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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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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高殿円]公主心9[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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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 04: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drunkfsoul 于 2019-10-3 04:34 编辑

第九卷 这是最后的恋情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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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殿円
插画: 明咲透路
扫图: 清影
录入:智商注入装料(贴吧ID)、drunkfsoul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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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04:28 | 显示全部楼层
[公主心][高殿円][第九卷 ~这是最后的恋情之卷~][台版]

扫图:yinghua0603(贴吧ID)
录入:智商注入装料(贴吧ID)、drunkfsoul
校对:智商注入装料(贴吧ID)、drunkfsoul

说明:文中{}内内容为着重号标记部分。

——哥哥是初恋难得得以开花结果的王族。
我想这会是个无聊的故事。我的前半生没有任何戏剧性,我也不认为这能作为你喜欢的戏曲题材。
即便如此,如果你觉得只要能排解日常之中的无聊,无论什么样的故事都好,那就请你听我说。
而对于我这个年纪不小还阴沉地沉溺于过去的男人,请你一笑置之吧……
如同前述,我哥哥是初恋难得得以开花结果的王族。
他以原为山间贫困小国的凡希坦斯第二王子的身分诞生。没错,就是这个铃玻璃王宫所在的凡希坦斯。
说起来在王族之间很常见,不过我哥哥法里安两岁就与将成为他妻子的女性订婚,在四岁时结婚。当然,那时候我还没出生。我跟哥哥差了八岁。
与我年纪相差甚大的哥哥一直都是我向往的目标,也是楷模。哥哥的个性温柔又认真,爱好武术与狩猎。受到当时的国王,也就是我的祖父另眼相待,期待能代替我早逝的父亲与长兄的就是这位二哥。
我还记得,那时候的琉璃玻璃都市并不像现在如此有活力,以及宛如凡希坦斯的冬季一般沉重地压在身上的王宫内的空气。
如你所知,凡希坦斯是被山封锁住的国家。
由于冬季漫长,少有日照,因而患上忧郁症卧病不起的国民源源不绝。
很遗憾,我只是凡人,无法拯救他们的灵魂。毕竟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神。不过我觉得在我已经成了国王的现在,或许能够稍微帮上一点忙也说不定。
你说帮谁的忙?
当然是帮神的忙。
只要多多举办供奉神明的庆典,人民就能拥有更多娱乐。而且无论是艺术还是生产物品,一开始全部都是为了献给神明而产生的。简单来说,只要热闹一番,换掉身上穿的衣服,让心情焕然一新,人就能多少忘却痛苦的现实。这就是我的想法。
当然,哥哥也一样。
铃声响起。
取代钟声的玻璃铃铛鸣响了起来。
叮铃、当啷。
当、叮铃铃。
寒冷的国度。
黯淡的国度。
即便是只给旁人这种阴沉印象的我国凡希坦斯,也有唯一一个能向他国夸耀的事物。
那就是位于凡希坦斯正南端的赫泽恩侯国。这个四面环山的侯国拥有丰富的金属矿,尤其银的产量被誉为全大陆第一。
金矿戴吉瑞,银矿赫泽恩。这两块土地对凡希坦斯来说,称之为心脏部位也不为过吧。
凡希坦斯王家代代迎娶赫泽恩侯爵家的女儿为妃,以此血缘掌握赫泽恩侯爵名号,延续国家的历史至今。
身为继承人的哥哥法里安当然也从赫泽恩家迎娶了妻子。
雅列•赫泽恩。
成为王妃后依然获准使用赫泽恩姓氏的那位女性,曾经跟我这个比哥哥小八岁的弟弟谈起故乡。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赫泽恩的事了,因为我嫁给你哥哥的时候选是个小婴儿。」
嫂嫂懂事前就已经在这个铃玻璃王宫中生活,吸着凡希坦斯籍奶娘的奶,与我哥哥在同一位家庭教师的教导下长大。她说,由于过着从非常小的时候就有丈夫的生活,她曾经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其他人没有丈夫或妻子。
「我连自己的结婚典礼都不记得呀,哈克朗。」
她笑得若无其事。
「我也想穿着用金银线编织的结婚礼服,在希利瑟神的面前与法里安发誓共度终生。我多么希望能在少女时代收到法里安的肖像画,心中兴奋不安地猜想他会是什么样的丈夫,等到了适合的年龄就藉着狩猎祭的名目在郊外相亲,时而满脸通红、时而叹息,遥想着嫁过去的日子。」
总是将站起来时长度及膝的丰厚金发盘得像花朵一般的嫂嫂笑着说。
她是个常笑的人——我记得是这样。
当时还是如此。
像兄妹一样一起长大的嫂嫂雅列跟哥哥法里安,在进入情窦初开的年纪前,都一直过着对彼此没有特殊感受的日子。
实际上,雅列嫂嫂曾吐露自己的初恋是家庭教师雷蒙•韦尔内。不过韦尔内是年纪比她大一轮的音乐家,在雅列初次于社交界亮相的时候早已离开铃玻璃王宫并结了婚,在洛兰特成为畅销剧作家。
我曾两度坠入爱河,她说。
她的语调有如吟诵诗歌一般。
「第一次是跟出色而年长的家庭教师。
第二次是跟自己的丈夫。」
得以在第二次的恋爱中得到永远的爱情,幸运的雅列与懂事以来就全心爱着雅列的法里安过着感情和睦的生活。
对哥哥来说,不对,对戴米思王家来说,雅列宛如一朵花。总而言之,就算不提她是个多么美丽的人,她的存在本身就光彩夺目。她落落大方、能言善道,一旦她开口,无论是谁都会转眼间被她的说话方式吸引住。
对了对了,她以女性来说算是稍显高大,我哥哥老是很在意自己的身高呢。
到了现在我依然能清楚回想起的,是她那一头言语难以形容的华美秀发。假如将金跟银搓揉在一起做成线,肯定就会是那种颜色。她的头发就是如此闪闪发亮而富含光泽。
她拥有一对美丽的漆黑眼眸,光是被那双眼睛凝视,就有无数人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曾经以为雅列是我的亲姊姊。
听说除了哥哥法里安以外,我还有一个姊姊、三个哥哥跟一个妹妹,但每一个都很早夭。
不管怎么说,凡希坦斯都是个寒冷阴郁的国家,很多孩子都没能平安长大。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国家的众多祭典仍绝大多数都是为了祈求顺产、多子多孙、家族繁盛与长寿。
所以我没见过我的双胞胎妹妹。不过出生在王家或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中的双胞胎,大多会被称为畜生种而遭到忌讳,因为生下来的其中一方有可能会是非人类。
从古老的月时代开始,这个世界就存在着被称做精灵、力量强大的生物。没有肉体的精灵为了在这个世界安定下来,时常会吸取在母亲胎中濒临死去的生命,得到肉体降生于世。这样的存在被称为半人半灵,据说它们可以纯熟运用在这个世界被视为禁忌的古代魔法。
妹妹她——假如她真的存在,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世人所忌,被送到哪里当养女了呢?
