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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文库] [あわむら赤光]我的驍勇威震天地 1 亞歷克希斯帝國昌隆記[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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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29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录入组 于 2019-10-29 18:49 编辑

  我的驍勇威震天地 1 亞歷克希斯帝國昌隆記
  ——————————————
  作者:あわむら赤光
  插畫:卵の黃身
  譯者:曾柏穎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天下無敵──世人對亞歷克希斯大帝「雷歐納多一世」驍勇善戰的真實評價正是如此。然而,日後一統大陸的他在年輕時,也曾只是個笨拙、沒出息的青年,被人冠上「吸血皇子」的汙名,故鄉還遭敵人奪走。
  這是段大反擊的故事,發誓東山再起的雷歐納多真的是以一擋千!然後眾多各有神通的名將、賢人、才女和奇才受到始終如一的他吸引,匯集而來。
  這群人不久後成為一大勢力,鯨吞已經腐敗的祖國,進而與群雄統御的所有大國交鋒爭戰。
  情節正統卻又爽快──人才濟濟的豪傑英雌、英勇事蹟和各式謀略,讓人熱血沸騰的幻想戰記,堂堂揭開序幕!


  作者簡介
  あわむら赤光
  以《無限のリンゲージ》獲得第一屆GA文庫獎勵獎,廣島人。
  其他著作有《也許是現在進行式的黑歷史》、《聖劍使的禁咒詠唱》。


  畫師簡介
  卵の黃身
  現居神奈川縣,是個隨處可見、愛好賽馬的插畫家。還請多多指教。













  CONTENTS
  第一章 璀璨序章
  第二章 傳說故事
  第三章 他們馬不停蹄……
  第四章 獅子的技藝
  第五章 萊恩銀山
  第六章 魔彈要來了──!
  第七章 亞歷克希斯侯爵雷歐納多
  第八章 所向無敵
  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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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璀璨序章
  
  庫羅德帝國第八皇子「雷歐納多」首次上戰場,是在他十五歲的時候。
  那是場沒有勝算的仗。
  持握長槍的敵兵,源源不絕地蜂擁而至。
  森林裡高大的亞歷克希斯栗子樹鬱鬱蔥蔥,敵人沿著猶如貫穿其中的道路,伴隨叫喊聲進逼而來,眼前情景簡直就像驚濤駭浪。對方小至一兵一卒全都身著相同的藍色軍裝,像在炫耀北方軍事大國亞德蒙符的經濟力和團結力,這樣的打扮更是加深如同怒濤的印象。
  敵方追擊部隊的人數是一千?兩千?還是更多……?
  可以聽見他們踏出的腳步聲彷彿地鳴,從遙遠的另一端不斷傳來。
  雷歐納多這支負責殿後的部隊,必須擋下這波攻勢。
  然而兵微將寡。
  那些作為核心的騎士已經失去馬匹,鎧甲上也布滿因血產生的鏽斑,略顯骯髒,整支隊伍都是殘兵敗將,連三百人都不到。
  這些人如同一道破敗不堪、即將被激流粉碎的防波堤,擺出了迎戰架勢。
  雷歐納多位在己陣最前列的正中央。
  與髮色相同的一對黑眼毫無畏懼之色。
  他身高足足超過一間(約一八○公分),這副先天優良的肉體上覆蓋著重盔甲。
  唯獨他一人昂首挺胸,叉開雙腳筆直站立。
  其他同伴都在口唸各自信奉的軍神名號,祈求庇佑,只有他緊閉雙唇,不發一語。
  「雷歐,今天你就祈禱一下比較好吧?」
  站在身旁、年長四歲的摯友這麼勸導。
  男子吟唸雅典涅的名號後,吻了慣用的愛槍,就像在示範。他長得眉清目秀,即使做出如此做作的行為也不會令人生厭。縱然身上沾染戰場塵灰和敵人濺出的血液,也沒讓他那貴公子的高雅舉止失色半分。
  他名為亞藍,是艾依多尼亞伯爵家的長子。
  「不需要。」
  雷歐納多惜字如金地回答。
  面對他這種彷彿在排斥神明庇佑的態度,亞藍苦笑地說:「和你在一起,會變得越來越無所畏懼耶。」
  

  
  他的笑容宛如會傳播,四周的其他男子也硬是打起精神,笑了出來。
  雷歐納多點了點頭,心想「這樣就好」。
  (世上才沒有什麼神明,要開出活路,永遠都只能靠自己的力量。)
  接著,他見到最早發動攻勢的敵軍已迫在眼前,因此率先攻向敵陣。
  奮力揮劍,劍光一閃。
  僅是如此就砍倒了敵兵。對手雖先刺出長槍,但雷歐納多竄過去後,斜斜地運劍,他的動作遠較敵方迅速、犀利。
  縱使身穿重盔甲,依舊凌駕其上。
  雷歐納多隨即一個反手,又將一人斬成兩半。
  然後快速轉身,橫劈從旁干擾的敵兵。
  轉瞬間,他已收拾三個人,這時同伴才終於追了上來。
  「要跟上雷歐啊!」
  亞藍吶喊後,與其他騎士合力支援雷歐納多。
  拜此所賜,雷歐納多能全神貫注地對付前方的敵人。
  就在他斜斜砍倒一人,又如擦肩而過般劃開另一人的側腹部時,劍卻「啵嘰」一聲,從中間斷裂。原來是劍身也無法承受雷歐納多過強的臂力。
  「哈哈,你這傢伙真不走運!」
  敵兵認為是天賜良機,趁勢刺出了長槍。
  然而雷歐納多隨手抓住槍尖底部,遏止了敵人的攻擊。
  敵兵頓失笑容,心想這個人的動態視力究竟好到什麼地步?
  雷歐納多做出令人瞠目結舌的反應後,默默奪走方才抓住的長槍,於左手裡轉了一圈槍柄,接著反向刺入敵兵的咽喉。結果那把長槍因突刺力道太過猛烈,槍柄也從中間斷裂。
  「雷歐!」
  亞藍拔出腰間的劍拋了過去,配合得天衣無縫。雷歐納多完全沒往他那邊瞧一眼,於半空中接下劍後,直接順勢揮出,倏地砍倒了新的敵兵。
  「總是這樣麻煩你。」
  「幹嘛那麼說,我們是朋友啊。」
  兩人邊砍殺敵人,邊同時向對方露出無懼的笑容。
  雷歐納多以雷霆般的速度,又再斬殺了三人。亞藍借他的劍雖然也已折斷,但戰場上早就遍布屍體和武器。他拾起長槍,突刺殺敵,長槍折斷後撿起劍,揮舞砍殺,劍身斷裂後又再拿起長槍繼續衝鋒陷陣──
  簡直就是齣殺戮劇。
  觸目所及的亞德蒙符士兵各個臉色發白,心生畏懼。
  敵方追擊部隊的攻勢原本看似銳不可當,卻在雷歐納多面前停下了腳步。
  甚至還往後退去。
  原如殘破防波堤的殿後部隊,彷彿受到雷歐納多那股非比尋常的威猛牽引,以穩若泰山之勢,擋下敵軍的追擊。
  「幹得好!你們能頑強抵抗到這種地步,實在厲害!」
  己陣最後方響起激勵的話語。
  今年即將六十歲的老婦人發出硬朗的聲音。她個子高,毅然決然地策馬前行。
  也可能是她臉上有道斜向的舊傷,害她看起來完全就是個女馬賊頭目。
  但是,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名門貴族──亞歷克希斯侯爵夫人。
  她名為蘿薩利雅,是現任皇帝年紀差距懸殊的姊姊,也是雷歐的姑母。
  「都到這裡的話,再撐一下就是克魯薩多了!亞德蒙符追擊到這裡也該是極限了,再一次就好,我們只要再加把勁,再撐過一波攻擊,就能全部活著回家!」
  她扯開嗓子全力吶喊,聲嘶力竭地持續鼓舞己方。
  此人是祖國的防衛總司令,按理說若要先行逃脫至克魯薩多州,明明也不會遭到任何非議,如今卻留在殿後部隊裡,親自發號施令。
  雷歐納多他們回應了她的氣概,浴血奮戰。
  現場接近三百人的這支部隊中,究竟會有多少人生還?──無人樂觀看待這個問題。他們知道蘿薩利雅只是刻意誇飾希望。
  對他們而言,話語的內容其實沒有多大的意義。
  只是因為這番話出自一同留在這種地獄奮戰的將領,所以才讓他們奮起應戰。
  如果能讓走在道路前頭、正在撤退又滿是傷患的本隊──那些無上珍貴的戰友逃出生天,縱使要我們作為棄子犧牲性命也在所不辭。
  現場的所有男子,都因她的這份覺悟而鬥志高揚,手持武器浴血殺敵。
  若有一人不支跪地,就會有另一人湊出肩膀,協助起身,共同奮戰。
  腹部受到致命傷的同伴,猶如死靈般緊抱亞德蒙符士兵,大喊「連我一起砍」。
  此時又有一陣新的驚呼聲,劃破了交織著這種怒吼和慘叫的沙場。
  「大事不好了,蘿薩利雅大人!」
  是名尚屬年幼的銀髮少女。
  她是蘿薩利雅的侍女之一。明明應該是和走在前方的本隊待在一起,眼下卻掉頭而來,策馬奔馳已行經過的道路。
  「榭菈,妳幹嘛又折回來了!」
  蘿薩利雅吊起眼角加以斥責,但銀髮少女置之不聞。
  她邊讓馬兒前蹄懸空,豎起身軀停下步伐,邊強忍淚水出聲稟報:
  「本隊正遭到敵人偷襲!恐怕是精通馬術的騎兵隊,越過獸徑小道攻來。」
  「那些狗娘養的!」
  蘿薩利雅口出穢言。
  「雷歐納多,這邊就暫時交給你了!沒問題吧?」
  她和榭菈一起掉轉馬頭的同時,還往最前線大聲下令。
  「喔──」
  雷歐納多並未回應,只是張口咆哮,又再砍倒了一人。
  他甚至未回頭查看己陣後方,只以偌大的背影宣示「這裡就包在我身上」。
  靜靜地散發出熊熊燃燒般的威嚴。
  (畢竟是姑媽親口囑咐……)
  如今遑論撤退,甚至連盡全力砍殺敵人再共赴黃泉都不再是選項。
  雷歐納多已是身不由己。
  對他而言,姑母的話語就是如此絕對──
  
  * * *
  
  雷歐納多五歲時,母親因罹患肺病去世。
  庫羅德曆一九八年七月。
  作為歷代皇帝居城的帝宮莊嚴至極,內有與其豪華程度相互輝映的庭園。庭園一隅靜靜坐落著一間教堂,極力屏除裝飾,為厚實的石砌建築。若帝宮為「俗世」的極致,此處就是完全相反。通風不怎麼好的教堂中,扎扎實實地蓄積了熱度,足以讓人提前感受即將到來的酷暑。
  葬禮上笑聲居然不絕於耳。
  皇親貴族們出席參與,作為會場的教堂裡,迴盪著他們的嘲笑聲。
  「那個女的死了後,真讓人覺得痛快。」「小小平民哪配當第六皇妃。」「看來她在床上服侍男人的功夫應該很了得。」「生來高貴的我們,終究是無法向她看齊啊!」「總之,世間這個大錯終於撥亂反正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雷歐納多在教堂的角落無奈地聽著這些人肆無忌憚的議論、下流的話語。
  為母親之死哭泣的人就只有自己一個。
  應是父親的皇帝,以患病為由缺席了葬禮。
  那些皇親貴族露出旁若無人的神情咒罵母親,並對雷歐納多投以像在打量害蟲的犀利視線,還能聽見他們在背地裡中傷「那個雜種幹嘛不也一起死死算了」。
  他們的蠻橫毫無停歇的跡象,最後甚至開始大聲合唱國歌《庫羅德萬歲》。
  正當唱到最高潮的小節,充滿活力的歌聲也變得最為激昂時……
  蘿薩利雅現身於教堂。
  「這群人還真吵耶。你們這些人渣,是沒學過參加葬禮時要有規矩喔。」
  她粗曠聲音的音量比任何人都還大。
  受到嚴厲指責的皇親貴族們同時噤口。
  虛榮心強的他們被她痛罵後,身體因屈辱而顫抖,但對方是亞歷克希斯侯爵夫人,即使在庫羅德帝國中也是實力頂尖者之一,現場根本無人具備當面忤逆她的氣概。
  教堂裡首次漫布與葬禮相應的靜謐,蘿薩利雅肅然地前進入內。
  站至棺木前方後,只簡短地呢喃了一句:「抱歉,我來晚了。」
  她來到會場時,身上的衣服都還沾滿途中的塵土。
  雷歐納多之後才知道,蘿薩利雅為了看亡母一眼、替她送終,從亞歷克希斯州趕了一百五十里(約六百公里)的路過來。
  然而她只是輕撫了一下棺木後,便倏地轉身往回走。
  那些皇親貴族紛紛投以想忖度心情卻又參雜畏懼的目光,但她傲然無視,昂首闊步──筆直地朝雷歐納多的所在位置移動。
  雷歐納多於角落的位置上抽搭啜泣,蘿薩利雅粗野地挺立在他的面前。
  她一句話就讓現場列席的那些「可怕的大人」畏縮,是個「更加恐怖的老婦人」。
  臉上偌大的疤痕散發出駭人的氣息。
  個頭高大到令人備感壓力。
  但是──
  「你這傢伙有看過你媽媽哭過嗎?」
  她嚴厲的說話聲中卻也蕩漾著溫柔。
  雷歐納多張口結舌,搖了搖頭。
  「……因為……不可以替……不幸的……幼苗澆水。」
  他想起母親從前告訴過自己的話語後,毅然地用衣袖擦拭眼角。喪母之痛的淚水並未因此停歇,不過蘿薩利雅伸出大手放到了雷歐納多的頭上。
  「你說得沒錯喔。那句話是我告訴那孩子的。」
  她好像感到有些自豪。
  這就是自己和姑母相逢的過程。
  「你跟我來。」
  蘿薩利雅朝教堂出口走去,雷歐納多短暫思考後,便聽從她所言。
  起步追趕她那魁梧的背影。
  蘿薩利雅邊走邊說:
  「在這個帝國裡沒有半個人站在你這一邊,所以你至少得有能力自己保護好自己。」
  於是,她給了雷歐納多兩樣東西。
  對比鮮明的兩樣東西。
  
  一樣是冰冷的物品。
  生平的第一把劍。
  那是做給成年人使用的鐵器,清楚地傳達出沉甸甸的重量,蘿薩利雅毫無顧慮持拿者是個孩子。
  他拜蘿薩利雅的隨從騎士為師,練劍習槍學馬術,展開了埋頭於武者修行的每一天。
  
  另一樣是溫暖的存在。
  第二個故鄉。
  蘿薩利雅帶著雷歐納多回到了她的領地「亞歷克希斯州」。
  那裡是片綠意盎然的土地。
  觸目所及都是樹木,枝頭長滿顏色鮮亮的新葉。即使乘坐馬車行駛在道路上,也還是久久不見森林盡頭。路過開闊處時看見有座湖泊,陽光在水面閃閃躍動。
  湖水青,林木碧,蒼穹藍──完全就是絕美景致。
  邊觀賞美景邊大口吸入空氣後,就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再者,若是小看此處,覺得只是個鄉下地方,那可就大錯特錯。
  亞歷克希斯州都「凜特」位於貿易要衝,繁榮程度非比尋常。
  在規模和華美程度上或許輸給帝都,但是往來城中的人們,無論屬於哪個階層,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炯亮有神。雷歐納多一想到今天開始就要住進這座城鎮,就感到雀躍不已,在前往城堡的路上,不斷從馬車的窗子四處張望。
  
  這兩樣事物後來成了雷歐納多的血肉。
  他在這塊遠離帝都的亞歷克希斯土地上,度過誰都不會蔑視他為「雜種」的每一天。
  他加入蘿薩利雅雇用的千人騎士行列,毫不厭倦地揮劍討教。與亞藍相識也是在這個時期。自艾依多尼亞州前來留學的亞藍和他,兩人就像吸水海綿,不停從那些高潔勇猛的亞歷克希斯騎士身上吸收學習。
  「再怎麼武功高強,笨男人就是沒搞頭,畢竟散發不出所謂的魅力啊。」
  此外,姑母還告誡他這番話,親自教授學問。
  也會在傍晚時分,把筋疲力盡的雷歐納多帶到城裡。
  帶到她常去的粗陋酒館。馬修大叔不管做什麼菜餚都好吃,尤其是燉菜特別美味。蘿薩利雅只有在這間店時才會大口暢飲,喝到酩酊大醉。
  「我嫁到這裡來的時候,凜特還是個盡是棚架小屋的超級鄉下地方!」
  她口齒不清的嘴裡,每次都會講出相同的話語。
  「當時周圍的人都在恥笑我。但是,我發誓絕對不要覺得自己是抽到下下籤。把亞歷克希斯弄得比帝都還要繁榮,讓周圍那些人來羨慕我,這才是我的人生意義啊。」
  那是她充滿牢騷與炫耀的人生故事。
  不過雷歐納多總是聽得津津有味。
  喝醉的姑母說起話來長篇大論,根本不管夜已深沉。女服務生是個隨處可見的重度迷信者,她會打從心底擔心地說:「小孩子晚上在外面走動,可是會被怪物抓走耶。」但是雷歐納多壓根不在意。思想開明的姑母平日就告訴他「世上才沒有那種東西」,連他這個小孩子也相信姑母的話才是真的。
  最後都是雷歐納多背著醉到不省人事的姑母,以幾乎像在拖行的方式返回城堡,途中即使姑母說的都成了胡話,但還會傾聽耳邊持續傳來的話語。
  夜路上僅有月光灑落,寂靜中只聽得見蘿薩利雅的聲音──這是他最愛的時光。
  
  幸福的日子光陰似箭。
  雷歐納多的體魄轉眼變得高大,背著蘿薩利雅時也不會拖行了。
  然後,迎來了命運轉折的庫羅德曆二○八年,時序三月。
  他前往戰場,那邊掠過臉頰的風中還留有晚冬的冷冽。
  因為北方的軍事大國亞德蒙符,入侵了庫羅德最北邊的領土亞歷克希斯州。
  這是大約十年就會發生一次的例行戰事。
  蘿薩利雅以麾下的騎士隊及常備兵進行抵禦。
  親掌兵符的她泰然處之,畢竟她是亞歷克希斯侯爵夫人,也是足智多謀的名將,過去曾經三度擋下亞德蒙符的侵略,鎮守帝國北方領土約莫長達四十年。
  對她而言這是第四次的防衛戰。
  雷歐納多與亞藍並駕馬匹,初次上陣,整個人幹勁十足。
  (我想把自己這身姑媽鍛鍊出來的武藝,用來協助姑媽。)
  被編入騎士隊的他,帶頭策馬飛奔,殺入蜂擁而至的敵軍之中。
  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
  整場仗下來,沒有遇見半個功夫比自己高強的武人。
  砍下的首級超過十個。
  因此大獲亞藍和其他騎士夥伴的讚譽。
  然而,僅此如此。綜觀整場戰役,這種戰果根本微不足道。
  「無論你再怎麼強大,單靠個人英勇能辦到的事情還是有限吧?」
  蘿薩利雅面露一臉壞心眼的笑容,雷歐納多反駁不出半句話。
  完全無法影響大局的勇猛,與塵埃沒有兩樣。
  「首先你要學會兵法,就是要懂得調動軍隊、運用己方資源的方法。如此一來,你就會輾轉理解出發揮你那身英勇的『時機』。」
  雷歐納多頻頻點頭聆聽姑母的話語。
  他下定決心要看好每一項蘿薩利雅的決策,學習用兵之道。
  所以即使身處沙場,依然持續追隨姑母的背影。
  
  實際上,蘿薩利雅真的十分善戰。
  亞德蒙符的侵略軍數量,扣除輜重等的後勤部隊,參與實戰的有三萬人。
  堪稱大軍。
  相對於此,亞歷克希斯軍在騎士隊、常備兵和傭兵加總後,實戰人數為一萬
  然而蘿薩利雅面對數量多達三倍的敵軍也沒後退半步,反倒是以足智多謀的用兵遣將打了勝仗。
  其實亞歷克希斯州大半領地都是森林,本就是處天然要塞。亞德蒙符無法充分行兵布陣,行經森林中時只能順著南北貫穿的道路,採取散亂冗長的縱隊模式。亞歷克希斯軍只要像塞瓶栓似地在道路上布陣,就算兵力較少,也能輕而易舉地對抗敵人。
  「但是,可不能戰到不相上下啊。畢竟會先後繼無力的是人少的我們。」
  如果只是要打成膠著狀態,那麼倚靠城牆堅守城池才算是較好的戰略。
  不過蘿薩利雅希求的是,果敢積極之至的防衛戰。
  她喜好編組多支人少的精銳部隊,命他們神出鬼沒。
  她要這些部隊行走地圖上也未記載的森林小道或獸徑,繞到亞德蒙符軍的後方,並且不切斷後勤部隊,徹底將之一網打盡。
  為物資與糧秣所苦的亞德蒙符軍頓失士氣,雖是大軍之姿,但攻勢疲弱。逃兵問題接連不斷,亞歷克希斯軍用不著揮劍,兵數就已減少。
  「並不是正面交鋒才叫做打仗唷。」蘿薩利雅的笑容與其說是像個名將,果然還是比較像馬賊,既無懼又陰險。「定食屋亞歷克希斯,拒絕愛搗亂的客人入內用餐。我會讓他們餓著肚子滾回家。」
  論及這個時代的戰爭,會戰主義乃是主流,敵我雙方匯集足夠兵力,確實擺好陣式後正面衝突,因此後世史家稱讚蘿薩利雅的用兵構思極為前衛。
  雷歐納多時而在營帳旁,時而在她直接指揮下揮舞刀槍殺敵,藉此吸收她擁有的傑出戰略。
  
  春去夏至,亞德蒙符軍仍舊持續攻打,但他們的攻勢已如等待死亡的老驢,完全無法攻破亞歷克希斯軍的防衛線。
  他們之所以沒有撤退,完全是出自於高層的逞強。畢竟亞德蒙符為了動用三萬大軍,已經付出龐大的資金支付相關的後勤補給。事到如今,豈可輕易言退。
  不過這個原因與底層士兵毫無關聯,他們連肚子都無法填飽,雙眼已然無神。
  (雖然是敵人但也真是可憐。)雷歐納多心想,(反正他們也贏不過姑媽,趕快撤退就好了嘛。)
  他無論再怎麼英勇,依舊還是個十五歲少年,此刻是天真地這麼認為。
  然而,不久後亞歷克希斯軍居然也陷入了和他們一樣的困境──
  當下的他渾然不知未來竟然會是如此。
  
  蘿薩利雅平時就在州都凜特,儲備了足夠供一萬軍人使用的物資糧食。
  一有戰事,亞歷克希斯軍就會挺身迎戰,擔起防衛國土的責任;相對地,庫羅德全國各地會送來更多的支援物資,這麼做已成慣例。
  但是,此次戰爭自開打後,物資一次也沒送達。
  蘿薩利雅將這個費解的問題放到了心裡。當然,與戰略和後勤布局相關的參謀團知曉此事,至於雷歐納多等前線戰鬥人員,她就沒讓這些人多操心。
  蘿薩利雅在打仗之餘還派人調查原因,但蒐集來的情報不外乎是裝載貨物的船隻在某地沉了,或是遭匪寇劫走之類,盡是些運送中的「事故」。
  只是剛好連續倒楣而已?還是說──蘿薩利雅心存疑念,繼續深入調查。但是,在戰火中實在身不由己,調查進行得並不順利。
  查明原因時已是八月底,戰爭開始後已過了五個月。
  一支三百名士兵、以國內運輸來說讓人覺得太過嚴整的部隊,從艾依多尼亞州運來了全國第一批的支援物資。同時,也送來了亞藍父親的親筆信。
  據該信內容──此次是統籌所有庫羅德貴族的四大公爵家一手策畫,他們對各州領主施壓,佯裝遭遇事故,不讓支援物資送抵亞歷克希斯。
  此外,雖然也有極少數領主像亞藍的父親一樣未屈服於壓力,但是他們送出的支援物資,在四大公爵家的運作下,最終仍舊於運送途中遭遇「事故」。
  蘿薩利雅招集可信任者至營帳內,吐露了這個真相。
  雷歐納多當然也被找來。
  「那些傢伙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他提出了理所當然的疑問。
  換言之,折損這些化為祖國盾牌奮戰禦敵的己方,那些人到底能得到什麼好處?
  「因為把亞歷克希斯發展到如此富饒的我,對那些傢伙來說根本是眼中釘。」蘿薩利雅用鼻子發出哼聲,「至今他們是需要我這條固守北方的看門狗,但是等到下回亞德蒙符再次入侵時,我也已經年老昏聵了吧。所以他們把這次當作我打的最後一場仗,準備要踢開我了。那些傢伙的意思應該是希望我戰死在這邊。」
  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冷靜分析後做出結論。
  「不說這個了。目前戰況就算糟糕到不斷拖延,進入冬季後戰爭就會結束。只要不出紕漏,以現在擁有的物資完全足以應付。」
  畢竟冬天難以維持補給線,運送物品的馬車會因道路融雪的泥濘而窒礙難行,夜晚焚燒的薪柴數量也會大增。這些不利事項更是會直接衝擊侵略軍,因此可大膽預測亞德蒙符軍在冬天來臨前若還未分出勝負,就會撤退。
  然而這個預測大幅失準。
  知曉存有陰謀的蘿薩利雅,一直希望戰爭盡快有個結果,因此她的用兵更加激烈。秋末之際,亞德蒙符軍因死傷和逃兵,總數就已減至一萬,而且冬天降臨了。照理來說,亞德蒙符軍明明早該被逼至展開撤退的窘境,但如今卻完全不把嚴冬的冰凍寒風當作一回事,以讓人聯想到亡魂的糾纏,持續攻打而來。
  
  都是因為四大公爵家密報我們的糧食一年就會見底──日後,此事因親筆信而釐清真相。
  
  「你們居然趕盡殺絕到這種地步啊!」
  雷歐納多向著不在眼前的敵人嘶吼,但是根本無濟於事。
  三餐的量逐週削減,若不減少就會耗盡食糧。
  姑且不論騎士,士兵的士氣已是顯而易見地越來越低迷。
  原本那麼具有優勢的亞歷克希斯軍,如今卻一直屢戰屢敗。
  雷歐納多親身經歷後才深刻地體會到,士氣大挫的軍隊竟然如此脆弱。
  亞歷克希斯軍終究被逼退至凜特,接著毅然採取堅守城池的作戰方式。
  他們讓民眾拿起武器,仰賴城寨的防護力,勉強抵禦敵人的攻勢,同時加強派遣使者前去拜訪其他諸侯──先前就已在持續進行──的力道,以戰後回以優渥謝禮為條件,尋求援助。
  但是眾貴族畏忌四大公爵家,誰也不願伸出援手。
  城郭內外皆化為煉獄──
  外頭是幅激戰圖,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裡面是幅飢荒圖,隨處可見有人在爭奪食物。
  眼下食量大的馬匹已被認為派不上用場,因此眾人便吃馬肉,以馬血止渴。
  為了活命,就連雷歐納多也這麼做了。
  只能無奈手刃愛馬的騎士們,咒罵四大公爵家後流下悔恨的眼淚。
  不過雷歐納多拚命忍住了。
  他的心情和所有人都一樣,只是自知哭泣是在澆灌名為不幸的幼苗而已。
  
  亞歷克希斯軍持續堅守城池。
  眾人迎來人生中最悽慘的新年後,又再過了將近三個月。
  庫羅德曆二○九年,四月一日。
  蘿薩利雅終於決定棄守亞歷克希斯州。
  她判斷再這麼下去會演變為人吃人的局面。雖然城中居民會因此變成難民,被迫承受看不見未來的艱辛,但已顧不得這些了。她首先讓領地百姓逃脫至鄰州,亞歷克希斯軍又再堅守兩週,頑強抵抗爭取時間後,也展開撤退。
  蘿薩利雅背對長年珍視、拓展的土地,帶著苦澀的心情捨棄了城池。
  然而拋下後並不代表就此脫離地獄。
  撤退戰事的苦痛、慘烈令人不忍目睹。
  精心栽培的士兵不斷遭人從背部斬砍,像是割取麥穗般接連喪生。
  蘿薩利雅留在後方,親自指揮殿後部隊。
  「姑媽,指揮的事情交給我就好,請您先逃。」
  雷歐納多雖然這麼訴求,但她依然故我。
  「所謂的將軍大人,只是聽起來響亮罷了。講明了,這根本是個爛職業,不只要殺敵,甚至連自己人都要殺。我那些屬下因為我的命令而死,所以……我至少要睜大我的雙眼,好好目送他們最後的身影……!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到的傢伙,不配稱為將軍,根本就和帝都那群豬沒什麼兩樣。」
  她瞪大雙眼怒斥。
  雷歐納多半句話都回不出口,只是自蘿薩利雅面前離開,下定了決心。
  決定要繼續拚死奮戰,在最危險的絕境中不惜性命地守護姑母和所有同伴。
  但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又有人一個接著一個倒地不起。
  
  接著,在他們再撐一下便能逃離亞德蒙符軍的時候。
  就是雷歐納多等未滿三百人的騎士與士兵在狹路布陣,成功擋下數量過千的亞德蒙符追擊部隊時……
  原先讓其逃在道路前頭的本隊,卻遭到亞德蒙符突擊隊的偷襲。
  本在指揮殿後部隊的蘿薩利雅,將眼下的戰場交給雷歐納多後,前去指揮本隊了。
  接受委任的雷歐納多,砍斷劍後撿起長槍突刺殺敵,以殺氣逼人的戰鬥英姿鼓舞己方,大挫敵軍士氣。
  「去死!」
  他出聲咆哮。
  怒吼化為震盪的衝擊波向前奔馳,光是如此就讓亞德蒙符的士兵萌生退意。
  「你們想用自己的死來點綴難得的勝仗嗎!?」
  雷歐納多以獅子低吼般的聲音加以威脅。
  但是,眼下敵軍仍舊人多勢眾,毫無將要夾著尾巴逃跑的意思。
  「那麼就如你們所願,管你們有一千人還是兩千人,我通通殺個精光!」
  雷歐納多之所以多變得如此多話,其實是因為心感焦躁。
  他實在擔心蘿薩利雅親自前去指揮的本隊戰況。
  畢竟本隊那邊盡是傷兵,根本無法好好應戰。
  而且也不清楚敵方突擊隊的規模。
  得快點才行。好想快點結束這邊的戰鬥,衝去本隊那邊。
  然而雷歐納多這個心急如焚的冀望也是落空──
  「喔喔喔,弓兵終於來了!」
  耳邊傳來了像是敵軍指揮官的歡呼聲。
  此時有支弓兵隊接在追擊部隊之後,趕到了前線。
  「全力射擊那個在隊伍最前列正中央的猛將!」
  男子一聲令下,數十根箭矢就朝雷歐納多飛來。
  多數箭矢都偏離目標,往四面八方散去,或是傷及亞藍和其他同伴。
  雷歐納多則是在肩膀與腿部各中了一箭。
  他以毅力壓制住痛楚,定眼瞪視敵軍弓兵隊。
  敵方步兵轉眼間擺出的長槍陣另一頭,早已架好新的箭矢。
  眼下又再射來了數十根箭矢。
  「殿下!」
  己方的騎士放聲吶喊。
  
  雷歐納多在像是糖膏拉伸的時間感受中,聽見了喊聲。
  他將專注力提至極限,判讀出所有飛來的箭矢軌道。
  倚靠連思考也稱不上的戰鬥第六感擬定戰略。
  用劍斬破甲冑並非易事,但用箭射穿倒是稀鬆平常。
  為什麼會這樣?
  都是因為弓箭的破壞力全部集中在一個點上。
  若是如此,錯開那一個點不就得了。
  
  雷歐納多面對箭矢擺出迎戰架式,些微擺動整個身軀。
  他藉由此般最小幅度的動作,錯開射擊軌道的軸線,讓本應插在手臂、胸口和小腿上的箭矢從甲冑上滑過,徹底躲過了這陣箭雨。
  「怎麼可能,太扯了。」
  敵方指揮官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雷歐!」「「「殿下!」」」
  亞藍、身為同伴的騎士和士兵們歡聲雷動。
  敵方長槍兵目瞪口呆,雷歐納多不管三七二十一,揮劍殺入他們的正中央。
  他殺退砍開長槍陣,掃斬所有接觸到的步兵,往弓兵隊衝去。
  轉瞬間,他已狠殺了五個未持近戰武器的敵軍。
  「根本是怪物(Ogre)……」
  敵兵愕然嘀咕。
  「怪物來了啊!」
  甚至有人拋下武器逃跑了。
  這無法說是誇大的譬喻,畢竟雷歐納多每揮一劍,就有亞德蒙符士兵人頭落地,而且揮舞的還是已經折斷的劍身。敵人的鮮血不斷往他噴濺,身上的盔甲就像塗上一層灰泥,逐漸染得赤紅。無人能夠抵擋他的攻勢,連箭矢都只劃過甲冑之上。
  他的雙眼亮起猶如鬼火的豔紅凶光,這個敘述毫無加油添醋。
  看在與他對陣的人眼裡,應該完全就是傳說中的魔物現身吧。
  亞德蒙符士兵都陷入了恐慌狀態。事到如今人多勢眾也優勢不再,最後終究奔逃四散。這些人即使在與本隊會合後,也因心靈受創,再也無法上場打仗。
  「我們得快點趕上姑媽他們。」
  雷歐納多並未就此安心,立刻飛奔前去。
  為了追上姑母的背影,一個勁兒地跑在道路上。
  同伴們雖已筋疲力竭,亞藍也是,但是沒有任何人發出怨言。
  此刻他們追上了本隊──映入眼簾的是淒慘的光景。
  道路上到處倒臥士兵的死屍。
  比起亞德蒙符士兵,己方士兵的屍體更多。
  雷歐納多緊咬嘴唇。
  然而,不愧是蘿薩利雅返回親掌兵符,看樣子好像成功遏止敵軍的偷襲,現在已經看不到亞德蒙符軍的身影,己方本隊停下腳步在短暫歇息。
  「姑媽!姑媽,您在哪裡?」
  己方人員身負重傷,耗盡氣力蹲坐在地,雷歐納多邊小心翼翼地擠過他們之間,邊尋找蘿薩利雅。
  「這個聲音……是雷歐納多嗎?」
  他聽見了姑母的回應。
  本隊中央一帶圍著人牆,聲音就是從那傳來。
  「姑媽,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雷歐納多興高采烈地前往該處。
  實際面對面後──他卻僵在了原地。
  姑母方才立刻跟上的那位銀髮侍女榭菈伴隨在側。
  蘿薩利雅枕在她的大腿上,橫躺於地。
  「哈哈,看來你平安無事。」
  浮現出女馬賊頭目般笑容的嘴角,已經沾滿鮮紅血液。
  箭矢深深刺在她的右胸。
  哭到臉皺一團的榭菈,默默地左右擺了擺頭。
  箭矢拔不得,因此只能眼巴巴看著。若是拔出,鮮血就會噴濺而出,再也止不住。
  
  也就是說,這是致命傷。
  
  「雷歐納多啊……」
  姑母看著別處這麼說。她已因為失血而看不見了。
  「姑媽,我在……我在這裡,姑媽!」
  雷歐納多跪到了她的身邊。
  姑母胸口雖然插著箭,但說起話來口吻還是相當剛毅。
  「這一年,我至少已經把兵法通盤傳授給你了,但是在我看來你還是個半瓶醋。兵法和武術相同,切記要勤加鑽研啊。」
  即使到了這種時候,姑母依舊嚴格。
  「你如果學會調兵遣將,懂得如何運用己方資源,那麼輾轉就會明白什麼是能活用你那身英勇的『時機』──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撥雲見日,天下無敵了吧。」
  但也依舊和藹。
  雷歐納多邊顫抖聲音與身軀,邊出聲回答:
  「就算在姑媽看來我還是個半瓶醋,但是我至少已經可以保護好自己了。我總不能一輩子都要由您來保護,畢竟我不是小孩子了。」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
  蘿薩利雅揚起嘴角。
  一副相當滿意、自豪的模樣。
  「……我想瞧瞧凜特最後一眼。」
  雷歐納多瞬間倒抽一口氣後,閉起眼睛,顫抖著身體說:「好的,姑媽。」
  他從榭菈身邊接過姑母,像是對待珍寶似地抱起了她。
  他強忍淚水,讓她的身軀朝向北方。
  從此處能望見的景象,只有道路兩旁的森林。
  「看得到嗎?」
  雷歐納多邊掩飾哽咽邊詢問。
  「嗯……我看得很清楚喔。」姑母回以讚嘆,「我的都城真是壯麗。」
  「是啊,沒錯,遠遠勝過帝都那些地方。」
  「……最後還真想吃一口馬修做的燉菜。」
  「好啊,姑媽,也請讓我……陪您一起去吃。」
  「……最後要、最後要……哈哈,我想做的事情還好多。明明都要死了還在想這些,看來我也是個膚淺的女人啊。可惡……」
  「您哪裡膚淺了啊。不管到哪……我……這個我都會陪著您。」
  「哈哈哈,現在只是個老太婆要死了,你沒必要為我流淚喔。」
  「怎麼可能不哭……」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可以替不幸的幼苗澆水嗎?」
  「……我……做不到……」
  「這樣啊,那麼你就哭最後一次吧。」
  「…………是。」
  「……雷歐……納多。」
  姑母最後又再次伸出手,想要觸碰雷歐納多的胸口。
  「……你可不能變得像那孩子……一樣……喔。」
  但是,那隻手在觸及之前就已沒了力氣。
  雷歐納多在抱著蘿薩利雅的狀態下,急忙抓住那隻手。
  那隻消瘦的手猶如枯木,原來姑母一直都是用這樣的臂膀保衛祖國。
  「姑媽……我知道了……」
  「你要……爭口氣讓那些人瞧瞧……要……變得……幸福……」
  姑母說完這句話,便在雷歐納多懷中嚥下最後一口氣。
  
  亞歷克希斯的一萬軍力中,最終平安抵達克魯薩多州的僅有兩千人。
  雷歐納多毫無喘息時間,他為了稟報事情經過,帶著騎士們馬不停蹄地前往帝都。
  當一行人穿過帝都北門時,群眾大聲嚷喊迎接他們進城。
  但那並不是什麼溫馨的歡呼聲,而是用盡現存相關語彙的罵聲。
  「你這個吸血皇子(Nosferatu)!」
  甚至有小孩這麼喊叫後,扔了石子過來。
  雷歐納多側耳聽取現場來自四面八方的辱罵,了解到這種情況的緣由。
  看來眾人好像都覺得他不喝馬血,要喝人血才能止渴,並且還棄同伴於不顧,自己悠然痛快地保命過活。
  任人渲染的流言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還是有誰刻意造謠生事。
  亞藍他們放大音量幫忙辯護,但在數量眾多的群眾面前根本無效,只有被蓋掉的分。
  雷歐納多緊咬牙關,任憑旁人批評。
  只要閉上眼睛,隨時都會回想起姑母的遺言。
  姑母要他變得幸福。
  但是嚴厲卻也溫柔的姑母、壯麗的亞歷克希斯州和多數同伴都已經失去,現在是要怎麼做才能變得幸福?
  他也不知道,倒是這麼認為──縱使有許多已經無法挽回的事物,但確實也有還能扭轉的存在。
  雷歐納多擁有的所有幸福,都在他的第二故鄉(亞歷克希斯)。
  若是如此,至少要奪回那片土地。
  他定眼凝視已不再有背影可追隨的前方。
  於心裡發誓,絕對不會再流淚哭泣。
  
  
  之後,又經過兩年的歲月,雷歐納多十八歲了。
  庫羅德曆二一一年。
  曉之帝國就如這個別稱,正陷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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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傳說故事
  
  在所有與庫羅德相關的史冊中,都未提及這名男子的名稱。
  他相貌魁梧,對本身力量相當有自信。
  而且也有小聰明。
  周圍的人都喊他為大頭目。
  是近來大肆擾亂贊恩州的土匪頭子,旗下有四百人。
  贊恩是帝都東北方的州,領地正中央連綿著南北走向的平緩群山,山峰兩側還有道路延伸。
  這名男子以遭棄置的山村為據點,下到東西方的道路打劫商隊。
  燒殺擄掠樣樣來,實在作惡多端。
  然而完全無人加以制裁。
  人民雖有請求領主出兵討伐,但是五年前繼承伯爵家的小夥子,光想到要打仗就恐懼不已,壓根是個膽小鬼。非但如此,他還是揮霍無度的大渾蛋,搞到財政困難後,居然刪減保衛當地安全的常備兵數量。完全就是腐敗貴族的最佳典範。
  因此大頭目極度目無法紀,越來越無法無天。
  襲擊驛站鎮後還讓其陷入火海,所作所為越發令人髮指。
  
  這一天,大頭目心情絕佳。
  庫羅德的春天來得早,二月中旬已能在地上見到蟲子的蹤跡,眼下就是個這樣的日子。
  他剛將村裡擄來的女子帶上睡鋪,臉就被狂抓,手臂也被狠咬。
  不得不佩服對方是個剛強的女人。
  他心想,世上沒幾個女生能像這樣在土匪根據地裡,面對像自己這種凶狠的人。
  「我很喜歡妳這類的女人。」
  大頭目帶著笑容,讓七名小嘍囉聯手調戲這名女子。
  他就和所有人在山村廣場上,邊大啖晚餐邊欣賞這段慘忍的暴行。
  「大家要不要來賭一下,這個女的可以逞強多久。如何?」
  大頭目一面豪爽大笑,一面煽動大家。
  然而沒有半人出聲響應。
  因為他們雖是在大頭目的命令下聚集至此,但沒有人的目光放在施暴現場。
  撇除樂在凌虐的七人──皆是大頭目的親信──其他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不得不成為土匪。
  大頭目前去贊恩伯爵年年大增稅賦的地方,慫恿當地人加入土匪行列。
  這些人只要從富者身上獲取能夠填飽肚子的錢財就好。
  他們根本不想殺人,更覺得調戲婦女是下三濫才會做的事情。
  不過想歸想,實際上還是畏懼大頭目,誰也不敢違抗。
  先前,一度有個勇氣十足的年輕人提出異議,但是大頭目只拔出劍代替回答。年輕人雖然也挺身應戰,卻完全不是對手。大頭目沒有立刻殺死那個人,而是刻意逐一砍下手腳,以慘忍的手法斬殺對方。為的是殺雞儆猴。
  「快點快點,來下注、來下注!」
  大頭目出聲鼓譟。
  他即使硬來也要讓這些無法徹底當個壞人的小嘍囉染指惡行,要他們死了重新做人的念頭,讓他們退無可退,這就是大頭目操控人心的方式。
  「那個……大頭目。」
  「喔,是你啊。你要賭多少?」
  「我不是要下注……而是要跟您報告,在今天攻擊的那個村子裡聽見的事情……」
  大頭目心想,此人明顯是要轉移話題,但還是姑且一聽。
  「聽說從帝都來了支騎士隊,要代替那個什麼都怕的領主來討伐我們……」
  這件事大頭目也聽說了。
  他砍殺的驛站鎮鎮長,在臨終之際向著他說:「你們的壞事也只能幹到這裡了!」大頭目冷笑回應:「不只是贊恩伯爵,連公家軍都盡是些膽小鬼啊。現在亞歷克希斯依然還在敵人手中,根本沒辦法還以顏色,只會躲起來哭啦。」
  這一半是他的真心話,一半是為了在小嘍囉面前立威。
  他既然也已耳聞騎士隊到來,當然沒有聽聽就算了,為此他吊起驛站的官員,逼問出了那些人知道的所有資訊。
  「就算是騎士隊,聽說大概也就兩百人左右,哪贏得過有四百人的我們。」
  「但是,率領那群騎士的據說是吸血皇子,那傢伙好像相當心狠手辣。」
  「哈哈哈哈哈,那位皇子正是我剛才講的膽小鬼代表。他除了打輸亞德蒙符之外,聽說還是靠吸食同伴的血才獨自苟活下來,完全就是個下三濫的人渣。」
  「是……那樣子嗎?不過我怎麼聽說,那個皇子是四處征討各地匪寇,一上戰場必定會把對手殺個精光……」
  「喂喂,我和你聽到的傳聞怎麼差這麼多。」
  大頭目認真地歪過頭思考。
  不過馬上得出了結論,認為風言風語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謂的加油添醋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你們也別每件事情都當真啦。」
  大頭目用鼻子哼笑了之,不過小嘍囉們都是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
  他心想「算了」,就此擱置不理。
  覺得只要實際戰過一回,知道那傢伙也沒什麼大不了後,這些小嘍囉自然會信服。
  
  五天之後,那個吸血皇子率領的騎士隊攻過來了。
  大頭目他們在山腰布下兵力擺好陣勢。
  騎兵引以為傲的是駕馬帶來的突破力,但是馬這種動物出乎意料地體力差。如果一直以全速衝上坡面,很快就會不支倒地,根本無法發揮自豪的突破力。
  所以那些人應該會徒步進攻吧。
  騎士引以為傲的則是穿上甲冑後的防禦力,但是身著沉重的鎧甲根本無法爬山。就算真的爬,也會在開戰前就精疲力盡。
  所以那些人應該會穿著輕裝進攻吧。
  然後,打仗都是由較具優勢的一方獲勝。大夥一同全力奮戰,好好重擊對方一次,他們就會打退堂鼓了。只要退縮一次,就會潰不成軍。怯弱會擴及全隊人馬,他們會變成滿腦子只想著何時逃跑的小兵。
  (從坡面上方發動攻擊的一方,和由下往上打的一方,用膝蓋想也知道誰具有優勢。)
  大頭目雖然粗暴,不過也像這樣,有自己一套的兵法。
  根據他派去監視山麓情況的親信回報,那些騎士已於一小時左右前出現,因此他推估敵軍差不多就要爬至此處了。
  大頭目為了活用己方的人數優勢,所以在山道開闊處嚴陣以待。
  但是事情未如預料。
  他於贊恩楠木零星挺立的山林中,讓各自拿好武器的小嘍囉雜亂無章地排列在自己前方,然後不知白白等了多久──但就是沒有半點騎士前來的動靜。
  拜此所賜,腿部發麻的人不斷出現。
  最甚者乃是大頭目。
  以成人的腳程,為什麼這麼久還沒走到?該不會是都城的人都欠缺鍛鍊吧?──他對親信們這麼抱怨,遷怒於他們。
  終於在平緩的山道底端看見騎士身影時,已是一小時後的事情了。
  如同先前獲得的情報,對方人數約莫兩百人。
  並且就像大頭目的推測,他們全員徒步,身上完全沒穿鎧甲。
  但是,他沒料中一件事情。
  那就是所有騎士都帶馬來了。但並未騎乘,只是拉著韁繩爬上山。
  接著,他們一發現這邊的身影,全員不慌不忙地跨上馬鞍。
  然後散發出令人厭惡的從容氣息,緩緩地駕馬前進。
  「大、大頭目……」
  一名親信以稍顯蒼白的表情前來請示。
  其他小嘍囉看起來內心也已忐忑不安。
  對方騎著雄壯的戰馬,排出井井有條的橫隊,像在宣示「這樣才叫做在打仗」,他們雖然只是讓馬慢步向前,但肅穆進逼的模樣,依舊令人備感壓力。
  大頭目也是無計可施。如今敵我還相差一段距離,但他首次無法判斷現在是否該主動出擊。
  畢竟這個男的只能耍耍小聰明,那自成一套的粗暴兵法眼下已達極限。
  就在他們不知所措的期間,眾騎士縮短了雙方的距離。
  已經相差不到一町(約一百公尺)了。
  此時,位在騎士隊前列中央的男子舉起了單手。
  僅有那名男子全身覆蓋鎧甲。那是一副宛如漆黑惡魔、顯出駭人匠心的甲冑。
  而且,連他騎乘的馬匹也都穿上鎧甲。
  大頭目直覺告訴他,那人就是吸血皇子雷歐納多。
  接著,那名吸血皇子打了暗號後,位於他身旁、像是副官的騎士便用丹田發聲:
  「天地之間無所不在的軍神啊,還請眷顧!全員進攻!」
  騎士們一同腳踢馬腹。
  戰馬們一起往前飛奔。
  那股壓迫感實在難以言狀。
  數百馬蹄踩踏出的聲響,宛如發生地裂山崩。
  沒錯,撇除由下往上逆勢移動這一點,真的就像是山崩地裂。遠比人類巨大、肉體遠較強韌的生物,成群結隊衝刺而來的情景的確是這麼驚人。
  居然在山中發動騎兵突擊!
  「怎、怎麼會這樣……」大頭目慌了。
  他的那些小嘍囉中,馬上就有懦弱者怯戰開溜。「不准跑!我要宰了你們!」即使大頭目如此怒斥,那些人一樣充耳不聞。
  「想保住小命就投降吧!」敵軍副官以響亮的聲音勸降,「我們非常清楚你們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就乖乖投降吧!論罪服刑後,我們也會給予更生的機會,立刻放下武器投降吧!」
  副官掌握良機,喊出了這席話。
  小嘍囉們紛紛拋下武器。
  如今一臉鐵青的是大頭目和他的那些親信。姑且不論其他人,他們回想自己的胡作非為後,心裡非常明白,就算投降也只剩人頭落地一途。
  
  (本來還以為軍官什麼的都盡是些膽小鬼而已……)
  大頭目心中已是倉皇失措。
  (……等等,我會什麼會這麼覺得?……肯定不會有錯,都是那傢伙害的!)
  他在腦裡重新思考了一遍。
  都是那個外表會錯看成少女的可疑武器商人。
  公家軍有什麼好怕,這種世道下,揮灑汗水辛勤工作的人是傻瓜。不如當個土匪,過上歡樂有趣的日子還比較快活──那個男的當初就是這麼懇切地慫恿我。
  他仔細教導我募集小嘍囉的方法,甚至以口頭約定日後付款的模式提供武器給我。
  雖然無從想像他的真正目的為何──
  (我……我該不會被那傢伙給耍了吧!?)
  但是驚覺此事時,一切都為時已晚。
  
  大頭目自暴自棄地放聲嘶吼:
  「你們這些混帳東西,我不是說不准跑!」
  他當場斬殺那些開溜和丟下武器的小嘍囉。
  「不想死的人就跟我來!」
  大頭目藉由恐懼重新控制了其他小嘍囉。雖然人數只剩下四百的一成,不過在這場混戰中已不能再奢求什麼了。他催逼小嘍囉向前進,所有人一起發動攻勢。
  這時,敵對的騎士中,也有人單槍匹馬衝了出來。
  是那個吸血皇子。
  他騎著一匹極為駭人的怪物馬。人和馬兒不僅都穿著覆蓋鎧甲的重型武裝,而且比其他馬更快速、更有力道地衝上了這片坡面。
  然而,坐在上頭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
  此人沒有拔劍,也未持長槍,只用右手拿了根長棍。
  那是以橡木筆直削製而成的俐落四分棍(Quarterstaff)。
  他從正面衝入我方這群人後,用那根長棍痛打了小嘍囉們。光靠持拿武器的右手就確實命中,讓對手發麻無法抵抗。同時絕對不取人性命,就算單槍匹馬遭到數十人包圍,也都能擊潰突圍。
  一言以蔽之,就是個可怕的武人。
  如果他手上拿的是長槍,大頭目應該會頭也不回地立刻逃跑吧。
  不過,如果只是根棍子,就算打輸也不會丟掉性命的話!
  大頭目未因畏懼而退縮,他舉起劍後撲向了吸血皇子。
  就在此時,吸血皇子的雙眼閃耀出燦爛的紅光。
  相貌居然如此凶狠!這是大頭目生前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
  早在他揮下手中劍之前,四分棍已先落在他的天靈蓋上,頭蓋骨因此粉碎。
  大頭目一命嗚呼。他不知道以吸血皇子的臂力,即使是根木棍也足夠成為致人於死的武器,下場就是一腳踏上黃泉路。
  他在敲打小嘍囉時,只是收斂力道,手下留情。
  那位暴力統治的大頭目,輕而易舉地被他收拾掉後,再也沒有人有繼續抵抗的勇氣了。
  近來擾亂贊恩州的一幫土匪,就此正式瓦解。
  
