,一直以來都是建立在契約關係上。造就神話的是我們沒錯,可是在那時,支配這個無神世界的事物其實是『恐懼』。國城田先生曾經說過,『恐懼』就是這個世界的神,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種說法在某種層面上也是正確的。」
  要是沒有那身輕佻的白色西裝,王子護看起來就像是童話故事中的耆老。
  「神聖騎士團的起源,是因為這個世界明明沒有神明,可是他們卻對無法逃避『恐懼』的人類散播信仰。到這裡想必你也聽過吧?
  可是我想接下來這件事你就不知道了吧?《協會》看到惡鬼為了逃避『恐懼』而追求信仰之後,想到一個主意。抵抗一再考驗自己的恐懼時心裡會獲得一時的安逸,他們把這種安逸,還有少許的智慧和知識稱之為神話,當作支配的道具利用。古老的魔法使們就這樣成為最初的《僧侶》,堂堂成了他們自己口中的神話,或傳說故事的雛型。可是這難道不是以交易的方式求得代價,換取心靈上的平靜嗎?我們從來不曾用武力奪取這個世界,是你們自己把世界給賣掉的。」
  幽靈地下鐵載著仁,衝破黑暗向前奔馳。
  原本不斷轟炸耳朵的列車行駛聲,彷彿在瞬間獲得釋放似地變小了許多。電車正在一個直徑超過五百公尺的巨大地下空洞裡行駛。仁不曉得電車已經開到哪裡,因為就連《公館》也不知道這個地下空洞的存在。幽靈地下鐵直線穿過一片悽慘無比的破壞遺跡。透過比現代電車還要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頭的地面就像天上的星星會反光。可能是某種大魔術造成的結果吧,地表上的矽因為超高溫而玻璃化了。
  「神聖騎士團曾經派出將近兩百個《聖靈騎士》到這地底下。」
  王子護的一句話讓仁渾身毛骨悚然。在他眼前的白衣魔法使曾經經歷過那場戰亂的時代。
  「那時候東京竟然沒有陷入地底下啊。」
  「六十年前的占領時代,當東京的地底成為聖騎士與《協會》的對決戰場時,一開始就是這種感覺。這裡很快也會成為不死之人的戰場了吧。」
  神聖騎士團真正的最終王牌,並不是像機械化聖騎士隊那種還在實驗階段的新配備戰隊。在這場萬年戰爭中歷經大小無數戰役的戰場惡夢就要出現了,就連仁都不曾看過兩個以上的《聖靈騎士》同時出現。而《協會》勢力方面,就像眼前的王子護在這個國家,待了超過一百年的時間,超一流的高位魔導師也不會因為壽終而死。
  仁把自己的靈魂賣給了魔法使,而王子護也已經把他的存在列入考量當中。
  「要是仁實際拿出戰功,《協會》就會依約救那個阿琉夏家的女孩兒一命。我想你應該會加入我們這一方吧,懷斯曼公司的工作很多你可能都不喜歡,不過這也由不得你,因為你已經收取代價了。」
  ──人生總是會以最糟糕的形式一再受到質疑,可是仁的回答再也不會有所動搖了。
  「你忘了嗎?九年前我投身魔導師公館,也是因為攸關妹妹的性命。可是現在的我,不再是過去那個一無所能的小鬼頭了,也能和你談條件。如果要我接受什麼要求,第一件事就是把梅潔兒平平安安地交給我。」
  論理來說,懷斯曼公司現在大可立刻把仁給扔下,拂袖而去。光是讓一個專任官脫離戰線就是很大的戰果了,仁本來根本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可是面對這個只有最壞選項的問題,今晚轉而成熟的他並不仰賴祈禱,而是憑藉理念投身於『恐懼』的深淵,即便理性告訴他這片深淵完全深不見底。
  「我不是去殺人。不管是梅潔兒還是絆,她們都是我最重視的一切,所以我要救她們。」
  收買人類靈魂的神話之主、戴著銀色眼罩的『魔法使』搖搖手,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你還在做這種春秋大夢啊?好好面對現實吧。仁,你背叛了《公館》,他們的專任官馬上就會來追殺你了。如果不和我們合作,接受我們的支援,你根本沒有機會活命。你這個惡鬼也不可能像《近神者》葛蘭那樣掌握奇蹟的力量,難道你要赤手空拳地孤身與整個世界作對嗎?」
  這是一片黑夜,太陽光永遠不會照下來。
  「或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吧。」
  仁不再感到絕望。