要是那个妹妹在我身边长大……我日后或许就不会在自己心中怀抱着凡希坦斯没有出口的冬天了。
我常常这么想。
不管怎么说,从出生到那时候为止,我的家人就只有身为国王的祖父、哥哥跟雅列,还有宠物猫堪琪。
琪琪是一只比我更年长的猫,听说是被不知道哪个国家的使者带到铃玻璃王宫作为赠礼。
我很喜欢琪琪。牠具备一种什么都不说,仅只默默凝视着真相的高洁感。
无论是在国王的腿上,还是元老院贵族的众会里,或者是宫廷贵妇的闲谈会中,牠总是肆无忌惮地到来,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屁股坐下,像蛇一样蜷起身子静静听人谈话。
在这个阴谋交织的铃玻璃王宫中,想必有许多只有牠知道的真相吧。
由于无论何时都流露出宛如无所不知的眼神,琪琪被称为凡希坦斯的第一贤者。
我十岁的时候,祖父去世了。哥哥代替早已逝世的父亲,继承了凡希坦斯的王位。
他是个年轻的国王,但当时这个国家处于相对安定的状态。
也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坏,国情之所以安定,是由于那时候凡希坦斯是由国内的有力贵族与僧侣组成的元老院掌管实政。元老院制度由来已久,但在祖父几乎都卧病在床的这十几年间,元老院的势力增长,王位已形同傀儡。
哥哥一直想从元老院手中拿回实权。
受到同一位家庭教师教导,比起夫妇更像同学的国王夫妻不管做什么都会先商量再下决定。为了改变晦暗贫穷的凡希坦斯,哥哥他们拚命寻找办法。
玻璃工艺会在凡希坦斯发展起来是有理由的。
其一是因为这个国家总是受到沉重的乌云覆盖,少有日光照射,因此人们渴求光芒。
其二是因为哥哥他们推动的改革。
当时哥哥跟雅列在思考有没有办法让本国可说是唯一的出口品——金银工艺品的生产量增加。
但是元老院反对单纯增加生产量。若要开设银工艺品的工坊,就得先爬升到师傅的地位。
公会主张借由限制历史悠久的琉璃玻璃都市中的师傅人数,才能提高产品质量。他们拥有雇用弟子而不用缴税的权利跟免税制作工艺用窑的特权,所以很在意如何自保。
由于接受拥有强大影响力的工人公会金援,元老院断然不肯通过国王夫妻的提案。
雅列是个聪明的女性,脑筋灵活又充满创意。她心想:如果是同样有工人但没有公会的全新技术,就不会有妨碍了。
于是,至今以来被称做琉璃市的首都伯乌托瓦努因玻璃而发展起来,安托瓦努玻璃与琉璃的城市之名开始为人所熟知。
实际上这个玻璃工坊增产计划是在我这一代才开始实施,不过那时候就已经有了雏形。
我的确是从位在遥远南方的波里西亚带回大量工匠,推动「只要成为工人就能得到十年免税优待」等种种改革,成功为凡希坦斯带来前所未有的财富与名声。绝大多数的人都以为凡希坦斯的成功来自我的改革,但其实不是这样。
实际上,这是因为从哥哥的时代开始,他就一直寻找做为玻璃原料的石英砂跟苏打粉的产地。就是因为在国内找到优质产地,计划才能以爆发般的速度进行。
喏,你看这个。
这个水晶闪闪发光,不合气泡。玻璃切割的技术在这几年之间开发出来,又为凡希坦斯带来一笔财富。一方是渴求光芒的凡希坦斯国民,另一方是希望有人提供不征税(或者是便宜的)工坊环境的工人们的移居,两者的关系可说是鱼帮水水帮鱼。
在玻璃上施以自古便有的金银加工技术所制成的首饰,被用跟硕大钻石或蓝宝石相比也不逊色的价钱买下,在大陆上打响了凡希坦斯的名号。
但是——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为凡希坦斯寻求光芒与财富的哥哥与雅列的改革曾一度受挫。
因为我哥哥法里安罹患了重病。
那时候早已生下一位公主的雅列在忙碌的政务之外,为求让丈夫的病稍有起色而四处奔走。只要听到哪里有名医,她就会派遣使者过去,也请求教会为丈夫的早日康复祈祷,她自己也频频在净身后前往礼拜堂。
然而无论她如何为丈夫想方设法,哥哥的病因依旧不明。
她怀疑有人下毒。
雅列变得愈来愈疑神疑鬼,还怀疑这该不会是元老院的阴谋。事实上,元老院当中还有许多贵族一直抗拒这项改革。他们长期从资深的工人跟公会手中拿到大笔贿赂。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是谁杀了哥哥。
后来雅列生下第二位公主。这次是怀胎未满十月十日的早产,当时她的状况特别糟糕,产后有好几天郡无法下床。
元老院趁她无法动弹的时候,为了保有自己的权力而动用了种种手段。
在这段期间,哥哥也一天一天衰弱下去,一日之中沉睡不醒的时间变长了。当然他也无法处理政务,于是刚生产没多久的雅列时常代替哥哥出席会议,一直与不愿听哥哥跟雅列的意见就想强行决策的元老院激烈对抗。
——你说我?