  * * *
  
  剿清匪寇的雷歐納多,與麾下騎士隊一同前往贊恩的州都「克蘭頓亞」。
  途中,於他身旁馭馬前進的副官,心情大好地說道:
  「話說這場仗打得還真輕鬆啊!」
  他是名長相平凡的矮小騎士。這名男子今年三十二歲,個性勤懇,腰間配帶的是慣用劍,時常悉心保養。他一咧嘴笑,便能見到嘴裡上下都各缺一顆門牙,面容就是會因此變成有些可愛的模樣。
  他名叫巴曼,從亞歷克希斯時期起就全力輔助雷歐納多。
  
  此外,跟在兩人後頭的所有騎士,全是過去效忠蘿薩利雅的勇士。
  兩年前敗給亞德蒙符時,原有一千人的騎士半數死亡或失蹤。
  剩下的五○七名都從蘿薩利雅轉為效忠雷歐納多。
  於此兩年之間,雷歐納多隱藏某個「構想」,他遵循皇帝聖旨,南征北討橫行庫羅德各地的匪寇。
  此次也是征討的一環。不過打仗都需耗費資金,在預算的問題下無法一次出動所有的五百騎兵,多數留守帝都,但全員都是上下同心,這是無庸置疑的。
  因為他們都要親手讓心靈的故鄉(亞歷克希斯)再次重回自己的懷抱。
  
  「話說軍師大人的意見全部命中耶!」
  面對頻頻感到佩服的巴曼,雷歐納多不發一語,只是點頭回應。
  他生來就不多話,但在失去蘿薩利雅和亞歷克希斯後,沉默寡言的程度又越發嚴重了。
  另一方面,他盔甲下的肉體變得更加健壯,宛如鋼製長槍般結實。
  這是因為他都謹遵蘿薩利雅的遺言,不斷鍛鍊,毫不偷懶。
  「無論是殿下還是軍師大人,明明都還很年輕,但怎麼都這麼厲害。」
  巴曼並非阿諛奉承,雷歐納多聽聞他衷心的讚揚後,一本正經地附和。
  開戰前,說出「就騎馬打仗吧♪ 」這句話的人,正是「軍師大人」。
  以馬攻山。
  雷歐納多起初是歪頭不解,但馬上明白箇中緣由。
  會這麼做是因為贊恩州的所有山區地勢都很平緩。不管是雷歐納多還是「軍師大人」,早把這點地理資訊放入腦中,畢竟這是入門的兵法。
  接著,率領騎士隊的雷歐納多實際行動,見到土匪據守的山地後,判斷「這種程度的斜坡,騎兵依舊能夠發動突擊」。
  再者,為了不讓馬匹在突擊中因爬坡累垮,也做了多重考量,包括騎士們不穿鎧甲,還有在發現土匪之前不上馬騎乘,爬山途中也穿插無數次短暫的歇息。即使眼看就要開戰,雷歐納多都硬是前進到馬兒速度應該不受影響的距離後,才下達進攻命令。
  他們就是在這種戰略和準備下,於進攻山地時成功發動騎兵突擊,讓大半土匪在正式交鋒前就失去鬥志,結果是大獲全勝。
  無論是這種坡度肯定可行的判斷,還是何時展開突擊的距離拿捏,全都是雷歐納多這兩年間致力清剿匪寇時建構出的兵法。
  那些土匪盡是襲擊弱者,從未正式打過戰爭,因此壓根無法相提並論。
  
  一行人抵達州都克蘭頓亞後,立刻前往贊恩伯爵的宅邸。
  出到庭院迎接的是名看起來忠誠老實的四十多歲男子。
  此人並非伯爵,而是受託處理所有州政的代理官員。
  「殿下,您討伐土匪辛苦了!我該怎麼向您道謝才好。」
  雷歐納多已經下馬,這名男子用雙手握起他的手,起勁地說著感謝的話語。
  雷歐納多板著臉任他道謝一小段時間後開口說:
  「怎麼沒有看見贊恩伯爵?」
  「這……真的是非常抱歉。伯爵他喝酒喝到早上,目前還在休息。我剛剛雖然也有前去請他請床……」
  也就是說伯爵在雷歐納多他們前去剿除土匪的這段期間,依舊是紙醉金迷。
  「沒有關係,這樣就好。」
  雷歐納多心感詫異,但也判斷只要向這位代理官員報告即可。
  「這是土匪頭目和他親信的首級。」
  他命令巴曼提來用網子包裹的八顆人頭。
  感覺單純只是文人的代理官員,看見後雖然臉色略微發青,不過還是繼續發問:
  「聽說土匪嘍囉有四百人左右,那些人又是什麼下場?」
  「畢竟有四百人,所以拿不回來。」
  「你、你把他們全殺了……?」
  代理官員終於面容慘白,臉上浮現像在說「那個傳聞是真的嗎?」的畏懼神情。
  雷歐納多就此緘口不語,沒再多說。
  代理官員嘆口氣後,邊凝視遠方邊感嘆:
  「雖說是土匪,但那些人也是可憐。」
  巴曼覺得此話刺耳,清了清喉嚨後詢問:
  「您是想說殿下的作法很不人道嗎?」
  代理官員驚覺不妙,連忙道歉。
  「我當然沒有要責怪殿下的意思,殿下只是懲奸罰惡,做了該做的事情。」
  「您說得沒錯,我也覺得他們都是可憐人。」
  雷歐納多邊安了代理官員的心,邊以視線提醒巴曼「少在那邊挑無聊的語病」。
  巴曼也因此像條狗般垂頭喪氣,沮喪地退至後方。
  代理官員又再大幅垂下肩膀,同時吐露出內心話。
  「我可以理解那些人為什麼非得要墮落成土匪,也能深深體會他們無法親手遏止自身惡行的那種羞愧。其實我最近也深刻反省過了。為了讓伯爵大人能夠自重自愛,我覺得要更進一步勸諫才行。就算不會馬上有效,就算要花再多的時間,我都要這麼做。」
  看到一臉懇切懺悔模樣的代理官員,令人感到他應該不會中飽私囊才是。
  在心中喔了一聲的雷歐納多,對他投以感佩的眼神。
  因為偶爾可以遇見這種男子漢,所以外地遠征也不算壞事。
  「我也有很多時候會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有多麼無能為力。」
  雷歐納多開了金口。
  巴曼嘟囔了一句「太稀奇了」,但他沒在意,繼續說道:
  「正因為如此才能奮發圖強,要自己變得更有力量。我相信只要不放棄,再怎麼困難的事情總有一天都能做到。人若無法相信,活著就沒有意義了。」
  「……嗯嗯……嗯嗯,就如您所說的。」
  代理官員像是在仔細咀嚼似地點頭,這一幕深深烙印在雷歐納多的記憶中。
  有朝一日收復亞歷克希斯時,他希望能延攬到如此的男子漢。
  
  在代理官員的送行下,雷歐納多等騎士隊離開了領主宅邸。
  然而不諳戰事的代理官員未察覺到一件事──雷歐納多率領的明明該是兩百位騎士,眼下在的其實連半數都不到。
  他們有任務在身,已分頭行動。
  即負責投降的四百名土匪的後續處理。
  沒錯,那些土匪還活得好好的。先前只是要讓代理官員誤會他們已經全被殺光。
  這兩年以來,雷歐納多每逢討伐總是會重複相同的做法。對方雖是匪寇,但情有可原者,他會暗中留下活口,讓這些人於某場所服刑。
  當然,這是收復亞歷克希斯的「構想」中的一環,不過要到更後面才會談論此事的緣由。
  
  雷歐納多一行人在州都克蘭頓亞的繁華大道上,肅穆地騎馬行進,途中當地居民也邊發出熱烈的歡呼聲,邊目送他們。
  土匪的危害擾亂了物資流通,也給眾多居民的生活帶來不好的影響。因此剷除那些匪寇的雷歐納多等人,對贊恩人民來說就是英雄。
  城中的女孩們全都跑來大道上,有的說「那個騎士真帥」,有的說「這個騎士是我的菜」,以高八度的聲音相互討論。甚至有人喧鬧過頭,行為輕佻,親手遞出留有口紅印的手帕。
  這些姑娘嘴上談論的,當然也包括雷歐納多。
  「因為大家都叫他吸血皇子,還以為會是個多可怕的人,沒想到!」
  「快看,那個側臉,威風凜凜又從容自若!」
  「謠言真的都不能信啦!」
  從客觀角度來看,雷歐納多的撲克臉難以稱得上帥氣,但看在少女們先入為主的偏見裡,就算他是跨坐在黑馬上,也完全是白馬王子。
  此外,那些平日最愛沒事聊政治、自以為消息靈通的男子們也紛紛議論。
  「他根本不像會是敗給亞德蒙符後,犧牲同伴獨自逃回來的人啊。」
  「難道說,那是敵人畏懼他才幫他取的綽號?」
  「原來如此!他當時吸的不是同伴的血而是敵人的啊。」
  「你們未免也太猛了吧,現在才知道喔。那位可是四處征討各地匪寇的大人物耶!我們家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如假包換的大英雄唷。」
  「沒有錯,他非常了不起啊。」
  「他跟其他那些只會擺架子的皇親國戚和貴族大人完全不同呀。」
  ──原來如此。
  這些話語也傳入了雷歐納多的耳中。
  他為此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直視正前方。
  嘴型甚至已經歪曲成奇怪的形狀。
  「呵呵呵,您那是什麼表情啊。」
  有人指出、取笑他這種反應。
  出聲攀談的是熟識的少女。
  她騎著馬從岔道現身,並靠往雷歐納多身旁。
  藍色雙眼裡透出消遣目光,目不轉睛地看著雷歐納多。
  一頭銀色長髮隨風飄逸,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連那些為了欣賞騎士而前來送行的城裡姑娘也都不禁讚歎不已。
  她就是這麼一位魅力十足的女孩,彷彿集全世界美神的寵愛於一身。例如她明明楚楚可人,但唯有胸口的隆起處極為妖豔,馬兒闊步前進時會隨之晃動,實在太犯規。
  當然,她並非城裡的姑娘。
  雷歐納多板著臉回應她:
  「別笑我了好不好,軍師大人。」
  少女立刻發火。
  「請叫我榭菈,雷歐殿下。我很討厭那麼見外的叫法喔。」
  那張鼓起腮幫子的面容稚氣未脫,相當合乎她十六歲的年紀。
  但是雷歐納多知道,這女孩的腦袋裡可是十分聰慧睿智──
  
  事情是發生在剛敗給亞德蒙符,悄悄前去帝都之後。
  發誓要奪回亞歷克希斯的雷歐納多,對著倖存的所有亞歷克希斯騎士,再次表明自己的志向,尋求他們的協助。
  眾騎士全都欣然允諾。
  

  
  然後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人自願提供協助。
  那人正是曾為蘿薩利雅侍女之一的榭菈。
  「請讓我助您一臂之力,也請讓我報仇雪恨!因為我也想回到亞歷克希斯……回到凜特!最重要的是,蘿薩利雅大人應該也是這麼希望!」
  當時還只有十四歲的榭菈,抱著蘿薩利雅的遺髮,以豁出去的模樣訴說此話。
  現場沒有人笑她「小姑娘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畢竟雷歐納多和眾騎士都了然於心。
  蘿薩利雅拔擢為侍女的都是從亞歷克希斯內萬中選一、備受賞識的才女。
  她們都是伯爵夫人培養的智囊,隨時都能褪去侍女服,當個官僚或幕僚。
  其中就屬這個榭菈極具天賦異稟,最受蘿薩利雅寵愛。
  若說雷歐納多是受蘿薩利雅薰陶的武之驕子。
  榭菈就是蘿薩利雅挖掘出的智之寵兒。
  「我有個想法。」
  榭菈將手抵在胸口,鏗鏘有力地說。
  眾多騎士(大人)當前,也未表露出絲毫畏怯的模樣。
  雷歐納多將主要騎士招集至位於帝都的亞歷克希斯州領主官邸。二十位左右的男子,在蘿薩利雅滯留帝都期間愛用的會議室──她的喜好質樸穩健,內部裝潢和擺設品上都還留有她的濃厚色彩──鄭重其事地聆聽當時才十四歲的少女講課。
  「亞德蒙符軍的侵略,應該會在取得亞歷克希斯州後暫時停歇。」
  雷歐納多等人都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們雖然打了敗戰,不過在蘿薩利雅的指揮下重挫了亞德蒙符軍。
  「那些傢伙在兵力和補給恢復之前,也只能乖乖地按兵不動。」
  「沒錯。我推測他們再度進攻的時間點會在五年後。」
  算是合理的推測,也沒有任何一位騎士提出異議。
  「另一方面,庫羅德帝國應該也不會主動收復亞歷克希斯州。」
  雷歐納多他們對此說法也頷首以對。
  庫羅德雖說是帝國,但採行的是封建制。亞歷克希斯州雖然是庫羅德版圖的一部分,不過整體色彩終究還是偏向蘿薩利雅的個人領地。因此只要不是忠貞不二者,並不會有「這樣豈不是會損及庫羅德的威信!」此一感受。亞歷克希斯州遭占領時,皇親貴族中誰都不會有所損失。從短期的利害得失看來,確實不會損及這些人。
  放長眼光觀察,情況就可能有變,但庫羅德的皇親貴族都汲汲於中飽私囊,大多數只顧享受當下的快樂,才不會思考未來的事情。
  因此不可能會有貴族策畫奪回亞歷克希斯州。可想而知,最先提議的人最後會被拱為反攻軍的大將,被迫投入私有財產和兵力去打仗。而且也沒有人有自信,認為能戰勝亞德蒙符軍,將亞歷克希斯納入自家領土。
  最重要的是,現任皇帝是個懦夫,無時無刻都在看大貴族的臉色過日子。他根本沒有即使激起貴族們的反感,也要飭令他們「去奪回失土」這樣的勇氣。
  「不過,五年後亞德蒙符若是再度入侵,那些貴族應該也無法繼續置身事外了吧。」
  巴曼舉手發表了意見。
  「皇親貴族只能團結應戰。到那時候吾等這些人只要也分擔殲滅亞德蒙符的任務,殺死仇敵,驅逐剩餘勢力,收復亞歷克希斯就好。妳的意思是這樣吧?」
  巴曼這番話,完全替雷歐納多講出了心中的想法。
  方法應該僅此一種──其他騎士之間也彌漫著這種氛圍。
  「打不贏的。」
  然而榭菈卻不甘心地搖了搖頭。
  
  「五年後,這個國家會被亞德蒙符給滅了。」
  
  雷歐納多等人目瞪口呆,她將這個恐怖的事實硬生生地攤在他們眼前。
  就這樣,誰也無法立即出聲接話。
  榭菈這番話就是如此震撼。
  「……怎麼可能,妳說說而已吧?」
  迅速從震驚中恢復的雷歐納多,想要確認該不會是哪裡出錯了吧。
  巴曼也接在後頭展開辯駁:
  「吾等也很清楚,蘿薩利雅大人已經去世,亞德蒙符是個強敵。可是,庫羅德乃是大國!就算現今被自私自利的貴族害得國家動盪,不過對那群傢伙來說,如果自己屁股著了火,應該就會醒悟。全國齊心應戰的話,區區亞德蒙符不足為懼!」
  騎士們聽聞他滔滔不絕的大聲嚷嚷後,頻頻點頭附和。
  「國家動盪就是問題所在。」
  榭菈沒有退讓半步。
  「近年來,帝國全境匪寇猖獗,甚至有的州還爆發民亂,大家知道這些嗎?」
  面對榭菈的反問,騎士們只回以支吾的反應。
  「那個……」
  「是有聽說過……」
  然而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亞歷克希斯州在被亞德蒙符攻陷之前,蘿薩利雅統治得十分得宜,未曾發生類似的問題。對包含雷歐納多在內的他們而言,都只把那些事情認為是隔岸的火災而已。
  榭菈繼續說明:
  「各州領主對人民課以重稅,但另一方面又縮減軍事費用輕忽治安──這些腐敗貴族的做法成為間接原因,導致匪寇跋扈和爆發民亂。但是,蘿薩利雅大人生前一直都相當憂慮,認為直接原因應該是有人到處扇動這類的事情。」
  「難道……妳的意思是亞德蒙符在暗中操縱這一切?」
  「殿下,我認為那種可能性應該很高。畢竟發生頻率太高了,實在太異常了。」
  榭菈將準備好的一疊紙遞給了雷歐納多。
  從筆跡就可看出,那是蘿薩利雅的筆記。看來她自很久以前就已展開調查。姑母統計比較發生頻率後,察覺這四年之間呈現急遽增加的異常狀態。
  雷歐納多理解後點了點頭,榭菈見狀,繼續開口述說:
  「查閱史書也會發現,幾乎沒有國家單純因為外敵入侵就滅亡。通常國家都是因動亂失去抵禦能力,才進而遭到毀滅,也就是所謂的內憂外患。亞德蒙符在之後的五年內是養精蓄銳,庫羅德則是病入膏肓──這樣根本打不贏。」
  榭菈斬釘截鐵地做出結論。
  巴曼等人也無法反駁。
  這並非光怪陸離的預言,而是據理陳述的預測。
  「感覺事情越變越複雜了。」雷歐納多用手抵住額頭。「也就是說,我們如果要奪回亞歷克希斯,首先必須要拯救庫羅德,讓其免於滅亡?」
  「沒錯,殿下。」
  雷歐納多不禁低吟出聲,其他騎士也是同樣反應。
  「榭菈大人,您說得簡單,但是這個內憂真有辦法解決嗎?」
  亞德蒙符的扇動行動或許有所影響,但追根究柢,那些腐敗貴族的荒政才是主因。
  「即使要求那些人自重,但五年的時間根本不夠讓他們洗心革面吧?」
  雷歐納多如此斷言。
  他年幼時在帝宮裡每天都置身於那些人的惡意,深知那些傢伙的本性有多麼醜陋。
  再說,失去亞歷克希斯和蘿薩利雅的間接原因,也是那些傢伙的下流詭計。
  「當然,我也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立刻治得了那些貴族。」
  榭菈遺憾地說。
  「所以,若要花心思就要花在人民身上。由於貴族蠻橫,因此人心正急速背離這個國家,現在的狀況就是如此。所以您不覺得只要挽回那些人心就可以嗎?」
  「我也那麼認為,不過要怎麼做?」
  雷歐納多的提問犀利地切中核心。
  但是,榭菈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
  至今她都是立刻回應,答覆得既乾脆又明白。
  面對突如其來的轉變,雷歐納多心感詫異。
  「妳怎麼了?」即是試著詢問,榭菈也只是扭捏著支吾其詞:「這個……那個……」一直交互撥弄左右手的指尖,行為宛若孩童。
  「您聽了後請不要笑我喔。」
  她那由下往上看的眼神也是十分天真可愛。
  由於她才華洋溢,因此雷歐納多完全已經把榭菈當作大人看待,現在才想起她還是個年幼的少女。
  「當然,我不會笑。」
  雖然略顯結巴,但他已有留意,盡量用溫柔的語調說話。
  即使如此,感覺榭菈依舊難以講出口,所以她在做好心理準備前,不得不穿插多次相當可愛的清喉嚨動作。
  她這麼做後,沒耍嘴皮、沒開玩笑,一本正經地宣告:
  「殿下,請您成為英雄。」
  雷歐納多一時間無法反應,甚至覺得她在開什麼玩笑。
  「我只知道人會因為成就而被稱為英雄,這有辦法說變就變嗎?」
  「就是要努力才變得成啊!您要變成緊抓住民心的英雄!」
  榭菈用力緊握小小的拳頭,充滿幹勁地這麼訴說……
  「所以到底要怎麼做?」雷歐納多再度詢問。
  榭菈輕聲低語,就像在解開深藏已久的祕密。
  
  「借助傳說故事(Folklore),殿下。」
  
  天外飛來一句話,一個詞彙。
  雷歐納多完全摸不著頭緒,榭菈則是說得飛快,越說越起勁。
  「口語傳承(Tradition)、說書(Fable)、神話(Myth)、軼事(Episode)、英雄傳說(Legend)、北方寓言(saga)、史詩(Epic)、童話(Fairy Tale)──雖然形式眾多,但會以傳說故事(Folklore)統稱這些內容。」
  「傳說故事……」
  雷歐納多像是在玩味似地,低聲重複念了一次。
  當今世上之所以會有吟遊詩人和戲劇演員這種職業,就是因為人們即使支付報酬也想知道那些事情。這個東西有別於食物或睡眠,沒有它人也不會死。明是如此,世人卻對它心心念念。您不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強烈的基本需求嗎?」
  雷歐納多點頭以對,認為她說得有道理。
  「譬如,殿下您也親身體驗過不是嗎?您被渲染成靠吸人血才得以存活,甚至還被取了個吸血皇子的綽號,人們感到有趣而口耳相傳,現今帝都明明沒有任何人了解真正的殿下,但是大家卻都恐懼殿下,覺得您是個可怕的人。然而,這正是傳說故事的力量。」
  榭菈宛如當事人,表露出不甘、憤慨的模樣訴說。
  雷歐納多還在這麼想時,她卻用力向上舉起拳頭,響亮地發聲:
  「所以只要逆向操作就好!我們以實際存在的英雄為題材,來打造傳說,說他是為了拯救這個國家的人民挺身而出,一人肩負起所有人的希望,總有一天會大敗亞德蒙符!然後再讓這個傳說廣為流傳。要讓人們光是聽過,就迫不急待地想要加入那名英雄的陣營。若不這樣,我們是無法奪回亞歷克希斯的,絕對不可能成功!」
  榭菈完全處於亢奮狀態,講起話來猶如連珠炮。
  「妳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然而雷歐納多根本無法把話講完。
  「如果是殿下,肯定辦得到!應該要說,這個角色就只有殿下您這位演員能夠駕馭。您是蘿薩利雅大人的侄子,又是在大人的良好薰陶下成長,這樣的殿下要來替蘿薩利雅大人報仇雪恨!在亞歷克希斯一敗塗地的殿下東山再起,誓言收復失土!然後最重要的是,殿下是英勇無比真正的勇者……!故事架構都這麼完整了,世人會覺得這段傳說故事是真的。」
  說服力確實足夠,雷歐納多快要招架不住。
  「……妳還真看得起我……可是……」他連反駁的聲音都轉趨微弱。
  「您可以的!請拿出自信,畢竟──」
  此時榭菈清楚地說出了剛剛停頓的未竟之語:
  
  「殿下您是我的理想型!」
  
  這一擊的威力擴及會議室每個角落。
  在場所有男性鴉雀無聲。
  因此,變得只能聽見榭菈那肩膀明顯起伏的紊亂呼吸聲。
  從激動的演說瞬間轉為一片寂靜。
  結果是巴曼打破了這個沉默。
  「呼呵呵。」他忍不住笑出聲。「原來殿下是榭菈大人的理想型啊。」
  「啊。」榭菈注意到自己剛才好像說溜了什麼。「當當當當然,雖然我用了理想型這個詞,但想表達的不是男女間的事情,只是想說殿下實在太符合我的『構想』──」
  她突然轉向嘴角上揚的巴曼等人,語無倫次地開始辯解。
  雷歐納多實在看不下去,伸出了援手。
  「冷靜點,榭菈。大家也很清楚妳不是那個意思。」
  「殿下,您什麼都不懂啦!」
  「……什麼意思?」
  「沒事!」
  榭菈大喊,她那雪白的肌膚整個暈紅至頸部。
  姑且不論贊同與否,榭菈至今有條有理的思路忽然消失,雷歐納多為此感到困惑。
  「原來如此,我了解榭菈大人的意思了。」
  另一方面,巴曼他們露出豁然開朗的表情。
  而且,所有騎士的目光突然有了轉變,像是覺得榭菈的行為很可愛,能夠肯定的是那是種善意的眼神。
  接下來眾人的視線,一起投注到雷歐納多的身上。
  「我們就這麼辦吧,殿下!」
  「是啊,就這麼做吧!」
  「等、等一下,怎麼連你們都這說。」
  面對少見的情況,雷歐納多不知所措。
  「如果真能奪回亞歷克希斯,我什麼都願意做。不管是英雄偶像還是什麼,我都扮。不過──」
  「如果您有那種決心,那麼任何事情都該去試試看啊!」
  巴曼沒等雷歐納多把話說完,就丟出了一句無法反駁的話語。
  雷歐納多頓時無言以對。
  於是巴曼繼續說道:
  「榭菈大人,既然要打造傳說故事,要挽回人心,具體來說要從哪裡著手才好?」
  「我們就先四處清剿各地的匪寇,您覺得如何?」
  「這可是一石二鳥之計啊!」以巴曼為首,騎士們紛感佩服。
  連雷歐納多也不禁拍了一下大腿。
  如果是剿除匪寇,僅靠雷歐納多與騎士隊之力就已足夠。而且若能盡可能割除附著於庫羅德境內的毒瘤,對五年後亞德蒙符一役的備戰也是大有助益,同時還能幫助為此所苦的人民。光是如此,就有嚐試的價值了。
  即使行動後不如榭菈所願,無法成為傳說、故事無法廣為流傳,甚至無法挽回人心也無妨,畢竟這麼做不會產生任何禍害。
  「我明天就去向皇帝請命,取得聖諭。」
  雷歐納多一旦下定決心,行事就會十分果決。
  「喔喔!」眾騎士也鬥志高昂,各個摩拳擦掌,蓄勢待發。
  
  雷歐納多和騎士們就這樣在榭菈擬定出的「構想」下踏上了中興之路。
  兩年之間,一行人以帝都為據點,馬不停蹄地各地征戰。
  皇親貴族雖然譏笑「你們怎麼那麼愛到處奔波,真是一群怪人。」或稱他們是「打雜軍」、「清水肥的」,但他們完全不在意。
  反正被那些無法感同身受者講再多也不痛不癢。
  眼下──騎馬行進的他們,剛從肆虐的匪寇手中解救了贊恩州,目前正接受當地居民的歡聲送別,心中滿懷的那份自豪根本難以言狀。
  「真正的騎士大人,就是在說像他們那樣的人喔。」
  受到這麼多人的讚揚,一定是深感榮耀。
  而且最重要的是──
  雷歐納多率領的亞歷克希斯騎士隊,名聲已是水漲船高。
  不斷改變著吸血皇子這個綽號代表的意義。
  庫羅德帝國領土遼闊,因此他們的事蹟流傳得並不快。
  但可以肯定的是,確實已在逐漸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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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他們馬不停蹄……
  
  庫羅德是個版圖廣及七分之一個大陸的大國。
  由於位在大陸西端沿岸地區,因此世人也稱此地為「曉之帝國」。
  米涅河自東方蜿蜒而來,最後流入大西海,地處其河口灣邊的帝都庫拉肯,人口超過百萬,歷史悠久,擁有豐饒的財富與文化。
  初代皇帝透過帝姓「庫羅德」的發音,並取其意──「象徵大西海霸權,並且會繼續擴張茁壯的存在」命名帝都,這就是帝都名稱的由來。
  都城總面積與當地人口數相互輝映,大致劃分為三大區域。
  從占地大小來看,最廣的是平民居住的「一般區」。其位處米涅河沖刷出的三角洲上,四周廣布閒靜的水田。人們在田中種植東方傳來的稻米,填飽帝都眾人的肚子。
  接著是位於三角洲外、河口北岸的「港區」,此處是海洋貿易的大玄關。
  然後面積最小的是,緊鄰港區的「中樞區」。
  此區建築物以莊嚴華麗的帝宮與其庭園為中心,呈現美麗的圓形放射狀街景,放眼望去不是貴族就是富商的豪宅,其中還散落著占地大到令人嘆為觀止的各州領主官邸。街道就只有一個「大」字可以形容,多台豪華馬車交錯往來也不成問題。若此地淪為戰場時,這種地形完全不適合防守,但街容本身散發出一種傲氣,像是在宣示外敵絕對無法攻打至帝都。
  亞歷克希斯州的領主官邸也位在當中一隅,雷歐納多、榭菈和騎士隊生活於此。
  這處房舍反映了蘿薩利雅生前的喜好,即使講究實用也未缺少華麗美感,如今才剛過中午就有訪客到來。
  講得更正確一些,那是雷歐納多生父派來的使者。
  這位男子連眉毛都已蒼白,他是上一代就在侍奉庫羅德皇帝的侍從長,其身家可連結至德斯特蘭德侯爵的貴族,架子擺得比身為皇子的雷歐納多還要大。他仗著皇帝使者的權勢,要雷歐納多在客廳裡跪下後,極為傲慢地宣讀了詔令。
  「因剿清橫行贊恩州的土匪一夥有功,特此賞賜皇室祖傳寶刀!」
  侍從長捲起詔令後,以趾高氣昂的態度,將其連同一把軍刀(saber)一起遞出。
  雷歐納多畢恭畢敬地接過這兩樣物品。
  無論對方再怎麼頤指氣使,雷歐納多依舊謙遜有禮,這都是因為他有過意不去之處。照慣例,本應進宮晉見皇帝,稟報戰果後接受聖上美言,但他盡可能地不想見到這名連母親葬禮都沒到場的男子。
  所以採取眼下的形式,勞駕侍從長特地來趟自宅,他認為連這點架子都不讓對方擺才叫失禮。
  雷歐納多送走侍從長後,自鞘中抽出御賜品,準備試試手感,端詳一番。
  他一眼就中意。
  此刀與一般寶刀的樣式大為不同,刀身長又厚實,刃部分布也廣。很好,實用性極高。實在難以想像這是把裝飾寶刀,但老實說,自己也不需要禮貌性配戴的刀劍。
  總是板著臉的雷歐納多意氣飛揚,立刻把刀掛上了腰際。
  不過討伐土匪的功勞,是不是被大打折扣?居然只換來一把刀。
  答案為否,剿清數百人規模的土匪,待遇大致就是如此。
  雷歐納多雖被蔑視為「雜種」,但未遭到冷遇。
  反而每當獲得眼睛為之一亮的物品時,甚至會意外地感到惶恐。
  皇帝也賞了些許獎金給上戰場的騎士們。
  但是,也不是靠那些錢就能高枕無虞。畢竟要讓數百名騎士遠征地方,是需要龐大的資金,沒有領地的雷歐納多根本不具籌措的基礎。
  他之所以能確保這些相關的戰爭費用──
  是因為有贊助人。對方是名高尚的貴族,同時能理解雷歐納多等人的「構想」。
  今天雷歐納多預定此事結束後,前去會見那個人。
  他跨上一身亮麗黑毛的愛駒,出發前去港區。
  帝宮馬廄中有上百頭進獻的名馬,雷歐納多的愛馬是當中速度最快、最強健、最聰明、最氣度不凡的母馬。
  其名為贊乍斯。
  是首次剿除匪寇時獲賜的恩賞。
  然而要像雷歐納多這樣是馬術高手又孔武有力之人,才有辦法駕馭這匹馬,因此也可能只是宮中想處理掉這個燙手山芋。
  
  港區在帝都也是最熱鬧的街區。
  難以計數的人們在建成棋盤狀的大道上熙來攘往。
  有從中樞區前來購物的貴婦。
  有從一般區前來從事些許不良行為的少年。
  有從南方歸來的西方(庫羅德)商人,馬車板台上載著推積如山的咖啡豆。
  護衛馬車四周、時而打起哈欠的是東北人(坤汰特)傭兵,據說只要進入戰鬥,就會發揮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強大實力。
  還有些裝扮暴露地在外頭走動的中央人(巴利迪達)舞孃,和搭訕方式都一本正經的北方人(查蘭德)旅行者。
  另外也有感情要好的夫妻,一邊是赤銅色肌膚的南方人(卡比隆),一邊是膚色偏黃的東方人(帝恩),夾在兩人正中間的女兒露出幸福的笑容,她的膚色是淡淡的橄欖色。
  此外將視線移往大道左右兩側,可以看見各式店家櫛次鱗比。
  南北貨商幹勁十足,其開設的商店店頭擺著一排排大陸各地的珍品。
  正在進貨的酒館裡,不停有人搬入各式酒品。
  來自各地的美女紛紛從娼館窗戶探出臉相互爭豔,招攬路上操著外地方言的男子。
  此地可以說是人種與文化的大熔爐。
  其實,此般極度盛行的異文化交流,並非帝都庫拉肯獨有的特色,去到具有一定規模的城市,這只不過大陸中隨處可見的日常光景。
  回顧歷史,大約可從三百年前講起。
  當時是史上首次由單一國家一統全大陸。
  據說完成此霸業的渾沌大帝,雙眼顏色有別一般,具有黑髮虹瞳的獨特相貌,同時思想也極度開明。他雖然竭盡所能攻城掠地,但只進行最低限度的文化侵略。他以值得讚揚的度量與美感,欣賞、尊重世間萬物,並將其中的美好分享給人民。
  大陸全境的人事物與文化,就經渾沌大帝之手攪拌後渾然融為一體。
  如今,無論是西方人民能知曉米飯的美味,東方人民也能沉醉葡萄酒中,還是北方男性會以南方美神菈克修米當作譬喻來搭訕,這些全是拜他進步的治世之道所賜。
  他這種跨越多元文化主義,以空前規模進行的融合,後世史家稱之為「世界文化主義」,或「渾沌主義」。
  反之,渾沌大帝強制征服地區人民必須要統一的事物,僅有三項。
  首先是度量衡或曆法等單位制度,還有貨幣。畢竟這些攸關經濟發展,因此必須統一。
  再來是將他出生國的語言訂為官方用語,普及至全大陸。
  不過,靈活融入外來語原本就是這種語言的特徵,因此在語彙方面會納入當地的語言,每個地區都是各自調和發展,最後產生出一種方言差異。
  最後是宗教。
  渾沌大帝盡可能尊重各地原始信仰的同時,讓他自己和其後裔於現世稱神,而且地位還高於所有天神。此事當然遭到反彈,但他一掃想要死守特權的各宗派僧人和神官,將這些人囤聚的財富返還於民後,居然出乎意料地了結了這件事。現今,大陸全境內人們能夠安穩信奉眾多神明,都是開始於這個時候。
  然而在渾沌大帝這位稀世英雄死後,對全世界影響如此巨大的大帝國也急速衰敗,僅僅傳承四代,短短一百年就迎來滅亡。最終分裂成七個帝國──庫羅德和亞德蒙符都是其中之一──再度進入相互爭奪霸權的群雄割據時代。
  不過,即使時代更迭,渾沌主義的福澤已經深植全大陸,肯定也留到了兩百年後的今日。
  
  雷歐納多走進的大型酒家(餐廳),也是採東方真帝國(帝恩)的建築樣式。
  瓦片排列的屋頂與走廊上,四處都綴飾著仿造帝恩瑞獸的擺設品,還有供奉保佑生意興隆的神祇,充滿東方風情。既繽紛又雅緻。
  「真是別出心裁的一間店啊。」
  雷歐納多在女服務生的帶路下來到包廂後,向在席間等待的青年這麼說。之後再補了句「還真像你會挑的地方」。
  「因為是要犒賞帝國首屈一指的諸位勇者,怎麼可以虛應了事呢?」
  看上去就像貴公子的他談笑風生。
  此人是亞藍•艾依多尼亞。
  這位現年二十二歲的摯友,有著一張女孩肯定不會放過的帥氣臉蛋,現在還顯露出些許的精悍。前幾年,他在父親過世後承襲爵位,因此越來越有威嚴。
  那位能夠理解「構想」的贊助人,當然就是眼前的亞藍。
  進來時,他剛好瞇著眼睛,觀看大窗外的景色,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
  雷歐納多坐到了對面座位,然後模仿他。
  店家的建築物形狀也是一大特色,從上方俯瞰會呈現一個「口」字。正中央區塊成了庭園,位在二樓的所有包廂都能往下眺看。
  眼下有組江湖藝人劇團正在演出喜劇。
  剛才已經先到的亞歷克希斯騎士們,就在一旁捧腹大笑,此起彼落地大聲喝采。
  亞藍今天包下了這家店。
  聚會的目的在於慰勞自贊恩州凱旋歸來的雷歐納多一行人。
  亞藍是個直爽的男人,不只贊助征戰資金,還滿懷如此的真情。
  「總是這樣麻煩你。」
  「幹嘛那麼說,我們是朋友啊。」
  亞藍往自己杯中倒了艾依多尼亞產的葡萄酒,往雷歐納多杯中倒了擠入當地萊姆果汁的水。別看雷歐納多人高馬大,他其實酒量非常差。
  「再說,只能做這種事情我也很不耐煩啊。可以的話,我也想和你們一起衝上戰場。」
  「您就別鬧了,艾依多尼亞伯爵。」
  「你說得也是。」亞藍落寞微笑後接著說:
  「祝亞歷克希斯騎士武運昌隆,乾杯。」
  「祝艾依多尼亞國泰民安,乾杯。」
  雷歐納多輕碰了亞藍的杯子。亞蘭也藉此轉換了心情。
  目前離晚餐時間還早,兩人把堆疊簍中的當季野莓當作下酒菜,看劇聊天。
  「雷歐,你看你看,那個演少女的。還那麼年輕,居然那麼會演,而且還是個美女,這又更不得了了。」
  「是啊,她演得真好。」
  「而且我很欣賞她不抗拒俗氣角色的態度。」
  「嗯嗯,確實不錯。」
  「哈哈哈哈!雷歐,你有聽到嗎?她說『心痛到嘰嘎作響』耶,『嘰嘎作響』!她的心臟到底是什麼做的啊?啊哈哈哈哈哈,這橋段太妙了。」
  「是啊,真有趣。」
  亞藍捧腹大笑,表情豐富到彷彿他才是演員,雷歐納多則是一副像把喜怒哀樂都放在母親肚中的模樣,動也不動地繼續觀看。
  此時──從沒有門扉的出入口處傳來了動靜。
  「呵呵呵,雷歐殿下和亞藍大人的對話才叫有趣耶。」
  榭菈邊竊笑邊靠了過來。
  她的身旁還跟著一個人。此人雖然有點年紀,但依舊是位非常美麗的女子。
  「話少的殿下和愛說話的亞藍大人,你們兩位加起來再除以二應該會非常剛好。」
  她耍俏皮的同時,嫣然鞠躬行禮。
  實際上,雷歐納多也覺得亞藍與自己最投緣。雖說庫羅德境內有兩百名門,但往來時能和他推心置腹的特異貴族也就只有眼前這位青年。
  亞藍笑到眼角泛淚,他邊擦拭邊向榭菈身旁的女子攀談。
  「達莉雅,妳底下來了個會演戲又長得美的好演員耶。」
  她是劇團團長,統籌正在中庭演戲的那組人馬,在同業間也是備受敬重的大老。達莉雅的劇團主要從帝都往北巡迴演出,由於實力不同凡響,因此在亞歷克希斯州演出時,深受蘿薩利雅喜愛。雷歐納多、亞藍和榭菈,過去時常陪伴侯爵夫人,所以經常觀賞。
  因為有這樣的緣分,所以她與這三人已是舊識。
  而且,現在也是協助完成榭菈「構想」的一員,不過今日只是前來表演。
  「她的確演技好,不過你不知道女人能靠化妝變身嗎?」
  達莉雅半開玩笑地回答了亞藍。
  或許是天生不拘小節的個性使然,她對伯爵大人的說話語氣十分直爽。蘿薩利雅過去也相當喜歡她這個地方,雷歐納多也不厭惡。
  即使只是在一旁側耳傾聽亞藍和這位女中豪傑談笑,也是種享受。
  「喔!被妳這麼一講,害我想靠得更近一些,瞧瞧妳的廬山真面目了。」
  「只要不是……到床上這一類的要求,現在馬上就能幫您實現。」
  「哈哈哈哈,我也很清楚妳們那邊是賣藝不賣身啦。」
  「看來亞藍大人在玩樂時也很上道,先謝過您了。」達莉雅這麼說的同時,不知為何來到雷歐納多身旁,接著又不知為何靜靜地依偎到他身上說:「不過如果是殿下的話,我倒是想撇開生意,好好陪陪他呢。」
  「殿殿殿殿、殿下不可以啦,姊!」榭菈突然發狂似地大喊,整個人驚慌失措。「要玩的話亞藍大人送妳,請你們兩人找個地方好好享受。」
  「哈哈,我的話就可以喔?」
  「可以的。」
  榭菈邊這麼說邊來到雷歐納多身邊,像是摟住似地緊緊抓住他的手臂,瞪視在另一側的達莉雅。
  見識到少女的凶狠氣勢後,達莉雅和亞藍同時噗哧笑出。
  「有什麼好笑的啦啊啊啊。」
  「榭菈,快去照照鏡子,妳也太拚了。」
  「姊,妳、妳別消遣我啦。」
  「我有時候還真不信妳是那個非常厲害的軍師大人。」
  「連亞藍大人都這樣,真是的。」
  榭菈雖然鬧起彆扭,但總之是收起了凶狠之相。
  達莉雅已從雷歐納多身上離開,但榭菈還沒鬆開抓住他手臂的手。
  雷歐納多估計氣氛已經緩和後,對達莉雅說:
  「抱歉,我現在滿腦子都在想奪回亞歷克希斯的事情。至少在那之前,我根本不會有要和誰發展成男女關係的念頭。」
  他認真思考後,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內心裡的答案。
  達莉雅和亞藍聽聞後,同時瞪大了眼睛。
  然後,展開一陣方才根本無法比擬的大笑。
  雷歐納多心想自己明明回答得這麼誠懇。他感到詫異,詢問了身旁的人。
  「……榭菈,我有說錯什麼嗎?」
  「沒有沒有,雷歐殿下請保持現在這個樣子就好。我會一直隨侍在側,所以不會發生任何問題。」
  榭菈大感放心,露出滿足的表情,開始用臉頰磨蹭還未鬆開的雷歐納多手臂。
  即使雷歐納多覺得困惑,心想她幹嘛突然這樣,但榭菈依然沒有停止動作。
  「放下心後就覺得全身無力了。」
  木頭人當然不懂什麼事情讓她放心到這種地步,他開口詢問:「全身無力就會開始用臉頰磨蹭嗎……?」
  「您就當作是貓咪心血來潮跑來跟您撒嬌。」
  「搞不懂妳在說什麼……」
  「喵喵♪ 」
  再怎麼問榭菈也只是繼續胡鬧,讓雷歐納多不知該如何是好。
  也不能粗魯地甩開她,因而用眼神向亞藍求救。
  「榭菈,妳能去幫我再裝一簍來嗎?」亞藍甩晃了已經見底的野莓簍子,「要幫我挑味道好一點的喔。」
  「是,我馬上去拿。」榭菈興高采烈,有如風一般衝出了房間。
  「真不愧是亞藍大人,應付得真是漂亮。」達莉雅自喉嚨深處發出笑聲。
  雷歐納多也完全贊同,因為自己有時會無法判讀人類情感的微妙之處或背後含意,那種時候只要求助於亞藍,他馬上就會幫忙解圍。
  雷歐納多邊感嘆自己的不中用邊說:
  「總是這樣麻煩你。」
  「幹嘛那麼說,我們是朋友啊。」
  這位大自己四歲的青年講得好像毫不在乎,總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會比不上他。
  
  雷歐納多等人就像這樣,在埋頭討伐匪寇期間,享受了片刻的歇息時光。
  然而,就在他們在二樓包廂聊天的同一時間──
  一樓玄關處發生了店主必須低頭賠罪的紛爭。
  「實在是非常對不起,小店本日已經有客人全天包場……」
  因此,店主請對方擇日再來光顧,但那位客人並未接受。
  「本大爺可是庫利玫利亞伯爵家的嫡子喔,你現在是要我吃閉門羹嗎!?」
  男子胖得肥嘟嘟,明明感覺還很年輕,身體卻鬆垮不已,他口沫橫飛地嚷嚷。
  表情極度醜陋,顯露出此人堅信自己是貴族,所以再蠻橫也能為所欲為。
  他領著眾多手下恫嚇店主的神態,根本與城中流氓沒有兩樣。
  「可、可是今天包場的人是艾依多尼亞的伯爵大人……」
  店主使出苦肉計,以亞藍家的名號為擋箭牌,希望對方知難而退。
  「你講那什麼話!?意思是說亞藍家的地位高過我們伯爵家嗎!?」
  那名肥胖貴族的怒火燒得更猛了。
  店主體悟到計策失敗時,已經太遲了。
  「讓本大爺受到這種屈辱,你以為你會沒事啊!」
  肥胖貴族把手放到了腰間的劍上。
  店主臉色頓時慘白,暈了過去。
  就在此時──
  「就此打住吧,凱恩茲閣下。」
  從貴族那群手下中,傳來了爽朗的聲音。
  那位被稱為凱恩茲的肥胖貴族,急忙將手抽離劍柄,遵從那個聲音。
  這讓店主明白眼前這些男子並非凱恩茲的手下。
  那個爽朗聲音的主人,才是這群人的統領。
  仔細一瞧,發現是位長相和聲音一樣端正的金髮碧眼青年。
  他個頭高,身形勻稱,眼神既理智又儒雅。比起身上最高級絲綢縫製的服裝,或腰間綴有精緻金銀裝飾的配劍,他自身那種堂堂皇皇的言談舉止,更能證明他出身高貴。凱恩茲看起來只像隻盛裝打扮的豬,兩人水準天差地遠。
  「謝爾特殿下!」
  凱恩茲甚至誠惶誠恐地這麼稱呼。
  也就是說,這位青年居然是庫羅德帝國的第二皇子。
  謝爾特•丹克伍德•庫羅德•索馬。
  有別於典型平庸的第一皇子,他才華出眾廣為人知,但許多人都惋惜他晚出生至世上。
  他與同父異母的第一皇子同日、但晚了數小時誕生,因此反而有更多人替他感到扼腕。畢竟命運只要不同一些,當今的皇太子就會是謝爾特。
  實際上,包含雷歐納多在內的十位皇子中,謝爾特的聲望在帝宮裡也是特別突出。
  他文武雙全,特別是以第一名從帝都的軍事學校畢業,留下令人讚嘆的實績。
  再加上,他有強大的後盾,即其外祖父丹克伍德公爵。
  此帝國僅有四位公爵,他的外祖父為其中之一,是被視為北方貴族盟主的大貴族。
  凱恩茲就只是伯爵家的嫡子,低頭聽命是再理所當然也不過了。
  這位謝爾特開口說話了:
  「要和舍弟同席也太掃興了。」
  他悠然瞥看店家二樓後,便轉身往回走。
  店主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明明一個字也沒提到雷歐納多人在店裡。
  「老闆,我之後再來,到時候你可要好好款待啊?」
  謝爾特就此離去,展現出的優雅風範,連小孩都知道這才是所謂的氣度。
  凱恩茲和手下們急忙追了上去。
  店主雖然沒有遭到任何傷害,但覺得自己猶如死裡逃生,當場虛脫無力。
  
  「那個雜種真的是可恨極了!」
  凱恩茲繼續高聲嚷嚷。他們沒吃成選定的午飯,正走在回程的路上。
  「還有那個小跟班亞藍,跟那群土包子騎士也是!姑且不論本大爺,他們這樣幹不就等同讓殿下大吃閉門羹嗎,實在太無禮了。」
  他氣憤到好像此事是絕不可原諒的大不敬行為,精明地藉此奉承謝爾特。
  其他的手下也用力點頭附和。
  「您不覺得那群雜種最近也太囂張了嗎?只不過是討伐了匪寇那種烏合之眾,連什麼叫道理都不懂的愚民們就把他們捧上天,他們是不是忘了自己才幾兩重?」
  凱恩茲持續咒罵,謝爾特聽完他這番話後也開始思考。
  兩年前,雷歐納多陣營在他和外祖父隸屬的「四大公爵家」策畫下,飽受彈盡糧絕之苦。
  他還因此被冠上吸血皇子的綽號,成了帝都人民侮蔑和嘲笑的對象。
  

  
  然而經過兩年後的最近,謝爾特也親身感受到世人徹底重新評價雷歐納多的風潮。
  凱恩茲停止前進,開始捶胸頓足。
  「啊啊,實在太嘔了!全都是因為那個小跟班亞藍,不停奉獻軍資給那個雜種害的!流的真不愧是艾依多尼亞的血,有夠愚昧,愚蠢至極!」
  謝爾特見狀,下定了決心。
  「我記得閣下的庫利玫利亞家,和艾依多尼亞家之間過節還不少吧?」
  「沒錯,就如您所說的!請聽我說明,殿下!」
  凱恩茲把握機會大吐苦水。
  庫利玫利亞州和艾依多尼亞州領地相鄰,不過有座湖泊橫跨兩州之間,為了此處的漁權,兩家代代大小紛爭不斷。此事應該沒有孰是孰非,但凱恩茲講得天花亂墜,主張艾依多尼亞的行徑猶如海盜。
  以凱恩茲這種程度的話術,謝爾特本應不會理會,沒想到──
  「艾依多尼亞這種無視道義的作法,我沒辦法視而不見。」
  他以爽朗的聲音這麼說。
  「您能理解我們的難處啊,殿下!」凱恩茲眼睛一亮。
  「嗯,我會幫助你們。打鐵要趁熱,我現在就去向皇帝陛下(父皇)請命。」
  「我、我實在太有福氣了!唔哈哈哈哈哈哈,這下亞藍要家破人亡了!哼呵、哼呵呵呵,看來雜種和土包子騎士們自以為是英雄的行徑就到此為止了!」
  凱恩茲醜陋地捧著肥肚,像在搖擺身體似地大笑。
  謝爾特邊冷冰冰地斜眼瞥看他這副模樣,邊用他那清晰的頭腦,思考組構徹底毀滅艾依多尼亞的方法。
  
  * * *
  
  亞藍相當敬重過世的父親。
  他父親深愛領地,重視境內人民,絕對是貴族的典範。
  此人極具膽量,就算與四大公爵家為敵也不屈服,同時也有義氣,即使只是棉薄之力,仍舊奧援蘿薩利雅的亞歷克希斯防衛戰。
  他是個優秀的男人,看著這種父親長大的亞藍,也期望自己能成為相同的存在。
  如今,二一一年的庫羅德曆也進到了三月,再不到一個月就是亞藍父親的忌日。
  為了準備首年忌,位在帝都的艾依多尼亞州領主官邸也是一陣慌亂。畢竟是伯爵家,因此必須招待眾多皇親貴族,舉辦隆重的儀式。這個時代的庫羅德人深信,若是草率辦理忌日,先人就會化為幽靈站在枕邊。
  亞藍也不例外,當家的他必須準備的事情只能用「極多」一詞形容,但他以讓人聯想到上一代領主的威嚴與本領指揮下人,俐落行事。
  以愛嘮叨的妹妹為首,眷屬親戚陸續從艾依多尼亞州匯聚而來,領主官邸變得一天比一天熱鬧。
  但是──叔父達克拉斯早早現身時,官邸內瞬間一陣騷動。
  打從父親那一代開始,便把艾依多尼亞領地最北方的各個村落交由他管理。那是離帝都最遠的地方,因此他應該會是最慢到的一個。眷屬親戚先是為此感到驚訝。
  此外,這位叔父也負責監視長年存在過節的庫利玫利亞州。由於他是神色有異地策馬奔馳而至,親戚中感覺較為敏銳的人,已經察覺到事態不太尋常。
  亞藍就自己一個人來到玄關迎接。
  「叔父大人,難道庫利玫利亞有什麼動靜嗎?」
  「他、他們在做出兵的準備!目標是我們州!」
  達克拉斯還沒想到要解開旅用裝束,就先以飛快的速度說個不停。
  所有親戚頓時為之騷然。「庫利玫利亞那些混帳東西!」「只能以暴制暴了啊!」「蠻橫到那種地步還有天理嗎!」眾人七嘴八舌地咒罵。
  亞藍雖然也想破口大罵,但身為領主的他必須拿出實際的對策。他向達克拉斯尋求更為詳細的情資,叔父都有派遣間諜常駐庫利玫利亞的州都「古霖迪」,因此那邊的資訊應該是正確又豐富。
  「那些傢伙好像在古霖迪集結了五百左右的兵力。」
  「大概就是那個數量了吧。」亞藍出聲附和。艾依多尼亞和庫利玫利亞的財力不相上下,雙方都坐擁千人左右的私家兵。這些原是培養來保衛領地的士兵,不可能全數用於侵略。畢竟不留下一半,自家就會產生動亂。然後,亞藍的盤算是對方若以五百軍力進攻,己方就有兩倍的兵力可以應戰……
  「聽說已經向士兵下令三月十三日出發。」
  數一數距今還有十天之久,總覺得他們怎麼那麼從容。
  「他們是在等哪邊派去的援軍嗎?」
  達克拉斯聽聞亞藍的判讀後,以沉重的表情點了點頭。
  於是亞藍又更進一步思索分析。雖然不知庫利玫利亞在盤算什麼,但是這類擅自挑起戰火的暴行,應該沒有幾個貴族會參與。就算還有一、兩個同等愚蠢的傢伙,援軍的數量頂多就五百人吧……
  ──亞藍是這麼計算,但就在同一時間。
  達克拉斯嚥了一下口水後,告知了一件事。
  