  「是體制把像梅潔兒那樣的孩子推上絕路,想要救她的話,總有一天就必須和體制對抗。說不定的確有其他更妥善、更多人贊成的方法存在。可是如果在最恰當的『總有一天』到來之前,梅潔兒就像現在這樣先倒下的話,那該怎麼辦?難道只能埋怨運氣不好,然後就這樣放棄嗎?梅潔兒的性命、一個人的性命,難道只值這麼一句話嗎?到頭來,今天發生的事情就是這樣,現實就是這樣。所以現在就是我要做出回答的時候。」
  雖然仁這麼說,不過他也曾經奪走懷斯曼魔導師寶貴的性命。可是如果把這種矛盾拿來當作放棄的理由,仁感覺未免太過輕鬆,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梅潔兒的性命不應該被捨棄的事實不會改變。
  「這個世界不是地獄,真的沒錯。既然這樣,那麼至少該有個人出來,為了她與世界作對吧。」
  就算他只能扮演丑角,也想逗梅潔兒打從心裡歡笑,讓絆寬心,使她的笑容再也沒有任何陰影。他也想幫助『京香姊姊』摘下虛偽的笑容,恢復原本最自然的表情。最後他還想當個在回憶武原舞花時,能夠想起她最開朗表情的哥哥。
  王子護帽簷下那對眼眸直直地注視著仁。仁在回憶中確實也隱約記得,這個活了太久的中年男子,從前也曾經露出這樣的眼神。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是如果我一路走來,經歷過的道路還留有任何一點希望,都是因為我現在還活著。所以我今天也會活下去,等你看到我活著回來,再漏出一臉蠢相,就儘管笑吧。」
  這是武原仁的想法,他是打從心裡這麼認為。
  「──這個世界絕不是地獄。」

  †

  信念有兩種不同的面相,就如同黎明同時代表黑夜的結束與早晨的開始。
  手中握著核彈開關的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寄出一份聲明,正好趕在早報截稿前,送到各家媒體報社手上。可是因為目前時機敏感,這份聲明不能隨意亂用。也因為聲明的內容非常抽象曖昧,所以最後還是沒有見報。這個世界的人會破壞奇蹟,所以這個世界的媒體機關也沒辦法證明魔法使的存在。雖然無法實際證明,可是『某種事物』存在的可能性,卻一直隱藏在眾多都市傳說裡,為人所知。那個歷史不同、自然法則也存在著偏異的『彼端』,具有一種近乎於鬼故事般的引力,正要把現在存在的世界拖過來,想要不發現也難。
  本來預料事態可能在警方早上召開記者會之後才會有什麼動靜,可是狀況卻立即急轉直下。國城田經由電腦網路,把他的聲明用聲音檔發送給眾多市民。在黎明之前,那名與國家還有這個世界徹底脫節的恐怖分子就把他的話語散播出去了。
  人們把國城田當成一名匿名不報的無名戰士,聽著他的聲音。
  〈你們在為了正當的事情發怒嗎?
  今天我們在活著的同時,真正重要的物事卻正遭到莫大的傷害。
  那就是生而為人最基本的正義,也就是為了正當事物而戰的活力。
  你們總是在說全心做自己,不要與他人比較。可是在你們放棄的這三十多年間,那些新的殖民主義者曾幾何時停止壓榨他人?世界各地那些遭到虐待,一直受到踐踏的人們,擺脫水深火熱的生活了嗎?〉
  那是一個從風雨飄搖的迷途時代孤身回來的男人所發出的咆哮。
  〈這個世界是錯誤的
  你們要聽幾遍,我就說幾遍。這個世界是錯誤的。眾人只不過是受到『恐懼』的束縛,明知不對卻還是承受這令人鄙夷的『和平』。
  這個過去曾經實際體會過焦土的國家,如今竟然在核彈的庇護下怠惰不起,加入了挾核彈之威,脅迫全世界的竊盜團,與他們為伍。
  可是你們現在應該還是希望世界有所改變,仍然記得那片在戰後重新改造這個國家的火場遺跡才對。全世界都與這片火焚後的殘垣斷瓦息息相關。
  如果你們不曾對自己的立場進行總括,無法取回抗戰活力的話,那麼你們根本沒有資格享受今日的繁榮。屆時這個國家就應該重新回到六十年前那片焦土。〉
  那段話並不是聲明,而是一道要求眾人喚醒革命時代的檄文。發給這個國家的所有年輕人,與在當時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或許年紀尚輕的人們。
  〈現在我手上握有一顆子彈。
  那是一顆能夠殺死國家、倒轉歷史的齒輪,把世界導入正途的子彈。
  我要問問你們,你們真的認為這個世界是正確的嗎?