我那时候是尚未迎来成人礼的十一岁小鬼头。我十岁就进入布安大学的附属教育学校,寄宿在当地贵族家中,过着学生生活。所以我根本无从得知当时在这个透明的铃玻璃王宫内,雅列与元老院的对立正在不断加深。
回想起来,当时似乎是我最后一段活得像个人的日子。每一天我都跟好朋友马克——啊,就是宰相马凯翁•马克巴金在一起,有时候溜出寄宿处跟人打架,有时候骑马远游,四处胡闹。
结果元老院突然要求我休学,离开大学回到王宫。那真的很突然。就在我被大学教授痛骂报告质量不佳的时候,元老院的使者就忽然出现了。
元老院要我在半个月后成为国王。
那时哥哥明明还活着。
我回到铃玻璃王宫时,凡希坦斯的宫廷并不在那里。出来迎接我的只有猫咪琪琪,国王夫妻早已不在琉璃玻璃都市。唯恐遭下毒的雅列以静养之名,将宫廷迁到温泉地区艾文。
但是几乎没几个贵族随着他们到艾文的宫廷,实质上是元老院在这个琉璃玻璃都市中掌控凡希坦斯。
在这种情况下,我被他们叫过去,在元老院重臣的包围之中签署了几份文件。
还是个十三岁孩子的我无法拒绝他们。
——内容?
没错,问题就在于文件内容。我得知自己签署的文件内容,是在一切都付诸实行之后。
在我的命令之下,得到公会支援的元老院雇用佣兵,以形同绑架的方式将雅列带回铃玻璃王宫。
当时凡希坦斯几乎没有正规军备,绝大多数都是每到用时才四处招募佣兵来处理小冲突,因此雅列无法掌握兵力。
她没有个人资产。遥远的祖国赫泽恩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放手让她离去,现在拥有赫泽恩侯爵名号的,是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远房表兄。
在我的命令之下,被迫跟病危的丈夫拆散的雅列,受命成为我这个小叔的妾室。
在我的命令之下,哥哥夫妻之间生下的两个女儿被当成人质。
雅列无从得知两个女儿身在何方,被软禁在王宫中。
她没办法拒绝。
睽违数年再见的雅列•赫泽恩尽管憔悴,却未失去那份娇艳。
我一直记得她那头拥有金银交织奇妙光泽的秀发。她那时候应该才剐过二十岁,十分年轻貌美。
元老院为了保有赫泽恩领地而强行带回雅列,要她生下我的孩子。当然,雅列抵抗过无数次——她想回到丈夫身边,但是元老院不容她这么做。这份庞大的屈辱让她试图自杀,可是也没有成功。
两个女儿的头发被送到她手上。不用说,这当然是种威胁。
在她与我共度的第一个晚上,她对我说了什么——你能想象吗?
第二任丈夫是比她小八岁的丈夫的弟弟,而且自己的丈夫还在濒死的状态下活着。
我们之间没有正式的婚礼。在书面上,雅列•赫泽恩依然是戴米思•法里安的妻子。
我已经有女性经验,但要我跟那僩状态下的她发生夫妻之实,我在精神面上完全无法接受。
每次碰面,她的身上似乎都会增加新的伤口。有一次她用小刀割腕后,面无血色地被侍女搀扶着来到我的房间。她带着惨白的脸说,她想自杀,但是没有成功。
「我要疯了。」
雅列对我这么说。
实际上,她几乎濒临疯狂。
雅列是个坚强的女性,并不是会抛下理应被抓到某处的两个年幼女儿,自己先走一步的人。但是她说只要一想到往后的事,身体就会在连她自己都糊里糊涂的情况下冲动寻死。
那是对我的绝对抗拒。
这也难怪。她真心爱着的丈夫还身处遥远的离宫,在垂死边缘之中受苦;然而她却要被打扮得漂漂亮亮,与篡夺王位的小叔同床共枕。
有一次雅列服毒却没有死成,长达一个月都在濒死之境徘徊。她全身上下浮现蓝色班点,美丽的秀发成了白丝。即便如此,当她一康复,元老院就用白色的绢丝睡衣包裹住她的身子,送到我的寝室来。
我什么都做不到。
不碰她一根手指,假装已经累得睡着——这就是我唯一能为雅列付出的善意。
我迎来十五岁的生日成人之后,为了当上国王的我,他们在铃玻璃王宫成立了后宫。凡希坦斯在很久以前是伊瑟洛领土,到现在仍留有浓厚东方习俗。
为了取悦我,后宫聚集了搜罗自世界各地的各种女性。
但是元老院禁止我去后宫,他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为求保有赫泽恩,恳请国王陛下给予最大限度的协助。」也就是说,在我跟雅列之间生下男孩之前,我都不被允许跟其他女人欢好。
雅列的奇异行为没有止歇,她不断为了抗拒我而尝试自杀。要是放着不管她就会跳楼,所以她的房间被改到一楼,用餐时全都是用木制餐具,甚至连盘头发的发夹都被拿走。为了防止她用碎裂的玻璃割断喉咙,她房间的窗户玻璃皆被拆除。
她并不是真心想死,否则年幼的两个女儿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下场;但是她想为丈夫守贞,不愿被我碰触。为此她不断自残,一直胡言乱语跟试图自杀。
每一天每一天,我耳里听到的都是雅列的奇特行径。
连我的精神也已经濒临极限。我想不到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可怜的雅列,我渐渐开始认定一切都是错在自己的弱小与年幼,才会沦精元老院的傀儡。
在她一如以往受到医生诊治的期间,我在马凯翁的建议之下第一次造访后宫。他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放松心情,以及一间没有雅列的卧室。
那天晚上,我跟中意的女孩共度了一夜。女性的柔嫩肌肤与酒以舒适的醉意编成毛毯,裹住已经身心俱疲的我,让我享受到睽违已久的酣眠。
但是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不愿我跟雅列以外的人生下孩子的元老院,私下将那个女孩处分掉了。