  「據說會有三千長槍兵(pike)前去支援……」
  
  方才腦中的計算全都白費了。
  連亞藍都不禁大感驚訝。
  「那樣的大軍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啊……?」
  「聽說是丹克伍德公爵派的……」
  「為什麼丹克伍德公爵要派兵協助庫利玫利亞那種地方?」
  亞藍低聲悶哼,親戚們已是悲鳴四起,還有人向信奉的神明祈求幫助。
  其實也不難理解這都是因為謝爾特在暗中活動,讓自己的外祖父和凱恩茲聯手。只不過,敵人背後有四大公卿家的部分勢力撐腰,任誰都經不起這個恐怖事實的打擊。畢竟就算是丹克伍德公爵,也不可能爽快出借多達三千名的長槍兵。
  「兄長……」亞藍的妹妹米蕾尤──平日剛強又自傲的十七歲少女走上前來,鐵青著一張臉說道:「我們要不要也去向雷歐納多殿下求援?」
  「別說傻話了……」亞藍搖了搖頭。
  他認為不能因為艾依多尼亞的事情而去麻煩到任何人。
  「那麼兄長您平時為什麼要支援亞歷克希斯的騎士隊?」
  「至少,我絕對沒有夾雜半點私情。」
  面對不肯罷休的米蕾尤,亞藍正言厲色,然後直接準備外出。
  「您要去哪裡,兄長!我們話還沒說完啊。」
  「當然是去晉見皇帝。怎麼可以容許這種蠻橫行徑,我要直接跟陛下投訴。為了保險起見,妳快馬加鞭去做準備,讓艾依多尼亞的士兵隨時能出動。」
  「光做這些根本無法對抗他們!還是該去向那些亞歷克希斯的騎士求援吧。」
  米蕾尤再度這麼主張,但亞藍已經鐵了心。
  「兄長太固執了,隨便您了!」
  亞藍邊以背部承受這陣罵聲,邊朝帝宮而去。
  心想就算只有姿態相似也好,要像死去的父親一樣,挺直腰桿。
  
  混沌大帝僅將自己和子孫中的男丁提為尊貴地位,其餘天下萬民皆平等視之。
  因此他的大帝國中並不存在貴族制度和奴隸制度。
  現今分裂產生出的七個帝國中,除了一部分,都還是承襲這般型態。
  然而庫羅德的政治生態完全就是屬於「例外」的那一部分。
  其境內雖不存在奴隸制度,但還是有貴族制度。
  緣由可追溯至大約一百年前,也就是第五任皇帝傑雷曼斯在位期間。他好色程度無可救藥又縱慾成性,自帝國全境蒐羅千位佳麗填滿後宮,沉溺於每日每夜的亂交。
  ──結果,他的親生子女數量,光男孩就超過了兩百人。
  七帝國的皇室全是混沌大帝的子孫,七帝國全都自封男性皇家子孫為「比諸神更尊貴的存在」,但是達到這種境界的至尊之人,居然一口氣增加了兩百人。
  也因此稀釋了相關的價值,事態進而演變成可能撼動庫羅德皇室神聖不可侵的形象,絕對無法等閒視之。
  傑雷曼斯愚蠢而不自知,以為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將皇太子之外的所有兒子,以另立門戶之名送出宮,賦予「低一階的尊貴地位」,藉此確保皇室的稀有性。
  該說是理所當然嗎?總之他的那些兒子大力反彈,甚至已顯露出叛亂徵兆,就在此時,傑雷曼斯明文訂定他們的特權,還分封領地,藉此好不容易才安撫那些人。
  庫羅德的政治形態因此從中央集權制轉為封建制,皇室的力量遭到削弱。這項措施原本是要確保皇室威望,結果變成如此,簡直本末倒置到了極點。
  這就是為何傑雷曼斯會以庫羅德帝國史上最大昏君之姿而名留史冊。
  總而言之──生為那種「低一階的尊貴地位」者,就是擁有公侯伯子男爵位的兩百家。貴族制度自混沌大帝在位時期起便在大陸全境式微,沒想到兩百年後卻於庫羅德帝國內復活,並且延續至百年後的今日。
  由於傑雷曼斯明文訂定特權,因此貴族幾乎不適用庫羅德的法律。
  即使如此,唯有嚴禁「擅自挑起戰火」。
  如不遵守,甚至可定為叛亂罪。
  庫羅德貴族僅在三種情況下可以舉兵,分別是奉皇帝詔令時、獲允許時與行使自治防衛權時。因此無論是凱恩茲擅自進攻艾依多尼亞,還是丹克伍德公爵出力相助,都是犯了滔天大罪。
  亞藍請求謁見,就是希望聖上立即處分一干人等。
  「規定就是,無論是誰都必須按順序晉見。」
  亞藍聽完侍從打官腔的說明後,被帶到了等候室。
  等候室為個人專用,十分雅致。不過牆上還是綴有華麗的裝飾,桌子是由南方帝國(卡比隆)的白檀木製成,沙發應該是出自西北帝國(亞德蒙符)工匠之手的作品。甚至還設有書架,讓等候者解悶。在這個時代,書籍本身就是非常有價值的物品。
  (之前曾聽說,貴族等候通知時專用的牢房就是長這個樣子……)
  亞藍有了不好的聯想。
  他將之拋諸腦後,默默地繼續等待。但在苦等期間,還是接二連三地聯想不好的事情。理性上雖然認為庫利玫利亞軍要入侵到艾依多尼亞邊境還要一大段時間,腦中仍舊不時浮現噩夢般的光景,看見故鄉的許多村落都遭燒毀、掠奪──在這個時代,這是戰時常有的情況。
  然後,究竟是枯等了多久?
  餘暉自窗戶灑落時分,終於有人從外側悄悄地打開了出入口的門扉。
  亞藍心想「終於輪到我了」,因此也從沙發上站起身。
  但是,現身眼前的並非傳令的侍從,而是名年輕的女官。從穿著打扮可看出此人有一定的地位,她卻一副偷偷摸摸的模樣,像是在閃避他人的目光。
  「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波爾菲男爵家的么女,名叫米蕾尤。」
  女官提心吊膽地回答。雖說同名並不少見,但和妹妹同名就感到少了些距離。
  而且波爾菲男爵可是出了名的好人,他這個女兒看起來也是如此。
  「您不能在這種地方繼續等了,亞藍閣下。」女官感覺在怕某處可能隔牆有耳,因此壓低聲音說話:「因為我偶然間聽到了消息。」
  然後,告知了從宮內消息通那聽來的資訊。
  「聽說陛下老早就公開批准凱恩茲閣下出兵,也批准丹克伍德公爵可以出手協助了。」
  亞藍聽聞後瞪大雙眼。
  「可是這種事情要依規定以某種形式對外公告,照理說我也會收到消息。」
  「……實際上應要著手公告的那些文官,在丹克伍德公爵的命令下擱置此事。」
  「居然做到這種地步……」
  面對帝宮內的腐敗程度和對手的計畫周全,亞藍的感受已是恐懼凌駕憤怒。
  恐怕要他在這裡枯等也是出自相同的原因。那些侍從顧忌丹克伍德公爵,所以打從一開始就沒安排謁見。
  但是,追根究柢而言,皇帝到底為什麼會批准這種事情?眼前的女孩解答了亞藍的疑問。
  「就是謝爾特殿下和凱恩茲閣下一同上奏,說要制裁長年以來侵害庫利玫利亞州的艾依多尼亞州的漁業權……」
  「謝爾特殿下上奏!?真的嗎?」
  「是真的……而且殿下不知去了哪裡,好一陣子沒在宮中看到他了。」
  亞藍聽到這番話後心頭一驚。
  「近來盛傳殿下應該是和凱恩茲閣下,一同前去攻打艾依多尼亞了。」
  因為他方才腦海中才清楚浮現過相同的想像。
  帝都的軍事學校培育出無數名將與名參謀,如今以第一名畢業的第二皇子,要指揮多達三千五百人的大軍入侵──
  亞藍光是想像就坐立難安,直接衝出了等候室。
  「想必妳是冒著生命危險來見我……這分恩情將來肯定回報。」
  亞藍握住與妹妹同名的女官雙手表達謝意。
  離開雙頰泛紅的女官後,他快馬加鞭返回領主官邸。
  官邸內一片寂靜,明明日將西沉,卻幾乎不見燈火。
  難道是那些親戚還在意志消沉嗎?──結果他猜錯了。
  管家告訴亞藍,上至達克拉斯叔父,大家都各自前往平日交情好的其他貴族家求援了。
  其他人恐怕會畏懼丹克伍德公爵,誰都不會伸出援手。親戚們心裡應該也很清楚,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願坐以待斃,依舊不放棄一絲希望。
  亞藍得知親戚們的行動後,下定了決心。
  同時重新體認到,所謂的領主責任不是光說不練而是要實際行動。
  
  亞歷克希斯州領主官邸在日落後也點起亮煌煌的燈火,內部吵雜喧囂。
  胸懷決意的亞藍到訪後,為之震驚。
  因為雷歐納多、榭菈和巴曼等亞歷克希斯騎士們,早已著手準備。
  準備遠行和打仗。
  「亞藍大人,我們會盡快準備,您請安心。」榭菈爽朗地笑了。
  「真是萬萬沒想到,亞藍閣下的妹妹是那麼潑辣的千金小姐。」巴曼露出苦笑。
  至此亞藍全都了解了。
  雷歐納多正默默地檢查鎧甲,亞藍走到他身旁。
  「……敵軍可是有三千五百人喔?」
  「我聽說了,看來會很棘手。」
  「而且……領軍的好像是謝爾特殿下。」
  「這樣啊,這下更棘手了。」
  雷歐納多簡短回應的同時,仍舊沒有停下擦拭頭盔的手。
  「……麻煩你了。」
  亞藍咬了嘴唇。
  這時雷歐納多第一次抬起了頭。
  「幹嘛那麼說,我們是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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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獅子的技藝
  
  「既然亞藍大人都親自來了,我們就邊吃晚飯邊開作戰會議吧?」
  由於實在太過剛好,榭菈吩咐下人準備。
  雷歐納多招待亞藍至客廳後,三人便開始交頭接耳。
  在等候晚餐送來的這段期間,亞藍迫不及待地詢問了榭菈。
  「軍師大人,我該做些什麼?」
  「當務之急應該是要去通知住在幹道沿路的所有人民,叫他們前去避難。」
  榭菈斬釘截鐵地立刻回答。
  亞藍的妹妹米蕾尤是在中午時分來到官邸求援。以這位「軍師大人」來說,時間根本充分過頭,完全足以思考如何應戰,並且得出答案。
  「……了解,那麼我這就去安排。」亞藍面有難色地點了點頭。因為他非常清楚,對領地百姓而言,這種處理方式等同命令他們捨棄從小住到大的城鎮或村落。
  「可沒時間和人民爭論喔?」
  「雷歐,我知道。我會以我的名義宣告,等事情告一段落,會頒布免稅措施和發放補助金,保證讓他們的生活能恢復原狀。他們即使放心不下,應該也會接受吧。」
  亞藍毫不吝嗇地這麼說。這種事情並非誰都能輕易說出口,畢竟在多數貴族眼裡,只覺得領地百姓和草木沒有兩樣。反倒若無其事地回說「本大爺幹嘛做那麼多?」才是一般的反應吧。
  此外,榭菈也了解亞藍這個人,知道他不會為了不讓敵軍得利,去放火燒毀民宅或在井水裡下毒,所以並未提及這一類的老套伎倆。
  而是一副深感歉意地提出另一種難以啟齒的請求。
  「如果要您再多花更多更多錢也可以嗎?」
  「當然,如果金錢能換來和平,我求之不得啊。」
  「那麼,請你在疏導所有人民避難時,禁止他們搬運家產,要他們逃跑時只能攜帶最低限度的糧食,連帶著家畜逃跑也不行。當然只有馬匹是例外,因為能用來逃跑。我希望您可以跟所有人民約定,事後一定會好好補償他們在這些措施下失去的所有事物。」
  「這種約定不成問題……但這麼一來不就隨便凱恩茲他們掠奪了,要眼睜睜地看他們氣焰高漲嗎?」
  「敵軍士氣太高也不好。」
  雷歐納多這時也插嘴,榭菈索性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後繼續說:
  「就隨他們去囂張啊,比起那個,所有人民的性命更重要。有人逃跑時太貪心拿了太多家產,結果被敵兵追上,最後沒了家產也沒了命……這種情形歷史上不是多到不勝枚舉嗎?」
  「原來如此……」亞藍像是真心欽佩,雷歐納多卻有不同的感受,畢竟在看見榭菈的笑容後,就感覺到她除了確保領地百姓安全外,還另有意圖。
  雖然介意她是否有別的想法,但話被打斷後就沒再深思下去。
  「趕緊派出快馬吧。」榭菈說。
  亞藍已寫好命令狀,雷歐納多因此喚來下人吩咐任務。從帝都至艾依多尼亞的路程將近八十里(約三百公里)。其領地又為南北長的形狀,最北方與庫利玫利亞相鄰,當敵人自此入侵時,要以快馬奔馳最多百里的距離才能抵達北端的村落。即使利用遍布庫羅德全境的驛站接駁制度,不斷換馬趕路,算起來也要五到八日的時間。
  今天是三月三日,庫利玫利亞軍──不,應該要稱為謝爾特軍──是預計十三日從州都古霖迪出發。那麼入侵艾依多尼亞邊境應該是十五日前後,看來勉強趕得上。
  對了,有一點對我方有利,那就是敵軍大多數都是長槍兵。
  柄長超過三間(約五•六公尺)的長槍是種強大的武器,但由於槍身實在太長、太重,以至難以攜帶。甚至還有逸聞指出,曾有未受過軍事訓練的農民受徵召後配發到長槍,結果在行軍途中叫苦連天,不斷有人擅自截短槍柄。
  由此可知長槍兵的行軍速度緩慢,所以他們越過邊境入侵的時間還會延後。
  「榭菈,其他還有什麼需要做的事情嗎?」
  「盡可能地把兵力集中到州都(艾依頓)。」
  「好……但是,我希望盡量不要讓人民拿武器應戰……」
  「亞藍大人真的是很愛民。嗯,沒有那種必要。老實說他們打不了仗。」
  庫羅德自大帝國時代起就貫徹軍農分離政策。
  每日持續鍛鍊的常備兵實力極強,突然被要求拿起粗糙武器的農民等平民完全不是對手。有個詞叫做「烏合之眾」,也就是說招集再多像那樣的弱小士兵也不會成為助力。頂多平時熟稔如何運用弓箭的獵人們會是例外。
  先前對上亞德蒙符的戰役中,最後也是退回州都堅守,當時都城居民中也有許多人希望上場殺敵,但除了搬運箭矢或傷患等的後勤支援外,根本派不上用場。
  「在艾依頓集結兵力後呢?難道要堅守城池?」雷歐納多詢問。
  「很抱歉,我們那邊沒有凜特那種雄偉的石牆,只有壕溝和柵欄而已。」
  「我不想讓城內捲入戰火,所以打算主動迎擊。只是,至少要選在對手最疲憊的時候出擊。」榭菈如此說道。艾依頓位在州南端,此戰略就是要讓敵軍大幅縱走艾依多尼亞來到州都近郊。
  「剩下的就是兵力差距了。」
  雷歐納多提出最令人頭痛的問題後,亞藍便口唸軍神雅典涅的名號,祈求庇佑。
  「跟那種東西祈禱,對方也不會真的庇護你啊。」
  雷歐納多是傳承自姑母的無神論者,他正顏厲色地說。
  己方的戰力為亞歷克希斯騎士隊的五百人,加上艾依多尼亞的千人常備兵。
  雙方戰力足足相差兩倍以上。
  而且艾依多尼亞有別於森林遍布的亞歷克希斯,是塊多平原的土地。
  「行事不要半吊子。」
  雷歐納多用嚴厲的聲音,攤出嚴峻的現實。
  「您會擔心很正常,但是請放心。」
  榭菈一臉得意的樣子。
  「軍師大人,妳有什麼好對策嗎?」
  「之前就請您不要用那麼見外的稱呼了啊。雷歐殿下,您真是的~~」
  榭菈得意的表情不知去向,她現在鼓起了雙頰。
  亞藍忍不住用手摀住了臉。眼下情景就像寫著「可以晚點再打情罵俏嗎?」
  「榭菈,妳一個大美女,這樣很不好看喔。所以別氣了,能不能快點把妳的對策告訴我們。」
  「亞藍大人真的是很會說話耶。」
  榭菈一副「如果能從雷歐殿下口中聽到就好了」的表情,但是雷歐納多絲毫未察覺,只是繼續等待,要她快點說明計策。
  榭菈嘆口了氣後,表情轉為認真。
  
  「我要使用傳說故事的力量。」
  
  雷歐納多用手抵住下巴「呼嗯」了一聲。
  「妳好像很有把握吧?」
  「是的。連一個艾依多尼亞州都拯救不了的話,是要如何拯救一個國家?」
  「有道理。」
  這位少女真的是舌燦蓮花,屢屢讓人感到驚豔。
  畢竟,雷歐納多知道,她絕非是個只出一張嘴的「軍師大人」。
  
  * * *
  
  庫羅德曆二一一年,三月十五日。
  第二皇子謝爾特已經來到庫利玫利亞與艾依多尼亞邊境交界處的湖泊南岸。
  他還帶著凱恩茲等十多名同伴。
  一行人預計要在此處與開拔自古霖迪的士兵會合。
  眼下無論是風還是陽光都十分和煦,長槍兵們順著春意盎然的道路走來。
  遠看他們豎直長槍,排成一長列行走的模樣,就像非常恐怖的大蛇和刺蝟混為一體的異形。
  對方也察覺到道路旁謝爾特坐在馬背上等待的身影,有數名騎兵策馬上前。
  那些是丹克伍德的騎士與其隨從,就是他們率領那群士兵至此。
  「讓您久候了,殿下!」
  騎士急忙衝來後,其他隨從也一起下馬曲膝跪地。
  那名騎士身材中等,有著一對宛若狐狸的細長眼睛。他年紀尚輕,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個強者。防具也只有皮鎧,連胸甲都沒穿。
  

  
  而且他身邊那些隨從說是小混混也不為過,感覺是群沒教養的人。
  凱恩茲等人的表情明顯大變,臉上就像寫著「丹克伍德公爵有心要打仗嗎?居然派這些奇奇怪怪的人過來」。
  但是謝爾特並沒看輕狐眼騎士等人。
  「長途跋涉辛苦了。你們還真厲害,居然差不到一小時就把兵帶到了。」
  沒錯。雖說這是訓練精良的部隊,但能按照約定的時間日期,將容易拖慢行軍速度的長槍兵從遙遠的丹克伍德州帶到指定地點,他的指揮本領確實值得讚賞。
  在這之後,部隊指揮權移交給了謝爾特,這位狐眼騎士則以軍督的身分隨伺在側。丹克伍德為了年輕的謝爾特,派遣這名騎士前來負責監督兼顧問。
  「真不愧是外祖父大人,派了一個這麼優秀的騎士給我。」
  「小的惶恐!謝爾特殿下您可是世人讚譽、帝國自豪的英才,能獲殿下的讚賞,小的不勝感激之至──」
  「你用不著那樣畢恭畢敬。話說還未聽聞閣下的名號。」
  男子說話的用詞太過謙遜,謝爾特在馬背上對他笑了出來。
  「小的叫特拉梅。」
  狐眼騎士報上名字,始終維持屈身低頭的姿勢。
  是個值得記起的名字──謝爾特將之銘刻於腦中。
  「那麼接下來就開始制裁艾依多尼亞。」
  「是──!小的一行人願為皇子殿下之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萬事拜託了喔。」謝爾特落落大方地點頭後,從容地掉轉馬頭。
  謝爾特雖然讀了六年軍事學校也順利畢業,但這還是第一次統帥真正的軍隊。
  但是他具有誰都不會這麼認為的沉著風采。
  
  詳細剖析謝爾特軍的陣容後,首先可知組構核心是丹克伍德州派來的長槍兵。要培育出熟稔長槍的士兵是耗財又耗時,但真不愧是雄霸四大公爵家其中一席的丹克伍德公爵,居然可出借高達三千人。
  而且還已和庫利玫利亞的兵力會合了。其兵力構成為一百名用來作為偵查兵等的輕騎兵、三百名裝備普通長槍的步兵,和自願參戰的兩百名獵人弓兵。
  以上總共約有三千五百人。
  總指揮官用不著說,就是第二皇子謝爾特。
  凱恩茲雖為副官,但謝爾特其實一點也不信任他。
  反而比較依賴看起來早已習慣打仗的軍督特拉梅。
  這個陣容完全足以擊潰艾依多尼亞。
  凱恩茲等人決心要讓敵人立下城下之盟,掠奪敵人的錢財,認為如此一來就能斷絕那個礙眼的雜種和他那騎士隊的資金來源,徒留瓦解一途。揚言要一石二鳥。
  然後,謝爾特軍順著幹道南下,沿路只要發現村落或驛站鎮,就會成為掠奪的犧牲品。
  最初,士兵們看見這些地方空無一人時還感到失望。
  但在察覺到各家家產(特別是值錢物品)都原封不動地放著後,士兵們欣喜若狂,爭先恐後地搶奪一空。雖然擄走年輕女子滿足獸慾的期望落空,卻也沒有傳出任何不滿。
  除了馬匹之外,家畜一樣都留在原處,因此他們也盡情大啖了肉品。
  「能提高士氣就是好事。」謝爾特放任士兵為所欲為。
  經過整整三日後,士兵們已拿不動掠奪物,而是用打劫來的板台車堆積如山地搬運。每襲擊一處村落或驛站鎮,板台車的數量也會隨之增加。由於現場都沒留有馬匹,所以士兵們只能輪流用手推,即使如此大家還是一臉高興的模樣。
  三月十九日,傍晚。
  在前方發現空村,上頭允許士兵掠奪物品的同時,還下令今夜於此紮營一晚。
  並且決定將最豪華、像是村長宅邸的屋舍,作為謝爾特的下榻處兼大本營。
  眼下特拉梅的隨從們正在準備暖爐和晚餐,謝爾特和凱恩茲在餐廳等待,就在這個時候──
  「行軍速度好像變慢了……」
  特拉梅屈身低頭,誠惶誠恐地來向謝爾特報告。
  回答的人是凱恩茲。他早就因為喝了村民沒帶走的酒而滿臉通紅,如今無理取鬧地說:
  「嗯,你們這些傢伙搞什麼鬼啊!?」
  「並不是士兵們鬆懈了。我想原因是板台車增加太多了……」
  特拉梅戰戰兢兢地繼續稟報。
  「你的意思是要我們拋棄那些物品嗎!?說什麼蠢話啊!」
  「對、對不起,小的僭越了……」
  凱恩茲大聲怒斥後,特拉梅將額頭磕在地板上謝罪。
  「好了,凱恩茲閣下。」謝爾特指責了他。
  一句話就讓凱恩茲身體顫抖閉上嘴巴,獲救的特拉梅鬆了一口氣。
  「特拉梅閣下,謝謝你來稟報。今後你只要察覺到什麼,全部都來跟我說。畢竟若有疏漏,困擾的不會是別人,而是我啊。」
  「是!謹遵殿下所言──」
  「話說回目前的問題,今天前進了多少距離?」
  「大概兩里半(約十公里)左右。」
  「唔……這麼算起來,會遲個五、六天才會抵達州都?」
  「是的,沒錯,就如殿下的計算。」特拉梅搓著手回答。
  「我是認為才慢這幾天,亞藍也沒辦法做什麼厲害的準備。你覺得呢?」
  「小的也是持同樣意見。」特拉梅繼續搓著手。
  「東方真帝國(帝恩)的名著中雖寫兵貴神速,但我覺得還是要看情況而定。我想本次只要維持好士氣,從容行軍應該最剛好吧。如果過於躁進,當要與亞藍的軍隊交戰時,所有人都已疲憊的話就太難看了。」
  「沒錯,沒錯。」
  「亞藍想打贏這場仗,應該只剩偷襲和埋伏之類的方法,不過我們只要派出偵查兵,同時慎重進軍,應該就能防阻這種攻擊了吧?」
  「殿下所言甚是。」
  「我方人數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不需要耍小手段,只要別大意,勝利應該自然就會到手……我是這麼想的,特拉梅閣下,你會不會覺得我的作戰方式太照本宣科了啊?」
  「我覺得老方法才是主流,這場仗非常適合殿下來打。」
  「閣下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那麼,我不會捨棄板台車。不過,我也考量到特拉梅閣下擔心的事情,所以不會再增加板台車的數量了。幫我帶話給所有士兵。」
  「是!真是精妙的安排,小的必定傳達給每一個人知道。」
  問題獲得解決後,謝爾特滿意地點了點頭,心想一切都很順利,再加上身邊有這個心細的特拉梅在,應該連萬分之一機率才會犯的失誤都能避免吧。
  履行完指揮官的職責後,謝爾特終於拿起杯子就口。
  雖然裡頭裝的是既廉價又難喝的酒,心情卻不錯。
  但是事情一波三折。
  此時傳來吵雜的複數腳步聲,就像來打壞謝爾特的好心情。
  應該輪流警戒的偵查兵們衝了回來。
  「在半里左右的前方,發現逃難民眾正在野營!」
  他們根本是欣喜若狂地那麼大喊。
  「當真屬實?」連凱恩茲都面露喜悅,在他站起身時,座位還發出聲音。
  「意思是說有人來不及逃走嘍?」
  「是的,殿下!那群愚蠢的傢伙居然用板台車載滿家產。」
  原來如此,謝爾特了解情況了。看樣子亞藍是命令人民不要攜帶任何物品直接逃難,不過當中還是有貪得無厭的城鎮和村莊。
  他們愚蠢歸愚蠢,但對謝爾特的士兵來說,卻是再適合也不過的餌食。大家雖已充分填滿錢包,不過人類慾望無窮,現在正是渴求性和鮮血的時候。
  「殿下,我可以過去看看嗎?」
  凱恩茲露出壓抑不住內心興奮的模樣,請求謝爾特批准。
  「你們要去玩玩也無妨,不過別再增加板台車的數量了。」
  「感激不盡!──喂,大家,出發了喔!」凱恩茲邊晃動有如豬隻般的肥肚,邊興高采烈地帶走了那些偵查兵。「嘻嘻!終於有女人了!」
  他用舌頭舔嘴的畫面,完全是在說「我等的就是這種時候」。
  所謂的下流無比就是指這種事情。
  謝爾特斜眼目送,搖了搖頭,感到費解。
  「在這種窮鄉僻壤怎麼可能會有漂亮的姑娘,特拉梅閣下,你不覺得嗎?」
  以謝爾特來說,若要他擁醜女入懷,就算是別人請託,他也是敬謝不敏。
  「哈哈哈,我想這裡沒有殿下看得上眼的女人吧。」
  特拉梅露出阿諛的笑容。這是個圓滑的回應,謝爾特和凱恩茲兩邊都不得罪。
  「哼……」謝爾特用鼻子哼了一聲。
  難民即將變成待宰羔羊,他凝視著遠方,開始想像那些人的下場。
  凱恩茲應該會領著騎兵前去吧。手無寸鐵的百姓只有遭到蹂躪的命,老人和小孩都會被千刀萬剮;年輕女子會被人架住,遭暴力強迫就範,遇到比死還痛苦的事情。等著那些人的是連用悽慘二字都還無法確實表達的地獄。
  謝爾特中斷想像,自言自語了起來:
  「希望凱恩茲別玩得太過火,最後累到回不來。」
  身為第二皇子的謝爾特根本不會心痛,只覺得區區小民會如何與我何干。
  
  離開謝爾特跟前的特拉梅,來到了隨從正在做菜的廚房。
  「辛苦了,團長。」
  「別叫我團長。」
  特拉梅一把抓過遞來的烤雞腿後,高高舉起。
  他原本率領一支中階的傭兵團,年紀輕輕就已是名身經百戰的戰士。
  由於父親也是傭兵,他在十三歲時已被迫幫忙工作,一直持續至翻倍後的歲數。
  特拉梅擅長腳踏實地默默做事,並非是大顯身手而引人注目的類型。
  不過,他的鼻子就是靈敏,察覺危機的能力極為出色。
  在這個時代幾乎沒有大型戰爭,因此提到傭兵的工作,大多是以保護商隊或剿除匪寇為主。特拉梅如果承接保護商隊的工作,很快就能察知強盜們可能埋伏的場所,絕對不讓商隊通過該處;剿除山賊時,即使毫無地利或是身處深邃的森林中,他也絕對能識破伏兵。
  因此獲得外號「抓不到的狐狸(Teumessian)」。
  據說這是遠古神話中的狐型魔物,命中注定不會被任何人抓到,不斷折磨世人。
  傭兵這個工作能存活就是賺到,能四肢健全就是賺到。
  特拉梅的危機察覺能力在業界越來越出名,不停有人找來想加入他的隊伍,或請他收為手下,他不知不覺中就坐上了傭兵團長的位置。
  近年各地匪寇的危害日益嚴重,鎮壓匪寇雖是很好的收入來源,但他兩年前受雇於丹克伍德公爵時,其本領引起公爵注意,進而詢問他是否想成為騎士。
  這是特拉梅夢寐以求的邀約,所以他結束傭兵的工作,解散了傭兵團。
  僅把幹部們留在身邊作為隨從,那些人就是眼前的他們。
  「真是的,我是知道貴族都是群討人厭的傢伙,看來皇室成員也一個樣。」
  「那是肯定的啊,他們全是一丘之貉,那邊就只有兩種人。」
  特拉梅邊舔掉手指上沾到的油脂邊回答。
  「哪兩種?」
  「出手大方的大爺,和小氣巴拉的大爺。」
  「沒錯。」隨從們停下做菜的手,捧腹發笑。
  「我不是開玩笑的耶。像丹克伍德公爵就是出手大方的,而且還是超級大方。」
  「……我們全心全意效力公爵。」
  特拉梅正言厲色後,隨從們正襟危坐。他心想,這些人真的能懂就好了。
  「畢竟這次的工作是保護好那些少爺,團長會特別勞神吧?」
  「只要放低姿態唯命是從,他說什麼都說好就可以。少爺他們也樂得聽。」
  「唔哇,我們這幾個還比那些人好多了吧?」
  「那個肥豬很沒用,但皇子殿下還滿可取的。總之百依百順就對了。」
  「啊,真叫人意外耶。」
  特拉梅其實也有相同的感受。
  「聽說那是帝都軍事學校第一名畢業生的頭腦,看樣子是真有兩把刷子。」
  謝爾特明明還很年輕,但頗為沉著冷靜,對所有事情的判斷速度也相當迅速。
  雖然他那句討厭照本宣科的話,特拉梅聽起來很刺耳,但在這場仗中兵力占有絕對優勢,他那麼做才是正解。貴族家少爺第一次上戰場時,因為想引人矚目,所以常會想做特立獨行的事情,他至今已經看過無數回這樣的例子,但心裡知道謝爾特沒有這類膚淺的愚昧。
  最重要的是,他費盡心思提高、維持士兵的士氣,這一點非常正確。
  事實上貴族的指揮官,許多根本完全沒在注意基層的狀況。明明實際在打仗的並非將帥在作戰,而是最底層的士兵,他們的士氣往往會左右勝負。
  然而謝爾特也不是和基層站在一起,用同樣的思考模式理解事物。
  身為指揮官的他只不過是知道士氣的重要性,但這樣就已足夠。
  「那邊可是只有貴族可以讀的軍事學校喔,根本無從想像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應該是有非常厲害的老師吧。」
  特拉梅由衷地感到佩服。輾轉聽來的英才傳聞,絕非是在奉承皇子殿下。當初丹克伍德公爵下令要他徹底從旁輔佐,把沒有戰爭經驗的溫室花朵確立為大將時,還覺得前途多舛,結果全是杞人憂天。
  這場仗,根本找不到會打輸的因素。
  在沙場上度過半生的老練戰士特拉梅是這麼判斷。
  
  * * *
  
  雷歐納多和榭菈目前逗留在一處驛站鎮,這裡位在州都艾依頓往南五里(約二十公里)的地方。
  兩人當然不是來玩,而是在等待亞歷克希斯騎士隊的五百人到此集結。
  他們扮成一般的旅人,無論移動還是住宿都是各自進行。
  這麼做是戰術上的判斷,想隱瞞謝爾特軍騎士隊加入戰力一事。不難想像艾依頓和其近郊都會有敵方密探常駐監控,因此必須選定相隔充分距離的地方集結。
  逗留首日──
  「哇啊啊,雷歐殿下,這房間真棒!」
  榭菈衝入大旅店最上層的房間後,就是一陣喧鬧。
  「住同一間的話,或許還能享受一下蜜月旅行的感覺。要不要來試試看?」
  「已經有新郎的人選了嗎?」
  雷歐納多迅速進到自己位在隔壁的房間。
  正在卸下行李時,背部感覺到視線,因而轉頭察看。
  「討厭,雷歐殿下真的是不解風情耶!」
  眼前可以看到榭菈鼓起雙頰,從門口陰暗處充滿怨氣地瞪視。
  然而實際上,雷歐納多根本提不起勁悠哉地跟她慢慢耗。
  畢竟現在這個時候,敵軍仍在侵略艾依多尼亞州。
  「雷歐殿下真的是死腦筋耶……」榭菈言語中透出不滿,「已經跟巴曼先生他們說過,二十日之前集結完畢就好,至於請亞藍大人準備的另一個計謀是要花點時間。現在的我們只能等待,所以來放鬆一下不是很好嗎?士氣很重要耶,士氣!」
  「辦不到,本人天生如此。」
  雷歐納多斬釘截鐵地這麼說後,榭菈垂下頭說了句「好失望」,但沒就此罷休。畢竟再怎麼說她都是個坦率的女孩。
  然後實際上,也稍微能夠理解榭菈怎麼有辦法悠哉地死纏爛打。
  雷歐納多腦中浮現出艾依多尼亞的地圖,先前推測敵軍會在二十一日抵達艾依頓。但是,一經等待,即使到了二十二日,敵軍依舊沒有出現。結果是預測大幅失準,敵軍實際的移動速度相當緩慢。根據偵查兵帶回的消息,二十日當天,敵軍才位在北境通往艾依頓的幹道中間點。
  為何情況會演變成如此?
  暗中前往交換情報的亞藍和他們倆,三人在雷歐納多房內交談。
  現下已是二十二日的深夜。
  榭菈在油燈光線的照射下,十分滑稽地眨了眼。
  「原本行動就夠緩慢的長槍兵部隊,如果又帶著成堆的戰利品,當然會拖慢行軍速度。」
  聽她這麼一說,雷歐納多頓時豁然開朗。
  「原來你先前說要百姓逃難時不要帶家產和值錢物品,為的就是這個啊。」
  己方拜此所賜,爭取到比預估多五天以上的準備時間。
  「是的。而且,拖慢敵人行軍速度還有其他好處。譬如──」
  榭菈語畢後,攤開了載有州都近郊資訊的地圖。城市北方有座森林,呈現往東擴展的橫長形狀。道路南北向筆直地貫穿其中,以最短距離開闢而成。
  「你們覺得敵人會經由哪邊打過來?如果是沿著道路衝來,我們也能樂得輕鬆。」
  「我不覺得皇兄會採取這種愚蠢的行動。」
  姑且不論毫無其他選擇的時候,大軍若從林中的窄小道路攻來,那就真是愚蠢至極。
  照理說,他們應當會選擇繞過森林西側的路徑。
  「根據偵查兵的消息,現在敵軍的行進速度每日大約為二里半。那麼亞藍大人,如果他們要繞過這座森林,你覺得會花多少時間?」
  「隨便都要花個半天吧。」
  雷歐納多聽聞當地人亞藍的判斷後,陷入了沉思。
  如此一來,敵軍應該會在森林西北邊停止行軍,紮營過夜。然後敵方的計畫應該是天一亮就立刻出發,最遲過中午便會抵達州都,並且直接展開攻擊。
  若沒有過夜,而是從不早也不晚的時間開始繞行,那麼在快要抵達艾依頓前,夜晚就會降臨。假如他們在距離這麼近的地方紮營,根本像是在說晚上請來偷襲。
  不過如果是謝爾特,應該不會採行這種笨方法。
  「這下您懂了吧?」
  榭菈抿嘴笑著,同時眺看雷歐納多思考的樣子。
  她指了地圖上的一個點──森林的西北方。
  「我們拖慢敵軍速度的成果,就是能預測他們會在這裡過上一晚……不,是我們誘導他們到這裡過夜的。」
  「原來如此。」亞藍嘀咕,「但是,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嗎?」
  「不懂就不要在那邊裝佩服。」
  「雷歐,你還不是順著討論內容推測而已?你這樣真的懂嗎?」
  「大概懂。」
  「大概而已,囂張什麼啊!」
  「唔,你才少在那吹毛求疵,很幼稚。」
  「幼稚哪裡錯了嗎?總比老氣橫秋的你要好。」亞藍怒罵後看了榭菈。「一個男的明明才十八歲,卻不愛說話、死氣沉沉,然後愛計較,平時又都板著一張臉。從女生的角度來看,妳覺得如何?」
  「欸?我覺得很讚啊。」榭菈有些茫然地回答。
  「我問錯人了,怎麼會來問榭菈妳。」亞藍露出極度嫌惡的表情,厭煩地將頭轉向一旁。
  雷歐納多清了清喉嚨,重新接回剛才被打斷的話題。
  「我大概知道榭菈心中的盤算。」他不禁在大概二字上加重語調,不過注意到後,馬上就反省自己太幼稚。「可是我認為若要使用妳那種戰法,會碰到好幾個問題。」
  「一個一個解決掉不就好了。」
  榭菈毫不在乎地說。
  「是要利用傳說故事?」
  「是也要利用傳說故事。」
  雷歐納多確認假設是否正確,榭菈胸有成竹地給予肯定答覆。
  「差不多該來揭曉謎底了。而且我也把達莉雅姊請來了。」
  要如何打敗謝爾特軍?──她按順序重頭說明了那個計策。
  與其說是打破常規,根本就是個聞所未聞的策略。
  因此雷歐納多和亞藍,起初聆聽時是面帶難色。
  但是──榭菈全部解釋完後,兩人都當場破顏一笑。
  
  * * *
  
  二十四日午後,謝爾特軍抵達了州都北方二里(約八○公里)遠的地方。
  眼下森林擋住去路,軍隊按照原定計畫繞行西側。現在若直接沿著幹道穿越森林,目的地艾依頓就會近在眼前,但謝爾特沒有做出讓軍隊進入隘路的愚蠢行徑。
  畢竟若要兵力發揮數量優勢,就必須讓陣形橫向延伸。
  在狹窄的森林中無法這麼做,只會白白浪費難得的兵力差距,有利於敵人而已。
  此外,也不能在太靠近艾依頓的地方紮營,因此本就預定來到森林西北邊一帶後,要在大白天時停止行軍。
  「對具備絕對優勢的我們來說,躁進正是大敵,明天再從容地繼續前進就好。不是這樣嗎,特拉梅閣下?」
  「沒錯,就如殿下所言。」特拉梅邊感佩在心,邊這麼回答。
  很多人雖是貴族,但可能是從小任性慣了,因此都耐不住性子。其實,窺看位在謝爾特身旁的凱恩茲,就可發現他的表情一直流露不滿,像是在說「州都明明就近在眼前」。
  但是皇子殿下率領軍隊時,從頭到尾、至始至終都沒失去那副從容的模樣。
  「凱恩茲閣下,你要牢記,戰場上最能忍耐和最不屈不撓的人,自古以來都稱這類人為名將。」
  謝爾特這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沉著剛毅地講了番大道理。
  特拉梅心想,這就是所謂的王者風範吧。
  不過此事歸此事,自己還必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不過,殿下,小的還是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直說無妨。」
  「艾依多尼亞伯爵到現在真的完全沒有出手阻礙我們前進,這讓我有點在意,覺得他是不是有什麼企圖……」
  凱恩茲在一旁發出冷笑。
  「對手是亞藍,他不是沒出手,而是沒辦法出手吧?」
  另一方面,謝爾特用極為冷靜的口吻,高唱一般論調:
  「以那些傢伙來說,面對的可是我們這支大軍,所以他們只是像縮頭烏龜般死守在州都裡吧?」
  特拉梅還是無法釋懷。
  「不過當他們退到城裡死守時,就絕對不可能獲勝了……不是這樣嗎?」
  那座州都沒有防衛牆,以那樣的構造無法顛覆目前的兵力差距。
  畢竟一般認為在敵軍的行進路線上進行各種妨礙,比較容易形成對防守方有利的局勢(也就是蘿薩利雅當初對抗亞德蒙符時,採用的積極防衛策略)。只在擁有堅固的城寨時,完全退守城內才會有利戰局。
  而且,再怎麼想都不覺得會有貴族,明知會與丹克伍德公爵為敵,也要協助亞藍。沒有援軍的死守城池,無疑是自殺行為。
  更何況現在那座州都中,有數以萬計的難民。謝爾特即使不強行攻陷,也只須包圍城池就能輕鬆斷絕他們的糧食補給。話說在此之前,便會因當地居民與難民之間的衝突不斷累積壓力,隨隨便便就會發生暴動吧。
  「我是抱著必勝的決心有備而來,當然是穩操勝算。」
  謝爾特也很清楚對手是死路一條,因此在馬背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我絕對沒有要玩文字遊戲的意思……只是一群絕對打不贏的傢伙,居然沒有搬出任何對策……對於這件事我實在渾身覺得不對勁。」
  但是特拉梅仍未罷休。
  他那身經百戰的戰士第六感,還有「抓不到的狐狸」的本領,敲響了沒來由的警鐘。
  「那些傢伙就是無能罷了!哪有人蠢到隨便長敵人志氣,然後被自己的杞人憂天嚇到發抖!」
  凱恩茲自己明明是膽小鬼,居然還大聲斥罵。
  不管這頭豬怎麼罵,特拉梅也沒有為此生氣。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
  抽象的事物無法用言語說明,因此特拉梅含糊其辭後,便緘默不語。
  謝爾特原本像是想說些什麼,但是於此之前,先行前去勘查森林情況的偵查兵們回來了。「沒有發現埋伏或陷阱之類的東西!」
  「很好,那這一帶應該就可以了。全軍停止前進,準備紮營。」
  謝爾特一聲令下,凱恩茲和特拉梅的隨從們都為了指揮而各自散去。
  緊接著,一名奉命潛入艾依頓的密探前來稟報。
  「現在城裡是什麼情況?」謝爾特允他免禮,從馬背上詢問。
  「是。艾依多尼亞伯爵雖然連日來都會前去民眾面前安撫人心,但是他們的士氣並沒有因此上升的跡象。士兵也是一樣。最重要的是難民人數太多,難民的不安情緒已經完全傳染給周遭的人了。」
  「他就是對區區百姓施以那種庸俗的慈悲,才會落到這種地步。話說,至今有援軍之類加入他們的動靜嗎?」
  「沒有。」
  「亞歷克希斯的騎士隊也沒有嗎?沒想到雷歐納多那傢伙還滿沒人情的嘛。」
  「嘻哈哈哈,雜種就是這種死樣子!根本沒有什麼皇族的榮譽感。」
  謝爾特淡淡地冷笑,凱恩茲則是鄙俗地捧腹大笑。
  「……只不過,殿下,有件事情讓我很在意。」
  「說。」
  「難民帶著一起逃來這裡的馬匹,數量多達數百匹,但是他們的士兵居然全數接收,然後這幾天一直在幹道上來回馳騁,像是在做騎馬訓練。」
  「唔……特拉梅閣下,你覺得呢?」
  「小的拙見是,他們可能是覺得好不容易才獲得好幾百匹馬,所以想要抱個佛腳當個騎兵吧。」特拉梅帶著傻眼的情緒回答。
  馬是種膽小的生物,在戰場上原本是派不上用場。但是經過長年訓練,讓其習慣戰爭的馬匹,人們會特別稱為戰馬。這種馬十分昂貴,不是一般平民隨便掏個錢就能買得起,而且也沒必要去買這種馬。所以難民擁有的不可能是戰馬,因此接收好幾百匹普通馬根本毫無意義。
  「看樣子艾依多尼亞人很沒腦子耶?」
  特拉梅無法否定謝爾特的嘲笑。
  即使如此,心裡那種警鈴般的感覺卻還是不停作響。
  他露出疙瘩未除的表情,活像牙縫中卡有去除不掉的菜渣,這時謝爾特提出一個方案。
  「那麼,我們就這麼做好不好?說到亞藍目前剩下的策略,大概就是趁早晚偷襲而已吧。畢竟,他們也好不容易才獲得那麼多馬。」
  特拉梅也出聲附和,表示敵人的那些馬雖然在戰場上派不上任何用場,但是亞藍好像不知這種情況,所以是有可能會發動奇襲。
  「若是如此,我軍就針對這點加以對應。首先,將夜間警備人力增加一倍。偵查兵也要比平時多派一倍,輪流換班,全天都要派,讓他們去監視敵人可能會繞過來的森林西側。街道那一側無須擔憂,畢竟沒有人會冒著生命危險進入夜晚的森林吧。反而加強警戒繞行用道那一邊還比較有效。」謝爾特滔滔不絕講述的內容,是種值得讚許的照本宣科──簡直足以列為範例的應對策略。「特拉梅閣下,若有什麼疏漏,還請指教、補充。」
  「完全沒有。」特拉梅深深地鞠了個躬。
  「那就傳令全軍,明早於日出同時出發前進。不管有無夜襲,戰爭已迫在眼前。警戒人員留下,其餘人早點好好休息。若要喝酒,允許一杯。」
  「是!」特拉梅畢恭畢敬地領命後,離開殿下跟前,前去傳令。
  他的眼睛細長如狐,就算沒有情緒起伏,這個長相看在他人眼裡還是像張笑臉。
  但是現在,他明顯眉頭深鎖。
  對特拉梅而言,謝爾特的指揮毫無差錯,自己腦中也是覺得「此戰必勝」。
  明是如此,「抓不到的狐狸」卻是汗毛直豎。
  (我還是稍微思考一下退路好了……)
  他被這個第六感救過無數次性命,因而不敢草率看待。特拉梅就是這樣的男人。
  
  * * *
  
  同年二十四日,晚間二十二時。
  雷歐納多借用驛站鎮鎮長宅邸,招集了麾下的巴曼等所有騎士。
  玄關大廳呈現直至二樓的通頂構造,天花板雖然很高,但是多達五百人齊聚一室後,還是顯得狹窄。所有人都肩碰肩。
  一樓和夾層樓的木窗全數緊閉,光源僅依賴四方牆上散布的燭台燈火。
  這些騎士在三更半夜突然被招集來此,現場的昏暗更像是助長了他們的困惑。
  雷歐納多兵並未從夾層樓往下俯視,而是和他們站在同一個地方,榭菈也在他身旁。
  「在這種三更半夜把我們找來,是有什麼事嗎?」
  巴曼代表所人出聲詢問。
  雷歐納多並未立刻答覆,而是先深深吸了口氣。
  然後,毅然地宣告:
  「準備發動夜襲。」
  聲調雖然平穩,效力卻是立即顯現。
  現場瞬間一陣騷動。
  如今僅剩利用奇襲戰法,才有可能戰勝兩倍兵力的對手。
  況且,目前已經完美掌握攸關夜襲是否能成功的關鍵──敵軍的位置。
  在這一點上,此次榭菈藉由拖慢謝爾特軍的行進速度,不但準確推估,甚至是誘導他們到野營陣地。特拉梅雖然感到事有蹊蹺地說「為何有利的防衛方,沒來行進路線上妨礙我們?」但其實只是他完全想像不到──也就是說榭菈以高他一等的格局、構思,扎實地出手攪局了。
  然而榭菈省去解釋這些情況,連珠炮似地接話說明:
  「這次不會動用艾依多尼亞的士兵,只會派你們去。」
  「……您是說只有在下這些人嗎?」
  「從這個驛站鎮過去,距離會不會太遠啊?」
  「馬匹一疲憊,騎兵攻擊什麼的都甭想了……」
  現場擔憂的聲音此起彼落。
  「沒問題的。」不過榭菈打了包票,「我在艾依頓準備了換乘用的馬匹。」
  「五百人份的換乘用馬嗎?這麼大的數量您是去哪找的……」
  「說起來真的是很抱歉,我是拜託亞藍大人從難民那邊接收來的。」
  「喔喔……!」四處傳來信服的嘆息聲後,還進一步轉成了呼聲。
  至此榭菈了解到作戰說明進行得很順利。
  然而接下來才是問題。榭菈使了個眼色。
  雷歐納多再度深深吸了口氣。
  此次他扯開嗓子說:
  「然後,必須要穿越森林中的道路,襲擊謝爾特軍的背面!」
  然而現在不是談論這句話有無效力的時候。
  因為現場立刻充滿了騎士們的悲鳴。
  「簡直是神經病,居然要我們進入夜晚的森林。」
  有人這麼大喊,聲音完全是高了八度。
  「沒錯,沒錯。」接二連三有人出聲附和。
  「我爺爺曾說過……晚上的森林裡會出現美女外表的鬼──」
  「我家鄉那邊傳說會有幽靈出現,然後把人引誘進黑暗的池子中──」
  「聽說那座森林裡,住著會模仿嬰兒哭聲的虎型魔物──」
  「天亮之後所有人一起去搜索森林,結果發現了那孩子衣物和散亂的骨骸──」
  現場騎士無不慘白著臉,拚命訴說夜晚進入森林的危險。
  從那一張張嘴裡講出的是各種民間傳說──內容是他們的故鄉或從前的任職地等,存在各地的各式魔物或惡靈。
  (……開始了。)雷歐納多雙手交叉胸前。
  環視了騎士們的面容,感覺他們一時半刻無法平靜。
  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畢竟對這個時代、這個大陸的人來說,是被教育成夜晚進入森林等同禁忌,要心存畏懼。
  「殿下,請您三思……我們一行人完全不怕在戰爭中失去性命,這是光榮犧牲,是我們的夙願。但如果是被來路不明的怪物襲擊,活生生地被吃掉的話,光想像就讓人心生恐懼。這樣擺明是白死了吧……」
  結果連英勇的巴曼都這麼訴說。
  