  那個名為國家的暴力機器是不是壓抑了你們的心,讓你們失去自由發怒的權利?你們是不是『恐懼』於可能戰敗的預感,被人強迫灌輸觀念,認為戰爭本身是一種罪惡?
  國家是一個暴力機器,當各位偏離它設下的道路時,國家就會無情地打壓你們。在此我許下承諾,將會阻止來自國家的『恐懼』。我擁有的力量能夠辦到這點。
  你們都必須把自己真正的聲音與理想,在不受任何拘束的狀況下大聲說出來。你們要去思考什麼樣的世界才是正確,然後放開胸懷盡情爭辯討論。任何人的任何意志都不能受到打壓。
  現在,你們為了正當的事情發怒嗎?〉
  這段幾乎是演說的聲明,結合現在詭異的社會現狀,引發諸多臆測。可是因為內容曖昧,所以大家聽了也沒引起什麼反彈。人們都在猜測這個沒有自陳身分,甚至連姓什叫啥都沒講的男人口中所提到的「一顆子彈」究竟是指什麼。因為事實太過異想天開,所以鮮少人確信,他所說的子彈是指真正的核彈。國城田義一沒有明說他手上握有核彈,是因為他隨時都可以把這項驚人的消息公諸於世。
  可是實際上,警察在地下鐵與街上戒備的光景持續了三天,似乎一時之間還會繼續下去。人們被迫過著不自在的生活,心中惴惴不安。而且類似警方幹部遭到狙擊,和昨天山手線上列車爆炸的案件,今後還會繼續發生。警方遭到一連串的罵聲,這段不祥訊息也越來越像是若有其事,在眾人心中的存在感越來越大。『恐懼』彷彿是一隻看不見的神之手,開始籠罩這個國家,逐漸攫住所有人。
  警察廳警備局的幹部清水健太郎把那個聲音檔放了又放,雖然變得蒼老些,不過那的確是國城田義一的聲音。
  「你到底要何去何從!」
  清水在洗手間扭開水龍頭,一直不斷洗手。為了準備接下來要開的會議,他事先聽過那段聲明,然後走進了警察廳大樓的洗手間內。這個叫做清水健太郎的男子,沒辦法忍受那種歷史彷彿又重新被挖掘出來的氣氛。
  國城田正逐步把人心逼入惶恐不安的角落,他想誘導國民去追求一件能夠讓他們擺脫不安的激烈事件。可以預料,當群眾的不安到達頂點時,國城田就會把核彈的存在公諸於世。屆時如果輿論依照恐怖分子的企圖產生動盪,甚至就連內閣都有可能垮臺。現在國城田正在依照游擊戰的教條,攻擊一個國家的秩序。
  三十年前當清水還是大學生時,曾經加入某個共產主義研究會。那時候公安盯上了一名叫做蓮寺公直的大學講師,認為他是個危險的思想家(無政府主義者)。在學生運動人士中,常常混雜著公安警察派來的間諜。
  清水與當時還是學生的國城田義一非常臭氣相投。因為他總是掄起拳頭,或將手邊任何東西都拿來狂K猛砸,所以國城田就給清水『健』太郎取了一個叫做猛男健的外號。
  在他們度過青春的那個時代,學生運動確實讓警方大感頭痛。可是讓他們傷腦筋的原因,終究只是因為這些運動的主角都是學生,是國家未來的主人公。於是政府徹底打壓那些尚未成為真正激進派的年輕人。學生們有一個弱點,那就是他們年年都必須向上升一學年。對大學生來說,這短短的一年,就占了他們出社會之前還擁有的寬限期的四分之一。
  年輕人就這樣,因為焦慮而逐漸成長為行為激烈的激進派,與民意漸行漸遠。接著就被一個個當成罪犯,或是激進派人士逮捕下獄,而應該保護這些年輕人免於受到打壓的輿論,早就變換風向了。也就是說,政府是個專業的狠角色,而學生們根本是一群菜鳥。
  就在學生運動被一個接一個打壓消滅的同時,清水鎮日待在髒亂的房間裡看自己喜歡的書。國城田義一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雖然清水與他的想法不同,但兩人還是好朋友。他們常常待在寒川淳的宿舍裡,把一些廉價的食物扔進鍋裡烹煮,幾個人就圍在鍋旁喝些便宜小酒、哼哼唱唱。
  〈你們為了正當的事情發怒嗎?〉
  老友的聲音在清水的耳裡繚繞不去。國城田已經五十五歲,要是在公司上班,都快要退休了。要是從前那個也在不斷問『怒』於人的蓮寺公直沒死,國城田或許就不會對美軍基地扔汽油彈,會留在日本工作,建立一個普通的家庭。可是今天這個黎明前夕,國城田此時卻是個職業專家,如同怨靈般這個國家散播怨恨。恐怖分子國城田義一帶著信念,化身成為連接憎恨與『恐懼』的齒輪,轉動不止。
  〈你們為了正當的事情發怒嗎?〉
  清水健太郎被踢到魔導師公館這偏僻的單位來,無法在核心立場參與事件,所以也無法阻止國城田。