后宫出现了与我同床就会被杀的谣言。我不得不重回跟雅列之间如冰一般的共同生活。
一想到又要见到满脸惨白、把喉头掐得满是斑痕的她,我的胸口就一阵沉重。
一旦见到面,我肯定又会被当作不存在。雅列根本就没打算把我放在眼里。无论我再怎么对她说话,再怎么恳求,我的声音都不会传达到她心中。
然而她却突然变了样。我们在寝室中久违地会面,她的态度骤变,主动邀我同床。
「已经没关系了,哈克朗。我明白了。」
她这么说。
「无论去到哪里,我都是拥有赫泽恩之名的戴米思王家专用娼妇。」
——就是在那个夜里。
在她跟我哥哥被拆散的一年后,原本只在形式上成为我妻子的她收到了法里安的死讯。
哥哥法里安过世之后,雅列•赫泽恩并未成为我的正室,大概是再怎么说都太不体面吧。
元老院要求我在生下儿子之前的封象只能有雅列一人,于是我几乎每晚都与她同房。
想想国家的情况,这也是没办法的。如果放弃赫泽恩,凡希坦斯就等于一具心脏停止跳动的躯体。
我为国家而背叛了哥哥。雅列为了没有半点记忆的故乡,每晚都与我同床共枕。
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不过在法里安哥哥过世后,她有了一点变化。她不再像以往一样对我彻底保持沉默,开始会寻常地跟我谈话。我说话的时候,她有时候也会笑。
我期待着她的悲伤或许终于开始痊愈了。十三岁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只能听从元老院所言行事,但至少现在的我已经成熟许多,不会言听计从地签下名字,逐渐能够冷静判断事情。
过了一段时间,雅列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恢复了过往的华美。她不再疯书疯语、尝试自杀,发白的头发也恢复了丰厚的金色,理智在她唇瓣绽放光芒。爱说长道短的人们说这是因为她对王妃宝座心生眷恋、在我哥哥死后没了愧疚一身轻等等,诸如此类的谣言四起。但是我不在乎。更进一步说的话,只要她能打起精神,就算内心对我暗自怀恨,或是一直怀念哥哥都没关系。
即便成了我的妾室,雅列对我来说依然是姊姊,是自幼与我一起长大的重要家人。比起失去她,这样还比较好。假如她继续口出疯言自残,恐怕会因为对王家没有用处这个理由,像哥哥一样被暗藏在台面下的势力毒死吧。光是能抹去这层担忧就足够了……
随着雅列的康复,铃玻璃王宫宛如脱离漫长的冬季,逐渐恢复了光彩。
她向我恳求,说她不会再自杀了,希望我能让她见见女儿。我真心想实现她的愿望,但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侄女的所在地。
元老院并未应允,只说等雅列顺利怀上我的孩子,就会将两位公主叫到铃玻璃王宫,在那之前都不可能。
当上国王后,三年过去了。
在一年一度的冬季玻璃殿供奉祭的日子,我在安托瓦努的主教面前祈求国民安康,五谷丰收。那时候我另外拜托主教为我做一次十分私人的祈祷,而我许下的就是希望雅列能活得长长久久的单纯愿望。
不知道是从谁口中听到这件事,雅列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没想太多。
只是——
「——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对雅列这么说。
我的双亲早逝,曾有个双胞胎妹妹的传闻也终究只是个传闻。对我来说,亲近的存在就只有过去身为国王的祖父、哥哥跟雅列、挚友马克以及猫咪琪琪。而这些人几乎都已经离开我身边,剩下的人现在也逐渐离我而去……
不知何时,猫咪琪琪来到了我腿上。牠已经是个上年纪的老奶奶,但牠依然高傲不凡,眼眸中栖宿的唯有真实。牠确实知道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而且不会告诉任何人。在人类之中,也没有比得上牠的贤者吧。
我常常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琪琪抱在腿上。总觉得只要这么做,连寒冷的内心都能暖起来。
好温暖。猫总是像一个恰如其分的暖炉。
很奇妙的是,人类需要有可以紧抱的东西。那就跟喝水或排泄一样,有助于调节人类体温。
我只要没有像这样抱着琪琪,就总是会感到寒冷。这份寒冷就是我这个存在的软弱所体现而成的感受。我为了即位而中断学业,回到王宫后一个朋友也没有。看不过去的马克为了我进宫担任侍从,但他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见得到国王。
即便以凡希坦斯国王之身戴上王冠,居于比国内的任何人都要崇高的地位,我能紧抱住的仍只有猫。
「你是我的姊姊啊,雅列。」
如同这句终究还是溜出我口中的话语一般,猫咪从我的双臂之中溜了出去。
「姊姊」。
即便她成了我的妾室,与她有肌肤之亲后,雅列对我来说仍是美丽的、哥哥自豪的妻子。
我深深爱着她,但那跟我对哥哥的爱是同种类的爱情。我喜欢的是跟哥哥在一起的她。悲喜与共,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全都能平等分担的灵魂的另一半——假如世界上真的存在着这样的人,肯定就是像哥哥跟雅列这样。
这无关情欲。代替早逝的双亲,让还是个稚子的我付出爱情的事物,就是哥哥跟雅列。
我也很清楚这样太过软弱。我明白只有在他们面前,自己才能当个年纪相差甚远而爱撒娇的弟弟。我实在太过怀念那段日子。
