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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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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高殿円]公主心11[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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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 04: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11卷 ~赠与你无比的爱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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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殿円
插画: 明咲透路
扫图: 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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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04: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公主心][高殿円][第11卷 ~赠与你无比的爱之卷~][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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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drunkfsoul
校对:drunkfsoul


——如果,这个世界上当真存在值得信仰的神明,能够为我实现唯一一个愿望,那我想变愚笨。
不会深入思考任何事,每天只顾着吃送到眼前的食物,若没东西吃就为了得到食物而挥洒汗水,活动肉体专心劳动。工作结束后,与酒精一同度过就寝前的短暂时光。
当然,身边没有家人。
不会去想往后自己该如何活下去、国家有何发展、政情如何变化、宫廷内部的权力斗争;不会去想藏在所有恭维与虚伪闲聊之下、若隐若现的可耻愿望,不会满心想着陷害对方于不利、你这混蛋最好落入不幸;不会去想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表上流动的无形金流与人流。与这些事物完全无关、连明天的事都无力设想的笨蛋——
(就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他感觉到月亮已升空。长久覆盖帕鲁耶姆街道的雨水气息消失无踪,清风将云朵赶向东边。没错,这是他感觉到的现象,并非他亲眼所见。
这里是牢房之中。地下三楼冰冷的寒气在冬季甚至会冻住铁檷杆,一碰便生疼。唯一的灯光是放置在远处墙壁凹洞中的兽烛。火盆放在铁栏杆外,那里同样无人监视。放得那么远,就算有珍贵的供暖设备,身上的热度也会瞬间被夺去。
寒冷是有声音的。
它啪啪作响,宛如挥动冰凝成的鞭子。
在视线前方,看得到蜡烛火焰摇曳。那是从通风孔流进来的室外空气。没有人声,仅有不时渗进来的地下水滴落并流淌于石上的声响。
黎戴斯一直在这个地方等待一个来客。
他从十八岁起在这个牢房生活,至今已经好几年。罪名是反叛兄长,不过坐牢有一半是因为他自愿如此。
(来了!)
烛光摇曳。从与通风孔不同的方向吹来了风。
他看到了。
「我等了好久,你来得可真迟。」
宛如在漆黑墨水中混入绝望熬煮而成的黑暗前方,可以看得见朦胧光亮。光亮来源微微震动空气,来到关住黎戴斯的铁栏杆前,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王兄健康无恙吗?哎,不过轮不到我来担心,他肯定健康得很。」
对方的到来让黎戴斯放下心,又开始做原本停下的手工。他坐在简陋的木凳上,腿上放着防寒的薄毛毯。他从刚才开始就在那条毛毯上动针。线是拆掉自己的长袜做成,充当针的也是打碎凳脚制成的简陋物品。在毛毯上刺绣是他与外界的联络手段。以他的身分,不管是布、纸还是墨水都不会有人送进来,他也不被允许使用这些物品,但只要在毛毯上刺绣,等到春天新毛毯送过来时,旧毛毯就会被带到外头。待天气转暖,在外界等待黎戴斯的那些人就会明白他的意图吧。
没错,就算遭到幽禁或监视,与外界联络的手段依然要多少有多少。毕竟黎戴斯被幽禁在这里之前,早已正确预测到哥哥会将自己关到这里,于是做了周到的准备。即便毛毯的刺绣被逮到,他也有其他方法。
只要他有这个意愿,黎戴斯可以让一天送来这里一次的餐点份量增加一倍,不再仅有面包、一点起司与水,也可以让自己的外表比现在更像样些。但是黎戴斯不会这么做。他故意用这副皮包骨的模样活下去,理由有二。首先,路希德大概每个月会造访这里一次,每当那个时候,路希德看到自己而心中一惊的那个表情令人愉悦。
(那道目光——极端高傲、每次见面都会凌虐我……只能靠迫害我、侮辱我才能勉强抚慰自己的那道目光。)
这样就好了。当那个人看着我,伴随罪恶感一同涌现的,是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安心感。我也不需要知道那份安心感的真面目。
我必须守护他。我必须亲手守护他——为他抵御这个世界的一切。
抵御一切针对他的恶意。
「『墓园』的那些人现在如何了?应该没有对我的哥哥动手脚吧。」
黎戴斯一面刺绣,一面对来客说话。
哥哥路希德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数不清的敌人,可没想到连那个继承旧时代的集团——『墓园』都意图谋害路希德,这让他十分惊讶。因为代替牢狱中的黎戴斯在外活动、担任他的手下采取行动的,同样是『墓园』。
「毕竟虽然一概称为『墓园』,也分成好几个村里。『墓园』的指挥系统并不统一。在绵延得比月时代更长的源流之中,许多村里为了隐藏身分而分裂四散,再也没有交流……」
也就是说,派少女乌兰加谋害路希德的『墓园』,与做为黎戴斯手下的『墓园』并不具有相同的意图。
「要是当时你没有出现,我或许到现在都还误以为『墓园』背叛我了。真高兴你在绝妙的时机来到这里,我可不想跟方便的帮手反目。」
拜此之赐,黎戴斯才不用失去自己的手下。袭击路希德的『墓园』暗杀者乌兰加,现在似乎已经由那位艾克兰迦德接回保护。
艾克兰是在好几个『墓园』当中,现在仍遵守最古老习俗的聚落的代表人。他的出身与其他墓园的亡灵不同,但现在他是统领这个『计划』的司令官。
在他的旗下,原本基于不同意志活动的墓园被统整为一。之后墓园应该不会再试图谋害路希德。
所以黎戴斯才毋须杀掉那个叫乌兰加的丫头。
(难得留她一条命,今后也得麻烦她好好工作才行。)
听到黎戴斯的自言自语,来客笑了。接着,她的想法传达了过来——虽说是王族,但当时真亏你这个普通人,而且还是小孩子,能够挖掘出墓园的存在。
「我会知道『墓园』,起因是大家都说我们是双胞胎。一开始那只是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我跟哥哥明明是双胞胎,却只有哥哥路希德那么受到母亲排斥呢……」
年纪还小的时候,黎戴斯想见路希德想得不得了。对于身边只有宫廷女官,也没什么人陪同玩耍的他来说,在遥远的草原上受英雄强古·嘉顾养育的哥哥是憧憬的对象。听说哥哥在草原那边得到一匹马的传闻,他就争着也想学马术;听说哥哥在初次狩猎漂亮地射下老鹰,他就吵着也想去打猎,惹得身边侍从伤透脑筋。
他并非不想输给哥哥,而是想做一样的事。这样等哥哥哪一天回到帕鲁耶姆,两个人就能马上要好起来。
但是,黎戴斯殷切盼望的瞬间终究还是没有到来。路希德在帕鲁耶姆待了半年后,年仅六岁就被送到帕尔梅尼亚当人质。
(需要人质的话,照理说选我或表姊雅薇赛娜都行,为什么偏偏……)
浮现在幼小心灵的疑问日渐膨胀,没过多久,就转变为对父母的疑惑。
正确来说,雅薇赛娜是她的母亲(与僧侣)偷情生下的孩子,送她过去反倒更好,照理说这样就能体面地赶走麻烦人物。黎戴斯是在后来更懂得观察周遭时才得知内情,但是将理应是继承人的长子送去当人质,这股不自然感早已挥之不去。
这种对待方式,就好像在说不想把哥哥留在身边一样。明明他无疑是母亲自己忍着痛楚生下的孩子——明明哥哥是跟我一同出生的双胞胎哥哥。
『双胞胎』。
为了解开这个疑惑,黎戴斯开始采取行动,不久便得知『墓园』的存在。
而墓园中保有的奇妙风俗,以及从旧时代持续至今的古老信仰也引起他的兴趣。
在某种层面上,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立场完全不感兴趣的他,对『墓园』大为倾倒。愈是了解他们的存在,他就愈常揣想那个神秘的集团型态、消失的信仰与旧时代的种种。
然后,他心中产生了一股「想要成为亡灵」的强烈思绪。但那并不是想成为路希德替身的意思。
他想看到精灵,想见识那些并非人类也并非动物的生命,感觉到他们的实际存在,并且想受到肯定。他觉得只要能亲眼确认他们的存在,认识到不同的世界,他或许就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对路希德这个必然会成为至高君王的男人来说,生来就是他唯一阻碍的黎戴斯到底具有什么意义——这一切或许都能得到解答。
被路希德俘虏并关进牢里后的半年,黎戴斯过着一如以往的普通生活。但是没多久,他开始将自己的精神与肉体逼入绝境。
他几乎完全断食,让自己落入濒死境界。头发渐渐变成一片白,眼窝深陷,只剩下皮包骨。脸颊极端消痩,呈现骨感的干瘦样貌,眼珠子也变成青蓝色。
将肉体折磨至此是有理由的。这是他第二个目的。
似乎只要持续这样的习惯,即便只是普通人类的自己也能接近亡灵——也就是对魔法的知识变得更深,或是开始看得见精灵或神秘事物。
听说墓园的亡灵们在村里中过了几年,身体长大之后,每年都会断食一次,将自己折磨到死亡深渊的边缘。借由这样的行为,人类的身体只会留下维持生命所需的基本欲望。生活在城市与人类社会中不知不觉记住的多余知识与成见,则会被削除。
以精灵为首,旧时代幸存者现在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后世人类所信仰的,是为了自己生活方便而创造出的神明,致使它们的存在遭到否定,人们也渐渐看不见这些旧时代的神灵了。因此墓园才会将婴儿教育成亡灵,不让他们抱持无谓的信仰心。
抛弃曾经信仰过的神明并不容易,一般认为比忘记血脉相连的父母更困难。所以,黎戴斯才会把自己逼到绝境。这是为了看到精灵,也是为了完全舍弃无法拯救自己的这个世界的傲慢信仰。(的确,断食后排泄也会变少。食欲麻痺了,知觉也变迟钝,最后只剩下睡眠的欲望。一整天昏昏欲睡,对于自己的思考甚至无法再找借口,真心话逐渐浮现。那是隐藏于内心深处,另一只现在还紧闭着的眼睛……)
传说中,那是过去大伊瑟洛的特权阶级·卡利斯民族拥有的第三只眼。据说由于他们拥有这只眼睛,与精灵关系相当密切。
就算是普通人类,只要将自己逼入绝境,舍弃后世人类所构筑、名为社会生活的信仰,就能看得到精灵。
结果,极端接近死亡,变得像一具骸骨的黎戴斯,终于成功了。
在身陷牢狱的他身边,出现了一位精灵。
「我等你好久了,非常非常久。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为了与不是人类的『来客』沟通,他需要文字。黎戴斯想透过来客得到情报的时候,都是将基本的古代语文字绣在毛毯上,请精灵一个一个指出来。这也是他特地刺绣的用意。
即便努力舍弃现代信仰,表明自己皈依古代神明,对不懂魔术也并非墓园亡灵的黎戴斯来说,光是看到精灵似乎就是极限了。
于是,他可以轻松得到外界情报,而且恐怕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人都更早得知。
「如何?我稍微长肉了。你看得出来吧。最近胡子也长出来了,想必体力相较从前恢复许多了吧。」
眼前的存在瞪大眼睛看着黎戴斯,似乎对他的外型变化感到讶异。
至今黎戴斯都是瘦成皮包骨,但基于某个契机,他开始正常摄取原本都是虚应故事的三餐。丰腴起来、打理过仪容后,他想自己跟哥哥应该至少会相似到能让人感受到血缘关系的程度。虽然只有一半血脉相连,但他们毕竟是兄弟,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
而那个契机,就是成为路希德妻子的女人造访了此处。
「一开始我大吃一惊,心想那个假王妃——洁儿该不会是将王兄导向毁灭的死神。如果真是如此,我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回到地面上。这是为了除掉她。」
黎戴斯自言自语。即使旁人看到这一幕——比方说,因为这里过于寒冷而放弃监视,只顾着在上头的待命小屋玩牌的士兵心血来潮回到这里——想必也只会以为这完全是他的自言自语。此刻这里确实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拥有肉身,会因寒意而吐出混浊白雾的人。
「欸,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难得地着急了起来。洁儿的登场超出我预料的范围,我没想到嫁过来的是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我明明是希望那个人的初恋真的可以开花结果,过着幸福生活……」
实际上,当时他心想「这下子麻烦了」。
在那之前,路希德看起来一直按照黎戴斯的期望,顺利走在光辉灿烂的道路上。将黎戴斯关在地牢的四年间,他完全掌握艾兹森国内的高等贵族、改革税制、整顿出强大的军队。现在路希德国王挑选出的精锐——艾兹森的龙骑士团之名已经家喻户晓。
代替自己前往帕尔梅尼亚当人质的哥哥路希德,只要有意推翻父亲费尔札特,想必不用费太大工夫就能得到大公国王之位。黎戴斯早已看穿这一点。
哥哥是举世罕见的人才。
在不远的将来,无论是谁都想成为他所有物的时刻必定会到来。路希德是被选上的人。他具有度量,慈悲宽大,信仰坚定,懂得律己,并且身体强健。而且他有显而易见的弱点,却连这些部分都会受到众人接纳、爱戴。
比起黎戴斯所知的任何人、任何存在,路希德这个男人都更有资格成为一国之君。
既然他会成为君王,那么黎戴斯直到最后都想做为他的影子活下去。无论是当宰相还是当哪里的地方执政官都好,黎戴斯本来就对权力完全没兴趣。路希德这样的存在就近在身边,他怎么可能还能在自己身上找到掌权的可能性。
最了解自己的就是自己。的确,黎戴斯自知比他人优秀。不用多费脑筋就能解决大多数的问题,他也确信无论他人有何阴谋或是先下手为强,自己都不可能被击败。他懂得演戏,演技也天衣无缝,让人无法发现他在演戏。泛滥于艾兹森狭小宫廷的俗人,根本不是黎戴斯的对手。
只要凑集军队、金钱、人才,他有意的话,想必能从哥哥手中夺走艾兹森。他肯定也能与路希德正面对抗,赌上这个大公国王位展开争战,最终获得胜利。
但是,他没有兴趣。决定性的理由是,比起这种无聊小事,黎戴斯更关心的是让心爱的哥哥路希德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霸王。他身上的光芒比太阳更为神圣,体内蕴藏着路克纳斯,不经意的行动就能让人为他疯狂着迷。他是最适合成为君王的那种人。而对大多数人来说的幸福,就是受到深具魅力的人物支配。
(没错,我也想被支配,被那个人支配。)
到头来,黎戴斯的愿望就只有这件事。
想被支配。永远被充满魅力的哥哥支配。
(这唯一的愿望,对我而言却是无比困难。)
路希德将会向前迈进。
这是为了前往接下黎戴斯的『巨大赠礼』。
为了踏上黎戴斯所描绘的绚烂霸王之路。
结束战争后,他着手处理的是外交事务。他迎娶大国帕尔梅尼亚的公主为王妃,那个他自幼爱慕、大他一岁的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据说是他初恋的公主在两百名陪嫁侍从的伴随下,坐着银箔装饰的豪华出嫁马车进入帕鲁耶姆时,人人都谣传——看来艾兹森总有一天会脱离帕尔梅尼亚属国的地位,被承认为王国。
幼时令他为之倾心、如妖精般美丽的妻子;支持着他度过内战时代的忠实秘书,以及值得信赖的草原士兵们;代替亲职的大老强古·嘉顾。即便不受父母疼爱,路希德依然拥有诸多事物。他的所有物想必会不断增加,所谓的荣光之路就是如此。
黎戴斯非常乐见他与梅莉露萝丝的婚姻。这下子路希德就能得到帕尔梅尼亚的王位继承权,可以堂堂正正派兵进入那个国家。星格里欧骑士团现在已经对索尔塔克的软弱态度彻底心冷,展开行动另寻骑士团所支持的下届王位继承人。再过不久,他们应该就会转而支持路希德。索尔塔克的统治已经濒临崩溃至此。
黎戴斯对着来客说:
「帕尔梅尼亚正在慢慢自取灭亡。再这样下去会爆发内乱,众多地方上的掌权者会争先恐后地高揭自己的名号吧。但是,他们现在还在谨慎観望——你知道为什么吗?」
黎戴斯停下动作。在他呼出的气息另一头,突如其来的访客依然注视着他。
「他们都畏惧着芭比桑黛。镶嵌在帕尔梅尼亚王冠上的硕大钻石,据说是从天而降的星星,当中栖宿着守护王家的精灵——没错,过去精灵芭比桑黛是帕尔梅尼亚的始祖奥利葛洛特的忠仆,所以在陛下亡故后,依然只祝福陛下的后人……那些贵族都唯恐招来芭比桑黛的愤怒。」
有精灵栖宿、蕴含力量、被称为星石的宝石,据说是古老时代的遗物。在距今许久以前,世界还充满葛玛利克魔法语的时代,听说精灵会栖宿在物品或人、动物之中,以求让自身安定。
而芭比桑黛栖宿在钻石之中。以那种硕大宝石为宿主的精灵被称为星石精灵,甚至成了众人崇拜的对象。有意篡夺王位的人,会恐惧天意也不奇怪。
黎戴斯也很畏惧,而他归结而出的结论是——为了让路希德戴上帕尔梅尼亚王冠,让他跟梅莉露萝丝结婚还是最好的方法。为此,他逐一将情报透漏给在『外界』活动的人,施加压力,让梅莉露萝丝必定会嫁给路希德。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下心。因为我觉得索尔塔克不肯让梅莉露萝丝离开,当中肯定有什么理由。协助我的『外界』之人也不曾被告知核心情报。只是,他们跟我都想让路希德·穆里·艾兹森成为下届帕尔梅尼亚国王,我们因这一点而产生联系、联手合作。」
得知嫁过来的是冒牌货后,黎戴斯赶紧运作起事先安置好能让自己出狱的方法。当时他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肯定那个叫洁菈萝娣的少女不是墓园派来的新刺客。
毕竟对长相相同的双胞胎之一彻底施行暗杀教育,再顶替本人,这就是『墓园』的做法。
「但是,洁儿并不是『墓园』的人。」
他抬头望向没有影子的访客。
「欸,当时是你告诉我,洁儿只是对自己一无所知。她只是为了回到帕尔梅尼亚,向杀害自己的母亲、导致家庭崩坏的敌人报仇,打算利用路希德罢了。
可是,我一直有不祥的预感。」
实际上,自从洁儿出现在路希德面前,命运的齿轮就开始加速运转。由于路希德得到她的智慧,黎戴斯本以为会再多花一点时间对付的国内有力贵族——以礼思齐伯爵为首的富裕城市贵族,或是那个镀金王锡塔哈特率领的奥兹马尼亚,这些问题都在转眼之间好转。
剧本几乎与黎戴斯写好的一样。但是,一切都发展得太过迅速。
发展这么快,他很伤脑筋。
「原本剩下的步骤只有我在这座牢狱中悄悄病死,这样那个人就能在不受太大伤害的情况下得到一切。」
黎戴斯叹了口气。
填补那个人心中空缺的计划原本很完美。
事实上,他不能让路希德察觉任何蛛丝马迹。就算有个万一,也不能让他怀疑起自己跟黎戴斯或许不是真的双胞胎、或许自己并没有艾兹森王家的血脉。
幸运的是,多亏黎戴斯曾经『努力舍弃信仰』,无论是谁当然都觉得他们长得不像。黎戴斯这副形销骨立、白发如雪的长相,要说他与路希德是双胞胎确实有点不自然,但也不至于会有人心生怀疑。
短时间内,这样的成见应该能够保护路希德。
(不过岁月真是不可思议。小时候我们明明不怎么相像,久违地见到面时,却觉得还是很像——毕竟我们是一方血脉相连的兄弟。)
不能让他知道。
路希德身上连一丁点艾兹森王家的血缘都没有,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路希德本人察觉到。
——『访客』久违地造访黎戴斯所在地牢的隔天,陆陆续续有人来到黎戴斯身边。首先是洗脚的人。许多火盆被搬过来,明明是地下三楼,送来擦拭身体的热水却让牢内雾气蒸腾得有如云一般。
长出的胡子也久违地被剃得干干净净。囚犯穿的简单衣物被换掉,改让他穿上整洁的套头衫。似乎是路希德近侍之一的男人,终于说起接下来到王宫浴室后,黎戴斯要做什么事。他要在王宫穿上正规装束,过大约三天的普通生活,之后获准与国王陛下见面。剧本似乎就是这么写的。
终于来了。自己终于要被带回过去那个日光普照之处了。
啊啊,然而对黎戴斯来说,这无异于将潜伏于地底的鼹鼠拖到太阳下。
忽然间,他被自己映在穿衣间镜子的脸吓了一跳。至今他顶多只能用送来的水或装着热水的脸盆当镜子,所以睽违许久真正看到自己的脸——脸颊稍微丰腴了些,仪容打理干净的模样让他倒抽一口气。他想,跟哥哥实在太像了。
为什么我们偏偏不是双胞胎呢?
长相如此神似,却没有任何意义。
「哦,你来啦。」
明明没有风,烛台上的蜡烛却微微摇曳。黎戴斯知道非人访客已来到附近。过去频繁出现于牢房,带给他必要情报的人物。为了自己心爱的主人而一心遵守其命令,试图将黎戴斯当成棋子的人物……
他并未感到不快。因为黎戴斯也想象她一样,活在他人的支配之下。
「如你所见,我来到地表了,蜜瑟罗黛。」
黎戴斯再度凝视镜中。那里没有任何人,负责监视的人跟摇铃侍女都集中在唯一一道房门的外头。就算被人看到,也只会以为他在自言自语。
但是这里确实有某种存在。
那是拥有美丽蓝发与晶透蓝色瞳眸的——蓝宝石星石化身。
「蜜瑟罗黛,你说过你跟洁儿可以正常对话,对吧。」
她点头。
「那么,这表示即使我绝食、濒临死亡,依然做得还不够。如果我再多加训练,说不定也能跟你交谈呢。」
这是她告诉他的。洁儿出生在墓园,但被母亲送到外头的世界,学到了多余的知识,因此才会被逼着努力削除那些无益的信仰。
「也就是说,她被格列凡所逼,经历无数次挨饿、被孤单留下、被舍弃,接受了摆脱这个社会的训练。」
想象起洁儿骨瘦如柴、被泥巴污垢弄得全身脏兮兮,饿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依然拚命追在格列凡后头——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宛如负伤野兽的模样,黎戴斯满意地点头。
「不错。真不错。」
一开始,他并不喜欢那个女人。但是之后他渐渐被挑起兴趣,因为她也散发着同样的气息。她跟自己一样备受训练,以求舍弃附着于身上那名为生活的累赘。应该说,被迫经历这样的训练。
一切都是为了让她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神。
这样的人受到那个信仰坚定的路希德吸引,让黎戴斯十分愉快。
「对了,你差不多可以回到帕尔梅尼亚了吧?还是说,你暂时还会留在洁儿身边?」
蜜瑟罗黛什么也没说。她有她自己的目的。现在之所以受到黎戴斯所用,也是因为她真正的主人下达的命令。
既然她不想说,也没必要问个不停。黎戴斯望向外头。
「啊,外界真是刺眼。光刺得人好疼。」
这是他的第二段人生。这一次他肯定会被路希德允许继续活下去。
但是路希德的光芒总有一天会将他灼伤。
(正如我所愿。)
——而现在,黎戴斯依然在绢布上刺绣。
宛如做家庭代工的女子一般,他的针黹技巧已经十分流畅。缝出乍看像一种装饰,实为古代拉尔格语(精灵所能理解的葛玛利克语)的高超技术也已是他的绝活。
送给路希德的礼物所用的绢丝,选用的是奥特雷普产的金绢。听说这种绢丝不知为何不会遭虫蛀,在绢丝之中最为高级,主要用于缝制圣职人员的法衣。
「『英雄啊,莫让光芒迷乱汝目。以万般牺牲编织而成的尊贵之绳乃为荣耀。』」
这是黎戴斯喜欢的一句话。安卡里恩星教的教义有许多(诸如发行赎罪券或是破门律这类)令人质疑之处,但从古老时代残留下来的遗物大多很动人。他无数次折磨自己的肉体,透过自虐的方式,从人类建构于这个世界的概念中得到解放,但他并不像墓园那样信仰古神。他相信的只有人类。
而且就是近在自己身边的人类。黎戴斯觉得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被他支配也无妨。光是与能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人相会,自己的人生就有意义了。
「……现在洁儿在哪里呢?」
他持着研磨精巧的针刺入绢布,一针一针缝下去。她差不多该发现蜜瑟罗黛是基于何种意志而留在她身边了。说不定她也已经推测出打从黎戴斯身在囹圄时,蜜瑟罗黛就跟他接触过,并且一直带给他情报。
蜜瑟罗黛在洁儿之外,另有缔结正式契约的主人。按照那个人的命令,她忠实监视着洁儿——并将情报泄露给黎戴斯。她可以实现洁儿的愿望,但是为此需要某种牺牲。从前蜜瑟罗黛向他提过,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像人类,她夺走了洁儿的眼泪与笑容。
(那是真的吗?)
至少黎戴斯心目中名为洁儿的这位少女,虽有稍微缺乏情绪起伏之处,却并非完全不会笑。(这么说来,倒是没看过她流泪。)
「蜜瑟罗黛的做法也挺风雅的。」
绣针与穿在上头的线,在布匹上织出美丽的浮绣装饰。他想,要是哥哥愿意一直将它围在脖子上就好了。
路希德与洁儿相遇后,更增强了自己的命运。原本就血缘相近的两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跨越了利害关系,因精神上彼此需索而结合为一。简单来说,路希德将洁儿视为一个女性倾心爱慕,洁儿同样也渴求着他。
但是这导致路希德比黎戴斯预期中更早展开行动,准备将帕尔梅尼亚纳入手中。那在某种层面上一如黎戴斯所料,同时也超乎他所料。
他原本描绘了一个对他而言算是圆满的美好未来。幸运的话,或许哥哥一生都不用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这样自己或许也还能待在他身边。他一直如此祈祷。
然而,命运女神似乎不打算继续让黎戴斯主宰路希德的命运。
他早已做好这样的觉悟。
只是有些惋惜罢了。真希望留在他身边久一点。真希望受到他支配。
真希望他能收下这份巨大的赠礼。
(那么,至少要先做好送礼的安排。)
「喂,马修斯去哪里了?我有话跟他说,随便哪个人帮我把他逮过来。」
往帕尔梅尼亚中心地带行军的大队中,哥哥爽朗的声音响彻四周。或许是一旁有山的缘故,吹下来的风使得体感温度比艾兹森更寒冷。听说这一带也会下雪。
「啊,黎戴斯呢?在那边吗?他穿得像颗毛球一样,照理说一下就会找到人……对了,派一辆马车给他。他说自己可以骑马,但他现在骑马还是很辛苦吧。」
听到哥哥为自己着想的声音,他的动作瞬间停顿。
(啊,那道声音。)
看来路希德与其他将军确认行军路线的会议已经结束,因为没看到马修斯而正在找人。
效忠路希德的卡裴兰枢机长的猛犬,过去曾因法米玛司骑士团头号杀戮者之名,令人闻之色变的马修斯·索亚森,他也是在路希德身边重获新生的其中一人。
路希德就像水一样,有时又像阳光一样,不断给予他人需要的事物。不管是洁儿、马修斯还是围绕在他身旁的众人,大抵都是因为他散发的光芒而聚集过去。
能站在阳光普照之处是非常幸福的。光是不用害怕那道光芒有致命之虞,他们就已经拥有天赐的幸运了。
还是说,原本待在阴影中的洁儿与马修斯——他们明知有遭炙的危险,还是不由得受到路希德吸引吗?
(他们像我一样,明知道会因此失去性命,仍然为他牺牲奉献——将自己当成祭品吗……?)
「!」
这时针狠狠刺入布中,扎破了他在下方支撑的无名指。上头浮现小小的血珠。啊,真是红啊。跟路希德的眼珠颜色好像。
(啊,王兄,王兄。与你离别的时刻似乎到来了。)
惋惜地听着哥哥的声音迅速接近自己所在的帐篷,不久又复远离,黎戴斯含住自己的手指。
路希德之后将会回到帐篷,感受到至今从未体验过、无可动摇的绝望感受。就算他再怎么找,马修斯也不见人影,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正在确认一个传闻的真伪:路希德·穆里·艾兹森并未继承吉哈德·诺里昂的血脉,而是母亲与人私通所生的孩子。
事情完全按照黎戴斯的想法发展。无论是洁儿与尼兰一同前往拜访强古·嘉顾,或是强古·泰金碰巧在草原上掀起叛乱——还是接下来路希德的秘密即将传遍全帕尔梅尼亚的事都一样。
因为将路希德的身世秘密这张王牌告诉泰金的,就是黎戴斯自己。
洁儿恐怕还没注意到,她随时都受到墓园监视。否则的话,泰金可没办法那么刚好在洁儿与强古·嘉顾会面的时候起兵造反,将他们在迦罗业流玛一网打尽。
一切能进行这么顺利,都是因为在洁儿身边的蜜瑟罗黛、她的主人以及黎戴斯之间一直有密切联系。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路希德将会从马修斯口中得知真相。之后他会怎么做呢?会以什么样的表情承受这个真相呢?会大吵大闹,还是会悲愤不已?会发泄到什么东西上吗?或是发泄到哪个人身上……?可以的话,黎戴斯真想变成在一旁承受哥哥激烈情绪的物品或马修斯。他有些遗憾地想,如果自己是女性,或许还能成为他宣泄绝望的出口。
在这层意义上,洁儿真是幸福。
因为即便是暂时的,她依然能在他心中留下自己的存在。
「好,完成了。」
他用牙齿咬断红线。把线换成红色果然没错——黎戴斯这么想,对成果十分满意。红线是他自己染成的。这种作法也是习自墓园的那些人,据说当他们有无论如何都想传达的情感或强烈祈愿时,就会以自己的血染红丝线,并在持有物上刺绣,或是结成一个环。
第二段人生短暂而美丽。
(不对,接下来才是最后的尾声。要是在这里栽跟头,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接着还必须将这条披肩交给路希德,监视他一段时间,以免万一他在半疯狂状态下宣言自杀,或是放弃野心说出要将王位让给自己的蠢话。
伙食兵送了冒着蒸气的汤与肉过来。行军当中,虽说份量不多,或许是因为路希德特别的坚持,军中的三餐总有热腾腾的餐点。咀嚼着仅比士兵多了苹果与葡萄酒的简陋餐点,黎戴斯想:
支配着世界万物的,是人类为了人类所构筑出的概念与人工神祇。为什么人能信仰这些事物,坚信必须绝食到五感错乱才能舍弃这一切的程度?至少黎戴斯不相信。无论是精灵还是墓园,他都只是当成便利的工具来利用罢了。
黎戴斯的神明另有其人。那是他想生存的世界所在,也是他渴求的支配者。
而接下来,他要为这位神明殉教。
啊,现在自己竟然如此幸福。
——随侍黎戴斯的侍从告知路希德要见他。他心想「来得比预期中还要快」,接着留下几乎全空的汤盘起身离席。
黎戴斯将刚织好的披肩围到脖子上,走到帐篷外。必须将这条披肩交给他才行。
这是我的血,我活过的证明,我唯一被允许留在他身边的部分。
路希德,与我仅有半分血脉相连的哥哥,我的信仰啊。
(过去你曾经说过,要我为你而活。)
所以,我打算送你一个礼物。
往后想必会有许许多多人向往你的光芒。无论是谁都想成为你的所有物。
但是,这是极为稀有、可说是唯一的事物。除了我以外,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是挚友或是妻子都无法送给你的巨大赠礼。
我要把这个送给你。
并且在心中祈祷:
——但愿将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的人生拉下帘幕的理由,就只是为了成就你的荣耀。
***
他的主人在浅眠中数度因梦魔而清醒。每逢此时马修斯也同样会起床,为主人送上水。明明是冬天,路希德却满身大汗。将布递过去,他就擦擦脸颊两侧,向马修斯确认时间后再度躺下,然后再次遭梦魇所袭。大概可以想象得到他做了什么样的梦,但是马修斯几乎无能为力。由于担心路希德会失眠,一旁准备了堆得像座小山的薰衣草枕,不过似乎也无法奏效。
主人在那之后一直睡不着。
『黎戴斯殿下——不对,修毕福隆公爵并未归来。他说他都明白了,并遣返了所有随同的士兵。』
三天前,黎戴斯担任提出暂时休战的使者,带着少许随同士兵离开大军,前往帕尔梅尼亚方的将军贝尔坦·卡隆子爵驻军的修弥沙堡垒。
之后在毫无联络的状态下过去了两天,再怎么说都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状况,于是他们组织侦查小队派往修弥沙,结果三天前随同黎戴斯一同前往的士兵脸色大变地回来了。
『公爵殿下谋反!』
听闻这个消息,正要在距修弥沙仅十博格之隔的小城设置据点的路希德军,掀起了轩然大波。
「黎戴斯大人怎么会……不对,公爵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该不会是索尔塔克那方的计谋吧!?」
他从地牢中获释后,与路希德的兄弟关系简直好过了头。知悉此事的人们都无法置信,而不太了解两人的人们,都谣传黎戴斯的顺从态度全是作戏。情报错综复杂,也有人认为黎戴斯其实是遭卡隆子爵俘虏,被逼倒戈敌方。
但是没过多久,得知黎戴斯本人与国王索尔塔克亲自会谈,并主动在公文上签字,文件上明文表示路希德没有资格继承艾兹森公国王位后,军中的气氛顿时改变。
黎戴斯果然有二心。他只是表面上装顺从,借此仔细而确实地消除路希德的疑心。他一边培养力量,一边聚集不服路希德统治的同志,并与草原的强古·泰金接触,暗地里等待向哥哥造反的机会。
(安排得真周全。)
居然会盯上堪称路希德地盘的草原——光从这一点而言,马修斯对黎戴斯的政治手腕就有很高的评价。正因为大家都认为唯独草原势力不可能背叛路希德,因此放松了对那一带的监控,这个事实确实无从否认。他们大意了。明明黎戴斯身边随时有人监视,对金钱方面有可能支援黎戴斯的商人、对路希德不怀好意的贵族,尤其是奥兹马尼亚与南塞周遭地带也都特别留心了。
(他究竟是如何和泰金搭上线的?)
从他出狱到这次的谋反之间,相隔的时间并不长,这表示黎戴斯身在牢狱时,就已经开始用某种方法与外界接触。虽然现在已经派人彻底调查他用的方法,无奈的是,当时担任牢房守卫的士兵要不是不记得了,要不就是有许多人行踪不明,看来这不是个能轻易解开的谜团。
滴答、滴答,脑中响起的,唯有不可能存在于此的时针转动声。
这里是马洛里城的领主宅邸,所以也足以让持续行军的士兵充分休息。幸运的是,即便得知路希德的身世与黎戴斯的谋反,也没有出现太多逃兵。不愧是享誉天下、拥有大陆第一悠久历史与武力的星格里欧骑士团。至今没有任何一个士兵掉队,多亏他们成了大军的梁柱,为组成复杂的路希德军立下规范。
得知黎戴斯造反后,马修斯彻夜写信要求与路希德的支援者会面,请求他们继续援助路希德。大多数爱德里亚的商人原本就对帕尔梅尼亚王家没什么好感,所以没有任何一位富豪撤回对路希德的金钱援助。
当中最为热心的支援者是波里西亚的银行家法雅家,以及嘉萨拉的贸易商葛林迪家,主动提供巨额投资的他们扮演了重要角色。现在路希德正运用这笔资金,请求全大陆的佣兵团加入军中。
(只要佣兵之王布里札率领的多兰古佣兵团,愿意至少派摩塔尼亚的分队过来……)
即便多兰古佣兵团没有动作,对路希德这方来说,只要他们不要加入索尔塔克军就好了。值得庆幸的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所能动用的资金非常丰富。但马修斯现在最担忧的不是这件事。
让他发毛的是,身为当事人的路希德比想象中还要释然。
一反当初的不安,路希德在黎戴斯叛变后仍一如以往。他热情加入士兵们的集团,参加守夜,与马修斯或其他将军带来的支援者会面。所有人都对路希德的人格抱有好感,又因为听到他率直地亲口说出自己并未继承王家血脉,因而更加深对他的信赖。
「我无法成为我以外的任何人,问题只在于我有没有能力爬得更高罢了。」
他毫不做作的话语、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证明的个人剑术实力,再加上爱德里亚商人的强力后援,路希德军的声势丝毫不减。马修斯向直属上司帝迪耶·卡裴兰枢机长报告这件事,并数度提出要求,强调有必要请法王猊下的代理人尽速为艾兹森公国王位加冕。
他的努力有了回报,明天帝迪耶本人就会从敎皇领奥特雷普抵达位于马洛里的大军。
只要是法王代理人,而且还是帝迪耶本人亲自加冕,就等于路希德的身分受到保障。在加冕之前,马修斯与他本人会面时,肯定会被质问路希德是否真的有受到星教会支援的价值。
答案早已决定。就马修斯个人的想法,即便路希德沦为身无分文的罪人,也打算继续支持着他。不过帝迪耶当然不可能允许他这么做,所以到时候马修斯想必会脱下僧袍,遭到问罪吧。
(对于说服帝迪耶大人,我认为有胜算。但是那个情报——)
不知是故意散播,还是敌方的陷阱,马修斯在大半夜里接获了一则坏消息:强古·嘉顾落入泰金手中并遭到监禁。而且为了防止景仰他的人企图将他劫走,泰金甚至带着高龄的父亲一同行军。
而更糟糕的是,与嘉顾大老一起被抓的——还有洁儿。
(她竟然被俘虏了吗?)
以艾兹森王妃身分,前往参加法王巡幸兼凡希坦斯世界会议的她,基于自己的身分被奥兹马尼亚王得知,接下来知道内情的人恐怕会继续增加,因此传讯告知自己准备隐藏行踪。目前她的替身会连同随行侍女一起回到王都帕鲁耶姆,而她自己则是跟派搏特团的首领吉奇·巴隆一起行动才对。
『奥兹马尼亚王对我的调查似乎相当深入。我已尽可能限制住他的行动,但不可以大意。
难保梅莉露萝丝迟早会宣言自己身在国内,在艾兹森的是冒牌货。为防万一,最好先准备好我已经回到帕尔梅尼亚的借口。』
派搏特团的傀儡送来的信上,就是这一连串尽量避开具体名词的内容。
洁儿恐怕是为了避免造成路希德的负担,刻意离开她姊姊所在的凡希坦斯。她没写自己要去哪里,但既然之后她与强古·嘉顾一起被俘虏,想必是去了迦罗业流玛。
从这封信上,他还得到另一个重要情报:担任洁儿的间谍暗中活跃的吉奇·巴隆,就是泛树族的首领尼兰。
那么,尼兰带洁儿到迦罗业流玛,是打算将她藏匿在那里吗?马修斯对尼兰与洁儿之间的关系所知不多,但是他帮忙到这个程度,可以肯定当中还有更深的理由,甚至胜过险遭处死时受她拯救的恩情。
(所有人仿佛都被命运的丝线牵在一起。尼兰是路希德陛下的亲生父亲,那个男人又和洁儿殿下一起行动……)
应该不会再收到她传来的消息了。洁儿就此被泰金军带着同行,恐怕会被交到索尔塔克手上吧。到时候梅莉露萝丝会怎么处置这个长年利用的替身洁儿呢?