  其實,前天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
  那時榭菈正在旅店某間房裡攤開地圖,講述作戰的全貌。
  雷歐納多和亞藍豎耳聆聽,她當著兩人的面,在地圖上畫出一條直線
  「穿過這座森林,發動夜襲。」
  「慢、慢著,這可不行。」立刻出聲制止的是亞藍。
  「有什麼問題嗎?」
  「從很久以前就流傳,這座森林一到晚上就會有全身毛茸茸、要抬頭才能看到臉的巨人出沒。那傢伙抓到人類後會從頭部開始啃咬,非常恐怖啊。」
  亞藍全身發抖,彷彿真的看到那個巨人了。
  「捏造的吧。」即使雷歐納多想一句話結束話題,但亞藍仍是一個勁地用力搖頭。
  「這件事我是從奶媽那聽來的,據說我的祖父以前做過一個殘忍的實驗。他在白天時把項圈的鑰匙掛到森林的樹枝上,到了日落後才命令下人前去森林拿取。那時有個男的很想賺生病女兒的醫藥費,祖父跟他說會找醫生去幫忙看病,所以他只好聽命。你們覺得後來是什麼樣的結果?」
  「真是可憐,他應該再也沒回來了吧?」
  榭菈一臉被話題內容打壞心情的模樣,她這麼回答。
  「沒錯!隔天早上找人前去搜索後,發現地上躺著那名男子死狀悲慘的屍體。他整個人被啃得支離破碎,只剩下帶著辨識用項圈的一人份骨骸!」
  亞藍用「怎樣,就跟你說很嚇人了」般的語調,滔滔不絕。
  「那只是被狼群襲擊而已啦。」榭菈斷言。
  「妳又沒親眼看到現場,那真的是──」
  「可是,亞藍大人您也沒看到現場吧?」
  「唔……是、是那樣沒錯……」
  「我也覺得是狼喔。」
  「煩耶,你們倆是講好的喔!感情還真好。」
  雷歐納多和榭菈同時從左右兩方說了相同的事情,亞藍聽聞後感到煩悶。
  雷歐納多並非是要幫少女說話,只不過姑母蘿薩利雅,同時也是傳授他先進學問的老師,從小就明白地教導他,這世上──應該──不存在天神、惡魔和魔物。
  「我也認為世上才沒有什麼魔物。」同為蘿薩利雅愛徒的榭菈,說著師父一貫的主張。「但是,夜晚進入森林後遭魔物襲擊、受惡靈的騙──這種傳聞的形式雖會不同,但整座大陸都有。」
  「喔,整座大陸都有?」
  雷歐納多對此感興趣,把臉撇向一旁的亞藍也豎起了耳朵。
  「雖然不是因為魔物那類的東西,但事實上夜晚的森林真的非常危險。」
  人類在夜裡眼睛不怎麼靈光,方向感也會鈍化,所以只要不慎踏入森林,就很容易迷路,走不出來。再加上腳邊也是一片漆黑,一不留神就可能掉落池子裡溺斃。最恐怖的是狼,一被盯上就無法脫身,若是整群襲來,馬上就小命不保。
  「因此從很久很久以前,世人就不斷警惕『晚上不准進入森林』,但如果只是大聲警告,效果極為有限。畢竟絕對會有人當耳邊風聽。」
  「所以才捏造出魔物的事情,要讓大家感到害怕啊……」
  「是的。當初捏造的事情一代傳過一代後變成傳說,根本原由和背景的相關記憶都已淡薄了,徒留『會出現魔物喔』的迷信(Superstition)。」
  「迷信。」
  「其實這也是傳說故事的一部分。這是股明明看不見,但確實能操縱人心的無形力量。」
  「唔嗯。」雷歐納多嘀咕。對已經啟蒙的他來說,相當能體會這番話。
  「雖說不慎進入晚上的森林是真的危險,但只要確實知道原因和應對方式,就不會有問題。實際上,像商隊或江湖藝人劇團裡,毫不在乎穿越森林的大有人在喔。由於通過關口必須要支付稅金,因此趁夜裡走小路,偷偷穿過森林的話,不就不會被關口官吏發現了?」
  榭菈最後那一段感覺是在說笑,但雷歐納多和亞藍並沒有笑。
  亞藍提出異議。「現在我也理解了。可是,穿越森林這種事情是任何人都辦得到嗎?最糟的情況是,騎士隊的士氣會大幅下降喔。」
  「士氣確實是個問題。」
  雷歐納多在與亞德蒙符一役中,刻骨銘心地領教過,戰爭中士氣究竟有多重要。
  原本那般勇猛的亞歷克希斯兵,在糧食見底之際,馬上淪落為孱弱小卒。
  「妳有什麼打算?」雷歐納多直視了榭菈。
  起初她攤開地圖開始解說時,雷歐納多就猜測「她大概會用夜襲策略吧」,不過也覺得會碰上移動距離過長等多個問題。
  其中最難的就是這個問題。
  要如何抹去騎士們心中那種從小被灌輸的恐懼?
  結果──榭菈露出調皮鬼般的笑容後,出聲回答: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傳說故事就要還以傳說故事──」
  
  如今那個答案,準備現形。
  聚集在鎮長宅邸的騎士有五百餘名。
  每個人都神色大變,往雷歐納多他們靠了過去。
  「殿下,如過要發動夜襲,從森林西側繞過去不就好了!」
  「不行,原本移動距離就已經太長了,不能再拉長了。」
  即使備有換乘用馬,但這個距離仍舊令人擔憂馬匹會積累疲勞。畢竟馬兒能留下多少餘力,也等同於騎士隊騎兵隊的生命線。
  「可是,幹嘛偏偏得要穿過森林啊!」
  「沒辦法,除那條路之外,皇兄理應都有派人警戒。」
  而且州都裡應該藏有密探,如今也無法避免他們察覺到此事。密探會經由繞行用道衝進謝爾特軍野營陣地,必須縮短路徑,也是為了搶在他們前頭發動夜襲。只要不穿越林中道路,就會不停產生問題。巴曼他們冷靜下來後,應該也會懂。
  因此,就算有再多人央求重新考慮,就算有再多人一擁而上──
  「就是沒辦法。」
  雷歐納多如磐石般屹立,以氣勢壓制。
  「若不穿越森林,這個夜襲作戰就不會成功。」
  他以丹田發出的聲音斷言。
  真是沉穩。
  無論是聲音,還是派頭,他沉穩到完全不像個十八歲的青年。
  「想想兩年前的戰役,上一代的艾依多尼亞伯爵,不畏四大功卿家的勢力,出手援助我們。亞藍當時也與我們並肩作戰。現今,打算在艾依多尼亞點燃戰火的是丹克伍德士兵。讓四大公爵家予取予求,你們覺得這樣好嗎?難道你們都沒有回報艾依多尼亞義氣的勇氣嗎?」
  「唔唔……」「那個……」
  騎士們像是被這番話擊中,個個心生畏怯,向後退縮。
  這時那人見機不可失──
  
  「相信那孩子──相信雷歐納多吧。」
  
  ──現場傳來於世間也堪稱絕妙的女性美聲。
  這陣十分響亮的聲音還經由大廳天花板的反射,清脆地灑落至所有人耳中。
  「是、是誰?」「人在哪裡?」「快點現身!」
  面對突如其來的聲音,騎士們極度混亂,惶惶不安地掃視周遭。
  「在上面,在那邊的窗子!」
  榭菈用手指著大喊。現場視線瞬間集中。
  從大廳正面往右手邊看。
  東側的夾層樓上,偌大的木窗被人從外往裡敞開。
  可以看見一位美女彷彿背著新月,從露臺現身。
  她美麗到所有人都忘記喧鬧,倒抽一口氣。
  一頭長及腳邊的黑髮,黝亮光澤宛如從夜空中切下的一部分。
  她的唇色也是黑色。身上那套煽情禮服,顏色亦是漆黑一片,別說肩膀或胸口,連未穿襪類的右腳都暴露在外。這一切都大大突顯美女肌膚有多麼雪白。
  她在月光下,露出神祕的微笑。
  以堪稱莊嚴的美貌,超然地俯視樓下。
  「妳是什麼人!」
  面對榭菈的提問,美女極度優雅地回答:
  「我乃夜之化身──」
  「什麼!?所以您是女神紐克絲!」榭菈大吃一驚,瞪大了雙眼。
  演技真是逼真。
  畢竟對方──那位站在露台上的美女其實是達莉雅。
  「請把妳們劇團裡最厲害的女演員借給我。」先前榭菈前去她的劇團請求協助時,達莉雅說了句:「最好的女角可是很貴的喔。」然後自己若無其事地舉起了手。
  這位女中豪傑前幾日才毫不在意地向亞藍說「你不知道女人能靠化妝變身嗎?」如今看來完全如她所言。背對月亮的走位安排,和身在有利於遠看的昏暗處,讓眼前的達莉雅散發出非比尋常的莊嚴氣息。她按照榭菈的劇本繼續演戲。
  「正是。然後那邊那位雷歐納多是吸血皇子吧,我的孩子啊。」
  她用手指了雷歐納多,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爐火純青的演技。神祕的容貌再加上威猛氣勢後,就產生足以讓觀看者信服的強大力量。
  「我平等賦予全人類的是黑暗與恐懼。徘迴於黑夜中的所有魔物,皆是我的眷屬。」
  「啊啊……您居然是這麼恐怖的女神啊!」
  榭菈的演技也更上一層,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後不停發抖。
  「那孩子是我們的同胞,因此那孩子擁有我賜下的黑暗庇佑。」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庇佑啊,女神紐克絲!」
  「遍布世上的黑暗和眷屬,都會幫助身為吸血皇子的雷歐納多。」
  「天啊,您講的是真的嗎!?」
  「切勿懷疑。火速趕至黑夜驕子跟前的諸位勇敢騎士啊,你們絕不會恐懼黑暗。」
  「啊啊……沒想到……!」榭菈像是大受感動似地出聲讚嘆。
  雷歐納多等她這麼做後,再次用丹田發聲:
  「我是吸血皇子,我是黑夜驕子。相信我,跟我走。」
  這也是按照劇本說的台詞。雷歐納多雖然覺得自己沒辦法講得像榭菈那麼好,但是所有人火熱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達莉雅就趁這時躲進了露台陰暗處。
  「天啊!女神已經消失了!」榭菈再次指了露台後說,「那個人果然是紐克絲女神啊!」她用聽起來極其自然的口吻,大喊睜眼說瞎話的台詞。
  「真的耶。」「沒有錯。」「是神明顯靈!」現場四處傳來如此的嘀咕。
  畢竟這些騎士一開始本來就已信任雷歐納多和榭菈。
  這兩人說的話,加上達莉雅的美貌與精湛演技後,更增說服力。
  眼下條件已是完備,足以讓生活在這個時代、這座大陸上極度迷信的他們信以為真。
  這雖然是種欺瞞的行為,但雷歐納多並未退縮,因為蘿薩利雅過去曾教導過他「為了提高士氣,演好一、兩齣戲也是身為將領的才幹」。
  若能因此獲勝,若能因此減少犧牲,那麼厭惡權宜之計者才叫偽善。
  「行動吧。」
  雷歐納多最後只宣告了這一句話。
  即使如此也已足夠。
  「「「吾等追隨!」」」
  眾騎士異口同聲的回應中,充滿了熱血和勇氣。
  「全員在一小時內整裝完畢,到驛站北邊集合,不准遲到喔!」
  一旦準備開戰就輕車熟路的巴曼,機靈地做出指示。
  五○七名騎士一起轉身向後,踏響軍靴離開了房舍。
  除雷歐納多外,只剩下榭菈一個留在玄關大廳。
  「之後要好好謝謝達莉雅才行。」
  「那就請亞藍大人吐一堆錢出來吧。」
  榭菈愉快地笑了。
  雷歐納多凝視她的笑容。
  心想,局她全都幫我設好了,接下來就是自己的分內工作了。
  上戰場,取得勝利。
  「用不著說,我當然相信您會獲勝喔,雷歐殿下。」
  即使雷歐納多沒說出口,她也體察到了那些決心。
  
  * * *
  
  雷歐納多愛穿的盔甲,是從頭到腳一身黑。
  披在肩上的披風也是漆黑一片。
  這是過去蘿薩利雅贈與的物品。
  設計顯眼,特徵在於正面延伸至背面、高低起伏的流線形外觀。
  這是配合不祥色調的構造,給人不吉利的印象。
  由於是戰時裝束,正好可以藉此挫挫對手的士氣。
  拉下全罩式的面罩後,可看見面罩上綴有仿造骷髏的設計。
  雷歐納多跨上贊乍斯的馬鞍,雙腳踏至馬鐙。
  他的愛馬也配合裝備設計,身上穿著皮革和鐵打造而成的鎧甲。
  就算沒有扯動韁繩,這匹聰明的馬兒依舊立刻領悟主人的想法,飛奔而出。
  雷歐納多按照指揮官的習慣,刻意慢一些才前往北邊,抵達時全員已集結完畢。
  巴曼前來稟報集結完畢一事後,雷歐納多嚴肅地點了點頭。
  「好久沒有全員集合了,畫面果然壯觀。」
  聽聞巴曼非常興奮的話語後,也點頭附和。
  所有人跨上戰馬,整理排好隊伍。
  全員都做相同打扮。
  黑、黑、黑、黑──
  不管是胸甲、皮鎧,還是披風、附有骷髏樣式面罩的頭盔,全是一片漆黑。
  過去蘿薩利雅組織了騎士隊,這就是隊上帶有她偏好的正式服裝。
  相較於雷歐納多,騎士的裝備相當輕便,也沒讓馬匹穿戴鎧甲,這麼做都是為了預防坐騎在打仗前精疲力盡。而且身著重裝速度也快不起來。正因為贊乍斯在力量、速度和體力上都宛如怪物,所以人和馬才有辦法全身穿著鎧甲。
  猶如骷髏騎士,像是在黑暗深淵中蟠曲成漆黑一團,看到的人應該都會感受到非比尋常的恐懼吧。
  雷歐納多威勢十足地舉起了右手。
  「出發!」巴曼立即發號施令,五百騎兵肅靜地上路。
  在黑夜中,骷髏騎士們鴉雀無聲,行進時為井然有序的縱列,前往送葬的死神隊伍大概就像這個樣子吧。
  
  騎士隊在幹道上往州都的方向,策馬疾馳了兩小時左右。
  來到離州都還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後,歇腳了三十分鐘,讓馬充分休息,才又開始進軍。
  日期已是二十五日。
  一行人在遍布艾依頓南側的耕地裡奔馳,趕往位在東側的牧場。亞藍已在那裡等候,因為他命令牧場主人,臨時代管接收來的五百匹馬。
  然後,亞蘭也身穿與亞歷克希斯騎士隊相同的胸甲。
  「這兩年來,我一直都想再和你們一起馳騁沙場。但是沒想到願望居然會在這種狀況下實現,感覺可以說是丟臉丟到家了。」
  亞藍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雷歐納多則是斬釘截鐵地回應。
  「是一石二鳥才對。」
  「哈哈哈哈,原來如此,看來這也說得通。唉,我真不如你。我這亂如麻的心,換作是雷歐你,完全就是快刀斬亂麻。」
  兩人互相輕碰了拳頭。
  於此期間,麾下的騎士們已更換好馬匹,將騎來的戰馬拉在後頭,準備離開牧場。
  若讓多達千匹的馬兒奔跑,肯定會被應該位在州都的密探察覺。
  是時候快馬加鞭了──前方已經可以看見森林了。
  月光穿不透蒼鬱茂盛的枝葉,裡面昏暗到猶如濃縮著黑暗。
  並且還虯蟠著極度詭異的氣息,像是不讓來者靠近半步。
  裡面潛伏任何魔物都不會令人感到意外,豈止如此,那座森林本身就像個巨大怪物。
  騎士們於幹道上衝刺,他們之間流竄著一股緊張感。
  有不少人看到實物後,心生膽怯。
  察覺此事的雷歐納多小聲呢喃「贊乍斯」。
  帝國第一矯捷的駿馬像是在回答似地嘶鳴,瞬間拉升速度,帶頭衝入森林之中。
  「別輸給殿下!」巴曼吶喊後,被激起挑戰之心的騎士們爭先恐後地跟上前去。
  五百騎兵表現出色,誰也沒有脫隊,全都進到森林內。
  實際通過後發現,道路由於是伐林開闢,因此比周圍還要明亮。
  能夠夜視的雷歐納多未感到任何不便。
  更何況馬兒遠比人類敏銳,不會跑到難走的獸徑,不加以控制牠也會自行奔跑。畢竟這是種強壯的生物,有別於連方向感都很欠缺、只有兩條腿的纖弱人類。
  只要雷歐納多和贊乍斯帶頭馳騁,其他的馬就會習慣性地跟來。
  而且榭菈是萬分謹慎,打從十天前起,就已讓這些接收來的馬匹受訓,重複往來附近的道路。馬已經把路記起來了。
  還真順利,原來夜晚的森林也沒什麼嘛──有很多人鬆了口氣地這麼想。
  然而,人數既然多達五百,當中肯定就是會有擔驚受怕的人。
  「欸欸欸,那邊好像有什麼奇怪的影子!」
  「看仔細點,那只是夜間活動的鳥類。」
  「欸欸欸,突然傳來女生啜泣的聲音耶!」
  「那只是狼在長聲嚎叫。」
  「欸欸欸欸,你說狼!?會不會有危險啊?」
  「笨蛋,哪會有狼跑來攻擊這麼大一群馬啊。」
  「之前軍師大人不是說明過,那些傢伙其實很膽小!」
  就像這樣──有人在黑暗中發現根本不是威脅的威脅後,周遭就會有人加以訓誡、挖苦,隨處可見如此的光景。
  「我方帶頭衝鋒的可是吸血皇子,任何情況都不足為懼!」
  「「「吾等追隨!」」」
  亞藍鼓舞士氣後,騎士們附和。有個口才好的人在,實在大有助益。當然,還有榭菈也很厲害,居然將原是惡名的吸血皇子綽號,反過來加以利用。
  雷歐納多內心認為大家都很可靠,但他本人沒有發現,事實上給予騎士們勇氣的,是他那帶頭衝鋒的偌大背影。
  不久後終於穿出森林。
  騎士們一陣歡呼。
  「一群蠢蛋!接下來才是正事!」巴曼斥責,但聲音仍藏不住欣喜。
  除雷歐納多,所有人急忙再次換好了馬,他們跨上了自身愛馬的戰馬馬鞍。這些馬好一段時間沒有載乘任何東西,因此還保有充沛的體力。
  至於騎至此處的馬兒就留置原地,因為牠們不是戰馬,在戰場上不僅派不上用場,甚至會變得礙事。一切都如期待,若原本只期望能穿越森林,那牠們已經完成任務了。
  「快點快點快點快點!」巴曼用極快的語速催促。
  騎士隊重新整隊成縱向二十排、橫向二十五排。
  雷歐納多從旁觀看這一切後,再度一馬當先地衝了出去。
  追趕正從森林西側繞行用道前往州都的謝爾特軍背影。
  五百名骷髏騎士,默默不語地行軍。
  越往前進,高昂的鬥志就磨得更光亮,逐漸變為銘刀般的精煉存在。
  前方已可看見──應刺入其鋒芒的敵人蹤影。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篝火亮光。
  接著是,幾頂透出昏暗光線的帳篷。滿載掠奪物的板台車並排在營帳四周,作為防衛牆使用,但要圍住三千人起跳的野營地,數量又太少,真的只夠擺擺樣子。
  雷歐納多聚精會神地探尋對方動靜。
  有沒有像發現我方而喧囂騷動的情況?──沒有。
  有沒有做好準備,屏息嚴陣以待的情況──沒有。
  有沒有密探奔抵,大本營一陣慌亂的情況──沒有。
  有沒有敵人熟睡中的情況?
  ──有。
  雷歐納多高高舉起了持拿武器的右手。
  全軍緩緩地橫向拉開陣形。
  這些都是在亞德蒙符一役中,並肩作戰到最後的同伴。
  他們完全沒有放慢速度──順暢到令人驚訝──重新排列成橫向十列。
  而且不僅如此,馬匹的腳程也不斷提升。
  二千個馬蹄激烈蹬地,徹底瓦解了夜晚的靜謐。
  沒錯,事到如今敵方也察覺到噪音了。
  守夜士兵極為驚慌,發出通報敵軍來襲的吶喊。
  但為時已晚。
  雷歐納多像是拉滿弓弦,很深、很深吸了口氣。
  同時他的眼神宛如箭矢飛竄,插到大本營的正中央。
  (……對姑媽有意見,就千方百計陷害她……對艾依多尼亞有意見,就點燃戰火入侵攻打。)
  他瞪視那些占據這個國家的皇親貴族,心想他們居然能滿不在乎地做出那種卑劣行為而不自慚。
  然後──
  
  雷歐納多的雙眼亮起烈火般的熾紅光芒。
  
  「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雷歐納多的奮力咆哮彷彿就要震破夜空。
  接在後頭的騎士們極為興奮地腳扣馬腹,以最快的速度衝入。
  猶如怒濤般湧進板台車之間較寬的地方。
  只有排列緊固的長槍陣,能夠阻止威勢正旺的騎兵衝刺。
  然而現在才終於醒來的謝爾特軍,根本無法擺出這種陣勢。
  亞歷克希斯騎士隊三兩下就擊垮他們,營陣地就像一塊柔軟的肉,被啃食撕裂。
  雷歐納多他們全員都裝備薙刀(glaive)。
  正面衝突時,雖是長槍較具優勢,但若是要像錯身而過似地砍殺陷入混亂的敵人,薙刀才是最佳選擇。不僅能將馬匹的衝刺力道全數轉換成砍劈力道,還能同時斬殺大量敵人。
  當中,一馬當先的雷歐納多手上的大薙刀特別出色。
  那把怪物級的武器全長一丈一尺(約三•三公尺),刃部也超過三尺,最為特殊的地方在於從刀鋒至握柄,甚至到握柄底端,完全是鋼塊一體成型。
  首先要準備以大量良質鐵冶煉出的鋼塊,接下來從最堅硬的中心部位開始削磨出薙刀形狀,直至完成,是把投入再多功夫、時間與金錢也在所不惜的傑作,全天下僅此一把。
  這是皇帝為賞賜討伐匪寇功勞而訂做的物品──他可能是想替雷歐納多這個不像親生的兒子,找把適合的武器。
  其重量超過四十斤(約二十四公斤),縱使雷歐納多再怎麼孔武有力,單靠一條右臂到底還是無法舉起揮舞。所以揮動時也要靠臂力以外的力量。若不動用背部、腰部,甚至是身體內側平時沒在使用的所有肌肉,根本沒辦法使用這把大薙刀。
  雷歐納多透過不間斷的鍛鍊,靠自己的力量理解出這個常人壓根無法領悟的使用方式。他縝密地自我檢驗自己的身體和肌肉的活動,累積無數回鍛鍊,才終於掌握到能隨心所欲地揮舞這把武器的「精髓(竅門)」。
  
  沒有任何人指導,僅靠自身才智與努力參透武藝。
  這簡直和野獸之美如出一轍。
  堪稱獅子的技藝。
  
  雷歐納多騎著贊乍斯衝鋒,這時眼前有敵兵進逼而來。
  是方才負責守夜的皮鎧男子,大概是庫利玫利亞的步兵,手拿一般長度的長槍。
  感覺他是自認逃不掉,因而有點自暴自棄地提槍刺來。
  但是,雷歐納多揮刀掃劈的速度較快。
  他全身的肌肉宛如繩索般波動、扭曲。
  自腹部下方產生的力量像是藉由脊椎骨傳導,邊緩緩地和其他肌肉力量緊密連結,邊往上移動,抵達右臂末端、長柄前端,最終直至武器尖峰。
  大薙刀發出響鳴。
  然後將產生的所有力量,全都灌進男子腹部的一個點。
  這股力量不只有雷歐納多自身的肌肉力量,還有贊乍斯的衝刺力道、揮舞長柄武器的離心力、更有速度和大薙刀重量產生的威力。這些力量有效地連結,甚至還產生加乘作用──
  男子的身體連同鎧甲直接一分為二。
  這完全不是譬喻,沒有半點誇示。
  其他士兵目睹這個惡夢般的畫面後,嚇到全身癱軟,屁滾尿流。
  雷歐納多他們毫不留情地用馬蹄踩斃他們。
  如果於饒他們一命,他們將來還是會再次集結,毀滅艾依多尼亞。不能對他們慈悲,因此一行人不管是從正面還是背面,就像割草似地掃砍陷入恐慌而逃竄的敵兵。
  「雷歐,你看那邊!是長槍兵!」亞藍提出警告。
  當然,雷歐納多也已看見。
  眼前聚集了大概四、五十個長槍兵,打算排成橫列。
  這些人應該是聽到吵雜聲,就飛快起身。
  反應夠快,是群訓練有素的士兵。
  但是,那點數量構成的長槍陣,根本不足為懼。
  「繼續衝!」雷歐納多反而加快贊乍斯的速度。
  長槍兵急忙拿好武器。為了擋住騎兵進攻,他們將槍柄尾端斜頂地面加以固定,槍鋒朝上,並且讓兩人一組相互交叉槍柄。這麼做所有人就可築起以長槍構成的防衛牆。長槍長度超過三間,在這種長度下,完全不用主動攻擊,只要騎兵衝過來就能將之刺穿。
  但是,雷歐納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著長槍陣猛砍。
  那一刀威力強大無比。
  超過十把長槍的握柄一口氣被劈斷,超過十名士兵頓失武器。
  接著贊乍斯再衝刺踹飛他們。
  雷歐納多殺開前進的道路後,巴曼他們也跟進衝入,撐大破口。
  長槍若不多人同時持拿,就是種派不上用場的武器。至此大勢已定。
  迅速應戰的四、五十位長槍兵,因為太過優秀而丟了小命。
  雷歐納多無人能擋。
  因此骷髏騎士的進攻如入無人之境。
  同時,謝爾特士兵也不停地瓦解。
  他們越來越恐懼、怯戰、不知所措。
  陸續有人拋下武器,爭先恐後地逃離戰場。
  「是怎樣,現在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
  「有名騎士活像個魔物,騎著一匹怪物般的馬,在那邊揮舞一把非常巨大的薙刀!」
  「什麼!?」
  「總之你如果不想死,也趕快逃命吧。」
  「啊啊……,他已經到那邊了!在那邊!」
  「……我的天啊……我們是被死神盯上了喔。」
  ──連較慢醒來、姍姍來遲的其他人也只是不斷地感染到這陣恐慌,謝爾特軍不管過了多久,就是無法有系統地加以抵抗。
  事到如今,就算士兵數量超過三千也不足為懼了。畢竟所謂的部隊是要在統一管理下,完成集結後才開始運作,發揮他們令人害怕的暴力。
  眼下,雷歐納多他們有這樣的部隊,謝爾特軍沒有。
  看樣子已經無人能擋下骷髏騎士的去路,一行人單方面揮舞薙刀,完全不留活口,沿路踹倒篝火,只要遇到帳篷就會連同還在裡頭、睡眼惺忪的士兵一起焚燒殆盡。
  
  「這是怎麼一回事……?」
  凱恩茲震驚地嘀咕。
  位在野營陣地大約正中央的地方,有頂格外豪華的帳篷,他只從那探出頭環視四周。
  心想,本來只是覺得外頭在吵什麼所以起來查看,沒想到敵人正發動夜襲。
  他看見外觀一片漆黑的騎士一行人橫衝直撞,砍殺四處逃竄的謝爾特軍士兵,並且往自己的所在位置前進。
  那些傢伙通過後,全在燃燒的帳篷將陣地染成一片火紅。
  「有人在嗎!?來、來人啊!」凱恩茲臉色慘白地大聲呼喊。
  但是,沒有獲得任何回應。
  這座帳篷旁本應駐有警衛兵,不過現在已不見蹤影。
  「肯定是丟下本大爺跑了!」凱恩茲大發脾氣,但這麼做也不會有任何人前來相救。
  其實在沒有半個人前來稟報發生緊急情況的那個時候,應該就該體悟到聯絡通報系統已經失靈。
  「來人啊,來人啊,快想辦法救我出去啊!……喂,為什麼沒人回話啊,這可是下一任庫利玫利亞伯爵的命令耶!?」
  凱恩茲眼巴巴看著難以接受的現實攤在眼前,想不到任何對策,只抱著祖傳之劍,毫無把劍拔出鞘的意思,宛若等待父母前來拯救的孩童,沒出息地繼續呼喊。
  這時突然有人從後方把他撞倒。
  「混帳東西,你這是幹嘛!」凱恩茲迅速抬起原本趴地的臉後,勃然大怒。
  仔細一看,是名衣服全被扒光的年幼少女,正用恐懼的臉孔看向自己這邊。
  這名女孩是前幾天襲擊來不及逃跑難民時抓來的。
  其他士兵不被允許這麼做,唯有凱恩茲帶走她當作慰安女。
  今晚本來也想用繩子反綁她的手後,用來發洩性慾。她當時表情明明毫無生氣,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看來她是聽到外頭出亂子,覺得是逃跑的好機會吧,雖然不知天高地厚,不過現在倒是突然活蹦亂跳了。
  「妳少瞧不起本大爺!」
  凱恩茲翻身站起後,拔出劍砍向少女,根本只是拿她來出氣。
  可憐的少女完全無力抵抗。
  「可惡,本大爺也得趕快逃……」
  凱恩茲用腳踢開屍體的同時,無意識下從這位少女身上學到了現在該做什麼事。
  首先,確保馬匹為當務之急。
  然而這麼計畫的凱恩茲耳裡,傳來了逐漸接近的馬蹄聲。
  而且難以計數。
  「呃……」凱恩茲無言以對。
  在他驚慌失措期間,骷髏騎士一行人已進逼到十分靠近的地方了。
  他理解到自己根本逃得太慢時,身體開始發抖。
  當中,帶頭衝鋒的騎士散發出非比尋常的恐怖氣息。
  他每揮一次大薙刀,士兵不是斷頭,就是身體被劈成兩半。
  在頭盔骷髏裝飾的相互輝映下,令人聯想到夜夜取人性命的死神。
  他的眼睛在那副面罩的眼窩裡側火紅閃耀,透出不祥的光芒。
  (原來他來助陣了啊……)
  凱恩茲的直覺告訴他──
  那個死神正是雷歐納多。
  這都是因為他想起渾沌大地的那則著名軼聞。
  傳說中這位偉大的君主就是黑髮虹瞳。
  他的眼睛會因感情起伏,出現七種顏色的變化。
  其特異體質雖然未遺傳給他的兒子們,但成為三代大帝的曾孫據說眼睛會變色,雖然只會轉換一種顏色。
  大帝國分裂後,各國皇室偶爾會出現隔代遺傳,誕生出眼瞳會變色的皇子。
  凱恩茲在恐懼之餘也了解到「原來雷歐納多也是其中一人」。
  「我投降!」凱恩茲放聲大喊。
  他這時的感覺猶如大夢初醒,終於注意到自己有多愚蠢,居然會因謝爾特的耀眼才氣而目眩,還惹錯了人。
  那個在帝宮裡被人中傷為雜種的雷歐納多,才是如假包換的渾沌大帝後裔。
  和那種怪物的子孫打仗,怎麼可能打得贏。
  自己搞錯應該跟隨的對象了。
  雖然令人嫉羨,但亞藍的選擇才是正確。
  「本大爺──不對,都是我這爛東西不好!還請讓小的成為殿下您最末階的家臣吧!小的會洗心革面,並且會全心全意侍奉您的!」
  他當場下跪,以額叩地,大聲地這麼訴求。
  「有關小的至今的種種無禮,您若要先懲罰小的,小的甘之如飴!所以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小的一命!懇請殿下饒恕啊,雷歐納多殿下!」
  他聲嘶力竭地央求。
  凱恩茲未曾懷疑。
  雷歐納多會原諒他。會非常開心有他這般有才幹,又是正統的下一任庫利玫利亞伯爵加入麾下,還會用力揮手迎接他。
  他打從心底相信此事。
  所以他一直跪地磕頭,持續請求。
  
  直到馬蹄狠踩他的背部前都一直深信不疑。
  
  以馬的體重踩在背上,人類這種脆弱的身體,一次就嗚呼哀哉。
  他肥胖的屍體隱沒在馬群之中,遭數百個馬蹄踐踏,逐漸被踏扁得血肉模糊,豈止是被踏成肉塊,根本是變成肉片。
  率領五百騎兵的雷歐納多其實沒聽到凱恩茲的聲音,全被馬蹄聲蓋過。
  在夜晚和交戰當下,根本看不到跪在贊乍斯腳的那人背部。
  沒錯,雷歐納多永遠都沒有發現,自己取了凱恩茲的性命。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謝爾特驚愕地嘀咕。
  特拉梅聽見後,心想「講那種話毫無意義啊」,感覺是凱恩茲才會講的話。
  (看了不就知道。)
  他在心中嘟囔着有些顧忌說出口的話語。
  特拉梅想方設法確保了謝爾特的人身安全後,讓他坐上自己的馬的後側,和隨從們老早就已逃出野營陣地。
  (我們吃了敗仗,而且是痛痛快快地吃了敗仗。)
  他們遠離足夠的距離後下馬,回頭察看戰場。
  陣地正在燃燒。
  僅看見黑衣騎士四處馳騁,像在工作似地砍殺只會逃跑或零星地抵抗的士兵們。
  特拉梅即使看見己方一面倒地遭到蹂躪,也絲毫不訝異。
  身經百戰的他即使已熟睡,依舊比誰都還要早聽到馬蹄聲,並且迅速起身。
  綽號為「抓不到的狐狸」的他,在相隔沒能察覺有人夜襲時的那種距離之前,就徹底曉悟己軍已經敗北。
  特拉梅能拍胸脯保證,謝爾特至此完全沒有失誤。
  明是如此,卻還是演變成這種局面,只能說是因為亞藍陣營中有非常出色的軍事謀略家,足以利用智謀翻轉亞藍陣營的壓倒性劣勢。
  傭兵時代認識過一位超級老資格的老大爺,他就說自己曾遇過那種存在。
  據他所言,「敗陣的一方有種被邪惡精靈欺騙的感覺」。
  特拉梅心感贊同,覺得「沒錯,沒錯,就是那樣」。
  他毫無遲疑地決定要以士兵為誘餌,僅帶自己的隨從和謝爾特逃出。
  白天,特拉梅有種難以言喻的預感後,事先命令隨從們做好隨時都能逃亡的準備,因此他們在脫逃時沒有感受到半點混亂。
  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只有皇子殿下。
  「特拉梅閣下,快掉頭!我必須要在營裡才有辦法指揮士兵作戰,再這樣下去會打輸!」
  「……殿下,還請您理解現在的狀況。」
  「你是要我理解什麼狀況!?是閣下你才需要理解吧!……我還沒有輸。你看,還有兵在。我可是擁有三千名士兵!」謝爾特指往野營陣地的方向後口沫橫飛。
  看在特拉梅眼裡,確實還有很多士兵。可以看見很多可憐士兵的身影,他們臉上掛著鼻涕眼淚在四處逃竄,一個又一個從背後遭到無情砍殺。
  「殿下,請您死心吧。」
  「開什麼玩笑!你現在的意思是要讓我這個謝爾特的名號蒙上敗陣之恥嗎!?更何況,我的對手還是亞藍那種軟腳蝦耶!?」
  「不對,那些不是艾依多尼亞伯爵的士兵,是亞歷克希斯的騎士隊啊。他們很有名,所以我看得出來。全部都說得通了,率領那支部隊的是雷歐納多皇子。」
  特拉梅邊覺得有股寒氣竄過背脊,邊看著骷髏騎士的首領。
  他眼睛閃爍紅光,像在耍棍棒般揮舞異常巨大的薙刀,只要砍中就有士兵成為刀下亡魂。此人毫不停歇,也銳不可當。
  特拉梅也從未見過如此威猛的武人。
  明明是從這麼遠的距離眺看,還是不斷冒出雞皮疙瘩。「抓不到的狐狸」的本能敲響最大的警鐘,告訴自己絕不能和那種存在交手。但是……
  「你說是雷歐納多!?我的自尊心怎麼可以允許我輸給雜種!」
  謝爾特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那個不是自尊心而是虛榮心吧。)
  特拉梅硬是忍住沒有這麼指謫。
  「算了!你們這些膽小鬼,要逃就隨便你們逃。我就算只有一個人也要過去!」
  「這樣我會很困擾耶……」特拉梅真的極度困擾。
  因為丹克伍德公爵對他下過命令。
  萬一打輸是可原諒,但若讓謝爾特失去性命,就是處以斬首。
  (看來……必須想點法子挺過這一關。)
  若要被砍頭是可溜之大吉,但要捨棄騎士的地位實屬可惜。
  說服這位皇子是最好的辦法,只是要說什麼樣的話,他才聽得入耳?不過自己超過兩個禮拜都和他一起行動,已經掌握到他的本性。例如這樣說──
  「殿下,請您回想一下歷史。」特拉梅一本正經地說,「古時被歌頌為名將者眾,但沒有一個人是百戰百勝。」
  仔細探尋應該能找出一、二人,這裡是在誇大言詞。
  「唔……」謝爾特也信以為真,換了個眼神。
  自己是絞盡腦汁思考皇子殿下想要從我口中聽到什麼,因此他當然會上鉤。
  「但是,這些名將不會輸掉就算了。他們以戰敗為糧食,成長為更強大的將領,一定會從失敗中記取教訓,不會重複進行相同的事情。所以這些人才會成為名將。」
  「……事情的確就如閣下所言。」
  「我斗膽認為殿下也應如此,丹克伍德公爵也會這麼希望才是。」
  「……唔嗯……唔嗯!」謝爾特點了好幾次頭。
  特拉梅偷偷握了拳。在一旁屏氣觀看的隨從們也放下心中大石。
  謝爾特渾然未覺這種氛圍,只是抬頭望向夜空,伸出了雙手。
  「老天啊,請賜予我百難吧!」
  他一臉嚴肅地吶喊。
  (他害死那麼多士兵,居然還有辦法在這自我陶醉。)
  特拉梅反倒感佩了起來。
  雖然那句話十分帥氣,不過應該也是引用自某部經典吧。
  「我們走吧,殿下。」特拉梅完美隱藏內心真正的想法,搓著手這麼提議。
  「嗯嗯,跟我走。」謝爾特腳踢馬腹,背對了火勢正旺的野營陣地。
  他頭也不回地策馬而去。
  或許他是回想起這麼做是體現出名為「乾脆」的美德價值。
  又或許他只是不想聽到雷歐納多他們高唱凱歌。
  特拉梅是這麼認為。
  
  * * *
  
  雷歐納多一行人蹂躪、徹底燒毀謝爾特軍的野營陣地後,開始掃蕩餘敵。
  他們以五十名騎兵為一組,追擊四處逃散的敵兵,要斬草又除根。
  這麼做絕不殘忍。一般來說若是放任殘兵敗將不管,他們就會變成匪寇,之後不停折磨人民。而且謝爾特依舊下落不明,因此也想藉此機會抓他回來。
  掃蕩時間至日出為止,趁勝追擊的騎士們通宵達旦,精力充沛地執行任務。
  到處都在發生流血慘劇,過沒多久,魚肚白的天空悲慘地映照出殺戮的痕跡。
  眾人屬於黑夜眷屬的時間已經結束。
  騎士們翻起骷髏面罩後,威風凜凜地集結到了歸於灰燼的野營陣地。
  謝爾特還是行蹤成謎。
  「他還真會逃啊。」巴曼語畢,雷歐納多點了頭。
  這並非在揶揄謝爾特。畢竟實際上兩人都是軍人,對他們而言,完全是在誇讚。雷歐納多本還以為謝爾特這個人會因虛榮,選擇戰死沙場。如今可說大為改觀。
  逃走的人就無可奈何了。如今,已踏上了凱旋州都的道路。
  途中巴曼前去查看其他士兵的情況,不過聽說只有輕傷者。
  連剛打完仗、熬完夜的疲勞都讓人感覺有點舒服──
  雷歐納多和包含亞藍在內的五◯九名騎兵,一同進入了州都。
  他們立刻被歡呼聲包圍。艾依多尼亞的士兵們,還有領地百姓都在揮手迎接,他們塞滿了主要大道的兩側。
  首先是雷歐納多和贊乍斯走入了人群中央,緊鄰他身旁的是亞藍,稍慢幾步走在後頭的是巴曼。他們後頭,還用馬匹拉著板台車,上頭滿載本被謝爾特軍洗劫的各式物品。於此之後的是眾騎士,他們為了彰顯「吾等才是正義」,因而猶如閱兵儀式,井然有序地騎馬行進。
  夾道迎接的人們,對守下州都的一行人,毫不吝惜地投以最熱烈的讚美與喝采。
  「雷歐,你給個回應啊。」
  「領主是你吧。」
  「但是,領軍大將是雷歐你吧?」
  兩人覺得繼續互相禮讓未免也太蠢,因此同時舉起手回應現場的歡呼聲。
  雷歐納多板著臉,內斂謙虛;亞藍則是露出笑容,高聲回應。
  這時歡呼聲變得更加震耳,已到宛若雷聲的地步。
  現場每個人都是滿臉笑容。
  雷歐納多眺看環視,再次體悟到自己親手守下的事物究竟多麼有價值。
  (凱旋歸來的感覺真是好。)
  剿除匪寇時也總是如此覺得。沒錯,當年在亞歷克希斯時,沒有守護到任何人、任何事物。無論雙手磨破多少的繭,身上沾到多少敵兵噴濺的鮮血,全都還是會浮現這個想法。
  如今總覺得那個令人太過難受的記憶、心情受到了療癒──儘管僅是些微。
  人們雖然大肆讚揚雷歐納多拯救了艾依多尼亞,但總覺得雷歐納多才是獲得救贖的存在。
  突然──
  有個年紀才五、六歲的小女孩,搖搖晃晃地從人群中衝出。
  外觀顯得有點髒,應該是難民而不是艾依頓的居民。
  她在巴曼「啊」地喊叫時,朝緩向前進的板台車探出身體,從堆積如山的物品裡拿走了某種東西。雷歐納多停下贊乍斯後定眼查看,發現女孩的小手中好像非常寶貴地握著一副銀梳子。
  「慢著,小姑娘,妳不能隨便拿呀。」巴曼下馬後向女孩跑去。
  板台車上的物品,全都必須歸還給遭搶的難民,但是根本無從證明哪一樣是誰的東西,因此只能由亞藍負責變賣,再以保證金的形式重新配發。
  至於那副梳子,或許真的是小女孩的重要物品,但也許只是她跑來拿走剛好看見漂亮的梳子。或者這可能是別人的梳子,只是小女孩擁有的與其極為類似。
  「沒關係,巴曼。」但是雷歐納多認可了小女孩的行為。「大家也沒關係吧?」
  他接著面向群眾,大聲詢問。
  現場沒有傳出任何反對的聲音。
  主要大道兩旁雖然也能看見非常多像是難民的民眾,但沒人主張不公平。
  雷歐納多知道這是偽善,群眾也肯定了解。
  但他們是突然被捲入不明不白的戰火中,只穿著身上的衣服就趕緊逃亡,被迫沒日沒夜地走路,內心無時無刻都在擔心受怕,想說什麼時候會被敵兵追上,然後遭慘忍殺害。他們那疲憊又緊繃的內心,應該一直在尋求能夠溫暖心房的事物吧。
  年幼少女不發一語,一動也不動地緊握梳子,只是單純感到開心,她這樣的身影中應該就有什麼能夠溫暖心窩的成分了吧。
  雷歐納多他們獲得勝利,暫時解除了危機。
  但是接下來的戰後整頓將會混亂至極,亞藍的辛苦才正要開始。對不懂政治的人民這麼說雖然太過籠統,但雷歐納多已經感覺到己方一時半刻還無法脫離困境。
  即使如此,現在這個瞬間。
  總覺得位在現場的所有人,都在小女孩身上看見了希望。
  就算這一切都是錯覺也無妨。
  畢竟所謂的希望指的就是「要活下去」的心靈動力,僅僅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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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萊恩銀山
  
  亞藍為了戰後整頓工作,留在了艾依多尼亞。
  另一方面,雷歐納多、榭菈和亞歷克希斯騎士隊則是回到了帝都。
  他們在這度過了安祥的一週,在艾依多尼亞發生的動亂猶如夢境一般。
  四月三日,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
  雷歐納多一早就和榭菈一起乘馬遠行。
  帝都南部連綿地勢平緩的丘陵,盛行栽種耐海風的檸檬、萊姆和橄欖等作物。果樹在寬廣的土地上成長得枝繁葉茂,還時常曝晒在沿岸的炙熱陽光下,擁有健康果皮的果子彷彿會閃閃發光。
  雷歐納多就是在這樣的果林裡,勤加鍛鍊武藝。
  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情,這就是每天不可或缺的每日活動。
  他都穿著沉重的鎧甲,揮刀舞槍。
  雷歐納多不須有人陪練。他為了出招能出得更快、更有勁,都會審視自己的動作,不停持續磨練。孩提時代傳授他武藝的老師們都相當重視對打練習,但雷歐納多反倒覺得套路練習才重要。
  榭菈在附近曬著太陽享受閱讀樂趣。
  她也一樣,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情,每早都會和雷歐納多一同前來。
  過去蘿薩利雅曾在亞歷克希斯設立庫羅德境內最大的圖書館,聽說她的父親是在裡頭工作的基層官員,擔任圖書管理人。榭菈本身也是重度閱讀愛好者,從艱澀的學術書籍,到東方(帝恩)的武俠傳記都愛看,是個廣泛閱讀的嗜書者。
  雷歐納多一結束練習就裸露上半身,拭去汗珠。
  背部則由榭菈幫忙擦拭。
  「我可以摸一下傷痕嗎?」
  有時,榭菈會這麼問。
  雷歐納多全身上下有大小無數的傷疤,是在兩年前的撤退戰中,掩護同伴時受的傷。
  「我是不在意……」總覺得她是個奇怪的傢伙。
  「一想到這是為了守護我們才受的傷,憐憫之情就不禁油然而生。」
  榭菈用有些興奮的聲音在背後呢喃。
  那是雷歐納多無法理解的感性,他很擔心再過不久榭菈會不會開始膜拜這些傷疤。
  這時榭菈纖細的指尖,游移在雷歐納多寬大的背部。
  雷歐納多心想,就暫時忍耐一下那股發癢的感覺。
  自己沒辦法清楚看見自己的背部,因此不知道哪個位置有什麼樣的傷痕。所以大致上都猜不到榭菈目前正描過哪個地方,意識只好被迫集中到手指在皮膚上輕滑的觸感。
  然後,雷歐納多發現了。
  「妳是在寫……『雷歐殿下,我肚子餓了』?」
  「您答得太棒了♪ 」
  「不要把別人的背拿來玩。」
  背部被拿來用來筆談的雷歐納多,板起了面孔。
  接著,準備回宅邸吃午餐。
  換穿鎧甲後,跨上了贊乍斯。
  他伸出手,把榭菈拉上坐至後半馬鞍。結果贊乍斯一度不滿地用鼻子哼鳴,不過在雷歐納多以銳利的目光瞪視後,雖然態度依舊狂妄,不過還是服從了。
  榭菈側著身體坐,但為了不被甩落,因而緊緊地抱了上來。
  「下次你別穿這身鎧甲來了好不好?凹凸不平的,抱起來很不舒服。」
  「沒穿鎧甲就沒辦法進行設定為實戰的練習。」
  「雷歐殿下真的有夠不解風情。」榭菈像是在鬧彆扭似地說。
  她用指尖在雷歐納多的背上寫了「討厭你」,但馬上又改寫成「其實是喜歡你」。
  由於還隔著鎧甲,因此雷歐納多當然是渾然不知。
  
  返回亞歷克希斯州領主宅邸途中──
  雷歐納多在街上被路過的人用手指了好幾次。雖然有失禮節,但這些男女沒有惡意。「你看,是那位皇子殿下耶。」「嗯嗯,救了艾依多尼亞的那個。」可以聽見有人在談論傳聞。
  「這麼快就傳開了啊。」
  「嗯嗯,散布傳聞這種事情,笨蛋是做不來的吧?」
  雷歐納多感到佩服後,榭菈轉為上課口吻。
  謝爾特軍邊沿著艾依多尼亞的的幹道南下,邊四處破壞,把那條道路做為貿易通道的商人們,實在傷透了腦筋,只能等待事態平息。不久後謝爾特軍消失,艾依多尼亞的百姓人人讚頌「是雷歐納多殿下救了我們」。商人聽聞這樣的事蹟後,也理解到「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他們重啟延宕的貿易後,在販賣物品給客人時還會同時說「很抱歉,這段時間帶給各位這麼大的不便。話說像我們這些人也都是雷歐納多殿下拯救的。之所以會這樣說都是因為──」接著一傳十,十傳百。由於世人都很渴望娛樂和傳聞,所以散播速度快得不得了。
  「這也是傳說故事嗎?」
  「這也是傳說故事。」
  榭菈露出裝模作樣的面容,清清喉嚨後回答。
  再順帶一提──
  榭菈為了讓雷歐納多的傳聞散布得更快,其實兩年前起就已展開布局。她請達莉雅姊透過人脈介紹江湖藝人和吟遊詩人,並且拜託這些人在各地散播以雷歐納多他們為主題的故事。聽說在達莉雅她們劇團裡,亞歷克希斯騎士隊剿除匪寇的英勇事蹟戲碼,最近也變得很受客人歡迎。
  「榭菈,我有一個問題。」
  雷歐納多在馬背上,邊環視路上行人邊詢問。
  他接著說:「仔細觀察了一下,路人用手指我的次數會不會增加太多了啊?」
  「是這樣的,雷歐殿下,因為此次和先前那些剿除匪寇是不同層次的事情。」
  「哪裡不同?」
  「清除頂多數百人的匪寇,和大敗邪惡又強大的大貴族三千精兵,這兩件事的震撼程度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現在雷歐殿下的評價節節攀升,我也樂得開心。」
  「…… 邪惡又強大的貴族啊。」
  看在雷歐納多眼裡,雖然明白凱恩茲和丹克伍德公爵有錯在先,但不認為百姓了解詳細的來龍去脈。
  「不過,這是偏見吧,畢竟大家都不喜歡貴族,但那也是貴族們自作自受。」
  雷歐納多嘆息說:「妳說得也對。」
  人心正在背離庫羅德帝國──兩年前榭菈說過的這句話,真的是準得嚇人。
  「至於樂得開心的我,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
  「什麼的時候?」
  「差不多想要有領地的時候。」
  「……講得輕鬆。」
  「領地,是好東西。經營,會很歡樂。無論是要存下自己能動用的龐大資金,還是要培養私家兵,果然都要有塊自己的領地才好辦事♪ 」
  「好像商人的廣告台詞……」
  用不著她提醒,雷歐納多自己也很想擁有領地。為了收復亞歷克希斯,必須建立規模浩大的軍隊。若要獨力運用這麼一支軍隊,就必須擁有相稱的領地。然而自己總是要向亞藍籌措戰爭經費,再這樣下去領地終究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話說回來,雷歐納多一開始就和榭菈討論過,自己有總一天也想要取得領地的這件事,因此她也在暗中策劃許多事情。
  但是,真的不是隨便就可以受封領地。
  在重要戰役中立了大功等,必須具備這類的功績才行。
  「記不記得先前提過的萊恩直轄地?樂得開心的我去打探過了。」
  「我怎麼可能會忘記。」
  雷歐納多緊握韁繩,露出極度不快的面容。
  
  萊恩位在距離帝都相當遙遠的北方,是皇帝直轄地,境內有座銀山。山中礦脈蘊藏量豐富,同時也出產良質鐵,是支撐帝國與皇室財政的重要支柱之一,因此出名。
  今年二月,那邊爆發礦工集體叛亂事件。
  萊恩停止供應銀和鐵一事,對帝國財政而言是種莫大的打擊。為什麼那麼重要的地方會發生爆動?還是說正因為是重要地方所以才會爆發?
  雷歐納多忍著頭痛,向皇帝表明自願出馬平亂,請求皇帝下達聖旨。
  結果,聽說已經決定好平亂部隊和指揮官了,但仍是衷心佩服應變得如此迅速。他接著請求面見那位指揮官,由衷提出協助平亂的意願。
  「殿下,您現在是在計畫搶走我的功勞嗎?」男子撇下這句話。「可惜的是我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我會獨自鎮壓叛亂,然後直接以全新地方官的身分走馬赴任,事情肯定會這麼發展!」他用堅信世上所有人天性都略帶狡猾的眼神,瞪視了雷歐納多。
  