……我明知道那段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哈克朗。」
雅列看向我。她如此认真地试着正视我,或许是从她被迫跟哥哥拆散以来的第一次。
我发现此时她是「注视」着我。
在我跟她之间,这是个划时代的大事件。
「……去谈恋爱吧,哈克朗。」
雅列这么说。
「恋爱?」
她那有如美丽黑曜石的眼眸恢复了光芒。那双眼眸中蕴藏的美丽,让我回想起过去自己确实有过想珍爱的事物。
「我已经无法重回理论上是我故乡的赫泽恩了。我不认识任何家人。即便只是被用来当成维持两国关系的棋子,我过去也依旧能忍耐,这都是因为有法里安在。你应该也有能治愈你的孤独的人在。」
恋爱——我嘀咕道。我从来不曾说过这个词。我所追求的是爱,而后宫的诸多女性只是发泄肉欲的对象。
我不知道何谓恋爱。
我也无从得知。
琪琪难得地向我撒娇,爬到我腿上。我将粒抱在腿上,感受到牠的温度拯救了我。
好笑的是,透过抱着一只老猫,我才发现自己自幼到那个时候为止,都只是个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情的小孩子。
我一直想爱上某个人。之所以想对哥哥跟雅列献上这份爱情,是因为我有自觉自己身处被允许这么做的立场。
但是哥哥过世了。对外界来说,杀掉哥哥的是我。尽管那时候我只是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学生,但元老院谋杀了不听话的国王,把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拱上王位,这个真相无论在谁眼中都一目了然。
而我无法把这份爱情献给雅列。
她不允许我献给她。
然而她又要我谈恋爱……?
「就是恋爱。我谈了两次恋爱,第一次是跟出色而年是的家庭教师,第二次是跟你哥哥。
至于有没有第三次,就要问我往后的人生了……」
雅列忽然娇艳一笑。
她纤长的手指轻抚我的脸颊,唇瓣贴上我的额头。
我不禁颤抖。
我只能像个孩子一样,闭上眼睛颤抖。
她提到了第三次的恋爱。
相较于从前,她至少开始往前踏出了第一步。我如此解释她的话语,乐于接受她的变化。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她的第三次恋爱选择的是我。
即便处于理应遭到憎恨的身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我对雅列的爱原本只是家人之间的感情,然而夜夜抚摸她赤裸的肌肤、与她欢好,我感觉到有某种超越这之上的情感在逐渐累积。
总有一天,历经更加漫长的时光后,这份感情或许会转变为普遍的事物。
哥哥的死已经是遥远的过去,我跟她维持像夫妻又不是夫妻的关系已将近三年。要是哪一天我们之间生下孩子,始于抗拒的我们应该能培养出更普通的——彼此都能爱着生下来的孩子,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能一起分担的关系,就像我在哥哥跟雅列身上感受到的那样——
(插图31)
我们之间的漫长冬季即将结束。
趁着雅列怀孕的机会,我向元老院探听出两个侄女被藏在毕耶纳,于是告诉她这件事。
她即将正式成为我的妻子。雅列尚在怀孕的初期阶段,因此预定等到进入安定期再进行王妃加冕仪式,我也决定配合仪式将两位侄女召来。
得知女儿身在何处,而且过得健健康康,雅列又哭又笑得几乎呛咳起来。她一整天都在写信给女儿,并跟我索讨布料,为女儿准备她们要穿戴的礼服跟首饰。
我为她的变化感到欣喜,总觉得到了这个时候,在我跟雅列之间迸裂的深深鸿沟上方,尽管看起来并不可靠,但也终于架起了一道桥梁。
即便看到猫咪琪琪,我也不太想把牠抱进双臂之中了。
琪琪依然在皇宫内外各处神出鬼没,知道所有人的秘密,但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只是闭着眼睛蜷曲在我脚下。
所以假如琪琪是半人半灵,通晓人语,聪慧的牠也不会告诉我任何事吧。
我自然无从得知,雅列为女儿准备的那些东西,其实是在为再也不会回来的旅行做准备。
——在我准许她外出的哥哥的忌日那天,她从铃玻璃王宫消失了身影。
很容易就能看出这是一次下定决心的失踪。她身边容易换成金钱的物品仿佛经过拣选似地尽数消失,尤其我送给她的首饰更是一个都不剩。
我派出有别于元老院的另一支搜索队,但她的身影没有出现在故乡赫泽恩,也不在她与丈夫生离死别的离宫艾文。向元老院打听到被藏在毕耶纳的两个小公主也消失无踪后,我便明白失踪的她是跟女儿在某处会合后逃走了。
雅列消失后的铃玻璃王宫,像火熄灭了一样悄然无声。
在这个无声无息、如履薄冰的寒冷之中,我回忆起她看似愿意正视我之后的一举手一投足。
「已经没关系了,哈克朗。我明白了。」
突然问,我领悟到那一切部是演戏。
雅列的怀孕是一场戏。
我还以为哥哥过世后,她的心情已经得到调解,慢慢对我敞开心房了。
只要她生下孩子,元老院就再也不会对保有赫泽恩领地的事说三道四,时间会解决一切。
我一直如此坚信。
然而无论是她对我展现出的信赖,还是花一般的微笑,全都是虚有其表。为了拉拢我,从元老院口中打探出女儿的所在地,她才会假装对我怀有爱情。
我明白到她为什么要谎称怀孕,甚至让人开始为王妃加冕做准备后才失踪的理由。元老院对过了三年仍没有怀孕的她感到不耐烦,要是她接下来一直没有身孕,元老院总有一天会安排我娶那两位小公主的其中之一(又或者是两个都娶)。
自己怎么样都不要紧,但是不能让女儿都跟着落入这样的地狱。