(会将她完全埋葬在黒暗中吗?还是……)
现在留强古·嘉顾一命的价值应该还很充分。如果尊重草原各长老的意志,就算是泰金,应该也不会对身为英雄的亲生父亲下手。
问题在于洁儿。对梅莉露萝丝那方来说,是否还有用洁儿当成王牌对付路希德的余地?但是为此,梅莉露萝丝必须知道路希德爱的已经不是自己,而是爱着洁儿。
(她知道吗?不对,她肯定知道吧……)
路希德与洁儿这方的情报会如此详尽地流到泰金手中,是因为有极端亲近我方的人将消息走漏给泰金。
而那个人的身分已经很明显了。
就是黎戴斯。
「呜……」
发出一阵呻吟后,路希德睁开眼睛。马修斯从水壶倒水递给他。
「现在几点?」
「早上四点,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您要不要再睡一下?」
「不,不用了。」
将水一口气喝光后,他离开床铺。那个敏捷的动作,让马修斯看出主人几乎没睡。
正常来说,他醒来时的动作不该这么利落。必须呼唤他好几次,扯掉他的被子,有时候甚至得在脸上泼水才能叫醒他。然而他现在却自己迅速起身,这种情况并不寻常。
「反正也只会做讨厌的梦,起床还比较好。」
「但是您的脸色并不好。」
吩咐门外看守的士兵点起暖炉后,马修斯接过点亮的烛台。
虽然仅有微弱光芒,仍能看出浮现在光中的路希德脸色很差。这一个月的失眠让他脸颊消瘦,眼睛下方变得一片黑。
「那就再用水粉遮住。麻烦你了。」
「您的脸色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而且这几天就要出动军队了,您想必得身居前锋。」
「……我就是睡不着,这也没办法吧。」
就连这句反驳中,也寻不着平日的开朗。马修斯益发焦躁。
「陛下。」
「……该吃的我都吃了,体力也还算充沛。我还撑得下去。」
「您是指至少还有体力自己处理吐出来的东西吗?」
「…………」
路希德象是想回避回答般,自己倒了杯水。
「干嘛,一切不是都很顺利吗?我也努力不去想黎戴斯的事了,现在不管怎么想也不会有答案。在修弥沙击溃索尔塔克军后,直接问他就行了。」
「……陛下。」
「你也希望我这么做吧。星教会也一样。卡裴兰枢机长就是为此才会特地前来,因为教会觉得还有对我下注的余地。我至少还清楚这件事。」
「……没错,请您务必获胜。而这一次,您非得杀掉黎戴斯不可。」
「……」
他用力咬紧牙关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
「如您所说,星教会还没舍弃您。爱德里亚的富商想要在帕尔梅尼亚的特权,同时也希望重建在之前的爱德里亚战争失去的、与教会间的交流管道。为达这个目的,就算是您也派得上用场。就算您没有继承诺里昂的血脉也一样。」
仿佛想刻意激怒他,马修斯说得特别狠。
「……这样啊,原来如此。对大家来说,我是方便好用的缓冲物。原来我还有这种程度的价值吗?」
呵的一声,他发出自我轻贱的笑声。
「那么敎会又在想什么?教会为什么要继续利用我?如果想重建与爱德里亚之间的管道,照理说还有其他方法。
教会应该知道吧?帕尔梅尼亚王家之所以注重血缘,是因为王冠上镶着星石芭比桑黛,那个星石精灵仅会守护继承开国之祖奥利葛洛特血脉的人——而我不会被选上!」
路希德回过头。他那充满失落感的眼神,仿佛某些多余的事物全被削除了一般。马修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悲怆的表情。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他放声吶喊。
「黎戴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陛下……!」
「我不懂,不管思考多少次都不可能明白。如果这表示他是个优秀的演员,那我确实赢不过他,在所有方面都无可匹敌。就连草原势力——都选择了他。」
路希德握紧左拳,捶打刚才自己所躺的床铺上的靠枕。表面的绢布裂开,薰衣草的淡紫色小花从中飞散。
「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这样,连自己该怎么办都不明白。至今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明明无论何时,我在困境当中都能看到出路的!」
他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掺杂在绝望之中的甜蜜花香,因为太不搭调而无法溶入空气,而是温柔地掐紧路希德与马修斯的咽喉。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想杀我?为什么一句话也没留?他明明这么亲近我——我明明曾经说过要把公国王位和一切都让给他!」
「陛下!」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尽情放声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发泄在四周的物品上。马修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路希德的激烈情绪溃堤,借由破坏他自己以外的物品以挽救自身精神的模样。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控的路希德,也代表过去路希德对弟弟就是如此交心——
——如此深信不已。
而一度交付的真心,被黎戴斯用最糟糕的形式背叛了。
但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马修斯试图冷静掌握住状况,脑中思索起来。
路希德怒骂他一切都是作戏,但马修斯怎么想都不认为黎戴斯真正背叛了路希德。他没有确切证据。但是黎戴斯的准备愈是周到,他就愈觉得倒戈索尔塔克方的事实才像谎言。
除了教会早已查明的机密,也就是索尔塔克是异教徒的事实以外,他另有不被允许继续身为帕尔梅尼亚国王的理由。
(因为索尔塔克是——)
路希德脸上没有泪水。但是更强烈的绝望一时掌控了他的身体,让他重复着破坏行为。将以为发生意外而冲进来的两个士兵遣回门外后,马修斯心中一惊。
因为路希德手中握着路克纳斯。
「陛下!」
马修斯敏捷地试图制止他的动作。路希德并未举剑自杀,只是胡乱挥砍眼前的帐篷,但难保他不会因为什么导火线而向自身挥剑。
(插图45)
在剎那之间,马修斯没能控制好力道,一把抓住了他、扭过他的惯用手手腕并打落长剑。路希德吃痛地皱起整张脸,踉跄着伸手支住地面坐倒在地。
「哈哈、哈……了不起,哪怕再怎么荒废,你好歹也是法米玛司的骑士大人。」
路希德背靠在床边,屈膝蹲坐。
「陛下……您的手……」
马修斯伸向他的手被一把拍开,但就连这个动作,路希德也显得虚软无力。
「我对于自己怀抱的期望与心愿,至今从来不曾有过疑问——即便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谜以后也一样。我驱策、动用群众到这个地步,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一直相信自己渴望的事物就在前方。然而……」
他大大伸展身体,白皙的喉头一阵起伏。接下来他说出的是令人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我真的想要那些事物吗?」
马修斯再次伸向他的手顿住了。
「我开始搞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了。」
「路希德陛下……」
「我对那些事物有渴望到……必须尝到这些感受也在所不惜吗?以前我确实很想要。为了得到所有人认可,我想得到显而易见的权力与地位,以及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真实感……但是,现在我已经想不起当初渴望这些事物的心情了。」
斟酌过心中话语后,路希德开口:
「明天,帝迪耶会为我加冕……」
「是的。」
「我非得接受不可。」
「没错。」
「……马修斯,这顶王冠是你以命担保争取来的。我不会让你担心的事发生。」
这种说话方式与方才的疯狂模样相较之下,感觉干脆、沉着了许多。或许是因为在尽情大闹之后,他的心情轻松了些。
马修斯的直觉告诉自己——要谈洁儿的事就得趁现在。
「陛下,您知道强古·嘉顾被儿子泰金抓住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得到「哦」这声淡然的回应。
「那个精明的老爷子竟然被泰金抢先,看来他也老了。」
「要是他被当成交易的人质,您会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回答来得很快。他用捂在脸上的手在额头用力一擦,果断地这么说。
「嘉顾也不会希望我做那种事。」
看来他已经可以冷静判断了。马修斯加强语气,继续说下去:
「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接下来您都会全心专注于打倒黎戴斯殿下吗?」
「就算你被俘虏,我也会毫不在意地进攻。」
「——那么,即使被俘虏的是洁儿殿下也一样吗?」
路希德的身体倏然一震,整个人跳起来。马修斯见他惊愕地睁大眼睛,象是要压制住他一样与他互瞪。
「洁儿殿下似乎也落入泰金手中了。」
「这是确切的情报吗!」
马修斯从怀中取出小布包,在蹲坐下来的路希德膝上摊开。里头包着小小的黄金耳环,恐怕是嘉顾大老的所有物。而一旁用亮丽银发编成的发束是——
「这是洁儿的头发吗……」
也有可能属于完全无关的人,但是不能无视这件事。
「这是在对我说,如果不希望洁儿被杀,就快点投降吗?」
「没有错。看来泰金知道对您来说,即便洁儿殿下并非梅莉露萝丝本人,她依然有利用价值。」
听他这么说,路希德的视线茫然地游移了起来。
「为什么洁儿会去见嘉顾……」
「她当时似乎是跟吉奇·巴隆一起旅行——跟您的父亲一起。」
「她跟尼兰在一起!?」
「尼兰恐怕是将她带到了迦罗业流玛。虽然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但以那位殿下的性格,八成是因为她隐约察觉草原上出现异状。」
——结果,她和尼兰以及嘉顾大老在那里一起遭到泰金俘虏。
「是黎戴斯出卖了她吗……!」
路希德再度激动起来。
「说到底,陛下的父亲身分至今一直无人知晓。实际上连卡裴兰都不知道。应该可以推断,原本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黎戴斯殿下一个人。」
「而他选在这个时期放出情报吗?目的是为了激发泰金的行动?」
马修斯点头,接着不由分说地逼近路希德。
「明天在卡裴兰面前,您也能立下同样的誓言吗?」
「!」
「您能发誓说人质无关紧要,发誓您完全不把弟弟的造反放在心上,一抓住他就会将他动手杀掉吗?」
「马修——」
「就算洁儿殿下在您面前被杀害也一样?」
马修斯在路希德面前慢慢单膝跪下,目光扫过他身上。
「马修……斯……」
「这会影响到我的去留,所以请您不要撤回前言,陛下。我还想留在您的身边,为此得请求您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星教会利用。」
他睁大眼睛,接着立刻沉重地垂下眼皮。
「……要是明天我说我不需要王冠,教会就会舍弃我吗?」
马修斯察觉到这个问题几乎没有意义。听到摇响的铃声,他缓缓起身走向门。应该是侍从送照明与洗脚水过来了。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
「您还不知道一些决定性的情报。我们星敎会为什么会动手排除索尔塔克?而他又是什么人物?」
路希德一声哼笑,宛如最后的虚张声势。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因为索尔塔克是旧神的信徒对吧。他是个异端,所以你们星教会不能继续放任索尔塔克担任大国帕尔梅尼亚的国王。那个男人肯定也是被墓园顶替的双胞胎,或者——」
「没错,他是墓园的人。」
马修斯在开门之前冷不防站定脚步,仅将半边身体转向路希德,开口做出宣言:
「而他不是【亡灵】。所以他非得死去不可。
【死去无数次】。」
***
冬天就快结束了。
强古·泰金率领的草原部落联合军,开始从迦罗业流玛缓缓南下。期间没有遇到大规模战斗,进入帕尔梅尼亚时几乎全军无伤。
在这段期间,在帕尔梅尼亚首都洛兰特近郊,与国王索尔塔克军对峙的路希德军的情报,也陆陆续续传到泰金军中。
「路希德那小子似乎赢了。」
在用餐时,用以捆住嘉顾大老与洁儿的绳子会被稍微放松,两人趁着监视者松懈的机会简单交换情报。
「即便身世秘密被公诸于世,军队依然没有瓦解,这就象征了他的强大。这表示帕尔梅尼亚国民有多么欢迎路希德。」
「但是,路希德在首都洛兰特的声望似乎并没有那么高。」
他们刻意大声地咀嚼着面包,防止交谈内容被监视的士兵注意到。
「在帕尔梅尼亚的北部,国祖信仰的倾向特别强烈。完全没有帕尔梅尼亚人血统,而且还出自草原部落的路希德,不可能成为受欢迎的征服者。当中甚至有人认为,就算再怎么昏庸,好歹也是王家出身的索尔塔克还是比较好。」
这是洁儿在路希德抵达前,事先派人调查帕尔梅尼亚国民对艾兹森的看法与倾向,因而得知的结果。愈往南部,这个倾向就愈弱,因为过去南部曾是独立国家;而愈接近帕尔梅尼亚的中央地带,国祖信仰、王族信仰的色彩就愈浓厚。
帕尔梅尼亚人很顽固,信仰也很坚定。他们现在依然重视预言与传说,深深信仰占星术,这正证明了这个民族是从古老时代留存至今的后裔。据说从前支配大伊瑟洛的蓝发卡利斯民族也一样,诸如男女不能同住等等,一直过着遵循上古时代习俗的生活。
「路希德军依然团结是好事,但即便就此强行攻城,也不知道洛兰特的市民愿不愿意接受他们。」
「不过,就算给予市民一朝一夕的恩惠,我也不觉得洛兰特市民会这么轻易改变态度。」
嘉顾大老的分析极为精准,让洁儿陷入沉默。
比起当初完全被当成俘虏的状态,现在嘉顾大老与洁儿的状况已稍有改善,在同情他们而被说动的草原士兵帮助之下一点一点恢复自由。再怎么说,强古·嘉顾这个名号在草原部落中的存在感相当庞大。就算被泰金命令不准放松监视,士兵想必还是会不知所措。
现在每天可以用两次热腾腾的餐点,也被允许饮水和躺着睡觉。进入帕尔梅尼亚的几天后,泰金曾经怒气冲冲地前来增加他们脚上的铁枷,但那是因为尼兰命派搏特团潜入,趁隙逃走了。
(吉奇他……尼兰没有带我们一起走。这表示戒备比想象中更森严,也或许是因为他还在找时机。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就算继续留在泰金手中,洁儿他们显然会跟正在与路希德对峙、布署于修弥沙的索尔塔克军会合。他们恐怕会在那里被当作筹码利用,可以等到那时候再展开营救嘉顾大老的作战。
不要急,不要慌。现在自己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比起轻举妄动,更该好好动脑。她要摸索所有方法,寻找接下来自己能采取的行动。不断地考量手段与可能性,进一步推敲,借此导向对自己更有利的结果。当中不能掺入丝毫希望或愿望。她必须将所有人类假设成自己的敌人,敏锐地察觉针对自己而来的敌意。
「对了,洁儿。」
「嗯?」
「看来你终究还是死了。」
听到这句话,洁儿瞬间抬起视线凝视嘉顾大老。她用了片刻来理解他的意思。
「啊,有人表明了『梅莉露萝丝』的所在地是吧。」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洁儿认命地想。被泰金俘虏后,她就觉得这一刻总有一天会降临。
泰金恐怕从黎戴斯口中听到了一切,得知洁儿是梅莉露萝丝的替身、经过什么样的曲折而嫁到路希德身边,以及为什么会协助他。
既然梅莉露萝丝、黎戴斯以及泰金之间有联系,梅莉露萝丝当然会认为现在就是自己这个本尊站到台面上的时刻。现在丈夫路希德对娘家帕尔梅尼亚举兵造反,身为妻子的她因此回到索尔塔克身边,这个说法也能取信于人。大部分人应该都觉得路希德与她离异,将她送回娘家了吧。
也就是说,洁儿失去了艾兹森王妃这个头衔。现在身在此处的,只是个名为洁菈萝娣的娼妓女儿。
(而且还是身世不明、连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的渺小存在……)
一切都已重回出发点。
梅莉露萝丝回到帕尔梅尼亚,站在国王这方与丈夫路希德对峙。路希德则与倒戈帕尔梅尼亚方的弟弟黎戴斯对峙。而接下来即将参战的,是堪称路希德心灵故乡的草原万兵……
洁儿想紧搂住自己时,忽然感觉到左臂有个硬物。那是被泰金抓住之前,嘉顾大老送给洁儿的翡翠手环。
洁儿体会到那时转赠给自己的手环,是个意义多么重大的礼物。要不是嘉顾大老说自己是他的孙女,现在她或许早已迷失自己这个存在的依据,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她一直有个预感。或许是长久以来萦绕于心头的缘故,洁儿心中那个近似第六感的感应,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奇妙的存在感。
(好想见格列凡。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父亲,当我抵达格列凡所在之处时,那对我而言肯定意味着某些事物的终结——
「索尔塔克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洁儿喃喃自语。刚才嘉顾大老告诉过她,来到这里的不久前泰金的部下窃窃私语的内容。根据传闻,经由以法王代理人的身分造访路希德军的枢机长帝迪耶·卡裴兰之手,路希德即将以艾兹森国王的身分,接受正式加冕仪式。
洁儿感动地想,这真是一场完美的政治表演。以国王身分『接受加冕』的事实具有极端沉重的份量。这等于向世人证明——艾兹森公国王位与王国王位具有同等价值。
也就是说,这件事意在告知因为失去君主而无所适从的艾兹森人民,路希德就是真正的艾兹森支配者。只要奉他为王,艾兹森就能实现夙愿,也就是得到与王国同等的地位。这样一来,就算路希德不是费尔札特王的儿子,他也掌握到充分的理由,足以与黎戴斯拥有的血统正当性对抗。
(不愧是马修斯,竟然说服了那个帝迪耶·卡裴兰。)
「路希德身边有忠实的心腹。他是星敎会的僧侣,但是他的建议在帝迪耶·卡裴兰心中很有份量。这件事大概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他的支援。」
「不只如此吧?」
「您说不只……?」
「对刚即位的新法王最有影响力的国家,是凡希坦斯吧。那里的国王不是欠你人情吗?」
听到他这么说,洁儿才想到凡希坦斯的哈克朗王对法王提出某些委托的可能性。
(是琪琪在帮助我。)
不只是琪琪,荷莉赫丝此刻肯定也正在以骑士的身分参与战斗。虽然到头来两人没见到面,但是她已经确认妹妹在艾兹森的赌博庆典曾与路希德接触。赫丝真的如同她幼时挂在嘴上的梦想一样,靠着剑术发迹成为佣兵,并且以杰出骑士之姿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是幸运的话,现在她应该已经成为路希德的部下了吧。
即便血脉并未相连,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姊姊和妹妹正在帮助自己的事实,让洁儿的心深受撼动。
仔细想想,自己身分不明,仿佛根与土壤支持着她的,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卡露莲席思与她的女儿们。要是不曾在花街这个绝不优渥的环境度过那段时光,洁儿现在早就死了;要是不曾爱过家人,她嫁给路希德后想必也不会一心摸索回到帕尔梅尼亚的方法。祈祷着家人平安无事并死命挣扎的日子,的确痛苦得无以比拟,然而正因为有过这一切,自己才能保持神智清明。
在这些挣扎的日子之中,她与路希德坦诚相对。
而正因为有那样的时光,现在自己才能好好活着,如此拚命地挣扎。啊啊,她发自内心感受到,现在的痛苦与悲伤、深感自己多么悲惨与无力的这段时光,将会成为不久以后的自己活着的养分。
这份苦涩与寂寥,是送给往后也将继续活下去的自己的巨大赠礼。
为了接下这份赠礼,她必须活下去,保住这条性命。
即便成了俘虏,沦为失去所有价值、仅仅是娼妓之女的洁菈萝娣也一样。
(我想再见你一面,路希德!)
简陋的餐点被收走后,洁儿与嘉顾大老两人再度被押上俘虏用的无窗马车。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对洁儿来说,真正漫长的时间开始了。不过道路很平整,所以车辆的摇晃程度她还能忍受。
大概是因为刚用完餐,她开始昏昏欲睡。此时,有个东西忽然在没有光源的马车中发出朦胧光芒。是她的胸口在发光。
「蜜瑟……?」
在泰金的命令下,除了能充当武器的物品外,洁儿身上配戴的物品完全没有被拿走,也没有士兵试图抢夺她为防引人注目而戴在衣物下方的蓝宝石。或许他们心怀某种无形的恐惧。
嘉顾大老盯着她看。他也感觉得到蜜瑟罗黛的存在。
眼前的蓝光蓦然膨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比天空更加湛蓝,比帕鲁耶姆的湖面更加深邃,同时又蕴含着透亮的金银色泽。她是蓝宝石的星石精灵——蜜瑟罗黛。
她一句话也没说,目不转睛地注视洁儿。看见这张从未有过的表情,洁儿察觉到——啊,与蜜瑟罗黛告别的时刻近了。
「欸,蜜瑟,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她回复道。
「我已经知道蜜瑟你真正的主人是谁,为什么你会留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不靠自己回到据你所说身在帕尔梅尼亚的主人身边,为什么你说要夺走我的泪水与笑容。」
蜜瑟罗黛依旧沉默不语,因此洁儿继续说下去。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蜜瑟罗黛都不会肯定,也不会否定。
对星石精灵来说,主人的命令、以及自身对主人的爱情就是一切。洁儿虽然是她所寄宿的蓝宝石暂时的拥有者,但不是她的主人。
「我一直觉得肯定有什么理由。就算是主人的命令,待在我身边长达好几年想必也非你所愿。然而蜜瑟却留下来了。你是在监视我吧。
蜜瑟你是受到真正的主人——那个公主命令了吧。她要你设法让我变得『不会笑』,变得『不会流泪』——你的确拥有神秘的力量,却并非万能。」
『你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夺走你的笑容与眼泪吗?』
「你没有夺走。你什么都无法夺走。无论是谁,都没办法夺走旁人心中的事物。」
洁儿说道。她感觉到胸口的蓝宝石仿佛在发热。
『无法夺走吗?』
「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夺走。因为蜜瑟呀,我还是会笑啊。现在我因为见不到路希德,几乎想哭喊出声。要是哭了就能见到他,需要多少眼泪我都挤得出来。而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我就会因喜悦而颤抖。」
蜜瑟罗黛轻声叹息。
『没错,我失败了,没能从你身上夺走这些事物。明明我所受的命令,就是必须夺走你在这个世界上所能感受到的幸福与伤害。』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不管是和尼兰启程离开凡希坦斯之后,还是被俘虏之后,我都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思考。所以我才会在墓园的废墟赌那一把。我想知道,要是我说要把你扔在那里,你会有什么反应。」
『没错,因为最让我伤脑筋的,就是陷入无法移动自身宿主的状况。你在墓园做出那种行动的时候,就连我都着急了起来。』
「那时候我就大致明白了一些事。」
洁儿坐在设置于马车墙面的椅子上,仰头看着蜜瑟罗黛朦胧的身影。
「你的主人是谁?」
『你知道了吗?』
「为什么要选我?」
『你接下来就会知道了吧。』
蜜瑟罗黛——洁儿轻声呼唤道。她灵巧运用被绑起的双手,将挂在颈上的蓝宝石项鍊从颈部摘下。
将项鍊捧在手心,就能实际感受到这颗宝石大得超乎寻常。路希德肯定会戴上的帕尔梅尼亚王冠芭比桑黛,大概比这个还要更大更沉吧。
「去了墓园,我想起以前曾经有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教我不要流泪、不要感受、不要思考、不要期望、不要心痛。不要拥有任何事物,要抛弃手中的全部,将一切交出来。」
『洁儿。』
「不能被他人的话语感动,不能被温柔驯服,不能亲近他人,不能产生欲望,不能悲伤也不能感到痛苦。因此我总是被舍弃。这都是为了让我眼中只看得到一个人的背影,为了使我无法追上而让我挨饿,我也从未打扮过,只能维持勉勉强强像个人类的身体,也刻意让我意识不到性别。我并未被当成人类对待。为了不让我拥有任何事物,我一直遭到剥夺。」
『洁菈萝娣。』
「这跟我与格列凡度过的那段日子是一样的,跟格列凡一直以来对我的要求是一样的。蜜瑟,所以我才会明白,你——不对,身为你主人的那位【公主】为什么想从我身上夺走一切。」
精灵之子,这是蜜瑟罗黛对她的称呼。
「没错,原来是这样。这是因为我不能以人的身分活下去,对吧,蜜瑟。所以我才会被要求不能拥有人类所能得到的所有事物。因为总有一天,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
在一旁倾听的强古·嘉顾睁大眼睛。洁儿并未看他,仅只注视蜜瑟罗黛的反应。在说出口之前都还只是预测的事物逐渐变成确信。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并非人类的存在。
「为什么?」
原本没打算说的话语脱口而出。
「格列凡在哪里?他应该知道一切的解答。」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接下来你要离开我身边了吗?」
就在此时,马车大幅晃动,车轮停了下来。洁儿抬起头。已经到达下一个休息地点了吗?与蜜瑟罗黛这段仿佛触及自身核心的问答,再加上身在幽暗封闭的车厢中,让洁儿完全忘记了时间。
『对,没错。我要向你道别了,洁儿。』
蜜瑟罗黛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雀跃。她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洁儿的身影。
『我很喜欢你,你让我回忆起从前我是多么想成为人类。没错,我曾经那么想成为人类。这段久远到连我曾几何时怀抱这种心愿都几乎遗忘的过往,是你让我回想起来了。』
「蜜瑟……!」
拔下门闩的声音响起,马车后方的门应声敞开。中午坐进车厢时的明亮阳光已经改变色泽,晚霞的赤褐色光芒随同户外的冷空气一同流入。
有人在那里。那似乎是个男人。从隐约可见的装束可以看出他并非熟悉的草原士兵,但强烈的逆光,导致洁儿看不清那人最重要的面孔。
男人走了进来。
『萝洁!』
眼前的蓝光大幅震动,就像找到父母的小孩子一样,用全力朝男人扑过去。
洁儿吞下唾沫。她闻到一股甜香,知道他是搽了香水。在自己的眼前,穿着有如骑士的纤细男子缓缓单膝跪下。
她的掌心沁出湿濡的汗液。即便早已预料到这个状况,实际目睹这一幕的冲击与冲动依然几乎将她撕裂。
数年前,以梅莉露萝丝王妃的身分在路希德身边与这个男人面对面时,她同样因无计可施的屈辱而全身发抖。那个时候也一样,她有好几次都想扑向这个男人,将刀子捅进他的心脏。
「欢迎回来,蜜瑟罗黛。」
男人浅浅微笑,拎起躺在洁儿掌心的湛蓝宝石,仿佛那是他的正当权利一样。
「这么久以来,你肯定很寂寞。」
她一直想杀掉他。她就是为此才活到现在。
此刻,洁儿也依然按捺着这股冲动。
所以蜜瑟罗黛才会留在我身边吧。她担心我可能真的运用路希德、利用艾兹森,动用所有可能的手段实现平生夙愿,杀掉她的主人。
因为她真正的主人,就是杀掉妈妈卡露莲席思、将洁儿送到艾兹森的罪魁耥首。
「基摩·帕帕拉奇!!」
在洁儿的视线前方,是一张不知是男是女的中性容貌——是那个飘忽到令人发毛的敌人的身影。
基摩·帕帕拉奇。本名是卫斯理伯爵基摩·比尔基特·巴尔坎,被称为索尔塔克王得力亲信的男人。与柔和而有些中性的容貌相反,这位小丑伯爵的身边萦绕着诸多骇人传闻。
「好久不见,卡露莲席思的女儿。这趟认识人性的旅程很愉快吧。」
(插图65)
抹着浓艳色彩的眼角开心地瞇起,仿佛对下单的商品质量感到满意一般。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你必须感谢我才对。」
这种不要脸的说法让洁儿忘却自己的俘虏之身,几乎勃然大怒。
「你……说什么蠢话。你杀了我母亲!你害我的妹妹……我的姊姊……害我全家失散。你绑架并威胁我,要我成为梅莉露萝丝的替身——」
「你难道并未因此受苦、因此感到幸福吗?」
色素淡薄的眼眸甚至没有染上照进马车内的晚霞色彩,一直注视着洁儿。
「什么……」
「还是说,你觉得早早死了比较好?放弃肉体,前往位于树海深处那个常人无法进入的世界,从神殿搭上名为飞翔骸骨的船……达成你父亲对你的期望比较好?」
「父亲……格列凡……?」
洁儿仿佛被他的视线镇住一般,原本半抬起的身体又重重坐下。
这是她长久以来不断诅咒的对象。然而此刻明明迎来了殷切盼望的时刻,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却丝毫无法动弹?
「你装什么傻。之前你不是派乌兰加谋害路希德吗?你不是领导以礼思齐伯爵为中心的叛军,图谋颠覆艾兹森吗!那是梅莉露萝丝的指示吗?那个女人嘴上说着她爱路希德,同时却又命你搞垮艾兹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派乌兰加将我是替身的情报交给奥兹马尼亚,害路希德陷入困境……」
「你希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全都黒白分明吗?」
「!!」
「你父亲格列凡的意图、梅莉露萝丝的意图、那位黎戴斯的意图。乌兰加的意图、索尔塔克的意图,以及我的意图。
对你来说这一切或许看似庞杂纷乱,但只要削去无谓的枝节,这整件事其实很单纯哦,洁儿。」
仿佛被帕帕拉奇的话语勒住一般,声带宛如遭到冻结,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怎么回事?有如华服般缠绕于这个男人身上的无形重量,到底又是什么?
「也差不多该让你知道了。告诉你为何而生,又为什么会度过这样的人生——现在似乎是时候了。」
此刻响起一阵断裂声。定睛一看,绳子已落到脚边,让洁儿睁大眼睛。没有错,照理说直到前一刻都捆绑着自己手腕的绳子不见了。
帕帕拉奇并未碰到绳子。她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这是魔法。)
她直觉地这么想。没错,她听说过基摩·帕帕拉奇伯爵会用黑魔术的传闻。
「肉体是灵魂的容器,这是从旧时代流传至今的世界法则之一。那么,肉体是唯一能证明人之所以为人的事物吗?长久以来,我和格列凡一直都是以自己的做法试图证明这件事。格列凡靠着从人身上消除那个事物,我则是靠着扩大那个事物。」
「你跟格列凡是同伴吗!?」
「如果把同伴的定义随我的意扩大解读,那我们算是同伴。」
伴伴,洁儿的心脏如擂鼓般狂跳。
(那么这个男人果然是——)
帕帕拉奇那有如榆木的白皙长指,捏住洁儿的下颚。
「人能拥有的事物,与无法拥有的事物。能守护的事物与无法守护的事物。能夺走的事物与绝对不能夺走的事物,这些事物之间的差距是什么?」
「是『心』。」
洁儿茫然地重复:
「心。」
「没错。洁儿呀,这个呢——就是生命的容量。」
带着温柔而充满关怀、难以想象是杀母仇人的声音,基摩·帕帕拉奇这么说。
***
——自己只是一个被装进【公主】这个容器的精灵。
刚懂事的时候,艾克兰完全不记得自己过去是被取了『戴米思·萝洁』这个女性名字的凡希坦斯公主。他生下来没多久就离开母亲身边,被称为贤者的神殿之手接收,所以这也是当然的。
『你在肉体的年龄达到十天之前,都被称为萝洁。不过神殿的神官不喜欢为肉体取专有名词。』
从出生时算起,陪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似乎就是蜜瑟罗黛。据她所说,对于让萝洁(蜜瑟呼唤他有如呼唤自己的家人)离开,他的母亲凡希坦斯王妃直到最后都十分抗拒。但是周围的人说服她,如果将生为半人半灵的孩子当成王族成员养大,在继承时难保不会造成大问题。因此她才将还在哭泣的婴孩交给下界贤者,带往弗多南大神殿——听说所有人都会将贺斯佩里安的孩子送到那里去。
王妃将嫁进凡希坦斯王家前就时常配戴的家宝蓝宝石留在婴儿身边,大概是出于一个母亲的心愿,希望至少能让孩子留下与自己的联系。
由于没有肉体特征,艾克兰被当成女性,留下出生不久便夭折的纪录。即便如此,几乎同一时期也出现了一个传闻:从后门出现了一个看起来不似凡人的高挑男子,将哭叫的婴儿带离王宫。唯独这个传言怎么样也无法消除,公主虽还活着,但已遭绑架的谣言,仍一再地受到众人谈论。
传闻中前来带走婴儿的是没有报上名号的高大男子,不过艾克兰当然不记得当时的事。那个男人自称下界贤者,艾克兰受他养育了一段时间。
即便是隔绝于人界的树海村落中,日子依然会流逝。婴孩成长为孩童,活下去所需的事物变得愈来愈多。
认识他人,对眼中所见的一切产生疑问,耳朵试图捕捉所有声响。这在人世间称为成长,但是在神殿的说法就不同了。
在那里,艾克兰不过是不小心寄宿在「肉体」这个错误的宿主之中,因而不幸的精灵之一罢了。
『萝洁,为你存在就是我的喜悦。让我变成人类吧。』
由于被禁止使用语言,他说话的对象几乎只有蜜瑟罗黛——那位过去在创世时随着神之怒一起降生在地、栖宿在星辰中的魂魄。即便如此,为了与她交心,艾克兰还是渐渐学会她所使用的语言——换言之,他掌握了旧时代的葛玛利克语。
听说有一次蜜瑟罗黛问过贤者,为什么让艾克兰留在树海。像艾克兰这种被下界贤者带走的贺斯佩里安,都会被聚集在弗多南树海环绕的久远神殿,用某种方法离开这个世界。
『他乘船的顺序还没到。』
男人如此回答。
(那时候把我带到那个村子的下界贤者,我隐约有一点印象。)
后来,开始被称为艾克兰迦德之后,艾克兰也见过那个男人一次。那是个长发飘逸、全身上下色素稀薄的长身男子。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字,不过看他那双眼神,似乎已经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这应该是因为他是个贤者吧。
在每个日子都没有专门的称呼,也没有特别的活动或星期标示的树海生活中,某一天,贤者对艾克兰说:
『你必须下山才行了。』
据贤者所说,之所以轮不到他上船,是因为艾克兰没有这个资格。
没有资格是什么意思?
贤者回答「因为你的肉体正在逐渐恢复性别」。此时艾克兰才得知,在贺斯佩里安之中,有极少机会出现在乘船之前魂核受到肉体成长影响的案例。
『我无意将你养育成这副模样,但是看来你对下界的欲望太强烈了。你与人世的缘分不曾断绝,肉体这个容器的力量太过强大。』
(肉体这个容器。)
据说,断绝人与人世之间的缘分有好几种方法:彻底折磨肉体、暂时封印五感、不使用语言、忘却语言、不与任何事物接触、反复体验足以扼杀心灵的痛苦,最后会被逼入什么都再也感觉不到的绝境。
然而,尽管不断重复这样的训练,艾克兰仍无法停止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自己要做这种事?像自己这样的人们到底是要前往何方,又是为了什么而诞生?
明明必须封闭住思考,这些疑问无论如何就是会汹涌而出,让感情掀起巨浪。每逢此时他就会席卷身边的事物,引发一场小风暴。这个现象是少数贺斯佩里安与生倶来的神秘力量,他可以不用手就移动事物,或是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生起火。
那群贤者说,正是因为有心才会有这股力量。有心就是拥有感情的证据,所以他才不能乘船,顺序迟迟轮不到他。
一直听贤者这么说,最后艾克兰出于自己的意志下山了。他逃出了神殿。
(真是愉快!)
穿越树海、远离到弗多南山看起来远在他方的所在时,艾克兰总算如此吶喊出声。
至今他都不被允许使用言语,学习的也不是用来将自己的意志传达给对方的语言。然而,从内心深处汹涌而出的感情因声音与规则而产生变化,从口中汩汩流出。
语言。
(真愉快。使用言语竟然如此愉快。)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偷快的事,在那里却被视为禁忌呢?)
明明直到不久前自己确实是当中的一份子,艾克兰却一直对生活在神殿的贺斯佩里安深感厌恶。所有人都拥有色素稀薄的头发与接近透明的不健康肌肤,枯瘦的身体缺乏圆润感,大概是因为封闭了心灵而有着同样的表情。
同样的容貌。
同样没有色素的眼眸与发丝。
在那里几乎不会用餐,就算进食也只吃水果与鲜花,严格禁止食用经过火炙或是加工的食物。这样一来就没有体型变化的可能,他虽然可以理解这一点,但是所有人明明是产自不同女性的腹部,为什么身姿会变得如此相似?
『真恶心,唉,啊啊,真是恶心。那些没有颜色的人,没有意志、没有心的奇异生命。那样也能算是活着吗!』
真不舒服。
而且无法理解。
总归而言肉体就是如此。无论是发色、瞳色还是肌肤颜色,就算生为不同人种、不同民族,只要不进食而变得骨瘦如柴,将精神与身体都逼到极限,巧妙地仅只扼杀属于人类的部分,就算是陌生人,也能相似到惊人的地步。
(但正是因为如此,差异才有意义不是吗?)