  「那個人鎮壓失敗了喔。」
  「……也太慘了吧。」
  「第二個和第三個去的也都失敗了。」
  「…………」
  雷歐納多已經說不出感想了。
  「您不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嗎?」榭菈坐在後半馬鞍上,像個壞人般暗自竊笑。
  「這次我一定要獲得陛下的允許。」雷歐納多為了接下來的斥責,清了清喉嚨。
  「只不過……就算陛下准許,其他貴族還是可能會來找碴。」
  「非常有可能。」
  他們應該會露出猜忌眼神加以瞪視,像是在說「難不成你想要這座銀山?」雷歐納多心想,自己明明只要拿到對那些傢伙來說沒有價值的領地當作獎勵就夠了。
  「所以啊……雖然不是什麼好辦法,但是我大致上有個想法……」
  「說來聽聽。」
  「雷歐殿下,請您成為小丑。」
  雷歐納多不禁發出苦笑。
  心想,這位軍師大人也真是的,一下要我當個英雄,一下要我當個小丑。
  「我當。」
  雷歐納多幹勁十足地接下請託。
  如果這是為了奪回亞歷克希斯的一步棋,那他什麼都願意做。
  「那麼請您把耳朵靠過來。雖然有點趕,但是明天就請──」
  榭菈從後方緊緊摟住,將嘴巴靠到耳邊,距離近到嘴唇都快碰到雷歐納多。
  同時,她還用指尖在雷歐納多的背上寫下「太帥了」、「最喜歡你了」,不過隔著鎧甲的關係,雷歐納多當然是渾然不知。
  
  * * *
  
  翌日,雷歐納多進宮謁見。
  宮內宣他前去詳細說明,在艾依多尼亞和庫利玫利亞間爆發的私鬥,身為局外人的雷歐納多究竟是有什麼名正言順的理由出手參與。身為皇族的他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事情遭判叛亂罪,但是他也已有覺悟,可能會因當下情況而遭受某種形式的處罰。
  雷歐納多心中毫無愧疚,將劍繫在腰上──為皇子的禮裝打扮──昂首闊步地進入宮內。
  但是,他必須見到很多完全不想見到的傢伙,因此心情相當沉重。
  謁見大廳中文武百官已經齊聚,而且分別並排站立在兩側。
  這群平庸之人,只是因為出身好,所以才能占得現今的地位。
  這群豬隻根本不配待在此座擁有兩百年悠久歷史、既雄偉又富麗堂皇的大廳。
  寶座位在大廳最裡側,後方牆上還掛著巨大的旗幟,上頭繪有帝國紋徽「漆黑大海蛇」。
  有名男子坐在那處至尊之位,背後頂著皇家旗幟,他比在場所有人都還要憔悴。
  以枯木般瘦瘠的整副身軀,像靠在椅子上似地坐著。
  這名男子正是薩馬拉斯三世。
  他年紀應該未滿四十,看起來卻老了十歲以上。五名皇妃每晚輪流前去求取龍種,他得以存活都是為了要滿足這種需求,眼前此人只是名為皇帝的悲哀種馬。
  這些女子的後盾是四大公爵家和最北帝國(查蘭德),皇帝只是個無法違抗他們威勢的男子。
  如此沒出息的男子,過去僅有一次貫徹自己的想法。
  事情發生在二十一年前。
  他於出巡亞歷克希斯州期間,在蘿薩利雅的邀請下到訪某間定食餐廳,結果對美麗的女服務生一見鍾情。他傾心到力排周遭的反對,不計代價也要把女子帶回帝宮。
  在這之後誕生的就是雷歐納多。
  至今還是不知道母親究竟愛不愛皇帝。
  對雷歐納多而言可以確定的是,當年皇帝根本不打算保護身邊盡是敵人的母親,也沒打算對自己採取的行動負責到底,結果母親心力交瘁,暴斃早逝。這名男子根本不值得雷歐納多為他心懷名為怨恨的強烈情感。
  雷歐納多只是單純地討厭皇帝薩馬拉斯三世。
  
  「好久不見啊,雷歐納多。」
  皇帝座在謁見大廳的寶座上,發出病人般氣若游絲的聲音。
  「見陛下龍體安康,兒臣不勝欣喜。」
  雷歐納多只是謹遵禮法,回話時不帶自己的情感。
  他履行完義務後,環視現場的所有人,接著說「謝爾特皇兄好像還沒來?」若是要闡述參加私鬥的名正言順理由,他才是最該詳細說明的那個人。
  「我已經問過謝爾特理由了。」
  「那麼,皇兄是犯了什麼錯?」
  「雷歐納多啊,你們好像有什麼誤解耶。」
  聽完皇帝的話語,雷歐納多的眼神頓時變得犀利。
  誤解,是能有什麼誤解啊。
  「看樣子,寡人允許凱恩茲舉兵是個錯誤的決策。跑來控訴什麼艾依多尼亞蠻橫無理,凱恩茲的那些話根本是彌天大謊。謝爾特是親自去調查此事,最後看穿了凱恩茲出兵乃不義之舉。」
  (他怎麼這麼敢講。)雷歐納多把話吞了回去。
  現在推敲不出為何謝爾特要撒那種謊,因此他繼續聽下去。
  「聽說謝爾特為了撥亂反正,獨自前往凱恩茲的陣營,勸他收兵回府。剛好就在那個時候,你好像攻過去了。就是個陰錯陽差。」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雷歐納多悟出謝爾特那個令人唾棄的意圖了。
  位在左右的文武百官,個個壓低聲音在七嘴八舌。
  「那個死雜種,該不會是在戰場上打贏謝爾特殿下就自視甚高了啊。」
  「只有本人不知道是不自量力,這誤會可深了。」
  「才智絕頂的謝爾特殿下,怎麼會輸給那種雜種,這還有道理嗎?」
  這些人渣根本是在非議他人,沉浸在惡毒的歡樂之中。
  雷歐納多完全無視他們,只定眼直視皇帝。
  「陛下的意思是,整件事都是我的誤解,皇兄沒有任何過錯?」
  「嗯,謝爾特是跟寡人那麼解釋的。」
  「那麼這次的事情,全是凱恩茲閣下的錯了。」
  「……應是如此。」
  「那麼請賠償……」
  雷歐納多用平穩,但又強烈的語調這麼說:
  「請針對亞藍和艾依多尼亞遭遇如此不合理的事情進行賠償。」
  現場百官之間立刻傳出無數的咂嘴聲,聽起來想必讓人覺得狂妄傲慢。
  然而雷歐納多依舊無視,視線完全未從皇帝身上移開。
  不久後──皇帝以沙啞的聲音回答:
  「好吧。寡人命令庫利玫利亞伯爵,賠償艾依多尼亞臣民蒙受的所有損失,另外,割讓長年為爭亂元凶的那座湖,藉此證明謝罪之意。」
  那是種平穩,卻有別於平時的強烈語調。
  雷歐納多聽到這句話時,總覺得瞬間感受到自己和他之間的血緣關係,他不得不對自己說,這一切都只是錯覺。
  (反正,這樣子真是太好了。)雖然謝爾特明哲保身的行徑令人厭惡,但亞藍和百姓若能因此得到補償,再怎麼憤恨也都暢快了。庫利玫利亞活該如此。
  雷歐納多才剛這麼想──
  「謝爾特殿下的事情應該可以了吧!」從旁邊傳來一陣近於怒吼的喊叫聲。「現在的問題可是在於雷歐納多殿下擅自舉兵啊!」
  雷歐納多瞪了聲音的主人。
  謁見大廳中有兩人可以分別站在寶座的兩邊,這就是所謂的「皇帝左右手」,此人正是其中之一。
  庫羅德帝國的宰相,莫稜公爵。
  他是名矮個兒的老人,據說是這個國家最懂宮廷顯學的人,非常善於權力鬥爭中的各式謀略。他的臉孔顯露出內心的卑劣,只有眼光異常地犀利。
  他是第一皇妃的親生父親,更是當今皇太子的外祖父。
  「我只是要說,就算錯是錯在庫利玫利亞,但他讓亞歷克希斯騎士隊在未經許可下投入私鬥,無緣無故擴大戰火,這種行徑實在無可救藥!」
  另一人厲聲表達贊同。
  他是庫廉基斯公爵。「皇帝左右手」的另一人,是個噸位重的胖子,胖到令人無法相信他官拜大將軍的地步。他那副身軀鬆垮垮,就算穿上鎧甲,應該也無法靈活行動。以一介外戚的身分坐擁權勢,為第四皇妃的親生父親,第九皇子的外祖父。
  於此遼闊的帝國中僅有四位公爵,其中兩位就在眼前。
  四大公爵家正如其名,就是他們四人位居頂峰的貴族團體。
  現場的文武百官也是他們的同夥,四公爵的小跟班。
  「先把事情鬧大的人應該是丹克伍德公爵吧。」
  雷歐納多以壓低音量的聲音,非難謝爾特不在現場的外祖父。
  「給我閉嘴!」
  「現在是在釐清殿下行徑的責任歸屬吧!」
  莫稜公爵和庫廉基斯公爵,一左一右反覆指責。
  然而指責的點卻含糊不清──不,他們壓根不想說清楚講明白。
  底下百官也沆瀣一氣,開始異口同聲大喊:「沒錯!」
  他們想靠聲音大模糊焦點,藉此集中抨擊雷歐納多,這種作法實在幼稚又陰險。
  從他們那種卑鄙的表情就可以清楚看出心性。「想讓這雜種啞口無言,好讓我心情暢快。」「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處他一個什麼刑責!」這些老大不小、身分地位頗高的傢伙,就是為了這種事情聚集到這裡還排排站。
  雷歐納多遭奚落聲集中攻擊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全給我閉嘴!」
  他大聲斥喝,用的是猶如奚落聲全部加總後還大上一倍的音量。
  那些小跟班被他的氣勢震懾,同時閉嘴不語。
  「不管你們說我什麼,我完全是問心無愧。」雷歐納多毫無顧忌地主張,心想如果他們無心討論,那們我也要暢所欲言。
  「反正我又不是為了一己之利而戰。」
  「那麼,你是為朋友而戰?」鴉雀無聲的謁見大廳裡,目前還有氣魄向雷歐納多這麼質問的人,居然是薩馬拉斯三世,實在令人意外。
  「當然。」而且,亞藍並非是因私慾而戰。「我們是為了百姓。」
  如果亞藍心無正義,縱使是摯友,雷歐納多也不會出手協助。
  不,如果他是那樣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建立友誼了。
  「就趁這個好機會,我要跟大家說一件事。」雷歐納多邊環視那些完全縮成一團的傢伙,邊放聲宣告。「如果是為了守護這個國家,為了守護百姓,不管何時、何地,我都會衝過去全力奮戰。拯救這個快要滅亡的國家,奪回亞歷克希斯正是我的夙願。」
  昨日榭菈提醒過他,應該要在今天這個場合中明確表明自己的目標。
  現場立刻有了反應。
  排排站的文武百官,無不像是恍神般目瞪又口呆。
  「……您、您……剛剛……說了什麼,殿下?」莫稜公爵的身體不停微微抖動。
  「你是說快、快要滅亡的……這、這個國家?」庫廉基斯公爵也在顫抖身體。
  除了皇帝以外,其他所有人也都如此,然後這些人再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狂笑、哄堂大笑。笑聲凝聚迴旋,籠罩了雷歐納多。
  「你是說這個大庫羅德帝國,曉之帝國,快、快要毀滅了!你也太有才了!」
  「您說說看您是要從誰手中拯救啊!」
  「殿下您的格局真的好大,少女也是愛做這種白日夢!」
  「嘻嘻嘻!嘻嘻嘻!」
  「話、話說回來,殿下您覺得到底是什麼樣的災禍毀滅了帝國?」
  現場百官又恢復了氣勢,直至方才的那種失落模樣,彷彿是個假像。
  雖然遭到眾人嘲笑,但雷歐納多依舊泰然回應。
  「可能是因為亞德蒙符的入侵。」
  「區區亞德蒙符根本不足為懼!」
  「不不不,殿下兩年前,曾經像那個樣子,飽嘗過痛苦的敗戰滋味!」
  即使受到更傷人的嘲諷,雷歐納多依舊泰然處之。「如果我現在馬上就能收復亞歷克希斯呢?」他根本提不起勁用合理的主張反駁這些蠢蛋。他選擇繼續回答。
  「可能是爆發大型民亂。」
  「那些只有鋤頭的傢伙是能成得了什麼氣候啊!」
  「殿、殿下您居然這麼怕事,實在是太意外了!不對,要說謹慎才不會不敬!」
  現場的嘲笑沒有停歇。甚至有人暗中傷人說著「不愧是雜種,說的話就是不一樣。」這種話。
  雷歐納多充耳不聞,但回答時還是邊注意一字一句有無疏漏。
  「即使如此,敵人還是在,這是種笨蛋看不見的敵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武百官的大笑聲來到了巔峰。
  有人捧腹大笑,有人笑到淚流不止,眼下還終於有人笑到蹲下身子拍打地面。
  「殿、殿下您好像不知道耶。」莫稜公爵擦擦眼角後,代表所有訕笑者開口講解,「您說的那番話,簡直和加爾倫邊境伯爵如出一轍。」
  接著他引用一則故事當作佐證。
  
  加爾倫邊境伯爵是三百年前實際存在過的人物。他被授以重任,負責某個王國的邊境警戒工作,卻不斷重複卑劣的行徑,通報假消息說「渾沌大帝要攻來了喔!」藉此從臉色蒼白的國王那騙取軍費。當然,他不久後就盡失信用,即使通報「敵人要打來了!」也沒有任何人搭理。有一天,某位將軍嘲笑他「敵人……究竟在哪裡?能不能讓我親眼瞧瞧。」加爾倫邊境伯爵驚慌失措地這麼回答:
  「即使如此敵人還是在,這是種笨蛋看不見的敵人。」
  之後,渾沌大帝的軍隊真的攻打過來,加爾倫邊境伯爵遭到殲滅,因為沒有半個人回應他的求救。
  
  庫廉基斯公爵晃動偌大的肚子給予忠告:
  「殿下您應該要再多讀點歷史和經典作品耶。」
  此時又從某處傳來暗地裡的中傷。
  「果然雜種就是沒教養!」
  雷歐納多把這些辱罵全當耳邊風。畢竟,他當然知道這則故事,而且榭菈的建議中還非常強調,應該要在這個場合引用那段話。
  結果,莫稜公爵以眼淚再怎麼擦也擦不完的樣子開口說話:
  「殿下為國家著想的心意,臣萬分感動。接下來臣想請殿下幫忙除去困擾帝國的禍害之一。」
  「正合我意。」
  「雷歐納多殿下,您知道萊恩銀山嗎?」
  「嗯,聽說那裡的叛變尚未平定。」
  「我們已經派過三次兵前去平亂了。但是,萬萬沒想到那些小小礦工,居然會那麼頑強。三次派兵都鎩羽而歸,叛亂也就持續至今。著實讓人有些束手無策。」
  然後,眼見敵人如此棘手,所以變得沒人願意前往鎮壓,事態就此陷入泥沼。
  「您現在是要把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是的。大將軍閣下,我們現在能撥多少兵給殿下調度?」
  「宰相大人,我一個兵都撥不出來。因為再繼續失去兵力,就會動搖到帝都的防衛工作。」
  莫稜公爵和庫廉基斯公爵一搭一唱,即興耍了個小花招。
  「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就只能請殿下自行準備私家兵。」
  「你可以跟剛剛那件事情一樣,動用亞歷克希斯騎士隊也沒關係喔。」
  看來他們是打算藉此挖苦加嘲諷,兩人露出雙胞胎般的表情冷笑。
  「……雷歐納多,拒絕也沒關係,不必勉強。」
  寶座上的皇帝可能是顧忌左右兩人的想法,因此壓低音量這麼說。
  但雷歐納多的回覆十分明確。
  他連同劍鞘取下腰上的配劍後,像是要用前端敲擊大紅地毯似地往下戳。
  自信滿滿地大喊:
  「兒臣,謹遵聖命。」
  
  回到宅邸的雷歐納多一報告結果,榭菈就雀躍地不停跳躍。
  「雷歐殿下,事情順順利利就是指這回事吧。」
  可能是因為自己的策略成功執行吧,這個女孩明明是個傑出的策士,偶爾表露出這種與年紀相符的行為時,著實讓人覺得有趣。
  「加爾倫邊境伯爵的故事奏效了吧。」
  想必在那些傢伙的眼裡,雷歐納多看起來應該就是個蠢蛋皇子。
  「那群膚淺的傢伙這麼輕易就被我們玩弄於股掌之間,不過沒差,就讓他們瞧不起我們吧。輕視是大意之母。當他們察覺到自己錯看一切時,早就為時已晚!我們趕快去趟銀山取得勝利,回來後就去討恩賞、拿塊領地吧。」
  「……說得也是。」
  「您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耶。在擔心接下來要打的仗嗎?榭菈都在您身旁喔。」
  「我覺得這會是場硬仗。」畢竟對手擊退了三次前往鎮壓的公家軍,己方又一如往常,集結不了多少兵力。不過,自己並沒有太擔心。
  「要把矛頭對向百姓,讓我感到不舒服。」
  雖說為了守護國家,收復銀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相較於亞德蒙符的侵略軍、胡作非為的匪寇或卑劣的謝爾特軍,這次的情況又不一樣了。
  「我太天真了嗎?」
  「不會,不會!」榭菈以驚人氣勢搖了搖頭。「您這個樣子,才是我的理想型。」她這麼說的同時還露出滿臉的笑容。
  「……不用說場面話。」
  「啊,您幹嘛害羞啊?」
  雷歐納多不由自主地撇過了臉,榭菈像是緊跟在後似地轉到了前方。
  「我才沒有在害羞。」
  「我想蘿薩利雅大人,在那片天空上肯定也感到很開心。」
  雷歐納多又再撇過了臉,榭菈又再跟了上去。
  「……居然搬出姑媽的名字,妳未免也太狡猾了吧?」
  「沒錯!榭菈我就是狡猾的女人,所以才會這麼可靠喔。」
  若無其事說出這種話的少女,就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難以對付的對手,和不忍以武器相向的對手。即使如此,我們依舊必須要功成名就。雷歐殿下的英雄傳說,現在拉開全新章節的帷幕。」
  「妳有什麼想法嗎?」
  「當然有!」榭菈使力繃緊表情。「──我雖然很想這麼說,但現在先來蒐集情報吧。」說完話的同時就放鬆表情,閉眼又吐舌。
  她的這種地方,真的讓人無法討厭。
  
  庫羅德帝國內大約有二十一萬名常備兵。
  其中,皇帝直屬軍的數量約為三萬,剩下的全是兩百家貴族的私家兵。
  他們散布在極為遼闊的國土全境,守護著帝國和各領主的土地。
  此外,皇帝直屬軍中有一萬五千人是常駐帝都。其餘的都派駐各地,戍守位於外地的皇帝直轄地(萊恩銀山也是如此)或邊境。
  世人特別稱常駐帝都的一萬五千人兵力為「近衛兵團」。
  其主要任務當然是保護帝都,但事態緊急時,也能出兵至國內外。
  例如此次為了奪回萊恩銀山,中央曾派兵三次就是這種情況。
  他們更日常一點的動態是,執行帝都三區的維安工作,或是輪流埋頭於訓練。
  練兵場就設在中樞區北部。
  雷歐納多讓榭菈坐在贊乍斯背上,前往練兵場。
  為的是拜訪曾出兵萊恩銀山的生還者們,向他們打探情報。
  「那麼我就是。」馬上就找到爽快回應的士兵。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的故鄉是艾依多尼亞。
  「我爸我媽有寫信來報平安,說他們倆都沒事。這全是拖雷歐納多殿下的福。」
  他對自己能見到雷歐納多,好像非常激動的樣子。
  接著不只一人,而是又有好幾名出身艾依多尼亞的士兵聚集到了附近。
  他們爭先恐後,卻又誠懇仔細地說出了好多事情──
  
  * * *
  
  近衛騎士葛拉堤尼是名以健碩體格為傲的武人。
  雖然年過四十,但也沒有突出的小腹,從未怠惰武術馬術的鍛鍊。與其說是勤奮,其實是自己喜歡,因為能顯得雄壯威武。
  他是伯爵家的次男,家世也正統名門。
  他之所以能獲皇帝陛下的敕命,率領三千人的第三次萊恩銀山平亂部隊,也都是因為他的英勇、出身和指揮近衛兵的經驗──然而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葛拉堤尼是宰相莫稜公爵的女婿,若是由他推薦,就算是皇帝也無法回絕。此外還決定在收復銀山後,就由葛拉堤尼直接出任地方官。
  這是個肥貓職位,就算私吞一成的當地產物也不會被任何人發現。雖然他已和莫稜公爵暗中約定要平分,即使如此,依舊能過上比繼承爵位的兄長還要富裕的生活吧。
  反正前一任那個地方官也是有莫稜公爵當靠山,因此萊恩銀山雖為皇帝直轄,但一直以來其實都是宰相一派的俎上肉。
  葛拉堤尼聽說前一任地方官慘死在一群礦工手上,在心裡感謝了一番「感謝你愚蠢到被區區平民殺死,感謝你給了我取代你的機會」。他真的是腐敗貴族的典範。
  
  葛拉堤尼在這種身家背景下,野心勃勃地踏上收復銀山之路。
  偌大的山區山腰處有座礦山鎮,如今還住著三萬名已變成叛徒的居民。
  男性多半是礦工,剩下的主要是以鍛造、獵人或樵夫的工作維生,他們大約五千人左右全都成了叛亂兵。
  礦工這個職業屬於重度勞動,因此所有人都身強體壯。此外,因為是賭上性命在黑暗中工作,所以都很勇敢。意外地適合擔任士兵。另外,獵人他們平日就在接觸需耗時才能熟練的弓箭,是種適合戰鬥的職業,適合到開戰前都會理所當然地受到徵集招募。
  由兩千人組成的第一次平亂部隊小看他們的結果,聽說就是被打得落花流水,指揮官也戰死沙場。
  萊恩山麓僅有一條通往礦山鎮的道路。
  道路劃開滿布山區土地的森林,緩緩蛇行延伸至山腰地帶。
  據說第一次平亂部隊在進攻此處的途中,遭遇獵人們發動的箭雨,陷入極度混亂之際,又受到拿著十字鎬的礦工們突襲,最後潰不成軍。
  位處坡道上方者可以輕鬆降下強大的箭雨,從坡道下方進攻者必須加快進攻的速度(連騎兵都無法發揮太大功效),這明明是小孩子都懂的基礎兵法。
  此外,這也是為什麼通往礦山鎮的道路居然只有一條。畢竟銀山這種地方無時無刻都可能被人盯上,因此比起日常生活中的交通便利性,要如何讓此地成為易守難攻的要塞,才是必須優先考量的問題。
  話雖如此,第二次平亂部隊卻沒走那條唯一的道路,反而下令分散軍力,要士兵衝入沒有道路的山林之中,憑藉各自的判斷前往礦山鎮,這個策略也太過愚蠢。
  他們毫無地利可言,慘遭把山上當花園的獵人各個擊破。這種輸法是丟臉丟到家,根本看不出來哪邊才是受過訓練的軍隊。此次的指揮官也是橫屍戰場。
  
  (也就是說,要攻打礦山鎮就只能爬這條唯一的道路。)
  葛拉堤尼這麼下結論。
  由山麓往上看去,道路長年被踏得緊實的地面,時左時右地緩緩向前蜿蜒,就像條大蛇。已定型的車轍,更讓道路看起來像條具有兩條線型紋路的蛇怪。
  宛若會一口吞噬大量的士兵。
  葛拉堤尼隨即以名為野心的勇氣,掃除這個不吉利的想像後,對全軍下令:「前進!」
  三千人以稍快的步伐開始攀登蜿蜒蛇行的坡道。
  常備兵通常都善於行走,近衛兵團的部分也是挑選這類型的人前來。
  全員都裝備大盾。
  葛拉堤尼深知這場戰爭中,最恐怖的將會是獵人們的箭矢。
  只要擋得下弓箭,其他都不成問題。
  「前進前進前進!」
  葛拉堤尼在部隊的中央大喊,同時自己也用還看不出老態的腳程不斷向上爬。
  大聲激勵士氣本是副官的工作,但他因為野心而興致盎然。
  然而就像要劃破葛拉堤尼的破鑼嗓音──
  現場傳來一陣尖銳又高亢的聲音。
  不知有多少人聽得出來這是老鷹叫聲。
  葛拉堤尼感覺頭部受到輕微撞擊,下一秒,頭部瞬間變輕。
  原來是突然飛來的大老鷹奪走了頭盔。
  (居然會有愛惡作劇的老鷹,這世上還真是無奇不有。)
  葛拉堤尼這麼想。
  那是他在人生最後一刻,腦中浮現的愚蠢想法。
  這時「啪茲」地傳來低沉的聲音。
  不過,這倒是個聽起來相當痛快的響音。
  一根長箭矢,從葛拉堤尼頭部左方貫穿至右方。
  「啊……這……?」
  高大的身軀摔了個倒栽蔥。
  「葛、葛拉堤尼閣下!?」副官雖然衝了過來,但根本無濟於事。
  畢竟已死之人不會回話,也無法繼續指揮調度了。
  然後,葛拉堤尼遭射殺彷彿是種暗號,眼下獵人們紛紛從森林中現身,自坡道上方射出了箭雨。
  
  那名射手就是個該用體貌魁偉來形容的男子。
  他的身高居然進逼七尺(約二一◯公分),身形著實魁梧。
  還擁有一身宛如盔甲的肌肉,特別是厚實的胸膛與粗壯的雙臂最為驚人。
  不過眼睛倒是又圓又大,還長得一張天真的娃娃臉,年齡二十四歲。由於外貌和身形的反差常被當作嘲弄的題材,他因此留了鬍子,想藉此保持威嚴。
  他架好弓跨坐在高大的庫羅德榆木樹枝上。
  手上拿的是把高達六尺的大弓,使用的也是特製箭矢。
  這把強大的弓若非這位魁梧的男子,一般人根本連弦都拉不動。
  他猛地睜大右眼,瞇起左眼鎖定目標,瞄準方式十分獨特。
  外觀就像獨眼巨人在瞪視。
  他從坡道上方,其實是從榆木上頭俯瞰公家軍。雙方相距為二町(約二百公尺)。
  箭矢射出後,發出低鳴越飛越遠,幾乎是筆直地在空中翱翔。其他獵人同伴已經一起展開攻擊,但這些人的箭矢呈現拋物線狀飛行,雙方射箭的力道完全不同。
  接下來他命中目標,射穿了衝向葛拉堤尼屍體的男子腦門。
  第一支箭擊斃指揮官,第二支箭取走副官性命,簡直百步穿楊。
  一般來說光是能射穿一町外的目標,就已達人稱高手的境界。
  由此可知他的技巧有多麼精湛,不是只會炫耀力氣大的笨蛋。
  男子名為蓋勒。
  在把山上當花園的千名獵人中,他的弓術仍是出類拔萃。
  冬季期間他是位鍛造師,現下他用揮舞槌子的精壯手臂拭去了額頭的汗水。
  「辛苦了。」這時他頭頂上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
  女子身段輕盈如貓咪,居然以頭下腳上的姿勢,從樹頂順著樹幹而下。
  她和蓋勒對比鮮明,身形十分嬌小。站在一起看起來活像一對父女。
  但是她只比蓋勒小三歲,兩人為青梅竹馬。娃娃臉是他們共通的困擾,不過她和蓋勒不同的是不會遭人消遣,旁人也都誇讚可愛,所以她沒做什麼特別處理,照自己的步調走。
  上下穿的都是便於行動的麻製服飾,頭髮也在後腦勺束成一把。雙腿外露雖然說不上是適合爬樹的裝扮,但曬得黝黑的雙腳上沒有受傷。這就是夠靈巧的證據。
  「仗還沒打完喔,蒂姬。」
  「可是我們會打贏啊。」
  蓋勒婉轉地斥責,但名為蒂姬的女子指著戰場笑了出來。
  她維持著上下相反的不穩姿勢,即使在這種狀態下伸出單手,也完全不會害怕。
  蓋勒他們眼底下的公家軍,已經混亂到了極致。
  軍隊若是接連失去指揮官和副官,一般都會落到這種田地。
  特別準備的大盾,如果沒整齊排列成盾壁,幾乎發揮不了功效。
  萊恩這些本領高強的獵人,都能避開盾牌射中目標。
  公家軍的士兵相繼倒下。
  這時蓋勒也再度拿起弓,射發強勁箭矢。他一支箭就能擊斃一個人。
  (快點逃……快逃啊……拜託你們快點逃……)
  雖然這麼祈禱,但仍無法手下留情,要不然死的就會是自己這些人。
  不久後──可能是禱告奏效了,公家軍他們拋下同伴的遺體撤退了。
  蓋勒從偌大的肺部,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
  「你看,我們這不是打贏了。蓋勒就是愛操心。」蒂姬洋洋得意地說。
  她翻正成頭上腳下的姿勢後,又坐到了其他的樹枝上,讓腳懸空擺動。
  這時可聽見翅膀拍動的聲響,是蒂姬飼養的大老鷹回來了。老鷹停到了她的肩上。
  「你也辛苦了,幹得好。」
  蒂姬誇讚完後,老鷹彷彿能聽懂人話,驕傲地啼鳴。
  都是這隻聰明的鳥兒告知敵軍指揮官的所在位置,蓋勒才能成功射殺。
  此刻也能聽見同伴們的歡呼聲了。
  「回家吧,今天要開慶功宴啦。」話還沒說完,蒂姬就以飛快的速度爬下了樹幹。
  著地後,在附近徘徊、像是在警戒周遭情況的兩匹狼靠到了她的腳邊。
  蓋勒和蒂姬。
  萊恩的男人們本來不知戰爭為何物,如今已擊敗公家軍達三次之多,在這些勝利的背後,其實這兩人都有貢獻己身不同凡響的力量。
  
  從街上傳來酒席的喧鬧聲。
  無論男女,不分老少,一群醉鬼在慶祝勝利,奏鳴樂器,唱歌跳舞。
  蓋勒邊聽著這些聲音邊獨自一人在──發抖。
  位在街底有間獨棟小房,其隔壁還建有一棟更小的獵人小屋,他就在此處。
  屋內中央擺有宰殺獵物的桌台,其他還有肢解用的工具,也有箭矢和陷阱等狩獵道具,空間因此顯得狹小,但是收拾得非常整齊。
  蓋勒極度蜷曲他那魁梧龐大的身軀,整個人就像埋沒在這些工具之中。
  他靜靜坐在沒有地板的泥土地面上,牙齒發出「喀喀喀」的響聲。
  「我回來啦。啊,你果然在這邊。」蒂姬從出入口進到屋內。「拿去,我幫你拿酒拿菜來了,所以我們去主屋裡吃啦。」
  蒂姬雖然這麼邀約,但蓋勒仍舊雙手抱膝搖了搖頭。
  「吼~你還會害怕喔?」
  「……當然……戰爭很可怕。」
  蓋勒以小孩子聽了可能會哭出來的粗野聲音哭訴。
  「不是打完了嗎?」
  「……我還是覺得很恐怖啊。」
  「蓋勒你真的是膽小鬼耶。」蒂姬傻眼地說。「人明明這麼大一隻。」
  「……跟那沒有關係吧。」蓋勒埋怨了從前的人們,心想為什麼體型和勇氣一定要成正比,最初到底是誰製造出了這種偏見。
  「蓋勒你真的很不可思議耶,真的上戰場時明明完全不會抖。」
  「……因為在打仗時根本沒辦法去想多餘的事情啊。」
  「我懂我懂。那麼喝酒也可以?我們就來喝到爛醉,沒辦法去想那些多餘的事情。」
  「……我又喝不醉。」
  「吼~你這個男的很難搞耶~」蒂姬在蓋勒面前雙手叉腰,像是在責備他。
  這位小他三歲、身高差了大概三個頭的嬌小青梅竹馬,氣勢居然壓過蓋勒,讓他心生膽怯。
  蒂姬見狀後笑了,但這並非針對膽小鬼的嘲笑。
  若要舉例,應該是弟弟給人添麻煩時露出的苦笑。
  「那麼就讓我來幫你忘記這一切。」
  蒂姬緩緩地張開原本插在腰上的手。
  並盡全力用她嬌小的身體釋放出「來我懷裡吧」的訊息。
  蓋勒就像年幼孩童般貼了上去。
  緊緊抱住蒂姬,像是把整張臉都埋進她的腹部。
  「蓋勒很棒唷,不管再怎麼害怕也沒有逃走。畢竟你擔負著大家的期待,大家都說沒有你就打不贏。我知道你非常努力了。」
  蒂姬也輕撫他的頭。細心地,緩緩地。
  她的手法真的很溫和,猶如百般疼愛。
  蓋勒原本遍布全身的顫抖,慢慢地緩和下來了。
  蒂姬要他稍等片刻。
  「我得好好獎賞你一下。」
  她怯生生地捲起了上衣的下襬。
  暴露出左右幾乎沒有起伏的胸部。
  她雙頰有些泛紅,並非毫不在乎地這麼做。當然,也不是任何人都給看。
  蓋勒猛撲至她右胸突起的尖端處。這個女生軀體上的部位,雖然沒有乳房那麼柔軟,但也絕對稱不上硬,蓋勒把對於戰爭的恐懼、羞恥心,一切的一切都拋諸腦後,忘情地吸允此處。
  「唔嗯,溫柔一點。你的鬍子弄得人家很癢耶……算了,你也沒在聽。未免也太專心了吧,這種平胸到底有什麼好吸的啊?你真的很愛撒嬌耶。」
  蒂姬嘴上說那麼多,但還是讓蓋勒予取予求。
  這個彪形大漢不堪的一面,她全都接受。
  是她讓蓋勒打從心底覺得──
  今天也能保護好她真的是太好了。
  
  多虧有蒂姬在,蓋勒終於冷靜,兩人一起返回了主屋。
  「菜都冷掉了。」
  蒂姬對蓋勒發牢騷,並從後面踹他的腳,蓋勒連忙彎下腰低頭道歉。
  這時出入口的門打開了──他們察覺到有訪客上門。
  蓋勒轉頭和蒂姬相覷,從她的表情來看就知道此人並非她邀來的客人。
  應該是門沒上鎖,擅自進入的吧。
  蓋勒家是這個時代標準型的獨棟房舍,床鋪、廚房和餐桌全都混在同一個空間,為泥地一間房的構造。不過他是獨居,因此能使用的空間比一般人來得寬廣。
  這名男子美麗到看起來分明就是少女,他坐到了屋內的餐桌前。
  年齡不詳。外表看起來,應該還沒脫離少年的年紀。
  「哎呀,勇者大人您回來了啊。真的是很恭喜您,這次也是凱旋歸來。」
  但是他的說話口吻根本不像小孩子。
  「道賀就免了,倒是你別擅自跑進來啊,安筑。」
  「真是失禮了,蒂姬小姐。」年齡不詳的男子安筑,站起身後優雅地行了個禮。「都是因為我帶了美味的點心來,一心想說要趕快看見蒂姬小姐您開心的面容。」
  

  
  「這種事情要早說啊!」蒂姬態度瞬間丕變。
  餐桌上排列著應該是蒂姬拿來的酒和燉湯,這時才注意到那裡頭還混放著灑滿高價砂糖的烘培點心。
  「每次都讓你這麼費心。」
  「哪的話,小東西而已。當然要給老客戶帶點禮物啊,蓋勒先生。」
  安筑再次彎腰鞠躬。
  在這種偏鄉僻壤的棚架小屋中,他這個高雅的行徑根本格格不入,甚至令人生厭。
  
  他,安筑說自己是名商人。
  半年前到地方官那邊收購銀,私底下還能和鎮民接觸。
  「你們有獨立的意願嗎?」他用無比天真的笑容這麼提議。
  當時,萊恩居民的生活艱苦,特別是礦工過的日子只能用「嚴苛」來形容。
  他們在地方官士兵的監視下,從早到晚揮舞十字鎬採礦。新來的礦工抱怨太過操勞就遭鞭打,被迫像奴隸那樣工作。每年都有人因為坍方或有毒氣體殞命,慘劇接連不斷。但薪水卻少得可憐。
  蓋勒小時候,才沒有地方官會讓人從早工作到晚,也沒有士兵會拿著鞭子監視。這種工作肯定辛苦、危險性高,但金錢上的報酬豐厚,存了一大筆錢後轉而從商的人也不在少數。那時候鎮上充滿冒險性質的希望和活力,許多山窮水盡的人聽完傳聞後,紛紛從外地移居到此,尋求逆轉人生的機會。
  後來都是因為帝都那邊的宰相大人更迭,派來一個受新宰相信任的新地方官,先前那位善良的地方官大人離開後,這座城鎮的生活才化為煉獄。
  由於鎮上也正面臨如此的困境,再加上安筑的能言善道,長老們陸續被他說服,男人們一頭熱,女人們也沒反對。
  最後就演變成──揭竿起義。
  鎮上居民只是聽從安筑指點,事情就進展得相當順利。他獨自擬定的計畫既縝密又確切,儘管是在暗地裡慎重地運籌帷幄,但過程簡直就是一帆風順。
  眾人拿起十字鎬和弓當作武器,終於在兩個月前聚眾起義。
  他們殺光恨之入骨的士兵,將地方官綁在柱子上刺死。鎮上沒著半點火,也無任何鎮民犧牲,安筑導出了一齣精彩絕倫的叛亂劇碼。
  一介商人真的會有那種能耐嗎?
  蓋勒不禁這麼想,但是鎮上所有人都未對此抱持疑問。他自己也沒什麼才學,所以決定把這件事情想成無知造成的疑神疑鬼。
  之後,安筑就以合理的價格收購所有的銀山產物。
  因為無須繳納稅金,所以對鎮民的生活而言是空前的利多。
  然而也不能只顧著開心,因為帝都已派遣鎮壓部隊過來了,但是連打仗方式都是安筑手把手地親自指導。結果是屢戰屢勝,而且是幾乎無人犧牲的壓倒性勝利。
  安筑在鎮上的待遇雖然有如救世主,但他絕對不搶風頭,一直都說「能打贏都是因為有勇者蓋勒的弓箭」。鎮上居民也偏愛當地人,所以這個論調馬上傳遍大街小巷,蓋勒就變成了勇者大人。安筑將蓋勒拉弓時的模樣比喻成神話中出現的魔物,幫他起了個外號叫「獨眼巨人(Cyclops)」,由於十分貼切,因此立刻就廣為人知。蓋勒無暇制止,而且這股聲勢擋也擋不住。
  
  「大概再打一次左右就好。」安筑說。他邊俐落地幫蓋勒和蒂姬斟酒,邊說:「只要下次再打贏公家軍,風向應該就會一口氣轉向。」
  「呼嗯……會轉成什麼樣子?」蒂姬爽朗地詢問。
  「庫羅德全境都會爆發人民叛亂。」安筑露出極其天真無邪的笑容回答。
  「……你說什麼?」
  這番話聽起來只讓人覺得是件恐怖的事情,蓋勒已是邊發抖邊反問。
  「這個國家的百姓,現在飽受皇親貴族們的凌虐。超過臨界線的不平與不滿,完全就是紛爭的火種。他們聽到蓋勒先生你們的活躍,應該會感到羨慕吧。也應該會發現,公家軍根本不足為懼。所以他們當然會想……學我們看看。」
  安筑在臉上還掛著天真無邪笑容的狀態下,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蛇隻若有表情,肯定會像他這樣笑。
  「敬請期待喔。很多同志現在正在趕過來,趕來這座城鎮。我們要把蓋勒先生尊為希望的標竿!」
  「別傻啦……我又不是為了這種事情才奮戰到現在!」
  「那麼你要逃走嗎?」安筑拉近距離,像是逼問似地說:「和蒂姬手牽手一起逃?這樣也好。我可以幫你安排逃亡地點和在那邊的生活喔?」
  他深知蓋勒這個人無法做出那種事情,所以才會表現得如此溫和。
  (我怎麼可能會逃走……)
  蓋勒心裡有件令他非常內疚的事情。那時他才十二歲。
  先前提到的那位地方官在把礦工當奴隸對待的同時,還強迫孩童進入銀山勞動。
  要穿過狹窄又昏暗的道路爬進地底,膽小的蓋勒根本受不了這種賭命的工作。他喜歡狩獵,想和父親一樣當個獵人。
  結果他的朋友們看不下去──明明還是群年幼的孩子──居然跑去向地方官申訴,說蓋勒擁有多麼出色的獵人才能,讓他當礦工實在大材小用等,替他強力辯駁。地方官可能也是閒來無事,所以就測試了蓋勒的弓箭本領。親眼見識到他那身完全不像十二歲的高超身手後,地方官也就此信服,允許他成為獵人。
  蓋勒對這些朋友是感激不盡。
  但是他們從未以恩人自居,只會開玩笑地對蓋勒說:「最好的肉你就不要拿去奉給上頭的,偷偷拿來給我們吃就好。」
  成為礦夫的他們,每天的生活只有一個「慘」字,但在蓋勒面前總是表現得很開朗。
  因為這群體貼心善的朋友,不想讓蓋勒產生自卑感。
  明明他們自己的立場才是最為艱困!
  
  蓋勒十八歲時,最要好的朋友在一場坍塌事故中離開了人世。
  連遺體都沒找到。
  蓋勒極其悲嘆,哀痛到猶如椎心。
  他看著逐漸沒入地裡的空棺材,不禁覺得──如果自己當時成了礦工,這副棺材或許就是替自己準備的。
  現今蓋勒擁有的一切,全是拜這些朋友所賜。
  他們的鼎力相助,讓蓋勒得以逃離成為礦工的命運。是他們拯救了蓋勒。
  所以蓋勒不可能會逃離這個鎮,他必須要用自己的弓箭本領拯救那些朋友。
  縱使戰爭再怎麼可怕,他也不想再逃避了。
  
  因此,後世史家提筆寫下──
  獨眼巨人和吸血皇子命中注定將會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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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魔彈要來了──!
  
  四月十日,雷歐納多在榭菈的陪伴下,連同亞歷克希斯騎士隊一起自帝都啟程。
  據說這時亞藍也親自率領了千名步兵趕往支援。
  四月十七日,雙方在通往萊恩銀山的幹道途中會合後,雷歐納多立即去找亞藍。
  「你帶了一千人來不會有問題嗎?」
  「我有留了五百人在艾依多尼亞。」
  亞藍的回話與數據不符。艾依多尼亞應該只有千人左右的兵力,剩下的五百人是從哪裡蹦出來的?此時亞藍像個調皮小孩般笑笑地揭曉謎底。
  「我新雇的啦。托某人美言的福,我從庫利玫利亞那邊撈了塊領地,和多到有點過分的賠償金,想說這是個好機會就雇了。所以說,部隊裡還有一半是新兵,所以不要太期待喔。畢竟我的心態也是來實戰訓練的。」
  即使如此,這樣也算幫了雷歐納多一個大忙,裡頭還包含亞藍對某人的感謝。
  接著兩人異口同聲說:
  「「總是這樣麻煩你。」」
  雷歐納多和亞藍互看對方,像是照鏡子似地都露出苦笑後,繼續說道:
  「「幹嘛那麼說,我們是朋友啊。」」
  這兩人言盡於此即可。
  之後就算說再多修辭精美的話語,也全是多餘的。
  位在一旁的榭菈,咬著手指邊眺看邊說:「我好像會吃醋耶。」
  雷歐納多重新將一千五百人統一納入麾下,以第四次平亂部隊指揮官的身分前往萊恩。
  四月二十三日,部隊來到距離萊恩最近的驛站鎮。
  來到此處後,向遠方望去就已能看見銀山。
  雷歐納多立刻就與榭菈商議,派出使者前往礦山鎮。
  要和人民打仗絕非他的本意,若是可行,希望能摸索出和解之道。使者在當天就帶回了鎮方代表。本以為對方會害怕單獨前來敵軍大本營,沒想到這位勇氣十足的男子居然擁有讓人誤以為是少女的如花美貌。果然是不能以貌取人啊。
  相互自我介紹後,這位名為安筑的男子毅然決然地回應議題:
  「雷歐納多殿下,恕我冒昧,我方並無議和的意思。」
  「……意思是說你們本就想打仗?」
  「是的。殿下您應該也很清楚我們是屢戰屢勝,所以儘管請放馬過來,我們會讓你們這些官僚到不行的公家軍見識見識自己會有多麼一籌莫展。」
  「……繼續打下去是能做什麼?」
  「我們要在這裡建立屬於我們的王國。仰賴銀山的經濟實力,絕對有這種可能。」
  「少做夢了。」雷歐納多低聲說。心想這個想法未免太過狂妄,根本不可能實現。
  但是安筑揚起嘴角說:「殿下,還請不要嘴巴說說,要用行動證明。」
  他冷冷一笑。一個巴掌拍不響,看來沒辦法談了。
  把安筑毫髮無傷地送走後,亞藍嘟囔了起來。
  「那些傢伙太得意忘形了。」
  真的是這樣子嗎?雷歐納多總覺得不太對勁,榭菈也露出事有蹊蹺的表情。
  但是,手上的情報實在太少, 無法確實掌握這種感覺的真實全貌。
  
  其實──
  安筑回到礦山鎮後,等到望眼欲穿的蓋勒和長老們馬上圍了過來。
  「結果如何,感覺有坐下來談的餘地嗎?」
  「沒辦法,他們從頭到尾就只主張要殺光我們,女子小孩都不會放過。」
  他神色自若地說了謊。
  「看來吸血皇子那個惡名是真的……」「聽說他對付匪寇時也是殺個精光……」「明明也有傳聞說他是挺身救國的英雄……」「救國?終究只會是條保護皇親貴族的狗而已吧……哈哈……」
  萊恩鎮民當然心灰意冷,只能失落地著手準備打仗。
  
  雷歐納多與榭菈並非無所不知的天神,所以沒能識破安筑決不讓雙方講和的陰謀,如今也在準備打仗。時間來到翌日二十四日。
  「現在要去森林裡砍些木頭。巴曼,就交給你指揮了。」
  「遵命。」嚴謹的亞歷克希斯騎士隊副官,二話不說立即領命。
  除了戰鬥以外,巴曼可是無比擅長像這種勞動性質的指揮調度。雷歐納多對他全盤信任,自己也拿起了斧頭前去伐木。
  採伐途中,一行人為了吃午餐而停手休息。
  雷歐納多這時連同榭菈、亞藍和巴曼,在森林中打開了請旅社做的便當。
  「話說……這些木頭是要用在什麼地方啊?」
  「要用來做些小道具喔,亞藍大人。中午過後大家一起來動手加工吧。」
  榭菈喜不自禁地說明了要用在這次戰爭的作戰概要。
  雷歐納多在從帝都出發前已經聽過,但之後才會和的亞藍是初次聽聞。
  「哈哈哈……妳又想出這種有趣的事情了。」
  亞藍半傻眼地感到佩服。
  「榭菈大人在蘿薩利雅大人的那些侍女中,也是特別足智多謀,評價極高。」
  連巴曼都用像在炫耀自己女兒的口吻這麼說。
  「你們太抬舉我了,其他也有很多人很厲害啦。」榭菈像個合乎她年紀的少女,邊說邊感到羞澀。「其實啊,就算我想出這些自以為厲害的東西,最關鍵的還是要取決於雷歐殿下的作戰策略。」
  「要對付那個……射出魔彈的勇者大人啊。」亞藍雙手交叉後嘀咕。
  過去的三次平亂部隊都敗戰收場,所有指揮官和副官全遭一名恐怖的弓箭手射殺。
  這次,那名弓箭手肯定也會盯上雷歐納多吧。
  雷歐納多若死在其強大的箭矢下,就會促成官方第四次的敗戰──
  然而反過來說,雷歐納多只要想辦法制服那名射手,就能打贏這場仗。這個男的是叛軍的人心所向,只要這個男子落敗,萊恩人民肯定會投降。
  如此一來不用濫殺百姓就能結束戰爭──雷歐納多也是鬥志高昂。
  雷歐納多本就是榭菈等三人的注目焦點。
  「要試了才知道。」
  這時他只是邊大口吃著烤得硬梆梆的麵包邊這麼說。
  「大聲說出你的決心啊,雷歐。我們希望你能讓我們吃顆定心丸啊,懂嗎?」
  「要試了才知道。」
  面對像在捉弄人的亞藍,雷歐納多只是冷冷地重複了一次。
  「和平常的雷歐一樣。」亞藍噗哧笑出。「這我就放心了。」
  榭菈和巴曼也跟著開始竊笑。
  雷歐納多覺得此事才沒有那麼簡單,但是要一一糾正也很麻煩,所以就繼續大口吃著手上的麵包。
  
  * * *
  
  礦山鎮籠罩在猶如撒滿鐵砂的沉重緊張氛圍中。
  天已經全黑。
  礦工們扛著十字鎬,獵人們攜帶弓箭,慌張地前去正門。
  鎮上男丁在妻子的送行下趕赴戰場。
  「沒想到他們會在這種三更半夜攻來……」「公家軍和山賊根本沒有兩樣啊!」「那種事情不重要,問題是我們啊,這樣會不會出事啊……現在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應戰才好……」
  所有人的臉上都浮現出不安的神情。
  就連早已習慣在黑暗中工作的礦工也是一樣。
  獵人們由於不會在夜間出門狩獵,因此極度想要臨陣脫逃。
  「安筑先生的話,應該也知道夜間的戰鬥方式吧?」「對啊,快去把安筑先生叫來!」「那、那個……我剛剛已經去叫過了,但是他不在旅店……」「你說什麼!?」聚集在正門前的男人們,越來越不知所措。
  大家都用蒼白的臉俯瞰山麓。
  即使從這個距離也能清楚看見,公家軍沿著緩緩蜿蜒的唯一道路進攻而來。
  他們手上拿著火把,無數的火光在眼前搖擺。
  數量破千的敵人列隊前行,從此處看去,他們順著道路攀爬而上的樣子,就像一條火紅的大蛇正在步步進逼。這個畫面讓人看了冷汗直流。
  蓋勒也慌慌張張地來到正門集結,看見公家軍的進攻模樣後,身體開始發抖。
  或許,他感受到的恐懼比在場的任何人都還要強烈。
  但是,不能逃跑。
  他對位在身旁的蒂姬點點頭。蒂姬腳邊有兩隻狼,她輕撫了牠們的頭。這兩隻狼忽然向著月亮吠叫。若在近處聆聽,會覺得十分駭人,並會激起人類原始的危機意識。
  夜戰一觸即發,吠叫聲對這些驚慌失措的男人們而言,單純就是種大聲喝斥。
  眾人一臉重新找回幹勁的模樣,接下來換蓋勒對著他們大聲宣告。
  他忍住雙腳的抖動,硬是抬起了胸膛。
  「就像之前那樣就好。不對,或許這次會比之前來得輕鬆。」
  「為什麼啊,蓋勒?」
  「因為那些傢伙都拿著火把。現在這麼暗,他們那樣不就像做好了記號嗎?」
  「喔喔喔……的確。」
  「我們就別點燈,摸黑靠過去。從他們那邊照理說看不到我們,應該很好下手。」
  「真是好主意!」
  「哎,真虧你能注意到這點,我們只會驚慌失措,根本無計可施……」
  「真不愧是『獨眼巨人』,英勇大膽就是用來形容你的啦!」
  同伴們紛紛出聲讚揚。
  此刻他們再次感覺到身體內不斷湧出上場殺敵的勇氣。
  「就像先前那樣,我來射殺指揮官。只要一成功,勝利就是我們的了。」
  蓋勒邊注意不讓聲音發抖,邊繼續激勵大家。
  蒂姬則是偷偷握住他的手,像是在鼓勵他一樣。
  「很好,行動吧!」「自己的生活自己守護!」「我們才不要被爛透的官員統治!」
  氣勢十足的話語此起彼落,現場鎮民展開行動了。
  很多人在穿越正門時摸了一下邊柱,這是當地的幸運小動作(jinx),藉此宣示自己今天也會活著回來。
  蓋勒擠出人群,摸了左右兩邊的柱子。
  