不能让女儿变成戴米思王家的娼妇。她肯定是出于这个想法,才会采取这种脱轨的行动。
「无论去到哪里,我都是拥有赫泽恩之名的戴米思王家专用娼妇。」
仔细想想,那时候她吐露的这句话,大概是我从她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真话。
猫咪来到我身边。一如以往,牠用那对知晓一切的贤者的眼眸看穿我的心。
「琪琪,这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吗……?」
既然是这位凡希坦斯第一贤者,牠想必早已看穿了。看穿雅列的谎言、对我投来的虚伪善意、如流星般从美丽的脸颊上滑落的泪珠,以及那个微笑。
「去谈恋爱吧,哈克朗。」
我决定放弃追捕她。
——根本没有第三次恋爱。
根本没有爱。
那一天,猫咪琪琪在我脚边像蛇一样缩成一团,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自此之后,我一直身在无声的暴风雪中,束手无策地独自伫立。
没有视野可言。到处都是一片全白,如白纸一般了无温度。
但是那里有微弱的声音。
不得不被迫从大学休学,成为凡希坦斯的傀儡国王后,我心中一直孕育着寒冬。被白雪与寒冰封闭,冬季女王的女儿们尖叫着慢慢夺去性命的凡希坦斯的冷酷寒冬……
那是雅列的哭声。她被监禁在没有生火的房间里,她总是不断呼唤哥哥跟两个女儿的名字,而我则拥抱她那具宛若空壳的身体无数次。
那个暴风雪般的耳鸣在脑中挥之不去。
我就身在那片纯白之中。
很好笑吧。我明明已经放弃一切,也放弃追捕雅列了,然而我还是无法放弃紧紧抱住他人这件事。
所以我才会从全世界搜罗珍稀动物,像现在这样倾听牠们没有虚假的声音。紧抱住牠们柔软的身体,碰触牠们的羽毛,将脸埋进毛皮中,尝试着治愈我内心的冬季。
这会让我实际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也存在着暖意,不断地回想起自己是个人类,想起每个人的皮肤下方都有炙热的脉动,想起为了活命还是需要热度。
琪琪,我真庆幸能遇到你。
你根本不在意我是国王,是个会在那里滚来滚去,不多说一句废话的女孩。我想都没想到还能与那位贤者再次相见,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久违地大受震撼。
唉呀,你睡着了。
对你来说,我的过去根本无关紧要吧。此刻你仍蜷曲在我脚下,香甜地呼呼大睡。其他妾室人选不是在我面前故作姿态,就是紧张到露出种种丑态,你却是彻底地自然放松。由于太过自然,我偶尔会想踩下去。
但是你是猫。请你一直保持着这个模样趴在我腿上,倾听我皮肤下方脉动的声音,做为我活着的证据。
「喂,哈克朗。」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哈克朗朦胧的睡意。是宰相马凯翁•马克巴金的声音。
既然是他来叫人,那就非得起来不可。哈克朗一脸留恋地放开臂弯中的热度。
现在琪琪依然在睡午觉,根本没发现哈克朗离开了。马克凝眸俯视着她,开口时显得很傻眼。
「又在睡觉啊。她真的是只猫。」
「毕竟她是猫,这也没办法。」
以比起在国王御前,更像在亲密友人面前一样的轻松举止,马克弯腰坐到坐垫上。
这里是铃玻璃王宫的深处,比起后宫更少人出入的国王居住区域,通称珍兽宫。相较于以阴柔曲线为中心、带有清洁感的后宫建筑,这里简直象是蓊郁的森林,除非是个性勇健的豪杰,否则没有人愿意踏足此处。
在天花板全被玻璃覆盖的温室中,凡希坦斯的寒冷土地无法培育的罕见南方植物与花朵,都在经过维持的高湿度中散发苦甜香。
而四周还有动物在东窜西跳——金色的猿猴,银色的鼹鼠,拥有两根琉璃色羽毛与白银羽毛的罕见猫头鹰。哈克朗出于兴趣搜罗的珍禽异兽几乎都是放养状态,因此总是吵闹得不得了。事实上,金色猿猴现在就在凉亭里一面灵巧剥开橘子皮一面用餐,而最年长的孔雀老是在发情。
铃声响起。
取代钟声的玻璃铃铛鸣响了起来。
叮铃、当啷。
当、叮铃铃。
「真是的,明明来自世界各地的国宝级贵客都已经莅临,还会穿着睡衣散漫地躺在这种地方的也就只有你了,哈克朗。」
「真抱歉啊,勤劳的工蜂。」
面对这位完全没有反省迹象的君主,马克甚感无奈地耸肩。
「对替你到遥远的艾兹森乡下办事的朋友,你连一句『欢迎回来』都不说吗?」
「欢迎你回来。」
「……哎,算了。」
马克将水倒进高脚杯,一口气暍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刚刚。啊,对了,你喜欢的那个奥兹马尼亚的变态王也来了。」
「你是说那个可爱的镀金锡塔哈特啊。」
要是当事人听到可能会气得从鼻子里喷火的形容诃,就这样被哈克朗爽快说了出来。
哈克朗并不讨厌奥兹马尼亚王。光是看着他依循本能行动的那股生命力就令人开心,那种期待他下一次会干出什么事的感觉也让哈克朗很愉快,甚至想将锡塔哈特当成特别来宾迎入这座珍兽宫。
哈克朗每次都会提出这个邀请,但从未得到正面答复,真是相当遗憾。
「他来了,这表示『她』也到了吗?」
对着送来一个眼神的哈克朗,马克默默点头。
「这样啊……」
他一副倦怠地超身。
「我记得琪琪的妹妹好像叫洁菈萝娣吧。她是什么样的人?」
「跟传闻一样思维敏捷,充满机智,擅长洞察机先。那是{饱经训练}的脑袋。」
马克补充说:而且是聪慧到完全不像女性的程度。
「那么最重要的问题又是如何呢?她是冒牌货吗,或者不是?」
「就算退一百步承认有这样的女人存在,我也不觉得她是成长于帕尔梅尼亚的艾斯帕尔达王宫中那个娇生惯养的公主。这就是我的答案。」