变成那样,就已经不算活着了。
那样不叫『生命』。
『我讨厌那样。我要活下去。我要在空荡荡的容器里塞满任何的事物。我绝对不想变成那样。』
艾克兰只是贪婪渴求着外界的一切。
孑然一身、对世界也一无所知的他之所以能独自存活下去,都是拜他对长久以来一心向往的世界所生的依恋和兴趣,以及贺斯佩里安所拥有的神秘力量——魔法所赐。
虽然早已习惯什么都不吃,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进食;虽然一直没有使用语言,但他也渐渐明白——面对下界的人时,若不开口,就完全无法传达己意。艾克兰贪求无度的求知欲如溃堤的水一般倾泻而出,朝更加广大无垠的所在涌去。
人世真是愉快。
大家都依循简单易懂的法则生活。而那个法则有时会随性扭曲、轻易消失,有时会突然受到重视。至今以来,名为「萝洁」的自己都生活在几乎没有变化的气氛中,对他而言,噪音简直太令人愉悦了。
(好想在人类情感的泥淖中沉得更深。为此最好让空气流动起来,无论是谁·都被声音、颜色、自己以外的一切玩弄在股掌之间。)
而就在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随意使用力量,在下界流浪的时候——
艾克兰遇见被称为【墓园亡灵】的异端人类。
那并非纯粹的偶然,而是有人从中牵线。那是艾克兰的亲生母亲留给他的、不知何时从身边消失不见的硕大蓝宝石——蜜瑟罗黛。
精灵由于太过深爱艾克兰,一度遭贤者放逐远方,却又出于自己的意志辗转流过众人手中,经由格列凡之手抵达他的身边。这样已经可以视为骇人的执着了吧。
青年一见到艾克兰,就看穿他下山到下界的理由。
『你不可能一直过着这种生活。要是舍弃神祇,恢复成人类,你会因为肉体而受尽折磨。』
那是一位个头高大、宛如死神的男子。他有着一头雪白的银白发丝,唯独在耳朵上方留有一绺黑发。或许他原本是黑发吧。他将那头充满特色的头发藏进帽子,身穿下摆相当肮脏的旅行服装。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呈现浊白色的左眼,以及如老鹰般锐利的右眼。那个年纪比艾克兰大五、六岁的青年向他提出忠告,等肉体完全恢复性别,那个神秘力量恐怕也会消失,难以继续生存下去。
『什么意思?』
『你要是继续像这样在外头的世界任意使用魔法,总有一天会被教会的人逮到,送上火刑台。』
『送上火刑台?』
『意思就是你会死在荒郊野外。』
『你说的死,指的是肉体吗?还是【肉体之外的事物】?』
青年哑口无言了片刻,大概是觉得不能放着他不管,于是青年拉起艾克兰的手,要他跟着一起走。
青年名叫格列凡。这是个陌生的名字。艾克兰已经在下界生活几年了,也知道大抵来说,身边总会有一两个跟世界上其他人同名的人。
在格列凡的邀请下,艾克兰进入其中一个墓园,在宛如旧时代的杀念之神——托吉斯神所持刀刃一般的群山环绕之间,他就在那里以亡灵的身分接受教育。他并不想让其他人来管理自己,只是单纯对那个地方感兴趣——听说墓园里,聚集了许多遭遇与自己相似的孩子。
他一开始被赋予的「萝洁」是女性之名,所以他在此得到艾克兰迦德这个名字。这是其中一个『没用的人』、也是村中的养育者·玛古莎命名的。他逐渐恢复性别的身体,年复一年接近男性体格。
『这是世人恐惧的浅眠之神的名讳。』
玛古莎这么说。
『你度过人生的方式,特别适合这个名字。』
过去人类曾遭神背叛,因此人类夺去诸多有力神祇的名字,改造这个世界,让祂们不再具有力量。据玛古莎所说,有许多神祇的存在本身就此遭到这个世界遗忘。
『我们必须守护旧神。当人类即将亲手毁灭世界的时候,能拯救一切的只有拥有力量的神明。』
由人类改造世界,是一种可怕的傲慢——她曾重复这句话无数次。根据她的说法,人类原本并未被赋予如此庞大的力量,然而人却按照自己的方便将世界重组,供奉对自己有利的神明,这就是现在的世界。
总有一天会出现歪曲。人类只信仰人造的世界与人造的神明——这种情况无法维持下去的时代终将到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不能遗忘真正具有力量的神祇。
艾克兰并未受到这个神秘的【墓园】以及他们的信仰强烈吸引,但是他喜欢有同伴的感觉。
以人的语言说话果然是种快感,尽情向彼此宣泄感情(包括之后的后悔、尝试自制在内都让他感受到以人类之姿活着的真实感。
他忘记属于人类的名字萝洁,以艾克兰这个神明的名字自称后,几年过去了。
像自己这种逃出神殿最终来到墓园的人很少见,可以说几乎不存在。他得知这里的人,大抵上都是在襁褓中被接过来的双胞胎其中一半。
大家大多只是普通的双胞胎,不像萝洁——艾克兰一样是没有性别的贺斯佩里安,也不会中途产生性别,或是使用像艾克兰的念力这种奇妙力量。
他们都是普通人。
而这群人在【墓园】这里接受特别的教育、培养力量后,就会为了守护旧神而进入人界。大致上都是以有力的地位,或是高贵家族成员的身分。
『看来你是出自凡希坦斯王家。年纪轻轻就当上国王的哈克朗似乎是你的兄弟呢。』
明明没拜托过他,回到墓园的格列凡却不知何时调查了艾克兰的身世。追索一度被下界贤者带走的婴儿出身十分困难,据说几乎查不出来,但他说因为有蜜瑟罗黛这个有力线索才得以查明。
『那我跟那个哈克朗长得像吗?』
『不太像。』
听他这么说,艾克兰有些失望。他本来还想,要是自己跟大家一样能顶替哪个人,那该有多好玩啊。
但是当格列凡说他往后外出时或许化妆比较好,他自己也感到赞同。虽然不知道自己日后会做为【墓园】的爪牙出入哪里的宫廷,但顶着一眼就能看穿出身的面容,显然并非明智之举。
艾克兰不打算一生自囚于这个封闭的墓园生活,也觉得如果被分派到职责也不错。例如说,格列凡这个双胞胎的其中一方,听说是那位草原英雄强古·嘉顾的儿子。
他总有一天也会顶替另一个儿子的身分吗?就跟其他墓园的同伴一样。
好比说,与他同年的亡灵中,有位名叫梅列朵妮卡的美貌少女。她是帕尔梅尼亚王家某个亲戚子爵家的千金,照理来说也拥有王位继承权,是墓园的王牌。
近年来帕尔梅尼亚国王的正统血脉没有后继,收养养子、王位由旁系继承等事在所多有。这样一来国家的基础当然会动摇,墓园似乎一直在观望帕尔梅尼亚的混乱情势,慎重思量运用梅列朵妮卡的方式。
因为梅列朵妮卡除了擅长画画这个长处以外,实际上只是个非常非常平凡的少女罢了。并非所有墓园的亡灵都是暗杀者,或是擅长玩弄阴谋。村落的教育就像大学的课程,学生也都热心学习,但有些特质就是与生俱来的。
『艾克兰的皮肤真白皙。贺斯佩里安都是这样吗?』
梅列朵妮卡是个看起来根本杀不了人的少女。敎导艾克兰化妆技术的也是她。
光是在眼角抹上浓艳色彩,如贵妇一般在唇瓣搽上带有淡淡色泽的蜜,艾克兰的容貌就会显得中性化,真是不可思议。他的身材修长,以女性来说略嫌太高,但宫廷人士就连男性也会穿高跟的鞋子,因此身高不是重点。当他开始锻鍊身体、长出柔韧如镧的肌肉后,艾克兰除了没有变声的声音以外,几乎等同于男性了。
(肉体这个容器是多么暧昧,又是多么有力啊。)
有一次,她教导艾克兰眼妆的画法时,不经意泄露出内心的秘密。
「欸,格列凡是不是总有一天会去草原呢?」
这是不经心的一句话。但是从这句连本人大概都毫无意识的低语,艾克兰感觉到几乎洋溢而出的热情。
而他也感到危险。
村落中的亡灵之间严禁谈恋爱。他们总有一天要踏进外头的世界,前往完全不同的国家,与不同的家人共度不同的人生,未来的道路恐怕再也不会有交集。在这里相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尤其是异性交配——发生肉体关系是绝对不可触犯的严格戒律。【墓园】由于其特殊的信仰,通往异界的门随时都处于敞开的状态。这里的精灵数量众多。也比较容易培养力量。
若男女在这样的状态下交合,几乎都会以极高机率怀孕,而孩子毫无例外都是贺斯佩里安。因为这里是特殊的场所,精灵很容易附着于女性体内,形成人类的受精卵。
所以肉体成熟的男女间的接触总是受到限制。小孩子大多会在十几岁的时候送回原本的家,艾克兰之所以在十五岁以后依然留在村落中,是基于他的特殊出身。
「艾克兰以后会去凡希坦斯吗?」
「不,遗憾的是,我好像跟哈克朗王长得不太像。可能会就此成为为了村落在外贡献力量的部下吧,像格列凡那样。」
「那就跟我一样了。」
她语出惊人。几天前,梅列朵妮卡从那群【没用的人】口中,获知本该由梅列朵妮卡顶替的子爵千金猝死的消息。
「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或许再也不会踏入外头的世界。所以我才想,艾克兰和格列凡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依然幸福,大概是因为比起用别人的身分活在外头的世界,在不认识的人之间生活,她觉得就此留在村落中,做为一个【没用的人】活下去还比较好。
梅列朵妮卡爱着格列凡,所以只要留在村落中就能见到他。即便无法结合,还是能透过墓园保有联系。
「梅列朵妮卡真好,等待着你的一定是平静安稳的人生。你可以在这边照顾众多孩子,并托身于神祇、精灵与洛克玛丽亚之中。这很适合你。」
如果以外界的语言形容,对艾克兰而言,梅列朵妮卡与格列凡都是重要的朋友。虽然不知道格列凡怎么想,但是同世代的村落亡灵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他至少会将他们视为青梅竹马吧。
(果然很偷快。)
怀抱着禁忌爱意的梅列朵妮卡感觉起来更美丽了。在她高雅的美貌背后,流淌着澎湃的热血,全心全意朝格列凡涌去。
格列凡是否留意到这份柔和的激情了呢?大家都说,或许他总有一天会成为管理【墓园】的其中一个【代理人】。他自幼就受到长老与外头的掘墓者喜爱,离开闭锁的狭隘空间在世界各地流浪。梅列朵妮卡说,往后需要放弃墓园迁移时,他们肯定有教导格列凡如何应对。
【没用的人】也有其用途。
或许总有一天,格列凡会成为分散于世界各地的无数【墓园】的总管理者。
到时候,自己又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
「艾克兰你呢?那些【旧神代理人】应该不久就会决定你未来的方针吧?」
艾克兰摇摇头。唯独这一点并非他自己能决定的。
只是,自从数年前逃出弗多南神殿,下山来到人界的那一刻起,艾克兰一直有种切身的体会。
那就是——对于人类这个种族,无论是肉体这个容器、或是容器以外的事物,自己都喜欢得不得了。
生为贺斯佩里安,不知为何慢慢「恢复成人类」的自己。
过去带艾克兰到神殿的贤者曾说,贺斯佩里安是出了差错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在那个索然无味的神殿中,那些贺斯佩里安的诞生被视为一个错误,因而被聚集在一起,放弃所有人类肉体所能得到的快感,抛开肉体,乘船前往【彼岸〗】……
一如字面上所示,『离开这个世界』——
贤者们赶在人间闹出风波之前将他们带回,送往那个世界。趁着黎明与黄昏之门敞开的时候,送到名为希戴古林的异界。
这都是因为贺斯佩里安拥有特殊能力,也就是能使用魔法的缘故。那是在旧时代灭亡的文明遗物,原本不该与人世产生关连,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法则。
艾克兰的确会用魔法。虽然成功使出的机率一年不如一年,不过现在只要是在【墓园】这种充满洛克玛丽亚的地点,还是可以光靠凝视就移动物品、升起火苗。那也是魔法的一种,原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正因为如此,贤者才想排除这个力量,【墓园】则想加以保护。)
神殿的做法真的正确吗?他心存疑问。
结果不就是逃避了共存吗?所谓的生命,无论是什么样的种类或种族都一样,不都是要更加欲望横流地与肉体一起活下去吗?肉体不只是魂核的宿体,肯定有某种只能从肉体诞生、透过肉体产生的附加价值。
(就是因为产生了这种想法,我才无法搭上船吗?)
弗多南神殿无法成为自己的栖身之所。他没有家,现在也没有可以称为家人的存在。第一次算得上关系亲近的他人所在的这个【墓园】,恐怕是与艾克兰所期望的宿主最为接近的存在。
但是,这还不够完美,并非他理想中的世界。艾克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还是存在着以人类之姿活出精采人生的方法,那就是他所渴求的期望。
到头来,艾克兰其实就是想好好爱着自己的出身、性别,以及以人类身分立于此世的方式——这些过去一度彻底遭到否定的事物。
连同过去曾遭到折磨的肉体,一起好好地爱着。
「格列凡说过,就连在这个村落里,艾克兰都算是异端,就像神秘而美丽的另一种生物一样。」
突然听梅列朵妮卡这么说,艾克兰惊讶地睁开了闭着的眼睛。
沾染色彩的笔微微一歪,涂上了眼皮,梅列朵妮卡轻声笑了起来。
「他说,肯定是因为你小时候看过弗多南神殿的缘故吧。他还说,你就好像是为了否定那个神殿与贺斯佩里安而活一样。他自己是在【墓园】长大,一直不假思索地信仰着旧神,但艾克兰不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艾克兰心想。
格列凡是宛如【墓园】化身的男人。乍看之下,他似乎根本不具备自己的意志。他坚守【墓园】的教义,完全遵照【代理人】们的命令工作。
艾克兰很喜欢他,但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效法他的生存方式。
「格列凡说,艾克兰你相信自己的神明。那不是外头世界的人所构筑、仅为了人类的方便而生的人工神明,而是更古老……更原始的存在也说不定。」
艾克兰迦德,浅眠之神。
祂还有另一个称呼。
那就是『混沌』之神。所有事物混合在一起,溶解而失去界线,没有起点与终点——
「他说,你肯定会依循这个被赋予的名字而活。」
「或许是这样没错。」
梅列朵妮卡向他递出镜子。镜中那张双眼眼角画上美丽蓝彩的容貌……的确,与其说是人类,更象是试图装扮成人却有些失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宛如小丑一般。
「那么,我果然还是得到外界才行。我想走跳在人与人之间,在许许多多感情中浮沉。我好爱这具身体,尤其深爱有形的事物。」
所以,我想先跟很多人睡一次看看呢——听到他这么说,梅列朵妮卡察觉到话中含意而脸颊微红。接着,她显得有点寂寞般,用拇指指腹轻擦艾克兰的嘴唇。
「也对,毕竟无论是谁,都想被疼爱嘛。」
失去交换身分的『宿主』后,本以为一生都不会离开墓园的梅列朵妮卡,她的命运骤然开始猛烈运转。事情发生在她和艾克兰算起来满十六岁的初冬。
那年雪积得很深,即便在山脚下的村子水量增加后,山岭的寒冰仍迟迟没有融化。开始到外界活动的艾克兰在玛古莎等人的请求下,回到睽违一年的【墓园】。
在这个村落定居至今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差不多到了该废弃的时候,所以艾克兰才会出外寻找代替的地点。他打算在此过冬,等河流能供小船行驶就马上离开【墓园】。
那时格列凡已经不在村中了。他不在是家常便饭,所以艾克兰并未特别放在心上,但他在意的是,连梅列朵妮卡都不在村中任何一处。
一面收拾最基本的旅费与替换的鞋子,自己制作耐存放的干粮,一面开始做再次踏上旅途的准备时,艾克兰被玛古莎找过去。
『其实呢,艾克兰,梅列朵妮卡到外头去了。』
根据玛古莎所说,梅列朵妮卡的宿主已死,所以她并非顶替他人的身分。
『这种事没有前例,不过梅列朵妮卡将会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太子索尔塔克的妾室,所以现在正在外界接受成为贵族女性的教育。艾克兰,你可以陪伴她一阵子吗?』
就连艾克兰也一时说不出话。至今他也听过墓园的亡灵被送到村落外成为显贵妻子的事例,但是梅列朵妮卡并不擅长媚术,玛古莎他们不是比谁都还清楚这件事吗?
对于他的疑问,玛古莎他们的答案远超乎艾克兰的预料。
『梅列朵妮卡生了孩子,就在你出外旅行的时候。』
应该是格列凡的孩子吧,玛古莎说。而且恐怕就跟所有人都预想过的一样,是贺斯佩里安。
『而且麻烦的是,寄生的还是具有名字的精灵。这样一来就只能巧妙削弱肉体,杀掉容器仅只取出精灵。艾克兰,你应该也很清楚,将一度寄生于肉体的精灵剥除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非得等肉体成长到某种程度、开始老化,否则难以和精灵分离。所以要用二十年的时间。』
(杀掉容器。)
那么,【墓园】打算在那个婴孩长到二十岁以前慢慢削弱肉体,不教导孩子语言或社会常识,不让孩子产生任何依恋,就此养育成人吗?就和过去艾克兰在弗多南神殿受到的对待一样,在肉体开始老化、精灵变得容易与容器分离之前,过着仅只是留住一条性命,所有感情的流露都一直遭到否定的人生吗?
一切只是为了让他们搭上船。
(这种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艾克兰只是渺小的存在。
虽说会用魔法,这个力量也年复一年衰弱。肉体已经完全恢复性别,等他体内的精灵死去就不再能用魔法。也就是说,他会变成普通人。
所以,他并不完全了解这个世界的原理。
然而他依然确信,人之所以呈现这个形貌——肉体与除此之外的存在产生连结是有理由的。本该连第一声哭啼都发不出来,就死在母亲腹中的小小生命容量,却与精灵连结在一起,这件事应该是有什么含意的。这应该是有意义的。
——因为所有的生命都是为了证明这个意义,不惜痛苦挣扎着活下去。
(而唯有这一点,旁人无法代为证明。)
艾克兰十分震惊。他听说刚出生的婴孩被格列凡带走了,肯定是基于墓园的指示。他不顾那是自己的孩子,仅只试着巧妙保住寄生于那具肉体的精灵,想尽办法让精灵逃往异界。
而母亲梅列朵妮卡则是被迫与孩子分离,准备被送去当见都没见过的帕尔梅尼亚王太子的妾室。梅列朵妮卡原本就不是会违逆他人的女人。
在位于帕尔梅尼亚偏僻乡里的吉林古子爵领——梅列朵妮卡被收养为养女的那个穷困贵族宅邸与她重逢时,她的脸色比想象中还要开朗。
梅列朵妮卡向艾克兰提出恳求,请他跟她一起到大帕尔梅尼亚的艾斯帕尔达宫生活一段时间。
『拜托你,艾克兰,我很害怕。除了你以外,我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艾克兰可以理解她的不安。一般来说,亡灵会顶替双胞胎手足的身分,所以事实上等于同时得到了新家人。而且那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与亲手足,是自己的家。
但是梅列朵妮卡身边没有任何人。不知为何,她成了在帕尔梅尼亚的严格身分制度下、地位不高的吉林古家的养女,还将要成为尚未登基的年轻太子索尔塔克的妾室。
为了即将在日后即位的索尔塔克,旁人想必已经准备好带着大笔嫁妆的外国王妃。当然,他会被要求与那位王妃生下继承人。身为国王想纳妾以满足自身欲望,可得等到生子后的下个阶段再说。
然而,梅列朵妮卡已经受到他的索求。
『他应该不是在哪里对你一见钟情吧?』
对于艾克兰这句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么,肯定是索尔塔克小时候就喜欢上你的双胞胎姊妹吧?所以才会想实现过往的恋慕。』
『关于这一点,玛古莎说他们之前并未特别有过什么接触。她说,你只要当个普通的国王妾室并生下孩子,在艾斯帕尔达王宫享受豪华奢侈的生活就好。跟格列凡的事也是……』
她将声音压得更小声。
『她说这证明我能生孩子,真是太好了。』
那么,玛古莎那些人是希望梅列朵妮卡生下索尔塔克的孩子吗?
(这还真奇怪。)
艾克兰心感讶异。就算梅列朵妮卡与索尔塔克之间生下孩子,来自外国的王妃或许也会有子嗣。考虑到身分,王妃生下的孩子当然会成为下一任帕尔梅尼亚国王。
【墓园】很明显有所隐瞒。格列凡应该被知会过他们的意图,但是他现在正带着生为贺斯佩里安的孩子出外旅行,不知去向。
梅列朵妮卡的孩子真可怜。
连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意义都不被告知,就此不断朝死亡迈进,总有一天会搭上船。要是找到格列凡的行踪,而他又带着那个婴儿的话,自己搞不好会冲动地抢回那个孩子,试着再次将生命注入孩子体内。
重逢的一个月后,梅列朵妮卡得到玛丽·希蕾这个名字,担任王太子索尔塔克的随侍女官入宫任职。
为了守护梅列朵妮卡,艾克兰决定成为吉林古子爵家的养子,在人世间扎根。之后的发展全靠他的手腕。他周旋于所有掌权者之间,有时候成为男性或女性的情人,有时候也会担任间谍的工作。
于是艾克兰逐渐深入帕尔梅尼亚宫廷。宛如冬季在秋季之后接踵而至般,手段极为自然。
多亏玛古莎他们事先准备好的住处与身分,他也得以见到原本就在帕尔梅尼亚宫廷的协助者。墓园的人在外界相会时,即便素不相识,也自有方法能确认彼此的身分。
其中信仰是最为敏锐的判断方式之一。无论做什么事,从行为就能看出对方的信仰为何。
而信仰的对象不同,价值观也会有所差异。
艾克兰踏入人世后,将自己妆点得十足美艳。他用的不是梅列朵妮卡敎导他的潜入专用妆容,而是单纯为了让自己这个存在显得美丽诱人,华丽地改变容貌。身为男人却用烫发钳将头发烫卷,像女性一样披上蕾丝披肩,夜夜参加在贵族宅邸举办的交流会。
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有理想对象,他就会一路奉陪到床上,贪求从肉体诞生的快乐。或许是因为原本生理上较接近女性,艾克兰并不怎么把性别差异放在心上,不过男性性征确立后,他比较常与女性共枕。
沙龙中招待的豪奢美馔对艾克兰来说,也是无上的欢愉。成熟的葡萄果肉在口腔扩散开的时刻,或是一口咬下烧烤熟透的现杀羔羊肉时的恍惚感,是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美好。
美丽的华服、光辉灿烂的宝石、花掉的妆容与铃兰香水味。
人们言不由衷的脸,乐师们弹奏的音乐。
夜晚的快乐,与白日的奢华。
(啊,沉溺于此何罪之有?)
无论是悲剧或滑稽,正因为活着,才能得以品尝这般滋味。
(这比那个模样好太多了。)
即便现在当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依然会浮现出茫然空洞、等待搭船的同胞们惨白的脸庞。
(无论是妆容花到再怎么丑陋的脸,都比死气沉沉好得多!)
一年后,梅列朵妮卡生下索尔塔克的孩子。布隆杰国王的堂妹以王妃身分嫁过来时,发现将成为丈夫的男人已经迷上娶进门的妾室,似乎深感失望。
领着从布隆杰带来的要人与仆役,她转眼间就离开洛兰特。后来她与专属骑士之间生下私通之子,或许是因为这件丑事,她再也不曾回到艾斯帕尔达王宫,年仅三十一岁便过世了。
杀掉她的是艾克兰。
因为以【墓园】的角度,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能容许她生下索尔塔克的孩子,让那个孩子成为帕尔梅尼亚的继承者。但是当时无法回到娘家布隆杰的她真的无处可去,正打算回到洛兰特。
到了这个时期,艾克兰已经差不多掌握所有真相,明白【墓园】的管理者究竟为何要让梅列朵妮卡嫁给索尔塔克,为何急着要她生下孩子,为何将众多协助者送进帕尔梅尼亚国内。
他所侍奉的国王——索尔塔克·艾勒伊·斯卡路迪奥是个脆弱、甚至可说是怯懦得不像大帕尔梅尼亚统治者的青年。他本来就不是前任国王的亲儿子,而是近亲过继的养子。
由于梅列朵妮卡的影响,以及招揽到身边的墓园相关者慢慢对他洗脑,国王逐渐转而信仰旧时代的神明。
渐渐地,国王变得只将偏爱的家臣聚集到身边,试图将自古以来侍奉王族的塞礼家、古兰维亚家等名门贵族排除到政治领域之外。他鲜少参加宫廷司祭主持的礼拜,也开始有人谣传,他是不是私下信仰不被教会认可的异教神明。
「国王陛下,您倾心、信仰旧神是很好,但千万不可让他人察觉。」
此时艾克兰已经拥有足以光明正大出入宫廷的身分,担任国王的政务官与他商量过无数烦恼。他是索尔塔克王以外唯一获准在艾斯帕尔达的后宫——内宫出入的人物,因此众人都猜他是不是宠妾玛丽·希蕾的亲戚。索尔塔克就是如此重视梅列朵妮卡,到了失去她就再也活不下去的地步。
即便在梅莉露萝丝出生,这个无论对索尔塔克还是帕尔梅尼亚而言都是期盼已久的继承人诞生后,他依然秉持着不寻常的爱情与执着,继续爱着梅列朵妮卡。
『留在朕身边。如果没有你,朕的每一天都是无以破晓的长夜。要等到哪一天梅莉露萝丝继承王位,招到夫婿,让我确信大帕尔梅尼亚的斯卡路迪奥王家血脉得以延续、不会断绝的时刻,我的夜晚才会迎来晨曦吧。』
梅列朵妮卡知道索尔塔克执着于自己的理由。她说过国王是个可怜人,一直对他深感同情,但过去与她在同一个墓园长大的青梅竹马格列凡,似乎依然住在她的内心深处。
「你还是这么引人注目呢,艾克兰。」
两人独处时,梅列朵妮卡慎重而有些淘气地呼唤艾克兰的名字。在宫廷里,艾克兰用的是基摩·比尔基特·巴尔坎这个名字。过去他曾为了继承收他为养子的吉林古子爵家,将所有亲戚葬送于黑暗中,现在他成了索尔塔克王的心腹,被授予巴尔坎伯爵的爵位。
「我很引人注目吗?」
「是呀。曾几何时你不是在村里跟我说过吗?你说想得到许多人的爱。」
「哦,你是说想用肉体与人欢好那件事吧。我已经这么做了。」
「……在神殿长大,就会变得这么不知羞耻吗?」
梅列朵妮卡一脸无奈,告诉他宫廷里关于艾克兰的传闻都不太好听。谣言提到艾克兰男女通吃,找情人从来不管权力、地位或财富,总是像猫一样翩然而至。
「大家都说你像檞寄生。」
「我知道。不过这是个很好的形容。」
这意味着有可以寄生之处。比起孤零零一个人,或是肉体与肉体以外的部分分离,这样更好。
「不过我有点担心。听说你交往过的情人全都——呃——要不是发疯,要不就是离开宫廷了。」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喜欢忙碌的生活。」
这对艾克兰而言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墓园的意图、索尔塔克的疯狂、帕尔梅尼亚的血脉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梅列朵妮卡,是因为有你在。还有就是我觉得很愉快。宫廷里有种种感情交错,无论是不是爱情、权力的欲望、以负面形式表达的爱,还是悖德的爱都有。光是全身沉浸在这些情感之中,我就能体会到活着的感受。」
他说「能体会到生命的容量」。
「这就是所谓的『心』吧,但这种说法实在太冰冷而缺乏重量,所以我用的说法是『生命的容量』。我喜欢增加生命的容量,如果那是可以触及的事物就更好了。说起来,不运用肉体就无法将事物掌握在手中,是这个世界法则的神秘之处。」
「记得艾克兰你从好久以前,就在探讨拥有肉体的意义呢。」
还有『心』的意义。
「不是心,是生命的容量。」
梅列朵妮卡说,比起用简单的说词称之为心,这种说法确实更能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而你一直在和格列凡对抗吧。」
「对,没错。」
「毕竟格列凡的生存方式,就是墓园的体现。过于尊崇精灵至上主义,否定肉体的存在,所以——」
所以他才会对诞生的亲生孩子(或许还继承了自己的肉体特征)的身体毫不在意,仅只为了让拥有名字的精灵活下去而东奔西走。
「那个孩子已经搭上船了吗?」
梅列朵妮卡将满月前诞生的娇小梅莉露萝丝抱在胸前,如此问道。这是她唯一一次提起与格列凡一同消失的另一个亲生孩子。
「或许我要到异界才能和那孩子相见了……」
那年年底,被称为索尔塔克王唯一爱过的女性——玛丽·希蕾因肺炎过世。
国王的哀痛非比寻常,艾克兰也只能将自己的悲伤搁到一旁,用尽全力支持住他,试着让国王攀爬出绝望的深渊,至少要恢复到足以正常执政。
墓园的期望依旧不变,就是让索尔塔克政权维持下去。由于梅列朵妮卡的逝世,索尔塔克更加明显地倾心于旧神,许多重臣离开了他的身边。
格列凡依然没有出现在艾克兰面前。也没有情报显示他与梅列朵妮卡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因此艾克兰只能留在用漫长时间慢慢发狂的国王索尔塔克身边,与他尚称神智清醒的部分相伴。
随着梅莉露萝丝公主逐渐成长,艾克兰劝索尔塔克过继有力贵族的子嗣。众多贵族子弟到艾斯帕尔达王宫出仕,重臣离去后显得有些寂寥的洛兰特宫廷,看起来一时恢复了活力。
但是,索尔塔克是个愚蠢到不懂作戏的男人,他竟然劝诱可能成为儿子的人信仰异教,每当遭拒,就陆续将众多养子废嫡,自顾自地感到绝望,开始幽居于后宫深处。人们对如此反复无常的国王感到失望,便再次离开洛兰特。
到了这个地步,艾克兰终于向【墓园】提出建言——继续将这个国家交给索尔塔克管理,俨然是鲁莽之举。
只能选择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或是斯卡路迪奥的血脉。这是容器与内容物的二择一。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一个对帕尔梅尼亚王家打下最后一击的重大事实。
「——那就是梅莉露萝丝是贺斯佩里安的这个事实。」
洁儿眨眨眼,宛如大梦初醒。
实际上,这确实是一段宛如漫长梦境的故事,现在她也很难马上相信,自己竟然会从深深诅咒的杀母仇人基摩·帕帕拉奇口中,听到亲生父母亲的往事。
基摩·帕帕拉奇,本名是基摩·比尔基特·巴尔坎,并被赋予艾克兰迦德这个古老混沌之神名讳的男人。
带着洁儿他们同行的泰金军稍作歇息的期间,艾克兰在那辆运输用的护送马车中叙述起过往。在场的还有蜜瑟罗黛和强古·嘉顾。
但是,这两人一句话也没说。蜜瑟罗黛似乎因为终于见到主人而心满意足,身影完全消失在本体之中,而嘉顾大老则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尽力不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
「……那个女人,梅莉露萝丝是贺斯佩里安的事,我早已预料到了。」
口中十分干渴。不是因为讶异,而是因为洁儿还无法妥善处理如海啸般一口气涌来的情报。
「我一眼就看得出她爱路希德。那幅肖像送过来的时候,我也明白了她的爱情没有任何动摇。必须把我当成替身送到心爱的男人身边,对她而言想必是撕心裂肺的屈辱。」
「没错——你的妹妹爱着路希德。」
妹妹。没错,梅莉露萝丝是她的妹妹。如果艾克兰所言为真,她就是同母异父的妹妹,而且同样是贺斯佩里安。
也难怪她们长得这么像。大概是贺斯佩里安会受到寄生于肉体的精灵影响,肌肤与发色全都会变得色素稀薄。洁儿和草原部落出身的格列凡一点都不像,也是这个缘故。
而梅莉露萝丝也一样……
「梅莉露萝丝的身体非常虚弱,离开那座废弃庭园就活不下去。你应该也进去过一次,就在你嫁到艾兹森之前。」
洁儿点头。她对在那里差点被梅莉露萝丝杀掉的事仍记忆犹新。
『哪个是本尊,哪个是冒牌货;谁又是谁的替身与代理品?
我很清楚。
正因为我很清楚,我才更觉得一无所知地披着那层皮肉的你如此可恨。你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我一直以为这段话的意思是:我自己才是本尊,你与我相似的只有脸和一层外皮,除此之外完全不同。)
但是听过艾克兰所言的现在,浮现在她脑海的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那个『废园』,残虐王米德雷德留下的废弃庭园——那就是门吗?通往异界的门?跟弗多南山上的门不同……?」
「那是设下魔法阵制作而成的简易之门。人无法通过,只能容较小的精灵或异界事物流过来的程度。即便如此,对贺斯佩里安来说,也是较能自在存活的地点了。」
「梅莉露萝丝不上船吗?」
「她不能上船。能继承国王的只有她一个人,索尔塔克不容许她离开。寄生于她肉体的精灵拥有的生存量不多,即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消失,她还是只能活在这里。」
「为什么?」
「大概是希望路希德来迎接自己吧,既然注定会从这个世界消失的话。」
洁儿一震,对这个名字产生反应。
「贺斯佩里安的寿命,是因寄生于肉体的精灵而定。有人的寿命接近永远,也有人身上的精灵随着肉体老化迅速剥落,因而死去。关于这件事,当事人自己当然最清楚。」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在一片昏暗的深处,强古·嘉顾面露震惊神色注视着洁儿。那个表情像在说——你也感觉得到吗?
「站起来,跟我走。」
艾克兰冷冷丢下这一句话就不再看洁儿一眼,径自下了马车。洁儿瞬间朝嘉顾大老一瞥后,急忙追在他后头。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你想知道的事,我在路上都会说给你听。无论是杀掉卡露莲席思的事,还是放火烧掉你所住的娼馆的事。」
「你这混帐!」
如果刚才这个男人使出的魔法货真价实,那么不管是将卡露莲席思推到马车前,还是独独将绢屋那一栋屋子烧成灰,对他都是小事一桩吧。
「当时卡露莲席思发现墓园牵涉其中,于是打算让你逃到远方。要是她来插手,可能会造成种种麻烦。杀掉她实在让我很不忍,毕竟她是我两个哥哥的妻子。」
气疯了的洁儿想扑上前去,结果向前栽倒。由于长时间坐着不动,她现在无法踏稳脚步。
「对了对了,后来你还是没见到被卖到凡希坦斯的姊姊吧。你知道你妹妹在哪里吗?此刻她应该正担任路希德军的前锋,与黎戴斯对抗吧。」
「你说的是赫丝!?」
「你肯定很想见路希德——那就去见他如何?」
忍耐至今的感情被他一把攫住,让洁儿说不出话来。
「什么……」
「还是说,你打算连一次面都不见,就此搭上船吗?」
她一惊,不由得停下脚步。
(船!)
这个词听起来多么不吉利啊。感觉到宛如心脏被尖锐刀刃剜出来的痛楚,洁儿不禁喘息。尽管想着这个男人所说的话不能尽信,脑海某处还是清楚他并没有欺骗自己的意图。
(他明明是卡露莲妈妈的仇人!)
艾克兰站在拍拍膝盖站起身的洁儿面前。
他的眼眸很奇妙。明明只有两只眼睛,他却仿佛同时看着无数景象——
「格列凡在哪里?」
「别急,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他在哪里?我要从他口中听到全部的真相!」
「你默默去见路希德吧。别忘了,你的丈夫遭到亲弟弟残酷背叛,现在正被逼到悬崖边缘,精神肯定也坠进了深渊。」
「……路希德不是这么脆弱的人。」
洁儿咬紧牙关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他,大喊道:
「一切不可能按照你的计算进行,你不可能丈量人心!因为人心会像月的盈缺一样反复增减,就算现在被打垮在地,他的心也必定会再圆满起来,用他的手,用他的脚,用他的视线重新振作。我可以看得到,振作起来的事实会成为他新的荣耀。路希德岂是你这种人的脑袋所能想象的!」
「原来如此,靠自身得到圆满,利用肉体增加生命的容量吗?——这种事真的做得到吗?这是因为他是被选上的人类吗?还是说……」
艾克兰感慨良多地呢喃道:
「人啊——会选择容器,还是血统呢?接下来路希德想必会受到艾兹森与帕尔梅尼亚人民遴选。而洁儿,你同样要做出抉择。
要像梅莉露萝丝一样选择容器而消失,还是要搭上精神的船?在那之前你可以去见路希德,也可以向姊妹道别,也可以选择报仇。」
激动与凌驾其上的憎恨,仍浮现于洁儿的脸上。艾克兰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她,接着说:
「一切随你怎么做——但是,你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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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04:45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这半个多月,位于洛兰特东南方约十博格处的城镇马洛里,驻扎着路希德军的约一万八千名精锐,宁静的乡镇里挤满前所未有的人潮。
「尽量不要分散兵力,加紧行军。即使在夜间也要用投石机彻底破坏城墙。」
路希德补充道:
「但是,需要破坏城墙予以痛击的城市,只有城市首长当中回应最不友善的桑古鲁城。」
多达一百二十辆投石机全数投入于这座桑古鲁城,从四面八方、不分日夜地投入巨石。桑古鲁的居民并未在外墙崩垮后继续勇敢抵抗,而是放弃新建的部分,逃进内墙包围的旧城镇,但这正中路希德下怀。
「既然有建造外墙所用的石头可用,就不需要士兵了。之后只靠投石车战斗就好,夜里也不要容许他们有时间睡觉。」
也就是说,用不着运送石头作为投石机的石弹,倒塌外墙的石头当场就能作为供应来源,这样就不需要补充石头。桑古鲁城被破坏殆尽,经历约十二天的抵抗后终于投降。
另一方面,路希德对一开始就提出条件、做好准备接受解放的亚尔诺城采取宽容态度。以绝不干涉城市自治、不调整税率、往后三年不会允许艾兹森人移居这三个条件,路希德顺利无血开城。
这两件事,让具有首都洛兰特防卫据点机能的好几个城市也开始动摇,考虑该抗战到底还是无血开城。
路希德的目的就是让众人看到桑古鲁的惨状,另一方面绝不破坏态度顺从的城市,反而表现出尊重市政的态度,以此促使其他据点都市投降。
「反正国王军的总司令卡隆子爵的目的,就是诱使我们分散兵力到四周保护洛兰特的其他都市。我可不会中计。」
从驻扎地马洛里到首都洛兰特仅有咫尺之遥,但如果不处理这些问题,攻打洛兰特的期间难保不会后路遭袭。路希德必须在开始进攻洛兰特之前,先将大约五个据点掌握在手中。
其中一个是桑古鲁。这是个旧城市,路希德早已调査得知现任市长是死忠的拥护王家派,知道这种人不会轻易投降。
另一个是亚尔诺。这个城市靠近桑摩东萨的关卡,是通往毕雍奴途中的重要西方据点,彻底破坏这个城市会有麻烦。也由于商业城市的特色,城中政要有三分之一是外国人,路希德有较大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
「向桑古鲁出兵的话,驻扎于贝詹城的桑迪克军说不定会趁隙前往亚尔诺。」
向他提出建言的,是通晓帕尔梅尼亚情势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副团长——拉薛霍普。
洛兰特周围的五个防卫据点之四,分别是桑古鲁、亚尔诺、贝詹、艾特米塔。其中他已经派了两万兵力前往艾特米塔,桑古鲁投降后也必须留下约五百人的兵力。
派兵驻留各关卡与主要城市,可以防止城主背叛。基于这种战略上的考量,原本总数上看十万的路希德军,现在已剩下两万五千人。
「时间经过愈久,还在观望的贵族投靠我方的可能性愈大。但也可能出现相反的状况。」
「多兰古佣兵团的托耶丹师团的动向真令人在意。」
佣兵王布里札是被称为现代三王的人物之一,而布里札布置重兵的最重要据点,就是位于帕尔梅尼亚与辛瑞吉亚国境附近的托耶丹要塞。长年以来布里札与帕尔梅尼亚之间有契约关系,虽是佣兵,却为了帕尔梅尼亚的国家利益而负责把守北方防线。
基于这个立场,布里札这次支援索尔塔克的可能性看起来很大。听说为了防止他调动军队,受帝迪耶·卡裴兰支配的爱德里亚银行家们,正在向布里札送钱。
布里札究竟会采取什么样的动作?
「的确,就算能顺利攻陷修弥沙并包围洛兰特,要是被布里札从背后突袭就完了。」
「毕竟佣兵王不是能用金钱打动的男人。真在意他会有什么动作。」
麦古尼卡斯露出苦瓜脸说。
「说到令人在意,到现在为止,都还无法和回到艾兹森的春狼族杰西德殿下取得联络。」
「应该可以认定他已落入强古·泰金手中。」
顶着一张白得让人觉得冬将军就是这副模样的面孔,艾斯迈亚德点头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就连在这趟行军中也新制了春季款帽子,对自己的美学毫不松懈。
「果然还是有必要先攻打一次修弥沙吗?」
凝视着野战地图的路希德支着自己的下颚。
(黎戴斯就在修弥沙。终于要跟那家伙对决了吗?)