  五千名萊恩男子,踏著快速的步伐從唯一的道路下山。
  這是他們熟知的道路,再加上今晚天上沒有半朵雲,因此沒點燈也不成問題。
  「殺光他們!」「讓他們血流成河!」「公家軍不足為懼啦!」
  眾人紛紛喊出鬥志高昂的話語。
  藉此自我激勵。
  在這一點上,常備兵只要上頭下令「安靜」,就會閉嘴不語,由此可以看出兩者的訓練落差。常備兵那種強大的壓倒性優勢,就是來自這種細部訓練的累積。
  然而這只適用在條件對等的戰事中。
  這場戰爭裡,這些萊恩男子具有絕對的地利。
  比起攀爬,下山果然快多了──鎮上男人先行抵達,大致位在山麓和礦山鎮中間的地點。
  此處是他們稱為「老地方」的場所。整條道路就只有這一段特別蜿蜒、特別陡,對攀爬者來說是最吃力的地形。安筑之前曾告訴他們,若要迎擊敵人就來這裡。
  平時,用馬車載運穀物等貨品回鎮上時,是個非常煩人的路段,如今卻令人感到無比可靠。現場甚至有人在祈禱,深信土地之神肯定就在此處。
  眼下右斜前方,就只有一株榆木特別高,蓋勒和蒂姬應該已經就定位了,他們倆大概會從那邊狙擊敵方指揮官。
  出發前也有人擔心地問「這麼暗沒有關係嗎?」兩人分別回答說:
  「你不知道我的眼睛有多好嗎?我晚上都還看得很清楚。」
  「人家也不成問題,放心交給我處理吧。」
  蓋勒真不愧是大家口中的勇者,看起來自信滿滿,蒂姬也拍了她那平坦的胸部。
  身強體壯的礦工們相信兩人的話語,像是堵住道路似地嚴陣以待。
  他們雖然不成陣也不成列,完全四散各處,但多達四千人待在狹窄的道路上,就足以釋放出人牆的壓迫感。為了守護妻子、雙親或姊妹,絕不能讓敵人越過此處一步──所有人都揚起如此的氣勢。一千名獵人則是散開至左右兩側,並已做好迎擊公家軍的準備。
  視線移往坡道下方,可看見火紅大蛇緩緩地向上攻來。
  男人們見狀,便開始閉嘴不語。然而取而代之的是,宛若冰霜的緊張感從胃經過食道往上竄起。沉默逐漸盤據了夜晚的森林。
  這時在這冰冷又沉悶的空氣中,響起了高亢的指哨聲。
  那是來自蓋勒的暗號。
  鎮上首屈一指的獵人絕對不會目測失準。弓箭勇者的指示代表著這個距離已經可以擊發箭矢。
  「放箭!」方才的鴉雀無聲好像只是假象,四處都可聽見喊聲。
  獵人們將山麓湧來的那群火把作為標的,一同射出了箭矢。
  如要狩獵火焰大蛇般的幻想光景。
  數以千計的弓弦響鳴,成千箭矢相繼飛出,宛若蝗蟲振翅聲響的嘈雜聲,劃破了夜晚的寂靜。
  無數的箭頭就要插到火紅的大蛇身上了──
  此刻從那些男人裡卻傳出一陣騷動。
  因為有人發出了表示萬分驚訝的低吟聲。不斷進逼的數百把火把的火光,幾乎都還亮著。最多也只有目擊到兩、三支倒下而已。
  也就是說最初這波同時射擊的攻勢,完全沒有發揮功效。
  迄今的戰鬥裡,公家軍明明早就陷入一片令人莞薾的恐慌之中。
  然而這次的敵人截然不同。
  仍舊整齊地、默默地進逼而來。
  「管他的,狂射就對了!盡量射用力射!」
  在某人的鼓舞下,獵人們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先放出手上架好的箭矢。他們進行連續射擊。
  反正四下如此昏暗,無法瞄準人,所以就以燈火為目標,用射擊次數壓制。
  然而,火把的數量依然沒有減少。
  頂多只是拖慢了公家軍的行進速度。
  他們雖然緩慢,但仍確實地逐步縮短敵我間的距離。
  「我……我們……到底在跟什麼東西打仗啊?」
  有人嘀咕了蠢話。雖然昏暗到無法確認,但對手當然是人類。
  話雖如此,現場卻沒有任何人嘲笑這個傢伙。因為大家的嘴巴都僵掉了。
  火焰大蛇越來越近。
  同時靜靜地、讓人心生恐懼地醞釀出一股壓力──足以在這群不怕死的男人中,開始讓某些人下意識往後退縮。
  
  「不要急躁!慢慢前進!」
  雷歐納多扯開嗓門指揮士兵。一千五百名士兵排成長條行列,若真以蛇來譬喻,他目前則是位在蛇頭附近。只有他一人跨坐在贊乍斯的背上。
  當然,縱使是雷歐納多,也不會逞匹夫之勇,留下步兵獨自衝鋒,因此今天不再一馬當先,而是在陣形前頭專心指揮。如今自豪的大薙刀也只是根指揮棒。
  坐在馬上則是因為比較好發號施令,而且相當顯眼,能讓士兵感到安心。
  固守在雷歐納多周邊、擔任前鋒的是亞歷克希斯騎士隊。
  由於在這種坡度下,一般的戰馬派不上用場,因此他們全以步兵之姿參戰。
  但他們就算是徒步前行,也絲毫不減騎士隊的雄壯威武。
  他們已經不再懷疑自己尊為大將的吸血皇子其實是暗夜驕子,如今更是帶著信仰賦予的勇氣,於夜晚的山路上奮勇前行。這也是傳說故事的效力。
  他們毫不畏懼地做出示範後,艾依多尼亞士兵也跟上前來。
  「總之隊形不准亂,繼續把盾牌拿整齊!」位在蛇形隊伍軀幹部位的巴曼與亞藍,重述了雷歐納多合宜的號令,藉此依序傳令至隊伍尾端。
  他讓全軍持拿大盾。
  並且徹底執行筆直地豎立長槍,就像撐傘一樣。
  再以五人中一人不持長槍的比例,讓該人高舉火把。
  那是種特製火炬(torch),握柄長度多達四間(約七•二公尺。)
  在榭菈的計畫下,於白天前去伐木,製作了三百根握柄。當初就估計敵人射箭時應該會以火光作為目標,這個作戰策略就是藉此讓敵人目測出錯,把箭射往推測落空的高處。
  
  起初,雷歐納多在帝都聽完這個策略的說明後,詢問了榭菈。
  「……會有效嗎?」
  在某某處的某某某島上有種貓的脖子很長──現在他的表情就和聽見這種事情時一模一樣。
  「誰知道……我又沒試過。」榭菈風情萬種地眨了單邊眼睛。
  「妳提出這種靠不住的方法……頂多就是講爽的啊。」
  「就是要那樣,雷歐殿下。」
  「要哪樣?」
  「就是要講爽的,雷歐殿下。」
  榭菈神色自若地說出令人摸不著頭緒的事情,因此雷歐納多也楞了一小會兒。
  「而且本來啊,只要我們整齊排好大盾牌,事先做好防衛工作,在夜間戰鬥裡弓箭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啊。畢竟對方在黑暗中射擊時也不可能瞄得準盾牌縫隙吧?」
  「的確是。」雷歐納多重新思考一遍的同時出聲贊同。無論是與亞德蒙符的戰役,還是剿除匪寇,幾乎沒聽說過有人在夜間戰鬥時被箭射傷。
  「那麼,我在這邊問您一個問題。現在這個長火把作戰,跟直接說夜間戰鬥中弓箭不可怕,不必在意,您覺得士兵們會相信哪一種說法?然後聽了哪一種後心裡會湧現勇氣?」
  「……前者。」雷歐納多想了一下後這麼回答,「因為妳把事情包裝成沒人聽過,所以會讓人覺得就是那麼一回事吧。」
  再加上,後者實在太像束手無策的指揮官會下的命令,是段會讓人覺得不負責任的話。
  「對吧,對吧!?」榭菈握緊雙拳,開心地擺動。「比起基於一般理由的事實,人們還是比較容易相信內有一堆故弄玄虛的捏造故事,直到親自證實為止。」
  「這算傳說故事嗎?」
  「算傳說故事。」
  講起來這其實很像被狐狸迷住,中了邪,但若是能因此提高士兵的士氣就太好了。畢竟,這次必須讓士兵衝進過去曾擊敗三次公家軍的箭雨風暴裡。
  「而且啊,雷歐殿下……請您想像一下以這個作戰方式贏得勝利後的景象。充滿戲劇性啊!宛如戰記故事(War Chronicle)中的一幕,這種現實肯定是一傳十,十傳百的。」
  「人家不是說什麼算盤別打得太早嗎?」
  「您那不就只是個像庶民造出的俗諺(proverb),而且那個庶民還沒有規劃未來的概念。」
  榭菈用耍嘴皮來回應對方的耍嘴皮後,擺出得意的表情。
  連這種表情都這麼可愛,實在太犯規了。
  
  總而言之──就是以這樣的作戰方式進行準備,現在則是在實證。
  騎士們排好大盾,慎重前進,箭雨從天而降射向他們。
  都是呈現拋物線的弱小箭矢,而且準頭奇差。
  降下再多也不足為懼,用大盾便能擋掉。
  雷歐納多其實也不清楚這是拜特製火炬之賜,還是托夜晚昏暗的福。
  重點是,雖然有人受到輕傷,但部隊仍可確實前進。
  如果能好好維持陣形,就算礦工們攻過來,也能用長槍陣擋下。即使我方攻進到對方陣形中也是相同。首先兵力差距不會是問題,團體戰的熟練度和裝備也不同。
  (到那之前……應該是能撐得住。)
  雷歐納多從馬背上眺看士兵後,做出判斷。
  當然,也有箭射向他,但根本無足掛齒。
  雷歐納多在與亞德蒙符戰鬥的地獄中領悟到,箭矢這種武器若不控制好插上目標的角度──軸線,就會頓失貫穿力道。
  所以只要稍微錯開那條軸線不就好了。
  箭雨中有三根箭矢畫著貫穿雷歐納多的軌跡逼近。
  他以罕見的動態視力辨別出那條軸線。
  接著將裝有臂鎧的左臂高舉至頭上,然後稍微扭擺上半身和右腳,僅以這般最小限度的動作,讓本應筆直插入額頭、側腹部和右腳的箭頭,微微地偏到外側。
  而且雷歐納多身上的鎧甲具有獨特的設計。
  由高低起伏的流線形構造匯聚而成,自正面延伸至背面。
  箭矢遭錯開軸線後,沿著鎧甲的形狀滑行,飛往四面八方。
  「被箭射傷者先冷靜疏散到兩側,再到後方接受治療!後面的立刻填補空位!」
  雷歐納多以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模樣繼續指揮與激勵士兵。
  (再撐一下就好。)
  越前進,箭矢威力就變得越強,由此便可推算出雙方之間的距離。
  我方前進多少,對方也邊拉近同等距離,持續射出步調統一的箭雨風暴──雷歐納多推測戰況不會演變至此。畢竟,這是極難成立的戰爭藝術之一,他認為沒有累積訓練的獵人們根本辦不到。
  我方只要再往前逼進一些,對面那些礦工應該會承受不住「等待的恐懼」,以潰堤般雜亂無章地衝出攻擊。然後,他們就會體認到訓練有素、有條不紊的戰鬥方式有多可怕,接著便會急忙棄械投降了吧。
  畢竟他們是百姓,而我方是行家。雷歐納多嚴加告誡麾下部屬,礦工們若失去戰意,就不可繼續攻擊。
  他祈願衝突中盡量不要流血,同時也重新打起了精神。
  然而這時一道詭異的光芒竄過視野底端。
  那是藍白色的鬼火,它漂在上空中,但速度相當快。
  雷歐納多懷疑了自己的眼睛,但定眼察看後,得知了真面目。
  是一隻梟。牠居然輕而易舉地穿梭翱翔在箭雨之中,並在雷歐納多的頭頂上盤旋,沒有發出任何振翅聲響。牠的雙腳抓著油燈,這就是剛才那個鬼火的真面目。淡藍色的詭異燈火──燃燒鉛粉末引發焰色反應後就會形成這種顏色。
  這隻梟宛若擁有智慧,看起來像在對某人傳送暗號。
  對於自己的這個想法,雷歐納多絕未一笑置之。
  因為參與過第三次平亂部隊的一名士兵,曾經目擊有隻鳥拿走了葛拉堤尼的頭盔。
  因此雷歐納多的直覺告訴自己。
  魔彈要來了──!
  
  蒂姬天生擁有能與動物溝通的奇特力量。
  她聽說來自南方帝國(卡比隆)的母親和祖母也一樣,說得更清楚就是祖先們也都具有相同的力量,但是能像她一樣清楚溝通,或讓動物聽令的人十分罕見。
  蒂姬負責的工作就是利用這股力量差遣鳥類,從中找出位在公家軍裡的指揮官。
  由於今天是第一次在夜晚戰鬥,所以嚐試派出了梟。
  結果,森林中最聰明的鳥類王者找出了指揮官,並且打暗號告知「人在這裡」。
  「找到了!」蒂姬上前報告。
  「我看到了。」蓋勒幾乎同一時間這麼嘀咕。
  他那雙遠視、夜視都犀利的眼睛,已經捕捉到公家軍們高舉的極長火把。
  映入眼簾的是士兵們位在距離火光相當遙遠的下方,拿著盾默默前進的模樣。
  敵方指揮官就位在那個陣形的前頭。
  他那坐在馬上、帶著骷髏面罩的身影,看在蓋勒眼裡完全就是死神。
  他壓抑著恐懼與焦慮,架起了弓。
  跨坐在榆木樹枝上的蓋勒至敵方指揮官的距離,目測約為二町(約二百公尺)。
  對蓋勒以外的任何人來說,這也都是個無法射穿目標的距離,對蓋勒而言亦是極為棘手的距離。
  但是,自己絕不能射偏。這次的敵人十分強大,他們擋下箭雨攻勢的同時,已經進逼到隨時都可能突擊同伴們的地方。
  必須趕緊射殺指揮官,但絕不能射偏。
  兩個相互矛盾的關鍵就像驅趕獵物之人,不停催逼蓋勒趕快射箭。
  然而蓋勒暫時忘卻了這分焦躁。
  那隻持拿超過六尺(約一八◯公分)大弓的手,也停止顫抖。
  他身為獵人的天賦──非比尋常的專注力,將忘卻焦躁化為可能。
  他已用右手放上特製的長箭。
  冬季鍛造期間鍛鍊出的粗壯手臂,拉開常人無法拉動的弓弦,拉開幅度更是令人嘆為觀止。
  接著猛地睜大右眼,瞇起左眼,使出獨特的瞄準方式。
  蓋勒的慣用眼是左眼。
  蓋勒集弓箭手所有的天賦於一身,然而這就是唯一不利於他的地方。
  實際上蓋勒最初只是個能力中上的獵人,再加上這個時代的人們還未察覺慣用眼的存在,所以年輕的他深信自己這樣的身手就以足夠。
  他是在十七歲時克服了這個不利於他的地方。
  蓋勒在獵捕不到獵物的冬季,前去幫忙住家附近的鍛造師,藉此糊口。他們由於必須持續凝視太過刺眼的爐光,因此工作時都是閉上單眼。蓋勒忽然心血來潮,以玩樂的心態,在射箭時也閉上了單眼。
  然而若將左眼完全閉上就無法辨別遠近,所以是在微微打開的狀態下射擊,結果有趣的是,這麼做反而能命中目標。
  雖說應該是偶然成分居多,但鍛造師的經驗卻讓他有了意想不到的發現。蓋勒自然而然地就領會出後世射手用來矯正慣用眼的普及技術。
  外號為「獨眼巨人」的弓箭手,以他單隻眼睛瞄準了敵方指揮官。
  他看不見其他任何事物。
  

  
  夜空、森林的景色、無數的火把、敵軍步兵,全都從他的視野中消失。
  「快射!其他人的弓箭太沒殺傷力了,大家心裡都動搖了!」
  他連蒂姬這番話都沒聽見。
  他的專注力已集中到極致,彷彿能穿透一切,並將目標以外的事物,從他的「世界」裡徹底清除。
  如今──蓋勒和敵方指揮官之間,有一條線連接雙方。
  就僅有這麼一條線。
  蓋勒只是把箭矢放上那條線。
  蓋勒在如此獨特的體感下,「嗖」地射出了箭矢。
  箭矢貫穿夜空,朝目標猛飛而去。
  箭羽的風切聲響徹雲霄。
  令人滿意的手感,箭矢順利地沿線飛行。
  根本神乎其技,完全就是魔彈。
  不用五秒的時間,箭矢便會貫穿敵方指揮官的腦袋──蓋勒覺得這件事無庸置疑。
  
  那名敵方指揮官的頭,突然轉向了這邊。
  
  那是種宛如反彈的氣勢。
  一雙火紅閃爍的眼睛,確實地盯著蓋勒直看。
  沒錯。無論兩邊間隔多少的距離,現在是自己這邊在看他那邊,然後他確實也在看著這邊。蓋勒在僅有兩人存在的「世界」裡,以極限專注力確認出此事。
  然後,兩人之間有一條連接雙方的線,如今箭矢就是沿著線筆直飛行。
  敵人指揮官不可能沒看見。
  為什麼蓋勒會被發現?
  他洞察力好到能從梟的異常行動中察覺到蓋勒的目的?
  還是聽覺好到能夠分辨出強勁箭矢發出的風切聲?
  不過蓋勒心想「反正都沒差」。
  因為他絲毫沒有動搖信心,仍確信這隻箭矢會命中。
  雖然是敵人,但能發現蓋勒就值得欽佩,不過在這個時間點上為時已晚。
  蓋勒的箭矢並沒慢到現在還來得及躲。
  這位感覺極為敏銳的敵方指揮官,應該也有所體悟了吧。
  然後,蓋勒堅信不移是對的。
  敵方指揮官沒能躲開魔彈。
  但是,卻是一副那又怎樣的表情。
  他毫不遲疑地犧牲了左臂。
  敵方指揮官用臂鎧護住了頭部,不過蓋勒的強勁箭矢仍是將鐵甲、手臂一起貫穿,沒有因為這種程度的阻礙就被擋下。即使如此,強勁箭矢的威力依舊,感覺接著就要射穿腦門了,沒想到敵方指揮官居然緊握左拳,藉此收緊手肘以下的肌肉,遏止了箭矢。
  他硬是吃下了這一箭。
  他的腕力、眼力、膽量都太驚人了。
  只要欠缺其中任何一樣,箭矢肯定會不偏不倚地射穿眉間。
  蓋勒不得不甘拜下風。
  然而在他目瞪口呆期間,敵方指揮官也展開行動了。
  他把手上持拿的大薙刀交給士兵。(可能是重量太重,那名士兵居然軟腳!)
  然後接過一把長槍,從握柄中央處折斷後,將折短的長槍拿到右手。
  他的左手雖然無法使用,但也沒去包紮,沒拔出箭矢,難道他不覺得痛嗎?越看越覺得是個怪物。
  他拉起骷髏面罩後,像死咬不放似地啣住韁繩。
  接著,策馬往此處狂奔。
  他讓士兵們保持原步調,單槍匹馬穿過隊伍進逼而來。
  他衝入森林中,在不成道路的路途上一下往左一下往右,邊躲避樹木邊疾馳。
  在如此昏暗的環境中完全沒有減速。一般的馬匹早被樹底雜草絆倒曲身,上頭的人類被馬體那樣大幅甩晃,通常也會摔下馬背。
  超乎常理的馬兒,異於常人的騎士。
  簡直就是人馬一體,而且是怪物和怪物合為一體。
  他讓眼睛升起與火焰相同的顏色,擺弄與黑暗同色的斗篷,死神騎士步步進逼。
  蒂姬事前讓五隻狼埋伏在樹叢裡,眼下牠們一起猛撲上去,但還是無法阻擋他的衝刺。根本用不著他出手,狼群三兩下就被身穿鎧甲又在奔跑的馬兒沖散。
  「沒轍了啦,蓋勒!」頭頂上傳來蒂姬的驚叫,蓋勒這才回過了神。「那傢伙不是人類!」
  蒂姬那雖然是完全欠缺冷靜的喊叫,但蓋勒完全無法否定。
  「就算是我,也沒辦法讓那種魔物般的馬聽從我的話。可是那個人居然能駕馭那匹馬!那副盔甲底下裝的絕對是怪物啦。」
  蒂姬用她自己的體驗,領悟到敵方那個指揮官的非比尋常,因而顫抖不已。
  「蓋勒,我們投降吧?根本打不贏那種東西……」
  蒂姬從樹頂順著樹幹降下,邊哭邊說洩氣話。
  蓋勒沒有回答,只是架起了大弓。
  攥緊左手,指向敵方指揮官。
  「大家一起去求饒,吸血皇子或許也會饒我們不死。我們賭看看這個啦!」
  蒂姬已經慌了手腳,蓋勒卻不這麼覺得。
  「再這麼下去你會被殺掉耶,蓋勒!?」
  他心想若是自己一人,那麼不管後果如何都沒差。
  「你明明是超級膽小鬼耶!」
  因為儘管再怎麼害怕,自己也必須保護蒂姬。
  目測,雙方距離為十丈(約三十公尺),還有辦法再射一箭。
  蓋勒將箭矢安到了強弓之上。
  敵方指揮官則是在馬背上抓好了長槍。
  就在一股寒意竄過蓋勒背部時,對方已朝他這邊擲出了長槍。
  萬萬沒想到被人先下手為強了!速度之快、威力之強,根本讓人無暇質疑這種距離下是否能命中目標,一把比箭矢更為凶殘的武器飛了過來。
  跨坐在樹枝上的蓋勒,根本無法好好閃躲。
  他原本是像個虎鉗,用雙腿夾住樹枝維持姿勢,眼下放鬆了腿部的力量。
  上半身自然而然地失去重心,頭下腳上地從樹上掉落。但是也因此躲開了長槍。
  「蓋勒!」然而蓋勒已經聽不見蒂姬的呼喊。
  甚至已經忘記自己正以倒栽蔥的姿勢下墜。
  他再次專注到極限,他的「世界」裡只剩下敵方的指揮官。
  蓋勒邊墜落邊像在耍雜技,「呼」地射出了箭矢。
  從遠比第一箭還要近的極近距離,擊發強勁箭矢。
  「漂亮……」
  蓋勒之所以能聽到敵方指揮官小聲嘀咕,是因為他身處僅有他們倆的「世界」。
  指揮官將手放至腰間的配劍上。
  再以連眼睛都無法捕捉的速度拔出。
  月下,亮起一道劍光。
  僅僅如此,蓋勒的箭矢就被砍落。
  如今只能認分。
  (段數差太多了……)本以為他肯定是死神,看來他應該是武神、戰神之類的。
  蓋勒心感絕望的同時墜落到了地面,右肩至背部整個遭受重擊,極為疼痛,幸好沒有失去意識。他全身發麻地倒在地上呈現一個「大」字,不過沒有生命危險。應該是樹底雜草形成緩衝,另外也得感謝母親把自己生得如此身強體壯。其實最幸運的是撞擊部位,若是頭部落地,或折斷頸骨就回天乏術了。
  然而,蓋勒早已做好心裡準備,覺得只是快一點或遲一些的差別。
  敵方指揮官終究來到了附近,並從馬上下來。
  應該是要來補最後一劍的吧。
  明明覺得會是如此,沒想到……
  「你叫什麼名字?」
  敵方指揮官居然說出令人非常意外的話語。
  本來想靠意志力移動已經麻痺的身體,心想怎麼可以就這麼死了,結果這股氣勢瞬間盡失。
  仔細一看,發覺對方早把配劍收回鞘裡,這下知道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而已,實在深感羞愧。
  接著又發現,他頭盔底下的那張臉,年輕到令人訝異。應該才十多歲吧。
  「你是認為沒必要把名字告訴敵人?」青年感覺很扼腕。「我的名字叫雷歐納多。我很佩服你的弓劍技術。你看──」
  他這麼說後,便舉起箭還插在上頭的左臂。
  蓋勒之後的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他臉上同時浮現的神情──現下第一次感覺到先前遺忘的左臂疼痛,感到驚訝萬分,眉頭因此徹底深鎖。
  他那張沒有任何顧慮的鎖眉表情,甚至緩和了蓋勒的心緒。蓋勒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沒什麼好笑的吧。」身為敵方指揮官的青年這次感覺不怎麼高興。
  的確沒錯,畢竟讓他身負箭傷的禍首就是蓋勒。
  「抱歉。」蓋勒道歉了。他心想,自己居然也講得這麼坦率,真是意外。
  青年點點頭,來到蓋勒身旁後,單膝跪地。
  接著筆直地伸出了手。
  這態度實在落落大方。他真的是十幾歲的小夥子嗎?對自己的判斷能力越來越沒自信了。
  「你們願不願意投降?我不會傷害你們,也會嚴格命令士兵照辦。」
  蓋勒聽完青年這番話後,「唔嗯……」地心裡莫名信服。
  覺得這個人的生存之道中,肯定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個並不是意味他的人生中沒有失敗。反而是連陷入谷底時,沒有逃避現實,沒有欺騙自己,也沒有隨波逐流──一直以來他應該都是要求自己要這麼活著。
  他的意志和軀體一樣猶如鋼鐵,並且持續鍛鍊,從未懈怠。
  要不然,以這種年紀根本不可能展現出這種格局。
  (把人殺得精光的吸血皇子……傳聞裡的和直接看到的根本不同人……)
  既然是這樣的他這麼說──
  蓋勒毫不遲疑地握住了他的手。
  從樹上邊捏冷汗邊窺視此處的蒂姬,看見兩人握手後便吹了指哨。
  這是打給同伴們的暗號。第一次吹是開始戰鬥,第二次的這一聲,是要通報蓋勒等人行動失敗,要其他人也立即投降。
  輸了。
  明是如此,蓋勒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受。
  被青年扶起後,邊用還有些發麻的身體抬頭望向星空,邊豎耳聆聽指哨的響聲。
  希望故鄉繁星深深烙印在眼中。
  希望蒂姬的指哨聲牢牢刻印在心裡。
  
  * * *
  
  公家軍在礦山鎮頒布了戒嚴令。
  從菜刀到鍛造鋪的鐵鎚,所有能當作武器的物品全遭沒收,集中到了廣場。
  結果,鎮上男人們是在準備和公家軍短兵相接的前一刻投降,鎮上這邊沒有任何傷亡,但完全已是心生恐懼,所以他們也無勇氣起身反對戒嚴。
  如果說不會不滿自由被暫時剝奪是騙人的。
  即使如此公家軍完全沒有出現燒殺擄掠之類的行為,只是嚴謹地進行夜間警備。
  有鑑於他們為勝者、己方為敗者的相關性,這樣已經稱得上是極好的待遇了。雷歐納多遵守了「不會傷害你們」的諾言。
  蓋勒沒有看錯人。
  翌日早晨,蓋勒對著儲存在桶裡的飲用水,把水面當作鏡子剃了鬍鬚。
  他不知相隔多少年才又看到自己未加掩飾的面孔,心想果然是張堪稱可悲的娃娃臉。
  盥洗後打掃整理了自己的住處。
  平常就有在打掃的他,並未耗費太多時間。
  接著著手出發前的準備,他今天比平時還注意服裝儀容。
  「你是打算一個人去死?」
  蒂姬站在玄關口,豎起的眼尾蓄積著淚水。
  「蓋勒你又不是主謀者,幹嘛去擔這個責任啊!」
  「因為我是勇者啊。」
  蓋勒是第一次主動報出這個名號,之前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麼說的一天。
  「你明明是膽小鬼!」蒂姬出聲指責,「現在是怎樣……到底是在演哪齣啦……」
  話語的後半已經滿是哭腔。
  「圖謀叛亂可是滔天大罪耶……會用非常慘忍的方式處刑耶……」
  「嗯嗯,這些我也知道。」
  「蓋勒,拜託啦……你就跟我一起逃走吧……」
  蒂姬緊緊抱了上來,幾乎可以說是飛撲過來。
  「蒂姬,我從很久之前就一直很喜歡妳。」
  然而蓋勒並未抱緊她。
  「我最討厭早早跑去送死的男人啦!」
  蒂姬對摟住蓋勒的手臂施加了力氣。蓋勒心想,就讓她發洩一下好了。
  不過,時間也不能拖太久,畢竟自己會戀戀不捨。
  「好了,妳要多保重。」
  蓋勒硬是扳開心儀女子的手臂,留她一人在原地,決然赴義。
  沒想到手腳都沒有發抖,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雷歐納多將大本營設在已死的地方官宅邸,並且住了一晚。
  蓋勒到訪後,立即有人帶他前去客廳。
  雷歐納多已坐在單人沙發上等候。
  他左腕包著繃帶,看來已有接受治療。
  旁邊有位介紹自己是亞藍的伯爵,後方則站著一位名為榭菈的美女。
  「請問有何貴幹,蓋勒先生?」她代表其他人開口詢問了對方的來意。
  蓋勒看了榭菈後,雙膝跪地。
  他看著雷歐納多的眼睛,斬釘截鐵地回答:
  「請您用我這顆人頭了結這次的事情。」
  雷歐納多的眼神變了。
  他的視線狠狠刺向蓋勒,但是蓋勒不以為意,繼續說話:
  「我叫蓋勒,鎮上的大家都敬畏我為獨眼巨人。宰了地方官的人是我,之後就逼這個城鎮必須要武裝反叛。因為我一直都想在戰爭中試試自己的弓箭身手,而且還想要很多很多錢。不過,壞事是我做的,責任我自己擔。鎮上那些傢伙都只是被我威脅的,他們沒有罪。」
  他滿口謊話。
  他昨夜未睡,都是在想這些,現在還為了不讓人聽出破綻,而刻意壓低聲音。
  「要拿我怎樣都行,畢竟你們需要殺雞儆猴一下,讓大家看看反叛之人會有什麼下場吧。就算一條條手腳都被砍斷,就算用鋸子鋸下頭顱,就算下鍋水煮,我都已經『做好覺悟了』。」
  蓋勒張開雙臂,彰顯了魁梧的身軀,像是在說我值得你們來拷問一下吧。
  「就這樣吧!」他催促了一直在面面相覷的榭菈和亞藍。
  「雷歐,現在怎麼辦?」
  亞藍瞄了旁邊,他的表情和小孩子撿來一隻家裡沒辦法養的小狗時如出一轍。
  雷歐納多用眉頭深鎖的表情來回覆。
  他到底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蓋勒屏息以待。
  這時,第八皇子慎重其事地開口說話:
  「……好像有誰來了。」
  他突然迸出這一句。
  亞藍和榭菈楞在原地。
  蓋勒也大感意外。現在就好像破了個洞,剛剛拚命解釋的激昂,和下定決心時的緊張全都跑了出去,徒留事情還沒圓滿解決的厭煩感受。
  蓋勒他們不知該做什麼反應,然而過沒多久,外頭的走廊就傳來微弱的腳步聲。
  雷歐納多剛才居然那麼早就察覺到這種腳步聲,他的各種感覺果然非常犀利──蓋勒讚嘆不已,心想自己畢竟是個獵人,感覺絕不遲鈍,但還是沒有察覺。
  這時有人敲了出入口的門扉。
  「巴曼,你有什麼事?」
  「啟稟殿下,有一人想要晉見。」
  「可以,讓那人進來。」
  門打開後,蓋勒看了站在那邊的人物,瞪大了眼睛,眼如銅鈴就是在形容此刻吧。
  「蒂姬,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蓋勒才剛問完,蒂姬就衝入了廳內。
  她行動敏捷到本就在兩側警戒的騎士都來不及制止。
  蓋勒也是反應慢半拍。
  蒂姬撲到了蓋勒雙膝跪地的地方後,將大腿放上他的雙肩,並把他的頭部摟入懷中,呈現從正面騎上脖子的姿勢。這麼一來就算是蓋勒的臂力也扯不開她。
  「妳在想什麼啊,蒂姬!?」
  「你自己也很清楚吧!?」蒂姬帶著哭腔嚷嚷。「如果你走了,人家哪受得了啊。所以到最後我都要跟著你!」
  「別說傻話!」
  「我才不想被你這個自以為瀟灑的人這麼講!」
  蒂姬的大腿狠狠地夾住他的頭部,堵住他的嘴巴,蓋勒變得無法講話。
  「來吧,要殺連我也一起殺!」蒂姬向著雷歐納多他們大吼。「但是在死之前我把還是要把想講的事情講清楚。我說你們這些人,應該不知道礦工是多麼艱苦的工作吧?而且還要像奴隸一樣,任憑那個垃圾地方官使喚!我哥從早到晚被迫揮著手上的十字鎬,手上的皮永遠都是剛長出來的,連變厚一點都來不及。身體也是這裡疼那裡痛的,每天晚上睡覺時都還會喊『好痛、好痛』。連覺都沒辦法好好睡!最後……最後還捲入坍塌事故……!他因為累到意識昏沉,所以沒聽到崩塌前兆的聲響,他根本是被地方官給害死的啊!」
  蒂姬真的是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怨言一發不可收拾。
  她絕非是講到忘我,而是用吐血般的心情在吶喊。
  因為這兩種聲音裡蘊含的震驚程度根本截然不同。
  「你們這些貴族大人,沒興趣知道平民究竟有多麼想死吧?應該是覺得這些人丟著不管也會像雜草一樣再繼續生出來吧?你們可以再搞不清楚一點啊!就算你們沒興趣知道,我們一樣不會忘記對你們的恨。我們已經把那個垃圾地方官綁在柱子上刺死了,馬上就會換到你們所有人了啦!安筑就是這樣說的!」
  她這番話已經堪稱詛咒。
  蓋勒能感覺到,榭菈和亞藍已是倒抽一口氣,啞口無言了。
  而且,蓋勒也是黯然傷神。
  因為這些話害他想起蒂姬哥哥的死──對他來說是那是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不能在這感到沮喪。)他想起裡頭空無一物的棺材,想起放在那裡的其實有可能會是自己,想起自己必須代替摯友守護蒂姬。
  所以自己非得替好友守護蒂姬不可。
  蒂姬剛剛還說「到最後我都要跟著你」,講實話,這時真覺得當男人實在太幸福了。
  但是若真是如此,到另一個世界後根本沒臉去見好友。
  「皇子!……不,殿下!」蓋勒再次扯開嗓子。他是趁蒂姬分心在大聲詛咒時,從她的胯間抬起了頭。「您不是說過不會傷害我們,請您信守諾言!若是要取性命,還請拿走我這條小命就好!」
  「我不是說要你別這樣嗎,蓋勒!」
  「我也不想把妳捲進來這件事情啊!」
  蓋勒心想雖然會和蒂姬起爭執,但這一次半步都不會退讓。兩人不斷地爭吵。
  「好了。」雷歐納多從旁說。
  「一點都不好!」蓋勒出言反駁,「如果連這傢伙都被殺了,那我根本搞不懂我究竟是為何而戰了。」
  「所以我才說,好了。」雷歐納多又再重複了一次。
  他的聲音雖然平穩,卻有股不容分說的壓力。
  蓋勒和蒂姬都閉上了嘴。
  「我只是為了平定叛亂而來。所以,此事已經結束了。」
  蓋勒與蒂姬都瞪大了雙眼。
  蒂姬還四肢無力到滑落至蓋勒的大腿上。
  「……你的意思是……我們倆你都會放過嗎?」
  雖然聽起來是這個意思,但連自己都懷疑不已。
  畢竟沒有什麼事情會比空歡喜一場還可怕了。
  「別鬧了,雷歐。」實際上,亞藍已經臉色大變。「至少要有一個人出來負責啊,要不然帝宮那些傢伙是不會罷休的。雖然很可憐,但是這個男的必須死在這裡。我們會盡量讓他沒有痛苦地走。」
  這句話完全澆滅了蓋勒方才心中燃起的些微希望。
  他失落地垂下肩膀,蒂姬則是邊發抖邊依偎到他身旁。
  「榭菈。」雷歐納多頭也沒回,直接呼喚身後的美女。
  「在,雷歐殿下。」榭菈莞薾回應。
  「沒什麼好辦法嗎?」
  「雖然不至於像亞藍大人說的那樣,但您還真是亂來耶。」
  「亂來之餘,也要提升百姓的生活品質。」
  「您的意思是要我想個能解決此事的方法?的確,就算沒有流血就成功平亂,但他們的生活品質若是開倒車,那麼救這兩個人也會變得毫無意義……可是啊……」
  「連妳都辦不到?」
  「我可沒說我辦不到喔。」
  榭菈火大地回答。這位可人的少女,連柳眉倒豎的面容都這麼可愛。
  「只不過,這方法是下策中的下策。雷歐殿下您會蒙受非常大的不便。」
  「沒關係。」
  「這個策略會讓艾依多尼亞好不容易拉高的評價又再墜地喔。」
  「說。」
  「我們實現夙願的時間又會變得相當遙遠喔。」
  榭菈仍不肯罷休。
  「我們的夙願本來就不容易實現。」
  雷歐納多的態度依舊是冷處理。
  他的身影看起來,就是貫徹了絲毫不會動搖的鋼鐵意志。
  「我認了。」榭菈嘆了口氣。「沒問題,殿下,一切就照您所言,我偉大的雷歐納多殿下。」
  然而看在蓋勒眼裡,她的表情卻有種說不出的開心,那並非是「嘆息」而是「鬆了一口氣」。
  榭菈維持那種表情,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
  「雷歐殿下,請您成為魔王。」
  「上次叫我當小丑,現在換魔王了啊。」雷歐納多發出苦笑。「我當。」
  他帶著苦笑的表情,霍地站了起來。
  這完全就是對一切了然於心的態度。對蓋勒來說卻是摸不著頭緒的對話。
  「喂,雷歐,到底什麼跟什麼啊?」
  亞藍好像也無法理解兩人的對話,露出不知怎麼才好的神情。
  「簡單來說就是一如往常。」
  雷歐納多冷冷地回答,亞藍則是嘟囔「越聽越不懂」。
  不過蓋勒心想「我才更不懂」,並且很想大喊「他們到底是要幹嘛?我們這些人會得救嗎?還是不會?我怎樣都沒關係,他們會照我剛才提出的要求,幫助蒂姬和其他人嗎?給我說清楚啊!」之所以沒喊出來,有一方面也是因為不想讓那些人直接定罪自己不想聽或者是不好的未來。
  「你們也站起來。」
  雷歐納多來到兩人身邊下達命令。
  蓋勒和蒂姬只能畏畏縮縮地遵從。
  一陣手忙腳亂後,雷歐納多將手放到了蓋勒的肩上。
  「你真高,我已經好久沒仰頭看人了。」
  已感覺到他是在激勵自己「趕快打起精神」。
  但是蓋勒希望他能做的、能說的並不是這種事情。
  「……我們鎮上這些人會怎麼樣?」
  蓋勒終於鼓起所有勇氣問了出口,雖然他心裡還一邊埋怨「這個皇子的嘴巴也未免有太笨拙了」。
  「啊,是應該告訴你一聲。」雷歐納多露出像是現在才察覺此事的表情後,開口說出令人震驚的一句話,震撼程度大到蓋勒那副魁梧的身軀都會嚇到後仰。
  那句話就是──
  「我們要燒了你們的城鎮。」
  
  * * *
  
  礦山鎮正在燃燒。
  四處點火的是雷歐納多本人,和亞歷克希斯騎士隊。
  萊恩居民三萬人,已全數燒死──為了做出假報告,這是不得不做的最小限度殘暴行徑。
  準備花費了半天,現下已是半夜。
  萊恩的所有居民已經帶著家當遠走高飛。由於全部一起行動會太過顯眼,因此分成了一個個小隊。亞藍和艾依多尼亞士兵負責護送工作。
  簡單來說就是一如往常。雷歐納多清剿匪寇時,會饒情有可原者一命。然而若只是饒命,之後領主可能會說出「處以斬首」之類的話。因此,他總是呈報已全數殺光的假報告,事實上則是將這些人送去某個地方。
  有別於以往的是風評差異,「殺了危害百姓的匪寇」和「雖說意圖謀反,但老弱婦孺都不沒放過,總共殺了三萬人」──兩者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雷歐納多在山麓抬頭望著,夜空下火紅火焰正熊熊燃燒的城鎮。
  榭菈在他身旁,騎士隊則是在稍遠處歇息。
  「抱歉耶。」雷歐納多對榭菈這麼說。
  「什麼事情啊?」
  「沒能演到英雄那一類的。」
  「啊啊。」榭菈露出微笑,一副不打緊的模樣。「我才正覺得侍奉魔王殿下,或許也滿帥氣的耶。」
  雷歐納多無法判斷這是玩笑話,還是安慰。
  他以一本正經地的臉孔繼續說:
  「如果下次若又面對到相同事態,我會做出相同的決定喔。」
  「下次的下次也是?」
  「無論幾次都一樣。」
  「太棒了!」
  榭菈做出讓人意外的回應,雷歐納多不由得凝視了她的笑容。
  「愛說長論短的人應該會酸說『哎呀你看看,那傢伙果然是吸血皇子啊』,就是一整個見獵心喜。我很頭痛這種事態。但是,得救的萊恩居民,大家都非常感激雷歐殿下喔。所以,您下次也能這麼做的話,大家還是會感激雷歐殿下的。再下一次也是……再下下一次也是……就這麼不斷重複的話,這個國家就會充滿感激雷歐殿下的人唷。實在是太棒了。」
  她這個笑容宛如天真無邪的少女,雷歐納多不禁看得入迷。
  「反正本來就是要塑造挽回人心的英雄傳說(Folklore),不愧是雷歐殿下,您已經掌握訣竅了耶。好厲害。」
  「很會嘛,很會嘛。」她邊說邊天真爛漫地用手戳過來。
  「妳真的很積極樂觀耶。」也可以說是強大,和她那纖細的外形不搭就是了。
  「因為那是我的優點。」
  「我覺得我能理解姑媽以前為什麼特別寵愛妳了。」
  如果只是頭腦聰明,這種人很多,蘿薩利雅應該見過太多了吧。不過榭菈沒有聰明人特有的達觀。不會因為自己能判讀事物的演變,所以會有一開始就全盤放棄的時候,她沒有這種頹廢之處。
  在星空下看著這女孩的笑容,聆聽她的聲音,近距離和她相處後,感覺就會相信未來都是滿滿的明亮事物。這就是她的為人。
  「我不是跟您說過,其他還有很多很厲害的人!」
  當事人好像還不習慣被人稱讚,赤紅著臉驚慌失措,為了掩飾難為情,居然「啪啪啪」地拍打雷歐納多的左臂。
  「別打傷口。」
  「對、對不起。」
  榭菈停止輕拍,取而代之的是吻了雷歐納多的左臂。
  柔軟嘴唇的觸感像在嬉鬧般,輕撫雷歐納多的肌膚。
  「痛痛飛走了嗎?」
  雷歐納多就算違心也只能點頭。畢竟,又不能敗露真實情況──丹田下方一帶其實有反應。
  這個時候,從背後傳來感覺很尷尬的聲音。
  「啊……很抱歉,打擾你們打情罵俏了……」
  是蒂姬。然而她的眼睛和聲音完全相反,那對炯亮眼睛,就和貓發現愛吃的東西時的眼睛一模一樣。
  蓋勒在她身旁,這個人真的是掛著一張尷尬無比的臉。
  「我、我們才沒有在打情罵俏咧。」
  為什麼榭菈展現出這麼幸福洋溢的表情!?
  他們倆沒跟萊恩居民一起離開,打死都要留下來幫忙城鎮的燒毀工作。雷歐納多清了清喉嚨,問了兩人:「有什麼事嗎?」
  蓋勒和蒂姬也露出慎重其事的表情。
  「殿下,希望您跟我們詳細說說白天您提到的事情。」
  「您好像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吧?有什麼夙願之類的。」
  「是可以說……你們是有興趣嗎?」
  「與其說是興趣……」蓋勒於此話語含糊。
  他和蒂姬相互使著眼色,互推要由誰來開口後,結果是兩人齊聲說出。
  「我們想報答殿下的恩情。」
  「也請讓我們幫忙!」
  「太好了!」榭菈情不自禁地緊握了右拳。
  但是,察覺到蓋勒和蒂姬為此訝異不已的視線後,急忙說:
  「哎、哎呀,我這個人真是沒規矩。喔呵、喔呵呵呵。」
  她用手抵在嘴邊發笑,藉此蒙混。
  然後對雷歐納多眨眼,壓低聲音小聲說:「等於獲得百人之力耶,雷歐殿下。」
  雷歐納多特意用左手要求握手,以此代替出聲答覆。
  他把遭箭射傷、裹覆繃帶的左臂伸向了蓋勒。
  這個動作勝過千言萬語,顯示雷歐納多賞識他強大的弓術,同時歡迎他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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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亞歷克希斯侯爵雷歐納多
  
  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是在五月的最後一天。
  (姑媽,我回來了……)
  雷歐納多以百感交集的心情,再次踏上亞歷克希斯的土地。
  眼前是森林一望無際的懷念景色。
  還有,綠意濃厚的清新空氣。
  他從贊乍斯的背上下來後,用自己的雙腳,像是在確認觸感似地行走。
  前方可以看見一座宛如隱沒在森林深處的村莊。
  此處雖然完全避開了世人的目光,但一踏入村內卻是充滿活力與笑容,繁榮到令人無比驚訝。
  可以看見男人們邊哼著歌邊耕田。
  也可看見裊裊上升、溫暖心房的炊煙。
  從遠處還傳來練兵時精力充沛的吆喝聲。
  「才兩年居然就發展到這種程度……」
  雷歐納多不禁讚嘆。
  「那是因為大家同心協力啊。」
  替一行人領路至村裡的魁梧肥胖騎士,富蘭克感慨地回答。
  「畢竟不努力就活不下去啊~」
  站在他身旁的侍女芙勞也看著遠處,此女長相可愛,軀體卻十分高大,相當不協調。
  「如果可以獲得同等的回報,人類可是會拚死努力喔。」
  「所以才造就了眼前這樣的活力~」
  富蘭克和芙勞都發出爽朗的聲音。
  他們這對過去侍奉蘿薩利雅的兄妹,現今則是以指導者的身分監督這座村莊。
  不對,村莊並不只有這一處。
  地圖上在靠近克拉茲州邊境處,艾恩茲大森林可說是肆意地覆蓋了這一帶。在其中一端,也散落著與此處相同的隱密村莊。
  雷歐納多在村子入口處,回頭望向了後方。
  看過去約莫有五百人魚貫成列。
  所有人眼睛都閃耀光輝,看著面前的村莊找尋未來。
  當中有榭菈在,有巴曼等亞歷克希斯騎士在,有蓋勒等萊恩男人們在──
  
  時間回到五月九日,雷歐納多成功收復萊恩銀山後,入宮晉見。
  他早先快馬加鞭,就是為了要稟報此事。
  然而本應會在謁見大廳的朝臣,眼下三三兩兩,別說是文武百官,眼下大概只有三十人左右。
  連下令平亂的當事人,宰相莫稜公爵和大將軍庫廉基斯公爵都不在現場。
  排列於左右兩側的文武朝臣之間,充滿沉重的緊張感,遠遠圍觀雷歐納多。他們這些人的眼神明顯透出恐懼。
  因為他們完全相信了雷歐納多方才提出的假報告──由於萊恩居民下至最後一個老弱婦孺都頑強抵抗,所以只好連同整座城鎮一起放火燒毀。
  莫稜公爵等不在場,對這些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保全己身,所以才會害怕面對這個毫不在乎就下手大屠殺的年輕人。
  不過,雷歐納多也沒有要找他們。
  「第八皇子雷歐納多,已完成聖命,自萊恩歸來。」
  他跪拜寶座上的皇帝後,以率直的話語致敬。
  「平安歸來就好。」皇帝微微點了點頭,從動作看來,感覺皇帝連自己的頭都覺得重。
  接下來謁見大廳裡就是鴉雀無聲。因為雷歐納多跪在地上不發一語,沒像其他人常做的那樣大肆聲張、吹噓自己的功勞。
  朝臣們也只是以猶如見到洪水猛獸般的眼神看著雷歐納多,沉默不語。
  讓人快要窒息的沉默占領了大廳,皇帝感覺莫可奈何,虛弱無比地開口說話:
  「寡人必須好好獎賞你,雷歐納多啊,你有想要什麼嗎?」
  「首先請陛下論功行賞,給予騎士和士兵們合理的賞賜。」
  「那是當然的,那你自己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領地。」雷歐納多立即回答。
  為了奪回亞歷克希斯,近期就需要領地,因此當然這麼請求。
  「……你想清楚了?」但是皇帝大吃一驚,出聲反問。
  朝臣們也是同樣反應,現場頓時充滿驚嘆聲。
  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並非常理之事。於庫羅德的政治制度中,皇親受封領地就是代表要和過去的兩百家一樣捨棄皇家身分,成為一介貴族。也就是要從現世神的子孫降格為臣子。雷歐納多最討厭的父親露出非常擔心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真的理解此事的箇中含意嗎?」
  「難道殿下……」一名朝臣帶著瞪視貪得無厭者的眼神,開口說話,「您該不會說您想要萊恩銀山當領地吧?」
  「我不會做那種狂妄的要求。」
  雷歐納多不悅地加以否定。
  「……那麼就從寡人的直轄地中挑塊合適的地方吧。」
  「陛下,您也不必費心。」
  「……唔嗯,那麼你說說想要什麼地方?」
  「請將亞歷克希斯州賜予我。」
  雷歐納多毫無遲疑地講出要求的同時,朝臣們無不張口結舌。
  他們的表情就像在說「這位皇子到底愚蠢到什麼境界啊」。其實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一塊還在亞德蒙符手上的地方,居然有人會請求作為自己的領地,難怪他們會這麼想。
  皇帝獨自深思默想,最後開口說:
  「……寡人無妨……但是雷歐納多,你不會後悔嗎?」
  「我發誓,我不會。」
  「……哎,我懂了。那麼你自今日起就是亞歷克希斯侯爵。」
  「臣,謝主隆恩。」
  雷歐納多以不熟練的動作行了禮。
  朝臣們也無異議。畢竟視為眼中釘的「雜種」,自甘淪落為一介臣子,而且想要的領地還是敵方占領的區域,他這麼做歡迎都來不及了,哪還有不滿可言。
  雷歐納多已處理完要事,沒必要繼續留在此處,因而毅然離開皇帝跟前。
  「雷歐納多……」最後皇帝對他說,「你要牢記,不管再怎麼樣,都不會改變寡人和你是有血緣關係的父子。」
  雷歐納多背對著皇帝聽完這番話後,未做任何回應就直接離去。
  (少在那邊假關心了。)他只是顯露出不屑而已。
  
  於是,雷歐納多終於就這樣受封了領地。
  若撇除雷歐納多本身的特殊情感,從客觀角度來看,亞歷克希斯州並非最好的領地,但也沒像周遭其他人想得那麼不堪。
  這是他和榭菈在兩年前事情剛發生時,討論出的結論。
  原是侯爵領的亞歷克希斯州,腹地極為遼闊。
  面積其實多達六千五百里(以現代日本為例,大概是關東地區大小)。
  身為入侵者的亞德蒙符,在兩年過後的今天依舊還沒掌控大部分地區。主要是因為在和蘿薩利雅的戰爭中失去大量的士兵,而且亞歷克希斯排除主要區域後,大部分都是森林覆蓋,這兩者都造成阻礙。目前他們是控制州都、幹道等經濟活動要衝,藉此從貿易商那邊收取高額的稅金。這是極為正確的判斷。
  亞德蒙符早晚都會從本國遷移眾多人口至此,開始確實統治亞歷克希斯州全境,但這是要耗費十年的大工程。
  也就是說,現在即使在亞歷克希斯,只要去到偏遠地區,就還有無數亞德蒙符鞭長莫及的土地。過去在蘿薩利雅的避難令下,許多村子遭到棄置,現今到處都還留有這種村莊。
  