哈克朗默默点头。
的确,马克的报告所记述的梅莉露萝丝公主侧写,与极为平凡地在市井中成长的少女相距甚远。她对照理说只要生为女性,必定会受到母亲严格教授的刺绣、作诗、歌谣等必备的教养完全不熟悉,却以卓越的政治观与观察力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而且她热心询问马克的,是关于凡希坦斯的农地改革。艾兹森跟凡希坦斯一样,怀有土地不够肥沃的烦恼。在这个情况下,他们针对以何种程度的生产率为目标有过一段热烈讨论。
「我还是第一次从女性口中听到农地改良、如何有效运用聚落以执行三圃制这些话。」
「那还真是惊人。」
「她跟我说,艾兹森现在还是二期作,但她希望不久后能改成秋种小麦、春种燕麦,下个季节则什么都不种,让土地休养的三圃制轮作。但是这样一来,产量就会因气候而出现增减,她在想要怎么利用众落弥补这个问题。」
哈克朗这次连头也不点,陷入沉默之中。他回想起十年之前,自己确实也曾碰到一样的问题。当时他得到的结论是,在凡希坦斯这种连豆子都种不了的丘陵地上,本来就难以进行农业。
现在住在山脉之间的国民,几乎都从事酪农或铁工业。艾兹森北部是辽阔的荒原,不过洁菈萝娣应该还在犹豫要把这块土地当成农地,还是协助改良成酪农用地。
(她的确是个奇妙的女孩。)
农地改革的必要性她究竟是跟谁学到的?还是说,是热衷于政治学的雅列教她的吗?
(……不过姊姊琪琪的教养却是惊人地偏向女性的方面。)
而且据马克说,洁菈萝娣巧妙假借市内观光的名义邀他出外,趁两人独处时对琪琪的事紧咬不放,最后还向他大量推销他中意的五城市产的蜜酒。对于这次的凡希坦斯访问,她也加入要带约二十位熟知地质与农业的学者同行的条件。只能说她真的很精明。
「她的长相又是如何呢,马克?她长得像那个人吗?」
「在问我之前,你先用自己的眼睛亲自看看就行了吧。她已经来到铃玻璃王宫了。」
「这样啊。」
哈克朗难得露出犹豫的表情。接着,他望向在稍远处里着貂皮沉眠的琪琪。
几年前,这个少女来到铃玻璃王宫后,长久以来冻结的齿轮就再度缓缓转动起来。
那天晚上的事,哈克朗到现在都还觉得好像一场梦。当时在位于宫廷内部的铃玻璃王宫东南角的后宫,那只金色的猫勇敢跨越那道高耸的石墙,闯入这座珍兽宫。
哈克朗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用她修长的手脚攀上石壁,一眨眼就站到墙壁上了。他被那道身影深深吸引。受到银白色月光照耀的长发散放出光的粒子,她的目光一次都没有回顾,直视着王宫之外。
但是才见她的身体忽然一歪,下一刻她的脚就离开了墙壁。哈克朗马上接住她。
『呀——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猫咪尖叫起来。令人惊讶的是,她说的是人话。
『怎么回事,你是谁!』
他在臂弯之中感受到活着的证据,温暖,圆润又柔软。少女一下子就从他手中挣脱。哈克朗想起在很久以前,那只蜷曲在他脚下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猫咪,总是会若无其事地溜出他的双臂之间。
在那之后,哈克朗再度开始养猫。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巧合,这只猫还跟过去养过的那只一样都叫琪琪。
在意料之外到来的巧合,并不只有这个叫琪琪的少女神似他从前饲养的猫咪这一桩。
「听到琪琪谈起她的家人时,我还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是若要说她们只是碰巧相似,她的头发跟雅列又未免太像了。」
金矿戴吉瑞,银矿赫泽恩。
宛如由这两个矿脉挖掘的产物混合而成的亮丽长发。雅列•赫泽恩。
琪琪的头发与雅列那头独具特色的长发相当酷似。
「眼睛的颜色不一样对吧。琪琪是绿色的,而听说雅列殿下有着黑眼珠。」
「哥哥的眼睛是绿色的,跟他很像。我跟哥哥同父异母,哥哥的母亲继承了戴吉瑞公爵的血脉。」
除此之外,琪琪也有许多酷似雅列容貌之处。例如纤长到仿佛每次眨眼都会碰出声响的睫毛,被那纤长睫毛框住的清澈大眼,笔直的眉毛,笔挺鼻梁前端的小巧鼻头,仿佛口中总是含着蜜糖一般的丰厚唇瓣。
哈克朗对这一切都有印象。
他感受到一阵恍惚。
(她跟雅列果然很像。)
他马上派人秘密调查琪琪——这个新入宫少女的身家背景。
琪琪的背景没有什么稀奇之处。她的母亲名为卡露莲席思,是被誉为大陆最大的花街安迪鲁的高级娼妇,在绢屋这间娼馆蝉联头牌之位十年以上的花冠。
安迪鲁的花冠就是立于数干娼妇顶点的花之女王。这代表琪琪的母亲就是如此美丽聪慧、明艳动人的存在。
(卡露莲席思•格朗恩。花之女王,以及安迪鲁娼妇……)
『无论去到哪里,我都是拥有赫泽恩之名的戴米思王家专用娼妇。』
过去雅列曾象是挑衅哈克朗,也象是在贬低自己似地撂下这句话。
在那之后,由琪琪本人叙述的与母亲的生活完全没有背叛哈克朗的期待。她有两个妹妹,但听说由于卡露莲席思不希望让女儿成为娼妇,因此她们之前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
后来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缘故,姊妹都离开乡下,前往母亲所在的安迪鲁。但是她们一点都不觉得不幸。琪琪说,她跟一下子多出来的两个妹妹、母亲以及等同于家人的娼馆老板娘佩拉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象是庆典一样快乐。