先让将军们散会后,路希德登上马洛里城最高的时钟塔。从那里可以看到在旧时代用石板铺成的大道,两侧是稀稀疏疏的矮木。那是广大的豆田。
「……既然杰西德被抓了,就无法掌握艾兹森人民是否已经知道我的身世。在这种时候真的可以将全军投入于修弥沙吗?」
他重复了好几次自问自答。但是一如拉薛霍普等人所言,如此大规模的远征光是一天就会消耗庞大粮草,佣兵的雇佣金也绝对称不上便宜。
要是时间拖太长,肯定有人会质疑他是否具备继承帕尔梅尼亚王家的正当性;之所以无法战胜,是因为出身下贱的路希德果然没有获得神明赐予成为国王的资格……帕尔梅尼亚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
「您还没下定决心吗?」
脚步声响起,路希德心想一定是马修斯,因此没有回头。
「在下认为多兰古佣兵团会打定主意在旁观望。」
「因为布里札讨厌被卷进权力斗争吗?」
如雾似霭的一团白烟扫过视野,那是站在他身旁的马修斯呼出的一口长气。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夜晚却很冷,吐出的呼吸也是一片白浊,让人对火焰心生依恋。
「你酒气好重啊,马修斯。」
「因为很冷。」
「你这个破戒僧。」
「这是我的特权之一。」
滴答、滴答的计时声响起,那是马修斯的金怀表的声音。那是个沉甸甸的怀表,过去将它随身携带的时候,每当从衣服上拎起怀表,路希德就会实际体会到托付给自己的思绪具有多么沉重的份量。
「早上你不在吧。你做什么去了?」
黎戴斯逃亡、反叛路希德后,马修斯担心主人的身体状况,无论日夜都随侍在侧;但是当路希德慢慢振作起来后,他似乎觉得放心了,从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
「我让尤基姆继承古冈托拉斯了。」
「就是那个袭击我们的弟子吗?」
他回想起在帕鲁耶姆的马修斯宅邸小酌时,突然发动袭击的长发僧侣。
「这件事长久以来一直悬在我心上。如此一来,我总算能在真正的意义上放开剑了。」
路希德抬头看向站的位置比自己稍高的马修斯。他的表情宛如经过雨水冲洗的空气,澄澈而没有丝毫杂质。
「恭喜你。」
「这下子就算您有性命危险,我也不能使剑了哦。」
「那就用怀表砸人吧。被砸到可是很痛的。」
「这样怀表会坏掉。」
他的心已经恢复从容,能这样互开玩笑了。路希德闭上眼睛。
「听说泰金军已经抵达洛兰特。强古·嘉顾人在修弥沙……洁儿也一样吗?」
「恐怕是如此。」
「我们已经回绝过一次对方的要求,不知道这次他们会说些什么?」
当初司令官卡隆子爵提出要求:如果想保住强古·嘉顾一条命,路希德军就得立刻退回艾兹森。当然,路希德没有理会。他觉得遭俘虏的嘉顾应该也会有同样的看法。
对方在那之后就只是一直拖时间。子爵在等待泰金军。只要大军到齐,他或许就不会继续死守修弥沙,而是杀出来正面对决。
「泰金军和国王军加起来应该会超过三万吧。」
「草原军队几乎都是骑兵,机动力很强。我方大多是步兵,在平地正面交战可能对我们不利。」
「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子爵才起了刻意出修弥沙城应战的念头吧。那么,我们可不能让从北方行军至此而疲累的草原骏马有时间休息。」
马修斯打开表盖看时间。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
「马修斯。」
「是。」
「即使洁儿在我眼前被刀抵住,我也会向前冲。我已经做好这个觉悟了。」
迟了片刻后,马修斯答了声「是」。
「走吧。」
他碰触佩戴在腰间的路克纳斯剑柄。
即便黎戴斯没有亲自出面参与战斗,路希德仍希望至少要亲手取下他的首级,这是此刻他心中最强烈的想法。自己必定会像传说中杀掉自己的双胞胎姊姊后,用载货车拖曳尸身的安卡里恩预言者一样,往后背负着黎戴斯的存在继续前行。
为了否定所有王族血统并建立霸权,路希德不能容黎戴斯这个正统继承人活在世界上。
雨人走下时钟塔的楼梯,回到司令部所在的城市首长宅邸。大概是因为天快亮了,军阵中燃起大量火光,守夜兵以外的士兵开始起床。
「陛下!」
麦古尼卡斯腋下夹着一个大圆筒状的东西来到面前。
「有个东西想请您立即过目。」
「那个圆筒是什么?」
他满脸严肃,请路希德与马修斯进入宅邸。看来他不想让太多闲杂人等看到。
在重重油纸的包覆之中有一块布。那是在厚麻布涂上蜡油让布硬化到某种程度,用来作画的画布。
「这是……!」
摊开的瞬间,路希德倒抽一口气。上头画的是以木炭草草素描的一位贵族女子肖像。女子上半身微斜,注视着手拿镜,摆出常见的姿势。
前提是,如果画中人是梅莉露萝丝的话。
(这幅画的作者知道梅莉露萝丝和洁儿的事吗!?)
他迅速看向签名,熟悉的字迹让他心中一惊。洛黎恩·佛罗狄。这与过去帕尔梅尼亚大使带来的梅莉露萝丝肖像上的签名一样。
「上面写着洛黎恩·佛罗狄啊,马修斯。」
「陛下,他是……」
「是洁儿的青梅竹马。现在是梅莉露萝丝专属的宫廷画家,似乎是为了追查洁儿的行踪而在宫廷出入……」
心中藏着这个动机的男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通知路希德自己已经发现洁儿顶替了梅莉露萝丝?路希德不明白意义何在。
洛黎恩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他现在依然站在洁儿这一边吗?还是已经被拉拢到梅莉露萝丝那方了?他送这幅画过来,到底是想通知路希德什么事?
就在此时,有个人从椅子猛然站起身。是位居未席的荷莉赫丝,艾尼也在。他们的职责是率领爱德里亚的佣兵部队,在交战时率先冲锋进入敌阵。他们在现场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然而——
「喂,赫丝,这是——咦,是路希德陛下的夫人吗?我还以为是赫丝的……」
说到这里,艾尼不知为何闭嘴不语。因为赫丝的脸色并不寻常。仿佛要盯出一个深深的洞一样,赫丝的视线锐利而刺人。
在赫丝的视线前方,是画家送来的梅莉露萝丝与洁儿的素描。
(怎么了,赫丝见过这幅画吗?)
路希德再次仔细看向那幅画。除了貌似梅莉露萝丝的贵族女子凝视手拿镜以外,这幅画没有什么显眼特色。女子置身的是十分普通的房间,所坐的也是普通的木椅。画在一旁的也只有绘画惯见的苹果、橘子等静物,以及一把小刀……
「马修斯,重点不是这张画,是包装。用火烤那张白纸!」
用水果榨出的汁或糖水写信,是尽可能不想让太多人得知内容的人常用的手段。只要用火烘烤,字迹就会现形。
他将包住画的纸在火盆上摊开。眼见糖分逐渐焦化,原本空无一物的纸上出现了一个图案。
「这是……」
「竟然是多兰古佣兵团的徽章!?」
一直狐疑旁观的将军们,表情瞬间转为惊愕。
路希德厉声道:
「拉薛霍普,马上出击!」
名字受到呼唤后,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实质指挥官用力打直背脊。
「是!」
「马上整队前往修弥沙,吹响出击的号角!」
话一说完,路希德就抢在所有人之前冲出房间。每当士兵慌忙传达出击命令,就有人在城中拔腿狂奔起来。
号角声响起,宛如要劈开布满朝霞的天空一般飨彻云端。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出击信号银喇叭也同时吹响。被牵出马厩的马匹嘶鸣着,以及武器防具擦撞的金属声响,让路希德的心忍不住奔向战场。
(风吹起来了。)
现在就是开战时刻。错估时机会直接导致落败,所以必须睁大眼睛、绷紧神经留意所有方向。
(接下来我要灌注全心全力,正面对抗守护这个国家至今的旧神与血统!)
***
离开马洛里城的两万五千名路希德军,与中途会合的其中一支桑摩东萨部队一同通过关卡,一天后抵达国王军的大本营——修弥沙要塞。
「陛下,接获泰金军离开洛兰特南下的情报。」
「似乎在伊萨姆一带列阵了。」
伊萨姆是视野开阔的平原,几乎没有一处会阻碍视野。要是在那种地方与草原的骑兵队正面交战,可以想见队伍会被冲散。
「直接朝修弥沙前进,不要理会泰金。」
路希德就此通过大道北上,包围修弥沙要塞。要是直接在此开战,显然不久后就会遭赶到的泰金军夹击。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刻意前往修弥沙,避开泰金军的诱敌之计。
路希德在可以从正面了望修弥沙要塞的丘陵地带列阵。要是泰金军涌上来,他必须迅速命令士兵停止攻击,并确保退路。
一面啃着放了起司与厚厚一块肉的硬面包,他一面开口说话。他的视线随时都倾注在此刻于要塞各处展开的外墙突破战。
「你觉得我有多少时间?」
「我想乐观来看应该有一天的时间。」
身穿引人注目的僧袍,莫里亚市司祭迪纳雷斯一等典官——马修斯这么说。他这个模样宛如随军司祭,但他其实是这支军队的重要参谋。
遭到无视的两万泰金军,想必会勃然大怒地涌向修弥沙。投石机全都派去攻打桑古鲁了,若要等投石机运达修弥沙,大约得花三天时间。
即便如此,路希德还是郑重开始攻打修弥沙要塞。大炮不断轰炸外墙,士兵填平水位高涨的护城河,陆陆续续投入兵力。
(没时间了。不可能一天就攻陷这座坚固的要塞,但是——)
那幅画。那个叫洛黎恩·佛罗狄的宫廷画家送来的素描隐含的特殊之处,明显是送给路希德的讯息。
首先,上头画了状似梅莉露萝丝的女子在镜中的样貌,但他画的根本就是洁儿。让路希德认出她的是那张脸,不过若非长年在身边看着她的人就无法辨认。
此外,她脚下的影子长得很不自然。
影子,换言之就是洁儿的影子,意指派搏特。打着吉奇·巴隆的名号,长期为她担任密探的泛树族的尼兰。
那幅画暗示尼兰正在为洁儿采取行动。另外,做为摆饰静物的水果是橘子与苹果。橘子是南方爱德里亚的特产,说到现在与爱德里亚有关的事,那就只有游说多兰古佣兵团这一桩了。
如果路希德的解读没有错误,那幅画不就是要通知他「爱德里亚银行家劝说成功,多兰古佣兵团正前往支援你们」吗?
(若是如此,派搏特必定会在修弥沙展开行动!)
下一刻,轰轰轰的巨响传遍四周。几个亲卫兵护住路希德,但这道声响并非针对他们而来。
「陛下,要塞后方起火了!」
定睛一看,位于左右两侧的其中一座监视塔已被艳红火舌包围。
「是派搏特开始行动了吗?」
路希德敢肯定这是尼兰搞的鬼。不知道是为了营救被俘虏至此的父亲强古·嘉顾,还是为了救出洁儿。
陛下——背后有人如此呼唤着他。马修斯带了一个人过来。那个穿得一身黑的身影在身着甲胄的骑士之间,看起来宛如悄然接近的死神一样不吉利。
是尼兰。
「已经救出强古·嘉顾了。草原势力并不希望受到泰金支配,杰西德现在正在统整三十六个部落族长的意见。」
路希德点头。只要草原的中枢强古·嘉顾平安无事,就算泰金再怎么失控,也只要花上时间必定能平定纷争。这是可以想见的结果。
「说服多兰古佣兵团的是你吗?」
听他这么问,尼兰显得有些困扰似地转开视线。
「这是出于布里札个人的意愿。」
「画那幅画的洛黎恩·佛罗狄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他是宫廷画家。」
「佛罗狄是洁儿的旧友,好像从她消失以后就一直追查她的去向,对王家以及指挥这一切的基摩·巴尔坎怀恨在心。表面上他扮演忠实的宫廷画家出入艾斯帕尔达宫,暗地里其实有许多亮眼的活跃表现。我没想到他会连络派搏特团。」
说完,他忽然瞇起眼。
「真的很有趣。命运之轮竟然会如此巧妙地将一切连结起来,这种事谁都想象不到。」
「这不是命运,而是结果。人们只不过是强行将结果安上煞有介事的名称罢了。」
「即便如此,但确实有个无形的庞大力量,正为了给予你某些事物而运作着,路希德。」
从他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路希德不由得屏住气息。他心想:这么说来,我们的声音说不定很相似。
「艾兹森国内似乎被所罗门·索克压制得很好。南部都市贵族对路希德国王的支持没有改变,近期就会对法王发出声明。」
「……也就是说,我现在只要倾注全力于杀掉黎戴斯这件事就好了吧。」
「你该取下的不是黎戴斯的性命。」
「不然是什么?」
「是王冠。」
路希德注视尼兰几乎被面罩盖住整张脸的面孔。此刻想从据说是自己亲生父亲的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他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证据,是不可能的。
「还用得着你说。」
淡淡丢下这句话后,路希德从一位随从手中接过路克纳斯。黎戴斯在等待自己。路希德必须去面对他。
此时,他一直悬在心上的事不经意脱口而出:
「——洁儿她……」
「她没事。你们不久就能相见吧。」
路希德点头。只要能听到这句话,之后就没有继续停留于此的理由了。
背后响起高声欢呼。接着——
「陛下,正面的吊桥放下来了。现在就冲进去!」
在后方指挥的拉薛霍普发出有如怒吼的高声吶喊。比大炮的炮弹更加迅速的一位骑士,擦过路希德身边疾驰而去——是荷莉赫丝。
「跟着往前冲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索尔塔克葬礼的前哨战!!」
「用国王军的尸体堆到看不见石砖!!」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进入肉搏战啦啊啊啊啊!!」
伴随着令人胆寒的果敢吆喝声,今日内已经出击过三次的荷莉赫丝与艾尼两人手提武器,展开第四次突击。
路希德已经不再注视尼兰。他抽出路克纳斯,另一只手握紧缰绳。
「冲啊!」
一踢马腹,路希德如暴风一般冲了出去。
***
——第一次见到哥哥的情况,他记得很清楚。与那对赤褐色的鲜明双眸相伴,那个模样在记忆中留下的烙印,深刻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无论过多久都保持着原有色彩,从未褪色。
黎戴斯的双胞胎哥哥路希德回到艾兹森的新首都帕鲁耶姆,是在他和黎戴斯(不过正确来说只有自己)刚满六岁的时候。
兄弟俩第一次面对面。他跟双胞胎哥哥并未相像到全身上下都一模一样,但是他问了侍女这个问题,才听说世界上也有完全不像的双胞胎。
这样啊,原来如此——他装出理解的样子并回答。即便如此,比起日复一日生活在圣·安琪莉王宫内的自己,哥哥看起来对于这个世界所知更多。
哥哥长得很高,体型也比自己大一圈,时常快活地哈哈大笑,嗓门也很大。听说出生后几乎所有时间都生活在母亲故乡的哥哥,大约在半年前开始受那位英雄强古·嘉顾教导狩猎技术,漂亮地猎得第一只猎物。
那时他可是仅仅五岁的孩子。就连在圣·安琪莉的宫廷,大家也赞叹哥哥拥有草原之神铁古与桑芜的守护。
明明是如此优秀的孩子,为什么哥哥没有留在帕鲁耶姆呢?
『为什么王兄不跟我们一起住呢?』
向当时才刚上任女官的嘉亚泰葛丝这么问后,黎戴斯就领悟到这不是个该问出口的问题。嘉亚泰葛丝露出好像感到困扰的笑容说:
『因为路希德殿下是长男,肩负着沉重的责任。』
她肯定早已耳闻那个可怜的六岁孩子会被送到帕尔梅尼亚当人质。
哥哥在帕鲁耶姆待不到两个月。在那段期间,两人稍有交谈,他也问了哥哥初次打猎的事。路希德并未显得特别自满,他谈论的内容只有射中猎物时的喜悦,以及看见尸体后矛盾的愧疚感。
黎戴斯觉得他真是个温柔的人。
哥哥离开帕鲁耶姆后,黎戴斯依然继续关注他的动向。即便哥哥不在国内的时间愈来愈长,自己在宫廷开始被视为父王的继承人,黎戴斯也依然认为不可能比得上哥哥。他不过是个六岁小孩,对于君王的素质想必也有不理解之处;然而,黎戴斯明白一个决定性的重点,那就是霸气的差异。眼下的事实是,路希德渴望君王这个地位,而自己完全不是如此。
哥哥开始渴望得到王位。为了美丽的初恋王女,为了得到大帕尔梅尼亚的长公主,路希德必须把黎戴斯赶下台,甚至打倒父亲,成为艾兹森公国的国王。
得知路希德在帕尔梅尼亚过着人质生活的艰苦状况中,开始摸索抵达荣光的道路,黎戴斯高兴得好像那是自己办到的一样。
即便他得到帕尔梅尼亚王的同意得以归国、至北法纳利斯赴任地方总督之后,黎戴斯也觉得哥哥肯定能将草原部落这个后盾当成武器,打倒平庸的父亲,成为年轻的艾兹森守护者。
(我明白自己受到哥哥憎恨。站在他的立场,无论什么样的孩子都会不由得产生这样的情绪吧。出生后一次也不曾与亲生母亲一起生活,才六岁就被送到外国当人质。而且自己明明就是哥哥。)
得知母亲对哥哥怀抱厌恶感的真正原因,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那正好是他开始对墓园与旧神产生兴趣的时期,对于他们崇敬与蔑视的事物,他试着用自己的方式达到了一个结论。
也就是说,墓园过分尊崇精灵与人类的精神,不太重视肉体这个容器。彻底折磨肉体、连身体的五感所产生的痛觉与快乐都加以否定后,获得与精灵或旧神的交流,才是他们看重的结果。大概是因为如此一来,人就能得到本已在遥远往昔佚失的魔法。
但若是如此,人类又为何会被赋予肉体呢?黎戴斯被哥哥视为眼中钉,最多仅免于一死后,因一等罪状而被幽禁于黑暗地牢的漫长时间,全数被他用于沉浸在思考的海洋中。
他确实想变成精灵。
可是,这并不是像墓园亡灵那样执着于旧时代的缘故。
他是因为想待在哥哥身边。黎戴斯想与路希德同在。那个光辉灿烂的存在,挟带着自己的本事与无比强烈的光芒,挣扎、受苦、有时与致死危机正面对抗,努力试着赢得从未有人得到的桂冠。每当看到哥哥的身影,黎戴斯总会强烈颜抖。接着,他会对自己感到深恶痛绝。
这具肉体……要是没有这样的肉体容器,自己应该早已为哥哥发挥作用才对。他可以坦然自称为哥哥的帮手,仅只为他一个人效劳。而路希德也会接纳自己吧,毕竟他可是连那个无可救药的唯物主义者所罗门·索克都接纳了。
然而,唯独黎戴斯永远都会是路希德的敌人。只要他继承了正当的费尔札特王血脉,而路希德是母亲私通生下的私生子,这样的关系就永远不会消失。
无论再怎么向他宣示效忠,路希德也不会相信自己吧。他是个好人,说不定会努力试着相信黎戴斯,但是这个秘密总有一天会曝光。得知自己的身世,得知母亲厌恶自己的理由后,哥哥肯定会感到绝望。而这份感情全都会发泄到黎戴斯身上。
为了路希德这个神明,自己可以抛弃一切,换来的却是如此憎恨的回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吗?
(好想舍弃这具肉体。)
只要他拥有「弟弟」这个容器,那个心胸宽大到能博爱世人的男人,就会独独憎恨黎戴斯一个人。
黎戴斯的绝望因此而起。
「我只是想创造出诞生于这个容器内的意义。」
冰冷的石头地板铺着豪华的卡利亚柯利亚地毯。脚踩五彩缤纷的图样,黎戴斯动也不动地侧耳倾听。
石墙崩垮的声音愈来愈飨。大炮的轰炸几乎毫不间断,数名工兵从护城河外围架起的巨大攻城梯跨越围墙。这里是位于中央建筑四楼的要塞司令官执务室。虽然难以从外部侵入,但要是留在这里不走,路希德军的士兵肯定迟早会涌进来。
四面八方到处起火,这种混乱的情况,看起来应该是有人从内部纵火。
「啊,是派搏特来了吗?」
那么强古·嘉顾一定也差不多该被救出了。那位老人家对路希德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根基,可得麻烦他长命百岁才行。
黎戴斯的视线从响起虫然巨响的外头,转向房间之中。明明是司令官室却没有任何人,是因为黎戴斯让其他人逃走了。派搏特团从内部牵制,外头有两万大军压境,就算是修弥沙要塞也撑不过几个小时吧。愚蠢的泰金似乎满脑子只想着让从远方带来的骑兵队发挥效益,拒绝与修弥沙的国王军会合,但不巧的是这里并非草原。率领大量步兵的路希德,显然更为有利。
房间里只剩黎戴斯一个人。选择这里做为丧命之地的是他自己,所以他没有任何后悔。
真要说的话,顶多就是不知道临死前能不能见路希德一面这件事。
(哎,反正我没见到他一面就被士兵斩杀,只有首级来到他面前的状况,我也已经预想好了。)
黎戴斯离开窗边,似乎对外头情况毫无兴趣。桌上备有两人份的早餐。原本预定与司令官卡隆子爵共进早餐,遗憾的是他为了对付路希德军的突袭,慌忙嚷嚷着穿戴上盔甲出击了。
以他那个模样,真的能够善加指挥吗?说不定他一冲出去就会停止呼吸了。
仔细想想,他也是个不幸的人。要是他生来并非那个索尔塔克的亲戚,就不用打这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的仗。
(真希望最后还能再见洁儿一面。不过……艾克兰跟在她身边,这就没办法了。要是她在这里被流弹波及,我会被王兄怨恨的。)
洁儿恐怕被艾克兰带到艾斯帕尔达王宫了。接下来洁儿就得与那道真正的黑影对决了,先前她的命运可是被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对吧,蜜瑟罗黛。」
注入苹果酒后,黎戴斯高高举起珍贵瓷杯。
接着,他一口气喝干。带有少许碳酸的苹果酒伴随着细微刺激,消失在—喉嗛深处。
「真高兴你来到这里,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
黎戴斯开始慢慢走过长桌周围。
现在还是早春,所以数量并不算多,即便如此还是有苹果、栗子、晒干后以蜜腌渍的橘子制成的果冻等等,银盘上摆满令人眼花撩乱的水果。盐腌的肉与香肠都为了便于食用,已经先在砧板上切成薄片,盛汤的大高脚盘里放着幼鳖。
明明是在战场,餐点却豪华得令人难以置信。黎戴斯将一小块加入无花果的吐司放进口中。
「我一开始向你提出的就是关于这一刻的交易。看来你愿意答应我的交换条件。」
当然了——蜜瑟罗黛点头表示。
『路希德正朝这里而来。你的愿望是暂时将他一个人关在这间房间,断绝一切外界接触对吧。』
虽然无法以清晰的语言形式听懂,黎戴斯还是能够理解她想说的话。
「没错。我想跟王兄说话,在临死前留下遗言。」
『这样就够了吗?』
蜜瑟罗黛蓝色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宛如黑暗降临一般,她缓缓覆盖在黎戴斯身上。
『只为了这个小小的愿望,你就协助萝洁……艾克兰的计谋吗?为了这个目的,在此被路希德讨伐也在所不惜吗?』
「因为我就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啊,蜜瑟罗黛。赌上性命就能得到相应的代价。等着我的并不是失去。接下来,总算能在这里得到我一直渴望的事物了。」
黎戴斯与基摩·巴尔坎——也就是艾克兰迦德联手,暂时假装对路希德发誓效忠,却在最后一刻背叛他。这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黎戴斯知道艾克兰有他自己的目的。他在洁儿这个生为贺斯佩里安的孩子身上下注,与格列凡展开一生一世的竞争。真要说的话,对于同样生为贺斯佩里安,为了寻求存在意义而不得不在这个世界上流浪的艾克兰而言,洁儿就是自己的替身。艾克兰将洁儿当成替身,试图证明自己的美学才是正确的。
换言之,就是证明贺斯佩里安这样的存在是否真的是生命的失败作。
(这种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黎戴斯渴望的事物另有其他。
「你可以离开了,蜜瑟罗黛。谢谢你至今所作的一切。」
蜜瑟罗黛的神色一阵黯淡。那看似对黎戴斯的同情,也象是对再也见不到他的面容感到可惜。
「我死后或许就能和你用言语交谈了。曾几何时:你说过你想随着肉体一同诞生,才能碰触心爱的人、想成为人类;但我如果有来世,我想变得像你一样。要是我能像洁儿一样,让哥哥将我装饰在胸口闪闪发光,那我该有多幸福啊。」
若说「剩下的就拜托洁儿了」听起来有点奇怪,但这是他毫无虚假的真心。
可以的话,他希望洁儿能摆脱墓园与梅莉露萝丝的束缚,继续保有肉体这个容器,支持着路希德。他希望她不要搭上船。
无论是谁,都一心期盼能得知自己为何诞生于此世,并祈求确实有其意义。路希德也是为了填补不受母亲关爱的空白,才会追求众人的欢呼,以及与此相应的地位和名誉。
无论是马修斯、追随路希德的其他将军、帝迪耶·卡裴兰和星教会内埋首于权力斗争的僧侣们、现在屏息旁观索尔塔克与路希德决战的那群贵族、目标成为骑士的荷莉赫丝、猫咪琪琪、可怜的哈克朗王,还是已经不在人世的卡露莲席思,世界上的所有人!
(都想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
所以才会为此拚命挣扎,想尽办法用手、用身体去感受真实的触感。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答案,之后再决定要大步迈进还是缓缓前行。
黎戴斯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这是他诅咒命运的唯一要因。
(蜜瑟罗黛离开了吗?)
晶透的湛蓝色彩从房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走廊深处传来某物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是咔沙咔沙的粗暴脚步声。
「来了。」
黎戴斯原本靠在桌边,接着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拉开椅子深深坐下,手指伸入碗中清洗后,拿过面包,再用小刀切开撒上岩盐蒸烤的鸡肉。他利落下刀,球芽甘蓝与胡萝卜随即冒着热气滚落。这是路希德喜欢的蔬菜蒸鸡。
「……记得好像没有鳗鱼。」
由于没有侍从在,他必须自己从桌上取用。这点倒是个麻烦。
喀、喀,仿佛要挖掉铺地石板一般的声音响起,自己等候的人正在接近。他打开一扇扇门扉,准备来到这里。他的脸上想必充满对黎戴斯的愤怒与憎恨。
一面陶醉地听着这道脚步声,黎戴斯一面用早餐。这恐怕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餐。
砰、砰。用这种泄愤的方式踢开门可不是好事啊,王兄,至少要派人在前方领路。你这样横冲直撞,难保哪一天不会丢了性命。
他仰头大口喝下苹果酒,慢慢将切开的鸡肉送到嘴边。满满的肉汁在口中四溢,让黎戴斯十分满足。
啊,拥有肉体才能尝到的喜悦果然是存在的。人不可能为了对神明的信仰而遗忘此事。
「真是美味。」
咔沙、咔沙。
开门的声音。
「真好吃。」
咔沙、咔沙。
快步前行的脚步声。
「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看得到。我看得到路希德一手握着那把神圣的路克纳斯,到处搜寻我的模样。我看得到他呼喊着我的名字,说要杀掉我并向前迈进的模样。
总是为了许多人运转的头脑,现在只想着我一个人,完全没有思考其他事情的余暇。心中只怀抱着一股直接的杀意,眼看着就要出现在我面前。
门打开了。
哥哥找到我,高声吶喊。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
看着我。
我深深体会到一件事:
啊,我肯定就是为了这一刻而生。
「黎戴斯!」
黎戴斯此刻的模样,根本不象是迎击谋反对象时应有的姿态。
「什么——」
踹开双扇门现身的路希德吐着急促的呼吸,瞪向黎戴斯——那个坐在长餐桌另一头咀嚼个不停、正在用餐的谋反者。
「我等您好久了,王兄。」
带着好像老早下定决心的表情,黎戴斯迎接路希德。
「您来得正好,我刚切好蒸烤鸡肉。现在还是温热的,您要不要一起用早餐呢?」
(插图135)
「你这混蛋……!」
路希德的警戒心表露无遗,小心环伺着整间房间。
「请放心,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啊,对了,只有您在而已。」
「说什么蠢话!哪有可能——」
他连忙转头向后,一下子说不出话。想必是发现应该跟随在后的士兵们不见人影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拜托了蜜瑟罗黛帮忙,让我能跟您谈一下话。其他士兵大概都在这一带兜着圈子找您吧。」
「你做了什么……赫丝和艾尼人呢!」
「不用担心,我不会加害他们。我一定会让您实现夙愿的。」
说完,他好像说累了似的,再度仰头饮下苹果酒。
有好一段时间,路希德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对造反后被逼到绝境的弟弟正目中无人地用餐感到错愕,还是在警戒他有何企图。
「您也可以坐下呀。」
「别开玩笑了,黎戴斯,你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落入这个处境吗……」
「再等一下就好。这样一来您就能名正言顺地砍下我的首级,威风进攻首都洛兰特。为求得到好结果,不要太心急比较好。」
「你这家伙……」
黎戴斯丝毫不把路希德的到来放在心上,伸手拿起装在高脚盘中的苹果。
「啊,这也是我喜欢的。因为已经是最后了,我网罗的都是自己喜欢的食物。这真的很好吃。」
路希德瞪也似地凝视着自己,这让黎戴斯心满意足。过了一会儿,他用苦涩的语气说: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您是说,为什么要对您造反吗?」
真是个无聊的问题。不过他也早已预料到会被这么问。
「您明明就很清楚。」
「我……」
「您应该有个大致的猜想吧?」
牙齿在苹果上一咬,便汁水四溢。长期的囚禁生活让黎戴斯的牙齿脱落了好几颗,但咬苹果还不成问题。
「说明白点,如果我不这么做,世界的梁柱就会垮掉。即便是手臂或脚骨折,只要用些时间就能恢复。但是脊椎就不一样了。」
「你想说艾兹森王位就是世界的脊椎吗?」
「别傻了,那种甚至不被承认为王国的小小乡下国家,哪有这样的价值。我说的是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需要国王,一个取代索尔塔克的国王。您就是被选中的代替品。但是正因为您来自远方,造成的反弹也非同小可,需要付出大量牺牲。」
「都到了这种时候,我没心情听你发表无聊的大道理。」
「别这么说,请听我说完嘛。啊,那边有苹果酒,请您自己倒吧。里面没下毒。」
看着弟弟像往常一样继续悠哉用餐的模样,路希德似乎掩饰不住困惑。这也难怪。他带着浑身的杀气,卯足了劲,准备一找到黎戴斯就立刻痛下杀手,面临的却是这种状况。
「你想要的是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懂。你竟然想要艾兹森王位……服从于我对你而言竟然是这么大的屈辱,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懂!」
路希德凝望着黎戴斯的眼神充满憎恨,更像个受伤的孩童一般。
「我是个笨蛋,头脑简单又不擅长深思……内心深处的想法也会被洁儿立刻看穿。我总是只靠表面情况下判断,不肯去看隐藏在深处的事物,所以老是犯错。」
不是这样的,王兄。
黎戴斯在心中说出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语。
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众人才想要追随你。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众人才会甘愿牺牲自己,也要让你绽放光辉。
你不能改变。
请你不要改变。
你对我的想法一无所知,这让我很不甘心,但是这样就好。这才是正确的。
「我也看不透你这个人。本以为我们之间已毫无隔阂……以为你是真心为我效力。我太愚蠢了!
看着放下心防的我,你内心肯定嘲弄不已吧。同时也一点一滴做好造反的准备……你跟索尔塔克以及泰金取得联系,趁我前往收服星格里欧骑士团的时候鼓吹草原举兵,俘虏强古·嘉顾。既然有索尔塔克为你撑腰,想必在过程中都不用操心钱和人力吧。跟我反叛父亲时不一样!」
唉——黎戴斯在内心叹息。正因为路希德是这样的人,他才会得出这个答案吧。
路希德无法理解黎戴斯。黎戴斯早已明白这一点,而路希德也不需要理解。所以当初黎戴斯打算做好让路希德得到帕尔梅尼亚王位的安排后,就悄悄在牢里病死。哥哥肯定一生都不会发现弟弟曾介入自己的人生。
之所以撤回这个想法,是因为那位罕见的精灵之子——洁菈萝娣以他妻子的身分,出现在黎戴斯面前。
「因为你是我弟弟……就对你敞开心房的我,还真是愚昧。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本尊,真正重要的人都不会改变。这一点我明明很清楚。」
黎戴斯察觉到他在想洁儿。
「——洁儿总有一天会离开您身边。」
路希德一震。
「我想在最后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洁儿……那个人介于精灵与人类之间。说她是半人半灵——贺斯佩里安或许比较容易理解。」
「什么……」
路希德难以置信地咬紧嘴唇。
「才不是!梅莉露萝丝才是贺斯佩里安。所以她才无法嫁过来,因为她无法离开那个废弃庭园!」
「她们两人都是。那两个人是姊妹。」
这次路希德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普通人不可能有办法和星石精灵蜜瑟罗黛对话。她不是蜜瑟罗黛真正的主人,蜜瑟罗黛是受到真正的主人命令而监视洁儿。墓园的人才是蜜瑟的主人。」
「墓园……!」
「洁儿是格列凡·米尔德瑞可,与索尔塔克王的宠妾玛丽·希蕾之间生下的孩子。那两人都是在墓园长大的真正亡灵,信仰的是旧神。而墓园的门大致上都是敞开的。被搜罗到那里的双胞胎之一——那些年幼的亡灵从小就被隔离于世俗之外,在与外界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之中被抚养长大。所以才看得到精灵。」
「怎么会……洁儿也一样吗……她不是人类……?」
「没错。墓园严格禁止亡灵之间的婚姻与结合。因为在通往异界的门微幅敞开的状态下,容易聚集大量精灵。如果在那样的地方怀孕,精灵就会寄生于原本无法成形的生命中,有极高的机率生下贺斯佩里安。」
「……那就是墓园能够刻意制造双胞胎的原理吗?」
「是的。算起来是您祖母的强古·嘉顾之妻也一样,遭巧妙手法绑架到墓园,在那里被种下精灵的种子。所以嘉顾大老才会认为尼兰是墓园的工具,因而将他送养。而尼兰的双胞胎兄弟——最终还是被墓园带走的亡灵,就是格列凡·米尔德瑞可。」
「!」
「也就是说,您跟洁儿是堂姊弟。真是耐人寻味的缘分。」
黎戴斯以比平时更快的说话速度,告诉路希德两人之间浓厚的血缘关系,以及牵扯而出的真相。时间不多了。蜜瑟罗黛会设法让人进不来这里,但一切取决于这栋建筑本身能撑多久。
「也就是说,洁儿和梅莉露萝丝是同母异父的姊妹,两人都是贺斯佩里安。她们同样是银发蓝眼——全身上下色素稀薄是贺斯佩里安的特征,所以她们姊妹俩才会显得如此神似。哎,关于这些部分,洁儿和强古·嘉顾应该都被告知了来龙去脉。等我死后,再请您问她吧。
重点不在于洁儿是您的堂姊,而是她是贺斯佩里安。」
「这又如何?」
路希德以坚定有力的视线发出宣言:
「不管洁儿是什么人,洁儿就是洁儿。我需要的就是她,这点无人可以取代,也不会有任何动摇。」
真是坚强。黎戴斯对他的强悍心生赞叹。无论受到多少打撃,他都会马上站起来。与其说是杂草,他拥有的是更加柔韧而高贵的灵魂。
无论洁儿是什么人,路希德心中的爱意都已经不会改变了。
事到如今,这让他感到有些可恨。
「路希德,洁儿她无法巩固您的王权。」
「!?」
「如果她是王妃,我的计划就会全部白费。这样我很伤脑筋。」
乍看是蜜瑟罗黛所有者的她,其实不是蜜瑟罗黛真正的主人——得知此事时,黎戴斯就发现洁儿是贺斯佩里安了。
这样不行。等哪一天她的肉体开始老化,精灵就会剥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当然,她没有性别,所以也无法生孩子。即便路希德得到帕尔梅尼亚的宝座,也无法将王位传给儿子。
帕尔梅尼亚至今一次也不曾接受过外族支配,一旦侵略者路希德过世,而且没有留下亲儿子,民众想必会再度希望由帕尔梅尼亚人成为国王。
可以的话,他本来希望洁儿死去,而路希德再爱上其他新的女人;但是黎戴斯很清楚,路希德并不是能够说变就变的男人,于是他开始思索其他方案。
「您有办法跟洁儿以外的女人生孩子吗?」
「你说什么……」
「成为帕尔梅尼亚国王,就是这么一回事。您就是得迎娶帕尔梅尼亚有力贵族的千金为正式妾室,生下孩子,让血缘绝对不会断绝。不管是梅莉露萝丝还是洁儿,都无法完成这个职责。
我不想看到您像索尔塔克那样因继承人问题而自取灭亡,要是我不惜付出性命守护的霸权,在我死后无法长久延续,也很令人恼火。所以,您必须忍受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失去。您必须与其他女人生下子嗣,为了让艾兹森永久繁盛,您得忘记这份纯情才行。」
「说什么蠢话!」
路希德暴躁地捶打桌面。放在那里的高脚盘腾空了片刻,匡当一声掉落在地。
「反正洁儿一定会从您身边消失。她会死。」
「你说什么!?」
「……否则的话,等着她的就是肉体的消灭。贺斯佩里安不会像人类一样老化,相对地,与之融合的精灵力量与等级排序,也会影响寿命的长短。也有一直融合得很好的例子,但如果钻入人体的原本就是力量微弱的精灵,听说从肉体开始老化的二十岁前后起,精灵会变得很容易脱落。」
听到这段突如其来的发言,路希德摇着头表示听不懂。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洁儿……会消灭?」
「所以贺斯佩里安才会聚集在弗多南大神殿的船只停泊处,搭上开往异界的船离开这个世界。洁儿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吧,否则就会消灭。」
黎戴斯将二齿叉放在盘子上,擦了擦嘴。吃得真满足。用过最后的晚餐后,他再度确信了一件事:
肉体果然是有意义的。喜悦就藏在其中。
而我接下来即将利用赋予我的肉体容器,对路希德造成的伤害,也一样有意义。
「梅莉露萝丝会离去,洁儿也会消失吧。但是您身边也有不会失去的事物,那是您所拥有、而我没有的事物。往后想必还会有许多人想成为您的所有物,您只要接受这一切就好。」
黎戴斯起身。
啊,王兄。要是哪一天我能舍弃这具肉体的容器,不再是您的敌人,那么我想与您面对面同桌共席,一起共进餐点。我的梦想不过就是如此罢了。自从小时候得知您这个人的存在起,我就一直祈祷能跟您一起玩、一起用餐。因为我们不是朋友或君臣,而是兄弟——
(我的愿望有那么离谱吗?)
为什么呢?