  「我會讓萊恩的百姓移居到那些村子裡。」
  雷歐納多向蓋勒和蒂姬這麼說明。
  目前則是位於帝都亞歷克希斯州領主官邸。
  他們在放火燒毀礦山鎮之前,就已討論決定要把外界認為遭到屠殺的三萬鎮民偷偷帶到亞歷克希斯,然後直接成為雷歐納多的領地百姓。
  「不能突然一次移居所有人。」榭菈從旁補充說明。「三萬人一起移動,肯定會被亞德蒙符發現。而且就算平安抵達,那些村子也不會是身體不好的人或老人能住的地方。所以要請你們每次派五百個正值壯年的男丁來,一座一座地重建廢棄村落。」
  亞藍則是允諾會在完成重建前,在艾依多尼亞照顧剩下的鎮民。
  「要復原遭棄置的村莊和田地是非常辛苦的工作,只比從頭開始好了一些。更何況來自萊恩的各位還沒種過田。」
  「但是我以領主的身分保證,你們可以過上像樣的生活。」
  雷歐納多真摯地說。
  「感謝您能這麼保證了,殿下。」
  蓋勒也帶著認真的眼神點了點頭。
  他和蒂姬心知肚明,萊恩鎮民只剩這條活路可走,已經不能再奢求什麼了。不,曾經造反卻還能全員活命,甚至還脫離了奴隸般的礦山生活,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是種奢侈了。
  就在事情全部拍板定案後,榭菈插了嘴對蓋勒說:
  「順便跟你說一下,雷歐大人已經不是殿下是閣下了喔。」
  「是喔……抱歉,我很不了解貴族世界的習慣。」
  「沒關係,慢慢記就好。」
  「蛤……?我記得起來嗎?殿下……不對,是閣下。」
  「當然可以。」雷歐納多拍了蓋勒的胸膛。「領主單靠自己一個什麼都做不了。」
  「喔……」
  蓋勒還沒習慣雷歐納多惜字如金的獨特說話方式,因此露出困惑的表情。
  所以榭菈從旁補充說明。她用開玩笑般的口吻說:
  「雷歐大人是說要以千金聘你們當他的臣子,若是成了領主的直屬臣子,就也必須要熟知貴族的文化喔?」
  「要讓我們當直屬臣子!?」「要用千金聘我們!?」
  蓋勒和蒂姬大感驚訝。兩人這麼覺得的同時,蓋勒彎下腰,蒂姬踮起腳尖,互相捏了對方的臉頰。雷歐納多看他們好像很開心,覺得實在太好了,但是這件事也有尷尬的地方,這時他毫不客氣地指出「但要用的是本來你們的錢」。
  
  更往前回溯,時間來到四月二十五日。
  差不多要著手燒毀萊恩礦山鎮之前,蓋勒前來與雷歐納多攀談。
  「跟我來一下,有個東西要給您看。」
  蓋勒和蒂姬在前頭領路,一行人走在住了一晚的前地方官宅邸。
  結果眾人大吃一驚,眼前有座規模很大的隱藏門,裡頭存放了大量的銀塊。
  「我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
  「虧你們找得到這種地方。」雷歐納多嘀咕。
  明明住進這裡前,巴曼才喊說「或許裡面哪裡藏著刺客,殿下遇險可是重大事件」,然後派人仔細地查過了一遍。
  「是這孩子告訴我的喔。」
  這時蒂姬讓大家看了放在手掌上的一隻老鼠。
  「妳能和老鼠說話喔!?」
  「呵呵,其他動物也大概都可以唷。」
  榭菈瞪大了眼睛,蒂姬則是挺起平坦的胸部,一副自豪的模樣。
  「請……請各位等我一下。」
  於此同時,榭菈以旁人從未見過的猛烈氣勢,衝往了外頭。
  蒂姬和蓋勒楞在原地送走她,但雷歐納多是極度傻眼。
  「如果是前一任地方官儲存的,那應該是你們的血汗吧。」
  他認為鎮民可以自行拿取。
  「我雖然非常想那麼做,但是說老實話,要我們拿去用會有困難……」
  「像我們這種老百姓如果拿銀塊去賣,會被質疑『你們是從哪偷來的?』然後就被衛兵給押走喔。」
  「長老們雖然和一個名叫安筑的商人交情很好……但是我就是覺得那傢伙不太對勁。結果,在我們還瞞著其他人,猶豫不決的期間,今天這一天就來了。」
  「所以我們倆是想乾脆拿來幫助殿下實現夙願!」
  蓋勒和蒂姬以笑臉直說:「請用,請用。」
  對雷歐納多來說,為了收復整個亞歷克希斯,確實想在未來某一天擁有自己的軍隊,因此錢是永遠不嫌多。
  「你們倆的心究竟是多善良啊……?」雷歐納多訝異到了極點。
  不過,蓋勒和蒂姬互看對方後說:
  「如果我們是心善,那麼殿下才是……」
  「殿下才是不會想把這一大筆錢中飽私囊的大好人!」
  他們感到訝異的模樣更勝雷歐納多。
  就在三人都無話可說時,榭菈猛然歸來。
  懷裡還抱著一隻傲氣十足的野貓。
  牠被不認識的人類擅自帶來此處,臉上充滿困惑。
  「從、從以前開始,能和貓咪聊天就是我的夢想。」
  榭菈接著面對蒂姬伸出貓兒,就像在說「請幫我翻譯」。
  蒂姬也是一臉無奈──但最後還是回答了。
  「牠說『放開我,人類』。」
  就算沒有蒂姬翻譯,雷歐納多也看得出來。
  「說得也是。」榭菈感覺快要哭出來,她蹲下身子,萬般不捨地放走了野貓。
  她的那個身影實在引人發笑,雷歐納多等人都噗哧笑出。
  
  在這樣的來龍去脈下,雷歐納多確保了當前的資金。
  庫羅德曆二一一年,五月三十日。
  雷歐納多以新任侯爵之姿回到了亞歷克希斯。
  隨行的除了榭菈外,還有蓋勒與蒂姬。
  此外,巴曼等五十名騎士還護送來了萊恩男性鎮民約五百人。他們是來自萊恩的第一批移民,而且也已安排好每隔兩天就會送來數量大致相同的其他人。
  然後出來迎接眾人的是騎士富蘭克,和侍女芙勞兄妹檔。
  在兩人的帶路下,一行人踏入了位在大森林中的隱藏村莊。
  接下來便看見充滿勞動男子活力的聚落風景。
  對此處一無所知的蓋勒等人非常吃驚。
  「這裡已經有人了啊……?」
  「話說,這根本不是荒廢的村子啊!」
  沒錯,這一切講明了其實就是──
  雷歐納多在取得領主地位之前,早就開始復興這塊土地了。
  這也是榭菈「構想」中的一環。
  當然,這是擅作主張,是個祕密,規模也非常小。
  雷歐納多這兩年間,在各地剿除匪寇。這些人多是為領主的蠻橫所苦,走投無路下才投身匪寇。他們面對過火的暴行會感到猶豫,都是心性純樸之人。
  像這些有酌情餘地者,雷歐納多全都饒他們一命,並讓他們移居此地,重建廢棄村落,藉此代替服刑。也允諾不久後會赦免罪行,讓他們做回一個領地百姓。
  有人指引更生之道後,他們邊哭邊答謝,如願成為良民。
  這些人的數量最終甚至增加至四千人。
  在蘿薩利雅麾下中,富蘭克也是優秀的武官,芙勞更是擁有出色的文官能力,當初留下這兩人負責指導與監督,重建了一個又一個廢棄的村落。
  然後,才有了現在的光景。
  「請不要看到這樣就覺得工作會很輕鬆喔。」榭菈面對蓋勒等人,苛刻地這麼說,「因為這附近有很~多廢棄村落!大家要協助這邊的這些人,用力重建一切。」
  「當然,今天起我也會一起幫忙。」
  雷歐納多斷言。
  因為他已正式受封亞歷克希斯侯爵,可以無所顧忌地行動了。
  「我姑媽生前只要喝醉就會說一句話。」
  蘿薩利雅當年被當作政治工具,嫁來這個距離帝都遠達一百五十里(約六百公里)遠的窮鄉僻壤。但是那個時候她是這麼發誓──
  
  『我絕對不要覺得自己是抽到下下籤。』
  
  「我也這麼認為,如果大家也能這麼想,我會很高興。」
  然後這一次想要在這塊土地,在自己這個第二故鄉、心靈故鄉好好扎根。
  想繼承蘿薩利雅的遺志,把此處建設成比帝都還豐饒的地方。
  此事若是能夠實現,對雷歐納多而言,沒有什麼會比這個更「幸福」了。
  然而現在還未奪回整個州,州都凜特依舊還在亞德蒙符手中。
  要走的路還非常、非常遙遠。
  「但是,就算再艱辛。」
  就算耗費再多時間都要收復失土──
  雷歐納多將箭傷已經完全康復的左臂抵在胸口,仰望、凝視天空,並且立下這樣的誓言。
  
  雷歐納多就如同他所宣示,當天起就帶頭進行重建工作。
  他強健的肉體每日可耕作其他男人三倍的量,還能輕易砍倒老手樵夫也沒轍的硬木。前去狩獵時,成果還會讓那個蓋勒備感壓力。
  他每天都默默地持續創造出那群健壯男人都目瞪口呆的成果。
  儘管如此,每日的武術鍛鍊也沒有偷懶。
  就算不擺架子撐派頭,也能自然贏得周遭他人的敬畏。
  
  某日蓋勒獵來了一頭甚好的大鹿,因而招待雷歐納多和榭菈享用。
  雖然烹調方式很簡單,只是用篝火烤過後大口啃咬,但是蒂姬手藝絕佳,火侯控制得妙不可言。
  肉的橫剖面呈現無可挑剔的桃紅色。
  咀嚼後芬芳肉汁會滴入口中。不同於牛或豬肉,直到最後油脂的甜味都很清淡。
  雷歐納多認為鹿肉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在於,不會被用「野味」二字蒙混帶過,嚐起來有種比家畜還要高雅的美味。
  吃不完的部分則是煙燻後分給其他人,大家都對出乎意料的美味讚不絕口。
  
  然後又有某日,女孩們全員前去泉水處沐浴。
  話雖如此,女生人數本來就很少。芙勞那些曾侍奉蘿薩利雅的十數名侍女,代替官員在各村落大顯身手。這些人再加上榭菈和蒂姬,就是現場所有人了。
  「蒂姬小姐,沒想到妳的廚藝那麼好耶!」
  榭菈邊回想鹿肉的好滋味,邊恍惚地顫抖身體。
  她明明全身纖瘦,就只有兩個乳房豐滿到猶如犯規,眼下更像在強調彈力似地不停抖動。
  「下次我來教教妳們吧?」
  蒂姬自豪地挺起了胸膛。她脫掉衣服去除遮蔽,再以姿勢強調後,才終於看得見胸部隆起處,其前端則是硬挺無比。
  「也、也請務必教教我~」
  本在一旁聽她們說話的芙勞貼了過來。
  她長相可愛,但身高將近一間(約一八◯公分),這個高大女今年二十歲,胸口的雙峰擁有無人能敵的十足分量。另一方面,她在榭菈和蒂姬面前時,會若無其事地遮掩腹部。如果是男生其實不會在意那種程度的贅肉,但她就是不想把贅肉晾在同性嚴苛的眼睛前方,總之一切都是少女心使然。
  「相對地,也請妳們多多教導我啦。」蒂姬以仰面朝天的姿勢,邊浮在水面邊說,「希望我能夠學得來……」
  過去蘿薩利雅的侍女們,為了能隨時出任幕僚或官員,曾接受過相關訓練,她是指那些訓練嗎?又或是站到貴族面前也不會丟臉的禮節禮儀?過去榭菈她們還學過歌舞樂曲、各式學問等其他滿山滿谷的事物,因此在讚賞她的上進心時,也不寒而慄地心想「她、她該不會是要從現在起全部都學……?」
  蒂姬一臉正經地繼續說:「我深深覺得一定要會閱讀寫字才行。」
  榭菈和芙勞明顯是鬆了一口氣。
  接著兩人都露出溫柔的眼神,異口同聲說:「當然可以,就由我們來教妳吧。」
  畢竟若能學會那麼精湛的廚藝,教這些根本不算什麼。
  「這樣就能親手煮些好吃的菜招待雷歐大人了♪ 」
  「對呀~♪ 」
  榭菈總覺得聽到芙勞說出令她不安的話語,因而「唔唔唔」地皺起了眉頭。
  蒂姬則是邊漂浮在水面,邊短暫地揚起了嘴角。
  
  又有某一天,亞藍送來了艾依多尼亞的葡萄酒,因此所有人一起開了宴席。
  侍女們各自演奏擅長的樂器,大家則是配合曲子或歌或舞。
  雖然大部分都是男的,但是宴會氣氛還是十分熱絡。
  不過喝醉的蒂姬硬拉著蓋勒跳起舞後,大家也夾雜著嫉妒開始嘲諷。由於體格差距太大,蒂姬看起來就只像小狗在嬉鬧,這點又再引人發笑。
  雷歐納多也混在他們這群人中眺看。
  他酒量差,所以杯裡裝的是水,雖然一如往常地板著臉,但是本人十分享受這場宴會。
  「來到這裡後,遇到的都是好事耶。」
  只有榭菈察覺到他的想法,在他身旁坐下後這麼說。
  「是啊,希望永遠都這樣就好。」
  雷歐納多輕聲回答。
  榭菈主動緊緊握住他的手。
  因為兩人都再清楚也不過。
  這完全就只是個願望,當今這個庫羅德帝國,南方內憂猖獗,北邊還有外患盤據,在這裡快樂的日子絕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
  而且,實際上也僅僅只持續了一個月。
  七月三日。四下吹起了令人感受到今年暑氣的初夏熱風,同時帝都也緊急差來了使者。
  「亞歷克希斯侯爵接旨!」使者在馬背上對著揮舞鋤頭的雷歐納多,氣勢凌人地宣告。「皇帝詔曰,令汝前去討伐前幾日反叛帝國之逆賊,第二皇子謝爾特與丹克伍德公爵!」
  對雷歐納多來說,此事也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 * *
  
  丹克伍德公爵若是除去證明年紀的白髮,就只是個毫無特徵、身高體型中等的老人。
  而且臉上總是掛著一副和藹老人模樣的溫和笑容。
  不認識他的人,應該都不會察覺這位老翁是擁有帝國最高權力的四大公爵之一。
  但是,他的城府卻比暗夜還要更為深沉。
  他的每一位臣子都知道此事。
  丹克伍德州的州都為雷姆。
  此地中央有座粗曠聳立的領主城堡,彷彿有百年歷史厚重盤據的謁見大廳,讓人感到沉悶,眼下聚集著主要的臣子。
  他們全都跪在地上,像被人壓住似地低著頭。
  「抓不到的狐狸」特拉梅也不例外。
  他的主子丹克伍德公爵絕非氣量狹小的男人,就算有些失禮,他也是笑笑帶過。但是,這才是令人害怕的地方。如果對他的氣量有恃無恐,內心就會慢慢產生鬆懈,執行職務時就會出現怠惰的心態。
  丹克伍德公爵絕不允許職務上的失敗。
  他會笑笑地將之處以斬首。
  因此特拉梅這些臣子在他面前,都會自動嚴以律己。
  還有更糟的事。
  艾依多尼亞一事之後,第二皇子謝爾特就逗留在此地避風頭。他把上席讓給丹克伍德公爵,自己則像隨伺在側般站到了一旁。
  能讓那位高傲的謝爾特那麼做──兩人之間的強弱關係不言而喻。
  而且,這點程度的事情,還稱不上是丹克伍德公爵心裡潛藏的黑暗。
  在老公爵跟前,只有一人抬著頭。
  這名宛若美少女、年齡不詳的男子,名為安筑。
  是公爵從小培養的密探,在庫羅德各地暗中活動。
  丹克伍德公爵面帶笑容聆聽他的報告。
  「──由於發生以上的狀況,因此萊恩銀山的叛亂僅維持兩個月,就遭雷歐納多軍鎮壓。這位皇子或許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會打仗。如果這個吸血皇子沒有出現,叛亂估計會如『計畫』那般,延續更長一段時間。若是如此,依臣所見,要對帝國經濟造成打擊,同時誘發鄰近地方的農民叛亂,形成連鎖效應,最終造就一場大叛變也絕非不可能。所以臣才覺得此次太過可惜……」
  特拉梅膽戰心驚地聽了他的報告。
  沒錯──近年來以萊恩為首,帝國各地頻傳的民眾叛亂和匪寇橫行,大半都是丹克伍德公爵在暗中策畫,再利用安筑前去當地扇動。
  一切都是為了「計畫」。
  為了弱化帝國的當權方,藉此推翻帝國,篡奪皇位。
  「此次失敗招致『計畫』受阻,臣甘願接受任何形式的懲罰。」
  安筑結束報告後,最後像是要露出整個脖子,深深地垂下了頭。
  「別放在心上。」老公爵寬容地說,「當初我賦予你的任務只到扇動武裝叛亂,之後的事情我只說過『盡可能拉長就好』。」
  丹克伍德公爵高聲發笑表示我可沒忘記喔。
  接著他閉眼沉思了一會兒。
  「是時候了。」
  然後低聲嘟囔了這麼一句。
  光是這樣就有一股衝擊竄過所有臣子的背脊。
  以特拉梅為首,極富才幹的他們,不會聽錯主子話語裡的真正含意。
  他們體認到,時程雖比「計畫」早上許多,但起兵造反的時刻已經到來。
  「拉弗爾將軍。」
  「臣在。」
  「軍隊有辦法即刻動用嗎?」
  「當然,若您希望,明日就可集結一萬兵力。」
  「一開始不需要那麼多。總之先派五百左右的騎兵,前去占領萊恩。」
  此話一出,又有股衝擊竄過所有臣子的背脊。
  由於雷歐納多火攻礦山鎮,因此那個地方現在應是無人地帶,如此一來就可不費吹灰之力取得帝國最大的銀山。老公爵改變思路,將雷歐納多鎮壓萊恩一事,想成「計畫」的「轉機」而非「阻礙」。這麼看來,現在真的正是時候。
  特拉梅他們無不在心中嘖嘖讚嘆。
  「蘿薩利雅那個老太婆當初如果成功牽制,現在事情就不會這麼順利。」
  「還好侯爵夫人已經過世了,外公,我們真是僥倖啊。」
  丹克伍德公爵獨白後,謝爾特出聲附和。
  此時謝爾特若無其事地面露淺笑。
  老公爵則像個和藹老人瞇起眼睛,彷彿在緬懷同為帝國北方大貴族的蘿薩利雅。
  
  明明這兩人才是一手策畫謀殺蘿薩利雅的主犯。
  
  丹克伍德公爵拉攏其他三大公爵家一同棒打出頭鳥,用盡所有手段讓蘿薩利雅死在與亞德蒙符的戰爭中,然而實際上,他只是看出此人會成為「計畫」的最大阻礙,所以痛下殺手。
  「那個老太婆是個人才,如果生來是當我的臣子,明明會是最受重用的一個。唉,可惜了啊。命運真是殘酷的東西。」
  老公爵根本是大言不慚。
  特拉梅他們在跪拜狀態下,全以相同的眼神窺視了公爵,就像在看披著老人外皮的怪物一樣。
  擬定宏大「計畫」,最終要篡奪皇位的細心嚴謹;出現問題就能立刻修正的靈活應對;看到機會就一口氣提前執行「計畫」的大膽無懼;而且最令人讚嘆的是,就算今天突然決定起兵,也能有條不紊地加以執行的那份萬全準備──
  老奸巨猾,就是在說這件事情。
  
  五日後,丹克伍德公爵就已迅速出兵。
  特拉梅回頭望向自軍那化為長蛇般的南下隊伍,走在通往帝都的主要幹道上,其長度之長、人數之多,讓人看到覺得會頭暈目眩。
  其總數為一萬五千人。
  數量更勝根據地丹克伍德的守備軍和輜重等後勤部隊,如此眾多的兵力排列成隊,是不折不扣的帝都攻擊部隊。而且人數還有增加的趨勢。以前和公爵或皇子沆瀣一氣的貴族,或對時局敏感者都接二連三帶兵加入,致使陣容越發龐大。
  拿下銀山的宣傳效果果然奇佳。
  即使提前數年執行「計畫」,現在舉兵仍是正確的選擇。
  規模空前!庫羅德兩百年的歷史中,還未出現過這麼大規模的叛變。
  特拉梅又在回頭望向軍隊的最前頭。
  將軍正在那裡威風凜凜地行進。
  他為老公爵的心腹,名叫拉弗爾,是個全身散發才氣的男子,同時是個足以媲美帝都軍校名教授的兵法家。而且實戰經驗豐富,劍術造詣更是了得。正值三十六歲的壯年,眼下運勢正旺。丹克伍德公爵命這位智勇雙全的著名男子為副將。
  然而隊上不僅有拉弗爾,眾多聞名的指揮官、幕僚、騎士和豪傑猶如星辰雲集,馭馬並行。
  丹克伍德公爵絕對無法容忍無能,正因為在其麾下,所以才會聚集了這麼多英傑。
  才有辦法集結成如此出色的軍隊。
  特拉梅邊以護衛騎士的身分陪侍在附近,邊回頭看向了老公爵。
  他坐在六匹馬拉行的馬車上,心情愉悅地笑了。
  談話對象是這支軍隊的大將。
  也就是第二皇子謝爾特。
  身為丹克伍德公爵孫子的他,是「活的大義名分」。和皇太子同日誕生的謝爾特,其實是先生下來的那一個,但莫稜公爵無視此事,和前宰相共謀,竄改了紀錄──他們打算以此主張捏造罪行,彈劾相關人等,藉此處決當權方的核心人物,最後將謝爾特推為正統的皇帝。
  導正繼承人的錯亂。
  丹克伍德公爵的大軍,高舉這面大旗,肅穆地邁向帝都。
  「殿下,還請笑納,老身會奪下帝國奉獻給您。」
  老公爵說得相當激昂,在馬車外都能聽到他的聲音。
  謝爾特聽聞後回答:
  「謝謝您,外公。這個國家就由我們祖孫倆平分吧。」
  不論內心真正的想法為何,他只能這麼回答。
  若不這麼回答,即使是謝爾特,也不知會淪落到什麼下場。
  (哎呀,真不知這種境遇是該羨慕,還是該憐憫。)
  特拉梅隔著窗戶朓看謝爾特,但自己也找不到解答。
  ──同時,他又想到一個無解的疑問。
  另一位皇子雷歐納多,面對這場動亂,究竟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長蛇般的隊伍中,並未看見庫利玫利亞州的旗幟,畢竟他們要負起敗給艾依多尼亞的責任,整州遭剃除是理所當然。他們應該沒有勇氣挑明地與丹克伍德公爵作對,但內心對謝爾特和丹克伍德公爵是恨之入骨吧。如果庫利玫利亞伯爵和其親近的貴族也加入這支軍隊,目前軍隊總數應該還能再多三千人。假使謝爾特在艾依多尼亞一役未敗陣──雷歐納多沒有取得勝利的話,這種人數早該成為事實。
  前述這些事情就像小魚骨般,扎在特拉梅的心上。
  
  * * *
  
  丹克伍德公爵的叛變與目前的狀況──
  雷歐納多他們看過詔書後,明白了這些事情的詳情。「於北方擁有領地的所有貴族,速至多拉賓州集結,討伐此些人等。」欽差使者傲慢地下達命令後,便踏上歸途。
  在這之後,亞藍捎來了親筆信函。
  愛多管閒事的這位青年,寄來他去調查的當權方周邊情報。
  從信中得知,為了迎擊反叛軍大軍的兵力,並未集結至多拉賓州。意思就是應已接到詔令的貴族們,全都決定要靜觀其變了。
  至於那些朝臣,也指派了兩千名近衛兵團。
  先派這些士兵前去試試便已足夠,其他就靠北方貴族們參戰和奉獻了,畢竟要預防這樣打不贏,戰況又演變成要決戰帝都的時候,剩下的近衛兵團就留起來未雨綢繆──他們應是如此考量,但想法太過膚淺。這麼一來北方貴族們也會覺得,等到真的退無可退時再參戰就好。連那些想法較向當權方靠攏的貴族們也在猶豫,心想如果義無反顧地前去多拉賓州,結果在那集結的只有自己,不就賠了夫人又折兵。
  再者,被丹克伍德公爵指名道姓當作目標的莫稜公爵(和他身為皇太子的孫子),明明應該要率先發聲,但是至今好像都還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一直有傳聞指出,他們是想先讓其他貴族去對付反叛軍,讓雙方互相消耗,以坐收漁翁之利。然而都到這種時候了,居然還在慢條斯理想那種事情,真不知道該說是短視近利,還是可悲至極。
  這是四大公爵家之一引發的動亂,明明是攸關國家存亡的危機,那些人卻是這副拖拖拉拉的死樣子。
  曉之帝國(庫羅德)的未來真的是一片黑暗。
  唯一令人振奮的事情,大概就是駐守中央帝國邊境(巴利迪達)的邊境軍,和第四皇子率領的四千人一起前往了多拉賓州……
  「現在要怎麼辦,雷歐大人?我知道很難抉擇,但先採觀望態度也是一種方法。」
  「不,我要去。」
  這個想法在雷歐納多心中從未動搖過。
  然而問題是,相對於反叛軍多達一萬五千人的大軍,己方勢單力薄。
  「我這邊現在能夠上戰場的士兵大概有一千人。」
  魁梧肥胖的騎士富蘭克這麼報告。他以半農半兵的方式,持續訓練那些自匪寇變為亞歷克希斯百姓的男人們,方才的報告是他的判斷,值得信賴。
  這些加上騎士隊五百人,還有亞藍應該也會出兵千人吧。然後再加上近衛兵團兩千人。
  期待其他貴族參戰會把人數估得太樂觀。
  不過邊境軍的四千人倒是真的可靠。率領軍隊的第四皇子和雷歐納多的關係,不好也不壞,雙方應該是互不干涉。話雖如此,也不能太輕忽他,反而要預設他比自己優秀。此人個性冷靜,但在必要時也會變得激烈。他的生母第五皇妃是從最北帝國(查蘭德)帝家嫁來的旁系女子,所以雖然沒到雷歐納多那種地步,但他在帝宮內也過得艱辛。結果,他早早就離開帝宮,接受查蘭德的奧援,成立一支軍隊,於庫羅德邊境致力護國。他擁有一顆勇敢的心。
  話雖如此,這些兵力全部合起來還遠遠不及一萬人。
  而且要面對數量大概是兩倍的敵人,等待他的是一場硬仗。
  「兵力好想要再多一點喔……」連榭菈都露出軟弱的神情。
  但是,世上又沒有搖一搖就會跑出軍隊的魔法壺,所以現在只能先做好覺悟──
  就在兩人之間快要充滿這種氛圍的那個時候。
  「閣下,我有話要跟您說。」
  「榭菈妳也一起過來一下!」
  蓋勒和蒂姬走了過來,還招了招手。
  兩人沒理由拒絕,一起走到村子外圍後,發現兵源已經集結在眼前了。
  那些是萊恩的男性鎮民,人數大概多達兩千人。
  有身強體壯、不怕死的前礦工們,和攜帶弓箭的獵人們。
  「也請讓我們上戰場!」
  「我們這條命是閣下救的,若是為了閣下,我們在所不惜喔!」
  「而且,如果打贏的話,上頭也會賞賜我們很多錢吧?」
  「哈哈,這個好。就像出遠門賺錢,哈哈哈哈。」
  眾人你一言我一句,大家都主動想出力協助。
  「鎮上男人真的是想全部都跟閣下一起去打仗,但是又不能把田丟著不管。」
  「這樣就夠了,太謝謝你們了。」
  面對滿臉歉意的蓋勒,雷歐納多拉高音調回答。
  他緩緩環視所有人,當下的心情是,若時間允許,真想好好看看每一張臉。
  接著他對全部的人說;
  「這場戰爭如果拖太長,庫羅德不知道會荒蕪到什麼地步。」
  最糟的情況,會失去所有對抗亞德蒙符的力量。雷歐納多收復整個亞歷克希斯的願望也會化為泡影。開什麼玩笑,所以討伐丹克伍德公爵乃是理所當然。
  「但是,我參與這場戰爭並不只有那個理由。」
  雷歐納多在瞬間──真的就那麼一瞬間猶豫了一下後,告訴了所有人。
  「我的姑媽是遭四大公爵家背叛而死。」
  他說話的語調自然降低,變得激動。
  像是從沸騰的內心,向外噴出。
  現場的男人們也都屏氣凝神,豎耳傾聽。
  「我從未忘記當時的憤怒與怨恨。」
  位在身旁的謝菈也點了點頭,她現下也是眼神黯淡。
  「無論是謝爾特皇兄,還是丹克伍德公爵,都是盤據四大公爵家這個巢穴的一丘之貉。都是害死姑媽的仇人。我……我絕對不會放過這個能讓那些傢伙遭受報應的機會。老實說,這場戰爭對我而言,同時也只是場私鬥。也是場了結個人恩怨的戰鬥。」
  雷歐納多再一次環視了所有人的面孔。
  「就算是這樣,你們還願意跟隨我嗎?」
  這番話遠遠未及榭菈的辯才無礙,但是從頭到尾都是坦率無比。
  口才駑鈍的他完全只在擔心,笨拙的話語有沒有傳達到他們心裡。
  結果──突如其來的震撼讓雷歐納多大受感動。
  那是陣聲音的海嘯。兩千名男子的呼喊聲,如雷電般震撼雷歐納多全身。
  其實完全不必擔憂。雷歐納多知道,正因為自己真心相待,現場所有男子也以真心回應。世上應該找不到讓人感到如此暢快的答覆了吧。
  他們的氣勢,讓雷歐納多心中的那把火燒得更為旺盛了。
  「謝謝你們。」這句話淹沒在現場的呼喊聲中。
  但是,一定能傳達到。
  這是雷歐納多和他們,打從心底相通的瞬間。
  
  庫羅德曆二一一年,七月五日。亞歷克希斯軍,起身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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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所向無敵
  
  他總是待在幽暗的房間裡,不點燈,緊閉窗戶。
  空虛的室內幾乎沒有日常生活用品,現在充滿這裡的是他用鼻子哼出的曲調。
  他以明快的音調哼著歌,但那是一首送葬曲。
  若是有人在場聆聽,遲早都會發現曲子的真面目而大打寒顫吧。
  沒有任何人想靠近這個太過詭異的房間、想靠近他。
  他也命令家人沒事別進來。
  所以現在有人在敲出入口的門扉,肯定是有要緊的事情。
  「打擾了,業拿姆大人。」來到門前的人是他的副官,是名工作勤奮、能力出色的騎士,但他只是站在走廊,一步也沒想踏入房內,由此便可看出兩人的關係。
  副官將燈火照向了屋內,黑暗中半浮半現出他隨興躺臥在沙發上的身影。
  他二十九歲,一頭華麗的金髮,完全沒有修剪任其變長,現已宛若獅子的鬃毛了。他個頭高但瘦骨嶙峋,皮膚呈現病態的慘白,眼睛下方有厚重的黑眼圈。
  他──業拿姆•克魯薩多繼續哼著歌,同時抬了抬下巴,催促副官說話。
  「謝爾特殿下和丹克伍德公爵舉兵了。」
  (終於啊……!)
  業拿姆不由自主地把送葬曲的音調拉高了一度。
  「他們也來要求我們家參戰,侯爵大人要我轉達您要代理他上陣。」
  「我了解了,帶兩千過去,快點。」
  「是。」副官行了個禮後,立刻前去準備。
  門關上後,黑暗再次籠罩房內。
  業拿姆嘴上邊哼著送葬曲,邊像幽魂般輕輕起身。
  四周毫無燈火,他以習慣的步伐前往了牆邊。
  那裡掛著一幅畫。
  上頭畫著兩名天使俯視地面,是幅宗教畫。
  業拿姆停止哼歌,將兩手抵在牆上後──伸出舌頭,舔了那幅畫。
  不是一下、兩下就停,而是執著地、心無旁鶩地一直舔著。
  他的行徑詭異到假如家人現在進來,應該會嚇到跌坐在地吧。
  

  
  (等等我……)
  業拿姆讓心馳騁至遠方,至還未見到的戰場。
  他腦中浮現的是,雷歐納多猶如阿修羅在戰鬥的身影。
  
  * * *
  
  多拉賓州大致位在帝都與丹克伍德間的中間點。
  朝臣們之所以指定此處為集結地,只是因為在「到完成集結之前想盡可能爭取時間」和「但是又想盡可能讓叛亂軍離帝都越遠越好」兩個互相矛盾的方針間,歸結出最急就章的答案──他們應該只做得出這種程度的判斷吧。
  身為領主的多拉賓伯爵由於早早就舉起迎擊的旗幟,朝反叛軍殺去,所以朝臣應該也盤算,即使把此處作為戰場(就算多拉賓的領地會飽受摧殘)也無須顧忌。
  其實,帝都和丹克伍德州之間多為平原,哪裡作為戰場都沒有太大差別。對能擺開大軍的陣營是絕對有利,相反地就難以執行活用地利的戰法了。
  一般都是這麼認為。
  七月十六日。
  雷歐納多率領的亞歷克希斯軍三千五百人,稍稍搶先反叛軍抵達多拉賓州。
  近衛兵團的兩千人、第四皇子率領的四千邊境軍和亞藍率領的一千名艾依多尼亞軍,在數日之前就已到達。
  共計一萬五百的士兵們(扣除後勤的實戰兵總數),在幹道上的野營陣地中聚於一堂。
  雖然總數仍不及一萬五千人的反叛軍,但多虧了萊恩的男鎮民們,在計算上讓原是兩倍的敵軍,降低至一•五倍,這個變化可是奇大無比。
  搭在野營陣地正中央的大帳篷裡,匯集了七個人,分別是雷歐納多、亞藍、巴曼、近衛兵隊長和其副官,以及第四皇子和其幕僚長。
  「皇兄,好久不見。」雷歐納多一開始就先行了禮。
  對方若是不喜歡也不討厭的人,欠缺長幼禮節就是自己的不對。
  第四皇子基爾克斯,不發一語地點頭回應。
  他將不高的身軀整個靠在上席的椅子裡,黑髮黑眼,秀氣的臉龐中沒有絲毫武人氣息。但這位今年二十一歲的皇子以嚴格的指揮官聞名,他穩穩坐著的那副沉著態度,猶如白刃般震懾了其他人。
  世人幫他起的外號是「冷血皇子(Boreas)」。
  現場能處之泰然的,大概就屬隨伺在側的幕僚長和雷歐納多了。
  「不知皇兄是否曾看過他們兩位?這位是艾依多尼亞伯爵亞藍,這是我的副官巴曼。」
  雷歐納多介紹了掩蓋不了緊張的兩人。
  基爾克斯依舊不發一語地點頭回應。與方才不同的只有,他點了兩次頭。
  (這位皇兄真的一點都沒變。)雷歐納多不禁在心裡苦笑。
  基爾克斯是位極度寡言的人,不愛說話到雷歐納多都要脫下頭盔致敬。
  在帝宮裡大家都說想不起來他的聲音。誰也不知道他會用什麼樣的聲音說話。
  因此,他的想法全由站在身旁的幕僚長代言。
  「我看各位也介紹的差不多了,我們就來招開軍事會議吧。」
  年長的男子發出沙啞的聲音,說話時口齒清晰,態度謙和。
  此人充滿武人氣息,還擁有強健的軀體,怎麼看都不像年過半百。
  衣服右側袖子裡空無一物,正微微飄動。那是他身經百戰的證明。
  實際上,他最初是以查蘭德騎士的身分功成名就,不久後更以年輕大將之姿屢戰屢勝。然而,後來在戰爭中失去右臂,未滿三十歲就在一片惋惜聲中退下第一線,接著在公主(現任第五皇妃,基爾克斯的母親)嫁到庫羅德時擔任公主顧問,來到了這個國家。
  他盡心擔任與母國的聯絡管道,在基爾克斯長大後成為他的監護人,為了前去邊境的他建立起一支軍隊。然後以幕僚長的身分重回軍職,輔佐基爾克斯,在肅整邊境治安時,以及與中央帝國(巴利迪達)之間常發生的小規模衝突中不斷獲勝,現在也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連雷歐納多都不由自主地對他的驚人經歷肅然起敬。
  他雖然沒有受封領地,但庫羅德中央還是授予他邊境伯爵的名譽爵位。
  此人名叫奧根斯,世人稱他為「獨臂軍神(Nuadha)」。
  雷歐納多此時打斷了這位老將的安排。
  「在招開會議前能先釐清一件事情嗎?」
  「什麼事情,雷歐納多閣下?」
  奧根斯以介於親切與客氣之間的絕妙態度說。
  此外,在這男人身上看不到會把他稱作殿下的疏忽行徑。
  「我想先清楚確認此次的指揮體制。」
  「原來如此,此事確實重要。」
  奧根斯從未停止微笑,但就只有眼神銳利到炯炯發光。
  露出的表情彷彿在說,雷歐納多若要求坐上總大將位置,就不會放過他。
  「希望您別誤解……」雷歐納多也隨即這麼說,「我認為總大將非皇兄莫屬。」
  畢竟他是年紀較長的皇子,實力和經驗也無可挑剔。
  對絕非以平常心參與這場戰爭的雷歐納多來說,根本無暇應付位階爭議導致的同伴內鬨。
  位在一旁的亞藍用力鼓起勇氣發表了意見。「但是,在戰法上還希望您能參考亞歷克希斯侯爵提出的方案。」這是種吃小虧占便宜的協議方式。
  「唔嗯……」奧根斯刻意擺出模稜兩可的態度。「聽說雷歐納多閣下,不論在艾依多尼亞還是萊恩,都用了有趣的妙計逆轉了劣勢。」
  雖說榭菈有雇用吟遊詩人,但怎麼想都不覺得最近才發生的事情已經傳到了邊境。也就是說,他仔細調查了一番,薑不愧是老的辣。
  「您理當對自己的計策有信心。但不管是基爾克斯殿下還是我,都還是偏好正面對決。」
  他那老練的應對也實在了得,以稱不上失禮的態度,大聲說出毫不留情面的話語。
  也就是說相較於餵養在帝宮裡的那一大群豬官員,此人格局大不相同。
  奧根斯穩若泰山地擋在眾人眼前,完全沒有交出指揮權和實質主導權的意思。
  但是──
  一直不發一語的基爾克斯,突然用手背輕敲了桌子,像是在訓誡某人。
  奧根斯立刻退後一步,深深地鞠了個躬。
  「還請寬恕臣愚昧的想法,在詳聞之前就封殺了他們的意見。臣還真不想服老。」
  面對奧根斯的謝罪,基爾克斯不發一語地點頭回應。
  他居然讓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將像隻忠犬般言聽計從,這就是第四皇子的行事風格。
  (這位皇兄果然特別。)
  雷歐納多在心裡嘀咕,而且這種欽佩還帶了點痛快的感覺。
  他同時對身後的巴曼使了眼色。接著巴曼畢恭畢敬地在桌上,排出了好幾塊仔細包裝後帶來的薄板。
  「這是什麼東西?」奧根斯頻頻張望,近衛兵隊長等其他人也露出詫異的表情。
  扣除知情的雷歐納多後,處變不驚的就只有基爾克斯。
  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板子是什麼物品。
  只是不知道將這些板子排在這裡的用意為何?
  巴曼排列出的這些物品,世人一般稱之為風景畫。
  
  * * *
  
  七月十八日,名目上為謝爾特率領、拉弗爾將軍輔佐的「丹克伍德公爵反叛軍」一萬五千兵力,抵達了多拉賓州(他們自稱「帝國正統軍」,稱敵對的雷歐納多他們為「私家兵聯盟」,但是無論是這個時代大部分世人的認知,還是後世的記載,都顯示丹克伍德公爵他們是「反叛軍」,雷歐納多他們是「公家軍」)。
  叛亂軍在當天晚上,野營於該州北部的平原地區。
  雖然那裡是無數條小河錯綜複雜流經的地形,但已充分遼闊,昨以讓大軍歇息。
  繼續往前,在多拉賓中部其實有處更遼闊的平原,上頭只散落幾座小森林,但有獲得情資,知道該處有公家軍埋伏。現在若硬是要前去那裡,士兵肯定會在精疲力竭的狀態下遭遇敵軍。
  意即謝爾特才不可能忽略那種愚蠢作法。
  反叛軍幹勁十足,覺得明日就可決一死戰,他們的野營陣地充滿活力。
  不僅是士兵士氣高,連領導層都每晚在大帳篷中大擺宴席。
  行軍中能過得如此愜意,都是因為丹克伍德公爵極強的財力,及超過十家貴族帶著士兵、糧秣和軍事資金火速趕來。
  此外,他們深信反叛軍終將勝利,這也加快促成了飲酒狂歡。
  兵力數量眾多,兵將素質優秀──
  兩者反叛軍皆已具備。丹克伍德公爵有一個任何人都無法詆毀的優點,那就是他的蒐羅人才欲──說來荒唐──比起帝宮中的那些朝臣,他底下反而匯集了多如閃耀繁星的優秀人才。
  丹克伍德公爵之所以溺愛謝爾特,也不是因為他是外孫。謝爾特在皇子中是鶴立雞群的英才,公爵愛的是他這種高評價的能力。
  將出身可疑的「抓不到的狐狸」特拉梅,拔擢為騎士加以重用,也是因為丹克伍德公爵擁有如此的優點。
  因此特拉梅相信,從今往後再也遇不到氣度比他恢宏的主人了。
  因此特拉梅決定,抱著掃興的覺悟也要前去諫言。
  ──來到酒氣沖天的大帳篷後。
  特拉梅尋找了謝爾特與丹克伍德公爵的身影。
  他沒三兩下就找著了。參戰的貴族們喝醉後粗鄙的本性與醜態畢露,連唯一能證明他們高貴程度的綢緞服飾,都凌亂鬆垮到衣冠不整的程度,在這種畫面中,謝爾特威風凜凜的站姿實在顯眼。位在一旁的丹克伍德公爵那種超然的存在感也綻放出亮眼光彩。
  特拉梅知道兩人雖然拿著酒杯,但鮮少就口。
  「殿下,是否能打擾一下?」特拉梅在謝爾特身旁跪下後,搓著手出聲詢問。「據小的派部下前去探查的結果,雷歐納多目前肯定就在敵營。」
  「……然後呢?」謝爾特毫不掩飾不悅,怒上心頭。
  「那個男的很危險。」特拉梅如此直言。艾依多尼亞一役的光景如今還歷歷在目。野營陣地遭熊熊烈火吞噬,黑煙中一名黑衣騎士張著充滿鬼火般光芒的雙眼,如惡鬼似地殺戮──光是回想起雷歐納多的身影,「抓不到的狐狸」就不寒而慄。
  「在這種情況下,小的認為要將他拉入殿下的陣營才是最上策。」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那個雜種呼吸相同的空氣嗎……?」
  「您理當會感到不快!但是,為了完成霸業,偶爾也還是要有委屈求全的覺悟,自古──」
  「等等,特拉梅閣下。」
  突然有人從旁妨礙諫言,特拉梅露出敗興之色。
  若是丹克伍德公爵就不成問題,但是公爵只是一副和藹老人的模樣,聆聽著特拉梅和謝爾特的談話。插話打斷諫言的另有其人。
  對方擁有會讓人誤以為是少女的美貌,臉上堆滿天真的微笑,那個人是安筑。
  「殿下並非立志成為以武力平定天下的霸者,而是以德安定世間的王者喔。自古以來,王者決不會把垃圾帶在身上吧?」
  他洋洋得意地講述大道理。
  特拉梅怨恨地瞪著那張漂亮臉蛋。
  「就如安筑所言。」謝爾特再次駁斥特拉梅的話語。「我承認雷歐納多確實驍勇善戰,但是那頂多是匹夫之勇,並非是我想要的臣子。」
  「特拉梅閣下,第一啊,若要說勇者的話,公爵底下就已經有兩位了。沒錯!就是庫拉歐磊和巴坤兩大招牌!」
  安筑用像在演戲般的動作,指出了侍奉在皇子與公爵身旁的兩名護衛。
  那是大槍騎士庫拉歐磊和大劍騎士巴坤。
  兩人都魁梧到需要抬頭觀看,光是站在原地就對四周散發出凜凜威風。
  如果有人要特拉梅和這兩人之一打鬥,特拉梅應該會立刻夾著尾巴逃走吧。
  「再說了,我軍在兵力上具有壓倒性優勢!明明陣容如此堅強浩大,你居然要去懼怕一個小小的亞歷克希斯伯爵,未免也太過膽小了吧?」
  分明不是自己的功勞,但安筑依舊洋洋得意地繼續說。
  而且,對特拉梅來說實在太不剛好,傳令兵居然在這時衝了進來。
  「報,業拿姆閣下率兩千克魯薩多士兵,於此一、兩日便會火速趕至!」
  聽完通報後,連已經爛醉的貴族們都歡聲雷動。
  「那個很會打仗的要來了啊!」「還帶了兩千名士兵!」
  帳篷中充滿了欣喜的聲音。
  謝爾特也一副深得我意的模樣,感覺興奮到罕見地竊笑了。
  「這樣閣下還會擔心嗎?」安筑挑釁地說。
  「就算被罵膽小,我還是要說覺得很不安。」特拉梅豪不畏懼地回嘴。「殿下,還請您想一想。我只是一心想要求得我方獲勝啊。」
  「夠了,特拉梅閣下。」謝爾特看似厭煩地擺了擺手。「如果你那麼害怕雷歐納多,就去指揮最後方的預備部隊吧。」
  他看向特拉梅這邊的眼神,訴說了失望之情。
  「乖乖聽話。」丹克伍德公爵也笑笑地直言不諱。如果他說這是白的,那麼黑的也會是白的。特拉梅若不聽話,他的項上人頭就不保了。
  「……小的明白了……但是,最後可以問殿下您一件事嗎?」
  「你還有什麼事?」
  「殿下,您是討厭雷歐納多嗎?」
  這個問題問出口的瞬間,謝爾特的不悅到達了巔峰。
  「我不會用一己好惡來評斷人事物!如果立志成為王者,理當要如此。」
  「您太失禮了喔,特拉梅閣下!」
  特拉梅甚至被一昧附和的安筑講得一無是處,最後磕頭行禮。
  「我再次命令你,夠了。退下,特拉梅。」
  「是──」
  「順帶一提,自古以來對於戰爭是這樣說的。身為名將者,不必動用預備兵力就能取得勝利。所以我軍是輪不到預備部隊上場的。」
  你已經失去建功的機會了──謝爾特的意思就是如此。
  貴族們也嘲笑遭委婉疏遠的特拉梅「這境遇很適合你這隻狐狸啊。」「哎呀,真羨慕你沒成為眾矢之的就脫身了。」「真不愧是殿下,實在寬宏大量。」
  特拉梅維持低頭姿勢,不發一語地離開了帳篷。
  出到外面後,一名隨從立刻前來。
  「如何啊,團長?」
  「別叫我團長。情況糟透了。」
  特拉梅轉為極度不悅的神情。「目前可以仰賴的只剩業拿姆了。」
  「咦,這個人是誰?」
  「你不知道的話,我這就來告訴你。」
  聽說這個男的在兩年前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克魯薩多州。
  他身形雖瘦,卻展現出令人悚然的高超武藝,因而立刻被拔擢為騎士。
  而且業拿姆不僅有一身好功夫,同時也擅長調兵遣將。
  克魯薩多州有好幾個大強盜團,長年跋扈橫行,當地人為此苦不堪言。
  然而在業拿姆領兵下,居然僅花半年就整肅乾淨。
  克魯薩多伯爵對他感激不盡,最後收他做為養子。
  「亞歷克希斯侯爵雷歐納多與業拿姆•克魯薩多,究竟獲勝的會是誰?這場對決絕對精采。」
  特拉梅一人獨白,宛如事不關己。
  此時,涼爽微風撫過他的頸部。
  特拉梅停下腳步,眺看景色後,對隨從說:「這裡真的是絕佳的野營場所。」
  如今已是暑熱難耐的時期,但這一帶由於是平原,極為通風,再加上猶如水道遍布的河川,拜此所賜帶來了涼意。
  「喔……不過剛才聽多拉賓的士兵說,這塊土地好像叫做波羅洛洛斯。」
  「真是有趣的名字耶。」
  「名字的由來更有趣喔。」男子抿嘴露出詭異的笑容。「聽說那是附近這一帶的古語,意思是『屍之原』。」
  特拉梅眨了眨細長的眼睛,又再眺望了一次景色。
  眼前為一望無際的平原,好幾條小河傳來潺潺水聲,涼風沙沙,是片閑靜的土地。
  「不懂耶,我抓不到那種感覺。」
  特拉梅嘴上雖這麼說,但在本能的某處其實已經能夠體會。
  
  * * *
  
  「『屍之原』、『血之河』或『骷髏山』,擁有這種不吉利名稱的地方,都一定存在被取這種名字的原因。」
  榭菈豎起一根指頭向雷歐納多這麼解說。時間必須回溯至七月十二日,亞歷克希斯軍在行軍至多拉賓州途中,於波爾菲男爵領地的唯一城鎮裡住了一晚。
  「講明了那些就是古戰場。很多人在那邊死亡後,當地人開始這麼稱呼,不久後記憶淡化,只留下了那個地名。大陸全境都可以見到這類的地方。」
  「這也是傳說故事嗎?」
  「是的,這是傳說故事。」
  以此資訊為底,再進一步思考。
  理想上,戰時所有事情都必須基於理智來決定,雙方又都是大軍時,就更應如此。絕不能隨便挑個地方就拿來當交戰地點。
  一個地方若是戰死了很多人,應該就會有某種選在那個地方交戰的合理原因。
  例如──對兩軍,或對其中一方而言,那裡的地形便於打仗。
  「所以我們應該要在『屍之原(波羅洛洛斯)』決一死戰。」
  榭菈調皮地笑著說:「因為那邊地形有利我們。」
  雷歐納多看了她準備好的地圖,但仍摸不著頭緒。
  雖然河川眾多,不過地勢開闊,這種地形看起來單純就是有利於兵力具備優勢的那一方。
  「光是這樣看不出個所以然。現在,我來介紹一位卓越的人才。」在榭菈的帶路下,雷歐納多來到城鎮邊緣的一間房舍。「話說不是一個人,而是個團體。」
  在那間房子裡,有許多工匠在工作。
  畫筆、顏料和做為基底材的板子──也就是他們是在不停地加工、製造畫具。
  「這裡是某繪師一派的根據地,以前受過蘿薩利雅大人的庇護。」
  「姑媽她……!」
  「是的。但是,聽說他們在之前那場戰爭中逃離亞歷克希斯後,失去贊助人,於各地徘徊,最後終於獲得波爾菲男爵的理解,在這個地方蓋起了屋舍。」
  「妳要介紹的是繪師啊……」雖然沒有看輕藝術的意思,但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繪師是現在必要的人才。
  「您過來這邊就會明白。」
  在榭菈的導引下,雷歐納多進到裡側寬敞的房間。
  地板上排著滿滿的版畫,全是風景圖。
  如今的確能夠理解了。眼前這些全是波羅洛洛斯的景色。畫家以寫實的筆觸描繪出流竄在原野間的河川和其樣貌,宛如在看實物。
  還在感嘆時,可聽見房內裡側傳來細微的說話聲。
  「……我們打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在大陸各處旅行,以畫遍各地美景為樂,一生都奉獻給繪畫。新任亞歷克希斯侯爵大人。」
  這時可看見一位大約年近三十的女子,她個頭嬌小,身形壯碩。她剛才有說時常在外旅行,難怪皮膚沒像一般繪師那樣白皙。只是可能怕生,所以用了極為格格不入的說話方式。
  「我叫艾咪。」她小聲地報上了名字,也說了自己是這一流派現任的頭領。
  雷歐納多邊點頭邊拿起了一幅版畫後,不禁思考了起來,心想有這些的話,就能徹底掌握波羅洛洛斯的地形。若能確實掌握,便能輕易利用當地之利。
  ──一思考到這裡就驚覺到一件事情。
  「是的,蘿薩利雅大人當時想到她們的繪畫可作為軍事用途,因此提供庇護。」
  「……妳們覺得這樣沒關係嗎?」
  雷歐納多為她們打抱不平,但艾咪倒是神色自若(不過還是輕聲細語)地說:
  「……我們能夠畫畫就很開心。之後不管是遭貶斥,還是拿去做任何用途,我們都不會在意。蘿薩利雅大人讓我們隨心所欲地埋頭繪畫和旅行,我們對她只有感謝。」
  這番話讓人感覺到,這名女子雖然怕生,卻有強大的信念。
  雷歐納多借走了所有描繪波羅洛洛斯的版畫。
  他親手搬運的同時,還深深地覺得自己現在抱在懷裡的就是如假包換的「地利」。
  艾咪翌日早晨,替一行人送行直到出發。
  然而她突然冒出一句很像繪師會問的話──「……你們沒有旗幟嗎?」
  他們完全忘了這件事,不過軍隊確實應該要有一面軍旗。
  款待眾人一晚的波爾菲男爵──雖然不是能夠上戰場的年紀,但仍是眾所周知的忠臣──說會提供一面庫羅德軍一般在使用、繪有帝國紋徽的旗幟。
  但是,雷歐納多不喜歡那個「漆黑大海蛇」的紋徽設計。
  「……要不然,我稍微幫你們添個幾筆?」艾咪立刻拿起筆,在男爵提供的旗面上作畫。「……不過,我不太擅長風景畫以外的風格……就是了。」
  她這麼說後,便在漆黑大海蛇身上,加了漆黑的蝙蝠翅膀。
  「啊!因為是吸血皇子的旗幟,所以畫蝙蝠!反應還真快。」
  發出嘻嘻哈哈笑聲的是蒂姬。
  雷歐納多不滿地覺得這是在開什麼玩笑,但又不能對艾咪的好意不屑一顧。
  「可是你們不覺得這個看起來好像別的生物嗎?」
  靜靜待著、看到出神的榭菈,忽然問了這一句。
  然後雷歐納多、蓋勒、蒂姬、巴曼和富蘭克也想到了,接著異口同聲說:
  「「「龍……」」」
  