  「國城田!」
  清水就像年輕時的自己,用在水泥牆上揍了一拳。雖然知道肉身打不壞牆壁,但是面對現在這不得意的狀況,他實在忍耐不住要發洩情緒。

  †

  名為『恐懼』的巨神腳步震撼全日本,同樣也波及到駐日美軍。而且核彈是從美軍基地被搶走的,要是東京發生核爆,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美軍。事到如今,可以的話他們當然想立即派出特殊部隊,可是軍隊與警察扮演的角色與職務各自不同,這兩個組織本來就不可能互相聯繫合作。
  至於站在第一線最受震撼的,當然是承擔責任最大的神聖騎士團。
  「我聽說那些傢伙的援軍來了,人在哪裡?」
  在天空染上紫暈色彩的美軍橫田基地裡,負責相關事務的官員狐疑地歪著頭。隨著機械化聖騎士師團新成立,為了與聖騎士搭配,美軍方面也有新部隊成立。而且機械化聖騎士最主要的武器《魔導師剋星》,如果沒有這個世界的人負責接收聲納聽音,根本就派不上用場。
  從運輸機上把貨物運來的士兵,指著一口用鍊條緊緊鎖住的大箱子說道:
  「就是『那個』。」
  那個與魔法使之間往來還不深的負責官員皺起眉頭,心想,這人該不會在耍我吧。箱子上印著粗豪的字體,他並不知道那些字代表什麼意義。

  《Holy Avenger(聖靈騎士)No. 3011》

  †

  真正深知『恐懼』也算不上是神、這個世界被所有神明所遺棄的人們,依舊沒有停下忙碌的腳步。魔導師公館彷彿畫下毀滅時刻似的,訂定全新一天的方針計畫。
  八月十四日之所以召開這場會議,是因為他們發現,武原仁專任官從鴉木梅潔兒住院的醫院消失。就連傷重只能等死的年幼刻印魔導師,也從加護病房的病床上被人帶走了。
  對於十崎京香事務官來說,情況非常不樂觀。專任官雖然有七人,可是其中兩人由於受到合約保護,並不聽從她的指示。她手下擁有的五名專任官中,《魔獸師》神和瑞希在四天前被王子護豪森綁走之後,至今渺無音訊。接著連《沉默》武原仁都在今天早上脫隊了。
  現在能夠算得上是可用之兵的,就只有《鬼火》東鄉永光、《荊棘姬》歐爾嘉‧傑曼,以及八咬誠志郎等三人而已。
  京香把三名專任官召集到公館本館的大會議室來。對她來說,今天早上要做的事情也不容許她在小會議室的鐵椅上,依照一般事務工作的方式來解決。
  這件大會議室是公館本館最大的房間,和小會議室同樣沒有窗戶。地上鋪著一張積了灰塵的便宜地毯,擺著六十張椅子,議長席背後的牆上還掛著陳舊的肖像畫。可是身為議長的京香還沒開始說話,一抹粗重的聲音率先撼動沒什麼人的會議室牆壁。
  「既然武原要考驗自己,那這就是他選擇的路了。」
  武原仁做的事是正確的。可是根據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工作規章,不是基於戰略判斷,因私脫離戰線就是死路一條。京香一直沒辦法開口宣布如何處置自己的童年玩伴,結果是東鄉替她果斷地說了出來。
  「男子漢有所覺悟了。下次再看到他的時候,殺了他便是。」
  這名劍客口中所說的話語如同真理。
  十崎京香事務官閉上眼睛,不想讓別人從她眼球的動作看破心思。她認為自己身為指揮官,要是再繼續依賴專任官的話就是踰矩了。
  「審慎考慮現況,我決定把決戰時程提早。狀況有變,我們人數變少,太被動的話沒辦法挽回劣勢。
  我要請各位專任官攻入武藏野迷宮,消滅懷斯曼狩獵魔導師中隊的根據地。傑曼專任官,發現敵方根據地所在之後,請妳先暫時用移動魔術回到公館來。之後我們將要利用魔法轉移門,派出數百名刻印魔導師破壞敵方根據地。」
  《荊棘姬》歐爾嘉對京香柔柔笑道:
  「我知道了。可是如果在執行任務時遇見那坨大便,該怎麼辦呢?」
  「要是遇到他,就依照規章毀了他,不接受任何辯解。」
  十崎京香老早就希望仁在事情演變成這樣之前辭掉這份工作,因為她發現,原本以為兩人能夠走在同一條路上的想法根本就是錯覺。那個被送上絕路的小學生出現後,他們基於人倫道德實在不忍心見死不救,使得兩人之間的差異逐漸浮上檯面。京香為了維持原有的自我,不讓自己受到《公館》異常的行事規矩渲染,於是接手照顧梅潔兒。可是相反的,仁卻在與少女一起生活的期間內,培養出改變自己的力量,然後京香的童年玩伴當真依照他過去立下的誓言,為了靠不住的希望與良心拋棄性命。