不管思考多少次,我都不明白。
无论是谁都能实现的无聊小事,偏偏对我一个人来说是如此困难。
(所以我才要舍弃。)
黎戴斯吐出下定决心的呼息。
「对了,王兄认为成为国王所需的事物是什么?」
「突然问这个干嘛……」
「很多人对此有所误解,不过并不是只要付出众多牺牲就好。公然宣称霸权总是附带着牺牲的人,只不过是没有足以避免牺牲的能力罢了。重要的是让他人觉得『我可以为这个人牺牲自己』,并且当事人要迟钝到无法察觉这件事。」
听他说到这里,路希德沉默下来。刚才的烦躁表情已经完全流失,他露出好像冷不防被打了一拳的表情。
「您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但是,请原谅我并未悄悄离开,而是对您留下伤害。因为我终于明白——有办法留下永不磨灭的伤口所象征的特别意义。」
他拉开椅子,手中握住事先准备好的窄刃小刀。那是用来剥果皮的刀子。
「蜜瑟罗黛!」
他喊出事前决定好的信号。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到空气倏然膨胀。视野瞬间染上一片艳红。包含这间房间在内的整栋建筑都起火了。
「黎戴斯!」
路希德大概以为黎戴斯做好了逃脱的安排,他脸色大变。但是,黎戴斯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跑。
他该做的事只剩最后一件了。
「现在我可以理解芭比桑黛偏爱帕尔梅尼亚始祖血脉的感受了。请您一定要留下子孙,这样我就觉得——或许哪一天还能在某处与您相逢。」
他缓缓将小刀举到颈边。
路希德的视线顿时僵住。他懂了。他知道黎戴斯并不是要逃亡,而是打算在这里做出什么举动。
「……快住手。」
「没办法温柔地像消失一样死去,真的很抱歉。王兄,这只是我的傲慢。」
「黎戴斯,快停下来,不要动!!」
「但是这样一来,即便失去肉体,我想我还是会留在您的心中。不对,我希望您能将我留在心中。」
自从知道自己的存在只能成为你憎恨的对象——
自从明白自己只能消失,才是为了你好——
我就下定决心,要选择与母亲同样的死法。
(好了,鼓起勇气挥刀吧。)
向这具可恨的肉体容器道别。然后——
将无比的爱与伤痛赠予你。
***
宛如哀号的吶喊,与似乎掺杂了弟弟名字的不明噪音响彻屋中。
接着,附近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起火了。无论是覆盖桌面的白色桌巾、堆在巨大高脚盘中的果实、位于窗户外侧的木制百叶帘、铺满房间的豪华绢织地毯都熊熊燃烧。
所以他才搞不清楚,染红视野的是火,还是因为黎戴斯泛着浅笑将小刀刺入颈中,横向割开的缘故。路希德一心只为了阻止他而奔跑起来,甚至抛开手中的路克纳斯。
餐桌非常长。又长又远,根本不知道必要性何在。甚至让人觉得——离得这么远,根本没有一起吃饭的意义了吧。
「黎戴斯!」
自己试图赶到他身边的短暂片刻,真要算起来,只是稍纵即逝的时间。
但他却感到无比漫长。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温热的液体喷到路希德脸上。他睁大眼睛。在他眼前,黎戴斯的身体大幅往后仰,濒临垮下。而他的喉头裂了一条像怪物的嘴一样的开口,朱红鲜血从中如潮水般喷溅而出。
「黎戴斯、黎戴斯!」
路希德几乎整个人扑到他身上,抢过他手中的小刀。
「振作点,黎戴斯,怎么会——!!」
他将几乎完全没入颈中的刀锋噗的一声拔出来,新喷出的血喷进路希德眼中。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好疼。
「啊、啊啊啊、啊……」
这种痛楚……他感受过与此相同的痛楚,近距离闻嗅过如此鲜明的血腥味。藏在路希德脑海深处那扇最不应该打开的门,被这个气味狠狠撬开,记忆从中蜂拥而出。
是母亲。
这跟母亲的死状一样。
「怎么……会……」
当时母亲娜尔达表现出「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话好说」的样子,将自尽用的匕首刺入喉咙、而非胸口,就这么死了。当时他也是这样跑到母亲身边。
母亲将短短几步之遥化为永别。路希德抱住她依然温热、满身是血的身体,声声呼唤,母亲最后却还是一句话也没对他说。
现在他也同样抱着弟弟。
身体还是温热的。
「黎戴斯!!黎戴斯,给我睁开眼睛!!」
他的喉咙发出一声呛咳。大量鲜血转眼间将他所穿的纯白衣装染得通红,路希德的头发、脸部与上半身也染上同样的颜色。只要稍微思考就会明白了。他深深割开了颈动脉,以这个出血量不可能还救得活。他几乎是当场死亡。
然而,路希德还是摇晃着他。他明白黎戴斯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但是路希德希望至少能捕捉到他的视线。可是黎戴斯紧紧闭着眼睛,仿佛对这个世界已经一无所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黎戴斯的体温骤降。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除了肉块以外什么也不是。
「给我说话,跟我说清楚啊,你的想法……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什么谋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过去的一切都是谎言吗?我什么都没听你说过。我什么都还来不及听你说啊!」
他用尽全力拍打黎戴斯满是鲜血的脸颊。
「快起来啊,黎戴斯!睁开眼睛对我辩解啊!什么都不说太卑鄙了,为什么你不说出真心话?你一直在我面前演戏。快给我说出真相。你为什么不起来,我看这也是魔法吧,是你的阴谋吧!!你又想骗我了吗?黎戴斯!!」
紧接着砰的一声,踹破门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陛下!」
「路希德陛下,您在这里吗——!」
是荷莉赫丝和艾尼的声音。从语气可以听得出来,刚才他们似乎中了蜜瑟罗黛的障眼法术,一直到处寻找消失的自己。
看到浑身浴血的路希德,两人都吓得说不出话。
「陛下,您受伤了吗?」
发现那是眼前已经气绝的黎戴斯喷出来的血,艾尼才一脸放心地垂下肩膀。但是,他随即露出严肃表情。
因为他知道黎戴斯已经死去了。
「那是公爵阁下吗?是陛下亲手……?」
他听不清两人的声音。路希德一心只顾着伸手捂住黎戴斯裂开一道口的喉咙,设法不要再让血喷出来。然而即便这么做,他全身上下的血也早已汩汩流出。黎戴斯满脸惨白,雪白发丝被染得宛如红发。
「这是魔法,是这家伙的阴谋之一。搞出这些手段的人,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自刎。」
艾尼与赫丝面面相觑。根据路希德这句话,他们似乎察觉了大致的状况。
路希德用力摇头,仿佛想把钻进耳中的坏消息赶出脑海。
「什么墓园、亡灵、精灵……他说过他跟这些人有关!这家伙信仰的是通往异界的船、贺斯佩里安、不存在于当今人世的诸多旧神,所以这具尸体肯定是冒牌的,黎戴斯已经逃跑了。一定是这样。这不是黎戴斯……」
「陛下。」
艾尼轻轻将手放在依然抓着黎戴斯肩膀不放的路希德手上。
「他已经……过世了。」
路希德的上半身一震,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再也无法动弹。看着他这副模样,艾尼将路希德的手指一根一根从黎戴斯身上扳开,让尸体横躺在地,双手交握在胸前。血泊面积太大,他每一个动作都会响起水声。
路希德没有任何动作。他就像失了魂一样瘫坐在原地。
不久,注意到这里的其他士兵赶过来,却因弥漫四周的血腥味与火舌环伺的房间而不禁皱眉。
「陛下!火势愈来愈大了,请快点离开这里!」
火已经延烧到其他房间,雾蒙蒙的乌黒烟雾蔓延到走廊。但是,路希德站不起来。理智上明白自己该撤退,但身体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动。
就在此时,荷莉赫丝采取了惊人的行动。他忽然将手臂穿过黎戴斯背部下方,扛起他的尸身。
「你在做什么!,」
然而无视于路希德的抗议,荷莉赫丝带着黎戴斯一起离开房间。艾尼用力拉起路希德的手,这下子他才清醒过来。
「陛下,我军胜利了。现在请先回军中一趟。」
在血泊之中,路希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
当路希德回到列阵于修弥沙前方的大军时,等待着他的是脸色大变的马修斯,以及与战场极不搭调的大量热水。
被敌人的血喷得满身血红的士兵并不少见,但大军主将全身浴血到黑发都变了色,无论是白色衣装、长靴还是任何一处都散发出鲜血的铁锈味,这模样就连在早已习惯战场、身经百战的佣兵与骑士眼中,似乎也是个异样的景象。
羊肠皮缝合而成的大型简易浴盆像帐篷一样搭起,路希德在此洗去所有沾黏在身上的黎戴斯的鲜血。尽管用了无数次香皂与橄榄油,依然难以除去留在身上的血腥味。
由于是造反者,黎戴斯的尸体被砍下首级,不被允许举办普通的葬礼,在身首分离的状态下送往艾兹森。大概是考虑到路希德的感受,马修斯偷偷让他口中含着圣水,以被称为「黄昏之门」的丧礼裹布包住他的尸体,再放进棺中。
听了马修斯的报告,路希德对他的处理方式表示理解,但就连自己如此回应的声音,都仿佛是从远处传来一般虚无。
宛如忘记了语言似的,路希德一直保持沉默。
攻陷修弥沙要塞并俘虏司令官卡隆子爵的路希德军展开交涉,要求以他与几位重臣的性命交换洛兰特市的钥匙。洛兰特是帕尔梅尼亚的首都,为国王索尔塔克支配的直辖市,但实质上是由洛兰特副总督欧维斯罕伯爵管理市政。
派出使者后已经过了一天,按约定会给对方两天的时间回复。等待伯爵答复的期间,路希德军的士气已高昂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黎戴斯·修毕福隆的死亡消息公诸于世后,泰金军原本想从背后袭击进攻修弥沙的路希德军,现在正因突然失去推举的支柱而军心大乱。
实际上,尽管被救出修弥沙的强古·嘉顾已是近百高龄,他仍与在派搏特前导之下前来迎接的泛树族会合,正在迅速整顿一支讨伐泰金军的军队。
失去黎戴斯的泰金,这下子丧失了讨伐路希德的正当名义。考虑到状况,很难想象他还会继续进攻洛兰特。草原现已分裂成两边,支持嘉顾大老的反泰金长老应该会推举泛树,与泰金正面对抗吧。
对泰金来说,黎戴斯死得太早了。他应该作梦也没想到修弥沙会被攻陷,黎戴斯没能逃掉也没有成为俘虏,就这么死亡了。
如此一来,泰金非得退回草原不可。
索尔塔克可说是气数已尽。
之后只要等伯爵将象征洛兰特支配权的钥匙移交给路希德,他就能不战而胜,得到洛兰特。这等同于艾兹森征服了大帕尔梅尼亚。建国至^'两百数十年的漫长时光中,神圣帕尔梅尼亚王国从来不曾遭到外国人侵略并支配。
这是伟大的成就。在愚昧的索尔塔克手中,历史悠久的帕尔梅尼亚斯卡路迪奥王朝,显然就要在这一两天落幕了。
军中士兵正摩拳擦掌地等着攻入洛兰特。由于在作战后也特别被允许畅飮啤酒,军队庆功气氛益发高涨。
「艾特米塔沦陷了吗?」
路希德在军中自己专用的帐篷内,接受马修斯的报告。
艾特米塔是通往洛兰特的大道上的城市,路希德已经命麦古尼卡斯·贾德里维指挥官率领两万大军前往。
「似乎花了一些时间,不过在接获修弥沙沦陷的联络时,同一时间,他们也接受了市长的投降。」
「这都是多亏派搏特在修弥沙内部纵火。」
您说得没错,马修斯说。
「此外,长期失去音讯的杰西德大人派快马来报,一如我们的猜测,他出身的春狼族被泰金拉拢,整支骑士团队伍都被软禁在霍尔索特。
他自行逃脱后,得到所罗门·索克总督的帮助而留在恩帕利亚。总督表示,路希德陛下麾下已经有充足兵力,比起派兵,将军队留在国内比较好。」
「所罗门说得没错。」
想到这个部下依然为了自己鞠躬尽瘁的同时,谋反而死的黎戴斯浮现在路希德心中。
「这下子桑古鲁与艾特米塔都受到陛下支配了。贝詹直到前天都还处于战斗状态,不过市长似乎也已交出钥匙。听说率领强力援军的拉薛霍普成了一大助力。」
「援军?」
「是来自托耶丹的多兰古佣兵团,虽然只有一个小队。」
路希德从马修斯手中接过保养完成、洗得干干净净的长靴。
「所以那个洛黎恩·佛罗狄送来的暗号信是事实啰?」
袭击修弥沙之前,突然送到他手中的那幅富含深意的图画,让他们得知理应为国王专属的宫廷画家洛黎恩·佛罗狄其实背叛了君主,一直私下通敌。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物?」
「听说他的父亲是主要为安迪鲁娼妓作画的末流画家,但佛罗狄年轻时就崭露头角,在洛兰特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当红画家。他拜札克·杜拉为师之后开始出入宫廷,深受国王宠幸,因此也获准在后宫出入。」
「我记得他是洁儿的童年好友……」
过去那幅意味深长的梅莉露萝丝肖像随着帕尔梅尼亚大使一同送来时,洁儿曾经明确表示洛黎恩对她而言不只是家人,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佛罗狄恐怕发现梅莉露萝丝与洁儿殿下交换的身分。或许就是为了找出真相,他才会出入宫廷。」
「意思是说,尽管这个男人受到国王索尔塔克赏识,却是个背叛者吗?」
「实际上他交游广泛,尤其常在爱德里亚商人与银行家法雅家出入,也会参加反国王派的沙龙。」
马修斯指出,爱德里亚方面之所以这么快就答应对路希德提供支援,实际上这位佛罗狄或许尽了很大一份力。
即便是本该受到掌权者庇护的艺术家,偶尔也会出现像政治家一样长袖善舞的人物。由于会画宗教画,他们与星教会也关系匪浅。而会为这些画捐款以彰显权威的,大抵都是具有财力的新兴势力。
「他是为了救洁儿才这么做吗?」
就连一位尚未谋面的画家也在帮助自己,而带来这份协助的正是洁儿。
她现在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呢?
「听强古·嘉顾说,洁儿殿下跟帕帕拉奇一起消失了。」
绑紧长靴鞋带后,路希德抬起头。
与嘉顾大老的重逢只有大约短短半刻钟。为了从泰金手中夺回草原霸权,他必须尽速回到草原。
进入修弥沙前一直都与洁儿在一起的嘉顾大老说,帕帕拉奇——也就是基摩·巴尔坎伯爵突然出现在泰金军的休息地点,带走了洁儿。
根据嘉顾大老所说,当时他听到了基摩·巴尔坎告诉洁儿的所有真相。
「没想到蜜瑟罗黛真正的主人竟然是那个帕帕拉奇。」
马修斯露出一脸掩饰不住困惑的表情说道。
「但是这样一来,就能确定那个男人一直在监视洁儿殿下,也能理解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了。」
「黎戴斯在最后喊了蜜瑟罗黛的名字,可以确定帕帕拉奇和黎戴斯一直透过蜜瑟罗黛联络。蜜瑟罗黛知道帕帕拉奇的所有野心与目的,是再忠心也不过的部下,所以才会一直监视洁儿,与黎戴斯做交易的同时,也按照主人的企图影响艾兹森。」
唯独在说出黎戴斯名字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嘴唇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路希德为了不让人发现内心的动荡,举起一只手捂住脸叹了口气。
「所以一切都被玩弄在帕帕拉奇的股掌之中吗?」
「但是,他想守护的帕尔梅尼亚王家也已经是风中残烛,被他说动造反的黎戴斯殿下也落到了这个下场。修弥沙在短短几小时内失守,仰赖的防卫都市也全部落入陛下的支配之中。这样一来,那个男人已经无法继续保护索尔塔克了。」
「是这样吗?」
路希德透过指缝牢牢注视着某个事物。
「陛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整件事还是随着那个男人起舞。那个男人的目的似乎不是守护索尔塔克与梅莉露萝丝。」
这次他用双手撩起留长的浏海。
「那个男人是贺斯佩里安对吧?他原本是哈克朗王的双胞胎妹妹,本该搭上船……照理说是这样,然而命运脱轨了。」
渐渐可以看到事情的全貌。
舍弃神殿回归世俗的帕帕拉奇被接入墓园,在那里认识了格列凡·米尔德瑞可,以及日后成为玛丽·希蕾的女人。那个女人成为索尔塔克的妾室之前,与格列凡之间生下孩子,那就是洁儿。格列凡带着洁儿在旅行中走遍各个墓园。那是他的职责,也是为了教育洁儿。
换言之,就是为了避免她对世界留下依恋,避免她产生爱情,避免她被人类构筑出的伪神与世俗影响。他彻底折磨她的肉体与精神,等待轮到她上船的时刻到来。
但是,洁儿在十一岁时被安迪鲁的卡露莲席思收养。马修斯告诉过路希德,卡露莲席思在逃离哈克朗身边时借助了墓园的力量,而放过她的是当时担任法米玛司骑士团队长的马修斯。
格列凡或许在墓园时期就认识卡露莲席思,说不定协助她逃跑的就是他。
由于这层缘分,洁儿被寄养在卡露莲席思身边。在那之后她似乎就没见过格列凡了。
(格列凡去了哪里?)
格列凡肯定有什么理由,导致他必须将刻意用不沾染世俗的方式养育的洁儿,寄养在卡露莲席思身边。十一年前,她来到安迪鲁,与琪琪等人成为姊妹。
而帕帕拉奇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担任梅莉露萝丝的手下,带走了洁儿?
(洁儿,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帕帕拉奇恐怕带洁儿去艾斯帕尔达王宫了,而她将会与梅莉露萝丝重逢,以同母所生、共有生为贺斯佩里安这个命运的罕见身分。
难保帕帕拉奇不会加害洁儿,没人能保证梅莉露萝丝不会伤害洁儿。他只能祈祷终有一天,他能再次将洁儿紧拥入怀。
『她总有一天会离去。』
黎戴斯留下的这一句话,宛如缓慢对肝臓带来痛苦的毒素。在那之后明明已经过了快五天,他却觉得最后一次和黎戴斯交谈、在血泊中抱住他的尸体,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
到了现在,他依然会因噩梦而清醒。
即便在梦中阻止多少次,黎戴斯还是会笑着在路希德面前自刎,那模样不知为何显得十分满足。每次路希德都会苦苦哀求,有时候甚至会哭叫着抱住他的腿,表示会照他说的去做,黎戴斯却听不进去,最终步向死亡。
在温热的血泊中,他闻着维系弟弟性命的生命之源气味,放声痛哭,接着从床上一跃而起。
每晚都重复着同样的事。
直到现在他都还是不明白。再怎么反复发问,黎戴斯都不会回答。
「为什么?」
他不断询问。
(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不像其他部下一样成为我的所有物呢,黎戴斯!)
「等拉薛霍普队从艾特米塔回来,我再请他过来。」
马修斯将帐篷的透气窗关小,以火盆上的壶中热水兑开葡萄酒,将酒留在帐篷中就离开了。
现场再度只剩下路希德一个人。
他啜饮葡萄酒,慢慢在口中含到凉再咽下。液体通过喉咙流进胃里。马修斯似乎调得相当浓,酒精逐渐浸透空荡荡的腹部。想必是看穿他在那之后又开始失眠了吧。
目睹母亲娜尔达不肯投降,在自己面前刨颈自尽的景象后,他也同样夜不成眠。只要还有意识,他就会没完没了自问个不停。为什么母亲这么憎恨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自己?
此刻他也同样不断自问,满脑子只想着黎戴斯的事。明明他已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王兄认为成为国王所需的事物是什么?』
他试着在脑中正确重现最后一刻的谈话内容。
『很多人对此有所误解,不过并不是只要付出众多牺牲就好。公然宣称霸权总是附带着牺牲的人,只不过是没有足以避免牺牲的能力罢了。
重要的是让他人觉得「我可以为这个人牺牲自己」,并且当事人要迟钝到无法察觉这件事。』
路希德失手弄掉手中的锡杯。当啷一声,杯子洒出呈血色的液体,滚落他的脚边。
「牺牲。」
他弹起来似地从凳子上跳起,推开放在简易床铺旁边的长箱盖子。
里头装着自己的更换衣物,更下方有个之前从黎戴斯手中收到、他觉得用不着而塞进去的东西。
那就是黎戴斯发挥兴趣缝上刺绣的披肩。
「就是这个。」
这条厚实而充满光泽的熟悉披肩上,布满宛如巧匠经手的细致刺缣,以及不知为何颜色不太均匀的红线缝成的古拉尔格语典礼祝祷词。
「『央雄啊,莫让光芒迷乱汝目。』」
路希德念出声。他想起拿到这条披肩时,黎戴斯所说的话。
「『以万般牺牲编织而成的尊贵之绳乃为荣耀。』」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将光芒纳入手中……正确来说,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对这样的人来说,能为名留青史的英雄派上用场是种喜悦,即便只是成为支撑英雄立足处的一截短木棒也一样。』
『我用的是奥特雷普出产的金绢。不知道为什么,听说虫子不喜欢金绢,所以不会被吃掉,而且无论经过几百年也不会褪色。所以在王兄的坟墓里,说不定会发现我这条充满爱情的披肩哦。』
而在他前往修弥沙前,路希德得知自己的出身后打算将王位让给他时,他说了什么?
『我也是在离开地牢的时候重生的。我不是从母亲腹中诞生,而是因您而重获新生。』
『第二段人生充满许多喜悦,我没有任何后悔。往后也一样。』
缓缓拿下围在颈上的披肩后,他围到路希德脖子上,并说:
『我对祝祷词的刺绣做了一点加工,还好赶得及。』
他特地加工缝在祝祷词之后的,是一句话。
「『我想成为这万般牺牲的其中一人。』」
(插图167)
路希德伸指抚过刺绣,仿佛要细细玩味般慢慢读过无数次。现在这已经成了黎戴斯的遗言。
即便无数次询问他为何谋反,黎戴斯都没有回答。得不到满意答复的路希德感到烦躁、失望,挥之不去的后悔一直累积在心中。他本以为永远失去得到答案的机会了。
『我不是跟您约好了吗?比起那个臭所罗门、比起洁儿、比起梅莉露萝丝,我会送给您更美好的礼物。这是只有我能致赠、让您迈向荣耀的第一步。』
「黎戴斯,你这笨蛋……你这稼伙……」
他的声音颤抖,连身体都像衣着单薄地伫立在暴风雪中一般不停打颤。
「『我想成为这万般牺牲的其中一人。』」
『请您一定要放进坟中哦。』
路希德握紧披肩,跪地仰天长啸,像被父母舍弃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那天深夜,一如马修斯所说,征服艾特米塔市的拉薛霍普队回来了。他们带来令人惊讶的客人。
「久违了,大公陛下。」
在路希德面前这么说并深深屈膝的,是在赌博庆典比武大赛中精采地连战连胜,将南塞领主权献给萨拉密司的——她的青梅竹马葛雷斯尼·罗万,以及与他争夺南塞公爵爵位到最后一刻的骑士莱卡·帕姆。
见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组合,路希德看向马修斯。
「莱卡·帕姆大人原本就隶属于多兰古佣兵团,但是葛雷斯尼·罗万大人是……」
「是我是我,我挖角过去的。」
莱卡露出阳光的笑容,打断马修斯的话。
「挖角……」
「对,我们的首领非常厌恶权力,所以在我成为南塞公爵候选人的时候,我有一半算是被扫地出门。」
莱卡指的是事件发生在约两年半前的赌博庆典,为了决定骤逝的南塞公爵的继承人,艾兹森与奥兹马尼亚各自推举候选人,在台面下竞争了一番。结果莱卡在比赛中败给葛雷斯尼,由葛雷斯尼支持的亲戚萨拉密司·安巴斯汀当上公爵。
尽管葛雷斯尼至今一直为了心爱的女性(没错,萨拉密司其实是女性)而努力出人头地,但当她成为南塞公爵——这件事说明白点,则是伤了他的男性自尊心,因此他选择踏上旅途。萨拉密司每次到帕鲁耶姆的王宫,都会向洁儿他们抱怨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没想到他竟然在多兰古佣兵团。)
「我曾数度请求布里札协助,但每次都被狠狠拒绝。」
「我想也是。首领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居人之下。」
莱卡说得很干脆。无论是毫不胆怯的性格·还是灿烂的笑容,他的本性似乎就是如此。
路希德一次都没见过狼王布里札,但知道他是多兰古佣兵团的第五任团长,据说总是穿着品味极其低劣的衣服,一边唱着走调的赞美歌一边挥舞大砍刀,看起来宛如一个运转的大风扇,总之是个可怕的男人。他生得人高马大,说话不留口德,风流成性,酒品则是糟糕至极。
「真难得那个布里札会答应派你们过来。」
虽说仅只是一个小队,听说托耶丹部队在佣兵团当中也是特别多的年轻菁英云集的一队。布里札本身的主要根据地设在艾兹森西北方的多兰古城。多兰古城是五十年前由初代团员开垦、建立而成的佣兵城市。
「正好我们两人要一起去托耶丹,所以我们提出任性要求说想来帮忙路希德陛下。我本来以为会被杀掉还是臀部被剥一层皮,或是一整晚听他唱冒渎神的赞美歌,结果他答应得意外干脆。」
「……真亏你们能活下来。」
「因为首领喜欢我的脸。」
莱卡一副若无其事地说出惊人宣言。
「别看他那样,首领的兴趣可是收集古董,听他说我的脸好像跟哪幅知名绘画上的圣人很像。葛雷斯尼的脸好像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当矛头指向自己,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到不愉快的葛雷斯尼板着脸说:
「团长现在热爱的不是你的脸,而是『杀戮王子』吧。这次也一样。」
「啊,没错!其实首领接受这次的要求,路希德陛下根本就不是他的重点。」
他在当事人面前说得很坦荡。路希德并没有动怒。
「我是不是重点这件事不重要,既然如此,为什么厌恶权力的布里札要派援军过来?」
「那是因为团长现在正在向『杀戮王子』求婚。」
「所以那个杀戮王子到底是谁?」
「陛下。」
马修斯刻意干咳一声,插入他们之间。
「怎么了,马修斯?」
「那个,根据我听到的传闻,狼王布里札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对一位女性热情求婚。」
「哦。」
布里札也将近四十岁,是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了,总会有一两个喜欢的女人。他原本就是被称为千人斩的花花公子,听说各地都有他的妾室,连小孩都有五个了。
「那么,他终于要跟那个女性结婚了?他本来不是因为讨厌星教会而到处逃窜吗?」
「听说他被对方厌如蛇蝎。」
「真是不幸。」
「再加上对方是享有『杀戮王子』这个外号的——呃……一位骑士。」
「她不是女的吗!?」
路希德直勾勾地盯着莱卡。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地回答:
「她是女的没错。」
「但她不是骑士吗!?」
「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跟我们是同行……」
葛雷斯尼一脸认真,困惑地歪过头这么说。
「……而因为上天巧妙的安排,听说那位『杀戮王子』现在就在我军之中。」
「什么……?」
由于太过混乱,路希德猛抓头发。
「可是她不是王子吗?」
「那只是一个称呼。」
「听说就算一起泡澡,团长也没有发现她的性别,所以称呼她为王子的大众是无罪的,应该吧。」
葛雷斯尼依然说得很认真。
「那么那家伙到底是谁?」
马修斯正要提及『杀戮王子』的真相时,房间外传来几道脚步声。脚步声逐渐接近。有盔甲的声音响起,想必是战士吧。
马修斯走到外头,似乎在听人通报。过了没多久,访客进来了。是荷莉赫丝与艾尼。
一看到他们,莱卡与葛雷斯尼两人就吓了一跳似地缩起脖子。
「啊。」
「哎呀哎呀,『杀戮王子』你看起来精神不错,真是太好——」
还想说下去的莱卡的嘴,突然被荷莉赫丝一把紧捏住上下唇。
「呜呼呀呜!」
「敢再多嘴,我就让你再也回不到那头吵死人的大猩猩身边。」
这句威胁带有强烈的杀气,明显比面对战场上的对手时还更尖锐。
「荷莉赫丝就是『杀戮王子』……?」
路希德数度对照着赫丝、在后头苦笑的艾尼,以及俊俏面孔惨遭毒手的莱卡的脸。关于赫丝被称为杀戮王子,他没有任何异议。他反倒觉得总是搭配牛奶大口吞下一整条培根、一天出击三四次的人被如此称呼也是无可奈何。
问题在于荷莉赫丝不是「他」,而是「她」的这项证词。
「你是女人!?」
他感受到宛如后脑勺遭到钝器重重一敲的冲击。被他指着的荷莉赫丝好像已经习惯听人这么说,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但是她背后的艾尼捧腹大笑了起来。
「我的性别根本无关紧要。比起这种事,路希德陛下,我有件事想问你。」
现场所有人肯定都觉得这件事非常要紧,但也似乎同样觉得该爱惜小命。没有人敢多嘴。
「怎、怎么了,你想问我什么事?」
「是关于之前洛兰特的宫廷画家送来的那张素描。」
赫丝说出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素描……你是说洛黎恩·佛罗狄送来的密函吗?」
「……洛黎恩!?」
赫丝狭长的眼眸睁大到平时几乎从未见过的程度。
「那就没错了。上面画的是陛下的王妃,梅莉露萝丝王女吗?」
「……这个……」
「还是说,那是我的姊姊洁菈萝娣?」
路希德深吸到一半的呼吸停止了。
「你说她是你的姊姊!?」
赫丝带着严肃表情点头。
「我的姊姊原本住在绢屋这家安迪鲁的老字号娼馆,因为我们的母亲是那里的娼妓。我十四岁的时候在这边这个艾尼的邀请之下,踏上赚取奖金的旅程。一年后回去一看,姊姊已经不在绢屋了。听说老板娘佩拉也行纵不明。」
「我们真的找了很久。」
艾尼一边用食指在半空中比画,一边说:
「我也见过洁儿。我们商量后,认为由于她是个漂亮的女孩,肯定是被人蛇集团卖掉了,所以我们找遍了各个都市的花街,却都没找到看来象是洁儿的娼妓。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应该和那个洛黎恩联络才对,但因为不久之后我们也加入了骑士团……」
也就是说,变得不方便以私人理由行动了。他们进入星格里欧骑士团后,必须担任准骑士以骑士团的工作为主。
接着,他们在赌博庆典的那一天在帕鲁耶姆与路希德相识了。恐怕是在贺金格或拉薛霍普这些骑士团干部的命令下,他们受命前往接触路希德,因而早已潜伏在城中。
「我们在那里见到尊夫人,结果吓了一大跳。她和洁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路希德点头。别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时在自己身边对观众挥手的就是如假包换的洁儿本人。
(插图177)
「然而之后我们搜集了梅莉露萝丝公主的情报,就感到更加混乱了。梅莉露萝丝公主确实和洁儿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们也考虑到当时陛下身边的女性不是洁儿的可能性。」
「那幅画上头的人是洁儿。」
虽然有莱卡和葛雷斯尼这种不太清楚内情的人在场,但无所谓。反正索尔塔克找了个梅莉露萝丝的替身嫁到艾兹森的事,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路希德本来打算即便不把事情闹大,至少也要公开索尔塔克谋画的替身计划;让他打消这个念头的,是以马修斯为首的星教会的考量。
洁儿确实是梅莉露萝丝的姊妹,以血缘来看足以算是贵族。但由于不是索尔塔克的孩子,她并未直接继承斯卡路迪奥的血脉。为了得到对外族反弹强烈的洛兰特市民接纳,马修斯坚持他还是必须保有梅莉露萝丝公主的夫婿这个身分。
「她现在大概和帕帕拉奇……基摩·巴尔坎在一起。他应该带洁儿到艾斯帕尔达宫见梅莉露萝丝了。」
路希德慢慢踏前一步,缩短与赫丝之间的距离。他伸手搭住这位比自己更高的女性的肩膀。
「现在没有时间了。若要告诉你、并听你叙述至今发生的事情,未免太过匆促。所以现在请你再信赖我一次。我一定会救她出来,不会让任何人伤她一根寒毛。」
「……幸好我很清楚,你是个会遵守约定的男人。」
赫丝笑了。就连这张笑脸上,都带着一点都感觉不出女性化之处的挑战目光。
「我们三姊妹一路走来一直守护着彼此。既然你想要加入我们之中,我就答应你吧。」
「非常感谢。」
路希德的回答与外头传来的呼喊声重叠在一起。是拉薛霍普的声音。他十分兴奋地呼唤着路希德。
「陛下,拿到洛兰特的钥匙了!」
星格里欧骑士团实质上的司令官前后摇晃着魁梧的身躯,闯进房间里来。
「他们投降了吗!」
在场的骑士都以同样炙热的目光环顾四周,对彼此坚定点头。所有人都确信,距离己方的胜利只剩一步之遥。几天以后,被誉为世界第一美丽的金色钻石就会在路希德头顶闪耀吧。
「拉薛霍普·你马上去整队,准备进入洛兰特!」
拉薛霍普行了个完美的骑士团式敬礼,荷莉赫丝与艾尼也效法他的动作。
莱卡和葛雷斯尼也行了佣兵之礼。行礼时右手抓住左颈,并将肩膀向前推,这就是多兰古佣兵团独特的行礼形式。
路希德回过头。站在那里的是身穿僧衣的马修斯。
「过去与您谈论过的事,现在即将成为现实了。」
马修斯露出平时从没见过的目光,显得感慨万分。
「您堂堂正正地打倒政敌,甚至以您自身的实力跨越血统正当性的难题。您果然是注定成为国王的人。」
「现在要向我跪拜还太早了。要是帝迪耶赶不上,就由你亲手为我加冕。」
马修斯点头道:遵命。宛如将这个动作当成信号,将军与骑士们都开始快步离开房间。
「准备进城吧。」
路希德拿起路克纳斯,让马修斯为他系好皮带后将剑佩戴在腰间。本想跟在一脸兴奋地冲出去的那些人后头,他忽然改变主意,打开放在桌上的小箱子——一个收纳首饰的木箱。他从中拿出披肩,围在自己颈边。
这是黎戴斯留下的遗物。
「『英雄啊,莫让光芒迷乱汝目。』」
他自言自语。
「『以万般牺牲编织而成的尊贵之绳乃为荣耀。』」
——他要带着为自己而凋零的所有生命,前往摘下王冠。
***
在此之前,她一次都不曾回想起小时候的记忆。
不管再怎么想回忆,那就象是被沉重铁门封印住一样,使尽力气也无法撬开。
然而和艾克兰一起旅行后,洁儿没过几天就开始梦见至今一次都不曾梦到过的儿时记忆。
话虽如此,由于一切都发生在太遥远的往昔,内容都很零碎。她懂事以来就已经一直追逐着格列凡的背影,这点还是没有改变,但是确实如同尼兰所言,她想起遇到他的情景,以及潜入墓园的他在大雪的日子里,头部以下都被浸泡在水车旁的储水池中,差点冻死的事。她想起格列凡一看到他,就对那些没用的人说他是同类的事。
在那之后,记忆如同项鍊珠子般被细线串在一起,自从被寄养在卡露莲席思身边的时候开始,平凡的记忆就成了回忆,开始带有鲜明的色彩。
(为什么那时候格列凡要把我留在卡露莲妈妈身边呢?)
根据艾克兰的叙述,格列凡为了不让洁儿融入这个世界,刻意反复对她的肉体这个容器造成伤害。的确,她一直受到他过分的对待。就算在途中经过的城市或村落有人怜悯洁儿,帮她擦拭身体或给她食物,她也会马上被命令交出一切。她也不只一次被要求吐出所有吃下的食物。
尽管他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将洁儿与身为人类活在这个世界的喜悦隔离开来,格列凡却将洁儿留给卡露莲席思养育。在她身边,洁儿得到姊妹这个特别的羁绊与母亲,明白了活着的意义。
(照理说他也可以把我交由墓园的人接手,他却没这么做,没让我像乌兰加一样在墓园长大。这究竟是为什么!?)
与艾克兰一同穿过怀念的洛兰特大门,是与强古·嘉顾在修弥沙城外分别的两天后。如果是骑快马,从修弥沙到洛兰特只需要半天。
(现在路希德是不是已经开始和黎戴斯交战了呢?)
以尼兰的能力,他想必早已运用派搏特安排好救回强古·嘉顾的准备。而且他或许也正在为了支援亲儿子路希德,以及统整留在草原上的反泰金派而东奔西走。
无论如何,只要尼兰率领剩下的草原兵推举强古·嘉顾为首领,泰金就会一下子无路可走。路希德似乎已经慎重地将洛兰特的防灾据点都市各个击破,只要能绊住泰金的脚步,他就能毫无挂碍地挥军前往修弥沙。
进驻修弥沙要塞的国王军司令官似乎是卡隆子爵。不管黎戴斯为他出多少主意,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支持、接获爱德里亚丰富金援的路希德也己势不可挡。
(黎戴斯将会死去。)
这恐怕也是他的计划一部分。打从听说黎戴斯背叛路希德,倒戈到索尔塔克那方的时候开始,洁儿就对他的意图了如指掌。说穿了,要是他真心有意取代路希德,觊觎艾兹森王位,他就不会离开索尔塔克身边。他肯定会马上和梅莉露萝丝本尊结婚,彻底击溃路希德的正当性,并更深入利用墓园的力量。
然而,他并未这么做。何止如此,他甚至选择修弥沙当成葬身之处,明明不懂打仗却死守在要塞之中,就好像想保持美丽的王都洛兰特不受鲜血沾污,将之完整移交给路希德一样。
路希德会发现吗?他会明白弟弟是为了什么而谋反,为了什么而迈向死亡吗?如果他懂了,他还有办法下手杀掉弟弟吗?
「我们要去哪里?」
「去王宫。」
艾克兰这么、说。洁儿闭口不语,快步追在他的身后。
睽违数年的洛兰特街道充满寂静与令人发毛的紧张感,险些让人忘记这是全大陆首屈一指的巨大都市。几乎无人在外走动,小贩藏身于阴影中,面包店甚至连升起炊烟都感到犹豫,市内的上百间磨坊也停止研磨谷物,唯有在引入的水流冲刷下持续空转的水车告诉人们光阴之河并未停滞。
平时在大马路上,总是有络绎不绝的货车来来去去,市场管理官留神关注有没有哪里在贩卖卫生状况不佳的食物,女人们试着招揽客人到店里。
(现在就连载客马车业者都没有。)
人人都紧关上百叶帘,无声无息地躲在家里。极为偶尔与洁儿他们擦肩而过的,只有城市警卫队的寥寥数人。
所有人都警戒着外族国王。这也难怪,毕竟神圣帕尔梅尼亚王国建国两百年来,一次都不曾有过异族成为国王。
(在这种状态下,路希德真的能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吗?)
就连深知他的领袖光环无人能及的洁儿,都不禁对洛兰特市民剧烈的抗拒反应感到一丝不安。
由于迟迟招不到马车,两人一路从大门走到第七区。途中会经过雷曼河上的吉斯克里桥,过桥后安迪鲁就近在咫尺。
在此他们总算拦到一辆马车,因此艾克兰马上将金币塞进车夫手中,要他驾车前往王宫。
安迪鲁的地门出现在左手边,转眼间就驶过了。
(啊,我真的回来了。)
感慨之情油然而生。她怀念的街道,夜晚的黑暗与水粉的雪白混合在一起,天地之间的夹缝——安迪鲁。
(但是绢屋已经倒闭,佩拉阿姨、卡露莲妈妈、琪琪和赫丝都不在了……)
想要大声吶喊的冲动充斥洁儿心中,甚至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不久,马车抵达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正面大门。艾克兰先行下车前往交涉,请守门人让马车入内。一般来说,能进入王宫内的只有王宫专用的马车,但现在是紧急状况。
不知道是不是艾克兰的态度特别强硬,守门卫兵不情愿地打开正门,迎接简陋的出租马车入内。
(没想到竟然会以这副模样进入王宫。)
洁儿感叹地检视自己的模样。以前遭到这个男人绑架后,为了让她担任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洁儿接受过严格的贵族女性教育,因此她深知穿着这身宛如少年的肮脏旅行服装与沾着泥巴的长靴进入王宫,究竟是多么不被饶恕的事。
在大陆上诸多王宫之中,也没有一个宫廷的礼节与规矩比这座艾斯帕尔达宫更多。连女性穿着的连身长礼服所用的布疋份量都有规定,并且一定要配戴宝石。手套与鞋子必须是绢制品,头发要盘起,尤其是已婚女性必须戴上名为凯梅的额头装饰品,让额头露出来。原因众说纷耘,有人说这么做是因为过去支配邻国伊瑟洛的卡利斯民族中,擅长魔术的人拥有三只眼睛,也有人说这么做是为了防范魔术攻击。
总之,以她这么脏兮兮的打扮入宫,要是有个万一,就算遭到卫兵斩杀也不奇怪。
(不过有这个男人在,我应该是不至于突然被杀。)
下马车后,他们进入几乎只有男性使用的王宫入口。洁儿早已做好受到异样眼光注视的觉悟,但众人看到艾克兰的身影似乎就察觉到了状况,并未上前盘问。
真名为艾克兰迦德,国王索尔塔克的政务官基摩·巴尔坎快步走在前头。这么说来,这个男人甚至被允许出入只有国王能踏足的内宫。
但是获准出入后宫的男性并非只有他一人。索尔塔克宠幸的宫廷画家洛黎恩·佛罗狄想必也一直在此数度穿梭,否则就不可能为几乎一整天都在蓝色庭园生活的梅莉露萝丝画肖像。
(洛黎恩,你现在人在哪里?)