  後世,眾所皆知亞歷克希斯的軍旗是「口吐黃金火焰的龍」。
  但鮮少有人知道設計這面旗幟的是,外號為「地母神(Cybele)」並終生侍奉雷歐納多的浪跡繪師艾咪。
  
  七月十六日,亞歷克希斯軍高舉臨時製作的「黑龍」軍旗,與第四皇子的邊境軍會合。
  雷歐納多藉軍事會議的場合排出了風景畫。
  提倡將決戰地訂在波羅洛洛斯。
  然後向冷血皇子基爾克斯,和獨臂軍神奧根斯提出了某種作戰方式。
  用不著說,這當然是榭菈擬定後讓他發表的策略。
  「又是夜襲嗎?看來您真的非常喜歡夜襲耶。」
  「雷歐是吸血皇子,馳騁於月下才是他該有的樣子。」
  面對不滿的奧根斯,剛好在場的亞藍裝作在講笑話。
  總之,老將詢問了他侍奉的第四皇子的意見。
  基爾克斯不聲不響地點頭回應,意即「這個策略好」。
  事已至此,奧根斯也不再反對,更遑論並排而坐的近衛兵隊長等。
  為了落實作戰方式,必須要讓全軍徹底習慣,也必須進行事前準備。
  根本沒有時間張皇失措,雷歐納多他們離開了大帳篷。
  現場僅剩下基爾克斯和奧根斯兩人。
  基爾克斯的雙瞳顏色染成藍青後,開口說:
  「會阻擋我霸業的人,或許是那傢伙。」
  獨臂軍神雖然心感不服,卻也老奸巨猾地沒有顯露於形。
  
  * * *
  
  接著,時間再次回到七月十八日。
  反叛軍因決戰前夜幹勁十足,野營陣地猶如白天般明亮。
  他們從艾依多尼亞的敗陣記取教訓,戒備雷歐納多的夜襲,所以點亮了大量火把。
  而且還命令等同全軍一成人數的一千五百名士兵守夜。
  這個數字可是有所根據。謝爾特在軍事學校裡學了戰爭史。打開排除神話色彩、傳記色彩的近兩百年史書,發覺沒有存在超過兩千名士兵發動夜襲的事例。這當然是因為以大軍發動奇襲很容易就敗露行跡。
  因此他盤算若是配置一千五百人值夜,即使遭受夜襲,最初以這些兵力便足以抵抗,於此期間原本熟睡的人也能做好迎擊的準備。
  如果雷歐納多三番兩次發動夜襲,就必須還以沉重的反擊,是種致命的迎擊態勢。
  這就是為什麼後世所有史學家都記載,「第二皇子謝爾特是個沾不上無能二字的人物」。
  
  日期前進到十九日,深夜。
  於野營陣地右翼守夜的兩名丹克伍德的士兵,一起來到河邊小便。
  丹克伍德州是真的滿是精兵,連無聊的夜哨也認真執勤,即使決戰迫在眼前也毫不畏懼,甚至還有閒情遊樂,對著河面比賽看誰能尿得比較遠。
  此外,也興奮地誇耀談論在故鄉的買春史。
  其中一人可能是這方面較有自信,談論起來就滔滔不絕──突然──此人沉默不語。
  取而代之的是「啪茲」的粗大響聲。
  另一人覺得不對勁,往旁邊轉頭一看,發現夥伴的頭已被一根偌長的箭矢貫穿。
  他邊亂撒鮮血、腦漿和小便,邊往後倒下。
  「敵、敵襲──!」
  然而此人無法喊完這句話,因為他的頭也被偌長箭矢「啪茲」地貫穿。
  此時萬籟俱寂、悄然無聲的河邊,從上游靜靜地、靜靜地飄來了無數木筏。
  萊恩的千名獵人們分別坐在木筏上。
  只用兩根箭就讓河岸上的丹克伍德兵再也說不出話的是統領他們的蓋勒。
  他現在又在超過六尺(約一八◯公分)的大弓上,架上了全新的箭矢。
  瞄準的是二町(約二百公尺)外的反叛軍野營陣地右翼。
  朝著圍在溝火邊談笑的一名夜哨,「咻」地射出了箭矢。
  那是此次大戰中名符其實的嚆矢。
  萊恩的獵人們也隨後跟上,一起射出了箭雨。
  守夜士兵們不斷發出慘叫,這直接成了告知敵人來襲的通報。
  「放箭、放箭!」蓋勒在最前頭邊登陸邊發號施令。「那些傢伙是打頭陣的!不趕快殲滅的話,等等又會有其他敵人一直湧過來!」自己吶喊的同時也擺好了箭矢。
  實際上,守夜的敵兵反應很快,馬上就有一群騎士從後方野營陣地趕到,在馬背上下達指示,打算擺出迎擊態勢。
  然而蓋勒一個接一個地射死了這群騎士。
  無論是二町的距離還是頭盔的防護,全都沒有發揮效用。
  騎士們坐在馬背上實在顯眼,對「獨眼巨人」來說根本只是肉靶,一箭死一人,彷彿在獵殺野鴨。
  他用力睜大右眼,瞇著左眼,使出獨特的瞄準方式,決不放過任何一人。
  敵方下達命令的騎士接二連三遭到射殺,指揮系統潰不成形,擺出迎擊態勢的時間不停延後,情況十分致命。
  於此同時,萊恩的獵人們狂射箭矢,不停擴大混亂與殺戮。
  精心配置的夜哨也派不上用場,現場哀鴻遍野,他們全都變成只會四處逃竄的小兵。
  此時又有木筏從其他河川搭載千名亞歷克希斯兵順流而下,對此處發動突擊。他們是那些前匪寇,手上還揮舞著臨時製作的「黑龍」軍旗。
  他們本來是敵不過訓練精良的丹克伍德士兵,裝備品質也不如敵方。即使如此還是偷襲成功,借助蓋勒他們箭雨風暴的威勢,輕鬆擊潰敵兵。
  再加上指揮他們的魁梧肥胖騎士富蘭克,事實上是個英勇善戰的猛士。
  每揮一下鐵鎚(mace),原本呈現人形的物體就會粉身碎骨。
  過去他在亞歷克希斯騎士隊中被頌揚為僅次於雷歐納多的三傑之一,若只看力氣,甚至能匹敵雷歐納多。他那身衝鋒陷陣的力量,完全不是其他人可以比擬。
  他們趁勝追擊,甚至蹂躪到帳篷排列的區域,利用睡眼惺忪或正拚命穿上鎧甲的敵方還無法好好抵抗之際,收拾掉了他們。
  
  蒂姬率領的千名前萊恩礦工,負責的任務是配合蓋勒、富蘭克他們的行動,對反叛軍左翼的野營陣地發動攻擊。
  這群凶狠不怕死的礦工,拿起伐木用的斧頭,穿上湊合使用的皮鎧武裝自己。
  同樣也是揮舞臨時製作的「黑龍」軍旗,所有人齊心奮戰。
  由於是乘坐木筏靜靜地進攻,因此只能聽見船槳的划水聲,和他們竊竊私語的說話聲。
  讓數千人為單位的夜襲從不可能化為可能的關鍵在於,波羅洛洛斯上如水道遍布的河川,和載運他們的木筏。木筏是舉全軍之力一口氣完成。拜此所賜,他們一次解決夜襲中可能會遭遇到的難題,沒發出半點腳步聲,沒有火把也能毫不遲疑地前進,又能統一進攻步調,不會有人落後。
  不過,這塊土地上河川層層交疊,支流錯綜複雜到讓人眼花撩亂,要判別出河川流向並非易事。若不親眼看過一次,根本不知道哪邊是上游哪邊是下游,水勢又是如何;若要廣泛圍地掌握河川更是難上加難。完全無法仰賴這個時代準確度極低的地圖。
  如果艾咪沒有出借大量的寫實風景畫,根本無法執行這種作戰。
  反叛軍讓大軍於此野營,等同使用了大片土地。
  因此流經其中的河川,打從一開始就若有似無地切割了整體陣形。
  特別是野營陣地的左翼一帶,這種地形特徵十分明顯。
  若是經由此處,蒂姬帶人迅速入侵野營陣地的中央區後,立刻就能將部隊分成小單位,偷襲立在該處的一頂頂帳篷。
  萊恩的男人們發出喊聲,雙手持握斧頭衝鋒殺敵。
  他們劈開帳篷,毫不留情地砍向裡頭的人。
  此外還踹倒火炬,四處放火,也燒光敵方彙整囤放的物資。
  敵方紮營於左翼的士兵,沒有抵抗,反應也極其遲鈍。
  這是因為這裡僅有趕來助陣的各州士兵。謝爾特為了避免蠢事發生,不想讓這些弱兵混參至丹克伍德的精兵內,因此將他們集中配置到了左翼。
  各州兵光是紮營此處就已被細小的河川切開分散,再加上各州又各自聚集,所以光被對手分散偷襲,就讓精心配置的夜哨完全無法發作用。
  「唔,夜襲實在是太卑鄙了!領軍的到底是誰!?」
  一名莫名傲慢、留著一小搓鬍子的大叔,帶著少量敵兵,坐在馬背上大喊。
  「是我唷!」蒂姬大喊回覆。
  「唔,居然是個女的!但是,沒差,就來和我這個英勇無比的托特葛蘭布拉克德男爵,一決勝負吧!」
  「聽都沒聽過你這號人物啦!」
  蒂姬使喚狼群攻向了托特什麼的。
  野狼咬了對方坐騎的前腳,馬匹因劇烈疼痛而直立起身子。
  托特什麼的狼狽落馬,折斷了頸骨,一命嗚呼。
  「哇啊啊啊啊啊,男爵大人被殺死了啊啊啊啊!」「有狼!有野狼啊!」「別過來這裡!」
  狼群更是進一步襲向陷入恐慌狀態的士兵們。野狼猛撲過去咬爛他們的咽喉,或是痛咬腳部讓他們倒地後,壓在他們身上不停啃咬。
  「對不起,有段時間沒餵你們吃肉了,不過今晚吃大餐喔。努力的狼可以盡情吃到飽!」
  看見恣意使喚狼群的蒂姬後,再也沒有士兵瞧不起她了。
  看在他們眼裡,黑夜中在昏暗燈火照射下的蒂姬,活像是個魔女。
  
  奇襲防守最為嚴密的反叛軍野營陣地核心的有兩支部隊。
  他們分別自兩條河搭乘木筏而下,從不同方向發動攻勢。
  自西南方進攻的是,奧根斯率領的邊境軍最精銳的千人部隊。
  這些人雙手持拿長槍,腰間繫劍,還刻意不穿鎧甲改穿輕裝,悄然地發動突擊。
  他們未採密集隊形,行走進攻。他們之所以能在黑暗中這麼做,都是因為在邊境日夜戰鬥,訓練得十分精良。而且最重要的是,奧根斯熟稔的指揮統帥能力,簡直已經達到藝術的境界。
  邊境軍的奇襲部隊刻意大聲喊叫,鳴響喇叭,藉此扇動敵兵的恐懼和恐慌。
  比起有效傷害,他們首重干擾,並且確實地達成目標。
  另一方面,從東南方進攻的是,亞藍率領的千名艾依多尼亞士兵。
  亞藍讓他們所有人都裝備長槍與盾牌。
  由於這個多拉賓州距離艾依多尼亞州很近,因此大大降低了攜帶上的困難。
  慢慢從竹筏下到陸地後,部隊在岸邊井然有序地擺出了陣勢。
  那是重視攻擊力的橫長方形陣。
  長超過三間(約五•四公尺)的長槍尖峰,聚集後一字排開。位在第二、第三列者,從前者間隔空隙伸出一般長槍。這是名符其實的長槍陣,看上去就像刺蝟一樣。
  他們就維持陣形齊步前進,發動攻勢。
  敵軍夜哨察覺後,準備擺出迎擊態勢時,他們緩緩地踏入了陣地。
  長度極長的長槍直接刺殺,讓對方毫無反抗餘地。
  如果是一對一的戰鬥,輕易就會被躲開,長槍兵若進到敵人面前,就會敗陣。
  但是他們組成方陣,毫無縫隙地並排長槍,光以步行便能刺殺敵人。
  會移動的長槍陣行經後,留下的就只會有屍體。
  西南方有奧根斯干擾敵軍,亞藍的方陣則像在捕撈似地,從東南方剿滅那些退縮想逃的敵兵。雙方之所以能立即聯手,都是因為獨臂老將配合得恰到好處,亞藍只能嘖嘖稱奇。
  看樣子,根本沒有人可以阻止長槍繼續前進。
  
  以上共五千名士兵對反叛軍的野營陣地發動了夜襲。
  而且是以顛覆常識的大軍,成功偷襲。
  實際人數,是謝爾特預估的近三倍。
  這絕對、絕對不是謝爾特過於低估。
  只是榭菈構思戰略的能力實在太過出色。
  這就宛如夜之女神(紐克絲)從天上,對著戰場勾勒出死亡的圖畫。
  謝爾特的才智雖然出眾,但是榭菈更是非凡。
  她沒有站上前線,卻掌握了大半的戰事。
  在這個時間點上,若是一般的軍隊早就完全落入她的股掌之間,勝負也早是定局。
  但是,丹克伍德公爵組構的軍隊,並非泛泛之輩。
  拉弗爾將軍原本睡在野營陣地大本營(最中間一帶)中的一頂帳篷裡,但聽見動亂聲響後就立刻醒來,比誰都還早採取了行動。
  他四處叫醒丹克伍德的騎士,連鎧甲都沒穿便跨上戰馬,緊急將眼下能夠行動的五百人編組成一支騎士隊。
  此時黑暗、混亂和慘叫聲籠罩了野營陣地,但拉弗爾在其正中央發揮了優秀的破解戰術能力,即刻理解當下的狀況,並且識破了公家軍的弱點。
  戰爭中氣勢旺盛的一方占有絕對優勢,因此若讓敵軍持續予取予求,將會釀成無法挽回的局面。現在理當要先發動一波反擊,藉此動搖敵軍,挫挫他們的氣勢。
  拉弗爾率領五百人騎士隊──急速奔往了亞藍那一邊。
  
  亞藍察覺到那支騎士隊進逼而來後,一股緊張感竄過了背脊。
  (這傢伙很棘手……)
  拉弗爾他們明顯是要仰仗騎兵的機動力,繞到我方陣形的後方。
  長槍方陣在正面擁有無敵的防禦力與殺敵壓制力,但若被敵人繞至側面或背面,弱點立刻就會外露。由於這是長槍密集排組而成的陣形,因此連轉換方向都非易事。再這樣下去,整支部隊會潰不成軍。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拉弗爾的迎擊就是這麼快速又確實。
  敵方騎士隊就像在炫耀,悠然地繞往了方陣的右邊側面。
  藉此激起我方恐懼,大挫部隊士氣,確實很像善戰者會做的事情。
  亞藍拭去冷汗,一直瞪視著敵方騎士隊,同時摸索著全身而退的策略。心想本人才不會輕言放棄,要不然兩年前,怎麼可能跟雷歐納多撐過那個地獄。
  (……那些傢伙,好像沒穿鎧甲耶……原來是這樣!因為他們覺得連穿戴裝備都是浪費時間。)
  知道此事後,就能有對策了。只要拋棄長槍,拔出腰上的配劍,打成一場混戰就好。對手不是全副武裝的騎兵,人數也少,在這種狀況下,我方也不是毫無勝算。總比咬著手指被打到潰不成軍好上一萬倍。
  亞藍下了決心,吸了一大口氣,準備這麼下令。
  就在這個時候──比起拉弗爾部隊出手迎擊,他們遭遇到了更加出乎意料的狀況。
  「亞……亞藍大人……也有敵人從背面進逼而來!」
  「怎麼可能!?你說他們在這之前都躲在哪裡啊!?」
  「看軍旗是克魯薩多侯爵的士兵。」
  「他們到這裡來增援!?」
  這究竟是支執著到什麼地步的部隊,居然在這種大半夜以強行軍趕至此地!
  面對難以置信的事態,連亞藍也震驚不已。
  這麼一來不只會潰不成軍,根本是會被全數殲滅。
  
  相對於此,拉弗爾的騎士隊則是士氣大振。
  「業拿姆•克魯薩多連夜趕來助陣了喔!」
  拉弗爾大聲喊出,拉高己方的戰意。
  時來運轉了。被公家軍這樣成功夜襲實在是糟到不能再糟,但對公家軍來說,克魯薩多的兩千援兵應該也是晴天霹靂吧。如此一來不僅能逆轉最糟的頹勢,甚至還能倒贏一些。
  伴隨喊聲一起到來的克魯薩多士兵,先前已聽說過他們驅逐大強盜團,十分活躍,如今見到本尊,無論士氣還是訓練程度都名不虛傳。
  看在拉弗爾眼中,他們十分可靠。
  那些克魯薩多士兵們掄起長槍,刺了過來。
  刺向了拉弗爾麾下的騎兵隊。
  
  「「什麼……?」」
  想不到亞藍和拉弗爾在不同的地點,卻完全相同的時間下瞠目結舌。
  
  自己並沒有看錯。
  克魯薩多士兵勇猛果敢地襲向了拉弗爾的騎士隊。
  面對出乎意料的背叛,騎士們也心生畏縮,戰局立刻轉為混戰。
  「業拿姆!你在哪,業拿姆!」
  拉弗爾狂吼後,一名騎兵猶如鬼魂般,緩緩地自混戰中現身。
  此人未帶頭盔,一頭散亂的金髮就像獅子鬃毛,隨風飄盪。
  他右手持戰斧,左手拿火把。
  臉色差到連在夜晚也能看得出來,臉上還有厚重的黑眼圈。
  「業拿姆!你這混帳東西,現在到底是在幹嘛!?」
  「當然是……」業拿姆滿不在乎地說,「報仇啊。」
  兩年前,業拿姆是侍奉蘿薩利雅侯爵夫人的亞歷克希斯騎士。
  是個身手矯健到僅次於雷歐納多,與富蘭克並稱三傑的武人。
  從前定居於凜特,與妻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是,戰火波及到了凜特,再加上四大公爵家的計謀斷絕了外界的援助,士兵和百姓都飢火燒腸。
  一直身在沙場奮戰的業拿姆,在蘿薩利雅決定放棄凜特的那一天,他為了要叫妻子趕快先逃,因而回到了睽違已久的家中。
  然而,業拿姆走進的是空無一人的自家。
  原來妻子和孩子,早就已經餓死。
  據說個性強勢又極富正義感的她們,一直都說「因為我們是世界上最棒騎士的妻子和女兒」,然後不斷地將食物分給弱者,最後相擁在一起,像睡著似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業拿姆之所以還能保持理性,是因為還有一堆如山多的該殺蛆蟲在任意妄為。
  
  亞歷克希斯州淪陷後,業拿姆寄於克魯薩多侯爵麾下。
  他的妻子,其實是侯爵的女兒。她當初是因為無法原諒施行暴政的父親,所以離家出走。
  克魯薩多侯爵為此感到後悔後,洗心革面,如今得知女兒死訊,忍不住嚎啕大哭。
  之後便和業拿姆一起虎視眈眈地等待著,報復四大公爵家的時機到來。
  現在──業拿姆終於獲得良機,他回答拉弗爾:
  「因為我的妻子在亞歷克希斯。這樣你就懂了吧?」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屁話!」
  業拿姆不認為拉弗爾這句話只是是在罵人,反倒覺得他心裡已猜到一半。
  畢竟受害的一方畢生難忘,加害的一方轉眼忘記。特別是這種傢伙──名為腐敗貴族的蛆蟲們居然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可蹂躪他人。
  「是喔,那麼……你就去死吧。」
  業拿姆踢了馬腹,衝向了拉弗爾,接著再以擦身而過之姿相互砍殺。
  拉弗爾的劍連削都沒削到一下。
  業拿姆的斧倒是割斷了頸動脈。
  武藝高超到見者都會感受到一股恐懼。
  他揮了揮沾血的斧頭,有如哀悼般高舉火把的模樣,簡直就是神話相傳的「復仇魔神(Arioch)」。
  業拿姆沒有回頭察看拉弗爾,而是哼著歌衝向下一個獵物。
  他邊輕快地哼著送葬曲,邊不停屠殺敵人。
  砍飛指揮官和失去鬥志的騎士們的頭顱,碎裂他們的頭蓋骨。
  好開心,真的好開心──
  他認為妻子在天堂等他,每殺一個人,就覺得自己在通往那裡的階梯又再往上走了一階。
  業拿姆浴血殺敵的同時喃喃自語:
  「雷歐納多殿下,您在哪裡?真的很抱歉,讓您久等了。」
  他現下心裡想的是,那位不管過去還是現在都是亞歷克希斯騎士隊統帥者的黑衣年輕武者。
  「今夜此刻起,我就將所有復仇──獻予您身。」
  
  反叛軍的大本營帳篷,如今已是混亂至極。
  「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誰來回答一下,誰來!」
  謝爾特歇斯底里地持續大肆嚷嚷。
  正在幫他穿著鎧甲的侍女,當下也嚇得閉上了眼睛。
  「沒有可以回答我的人在嘛!? 拉弗爾將軍到哪裡去了!?」
  然而不管謝爾特再怎麼怒吼,幕僚們也只是東跑西竄,或只是繼續再找更低階的人來斥責,看樣子末端處根本未傳回情報。
  連先前不斷勸戰的安筑,如今也不見蹤影。宛如已經完成任務似地,突然消失不見。
  (難道……難道……我又要敗給雷歐納多那種貨色了嗎?)
  謝爾特邊下意識不斷抖腿,邊在原地等待,這時──
  「啟稟殿下!」
  「喔,有什麼消息!」
  「業拿姆•克魯薩多已經抵達,但是正在攻擊我軍!」
  「!?」謝爾特不斷懷疑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說反了啊?」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他像是昏倒般單膝跪地,猶如得到瘧疾似地顫抖了一陣子。
  這時有人冷不防將手「砰」地放到了他的肩上。
  那是丹克伍德公爵骨節突起的手。
  他的外祖父並非軍人,所以戰爭的事情全都交給謝爾特和拉弗爾處理。
  但是,他身為政治家或謀略家時卻是個不落人後的怪物。
  謝爾特眼下回想起了這件事情。
  外祖父擺出一副和藹老人的模樣,語重心長地說:「若是現在,就先逃走吧,殿下。」
  謝爾特大為震驚,然而外祖父仍像下毒般持續傾注話語至他的耳裡。「看樣子今晚是輸了。但是只要平安脫逃,要東山再起實屬簡單。老身還會再準備好舞台奉獻給您,到時龍椅會是手到擒來。請您相信身為您外公的老身啊。」
  「我還沒有輸!我的自尊心不容許我輸給那個雜種兩次!」
  謝爾特站起身子,低頭看向外祖父,像是用力甩出似地大聲嚷嚷。
  好希望外祖父能相信自己。好希望聽到愛才惜才、善於識人的外祖父會這麼說──
  如果是謝爾特就一定能扳回這個劣勢,也能徹底打敗雷歐納多。
  「……哎呀哎呀,看來殿下精神錯亂了。來人啊,來幫殿下平復一下情緒。」
  外祖父站起了起來,他看向這邊的眼神中,明顯浮現出失望的色彩。
  他沒叫人把謝爾特拖下去斬了,只是因為謝爾特是「活的大義名分」。
  外祖父看著自己這邊的眼神強而有力地訴說著「這個男的事到如今就只剩下如此的價值而已」。
  護衛人員也越靠越近──謝爾特領悟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因此……
  「少用那種眼神看我!」
  他發狂、嘶吼,搶在捕捉自己的手伸來之前,突然拔刀狠砍了外祖父。
  四下頓時沉靜。
  護衛人員僵在原地,幕僚們倒抽一口氣,所有人都凝視著死在眼前的老人身影。
  謝爾特揮了揮斬殺外祖父的劍,甩掉噴濺出的鮮血。
  「真是太無趣了。」不知從哪傳來了痙攣般的笑聲。「這個男的不知殺了多少足智多謀、極具實力的人,結果砍一刀就死了。」直到現在才發現剛剛那是自己的笑聲。「這就是說,比起謀略,暴力還是比較強!然後我是天賜之暴力驕子!我這個帝都軍事學校第一名畢業的男子,將會成為古今皆無人能敵的名將!」
  謝爾特邊瞪視周遭每一個人的面孔,邊這麼大喊。
  失去主子的這些人,明顯還很困惑,不知該拿殺害主子的謝爾特怎麼辦。
  這時謝爾特擺出一副「就讓我來告訴你們」的態度。
  「我是皇子,下一任的皇帝。若與我不同道,那你們就真的只是個謀逆者喔?」
  他自暴自棄似地,盡情對旁人展現自己身為「活的大義名分」的價值。
  位在大帳篷中的所有人,全都畢恭畢敬地屈膝跪地。沒有半個不長眼的人。
  謝爾特心滿意足後,以他們「主子」的身分下達了命令。
  「預備部隊是在幹嘛!?像這種突發事態,正是那些傢伙該出場的時候吧,去把那隻狐狸叫醒!」
  傳令兵像是被謝爾特的怒氣擊中,急忙衝出了大帳篷。
  
  其實,這次最早察覺到夜襲動靜的人,也是特拉梅。
  但是,他決心靜觀其變,所以最先採取行動的才會變成拉弗爾。
  特拉梅邊打哈欠邊喚醒隨從們,並命令他們去叫醒預備部隊的士兵後整隊。同時還加了一句「慢慢來也沒關係」。
  就這樣慢吞吞地讓士兵整裝待發後,位在河川對岸的謝爾特野營陣地──冒出了火焰和黑煙,他就邊打哈欠邊觀賞死亡和尖叫手牽手共舞的地獄景象。
  這時有傳令兵騎馬渡過淺灘至此,以口頭說:
  「謝爾特殿下有令,預備部隊即刻前往救援!」
  「好,我知道了。」
  特拉梅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後,讓傳令兵返回。
  但是,他未對士兵下達任何命令。
  因為「抓不到的狐狸」的本能告訴他,不管是謝爾特還是丹克伍德公爵都是到此為止了。
  (如果拉攏雷歐納多當作夥伴,他或許真的可以成為皇帝陛下。)
  特拉梅忍住哈欠沒打。
  但是,讓他放棄謝爾特的決定性因素另有其事。
  白天時他曾這麼詢問:「殿下,您是討厭雷歐納多嗎?」
  謝爾特否定,說王者之人,不會用一己好惡來評斷人事物。
  (真不知他是虛榮心作祟,還是不諳世事,王者明明就可以用好惡來評斷。)
  好惡分得越清楚,越能匯集擁有相同價值觀的人,進而成為強力的同伴。
  相反的就會像謝爾特那樣,分明就是以好惡排除了雷歐納多,卻掰了一個煞有介事的論點加以掩飾,實在不可取。誰也不會信任那種男的。正常人不會去追隨一個無法信任的王者。說那樣是叛變,可是會淪為笑柄。
  「聽說天下名將是不會輕易動用預備部隊,我也必須聽懂殿下的言下之意。」
  特拉梅露出假盡忠的神情喃喃自語了這段話。
  然後再來的一小段時間,明明只是要趕跑黑蚊,卻陷入苦戰。
  「報、報!殿下再次下令,要您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救援!」
  「知道了,知道了。」
  但是特拉梅文風不動。
  「報、報!謝爾特殿下非常光火,問說為什麼還不行動!」
  「我馬上就會去了。請殿下儘管放心等候,事情交給我辦就好。」
  特拉梅依舊沒有動作。
  「報、報!謝爾特殿下下達最後通牒,您如果不立即行動,就會被處以斬首!」
  「哈哈哈,好恐怖喔,那我動作得快一點了。」
  他還是一動也不動……!
  
  雷歐納多和奧根斯在夜襲動用了五千兵力,另一方面,剩餘的五千人則是配置在距離戰場相當遠的地方。
  配置上若是太靠近,可能會比夜襲部隊還早被察覺,雖然人數有點多,但當作預備部隊的話,便能有不錯的用途。假設夜襲失敗,己方逃回來時這些兵力可成為迎接他們的安全區域;假使成功,也可在緩緩攻進核心陣地後,於最終對決中用來掃蕩敵軍。
  在這樣的判斷下,確認野營陣地燃起火勢,奧根斯打出暗號後,五千兵力就開始進攻。既然已展開夜襲,就沒有理由懼怕被敵人發現,只是遠遠圍觀。
  其中雷歐納多和亞歷克希斯騎士隊的五百人,特別早一步出發。
  他們讓馬匹以小快步前進,在靠近野營陣地的地方暫且休息。
  雷歐納多和巴曼肩並肩,仔細觀察戰況。
  亞歷克希斯騎士隊就在兩人背後,他們不是只有身穿胸甲,而是穿著覆蓋全身的鎧甲。
  這是這個時代裡擁有最強攻擊力的重裝騎兵部隊。
  這支部隊只要看準時機投入,一波攻勢就能分出勝負,是沙場之星。
  雷歐納多和巴曼為了鑑別出投入時機,因而細心留意。
  當克魯薩多兵(雷歐納多不知他們的真面目)抵達後,不知為何與我方站在同一陣線,將反叛軍逼入更為劣勢的處境,就是在戰況演變至此時感受到了徵兆。
  「奇怪耶。」
  「是的,閣下。這個局面照理來說反叛軍也該把預備部隊全數投入了才對……」
  「皇兄為什麼沒有動作?」
  「不知道,不過我是認為,那樣逞強根本毫無意義……」
  (難道是無聊的虛榮心在作祟嗎?)
  雷歐納多這麼想後,馬上搖搖頭,拋棄這種想法。
  「在戰場上只有笨蛋會一直討論怎麼想也想不通的事情。」
  「我記得那是蘿薩利雅大人說過的話。」
  對方還在張皇失措,沒拿出對策──這意思就是,對我方而言是絕佳良機。
  「要上了喔。」
  「全員,準備衝鋒!」
  巴曼在雷歐納多的暗號下,扯開嗓子發號施令。
  全副武裝的五百騎士,由雷歐納多領頭,開始進攻。
  他們壓抑躁進的心,到距離敵軍更近的地方後,連馬的速度也加以控制。
  重裝騎兵就只有片刻時間、一波攻勢能夠全力衝鋒。
  再下去馬匹就會體力不支。
  所以要盡可能靠近敵人,接著一氣呵成,直搗中央核心區,攻垮謝爾特等人身處的敵軍大本營。
  雷歐納多全神貫注地鑑別著,究竟要靠到多近,要在何處讓大家全速奔馳?
  此時五百騎兵隊踏過了一開始野營陣地應該還搭到附近的地方。
  眼下並未出現迎擊的敵兵。這裡已經被狠狠破壞過了,無論是守夜還是未守夜者,不是被殺,就是四處逃竄。亞藍和奧根斯打的頭陣成效十足。
  雷歐納多他們從容不迫地走在燒得正旺的營帳之間。
  所有帳篷都在燃燒,無一倖免。熱氣、熱氣、熱氣籠罩了周遭一帶。
  雷歐納多從鼻腔中吸進肺裡的,全是血腥味和黑煙。
  地上橫屍遍野,他們踩踏過去繼續前行。
  這時馬鞍傳來馬蹄踏碎骨頭的感覺。
  這時在雷歐納多他們的去路上,已經可看見敵軍大本營了。
  不僅是亞藍和奧根斯,還有蓋勒、蒂姬和己方所有兵將,多虧這些人在野營陣地裡的各個地方奮戰不懈,雷歐納多一行人才能一路順暢地抵達此處。
  敵軍大本營中大約有兩千名左右的士兵,正在徹底抗戰。
  他們是以夥伴的犧牲作為盾牌,換來自己能做好萬全準備的最後──最精銳的兩千人。
  無論是在馬背上指揮的騎士們,還是完美執行其命令的士兵們,都是優秀到無可挑剔。
  而且,他們還是展現出困獸之鬥氣魄、拚死抵抗的兩千人。
  連亞藍和奧根斯也難以攻破。至今的戰鬥已經讓他們上氣不接下氣了。
  不過,只要能擊退這兩千人,就會是雷歐納多的勝利了。
  殺光以謝爾特和丹克伍德公爵為首的四大公爵家中樞,和其相關人等──如今為了達成這個目標的亮麗通道已鋪好在眼前。
  「……………………………………」
  雷歐納多只要閉上眼睛,無時無刻都能回憶起她的聲音。
  
  『……最後還真想吃一口馬修做的燉菜。』
  『明明都要死了還在想這些,看來我也是個膚淺的女人啊。可惡……』
  
  她為了守護國家奉獻出一切,然而在瀕死時刻,所求的事物卻是如此微不足道。
  她的手消瘦得猶如枯木,自己這一輩子應該都不會忘記,當時緊握她手的那份觸感。
  這樣的她,為何非死不可?
  這樣的她,為何非被人殺死不可?
  憤怒逐漸在雷歐納多心底沸騰。
  心想你們這些傢伙明明殺了她,為什麼還能逍遙自在地盡情豪奢與怠惰?
  雷歐納多眼神丕變,狠狠瞪往了敵軍大本營。
  
  他的雙眼裡,亮起了猶如烈火的火紅光芒。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現場響徹雷歐納多震天、撼地,猶如獅吼的吶喊。
  在敵軍大本營內拚死戰鬥的精銳士兵們,聽到這一聲後嚇到腿軟。
  「全員,突擊!跟著閣下衝!」
  巴曼一下命令,麾下五百名騎士聚為一體,以最快的戰鬥速度衝鋒陷陣。
  敵兵們不斷發出慘叫,戰馬和鎧甲結合而成的物體,如怒濤般湧了過去。
  訓練再有素的士兵,仍是本能地感到恐懼,就算想要逃跑,也會因同伴的干擾而受阻,無法逃離,只能在原地跺腳。
  雷歐納多就衝進了這個地方!
  他右手持拿的是一丈一尺四十斤,以鋼塊直接削製而成的大薙刀。
  只是揮一下,就取走了三條人命。
  第一人是從脖子以上,第二人是胸部以上,第三人是腰部以上,被斜砍成兩半。
  反手再一刀,又一次砍飛了五人的腦袋。
  若是有人刺出長槍反擊,就會被雷歐納多連身體帶長槍斬落。
  「我在做惡夢……」不知是哪個人嚇到脫口而出。
  然而不管這人是誰,雷歐納多麾下的五百騎士衝垮了所有的敵人。
  他們掄起長槍攻擊,以馬蹄踏毀,使勁地蹂躪,徹底地蹂躪。
  在戰馬停蹄的那一刻之前,這裡是他們骷髏騎士一枝獨秀的戰場。
  再說,「羊帶領的獅群」和「獅子帶領的羊群」,事實上究竟是哪一邊比較強?──他們五百名騎士像是在嘲笑這個文字遊戲般的內容,不停、不斷地一直斬殺敵人。
  就像在說「在最強勇者的率領下,最強的我們在這土地上所向披靡!」
  「百騎夜行(Night Walkers)」、「宵闇騎士團(Knights of Night)」,「骷髏戰團(Skeleton Warriors)」──他們五百騎士成了後世口耳相傳的恐怖代名詞,據說要阻擋這些人的方法只有一個。
  就是殺了帶頭衝鋒的黑夜支配者(Nosferatu)。
  當然,這才是最困難的一件事。
  雷歐納多每揮一次右臂,就會掃砍好幾名反叛軍的士兵。
  他根本是場剛好像是人形的風暴。
  猶如天災般的存在。
  以人類的力量根本無法攔阻,反叛軍大本營的最後防線,如今正逐漸瓦解。
  不用多久就能到達大帳篷,謝爾特應該在那裡吧。
  贊乍斯就不必擔憂,其他騎士們的坐騎也還留有充足的體力。
  足以蹂躪至大帳篷。
  雷歐納多更增大薙刀的威猛,沾滿鮮血的刀鋒發出鳴響,像是在要求新的祭品。他一下粉碎敵兵的頭蓋骨,一下搶先敵方刺出的長槍,快速刺殺對方,一下連同甲冑橫砍一刀,讓敵人一分為二。若是騎士襲擊而來,他就連同座騎頭部,將敵人的上半身斬成兩半。最後再由贊乍斯踏過屍首。
  
  『在這個帝國裡沒有半個人站在你這一邊。』
  『所以你至少得有能力自己保護好自己。』
  
  敵兵對雷歐納多的勇猛心生畏懼,紛紛丟棄武器,四處逃竄。
  這代表敵軍後方已空蕩到能讓他們四處逃竄。
  也代表雷歐納多他們已經從中央衝破了敵方大本營。
  但是,他那雙毫不大意的雙眼,在去路上捕捉到敵方毅然排出的最終防線。
  眼前約莫有數十名像是幕僚的人手拿弩弓,橫向一字排開。
  弩上已裝架好專用的箭矢。
  雷歐納多見狀後馬上舉起左手。
  「保護閣下!」巴曼立刻發號施令後,騎士隊便採取行雲流水般的分工合作,位在後列、裝有馬上盾牌的騎士們衝來了最前線。
  甚至越過最前頭的雷歐納多後,同樣橫向一字排開,擺出了馬上盾牌陣。
  敵方雖然擊發了弩箭,但己方會以這道盾牆抵擋。
  因箭矢擦過盾牌而受傷者,少量。
  因箭矢落點不佳,失去性命墜馬者,極少。
  雷歐納多他們讓這些人退至後方,接著再次衝向敵軍弩兵部隊。
  
  『無論你再怎麼強大,單靠個人英勇能辦到的事情還是有限吧?』
  『首先你要學會兵法,就是要懂得調動軍隊、運用己方資源的方法。』
  
  弩弓雖然操作簡單,又擁有能貫穿板金鎧甲的威力,但再次裝填時實在太花時間。
  對方應該也心知肚明吧。
  本以為他們會拔出腰上的配劍。
  但是,幕僚們就像小蜘蛛散開似地四散逃離。
  這些人也太不忠不義了吧。
  雷歐納多感到無言,但也無視了他們。這些人會不會被捲進騎士隊的衝鋒,被戰馬撞飛,被踩踏致死,他一點也不在意。
  然後──
  然後他終於用肉眼捕捉到,謝爾特始終站在大本營前的身影。
  他們周圍已經幾乎沒有士兵,那些僅剩的士兵也是全無戰意。
  不,還留有兩名鬥志旺盛的人。他們跨坐在品種優良的戰馬上,歪著有如惡鬼般恐怖的鬍子臉,一人手拿大長槍,一人高舉大劍,一起衝了過來。
  「巴坤在此!雜種,來跟我一決高下吧!拿命來血祭我的大劍!」
  「丹克伍德第一長槍使,庫拉歐磊在此!受死吧!」
  「駕!」雷歐納多加快了贊乍斯的速度。
  留下麾下部屬,恣意揮出大薙刀。
  滿是鬍鬚的兩顆頭顱,就這麼飛了。
  連同大劍和大長槍都一起被砍斷。
  
  『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撥雲見日,天下無敵了吧。』
  
  這個瞬間,雷歐納多和謝爾特只相隔些微的距離,沒有任何人擋在中間,完全是一對一的對峙。
  「我話先說在前頭,雷歐納多!」謝爾特在馬背上拔出了劍。「我絕不會輸給你這個傢伙,只是時運不濟罷了,只是沒有好的臣子罷了!我如果也能像你一樣……不,只要比現在好一點就好,如果能獲得老天爺多一些的青睞……!如果臣子不要這麼無能……!像你這種雜種根本沒有贏的機會!你到死之前都給我好好記住這件事,雷歐納︱多!」
  面對半發狂地衝刺而來的謝爾特,雷歐納多只是沉著地回答:
  「真可悲。」
  

  
  然後像是錯身而過似地狠狠斬劈。
  謝爾特的遺體從坐騎上滑落後,逐漸沒入騎士隊的馬群之中,最終被馬蹄踏碎到不留任何痕跡。
  
  世人頌揚為英才的哥哥,和被蔑視為雜種的弟弟──兩位皇子於此分出了勝負。
  庫羅德曆二一一年,七月十九日。
  史書記載「當天波羅洛洛斯好像迎來了盛夏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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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
  
  反叛軍的最終掃蕩,已交由基爾克斯率領的預備部隊負責。
  雷歐納多退回後方的亞歷克希斯軍野營陣地後,先是下令治療傷兵,然後再埋葬可帶回來的遺體,接著哀悼死者,最後才允許休息。
  所有人果然都精疲力盡,全在營帳內睡癱了。
  然後,到了翌日早晨。
  榭菈跟著後到的輜重部隊,來到了此處。
  雷歐納多獨自一人,隨便躺在帳篷內的鋪墊物上,沉浸在舒適的睡眠之中。
  畢竟他昨夜手刃了可恨的仇人,還平定了可能動搖此國根基的大叛變。他現在心境是,就算再怎麼疲憊,也全都有了回報。這麼一來肯定能做個好夢。
  這時謝菈偷偷地進到雷歐納多的營帳內。
  但是,現場毫無甜蜜的氛圍,老實說,她的臉色擺明就是很不好。
  雷歐納多被她搖醒,看見憂愁的她後,像是沖了冷水似地清醒過來。
  「……壞消息嗎?」
  面對雷歐納多的問題,榭菈明確地點了點頭。
  然後用有些僵硬的聲音報告:
  「帝都南方爆發叛亂,這次是庫廉基斯公爵……」
  「是怎樣!」雷歐納多坐起上半身後大喊,「這樣根本沒完沒了啊!」
  他忍不住仰天咆嘯。
  「那些傢伙到底在想什麼啊!?」
  他不禁用拳頭捶了地面。
  「一個接一個……這樣是要怎麼跟亞德蒙符打仗啊!?我什麼時候才能收復亞歷克希斯……」
  怒吼到這裡之後──
  雷歐納多吞了口氣,閉上了嘴巴。
  用拳捶地的痛楚告訴了他,這樣做根本和小孩子亂發脾氣沒有兩樣。多虧如此,他重拾了冷靜。
  榭菈正看著他。沒有恥笑,沒有憐憫,就只是一個勁兒地看著他。
  雷歐納多感到難為情,連同整個身體轉向一旁,藉此避開她那對藍色眼睛。
  然而榭菈沒有就此放過,她繞了過去,這次換以淘氣孩童般的神情繼續看著。
  雷歐納多裝作沒事地清了清喉嚨後開口詢問:
  「妳覺得我們收復得了嗎?」
  現在這種情況,庫羅德又是這種委靡不振的樣子,是要怎麼趕走亞德蒙符啊?雷歐納多直言不諱地尋求關鍵的解決之道。
  「可以的。」榭菈肯定地說。「反正,這個庫羅德帝國大概就這樣子了。我的意思是指現行體制,實質上現在這樣已經和毀滅沒有差別了。剩下的就是等現任皇帝遭人殺害,或是禪讓皇位……然後,在那之後也撐不過三年。」
  「這樣的話不就和妳之前講的不一樣了嗎?」
  「沒有不一樣。我曾對您說過,為了擊退亞德蒙符,首先必須要拯救這個國家。但是,我沒有叫您拯救現今的政權,只是告訴您必須要挽回人心。這個方針並未改變。」
  「唔……」雷歐納多盡可能地翻找記憶。「妳的確是那麼說。」
  但是,現在確認這些後,那種收復亞歷克希斯的過程突然拉得很長,應該是說看不到盡頭的那種感覺依然沒有改變。
  雷歐納多投以要求說明的眼神。
  「蘿薩利雅大人是位極為優秀的人。」她突然說出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語。「即使如此,她還是敗給了亞德蒙符。」
  「那是因為她遭遇到惡劣的背叛。」
  「沒錯,但是那就是蘿薩利雅大人的極限了。」
  榭菈很是努力才將這句話說了出口。她感覺相當難受,難受到雷歐納多根本無法置喙的地步。不過正因如此,她才毅然豎目說:
  「雷歐大人必須超越蘿薩利雅大人。」
  「超越什麼?又要怎麼超越?」
  「蘿薩利雅大人深愛亞歷克希斯,眼睛永遠只望著亞歷克希斯這一州。這就是蘿薩利雅大人的極限,然後也守護不了亞歷克希斯這個州。」
  「也就是說……」雷歐納多吞了口口水。
  為了不讓亞歷克希斯落入他人之手,並非擁有守護一州之力就好,而是必須具備更多、更強大的力量才行。原來是這樣啊。
  這論調確實很有道理。但有道理到有一半堪稱空談,甚至可說是謬論。
  明是如此,榭菈卻無半點懷疑。
  她捧起雷歐納多的手後,用自己的雙手像包覆似地緊緊握住,接著露出挑釁的眼神刺向雷歐納多的眼睛,加以懇求。此時,她終於說出自己那個「構想」的最終目標。
  「雷歐大人,請您成為皇帝。」
  就算是雷歐納多,也不禁退縮向後。
  覺得這未免也太沒道理。
  自己可當個英雄,成為偶像。
  可為了隱藏實力,成為小丑 。
  可成為等同於詐欺師的魔王。
  「但是……當個一無所有的皇帝是能幹嘛?」
  雷歐納多說出這番話時像是在咀嚼這個世上所有的苦味。
  「一無所有的皇帝?」
  榭菈維持挑釁的表情歪過了頭。
  但她沒有放開雷歐納多的手,豈止如此,她還站起身子拉走了雷歐納多。
  他們來到了帳篷外面。
  夏天早晨的陽光刺眼,雷歐納多因此揉了揉眼皮。
  不一會兒,視野就恢復了清晰。
  然而眼前的畫面讓他目瞪口呆。
  讓他楞在原地。
  接著忍不住瞪看榭菈後說:「這是妳搞的嗎?」
  「是我搞的。」
  榭菈回話時沒有半點歉意。
  她的右手仍然抓著雷歐納多的手,以左手慎重其事地指向一方。
  「雷歐大人看到這些,還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嗎?」
  雷歐納多一時無法反駁。
  因為一群男人們整齊排列在帳篷外。
  他們連聲咳嗽都沒有,只是靜靜等待雷歐納多走出帳篷。
  人數約有六千。
  有巴曼等的亞歷克希斯騎士隊。
  有亞藍等的艾依多尼亞兵。
  有蓋勒和蒂姬站在最前頭的前萊恩男鎮民們。
  前匪寇士兵則是站在富蘭克身後。
  然後有張不知為何令人懷念的面孔──不知何時趕至此處、曾經共事過的騎士業拿姆。他率領克魯薩多士兵列隊其中。
  這時,巴曼向前了一步。
  「吾等所有人,已經受夠了庫羅德帝國現在這種樣子!」
  他用平日發號施令時那種清晰的聲音訴說著。
  「但願吾等能於雷歐納多陛下的旗幟下,為全新的帝國奮戰不懈!」
  六千名男子一起點了頭。
  「……你們也願意嗎?」
  雷歐納多看了亞藍。
  「你讓我當公爵,讓我所有士兵都當上近衛的話,就沒有問題喔。」
  亞藍爽朗地笑了。
  雷歐納多認為他不是講真的。
  然後將目光轉向了業拿姆。
  「好久不見。」
  「是啊,讓您等候了兩年之久,今日起就讓我加入您的行列,請您賦予我活下去的希望。」
  業拿姆帶著真摯至極卻又灰暗的熱情這麼說。
  雷歐納多心想,雖然不知箇中原由,但絕不能隨便搪塞。
  最後他把視線移到了身旁。
  「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什麼事呢♪ 」
  「妳覺得我能超越姑媽嗎?」
  「除了雷歐大人以外沒有人能夠超越,因為你才是我的理想型。」
  榭菈極為認真地回答。
  「我也可以拜託您一件事嗎?」
  「什麼事?」
  「煩惱的身影不適合雷歐大人您喔。您必須是個果斷的人,要不然會被蘿薩利雅大人笑的。」
  「……這樣啊……或許真會被她笑。」
  雷歐納多緩緩地點了點頭。
  這是他出生至今的人生中,最為沉重的一次點頭。
  然後他大聲宣誓。
  「我當。」
  即使不用說明要當什麼,榭菈也會明白。
  這次她浮現滿臉天真的欣喜之情,用小指頭勾住雷歐納多的小指頭後也回說:
  
  「那麼就來建立屬於您的帝國吧。」
  
  庫羅德曆二一一年,七月十九日。
  寡言的他,在這一天,第一次說出了野心。
  他與她的建國傳奇,於此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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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9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各位讀者,初次見面,或是好久不見。我是あわむら赤光。
  非常感謝各位閱讀我的新系列作《我的驍勇威震天地──亞歷克希斯帝國昌隆記──》第一集。
  
  我想寫一位無敵強的主角,掀起一場場規模與其相襯的大事件。
  
  也想寫不管男女老幼的角色都能發揮各自的個性與能力,競相爭豔的故事。
  
  當初先是有了這兩個「想要描寫的內容」,然後沒完沒了地一直思考,要用什麼樣的設定才寫得出這樣的內容,最後想到的就是──
  「舉世無雙的主角延攬眾多人才作為部下,同時努力奮戰贏得自己的帝國」。
  這便是本作故事的中心設定。
  以此為基礎寫出的就是這本第一集,希望各位會喜歡。
  接下來是致謝詞的篇幅。
  首先要感謝繪師卵の黃身老師。當初拜託您在封面繪製世上最帥的三白眼(雷歐納多)和最威風的馬匹(贊乍斯),結果成品上還多了美美的世上最可愛女主角(榭菈),真的非常謝謝您。
  再來要感謝責任編輯MAIZO編輯。地獄行程開始了(其實早就開始了)。一直協助我的MAIZO編輯,今後也是我的救命繩,還請垂下繩子。
  接著我要特此請求編輯部和營業部的各位,也請多多協助本系列。
  最後,當然要感謝將本書拿在手上的每一位讀者。
  我從廣島抱著世上最多的愛。
  由衷地謝謝你們!
  我あわむら現在,從六月開始至十月,將挑戰五個月連續出版作品。我的另一個系列作《聖劍使的禁咒詠唱》和本系列,預定每個月輪流出版新集數。沒錯,這本第一集的續作預計會在下下個月,也就是九月出版!
  下一集將以庫廉基斯公爵的叛亂為舞台,又有更多英雄女傑會與雷歐納多敵對,或加入他的陣營,還請各位期待高潮迭起的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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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29 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翻译
发表于 2019-10-29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翻译
发表于 2019-10-30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收后宫争地称王系列么,慢慢看
发表于 2019-10-30 05:42 | 显示全部楼层
從"聖劍使的禁咒詠唱"起,就感覺作者是個有想法的人,但故事安排有時又顯得淺白...或許是要符合文庫快餐化的現象,那這樣的話我還蠻佩服作者的。不過這樣傲天不傲天,硬核不硬核,不知當部當追阿
发表于 2019-10-30 08:4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大佬錄入
发表于 2019-10-30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到第五卷就完了啊?

開掛角色遇到主角後總是要完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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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llt + 13 日文版目前9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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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0 1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这么朴实刚健的作品不多了
发表于 2019-10-30 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物描寫中加入了些變態要素反而看起來更真實。
話說主角的武器算是薙刀嗎?  感覺比較像斬馬刀耶
发表于 2019-10-31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后续发展,一卷完全不够看啊。主角的后宫现在有多少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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