  對京香來說,浜勝彥是她入廳以來第一位殉職人員。要是武原仁被害,京香的童年玩伴就會成為她失去的第一名專任官。
  「為了預防地面上的恐攻行動有變,所有作戰計畫要在四十八小時之內完成。東鄉專任官、傑曼專任官,我現在要把《協會》提供的,通往地下街道遺址的最短路徑告訴你們。八咬專任官就留在地面上,防備懷斯曼的任何攻擊。」
  在這之前總是不改一派寫意的小老闆八咬誠志郎臉色大變,站起身來問道:
  「為什麼只有我不能參加攻擊行動!?」
  「你是武原專任官的朋友,你要是遇見他的話,有可能會手下留情。」
  以前的武原仁是個殺人專家,而且在這可以用任何理由找藉口的欺瞞當中,他也只能對年幼刻印魔導師的困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話雖如此,在這個負責維護治安的組織中,他還是有一份受到眾人認同的職責,也有一群夥伴。這裡是一個大家共同分享相同祕密的小小社會。
  可是少女對他伸出的手,填補了他心中一直殘缺不全的那個部分。
  「武原專任官找到答案解決他內心對自己的疑惑。現在的他不再是那個腳踏實地活著,又一直訴苦的人了。」
  然而以京香等人的立場沒辦法為仁獻上祝福,捨棄那個讓自己無處可歸的男人,才是魔導師公館的職責所在。
  八咬誠志郎目不轉睛地看著京香,彷彿在訴說他們自己前進的道路同樣也很曲折。
  「即便如此,我還是以自己身為仁的好友為榮。」
  迷宮連綿不絕,沒有一個人知道何處才是出口。

  最後痴人的手中抓住的會是灰土,抑或是唯有他自己才明白其價值的黃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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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4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各位讀者好久不見了,我是長谷敏司。這次的後記只有一頁的空間,可是我有好多事情想寫耶,真是傷腦筋了。不過這也都是因為我自作自受啦。
  該怎麼說呢?在寫這本第五集的時候還真是需要一點決心。我一直很猶豫把自己國家近代時期發生的事情寫進奇幻小說裡到底好不好。可是這部《圓環少女》說的就是魔法使被趕下歷史舞臺的故事,要是刻意迴避歷史總覺得彆扭。這些事就留待第六集的後記中再述。這次的內容還是很正統的娛樂小說,請各位讀者儘管放心。
  不過在此還是容我加上一段補註:這部小說與現實存在的歷史事件、人物、團體、地名等沒有任何關係。
  我自認已經傾盡全力去寫了。應該說,這次除了這句話之外,我也沒其他話好說啦,希望文章內容有變得比較好讀些。雖然前些日子曾經搞壞身子,還發生了許多事情搞得人仰馬翻,不過還是要謝謝我的家人、各位親朋好友、出版社的編輯,還有負責插畫的深遊小姐。真的非常感謝大家。
  另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各位。《圓環少女》已經決定二〇〇七年的下半年將要在角川書店的雜誌《The Sneaker》上刊登短期連載了!
  接下來的第六集應該會在短期連載刊登的時候發售,到時候我們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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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1 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大大收錄 想不道這書能再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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