他只是一介画家,不是王族也并非大臣。希望他还留在安迪鲁附近第八区的自家,这样只要洁儿能设法离开这里,她就能去见他了。
喀、喀,响亮的鞋声响彻走廊。发出鞋声对宫廷人来说是无礼之举,因此军人以外的所有人依规定在宫廷内都必须穿着绢鞋。洁儿想起过去负责教育她的婕菈女士要求她走路不发出脚步声,在学会以前都不准睡,于是她被逼着走了整整两天的路。
那是短短数年前的事。那时她想都不曾想过,这个强大的国家会大幅倾颓至此。洁儿这种下层市民被掌权者随意杀害玩弄都是家常便饭,虽然她是被绑架过来的,但是除了服从婕菈的命令以外,她没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
而那个大帕尔梅尼亚现在即将灭亡——
「我们要去哪里?」
面对再次发问的洁儿,艾克兰简短回答:
「去见国王。」
在被称为蜿蜒宫的谒见厅之间的通道——一连串的房间之中,艾克兰无视任何规矩快步前进。记得按照惯例,这里会根据身分决定到哪里为止不能再前进。
但是就连这个平时被前来求见的各种身分陈情者挤满的地方,现在也一个人影都没有。没有负责传话的资深侍从将金币悄悄收入怀中的模样,也没有针对彼此的身分解释争论不休的富豪身影。
洁儿也是第一次见到宫廷空荡至此。索尔塔克已经被众人抛弃到了这个地步。
王座厅已近在眼前。
「修弥沙失守是迟早的事。卡隆子爵也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偿还祖先欠下的债吧,虽然他只是个倒霉鬼。」
艾克兰像在自言自语。
「这座蜿蜒宫是那位米德雷德陛下所建,采用伊瑟洛风格的建筑样式,华美外观在当时似乎蔚为话题,不过真要说的话,在这里上演的爱恨情仇在后世更为知名。」
「你指的是这些像箱子一样连在一起的房间吗?」
「没错。这一连串房间以盘旋的形式通往中央的王座厅,但是这里之所以被称为蜿蜒宫,是因为来到这里的人都有如不怀好意的毒蛇。
帕尔梅尼亚原本就是阶级制度严格的国家,但米德雷德王为了对付当时在国内势力增长的爱德里亚人,建构出没有地位会使谒见的可能性降低或是延后的习俗。贵族象是玩游戏一样,热衷于挑战自己能前进到哪一间房间,而爱德里亚人为了被封爵而积极将钱捧到国王面前。听说当时帕尔梅尼亚的国库本来已经濒临破产。」
尽管每一间都是没有人的房间,看起来却宛如身躯蜿蜒、随时都准备扑上来而将毒素注进牙中的毒蛇,让洁儿打了个寒颤。
「当然,这样的风俗也带来了弊病。贵族因婚姻而变得神经质,必须小心留意身分不会因婚姻而下降。结果由于这样的警戒心态,人们比以前更严加谨守同阶级通婚,家名与爵位开始具备有钱也买不到的附加价值。」
门前没有摇铃侍女也没有卫兵,因此艾克兰伸手推开沉重的胡桃木门。连这里都没有人未免太过奇怪,感觉所有人都已被下令回避。
「这是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事。当时宫廷中公认身分最高贵、最接近王族的是前代卡隆子爵。虽说是子爵,卡隆与桑札斯这两个子爵家原本就是有时也会由国王身兼的爵位,所以也掌握权威。卡隆子爵的父亲是赛尔堤·卡隆,而塞尔堤的哥哥是安波里欧二世,也就是后来的帕尔梅尼亚国王。安波里欧二世与塞尔堤是米德雷德王的姊姊的儿子。」
洁儿点头。她不知道此时艾克兰为何突然讲起王家族谱,但她决定默默听下去。
「前代卡隆子爵艾斯塔的妻子是名门贵族千金蕾欧涅,这两人之间的孩子就是索尔塔克,夫妻之间育有一男三女。艾斯塔一直以一个普通宫廷人的身分担任国务大臣,但有一天国王伊萨修二世私下找他商量,表示想收养他的儿子索尔塔克。
当然,由于伊萨修和艾斯塔是堂兄弟,既然伊萨修没有子嗣,艾斯塔与索尔塔克就同样拥有继承权。艾斯塔欣然答应了。一直旁观着伊萨修的妻子陆陆续续过世,他早已感觉到自己的孩子有可能当上国王了吧。」
至于之后的发展,洁儿也学过相关知识。索尔塔克在伊萨修二世过世后即位,父亲艾斯塔担任摄政辅佐他。
「索尔塔克是个聪慧的青年,直到他在伊萨修二世病危而被召回洛兰特之前,他一直在毕雍奴的大学学习法学与宗教学。取得学位后的他在父亲推荐之下找了帝王学的家庭教师,稳健进行成为国王的准备。然而,在伊萨修二世过世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一起事件。」
「事件?」
「索尔塔克出于玩心戴到头上的芭比桑黛王冠没有发光。」
洁儿因太过震惊而停下脚步,凝视着艾克兰的背影。
「你说王冠……?芭比桑黛没发光?可是那明明就是祝福始祖奥利葛洛特血脉的星石精灵!?」
「真相至今依然不明。」
艾克兰没有停下脚步,洁儿连忙追上他。他们总算走到子爵厅,但前方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可怕的是,按照俗世的法则,知道孩子父亲是哪个男人的只有女性。而索尔塔克的母亲当时已经离世了。」
「他该不会是母亲与人私通生下的孩子吧!?」
「当事人已经在九泉之下,再也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了。」
艾克兰不知道是第几十次使劲推开门。
「加冕仪式在秘密中举行。艾斯塔·卡隆宰相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并未憎恨也没有舍弃可能不是自己孩子的索尔塔克。他说服不情愿的儿子即位,并做了一个约定,那就是他会找出具有同样价值的星石来代替芭比桑黛,这样芭比桑黛没有发光的理由,就能解释成是因为国王已经受到其他星石精灵守护。」
「那么,你之所以和帕尔梅尼亚王家产生联系就是因为……」
「我被墓园的管理者们找过去,被恳求为索尔塔克效力。当然,这是因为我是蜜瑟罗黛的主人。」
藏在艾克兰披风下的蓝宝石象是回应他一样,发出短短一瞬间的光芒。
「王家用钱买通了前来举行加冕仪式的洛兰特主教。不过后来这件事被伊力卡得知,司鲁·罗凯那巴德遭眨至艾兹森。」
司鲁·罗凯那巴德是路希德的表姊雅薇赛娜的亲生父亲。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产生关联。
「艾斯塔·卡隆也和儿子约好找出这个世界上斯卡路迪奥王族血缘最浓的女性,嫁给他当妾室。如此一来,芭比桑黛在他们的孩子那一代就会再次闪耀,斯卡路迪奥王朝会就此延续下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结果梅列朵妮卡被选上了?」
艾克兰叹息着肯定道:没错。
「所以索尔塔克才会宠爱化身为玛丽·希蕾的她?甚至对她以外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对。」
「而孩子出世后,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梅莉露萝丝离开,锁在后宫深处。」
「梅莉露萝丝是贺斯佩里安,而且依附于她肉体的精灵寿命并不长。」
「所以她才会一直幽居于蓝色废园中,没办法嫁给路希德。」
「只要离开那个废弃庭园,她就会消灭。下界贤者早在超过十年以前就来接她了,但她并未搭上船。索尔塔克不肯放她走。」
洁儿全身颤抖。其结果就是梅莉露萝丝的身体明明无法留下子嗣,却得停留在这个世界。明明要是有搭船启程前往异界的可能性,她说不定可以在更久以后才迎来死亡。
就在这个时候,梅莉露萝丝遇见路希德。
与自己一样因为国家内情而身不由己、渴求爱情的孩子路希德,不久便对她投注了深刻而真挚的爱意。据说在被遣回艾兹森之前,路希德向她求婚了。
梅莉露萝丝应该很清楚,就算路希德成为艾兹森国王后前来迎接自己,她也去不了艾兹森。
但是,她还是在废园摘取被流入的洛克玛丽亚染成蓝色的鲜花,一直等待着他。路希德没有忘记自己,这件事肯定是梅莉露萝丝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喜悦。她该是抱着多么雀跃的心情,关注着路希德在草原举兵,陆陆续续打倒强敌的消息啊。推翻父亲、幽禁弟弟、成为名副其实的艾兹森大公的他,按照约定做好迎娶初恋的准备,正式向梅莉露萝丝求婚。
目送洁儿嫁到艾兹森时,梅莉露萝丝那张充满憎恨的面孔至今依然烙印在脑海。
那并不纯粹是针对夺走路希德的女人流露出的嫉妒目光。那是眼见着同母所生的姊妹、同样生为贺斯佩里安的洁儿却能嫁给路希德,梅莉露萝丝诅咒自身命运的表情。
「……索尔塔克是什么时候陷入疯狂的?」
「父亲艾斯塔·卡隆宰相过世的时候。梅列朵妮卡只生下一个孩子,其他女人对索尔塔克也没有意义。即便如此,宰相仍尽量安排血缘接近王族的女性,劝他再生孩子,但意外的是,索尔塔克在梅列朵妮卡死后依然执着于她。
按照宰相的遗言,索尔塔克转而聚集血缘接近王族的贵族子弟,打算选择让芭比桑黛发光的人当继承人。但是无论召来多少人、一一找来优秀贵族的子嗣,芭比桑黛都没有发光。仿佛已经失去守护这个国家的意志似的,钻石始终黯淡无光。
索尔塔克的心缓缓遭到黑暗侵蚀,开始将过去梅列朵妮卡告诉他的旧神故事当成心灵支柱。换言之,他想仰赖精灵与魔法。」
他几乎不再接近人,国政也抛诸脑后,开始躲在内宫的蓝色废园不出,一如恶魔王米德雷德曾在此沉溺于魔术,他也变得只对非人生物感兴趣。
当然,眼见自己的儿子被愚弄的贵族,早就对国王心生反感了吧。开始信仰旧神的国王甚至不怎么参加礼拜,招致了星教会的不信任。不久后,便酝酿出国王派与教会派的对立。
艾克兰停下脚步。
在两人眼前,出现一道比至今所见大了一倍的门。重重雕刻描绘的是金色的葡萄。那是子孙繁荣的象征,也常被当成产育神幸德米亚的体现。
(这里是王座厅。)
洁儿无意识间吞了吞口水。就连顶着王妃头衔的时候,她也不曾踏足帕尔梅尼亚王所在的王座厅。
「十年前,我被索尔塔克找去蓝色废园。梅莉露萝丝也在那里。他说,他搞错自己该走的道路了。
他说,从先王手中继承王位时,他没有做到该做的事。在那之前,认为自己毫无疑问具有王家血统的时候,他一直在毕雍奴热心学习如何改革国政,具体规划出自己当上国王时,究竟该如何治理帕尔梅尼亚。但是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达成。他什么也没做。
索尔塔克认为,即使身上连一滴王家血脉也没有,还是可以好好当个国王,铺出治世的康庄大道。在这个强烈推崇血统主义的帕尔梅尼亚或许是条困难的道路,但并非不可能。
原本是有机会的。但是索尔塔克打从一开始就以困难为由拒绝去做,一心只顾着为延续血脉而奔走、烦恼、渐渐丧失正常神智。要是能回到十年前,他想必会在国民面前表明自己并未继承王家血统,在此状况下挑战星格里欧骑士团,以实力获得统治这个国家的资格。但是,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
他受到肉体这个容器摆布太深。说完这些话,他就在我面前服毒,气绝身亡了。」
「他死了!?」
洁儿猛烈摇头,好像感到难以置信。
「开什么玩笑,这样的话,之后十年的索尔塔克又是怎么回事?虽说他总是潜居不出,但难道你想说后来完全是由别人担任替身吗!这种事哪有可能……」
「仰药自尽前,听说索尔塔克仿效我等墓园的人,一直进行着加深旧神信仰的仪式。」
「仪式……?」
「换言之,就是几乎不进食、将肉体与精神逼到勉强维持生存的边缘,试圆让人类的肉体容器失去力量。他或许是想看到精灵吧,也许是为了得到旧神的启示。因为这个缘故,在他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到加冕时那个青年国王朝气蓬勃的面容。他的眼窝深陷,脸颊消痩到浮现颧骨,两腿细痩到走不动,原本丰厚的金发转眼间已经发白。」
洁儿心想,听起来就像身在圣·安琪莉地牢时的黎戴斯一样。或许他在那个阴暗、狭窄而绝望的监牢中,也同样试着想看见神明。
「人眼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事物,并且大幅受到色彩与印象左右。也就是说,比起脸部五官,人会先确认的是发色、肤色、胖痩这些大致的特征,而一旦形成认知就不容易被颠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意思是说,极端消痩衰弱的人会让旁人不容易辨认吗?」
「你不是也看过吗?荒村里没有父亲的贫困家庭中,那些孩子的长相你有办法区分吗?一路逃离战乱而只能咀嚼剥下的树皮,连牙齿都掉光的小孩面容,你有办法分辨吗?」
「……」
「贺斯佩里安尤其是如此。所有人都手脚修长,大多数都是银发或金发,肌肤像透明一样白皙。眼珠颜色是遗传自父母,但听说除此以外也有很多人是红色眼睛。你和梅莉露萝丝之所以相似至此,与其说是姊妹,更主要是因为你们是贺斯佩里安。」
艾克兰缓缓握住门把,接着往前一推。叽的一声,听起来颇有年代的声音响遍四周。
「简单来说,索尔塔克死去时,能担任替身的人多得是。只要替身一直维持消瘦身形,也不太会被怀疑是别人。」
门被推开。艾克兰撑住门的期间,洁儿将身体从门缝滑进去。这是一扇厚重到平时必须要两个成年人一起打开的门。
(一片白……)
内部空气幽冷,让人有种宛如长达几百年不曾向外开放的陈旧感。八角形的广大房间中,铺满没有一丝杂质的纯白大理石。而诸多同样是八角形的柱子向天延伸,与其说是王宫,更让人感觉像哪个古代神殿。
洁儿看向设置在正面的帕尔梅尼亚王座。
这个大陆上,奉安卡里恩星教为国教的无数国家当中,唯一认可古代精灵信仰的国家——神圣帕尔梅尼亚王国。
据说这个国家的国王代代在祭典之际,都会穿上弗多南大神殿出产的蚕丝制成的神圣绢衣。除了星教的主教、司祭以外,王宫另有专任神官的也只有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一直以来就是如此重视旧神。这个在外国人看来对血统固执到非比寻常、一直执拗地信仰始祖与精灵的国家,其起源就在于此。
王座上坐着一个男人。宛如覆盖上一层灰的满头白发并未绑起,而是长长垂下,眼珠色泽则宛如各种颜色退化后的结果,是种偏蓝而难以形容的色彩。他身上宛如白色长道服的僧衣样式,反而让他看起来像个圣职人员,而非国王。
(插图199)
他的皮虏颜色也很白。那是死人般的白,与洁儿的白皙完全是两回事。照理说索尔塔克王才四十多岁,他的手脚却都十分细瘦,身躯宛如活得太长的老人。
而在王座椅背上突出的装饰部分,挂着一个王冠。国王并未戴上王冠,只随随便便地——象是衣服还是帽子一样挂在那里,这让她感觉到自己能看出这个男人的真实身分。
(那就是王之星。据传在星石精灵中最为古老、存在于此世最久的『芭比桑黛』。)
那是一颗硕大美丽的金色钻石。由于它至今一直坚守始祖奥利葛洛特的遗言,王家才会产生有如诅咒的血统主义。
(但是,芭比桑黛肯定只是单纯地喜欢自己的主人吧。)
只要看到蜜瑟罗黛,就能明白这一点。她们本身不具有恶意,前提是对方不会危害主人。
除了王座上的男人以外,感觉不到其他人在场的迹象。洁儿没有行礼就走近王座。
「格列凡。」
如此呼唤的根据只存在于她的心中。眼前动也不动地坐在王座上的男人,与洁儿幼时一起旅行的墓园的男人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格列凡是黒发,男人却是白发:格列凡的眼睛是灰色的,男人的眼睛却偏蓝,宛如倒映在森林沼泽中的天空色泽。他的脸颊也严重消痩,眼窝凹陷,颈根浮现青筋。洁儿认识的格列凡,是个肉体有如钢铁般厚实的战士。她还记得追逐他背影时那股沉默的压迫感与威慑力,感觉起来宛如无法翻越的高墙。
但是,这个男人无疑就是格列凡。
「格列凡,你的肤色……」
依旧保持沉默,不否定也不肯定的格列凡简直象是已经活累而濒死的老人。洁儿忍受着内心沉痛摇摇头。他的肌虏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发青。这是因为砒霜导致血液循环不良,也就是砒霜中毒。
「他是为了让皮肤变白而服用砒霜吗?」
「只要持续微量服用,就能改变皮肤颜色。墓园拥有这种连人种都能掩饰过去的技巧。若要营造出褐色肌肤,也会用特殊液态金属将皮肤染色。」
「可是砒霜——!」
洁儿瞪向艾克兰。谁都知道长期微量服用砒霜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因为这是最常用于暗杀的毒药。
「他为了与索尔塔克相像,因而服用砒霜吗?但是肌肤不会这么快褪色,而肌肉也没有那么容易……」
「听说索尔塔克精神失常后,与墓园有过好几次讨论。换言之,就是讨论墓园是否要让索尔塔克就此死去,默默旁观帕尔梅尼亚因王位继承权而陷入内乱。
帕尔梅尼亚对墓园来说也是最大的旧文明守护者,斯卡路迪奥王朝的始祖奥利葛洛特陛下就是旧神的契约者。要是帕尔梅尼亚被受到不理解旧神的星教强烈影响的无聊人类征服,墓园的立场会产生危险。因此——」
「因此才会找替身吗?找的是一个与索尔塔克骨架最相似的墓园成员。一个年纪也很相近,所以马上就能担任替身、长相在外界鲜少曝光的人。一个眼珠颜色与声音都很相像的人。也就是说,那就是格列凡!」
「声音是可以改变的。格列凡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的职责并非只有担任替身。」
「并非只有担任替身?」
「他要让帕尔梅尼亚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
洁儿骇然抬头。她靠近格列凡,轻轻跪在他面前。看得出他还在呼吸,但是他的眼睛肯定看不到了。这是砒霜中毒的末期症状。
格列凡一直负责墓园的重要工作,深受『没用的人』信赖,大家都说他总有一天会升上管理阶层。所以她从来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强制被改变容貌,仅只为了让国家缓慢而自然地灭亡,而不惜残害自己的生命。
「把我带到卡露莲妈妈身边后,格列凡随即成了索尔塔克的替身对吧……在那个时候,墓园肯定就已经拟定好让路希德继承这个国家的计划了。但是由于他是外族,必须用上稍嫌曲折的手段,让他早日坐上公国王位,与梅莉露萝丝结婚并得到帕尔梅尼亚王的继承权——但是,梅莉露萝丝是贺斯佩里安。她的寿命已经濒临极限,到了离开蓝色庭园就无法活太久的程度。」
恐怕就和洁儿经历过的一样,格列凡同样前往索尔塔克身边,慢慢做好让自己与他容貌相似的准备。他一面在艾克兰的协助之下,让旁人觉得索尔塔克因发疯而消瘦下去,一面考虑索尔塔克死时的状况,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而真正的索尔塔克死后,他故意倒行逆施,让人心背离王家。他一直巧妙安排,引导群众期盼迎来斯卡路迪奥王家以外的国王。
一切都是因为王家血脉早已断绝。
「格列凡,你还活着吧?听得到我说话吗?你知道你的女儿来了吗?」
艾克兰对王座上的老友说。
「你还记得与我的赌局吧。是我赢了。我说得没错吧。」
格列凡微微一动。他想说些什么,但艾克兰继绩说:
「你以前对我说过,按照墓园所言行事很重要。因为没有一个集团比墓园更能看见世界真理,也没有私利私欲。只有墓园能够公平、冷静选择并实行对这个世界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才是异端。」
「——你确实是异端。」
格列凡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什么都无法孕育,什么都无法达成,也没有整合性。你只是沉溺于快乐之中,将肉体容器产生的一时快感误认为幸福罢了。」
「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那时你同样是按照墓园的逻辑行动,而我也是依照我的感情行动。你说精神面的幸福才是至高无上的事物,我相信的则是从肉体诞生的种种扭曲。所以我才提议,不要将洁儿——你的女儿交给墓园,而是交由卡露莲席思抚养。」
「什么!?」
洁儿回头看向艾克兰,但是他并没有看洁儿一眼。他笔直的视线仅只贯注于已经什么都看不到的老友眼中。
「将在墓园长大、为墓园而生视为喜悦只是你个人的想法。就算强制将人与人世隔离开来,人还是会自己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哪怕是个小孩也一样。
如果你是正确的,洁儿应该会更早搭上船才对。照理说她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你面前。」
「但是,那孩子是贺斯佩里安。她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是欠缺延续生命能力的存在,总有一天会搭上船。让她与俗世产生关联也没有意义。」
「这是有意义的,格列凡。」
艾克兰说。
「这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多么短暂的生命,它的意义也不在于死亡或是搭上船,而是在那之前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
「而意义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人来选择,哪怕是你的女儿,若按你的说法,你们之间的关联也只在于肉体这个容器。洁儿走上了超出你预定的人生。这就是生命的容量。」
洁儿的视线缓缓转回格列凡身上。直到这一刻,她才好像明白了艾克兰所说的赌局内容是什么。
无论是谁,都想相信自己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
谁都想相信自己继承的并不只是肉体,相信自身并不只是容器,相信装在肉体中的心灵自有其价值。
然而随着长大成人,开始必须为生活竭尽全力,尽管想找出意义也会不由得转变,只能随波逐流,无法事到如今才抛开现在的容身之处与拥有的地位,就此一走了之。
只不过是有困难而已,绝非不可能,然而人们却会认定不可能办得到。
格列凡也一样吗?
英勇、强靭,对年幼的自己而言就像神一样的他,也是一样的吗?他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将按照墓园所言行动当成自己的一切,对此不再起疑了呢?
「我支持你们墓园的做法,而让帕尔梅尼亚慢慢迈向死亡,在濒死时受到路希德绚丽征服这样的做法我也赞成。但是与你们不同,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哪怕机率渺小到在几百人、几千人,不对,几万人之中才有一人,也会有些世间罕有的人,有办法将上万人认为不可能办到的白日梦视为单纯的难题。而那样的人,无论何时都能轻易远远凌驾于人类的思考之上。」
洁儿领悟到他指的是路希德。
「你们想必自以为顺利操纵了路希德。但是在我看来,你们墓园才是被路希德的野心巧妙利用,被卷进他所造就的庞大漩涡中。」
有好一段时间,格列凡就像死了一样什么也没说。但是他那单薄、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张开了一张纸的厚度,说道:
「或许是这样没错。」
「格列凡!?」
「我本以为早就有人接洁儿去搭船了。我以为就算寄养在卡露莲身边,贤者也会马上到来。只要洁儿搭上船,梅莉露萝丝就会更容易公开露面,而路希德将能得到一切——」
他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实际上,他最后的工作就是将王冠移交给路希德后,为了避免产生索尔塔克遭人暗杀的疑云,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
他这个人对于按照墓园描绘的计划而活,连丝毫迷惘都没有。只要路希德到来,他肯定会马上付诸行动吧。
「这场赌局是你赢了,艾克兰。」
艾克兰一脸满足地点头,转眼就抹去脸上表情并说:
「那么,你们就不要再利用双胞胎干涉人世了。」
洁儿感觉到,他的声音带有前所未有的热度。在他洋溢着谎言、化妆、玩笑的话语中,这句话宛如他独一无二的信念般具有份量。
「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拚命求生的存在都该比无意求生的存在更加优先。」
洁儿吸了一口气,然后停下来。艾克兰的肺部缓慢起伏。唯一没有任何动作的就是格列凡。
「你还得等着在这里将芭比桑黛交给路希德对吧,格列凡。那么,我们要在此道别了。」
格列凡的脸一动,转向洁儿的方向。很遗憾,他的眼中已经映不出自己的容颜了吧。即便如此,见他仿佛注视着自己,她还是有点高兴。
她早有预感。下次见面的时候,那肯定是在她的旅程终点。
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再见一次面。
「格列凡,我一直很希望下次与你分开时,能够好好道别。这下子我的愿望实现了。」
听到这句话,格列凡仿佛有些吃惊地望向上方。
「谢谢你没有把我送到墓园,而是交由卡露莲妈妈抚养。」
「洁儿……」
「我早就察觉自己跟普通人有点不一样。即便年纪增长,身体也没有变得女性化,初潮也没来。所以我早已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而且从以前开始,我有时候也会看到奇怪的事物……没错,我明明不是蜜瑟罗黛的主人,却打从一开始就看得到她。」
现在已经离开自己手中,回到依恋的主人身边的那颗蓝宝石,此后会一直在艾克兰的胸口闪耀吧。直到他的生命走到尽头,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我本来想过,自己说不定不是人类,所以我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或是因为喜欢的人离开而痛彻心扉。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就像植物或动物一样,人类也会有生殖行为,但我不会留下子孙,也没有办法留下子孙。我之所以那么深爱安迪鲁的家人,或许就是因为她们都深爱着没有血缘关系的我。现在回想起来,我早就明白了。即便没有血脉相连,还是可以重视他人以及被人重视,关爱他人以及被人关爱。」
她轻轻伸出手,碰触格列凡消瘦的脸颊。好冰冷。感觉就像没有鲜血流过一样。
「如果和你在一起,我肯定不会变成现在的自己;如果搭上船,我想必也会度过另一段与寿命相称的人生。但是,我很感谢自己拥有这具不上不下的不成熟肉体容器。我很感谢无缘谋面的妈妈和你,让我能够以这具身体站在路希德面前。
在那个人充满荣耀的一生中,就算我只不过是在片刻间依附于他的一根小小木棒,我也很开心能躬逢这个时刻。」
洁儿缓缓起身。
「请将王冠交给那个人。那个人是最有资格成为世界上最美丽钻石之主的人,我想芭比桑黛肯定也会喜欢他。」
她将手指探入他的白发之中,捧起他的头在额上一吻。
「再见了,格列凡。」
这里是为路希德布置的舞台,没有属于她的座位。而且,洁儿还另有一个必须去见的人物。
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离开此处。进来时像石头一样沉重的门,现在感觉起来一下子就敞开了。她没有回头。无论何时,她都不曾回头。告诉她不要这么做的,就是她的父亲。
脚步自然朝冬宫走去。那里有唯一一条通往内宫的回廊,而中途偏离走廊来到庭院,就会见到那座废弃庭园。
梅莉露萝丝应该就在那里,她肯定在等路希德。而洛黎恩也一样。
(几乎所有谜底都揭晓了,除了那个宛如含铅剧毒的唯一一个谜团以外。)
如果没有从她口中问出那个谜团的答案,为了路希德着想,洁儿也无法去见他或是离开他身边。
洁儿象是秋天的空气一般,转眼间就快步离开王座厅之后,艾克兰也向格列凡道别。
真是奇妙。相识的时候,他从没想到格列凡会得到这样的死法。他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想用全力否定他那按照墓园的指示行动、接着步向死亡的思想,不对,是信仰。
为此,艾克兰一直扮演小丑。他救了洁儿,反之也试图夺走她的笑容与眼泪——她的感情。在探测洁儿有多么接近人类的这层意义上,这么做自有其必要。
此外,艾克兰一方面是墓园的协助者,一方面又不时采取妨碍墓园意图的行动。
最让他不快的,是墓园盯上路希德(担任帕尔梅尼亚的继承人)后,以他的妻子洁儿无法延续他的血脉会导致王权不稳为由,将乌兰加送过去这件事。那一次他特别想给墓园找麻烦。他装出协助墓园的模样,潜入南部都市联合军僱用的佣兵部队担任队长,保有在紧急时刻能靠这份武力解决问题的立场,并一边等着看洁儿等人如何出招。
看着那个女孩远远凌驾于自己的预期之上,完全不仰赖非人力量,仅只靠与生俱来的头脑开创未来,让他感到十分痛快。不知不觉间,艾克兰变得想陆陆续续以难题挑战她。他觉得只要能向墓园展示洁儿的智慧,以及对路希德的辅佐能力,他们说不定也会改变排除洁儿的想法。
而实际上,墓园后来认同了路希德若要在帕尔梅尼亚建立新政权,洁儿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决定性的关键,是她在凡希坦斯漂亮地骗过奥兹马尼亚王与王子两人,即便不在国内也能守住艾兹森不起任何风波,而另一个关键就是梅莉露萝丝死期将近的事实。
假如洁儿选择像过去一样继续待在路希德身边,这次洁菈萝娣·格朗恩这个人的存在真的会从历史上被完全抹除。她必须以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活下去。轮到她上船的时候,她会选择启程,或是选择像梅莉露萝丝一样直到肉体死亡都待在路希德身边,全都是由她自己决定。
不管她怎么选,那都不会是太久以后的事。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之内,别离时刻就会到来。墓园应该也看穿了这一点,选择了不会让路希德留下憾恨的自然离别吧。路希德的政权必须长久且稳固地持续下去。他是个健康的年轻男子。只要心里没有留下伤痕,他想必还会再爱上其他女性。
(只要没有留下伤痕的话。)
那就是所谓的生命的容量。
推开好几道仿佛没有尽头的门,来到不知道是第几个房间时,艾克兰停下脚步。
「地之贤者大人。」
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他长长的白金色发丝在后脑勺扎成一束,身穿灰蓝色长袍。是过去将艾克兰从凡希坦斯的琉璃玻璃宫带到弗多南的贤者。
难道他已经要来迎接洁儿了吗?但若是如此,他就不应该出现在此。看来他有事找自己。真是奇妙。
「好久不见,没想到您会在这里。看来神殿也无法对帕尔梅尼亚的政权交替视若无睹吗?」
「我不是为了职责。我是来见你的。」
贤者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男人的容貌无论过多少年都没有变化。不过这本来就是还没用尽存在量的贺斯佩里安的特征。
「见我?……我几乎完全变成人类了。等这具肉体衰败,我就会死去。拜此之赐,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常看见精灵。」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呢?」
说完,艾克兰意外认真地陷入思索。
「至今我全心全意专注于做好种种安排,准备将这个已成空壳的帕尔梅尼亚塞给路希德,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思考过。不过……也对,我有个感兴趣的地方。那不是宫廷,而是充满世俗的污秽与贪婪,不断进行血腥权力斗争的神圣战场。」
「神圣?」
「就是伊力卡的星山厅,安卡里恩星教法王所在的至高宝座。那里与墓园是位于正反两极的存在,所以至今我从来不曾进入过。」
那里的神真的如同墓园成员所说,是没有任何力量的人工神明吗?艾克兰从以前开始就很感兴趣。接下来摇身一变成普通僧侣混入敎会,以爬上神圣的制高点为目标或许也不错。
「您要不要一起来呀,贤者大人。」
艾克兰对他抛出连自己都没预料到的一句话。
「你说什……」
「反正您很闲吧。啊,还是说,您已经成功见到您以前提过想见的那些人了吗?」
听到这些突袭般的话语,贤者无法掩饰困惑的表情。
「既然您在人间徘徊近百年都无法见到他们,就表示您现在的做法行不通。既然如此,换个方法比较好。要不要一起去伊力卡,跟我一起揭开那里的神明真面目?」
艾克兰快步通过贤者面前。
「哪天心血来潮,请您来找我吧。」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推开必定通往下个世界的大门,艾克兰回过头。
「只是因为我想起您也和格列凡一样,没有强逼逃出弗多南的我搭上船。」
艾克兰微微一笑。那不是虚情假意的笑容,而是因发自内心的幸福感而露出的微笑。
无论以理智能多么准确地预测往后的发展,无论偏离既定道路的未来会多么悲惨,大人或许都会想在拥有年轻活力的人身上赌一把,并想接纳他们的鲁莽。
那就是走在前头的人,送给还未成熟的人们的巨大赠礼吧。
「那就是生命的容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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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04:45 | 显示全部楼层
愈接近废弃庭园,洛克玛丽亚就愈来愈浓。
(怎么回事?比起以前我唯一一次被带到那里的时候,现在好像变得浓密许多。)
洁儿快步走在被称为华盖回廊、设有玻璃屋顶的走道上,一心往废园前进。
这里是过去被称为残虐王的米德雷德二世,为了哪一天召来身为伊瑟洛皇王的妻子时所需,因而建筑的东方风格王宫的一角。后来原有的小宫殿因不够美观而被改装成现在的样式,变成国王妾室的住处,但唯独曾是他休憩场所的庭园被保留下来。
(正确来说,是因为谣传米雷德雷晚年一直在这里施行禁忌魔法,所以没有人敢处理。)
于是,就此荒废的庭园便被称为废园。据说布满整个圆形建地的半毁魔法阵威力犹存,与异界之间有微弱连结。因此泄出的洛克玛丽亚对庭园中的植物造成影响,那里的花皆为蓝色。
(难道说,异界只有蓝色吗?)
拨开愈往前进就慢慢变得愈蓝的草木,洁儿进入蓝色废园。总是深锁的门扉微微敞开,让洁儿知道里头已有来客。
她轻轻推开门,踏进废弃庭围。浓稠的空气在她吸气时涌入肺部,害她差点呛到。
抬起头,洁儿往前踏出一步。就在此时,几只长着透明羽翼的小虫飞了起来。她在哪个地方看过这种虫。
(对了,就是在赌博庆典结束的时候,那个收下我的金戒指的少女摇铃引导的虫——)
当她拨开春意尚浅却已长出繁茂绿叶的树木,她看到一位男性坐在眼前。
男人眼前固定着画布的大画板放在三脚画架上,颈上挂着各种色彩的颜料混杂的调色盘。是个画家。那是她绝对不会认错、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侧脸。
她的青梅竹马洛黎恩·佛罗狄。
「洛黎恩!」
他好像早已预料到洁儿的到来。他并未停下挥动画笔的手,只有脸转向洁儿。
「……嗨,洁儿。」
许久未见的童年玩伴的面容,依然保有过去被誉为或许是安迪鲁的孩子当中最美的容貌,轮廓深刻而五官端正。但是即使他坐在椅子上,也能看出他的手脚十分修长,体型长大了一圈。
在那之后过了九年。距离那场烧毁绢屋的火灾发生的那一天,在安迪鲁的小巷离别以来,已经过了九年。
「洛黎恩,还好你没事……」
「你是基于你个人的想法,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吧。我还有机会听你说,在我们之间还有一点时间。但是,那位大人没有时间了。所以……你可以听她说说话吗?」
洛黎恩长至肩膀的头发微微摇曳,露出与孩提时分没有任何不同的微笑。
「听她说……」
洁儿感觉到他的视线前端有个人。是梅莉露萝丝。从刚才开始,洛黎恩即便认出洁儿的身影也没有离开原地的意思。他手中的画笔频频在画布与调色盘间来去,卖力详实摹写眼前的存在,仿佛连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画布上满是蓝色鲜花。在花朵上休憩的小马、吐出雾气的银色鲶鱼、浮游在空中的无眼鱼群,这些人类不可能看得见的精灵身姿,在他笔下仅用蓝色这个有限的色彩便描绘得鲜明生动。
(洛黎恩是靠想象画出这些的吗?)
除非他成为星石主人,或是拥有特殊体质,否则不可能看到这些事物。还是说,由于这里充满特别浓的洛克玛丽亚,就连普通人也能看到精灵身影吗?
在湛蓝鱼群、宛如长了翅膀的帽子般的水母,以及透明羽虱形成的小桥上,她就站在那里。
在画布上的图画中,梅莉露萝丝仍显得栩栩如生。她象是喝酒一般,一口饮尽凝在树叶上的银色露水。
光是看到这幅画,洁儿就明白了——在洛黎恩原本来到这里的理由以外,他的九年所赋予他的事物。
慢慢地,洁儿离开洛黎恩身边,走向小桥上的梅莉露萝丝。
即便走近,也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在那里的气息。好轻。仿佛强风一吹便会化为粉末的虚幻生命,带着与自己相似的模样站在眼前。
妹妹。没错,她是自己的妹妹。拥有相同的母亲与不同的父亲,洁儿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足。
「……我本来想对你抱怨一两句,不过一旦到了这个时刻就觉得都无所谓了。」
梅莉露萝丝说。
「我还以为你会带那个人过来。」
「路希德马上就要到了。」
「我想也是。那个人会前来接收他该接收的事物。」
她的嘴角挂着一缕银丝,正面面向洁儿。
「你知道吗?听说许多贺斯佩里安天生就会用魔法。就算是不会用魔法的人,也能活得特别长。这是因为这种人的存在量格外地多。」
「存在量……」
她想起过去在圣·安琪莉的更衣间,蜜瑟罗黛也曾用到同一个词。
「存在量就是身在此处的证明。当然拥有肉体的话存在量会比较多,但即便肉体消灭,有时存在量也会残留下来。那是唯一能留在他人肉体中的事物。」
「你指的是人类的生殖行为吗?」
「不是,是更单纯的事,那就是留下伤害。」
她掬起脚下的白沙,扬手撒向四周,并一边像孩子玩耍一样愉快地发出娇媚轻喊。
「就算像我们这种无法留下子孙的人,也能留下存在量。不断、不断伤害他人,让自己受人憎恨。真好笑。再怎么热爱、珍视、疼惜、恋慕、相思入骨,憎恨与悲伤却更能残留在心中。」
「你是说,这就是黎戴斯造反的原因吗?」
「没错。他将在路希德眼前,用与母亲相同的方式死去——不对,他已经死了。误闯到这里的风,带来了他的鲜血终于获得解放的气味。黎戴斯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死了。)
明明早已对此作好觉悟,罪恶感却沉重地落入洁儿心中。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处。)
「但死去的只有容器。黎戴斯还活在路希德心中,他在死前留下了存在量。真羡慕他。我想必没办法办到同样的事。」
梅莉露萝丝走出水中。奇妙的是,她的脚并没有沾湿。她手中握着一把刚才撒下的沙。
「欸,看着我。」
她缓缓走近洁儿。
「我就好像不存在对吧?」
「…………」
「存在量稀少就是这么回事。神之所以需要信徒,就是因为崇拜自己的人太少,会导致存在量减少。借由这个方式,拥有力量的旧神被封印了力量。因为若不处理掉愈受信仰愈有力量的凶暴神明,人类就无法建构出对自己方便的世界。」
「你现在快要消失,就是因为几乎没有人认识你……?」
「某方面可以这么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肉体的死亡。当肉体死去,人们就会忘记那个人,所以存在量也会减少。我打从出生以来,存在量就很微弱了。明明我生为贺斯佩里安,失去了成熟的肉体与人类的人生,却也没有被赋予魔法与寿命做为补偿。
我也无法实现父王的期望,让血脉传承下去。要是我能生为普通人,父王也不至于瘦成形销骨立的模样,在这个庭园中默默腐朽了。」
说着,她将握在手中的白沙撒到另一只手上。
(那些沙是……)
洁儿明白了她握着的白色物体的真面目。那是骨头与灰烬悲惨的末路,来自于她的父亲,真正的索尔塔克王。
「我想先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帮我转达给路希德吧。因为我想艾克兰应该没告诉你。」
「你是说,索尔塔克王在这里过世的事吗?」
「不对,不是这件事。必须转达给他的是,我父亲为什么会死去,为什么会没办丧礼也没被正式下葬而死在这种地方,象是气绝于路边的贫民一样被抛弃在荒野中。」
梅莉露萝丝用情绪激烈的眼神瞪着洁儿。
「你看过王冠吗?」
「……看过了。」
「那么,你也看到了那颗钻石对吧。」
她点头。老实说,洁儿被她的魄力震慑了。看到如此激动、豁出性命似地叙述着的梅莉露萝丝,洁儿忽然感到不安,心想她该不会——该不会就算路希德来到这里,她的性命也撑不到那时候了吧?
「父亲之所以绝望而死,并不是因为我母亲去世,而我又是贺斯佩里安,他感到斯卡路迪奥王朝的血脉即将断绝因而心死。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是没有流着卡隆子爵血脉的私通之子。
正式得知我是贺斯佩里安,是弗多南派地之贤者过来迎接我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一直被当成单纯是太过瘦弱的多病公主。其实贤者本该更早过来,但不知道是顾虑于我的身分,还是父亲早就知道这件事而把贤者赶走了——
父亲晚年的某一天,他悄悄将自己的一群兄弟——也就是卡隆子爵的所有小孩召唤至王城。我的祖父卡隆子爵在我父亲的母亲亡故后再婚,因此父亲有了一群年纪相差甚远的异母兄弟。父亲以好玩为由,让他们戴上芭比桑黛的王冠。」
「那是……」
「你明白怎么回事了吗?」
她停下脚步。
「卡隆子爵的血统继承了浓厚的斯卡路迪奥王朝血脉。所以父亲认为就算自己是私通生下的孩子,与自己拥有不同母亲的弟弟应该能顺利让芭比桑黛发光。然而,如同无论哪个贵族子弟都未能得到钻石垂青,他的异母弟弟们同样无法让钻石发出光芒。」
可怜的父王,梅莉露萝丝呢喃。
「可怜的索尔塔克。他没有任何过错,祖母也根本没有与人有私情。他毫无疑问继承了王家血脉。然而——他却被王冠给背叛了。」
洁儿矗立在原地。她象是被打入地面的木桩一样,一步也动不了。
(索尔塔克继承了王家血脉!?)
「为什么……芭比桑黛会……」
「谁知道呢,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人能听得到她的声音。但是,由于她突然放弃选择国王,父亲与祖父的人生都因此而狂乱,一心为了王家血脉、延续血统而奔走,不惜抛开一切……结果得到的就是这个。」
她的掌心仅残有些许白沙。
「这就是他的存在量。」
未能躺在王家的棺木厅之中,无人吊唁,其生其死都不会受到人们追忆。
洁儿想吞口水,这才发现口中干燥不已。她明白到此刻梅莉露萝丝让她见识的事物究竟有何种意义,这个事实又有多么沉重。
芭比桑黛已经不再选王了。
她是放弃了与奥利葛洛特的契约呢,还是契约本身到期了呢?无论是何者,那颗钻石都不会再以斯卡路迪奥的血脉与否或血缘浓度来选择主人。也就是说,帕尔梅尼亚国民不能再依靠血统,必须亲自选择国王的时刻已经到来。
「是血统到达极限了吗?还是国家本身维持不下去了?」
「答案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现在』。无论何时,人类能拥有的都只有『现在』。」
但是既然那个墓园并未勉强找出流有斯卡路迪奥王家血脉的人,而是早早将计划切换到由路希德继承的方向,这表示——
「这个国家早已失去守护,斯卡路迪奥家不行了。」
洁儿微微摇头。
「所以你为了不要沦落到这个下场,才要在死前在路希德心中留下伤痕吗?不对,应该说你也要留下伤痕吗?」
「我才不会伤害他。他是我心爱的人,是让我得以停留在这个世界的人。我的爱与黎戴斯不一样。」
梅莉露萝丝笑了。看到她的脚边,洁儿不禁睁大眼睛。
(她正在变成沙!?)
正确来说,是她的脚尖到脚踝一带看起来正在不断碎成片片,就像烤脆的饼干一样。
不知从何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种宛如铃声,又宛如玻璃碎裂的奇妙音色。每响一声,停驻在脚边的羽虱就会突然振翅,飞入空中。
洁儿之前曾经目睹一次这样的光景。
「我生来什么都没有,但是那不等于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无法留下。
我,只有我,可以送给那个人一个巨大赠礼,那就是我这个存在。」
她有些遗憾地说:唉,已经撑不下去了。
「洁儿,你往后要以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活下去。洁儿这个人的存在量将会凋亡,而我此后依然会活在那个人身边。即便我这个人消失了,我也不会消失。那个人在正式场合会一直对着你呼唤我的名字。这就是我留下伤痕的方式,是我送给那个人的礼物,是我的爱。」
「!?」
飞舞的羽虱再度聚集在空中,连成一条长长的道路,不断往天上延伸而去。这个景象雪白梦幻得无边无际,带来深深的悲哀。
就在此时。粗暴的军靴声响彻四周,紧接着这个废园唯一的入口处的门被打开了。有人不顾任何阻止闯进这里。
「梅莉露萝丝!」
啊,是路希德的声音。耳朵一捕捉到他的嗓音,洁儿的心脏就像另一种生物一样在胸口躁动起来。
拨开蓝色金雀花的枝条,路希德现身了。除了头发长长了一点,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他的目光停留在洁儿身上,好像吃了一惊。
(插图227)
沙沙沙沙沙,无数生命振翅的声音响起。
有个东西跑了过去。那是个比马更轻盈,宛如一阵风的有形之物。
即便脆弱地粉碎,从指尖开始凋零成银色的沙,那个东西也依然坚持朝路希德而去。
『啊啊,路希德——我一直——在等你。』
是梅莉露萝丝。她扑到路希德身上。
她像翅膀一样张开的双臂一把搂住路希德的头,开口说:
『我按照约定,仅只摘取那蓝色鲜花,像个白发老妪一样一直、一直缅怀着与你共度的日子。我没有搭上船,一直思念着你——』
「咦……」
『我没有离去,这是我基于自身意志做出的选择。这就是我的人生。无论再怎么短暂、虚幻而没有意义,这依然是我的人生。』
发现此刻拥抱着自己的人,正在从两人接触的部分开始化为零落的沙尘,路希德的身体不禁一震。
「梅莉露萝丝!?这是……」
『你要收下这份巨大的赠礼,收下为了你付出性命的所有人留下的爱情证明。但是这些人都会比你早逝。得到馈赠就是这么一回事。』
说完,她吻上路希德。但是就连她的唇瓣都再也无法碰触到他,就此凋零而去。
三个月亮高挂在空中。
当中最大的一个看起来已经是满月,月亮宛如刚从新币铸造局出产的银币般。从梅莉露萝丝指尖零落的银沙,化作透明翅膀的羽虱,朝着月亮绵延出细细的行列。
月亮总是吸取无数生命。
今夜是如此。
此刻也是如此。
同时也让生者不得不面对未曾预料到的告别。
『所谓王之器便是接受馈赠的人。并且——会被独留在这个世界上。』
——倏然回神时,那里已经不见梅莉露萝丝的身影了。
「消失、了……」
路希德呢喃。接着他感觉到指尖有个东西,视线转了过去。在那里的是一只小小的羽虱。不知道是不是和同伴走散了,唯独这一只停留在他的指上。
「啊……」
羽虱蓦然飞起。
啊,这其实是她的依恋啊。
路希德忍不住伸出手追逐羽虱。然而羽虱轻盈地躲开他的手,在夜空中缓缓升空,不久象是被吸进人手无法触及之处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
顺利进入帕尔梅尼亚的王都洛兰特后,路希德马上着手镇压等同于帕尔梅尼亚心脏的艾斯帕尔达王宫。
城主索尔塔克王已经将所有财产与帕尔梅尼亚的王位,以及做为王者证明的芭比桑黛宝冠、寄放在弗多南大神殿的旧时代继承者的证明『贤者圣杖』、共六万五千兵力的帕尔梅尼亚军队、各方面警备队的指挥权、让渡国王直辖领的手续等等整理成一份文件,在几乎已是半个尸体的索尔塔克王面前,由仅存的寥寥数位索尔塔克的重臣与数十位路希德的部下见证之中,肃穆举行了王位继承的仪式。
当索尔塔克王本人挤出最后一丝力量,借助重臣桑札斯王弟的力量将芭比桑黛宝冠戴到路希德头顶,原本弥漫着沉重空气的王座厅顿时爆出欢声。
正式的加冕仪式预定在进城满一个月的隔天,待枢机长帝迪耶·卡裴兰抵达后就在王宫的加冕厅举行。
路希德早在处理自己的仪式之前,就先行亲口告知洛兰特市民,往后不会由艾兹森人支配此地,他会保障帕尔梅尼亚人的权利与身分,这一切都不会比艾兹森人低一等,也不会加收外国人税等税务负担。
在他的指示之下,洛兰特市内的五百个地点设置了同样的立牌,并派识字的圣职人员反复朗读。透过这个行动,市民之间并未产生特别大的混乱,比起恐惧来自外国的征服者,更多的是开始悄悄观察新来者会有何作为的奇妙气氛。
「哎,一开始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光是没有爆发暴动或革命就算不错了,我尽量不想动用军队。无论是基于什么样的必要性,看自己家乡被外国军队搞得一团乱,那怎么可能好受。」
路希德说得很宽大。
在艾斯帕尔达王宫设置与圣·安琪莉同样的执政府后,便要处理事先商议好的人事任命。为了避免混乱,他保证往后约一年内不会有人事变动。早已投靠路希德方的帕尔梅尼亚有力贵族主动承认路希德为新王,与他立下主从之誓。
近期全帕尔梅尼亚的豪族、贵族都会来到洛兰特吧。他已经对所有地方领主发布召唤,根据估算,光是安抚这块土地与进行主从宣誓,就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
「剩下就是处理在这场战争中提供资金的爱德里亚人的待遇,以及为他们在星教会之间搭起桥梁了。根据如何在达成他们要求的同时,也保障帕尔梅尼亚商人的权利,会决定对我这个人的评价吧。」
路希德并未太心急,毕竟太过急于同化不是好事。过去在艾斯帕尔达王宫学习帝王学时,博士曾比喻:好比烘焙中在小麦粉里加入鸡蛋搅拌时,若不慢慢搅匀,美味就会分离。也就是说,能否让两个不同的事物顺利结合,全视时间与处理方式而定。
他必须做出一个面包。
而且要尽己所能做出美味的面包。
「这方面超出我的擅长领域了。都交给你吧,马修斯。」
「遵命。我已经习惯交涉谈判了,必定能交出让陛下满意的结果。」
马修斯归还在艾兹森的男爵位,正式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宫专属司祭,一如以往以马修斯之名辅佐路希德。下次他离开路希德身边,应该就是上司帝迪耶·卡裴兰过世或当上法王,使得他被召回伊力卡的时候。
「真抱歉,没办法让你手刃敌人。」
「不会,请不要再在意这件事了。」
马修斯露出肃穆的表情摇头。他已经听过洁儿的报告,知道坐在婉蜒宫王座上的『索尔塔克』是谁,也知道那个人是被称为格列凡的墓园成员,是尼兰·泛树的双胞胎兄弟。
也就是说,为了撇除自己蒙受的异教徒嫌疑,故意将马修斯妻女居住的隐蔽村落泄露给星教会的索尔塔克本人已经不在了。他最终得到的是令人怜悯的下场,化为一捧连坟墓都没有的白灰。
「自从与您相遇的那一刻起,我的复仇或许就已经不再具有意义。我的妻子说得没错。即便心中怀抱的唯有空虚,只要活下去世界就会改变,而自己也会不知不觉产生变化。」
仿佛洗去了长年的污垢一般,马修斯的表情爽朗而没有一丝留恋。
由于不能让帕尔梅尼亚人感到教会掌握了主导权,马修斯不时会穿上艾兹森时期的秘书官打扮办公。虽然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兼任侍从,前来叫醒早上爱赖床的主人,但不变的是,他依然拿着可说是象征着他的那个滴滴答答的金怀表,催促路希德加快动作。
「快快快,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谒见了。请脱掉长靴换上宫廷鞋。」
进城过了两天,南塞公爵萨拉密司·安巴斯汀马上就从艾兹森赶来。她有些兴奋地说无论如何都想见证路希德加冕的模样,但她的本意,显然是为了见身在路希德身边的表亲葛雷斯尼。
稀奇的是,总是与她在一起、感情和睦的妻子凯缇库克并未同行。听说她在启程前身体不适,因此留在南塞疗养。
为了见识路希德的英姿而奋起的可不只有萨拉密司。被他饶过一命后,成为热情信奉者之一的五城市伯爵礼思齐、他的儿子所罗门·索克,以及杰西德率领的青龙骑士团也都正在前往洛兰特,带来这些消息的快马毫不间断地奔进城内。
路希德一整个月都忙得几乎连睡眠时间都没有。一切都是为了让加冕仪式顺利结束。当中路希德最为费心的,是前任国王索尔塔克一世的葬礼。
与他面对面时已经因重度砒霜中毒而濒死的索尔塔克,也就是格列凡,在路希德进城的隔天就紧接着离世。他的葬礼全部按照帕尔梅尼亚方式举行国葬,以女儿梅莉露萝丝为祭祀者肃穆地办完。当然,她的真实身分是被基摩·帕帕拉奇,也就是墓园的艾克兰先行带到王宫的洁儿。
国丧结束前的这一个月,新国王不会接受加冕。在这段期间,路希德几乎无法和洁儿相会,只能不停与他人见面,忙到连用餐都是趁如厕的空档解决。帕尔梅尼亚的国土辽阔到跟艾兹森无法比较,历史也相当悠久。尤其是在论功行赏这方面,该如何看待拥有远比艾兹森更加严格的身分阶级与家督的古老历史,使艾兹森人和爱德里亚人与他们都能得到平等对待,这成了白热化的议题。
就算撇除这些因素,在帕尔梅尼亚由外国人登基也是史上头一遭,因此星格里欧骑士团,来自艾兹森的军队,以及星教会派出的杀手锏法米玛司骑士团,都为他负责警备。
路希德总算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寝室,品尝着睡前酒仰望月亮,是在连日赶工而成的加冕仪式最上级礼服终于全套完成,充满紧张与疲劳的一个月即将告终的时候。
与路希德在蓝色废园重逢后,两人之间只能谈论极为义务性话题的时间持续了一个月。
在这段期间,洁儿与至今为止没有两样,以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成了艾斯帕尔达王宫的女主人,搬进被称为内宫的后宫一角。与艾兹森不同的是,现在夫妻分别在不同宫殿生活。不同于小规模的圣·安琪莉王宫,艾斯帕尔达王宫拥有被誉为苍鹰扬翅的宽广左右空间,若将贵族宅邸环绕的王宫外廓一起算在内,整体约有一座小城那么大。
她名义上是后宫正一品,但现在的路希德身边算起来是王太后的母亲娜尔达已逝世,也没有妹妹与妾室,当然也没有小孩,因此数间房间绵延而成的美丽古式宫殿也空空荡荡,不可否认,这让她感到空虚。
假如是带着满满的嫁妆与希望从外国嫁过来的新娘,想必会埋头于将分配给自己的宫殿布置成自己的喜好。但是很不巧,洁儿对装饰品或高级家具、伊瑟洛风或古代风格抑或是南方维兰迪样式都没有兴趣,而旦她根本不明白装饰的意义何在。姊姊琪琪对此十分了解,从前只要通通交由她的品味决定就不会有错。
『唉,真受不了你。要是洁儿好好打扮,肯定只会比我差一两个等级,变成漂亮又出色的小公主……不过也罢,反正你都和洛黎恩订婚了,也许你维持现在这样也不错。我可不想招来那个男人的怨恨。』
在有市集的日子,她会抱着纯看不买的心态与姊妹三个人一起四处逛街,而姊姊总会在为自己购物时顺便帮洁儿挑选适合她的配件,让她非常开心。
(洛黎恩已经不打算再来这个王宫了吗……)
那是过去洁儿来到这个城市时,第一个知道名字的童年好友,一直以来,他帮了自己很多忙。那天洛黎恩直到最后都见证着梅莉露萝丝在路希德眼前化为银沙消失,之后从王宫消失了身影。
听说城里对之前站在索尔塔克方的人展开肃清,担心的洁儿派遣使者到洛黎恩的老家,但那里已成空壳。他的父亲盖恩原有的几位弟子也都已经自立门戸,画室空无一人,也没有洛黎恩的身影。
屋内唯一的痕迹充满画家风格,是十几张靠墙而立、他亲手绘制的图画与素描。
将画作全数收回,一一按照排列顺序复原后,洁儿以此揣想洛黎恩与自己分开后度过的九年。当中也有画到一半象是习作的画。那是他所画的那张送到艾兹森的梅莉露萝丝肖像。
(派人送来那幅画,并不只是因为梅莉露萝丝要让路希德想起自己的存在,当中也暗藏了洛黎恩送来的讯息。)
启程前往凡希坦斯后,洁儿忽然想到这件事,连忙联络南塞,请凯缇库克找人将肖像上的颜料全数刮除。
那幅画上的洛黎恩·佛罗狄这个签名,显示出原本只是低微的花街画匠之子的他,已经靠着自己的本事爬上高位,得到足以出入王宫的身分,成为国王专属的画家。
这么做的原因很明显,因为洛黎恩想必一直试着帮助洁儿。既然如此,她认为那幅画里肯定藏着他送来的某些讯息。
而刮除那幅画上的颜料后,现形的究竟是什么昵?
『如您所说,肖像画下方藏着另一幅画。但是上头画的只有一个鸟笼,而且画面十分奇妙,鸟笼中空无一物。』
在琉璃玻璃宫收到的凯缇库克的来信上,简洁记述了这些内容。
鸟笼是仅在梅莉露萝丝与路希德之间共通的意象。听说过去梅莉露萝丝曾经自嘲为被关进鸟笼的小鸟,而这件事也成了洁儿被路希德看穿真实身分的原因。
(这表示梅莉露萝丝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吗?还是说,这表示她不是索尔塔克操纵的人偶,她已经离开鸟笼,亲自指挥所有行动吗?)
洁儿推测,大概两者都是正确答案。梅莉露萝丝显然是基于某种意圆而指派基摩·帕帕拉奇采取行动,且她的影响范围不仅只停留于宫廷内,就连那个黎戴斯——虽说是出自本身的愿望,最终还是按照她的计划自戕。
她能如此自由活动,是因为父亲索尔塔克已经无法保有存在的意义了吧。深爱路希德的她为了让他继承王位,冒用索尔塔克之名将帕尔梅尼亚缓缓逼上绝路。而不知何时,洛黎恩发现了她的意图。
他发现梅莉露萝丝的愿望,就是让帕尔梅尼亚缓慢死亡。
(洛黎恩一直使用好几个假名与爱德里亚商人接触。他也与许多教会相关人士有关连,拥有另一个不同于画家的政治活跃者身分。)
而洁儿从马修斯口中接获报告,得知了他主要的主张。令她惊讶的是,洛黎恩提倡『下任王位由梅莉露萝丝公主与路希德共同统治,这种继承形式对帕尔梅尼亚来说造成的摩擦最小」,这个方案在金融界也受到诸多赞同。
实际上,自从路希德将星格里欧骑士团收服到麾下,在西克索斯迅速起兵的时候开始,一切支援都顺利汇集到他身边。他进入洛兰特的时候也一样,并未看到积极排除他的行动。
这都是因为在帕尔梅尼亚全国上下,都已凝聚了「接下来并非由路希德国王一个人,而是由他与梅莉露萝丝公主共同统治,等哪一天这两人之间生下的孩子成为新国王就没有任何问题了」这样的认知。
(既然如此,我就还不能走下这个舞台……洛黎恩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会离去吗?)
洁儿想起当时在房间里排成一列的肖像。几乎按照时序摆放的那些画,有着一般人乍看之下无法分辨的特征。
画中人是洁儿。虽然打扮得像梅莉露萝丝一般华美,但年代古早的画中描绘的明显不是梅莉露萝丝,而是洁儿。
画面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出现变化,以某个时间点为界,上头画的变成了梅莉露萝丝的容颜。尽管难以用语言具体形容哪个地方有什么变化,洁儿还是看得出来这是梅莉露萝丝,洛黎恩开始产生了画她的念头。
一如时间带来新的相遇,治愈了马修斯巨大的哀痛,洛黎恩想必也因遇到梅莉露萝丝而改变。原本对她怀抱的不信任、厌恶以及敌意逐渐变化,本来只是基于义务而画的公主肖像,转变为生活在废园、那个活生生的裸足少女的模样。
在废弃庭园重逢的时候,他一张口就是希望她听完梅莉露萝丝要说的话。
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洁儿就明白——洛黎恩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爱着哪一个人。
月亮已升空。
从这个世界看得到的月亮有八个,每个月亮都有名字,但因国家或习俗而各有微妙差异。今天晚上是满月,她想起过去也曾见过像现在一样宛如会吸取生命的月亮。
(记得当时月亮吸收大量银色羽虱,眼见着变得愈来愈浑圆硕大……)
等待的人还没来,因此洁儿漫不经心地喝着酒。等接下来将会来此的人抵达后,她必须说出其实并不想说的一句话。为了那个时候做准备,先用一点酒精让自己容易开口比较好。
葡萄酒转眼间就喝完了。本想叫莉莉卡再送一瓶过来,但洁儿想起她从前几天开始就脸色不太好。
路希德进入洛兰特,并与梅莉露萝丝公主和解,即将正式接受加冕为帕尔梅尼亚王的消息才刚传遍全大陆,莉莉卡马上抛下圣·安琪莉城赶到艾斯帕尔达王宫。
「王妃殿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还好您没事呜呜呜呜呜呜,真是是是是是是太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看到洁儿的身影,她就一副想扑过来抱住大腿似地嚎啕大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后当她看到在路希德身边正常办公的马修斯,她却——
「咦欸……?马修斯大……人……咦……为……什么……穿着司祭的教袍……咦……您原本就是僧侣……意思是说……您不……能……结婚……」
才听她嘀嘀咕咕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她马上就高烧倒下,由可可贴身看顾。听说她明天早上就会回归工作岗位,但现在不能勉强她。
(为了莉莉卡好,也得快点想办法让马修斯舍弃星教会还俗才行。)
为了几乎没有亲属的路希德着想,她也希望马修斯无论如何都要站在不会继续被星教会摆布的立场。要是他在关键时刻无法在路希德或教会之间做出选择,对往后的治理会造成障碍。要是他能还俗并与莉莉卡共组家庭,洁儿就没什么好抱怨了……
「怎么,原来你也会一个人自斟自饮啊。」
明明没见到人,却唯有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咦?」
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洁儿身体一震,碰倒了正要拿起的陶瓷酒杯。
杯中空无一物,因此只有酒杯在地毯上打转,朝露台方向滚去。
「嗨。」
一只脚跨到露台扶手上。接着发出沙沙声穿过白花枝桠现身的是——
「路希德!?」
洁儿连忙跑向露台。也不知道是怎么爬到这里的,路希德全身沾满白色小花,坐在扶手上。
「嘿嘿,以前我常这么做。家庭敎师讲课太闷了,所以我就会从露台逃跑。」
露出得意得像个孩子的表情,他笑了起来。他的怀中好像放着什么东西,呈现不自然的鼓起。围在他颈边的那条陌生披肩令人在意。
「你这个人总是会带给我惊奇。」
洁儿帮他拍掉将他染得一头白的白色野茉莉小花。白花如雪。现在花都已经盛开,宛如白穗的几串小花垂坠而下。
不知不觉间,春天到来了。春意已深,庭园中弥漫着引诱虫子的花香。
「我总算闲下来想散个步,但不由得心生怀念,就到处走了走。这一带都没变……真要说哪里变了——顶多就是变得一个人也没有吧。」
他玩闹似地一弹头顶的枝桠,接着看向洁儿。
「抱歉。要是我能更早来见你就好了。」
「不会,你每天晚上都得参加夜宴对吧,这也是没办法的。」
路希德现在尚未正式成为帕尔梅尼亚国王,不可在王宫召开自己举办的夜宴。因此,在索尔塔克的丧期结束,明天举办帝迪耶·卡裴兰主持的加冕仪式之前,他主要参加的是在贵族宅邸举办的新王欢迎会。而在这种时刻,洁儿不会与他同行。现在梅莉露萝丝是帕尔梅尼亚国内身分最高贵的人,她不能随意前往臣子的家。
因此,重逢后他们也没有共度夜晚。即便偶尔在用早餐时刚好碰到面,大抵上路希德都忙得马不停蹄,彼此做过义务性质的报告后便要道别。
「听到来见你还要办一大堆手续,我就烦得逃跑了。受不了,这里未免宽广过了头。」
「真怀念圣·安琪莉的狭小呢。」
「真的。没想到连寝室都是分开的。」
说完,他不知道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而涨红了脸,连忙伸手掏摸怀中的鼓起。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对、对了,我带了酒。我以为你的房间没有酒……」
「我早就喝完了。」
「……你看起来……喝了不少。」
「看得出来吗?」
「你两眼发直了。」
路希德穿过露台,将瓶中酒液注入桌上准备的另一个酒杯。金色琼浆发出宛如血流般噗通噗通的声响,逐渐注满杯子。
「你一醉就很难搞。」
「没有这种事。」
「你不记得吗?我生日的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王宫外的原野把我推倒了吗?」
「那是因为我闻到你的味道……」
她的手臂被用力一拉,便扑进了路希德怀中。
「那么现在呢?」
「……我感觉到你的气息。」
「为什么?」
「因为……我在路希德你的身边。」
还来不及眨眼,亲吻便落到她身上。他像小鸟啄果一样数度轻吻洁儿的唇瓣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我一直很想碰触你。」
「路希德。」
「就结果而言,我等于杀掉了这两个人,而且还厚着脸皮准备接收两人留下的遗产。他们离开了人世,却只有我得到一切……」
他的右手贴住洁儿的脸颊。
「然而,我现在又要做出卑鄙的行为了。对于已经达成与我的约定、理应得到解放的你,我即将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过去你是梅莉露萝丝的替身,但是她死了,没有人会再威胁你或你家人的性命。琪琪身边有哈克朗王,而赫丝身边有星格里欧骑士团。」
对了。重逢时,路希德已经发现了赫丝的真实身分。她其实是女性,是与琪琪血脉相连的妹妹,哈克朗王的侄女之一。不过赫丝对于自己的身世秘密似乎毫不关心,仅只透过路希德转达洁儿一声「保重」,就加入讨伐队前往可能会发生叛乱的桑札斯州。
反正已经知道琪琪与赫丝的所在地,她也不用着急。行踪不明的绢屋老板娘佩拉的去向也查到了,听说她回到出生的故乡摩塔尼亚,继续从事同样的工作。
她打算等哪一天与赫丝两人一起去见琪琪和佩拉,因为一则喜讯也意外降临:琪琪怀了哈克朗王的孩子。等她能访问琉璃玻璃都市的时候,孩子应该已经诞生了。
「你应该迫不及待想见到家人,一直以来你都是为此而战。然而,我将会永远从你身边夺走你最重要的事物。我知道如果说出这句话,你就再也无法自由活动。」
「请说吧。」
洁儿静静注视着路希德的眼眸说道。他接下来准备说出口的话,洁儿早已心里有数。
路希德先离开洁儿身边,带着并非恳求也并非命令,看起来宛如祈祷的表情说:
「舍弃你的名字吧。请你并非以洁菈萝娣·格朗恩的身分,而是以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活下去,而且是一生一世。」
尽管早有觉悟,洁儿还是想,他还真的说了。
她很清楚,也可以理解。这并不只是出于他的意志。支持着他、引导路希德摘下王冠的所有重臣、以马修斯为首的教会势力、知道内情的骑士团众骑士,以及艾兹森的所罗门·索克。往后也会继续辅佐路希德治世的这些人,为了让他在帕尔梅尼亚打下坚若磐石的基础,都判断他还需要梅莉露萝丝的名号。
如果按照梅莉露萝丝留下的诅咒而行,接受路希德的请求,洁儿就要舍弃洁儿这个名字,在表面上舍弃与赫丝以及琪琪的关系,往后永远扮演着理应已死的梅莉露萝丝活下去。
洁儿无法留下活过的证据。她会以不同的名字被呼唤,被葬在刻着不同名字的坟墓中……不对。
(我或许根本没有永远可言。)
「路希德,在回应你的请求之前,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路希德现在深深畏惧着离别的痛苦。他已经达到半放弃的心态,认为无论是再怎么想信任的对象,或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到了该离开他的时刻都还是会离开。洁儿其实不想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
她不想说出自己总有一天必须离去。
「就算我舍弃洁儿这个名字,以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活下去,我『离开』的时刻还是会到来。」
握着洁儿掌心的指头一动。路希德胆怯地看向洁儿。
「洁儿……」
「我是贺斯佩里安,有一半是精灵。所以总有一天,我舍弃这个世界与肉体,启程前往希戴古林的时刻终将到来。」
路希德就好像不愿重要的事物被偷走一样,紧紧一把抱住洁儿。
「连你都要离开吗?」
他的声音洋溢着一直以来失去众多事物的悲伤,让洁儿心痛难耐。
「连你都要抛下我离开吗?为什么我必须失去这么多事物!?我只要有你……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奢求——至今为止我也不曾有任何奢求!」
「啊啊,路希德。」
他实在太过令人哀怜,洁儿主动拉起路希德的手亲吻他的手腕,紧紧靠上他的胸膛。
那是『受赠者』唯一必须付出的牺牲,因为那个人受赠的必定是离世者留下的遗产。
为了让路希德收下巨大的赠礼,成为这个世界上名留青史的伟大人物,许许多多的人会先他而去。他收下的总是遗物。
他将会被独自留下。
所谓英雄便是如此。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献给你。我没办法送你像梅莉露萝丝、像黎戴斯那样的礼物。」
「我想要的是你,就是你。我不需要其他事物!」
「那么,我就将我的名字献给你吧。」
哀悼着从这一刻起将永远消失的「洁儿」这个名字,洁儿流下眼泪。滚烫液体沾湿眼皮,在脸颊留下数道泪痕。
「唯有你,请一定要记得这个名字。即便我搭船前往星之林,即便我的棺木上刻着别的名字也一样,因为我跟他们不同,什么也无法留下。」
理应已遭蜜瑟罗黛夺走的泪水不断盈眶,滴滴答答掉下来,温热地打湿了路希德的胸口。啊,果然没错。真正重要的事物是无法夺走的,只是洁儿以为被夺走而已。
然而,这个世界却也有那么多的事物,仅只是人类自以为夺不走罢了。
(插图251)
「你在哭吗?」
路希德讶异地注视洁儿的脸。接着也不等她回答,便吻上只顾着扑簌簌落泪的洁儿脸颊,舔吮那些泪珠。洁儿哭个不停,因此路希德每逢她流泪就会在她脸颊落下一吻。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感到心急地吻上洁儿的唇。
「别哭了。」
她又默默摇头。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流不尽的泪水。
吻逐渐加深,他将自己的舌头与洁儿交缠,呼吸开始有些困难。不久他的手强行拉开洁儿的睡衣前襟。冰冷的外头空气接触到肌虏,但滚烫的身体让她并不在意这件事。
她本以为什么都无法留下,但是她还有可以献给他的事物,就是这具没有任何作用的肉体容器。即便是如此贫乏的身体,既然他想要就给他吧。而她也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东西。
即便拥抱这具身体,也无法构成任何生殖上的意义。她无法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血脉。但是,除此之外依然有带着这具肉体诞生的意义。至少在这一刻,她的身体与心灵能抚慰他的绝望,而他的拥抱与爱抚能治愈她的寂寞。
更重要的是,她深爱着路希德。
(这个人,即便如此依然说想要我的这个人,就是我深爱的人。)
他的手指熟练抚弄洁儿的胸口,嘴唇避开胸前从颈部一路吻到背后。近似发寒的颤抖瞬间转变成热度,黏稠而沉重的浪潮从身体深处汹涌而上,让她弓起背部。
「路希德……」
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吐出不成言语的声音,因此每当快沉溺于浪潮时,洁儿都会近乎疯狂地呼唤他的名字。
不久,似乎感到心焦的他一把捞起洁儿的身体,打横抱起她扔到床上,自己也将上衣拉过头顶脱下,随手丢到后头。年轻男子的体味,与闻惯的路希德衣服的味道——薰衣草香袋沾染在上衣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似懂非懂。这股味道稍微安抚了感到畏缩的洁儿。
裸着身体紧抱在一起,肌肤就像具有吸力一样渴求着对方。如此紧紧相拥,便让她体会到生在肉体之中确实是有意义的。这个温度,以及每次接触都会让对方、让自己的体温上升一度,这些都是不用全身彼此碰触就无法明白的事。
「我爱你。」
路希德将脸埋在洁儿胸口,开口这么说。
「我本来以为如果是为了将你牢牢系在这个世界,我什么都做得到。但是我肯定会再次失败。我必须以这个国家的繁荣为优先,要是一直紧抓着你的手,我就没办法做到这件事。」
「这样就够了。」
带着急促的喘息,洁儿回应:
「无论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哪一处,或是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哪怕日后我这个女人不再存在于你心中,也都完全无关紧要。反正就算是生为普通人,也有可能突然病死,所以我想活在当下。
而此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
路希德忽然象是苦闷难耐地眉头紧锁,抬起洁儿的腿。
「啊!」
每当她发出轻喊,就会被他以吻封住,这样的事不断重复。
「路希……德……!」
疼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路希德的表情反而显得更痛苦,看起来有些寂寞,让她想主动伸出手紧紧攀住他的身子。
「洁儿……洁儿……洁菈萝娣……」
路希德一边激烈疼爱着她,一边用双手将洁儿被汗水黏在一起的发丝拨向两旁,脸颊爱怜地贴住她,呼唤她的名字。洁儿在难受与热情的夹缝间听着他的呼唤。
「我多想一直用这个名字呼唤你。」
这是一种失去并同时被填满的行为。
艾克兰的声音响起,告诉她这就是生命的容量。
数度相拥的夜晚带给两人比以往更深的睡眠,直到洁儿被没拉上窗帘的露台照进来的晨曦唤醒。
她马上感到口渴,寻找起水瓶。此时,她感觉到身旁有别人的体温。路希德还在睡。
她不经意微笑,心想真像个小孩子。已经好久没看到他唇瓣微张、带着充满安心感的表情呼呼大睡了。
捡起昨晚被他扯下的睡衣穿上,将水瓶中的水注入高脚杯一口气喝光后,她的意识已经变得相当清晰。
(对了,今天是路希德的加冕仪式……)
按照预定,他们要在早上六点的礼拜钟声响起之前起床,用过仅有面包与葡萄酒的早餐,两人就必须沐浴净身。在路希德的房间所在的冬宫,侍从应该正要去叫醒他了。
但是路希德当然不在那里。
因为他还全裸地躺在这里畅快酣眠。
「等等,这下糟了,路希德,请你起床!」
洁儿连忙象是对待从船上卸下来的大鲑鱼一样,左右摇晃睡梦中的路希德。
「你昨晚说过,你是从冬宫顺道散步过来对吧!?意思不就是说,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在这里吗?这可糟了,欸,路希德!」
即便在他耳边大吼大叫,身为关键人物的路希德也仅只将整张脸皱成一团。
「唔唔——不要啦,马修斯——再让我睡一下——」
才刚说完这句呓语,他又蠢动着深陷在被窝中。
「由不得你说不要,请快点起来呀,路希德。喂!」
就在这个绝妙的时间点,入口处告知有来客的铃声响起。
「!?」
这里确实是内宫其中一个房间,隔壁有一间彻夜值勤的女官待命的小房间。被称为摇铃侍女的女官当然早在洁儿起床以前,就在入口待命了。
昨晚轮班守夜的是可可吗?还是其他侍女?
从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早安,王妃殿下。我是马修斯。」
「噗!」
她不由得呛到。在门的另一头说话的,是洁儿完全没预料到的男性嗓音。
「恕我冒昧,请问您身上现在是否穿着衣物呢?」
「那那那那那那那那那那个,我、我有穿衣服……」
「这样啊,那就失礼了!」
他打了声莫名其妙的招呼,接着砰的一声,双开门被猛然推开。
「马修斯……」
身穿熟悉秘书装扮的马修斯,面露忍笑的表情站在那里。
「恭贺两位喜迎初夜。」
他说出这句太过露骨的早晨问候。
「那个,马修斯……」
「请放心。那边那位醉鬼昨晚的行动,我全都接获联络并充分掌握了。接到半夜有可疑男子爬上王妃殿下的房间露台的通知,本来打算冲进来的禁卫军被侍女们用全力挡在门外……」
「冲进来……」
仔细一看,在马修斯背后有个静不下来的侍女,正在忙乱地左摇右晃。是莉莉卡。
一看清身穿睡衣的洁儿,以及在她背后脱得散乱一地的路希德的衣服与长靴,还有裸着身体沉眠的路希德本人——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棒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就突然发出获胜的欢呼。
「呀啊啊啊啊啊啊,太棒啦太棒啦啊啊啊啊啊啊啊赞啦啊啊啊啊,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啦!!」
一面发出相当有劲的莫名嘶吼,莉莉卡一面握拳高举向天,转着圈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应该是洁儿的贴身侍女才对,现在她抛下主人是要跑去哪里?(话说,她的烧退了吗?)
「那、那个……」
「嗯嗯,总之真的非常可喜可贺,不过说坦白一点,之后这种事两位不管想做几次都可以尽情胡搞瞎搞,但是加冕仪式的日子一生就只有一次。」
「胡搞瞎搞……」
总觉得好像听他自然吐出了很惊人的话。
「这边的侍从果然无法驾驭好这位大人,他爱赖床的程度可是挂保证的。鄙人马修斯·索亚森此时无暇祝福两位迎向崭新未来,而是要专注于将那边那位贪睡的主子从床上挖起来!」
充满气势而流畅地自报名号后,马修斯大步走向床边,不由分说扯掉路希德身上的被子。
「大公陛下早安,不对,是国王陛下。」
以马修斯这句问候为信号,在门外迫不及待地等候召唤的侍女军团,如蜂拥般涌进夫妻俩的寝室。
「现在为您准备更衣。」
「现在为您准备更衣。」
眨眼之间,在路希德一丝不挂地沉睡着的床铺周围,围绕着众多侍女。
定睛一看,所有人怀中各自抱着洗脸用的水壶、脸盆、衣物刷、一整篮的梳头用具以及堆得像座小山的衣服。是在圣·安琪莉时同样一等大公夫妇清醒就涌进门的早晨更衣侍女。
人数大约四十名。
「向您问安,国王陛下!」
「向您问安,王后殿下!」
洁儿沉默不语。总觉得以前也有看过好几次类似景象的记忆。
但是路希德果然难缠。明明在他耳边如此吵吵闹闹,他却依然咕哝着试图埋头在棉被中。
「……您还是一样,裸睡却还能厚脸皮成这样。」
马修斯用冰冷至极的目光俯视着主人。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早晨,不对妻子献上一个吻却只顾着睡大头觉,身为男人真是丢脸。来,请快点起床。再不起床,就要由我献上早安吻做为惩罚了。三、二、一……」
在吵闹之中,执拗地继续徜徉于美梦的路希德身上,叠上了马修斯的影子。
(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经历初夜的夫妻,隔天早晨都不该出现的惨叫,响彻被清新空气笼罩的艾斯帕尔达王宫。
***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个渊远流长,名为帕尔梅尼亚的大国。
那个国家有一位年轻开朗的国王路希德,以及美若天仙的王妃梅莉露萝丝。
两人虽是因为政治联姻而结合,感情却十分和睦。王妃善加辅佐醉心于战事的国王陛下,让国家走向繁荣强盛的道路。
「——我本来以为这应该会是一场被后世这样传颂的加冕仪式才对。」
长长的银发被高高盘起,耳边插上大朵鲜花,完美穿上加冕仪式正式装扮的洁儿摇曳着叮当作响的发簪,等待着身旁的路希德。
「真、真啰嗦。」
路希德故意摆出不快的表情,以此忍住呵欠。
原本路希德更衣的速度就比较慢,但今天的情况更为特殊。毕竟,这可是他登基成为神圣帕尔梅尼亚王国第三十三代国王的光荣日子。他穿的不是平时的艾兹森服装,而是身穿以特别生丝织就、相传代代国王都穿过的法袍。
「在这种值得纪念的日子,而且还是与妻子共度一夜的隔天早晨,你竟然是在男人的亲吻中醒来。」
「呜……但那是不可抗力!」
他恶狠狠地瞪向马修斯。但是让洁儿不高兴的始作俑者则是——
「陛下,距离典礼不到十分钟了。请您动作快。」
他一脸若无其事,冷淡地指着怀表。
「陛下,接着为您梳理头发。」
「这是今日的服装。」
兴致高昂的更衣侍女将路希德的头发梳理整齐,为他套上修长的长裤,穿上一件胸口盘踞有巨大龙形刺绣的软绢长袍。这件长袍的袖口与领口都以貂皮毛草滚边装饰,样式奢华,主要只在典礼上穿着。当然,也只会在此时才会用水粉化妆。
「陛下,请戴上戒指。」
「这是您的王杖。」
「请戴上手环。」
负责金饰的侍女毕恭毕敬地将那些擦拭得闪闪发亮的金属饰品,端放在银色盘子上捧至路希德的面前。每一样都样式精美到该说是过度装饰,但加冕仪式就是要摆场面。这纯粹是个要让国民大开眼界的典礼。
「帕尔梅尼亚国王陛下,距离典礼还有三分钟。」
「现在就称我为帕尔梅尼亚王还太早了吧。」
「我们都想快点这样称呼您。毕竟在场的人,全都是从圣·安琪莉就一直服侍两位的人。」
受到马修斯……正确来说是他手中的怀表催促,路希德快步离开房间,洁儿也随之在后。在他们后头,为了今日做准备,抱着不输主人气魄获准打扮的众多便服侍女跟在身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们的背脊似乎比平时挺得更直。
(插图263)
来到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最南侧,面对艾斯塔蜜许广场的大露台所在的房间前时,已经可以听得到翘首盼望他们出现的一般市民在欢呼。
与他相识,扮演假面夫妻共度至今已经过了五年。在这段期间,洁儿一直注视着路希德的背脊——一直注视着眼前丈夫这个宽阔可靠的背影。
今天他的背影感觉比以往更加强大,更加神圣。
「——怎么了?」
「……没事。」
难免带着紧张神色面向前方的路希德突然回头,害洁儿心脏怦怦一跳。
「只是觉得你好耀眼。」
「你在说什么啊。」
对着再度笑着面向前方的他,她说:
「我在想,我好喜欢你。」
「……!?」
她没有特别深思,漫不经心地如实说出脑中所想,但路希德不知为何陷入沉默。
「请问,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你……为什么偏偏挑在这种时候……」
他粗鲁地用力摇头,紧接着脸凑到洁儿耳边悄声说:
「喂。」
「是。」
「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刻……」
「嗯?」
「——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刻,我早就把你抱上床了。」
他的脸慢慢远离,露出有点得意的笑容。此时洁儿才终于理解他的话中含意,整张脸像着火一样发红。
「……你、你突然说这什么话啊!」
「哦,你现在也能做出这种表情啦。」
路希德指着洁儿调笑道。
咳咳,伴随着刻意的干咳声,马修斯的声音宣布:
「两位,时间到了!」
当——当……
帕尔梅尼亚的首都洛兰特城中,位于这个城市最高处的洛兰特大圣堂的钟声响起。几乎与此同时,路希德眼前通往露台的门敞开了。朝阳令人眩目。
两人以此为目标,一路走到今天。
「喂,你的手。」
他像以往一样粗鲁地抓起洁儿的手,握着她的手举向前方,飞快向前迈进。
(你好歹也笑一下吧。)
(我在笑呀,你才该笑一笑。)
(我也可以笑得很完美,毕竟我一直练习到现在。)
洁儿笑了。
(说得也对。)
两人迈步到光芒之中。这一刻,挤满了整个广场的洛兰特人民以欢呼声迎接走上露台的两人。
我会一直牵着这只手不放。
——只要我还有「手」的一天就不会改变。
路希德·穆里·艾兹森即位成为第三十三代帕尔梅尼亚国王,其妻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成为共同统治者,很快地就过了五年。
今年将满二十八岁的年轻国王路希德,将自己居住的宫殿由圣·安琪莉改为位于帕尔梅尼亚首都洛兰特的艾斯帕尔达宫,仅在夏季赌博庆典的期间,将宫廷迁至圣·安琪莉。这是出于很有路希德个人风格的体贴,考虑到许多家臣是从艾兹森追随至此,这么做也比较方便他们返乡。
在新国王成立的新宫廷,有疏远前索尔塔克王的贵族、教会相关人士、爱德里亚人、艾兹森人等类型多得惊人的人种出入。他重新规划蜿蜒宫的谒见方式,聚集起某种范围内身分相同的谒见者,像演讲一样直接倾听他们的陈情。这是他重视共同统治者梅莉露萝丝,也就是洁儿的意见而得到的结果。
「他们虽有不满,但是因为你的倾听、直接见到你一面、与你近距离接触,这些不满也可能会有某种程度的纡解。你要尽量制造与基层人民交流的机会。」
实际上,面对与隔壁店家产生权利纠葛的陈情,路希德只回答一句:
「好,我知道了。我会派能干的市场官吏去现场看一次。」
结果他们几乎都满足了。
就这样,每周举行三次的上午陈情中,前来见路希德国王的人数有飞跃性的增加,洛兰特市民认为新国王愿意跟人民见面,倾听他们的意见,因此对他的评价逐渐水涨船高。
「据说最近也有很多人仅只是为了见您,就专程从外地参加旅游团来到这里。您已经变成一种名胜了。」
来到艾斯帕尔达后,几乎不再穿僧袍的破戒僧马修斯说得充满感慨。
「听说在帕鲁耶姆的飞龙座,早已开始上演名为『路希德征服王传奇』的精彩歌剧,加入您的肖像的卡牌与梳子也大为热卖。您真受欢迎。」
这种商业模式转眼间就被商人魂旺盛的爱德里亚商人引进洛兰特。现在洛兰特到处都在卖附有路希德王肖像的商品,以及他的纹章龙纹徽章。在最近的相关商品当中,连贩卖那个艾斯迈亚德率领的冬凤族的帽子,以及秋虎族的壶的店铺都出现了。秋虎族的首领对这个状况似乎也大为满足,但规定他们有义务在贩卖时附加一句注意事项,也就是:
「禁止当作夜壶。」
而为了让在艾兹森国内建设已久的十字大道通到爱德里亚的嘉萨拉,决定将大道延长到洛兰特,并制定法律保障运用这条大道运输的国外进口品可降低关税,因此道路很快就铺好了。
春天他会视察全国并顺便编制军备,夏季为了参加赌博庆典,会将宫廷迁至故乡艾兹森。由于配合了知名庆典的举办期间,就连平日将艾兹森蔑视为乡下的帕尔梅尼亚贵族也没有怨言,跟着一同前往。
久久回到圣·安琪莉,总是有期盼能见路希德一面的广大艾兹森贵族在等他。当中最为亢奋的,是现在已经成为广大恩帕利亚地方领主的所罗门·索克。
「在下有事向伟大的君王、至上的霸主与世界统一者,艾兹森主人兼大帕尔梅尼亚无与伦比的贤君路希德国王陛下报告!」
他因感动的眼泪与吶喊而呛到的同时,双手高举跪拜在地的那个身影,身上的装饰年复一年变得更多也更华丽,但他献给路希德的礼物数量也呈比例增加。
要让北方被解放的农奴在恩帕利亚成功发展农业,需要以十年为单位的漫长岁月。但是,所罗门以他的才能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的最终目标是酿制浆果酒,当然他为此施行耕地政策的同时,基本上也以农民食用的粮食为优先。在这个状况下大为活跃的,是东方传入的红芋与黒豆,以及在发现之后成为巨大文明革命开端的石炭。
「多亏那种可以燃烧的石头,让领民省去收集柴薪的工夫,大家对此非常满足。从极东的楼兰王朝进口的托秀这种红芋头没有雨水也能成长良好,种在岩石间也会发芽。虽然没有小麦可吃,但人民可以用豆子制作浊酒与面包,生活足以温饱。」
所罗门从东方引进的红芋不久也被路希德带到帕尔梅尼亚,很快就深入民间成为庶民主食。
路希德的返乡期间,造访频率不输所罗门的是南塞公爵夫妻——萨拉密司与凯缇库克公主。
在这数年前,这对因政治联姻而结合的夫妻喜获麟儿。两年前,尽管丈夫萨拉密司是女性,凯缇库克仍怀孕生下一个女儿。当然表面上是公布为萨拉密司的孩子,实际上这是当时被幽禁在南塞的奥兹马尼亚王子纳贾利斯·欧斯的小孩。
关于妻子的外遇,当丈夫的萨拉密司不怎么心焦,只是一心祈祷妻子能顺利生产。
「因为啊大公陛下,不对,国王陛下,凯缇太好懂了。她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所以我早就多多少少察觉到她一直在跟欧斯王子见面。不过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宽容且宽大的丈夫也这么说:
「真羡慕凯缇,她喜欢的人不会不知去向!」
萨拉密司的意中人葛雷斯尼,罗万加入多兰古佣兵团后,主要驻守于托耶丹。摩塔尼亚的无数小国现在依然小规模冲突频传,对佣兵来说是最适合的工作地点。
萨拉密司一直对完全不回故乡的葛雷斯尼感到气恼,但就连那头倔驴在凯缇库克生产的时候也不懂两个女人为什么会有孩子,担心地跑回南塞。这是萨拉密司笑着告诉路希德的事。
刚好一年以前,欧斯王子因父王支付了赔款,总算得以回到故乡奥兹马尼亚。最后一年他在城内也几乎解除软禁,被当成一介女儿的保母(佣人?)遭到公爵夫妻尽情使唤。据说他着实不愿留下可爱的女儿离开南塞,直到最后都嘀嘀咕咕个不停。反正在此刻的多拉罕金宫,学不乖的奥兹马尼亚父子肯定拟定了「夺回心爱的长孙女大作战!」的计划吧。
「不过呢,假如哪一天凯缇真的下定决心要回奥兹马尼亚,而陛下也允许的话,我们离婚也没关系。待在喜欢的人身边才是最好的。」
之后南塞夫妻再度添子,总共生下四个小孩。唯有长女是欧斯与凯缇库克的孩子,后面三人是萨拉密司与葛雷斯尼的孩子。凯缇库克在嫁到南塞的十五年后,带着女儿再度坐上花轿,嫁到正妃因病去世而成了鳏夫的欧斯身边,不过这和萨拉密司执着强烈的我追你跑恋爱传奇一样,都是另一个故事了——
以乔装与赌博度过炙热的艾兹森夏季后,收获之秋随即到来。
那一年,路希德也同样回绝了长期以来交往密切的凡希坦斯王,所提出的冬季玻璃祭邀请。凡希坦斯王哈克朗与爱妾加芙里尔之间终于生下期盼已久的王子,因此在正式公开她的身分后,也向周遭公布将会为她加冕为王妃。
当然,琪琪的妹妹赫丝也受邀参加这个重大仪式。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个帅气战士的荷莉赫丝,本来早已预定正式受封为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骑士,但讨厌权力的她和琪琪同时表明自己的身分是有理由的。
「那是因为最近布里札的追求方式愈来愈夸张了,陛下。」
长年与赫丝搭档,现在已经高升到小队长这个位置的艾尼,也就是艾格尼夫·哈谢尔说。
「所以她好像觉得只要表明自己其实是凡希坦斯的公主,那个最讨厌权力、总是放话说王族和贵族跟虫蝇没两样的布里札就会放弃。」
而艾尼直接找上已经当上团长的拉薛霍普,自告奋勇担任护卫,保护准备前往凡希坦斯的赫丝。
「那个赫丝哪需要护卫啊!」
「可是一个搞不好,那个壮汉布里札说不定真的连赫丝都能推倒!」
就在两人埋头讨论如何守护赫丝的贞操时,当事人已经向骑士团书记交出退团申请,前往凡希坦斯了。申请书用几乎无法解读的歪七扭八字体写道:「我长年的梦想已经实现,我要去北方捕鲔鱼。」
突如其来的出走让艾尼满心不解,但路希德明白她启程离开帕尔梅尼亚的理由。
因为她的姊姊洁儿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是在两年前的冬天,正好该年初大量收获的恩帕利亚浆果酒上贡到艾斯帕尔达王宫的路希德手中,于是便从艾兹森召来贵族一同庆祝,举办一场大规模的祝贺宴会。
从那个时候起,如果不是路希德的错觉,洁儿似乎就开始隐隐约约安排好周遭事务了。仔细想想,那年夏天回艾兹森参加赌博庆典的那段时间,她就已流露出些许异状。
回到洛兰特后,她也找来特别要好的侍女莉莉卡·奥基德,以及尼兰的妹妹可可,与她们谈心商议。她写了许多封信,尤其和南塞公爵夫妻之间的信件往来似乎特别频繁。
针对至今不曾提起的马修斯还俗问题,她也是在这个时期开始大力鼓吹。洁儿殷切期盼等他还俗后再次获赐爵位,迎娶莉莉卡共组家庭。
关于这一点,马修斯与莉莉卡之间该说是有一番争论呢,或是该说骚动呢,总之就是有一连串的纠纷,并未按照洁儿所想顺利进行。总之整件事里最固执的就是枢机长帝迪耶·卡裴兰,他打算让马修斯继承自己的衣钵,不肯轻易放他还俗。
「哎,反正莉莉卡本人都宣言『一不做二不休,跟他拚啦啊啊啊啊啊!!』之后就交给他们两人看着办吧。」
由于身怀无法向任何人坦白的秘密,洁儿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两个姊妹以外,朋友顶多只有莉莉卡、可可以及南塞公爵夫妻。会担心自己离去后她们的发展也是理所当然的。
洁儿惦念的事情当中,唯一漂亮收场的就是她的叔叔尼兰·泛树与葛萝莉奥莎·泛树,也就是可可正式成婚了。他们原本就是订婚关系。
可可曾一度辞去王宫的工作回到泛树族村里,一年后却又回来了。她的主张是,反正尼兰几乎不会回到聚落,她待在哪里都一样。
「哥哥……不对,我丈夫被强古·嘉顾大老为首的草原大老强烈要求回到辉龙族,所以正在到处逃窜。他应该没有回到草原的意思吧。」
可可耸耸肩这么说。
在五年前的修弥沙,赴战场与亲儿子强古·泰金对决的嘉顾大老已过百岁,现在依然健在。亲手处决泰金后(泰金依草原戒律被斩首并曝尸荒野),他指定尼兰担任继承人,但当事人完全没有回来的迹象,因此偶尔会寄来近似发牢骚的书信给洁儿。
但是那些信再也送不到她手中。
(洁儿,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她离去后的艾斯帕尔达王宫其内宫,原本就人烟稀少的广大后宫用地,失去女主人后就像古代都市废墟一样冷清。
到了现在,他依然清楚记得她消失时的情况。从赌博庆典回来后,洁儿带着略显惨白的表情,告诉路希德自己的时间已所剩不多。
虽然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不过据说赌博庆典期间,帕鲁耶姆整个都市都会与异界相通,误阆人间的魔物也时常会让人类见识到各种奇妙现象。洁儿说,地之贤者来接她了,也提到对方愿意稍微等她一段时间。
之后在即将迎来冬季之前,感觉上两人一起着手处理了许多事。实际踏上洁儿殷切盼望许久的凡希坦斯访问之行,也是因为洁儿无论如何都想在消失前见姊姊琪琪一面。
她也将听说早已回到摩塔尼亚老家、亲如生母的娼馆老板娘佩拉一起找来琪琪身边。赫丝也与两人同行,在姊妹三人睽违许久终于团聚的期间,就算是路希德也觉得难以独占洁儿。
当要好的三姊妹像以前一样躺在一起,彻夜畅谈以填补彼此所不知道的空白时期,同一时间路希德也从凡希坦斯王哈克朗口中听说,他见过艾克兰。
哈克朗王说,他早已循线查出自己的妹妹被带到弗多南大神殿后,肉体恢复性别,以艾克兰的身分漫游于人间。
「其实,是艾克兰主动来见我的,当时他担任帕尔梅尼亚大使。他给我看蜜瑟罗黛,向我表明了身分。他还在我面前卸掉脸上的浓妆,看起来的确和母亲留下来的肖像很神似。」
他说出自己是蜜瑟罗黛现在的主人,以及自己是以哈克朗的妹妹这个身分诞生,但此外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或是具体提到接下来要做什么。
哈克朗说,之后他得知原本是母亲嫁妆之一的蜜瑟罗黛现存于艾兹森王妃手中,他便感到奇怪。
因为蜜瑟罗黛既然选择了一个主人,在那个主人尚未死亡的时候,不可能另选其他主人。
星石精灵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感觉到他拟定了一个庞大计划,正在试图实行。艾克兰是基于某种意图,将蜜瑟罗黛送到王妃身边。但是知道归知道,我也无法拿他怎样。路希德陛下,或许我们确实是诞生为双胞胎,但是我们的人生一次都不曾有过交集,而我觉得往后也不会有。
那个时候,我有一个模糊的感受,那就是让我们生为双胞胎的这具身体确实具有某种意义。」
宛如这个国家的落雪一般,哈克朗的话语静静飘落。
「他那个时候也像女人一样化着浓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结果他说他喜欢打扮自身,让肉体容器变成有意义的事物。
的确,他化上那副妆容,就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与我长相相似。只要用布遮掩、极端变瘦或增胖、加以后天改造,同样一张脸也会不再相同。反过来也是如此。在这层意义上,人的外貌和肉体就只是这点程度的东西。明明就只是如此而已,我们却深深受此摆布。你难道不曾有这样的想法吗?」
哈克朗继续说:关于身为公主这个容器,以及身为艾克兰这个心灵——
「生为公主的艾克兰并未得到属于王族的人生,这让我再次体认到原来也会有这种可能。接着,我回顾自己的一生。我至今只会诅咒生为王族的自己,但是到了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感到不想因为诞生在这具身体就受其摆布。为此,我想正面面对这个身分,留下意义。」
「你觉得人一定得留下意义不可吗?」
听路希德这么问,哈克朗手中盛着葡萄酒的酒杯微倾,笑了一笑。
「这个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答案……」
「那就是『现在』。」
之后哈克朗没有再提起艾克兰,话题转到琪琪与洁儿,以及刚出生的儿子身上。
哈克朗肯定再也不会见到艾克兰了。路希德从哈克朗的言语中,明白他并不期盼重逢,对方亦是如此。在见证格列凡的死亡之前,艾克兰就已离开帕尔梅尼亚,也接获了他带着旅伴的报告。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里,至于他是否舍弃了墓园,这方面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就宛如无根的草,不属于任何一处的自由心灵让他的肉体在人世间流浪。背离肉体所拥有的生为公主的高贵身分,过着相差甚远的人生——
(而我这个因私通而诞生的私生子,「现在」戴上芭比桑黛,坐在国王宝座上。)
这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洁儿,如果是你的话,是不是就能明白哈克朗王那个回答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数度反复告诉我活在「现在」的你的话。)
吹拂的风中夹带细小冰珠,不久雾蒙蒙的冬季离去、空气开始恢复暖意的时候,洁儿离开了。
那是在两人度过相爱的夜晚,相拥而眠迎来的早晨。他在比以往更早的时间主动醒过来,是因为不知为何流进房间的冷空气扎疼了他的肌肤。
坐起身,他感到一阵寒意。他发现这是因为少了一直以来都在身边的人身上的温度。通往露台的大窗户敞着,早晨的低温室外空气就是由此流进来。
并非出于感情,而是更接近人类本能的部分感觉到,啊,洁儿离开了。然而等感情追上事实,路希德一下子就失去冷静跳出露台,穿着睡衣跑下中庭。
(没错,我当时是打算去废园。我总觉得洁儿是从那里离开的。)
他不可能赶得上。洁儿肯定早已心知肚明——所以昨晚她才一直故作自然。也或许连洁儿本人都是直到昨天才得知也说不定。抑或是在两人静静沉眠的夜里,地之贤者突然出现,将她从安眠中摇醒呢?
路希德缓缓前行,走过那天早上因无可置信而混乱地光脚奔过的道路。
远方传来大圣堂的钟声。响了好几次,所以这是告知时刻的钟声。再过不久,马修斯就会来呼唤他。
(时间,啊啊,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洁儿离去后,已过了三年的岁月。王妃前往米洛温泉疗养的谎言,也渐渐圆不过去了。至今一直顾虑到路希德感情的马修斯也提案,差不多该公开梅莉露萝丝的死讯。洁儿的死亡公布后,就会基于政治理由为路希德选择新王妃。路希德实在很难拒绝这件事。
路希德对帕尔梅尼亚的统治远比当初所想还要顺利,然而这也只是表面。征服这片土地已经过了五年,一开始躲在暗处关注事态发展的人,现在开始像在土里过冬的野兽一样满脸若无其事地登上舞台。在他们之中,当然也会有对路希德没有好感的人。实际上,去年南部地区持续大旱,导致小麦歉收。只要发生一些像这样的祸事,就会有人将一切怪到统治者头上,煽动对现任政权的不满。
若在这种时候公布梅莉露萝丝的死讯,难保会造成什么影响。知道内情的少数重臣都对此态度慎重。但是,无法继续拖延下去也是事实。
因为现在洁儿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嗯?」
脚边传来象是用鼻子哼气的噗噗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猪用鼻子磨蹭着路希德的小腿肚。
「哦,是你啊。」
它戴着项圈,看来是马修斯饲养的其中一只猪。在那之后,缇亚菈可贺地找到血统优良的肉猪当夫婿,繁衍后代。而马修斯不畏一逮着机会就挥刀想将它们做成红烧猪肉的洁儿,将小猪保护得好好的。现在的这只小猪应该已经是第四代或第五代。
「你真幸运。要是你在洁儿还在的时候在这种地方乱晃,明天就会变成烟燻猪肉了。」
想起热爱猪肉的肉食妻子,路希德笑了起来。即便他快步前行,小猪仍跟在身后。
走过仍残有冬季气息与枯叶的回廊,树叶在鞋底发出喀沙声响。除此之外没有旁人的气息。
他来到废园。
三个月亮高挂在空。
当中最大的一个看起来已经是满月,月亮宛如刚从新币铸造局出产的银币般。曾几何时被洁儿如此形容的三轮明月绵延至东方天际。
(异界是不是就在那里呢?)
路希德仰望月亮。
(哪一天我也年老体衰后,我去得了那里吗?然后见得到洁儿你,或是梅莉露萝丝还有黎戴斯吗?)
『所谓王之器便是接受馈赠的人。并且——会被独留在这个世界上。』
消散之际,梅莉露萝丝留下的这句话宛如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痕,成为留在心中的一根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无意识地碰触围在脖子上的朱红披肩。这条披肩是黎戴斯留下的遗物。他一直围在身上,所以已经磨损得破破烂烂。
一如他的预料,废园没怎么经过打理,因恣意生长的草木而变得杂乱无章。但或许是据她所说通往异界的门微敞的缘故,这里的树枝生得乳白,银色草叶托着银露。已经开始绽放几朵花的木兰花瓣与外界不同,呈现淡淡蓝色。
啊啊,路希德深吸一口气。一切都维持着梅莉露萝丝离去时,以及在洁儿离去的那天早上,他光脚冲进来时的模样。
那时候路希德收下了离世者留下的巨大赠礼,所以他有该尽的义务。接下来他恐怕要迎娶重臣选择的女性为新妻子,生下子嗣以传承艾兹森的血统。自己应该会做得很好。
他可以预料,只要花上足够时间,他想必也会爱上新妻子,疼爱继承血缘的孩子。曾经治愈马修斯的时光也会治愈失去洁儿的路希德,会有其他人来满足他的空缺。从手中溜走的事物,或许会在不知不觉间以其他形式归来。
但是路希德明白,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无法取代另一个人。即便长相再怎么相似,或是血脉相连的姊妹,抑或是兄弟、亲子都一样。
洁儿,洁菈萝娣。拥有一头银色长发与玻璃般晶透的肌肤,以及仿佛承载着星辰的蓝色眼眸,路希德最深爱的妻子。
一开始他们也只是假面夫妻。当时年轻的自己被梅莉露萝丝占据着心房,深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真爱。当然,他对洁儿的态度也浑身是刺,作梦也没想过会有心意相通的一天。
然而,他的心不经意爱上了她。回想起来,从她遭到歹徒袭击,在自己面前流泪呼唤其他男人的名字时,他的内心就一点一点发生变化。
命运这个词对路希德来说太过不负责任·他不太喜欢。但是现在想想,他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两人是血脉相连的堂姊弟这件事,是种命定的缘分。即便不再将她视为别人的替身、想与她共度长夜、被高墙阻隔而分隔两地,这份爱情都不曾动摇。
洁儿,我从你手中得到了诸多事物。我爱上你,也被你所爱。唯一的遗憾是,我没办法赠予你任何事物。我总是一味接受馈赠,无论是黎戴斯还是梅莉露萝丝,我都没能为他们做什么就目送他们离去。我这个人迟钝又不懂人心,所以老是后侮莫及。
啊,我真的老是在后悔。到了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该为你做什么才好。我该为你做什么,才能与我得到的事物份量相等?我真的不知道。
我无论过多久都是这么愚蠢。好歹也是戴着帕尔梅尼亚王冠的男人,其实是如此愚昧而平凡。
竟然连想为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做些什么,都再也做不到了。
「洁儿!」
他双手捂面,仰天吶喊。如果可以动用蛮力撬开,他真想当场撬开那个什么黄昏之门,将洁儿带出来。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人力无法破坏也无可颠覆的法则。
即便明白不会有答案,他还是忍不住探问,你究竟在哪里?
「你回来吧——求求你回来!」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即便抛开以这双手接下的一切都无妨。
「拜托回到我身边,就算只多留一点点时间也好……!」
「好的————!!」
砰咚!巨大的冲击与重量自天空降落到路希德头顶。
「啊……?」
还来不及惊讶,路希德就和掉下来的东西一起在地面上翻滚。幸好枯草发挥缓冲的作用,他才不至于被压扁。
「呜喔……」
剧痛与遭到用力撞击的后脑勺,让他眼前窜过剎那白光。他爬不起来,只能仰躺着翻了个筋斗。呈现在片刻后恢复的视野中的,不知为何不是面朝上方的他理应看见的天空。
一双比天空更湛蓝的眼眸正低头注视着自己。
「咦……」
有人趴在路希德身上。那是一个有着蓝眼睛,银发长及委地的——
(洁儿!?)
他眨眨眼,感到不可置信。刚才掉下来的肯定是死掉的乌鸦或别的东西,自己是遭到激烈撞击才会发白日梦。
「路希德,你没事吧?」
但是坠落的乌鸦怎么可能会说话。
「洁儿,真的是你!?」
他的上半身猛然坐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大声呻吟,滚到一旁。他被怀念的洁儿嗓音指责:
「很痛欸,你做什么啦!」
「你会痛,那么这真的不是幻觉吗?不是作梦也不是魔法……」
他不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压在地面上。碰触得到。这不是魔法也不是作梦。熟悉的、在梦中数度相逢的容貌就近在自己眼前。
「这不是魔法……」
「不是哦。」
带着发红的额头,洁儿笑了起来。
「我回来了。我没想到你会在这种地方……」
「你、你说回来了,是从哪里回来……」
「从弗多南神殿。我这两年一直都在那里,等着轮到我搭船。」
「轮到你!?」
唉……洁儿吐出一副深感厌烦的叹息。
「那时候贤者催个不停,我才会哭哭啼啼地离开你身边,但一到弗多南就听说关键的搭船顺序还没轮到我,所以我一直待命。后来我差不多开始等得不耐烦,于是逃下山在山脚村落帮忙养猪,结果被贤者逮到遭到流放了。」
什么?路希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所以说,我遭到流放。他们说我可以不用再来了。」
「被养猪户吗?」
「是被弗多南大神殿。」
「为什么!?」
洁儿大声嚷嚷说「我才不知道」之后,微微噘起唇。
「……他们说,我俗气太重。」
「啥?」
「我也不是很懂,不过听说贺斯佩里安其实不能吃人类经手的食物或加工食品。可是这样会肚子饿呀!?肚子会饿对吧!?」
扯着响彻晴朗天际的大嗓门,洁儿连连大喊会肚子饿。
「他们说贺斯佩里安不可能像我这样,我肯定是放着不管就会恢复性别的类型,所以反正我也无法搭上船,他们就说我不用继续待在那,赶快回人间去。」
洁儿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说:害我在那种偏远地带等了两年。
路希德按住额头。
「……等……等一下,我现在很混乱……」
「好的,我想也是。」
「也就是简单来说……意思就是……」
他做了两次深呼吸以便冷静下来,接着掺杂着肢体语言说:
「你随贤者一同前往弗多南大神殿,但由于太过飢饿而忍不住逃跑,在山脚的养猪农家大吃特吃火腿时被贤者逮到,结果被说不可能有俗气这么重的精灵,所以不需要你了。」
「就是这样。」
洁儿鼓掌赞道:你整理得真简洁。路希德忍不住怒上心头,逼近她眼前。
「骗人的吧。这不会太扯了吗!?」
洁儿确实从以前开始就很爱吃肉。她身材嫌细却是个大胃王,每天早餐时间感觉总能轻易吃下超过路希德两倍的量。他曾经问过这件事,这才听说她从小食量就这么大,在来到艾兹森之前,也是只要一有充裕金钱马上就会买东西来吃。
(这个特点偏偏就在这次立了大功吗?就只因为这家伙是毫无矜持的肉食动物!?太夸张了。)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向我清楚宣告,我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性别,但是不知道会变成男还是女。」
什么!这次路希德真的差点晕倒。
「因为艾克兰也是中途就变成男人了。既然如此,虽然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但或许不久就会变成如假包换的男人。」
「等等……这未免……」
「如果我变成男人,路希德就无法接受我了吗?」
洁儿手撑地面猛然坐起。她的脸靠得好近。
这是自己长久以来苦苦相思的面孔。是自己喜欢的面孔。不是别人,就是洁儿的面孔。
明明想一直凝视着她,不知为何又想移开视线。
「呃,那个,这个……突然要我想象这种情况,我也没办法啊。我做不到啦!」
「要是路希德变成女生,我也一定会喜欢你哦。」
「不是这个问题!」
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责备,路希德感到想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洁儿的归来明明让他开心得想哭,明明他想马上抱住她拥吻,为什么就是无法形成感动重逢的场面呢?
「你就没有别句话好说吗!」
「有的。路希德!」
再度遭到她的袭击,路希德向后倒去。确实感觉得到肉体的触感,那是洁儿的身体。这把纤细又缺乏肉感,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腰……
「其实,我肚子饿了。」
她的视线缓缓从路希德身上移开,灌注到依旧噗噗叫着在一旁打转的小猪。
(啊——!)
「这看起来是很美味的猪肉。看来马修斯在这两年又扩大牧场了。」
「不要说那是牧场。」
马修斯抽泣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路希德忍不住订正。
「呜呜,肚子好饿。由于见不到你,我悲伤得胃部紧紧收缩,回程路上再怎么沿路买沿路吃都填不饱。我的肚子饿扁了。」
「意思是说,你很寂寞吗?」
她发出惊叹,睁圆了眼。
「就是这个。整整两年见不到你,我孤零零一个人非常寂寞,所以我对你——非常非常飢渴。」
接着,她提心吊胆地俯视路希德的脸。
「那个,我又搞错……用词方式了吗?」
「……意外地没有搞错。」
以自己的额头在洁儿靠过来的额头上轻轻一撞,路希德笑了。
「我也很飢渴。」
「那么,我要享用了。」
她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
路希德主动张口,啃咬般地吻上她的唇。
「嗯……呜!?」
「不是要享用吗?既然如此,我们就享用彼此吧。」
路希德伸臂环住洁儿的脖子,撩起勾在耳际的长发凑过去悄声说:
「我会好好享用你的,无论身心都是。」
碰触得到她。
她的身体如此温暖,就连不可能碰触得到的内心深处都有股暖意。正因为会洋溢出这股温度,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真的爱着洁儿。
「这就是所谓的『疼爱』。」
不远处传来几道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废园的门被推开。
「啊,王后殿下!」
莉莉卡诧异的声打破笼罩废园的寂静。
从眼角余光,可以看到接着现身的马修斯从她身边脸色大变地冲进废园,同时捂住小猪与莉莉卡的嘴,试图将他们拖出去的身影……
——妈妈说过,所有女孩都有一颗公主的心灵。
所以,其实无论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都能够成为公主。
为此并不需要真正的王冠。
不需要真正的宝石。
也不需要真正的马车。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冒牌货。
你受过的伤,流过的泪。
对你说的话语。
针对你而来的视线与爱情。
一路累积至今的过去——
你所得到的事物全都是真实。
全都会在未来让你绽放出公主的光辉。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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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04:46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总之,这就是个关于食欲的故事。
大家好,我是高殿。
已经是最后一集了,接下来会大幅泄露剧情,烦请还没阅读故事本文的人右转离开。
那我要开始了。
总觉得好像写了个很长的故事,又觉得好像不是很长,心情很奇妙,不过总算结束了。
太棒啦——!(握拳)
能平安结束真是太好了。在这个不好混的世道中,让商业作品按照作者预定的长度完结是多么困难的事,对此我深有体会。这完全是托各位读者的福,谢谢你们愿意一路跟随这种食欲魔神女主角,以及天生爱情骗子(专钓男性)男主角至今。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按照伪世界史奇幻小说的惯例,不知不觉就出现了一大堆登场人物,但是唯独最后一集我无论如何都想将焦点放在路希德与洁儿身上,其他角色的日后发展与花絮因此变成有点象是摘要。但是一集之内一气呵成的节奏很重要,而且这原本就是由两人共同担网演出的故事,我不想让视角变得更分散。(毕竟最后一集光黎戴斯的戏份就很多了。)
之前告知接下来是最后一集后,我收到许多人表示即将结局很寂寞,这让我深深感谢。能在读者还有这个感受时收尾,也是系列作的荣耀之一。更重要的是,继续写下去也只会变成「搞怪夫妇的帕尔梅尼亚王宫日记」,所以还是按照预定,在谜团全数解开时画上句点比较好吧。
在某种层面上担任故事核心的艾克兰与格列凡之间复杂而意味深长的战斗(真是爱给人找麻烦的两个大叔)、哈克朗王与猫咪琪琪的恋爱故事、荷莉赫丝与艾尼后来的故事、洛黎恩与梅莉露萝丝在封闭废园中的故事、欧斯与南塞公爵夫妻的故事、莉莉卡与马修斯真的能结婚吗!?尼兰与可可真的有好好度过新婚生活吗!?……等等,我想各位应该会有许多在意之处,不过请各位尽情想象并不停偷笑吧。尤其是艾克兰那些人的墓园秘闻,认真写起来就不会是少女小说了,在这方面对题材的拿捏也很困难……
其实公主心这个书名蕴含好几个主题,其一当然就是开头与书末的那一段,此外还有两个主题,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呢?如果在读完最后一集后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这样的人可说是相当厉害的爱书人,或者可说很敏锐。在这方面要是作者说个不停就扫兴了,所以请发现的人自个偷笑吧。
就是这样,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但责任编辑请我再多写一页,我赶紧在推特上征求问题。
基于各位读者的期望,在书末刊登了关系图。如何呢?(一脸得意)血缘关系纠缠不清,真是不好意思。
另一个问题,是关于出现在赌博庆典插曲的少女,以及摆设许多张椅子的别墅主人是谁。那是我在其他出版社出版的系列作的主要人物,后来因为诸多原因而难以出版续集。读过那些作品的人应该都很清楚(现在泄露剧情也没关系了吧),别墅主人在这个系列中也仅以名字出现过好几次,就是帕尔梅尼亚国王米雷德雷二世。大家可能会心想「什么,竟然是个笨蛋」,不过仔细想想,我至今写了一大堆有点毛病的美男子。与这些人相较之下,路希德还算正常了。虽然是个厕所国王。
跟洁儿赌了一枚金币的少女,就是那个系列作的主角。另一位主要成员也出现在公主心正文,就是那只企鹅。这个系列早已绝版,不过要是有机会买到,希望各位读读看(虽然没有结局)。
最后,对于将这本书出版成册的过程中提供协助的第一任编辑大枝、已辞职的S以及林小姐,销售部门以及书店的各位员工,更重要的是将这套书留在手边的各位读者,我要致上发自内心的感谢。
明咲透路老师尽管是中途接手,每次却都会以明咲魔法让这本书变成货真价实的少女小说,谢谢您总是画出美丽的插画与彩页。现在我正在面朝京都方向合掌膜拜。
我有种燃烧殆尽的感觉,所以等我补充完少女成分,希望还能与各位在其他作品重逢。
真的非常谢谢大家。
期盼我们日后再相逢。
高殿円敬上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人生,我也时常感慨人真的是形形色色。构筑人际关系的时候,外在的传达方式只有言语或表情,所以有时也会让人感到心焦。
而在对方身上发现自己所没有的见解,有时也会得到惊奇与感动。
在公主心之中,也有许多个性丰富的角色登场。他们相识后时而因误解而对抗,时而在不久后彼此理解。一点一点织就的人际网,看起来就好像以细线缠绕编织而成的一匹布帛。
我和大家一样都是从高空俯瞰的角度,注视着这匹布逐渐完成。
希望走过人生的漫漫长路后,不经意回顾走过的道路时,我会发现自己这条细线与其他人的线一起织就了美丽布匹,而我跟各位读者也透过这条细线产生了联结。
这是最后一集了,我要向各位致上发自内心的感谢之词。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明咲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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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哦 这个等了好多年了 谢谢楼主分享好东西
发表于 2019-10-3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66666666666666666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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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irits.hg -5 灌水,请不要再犯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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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 14:08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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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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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 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竟然出台版了,这书是真的好看,洁儿超级可爱啊
发表于 2019-10-3 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6666666666666666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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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5 收起 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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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 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楼主了,这书都快成有生之年系列了
发表于 2019-10-3 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翻译大大及录入君。。。
发表于 2019-10-3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楼主分享
发表于 2019-10-3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楼主分享
发表于 2019-10-4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楼主分享
发表于 2019-10-4 02:0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  虽然很久前看完了,但还记得这个小说he非常的暖心
发表于 2019-10-4 02:5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有生之年终于看完了这部。。没想到是这种展开。。不过是HE还是不错的,感谢录入,完结撒花了
发表于 2019-10-4 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了,
支持楼主分享
发表于 2019-10-4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部也有看了十年了啊,终于完结,还好是HE 感谢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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