谈起跟母亲与妹妹的生活时,琪琪的脸色像宝石一样绽放着光芒。哈克朗感觉到他这十五年来毫无热度的独居生活,已经被这道温暖的光芒融化而逐渐流逝。
幸运的是,到处都留有长期位居安迪鲁女王宝座的雅列的画像。哈克朗看过的其中一张,是由据说与她有过家人般来往的画家盖恩,佛罗狄所绘制的画。
就是她。
他更加确信了。而雅列无疑是幸福的。
虽然舍弃名字,舍弃身为公主、身为王妃的地位与骄傲,过着在遥远异国卖身的日子,但对她来说,出卖肉体这件事本身跟她在这座铃玻璃王宫的生活没有差别。倒不如说,光是身为高级娼妇能自己选择客人,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够优厚了。
最重要的是,女儿就在身边。
对雅列来说,女儿就是幸福的第二次恋爱留下的纪念。即便最后面临悲剧性的结局,雅列•赫泽恩仍确实逃离冬天的国度,得到了春天。
「但是,还有无法释怀的部分。」
哈克朗微微摇头。
「雅列失踪的时候,我记得大公主四岁,小公主两岁。按照琪琪所说,她有两个妹妹,但雅列跟哥哥生下的女儿应该只有两人才对。」
「有没有可能第三个是你的小孩?」
对于马克的问题,他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我想大概不是。那时候雅列为了得知女儿的所在地,故意演了一场怀孕戏码。诊断过她的御医也说,虽然在那个时期要下判断还嫌早,但雅列说不会有错,因此他也以为就是如此。」
实际上,呕吐、食欲不振、倦怠感,下腹鼓胀、抽筋等等,据说只要经历过这些情况,就能扯出有模有样的谎言。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假如那时候雅列真的怀孕,她应该就不会采取逃亡这种激烈手段。她第二次生产时,由于与元老院的争执以及丈夫的病而差点流产,这件事应该在她身上留下了影响。
(这样一来,就等于三人之中有一个人不是雅列的孩子。)
他问过琪琪,确认了剩下两人的容貌,但光靠发色或眼珠眼色无法下定论。
就在那段期间,他从派去琪琪成长的安迪鲁收集情报的马克口中听到奇妙的消息。
据说卡露莲席思并非死于单纯的马车事故,而是有遭人谋杀之疑。
「琪琪成长的绢屋在琪琪离开洛兰特后,马上因诡异的火灾而尽数烧毁,之后三姊妹随即离散,妹妹洁菈萝娣跟荷莉赫丝行踪不明,连老板娘佩拉都消失无踪。到了这种地步,只能怀疑是有人在刻意消除情报了。」
马克还带来了值得注意的情报。有一张与三姊妹关系亲昵的画家所画的三姊妹肖像画成了漏网之鱼。
根据那张保存状态不佳,被便宜卖到当铺的习作——明显因为颜料不够而未完成的作品中——有人表示见过二女儿洁菈萝娣的身影。
「令人惊讶的是,那个人说洁菈萝娣跟艾兹森王妃长得一模一样。」
就连文武双全、凡希坦斯史上首位兼任宰相与元帅的马凯翁•马克巴金也忍不住压低声音。
「……艾兹森王妃?那个帕尔梅尼亚公主?」
被誉为银色妖精的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之名,连对女性没什么兴趣的哈克朗也曾耳闻,因为他的名字曾列在梅莉露萝丝的丈夫人选名单上头。
但是在那之后,她应该在青梅竹马的路希德请求之下,下嫁到大公国艾兹森了。帕尔梅尼亚王把宝贝独生女嫁到地位远低于帕尔梅尼亚的艾兹森,这个判断在数年前是引来各国宫廷议论纷纷的一大新闻。
不过他还是无法释怀。
为什么高贵的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会跟琪琪的妹妹长相如出一辙?
难道找不到洁菈萝娣的行踪吗?(而且跟主动宣言要赚取奖金而踏上旅途的荷莉赫丝不同,唯有洁儿是有一天忽然就消失了。)
「有阴谋的味道。」
马克这么说。他肯定也跟哈克朗想到了完全相同的可能性。
可以想见,雅列跟哥哥法里安的女儿之中,大公主洁莉卡是琪琪,刚出生的小公主爱莲娜是荷莉赫丝。这意味着洁儿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假如洁儿与梅莉露萝丝神似,说不定她是出自帕尔梅尼亚王家的家系。
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雅列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大?至少琪琪一直深信洁儿是与她有一半血缘相连的妹妹。雅列是这么告诉她的吗?
(只能在见面后亲自确认了。)
哈克朗在烦恼之后,得到这个结论。
能与艾兹森王妃直接碰面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有义务要掌握住雅列女儿们的现况。原因之一是为了琪琪,除此之外,也是为了得知他终究还是无从知晓的雅列的真正想法。
「马克,我不打算用赎罪这种漂亮话带过一切。」
他望着发出香甜鼻息,沉浸在梦中世界的琪琪。
「但是我想知道她们的状况。她们是跟我流着同样血脉的侄女,我至少能为她们扫除不幸的阴影吧?」
「你说这什么话。你可是把差点就要定在奥兹马尼亚的法王巡幸强行抢走的男人。」
马克揶揄道。
假如利用世界会议的名目,恭请刚即位不久的法王前来初次巡幸,各国就绝对无法无视凡希坦斯,尤其必定会招来想藉着初次巡幸的机会晋升为王国的艾兹森反弹。
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要将王妃梅莉露萝丝——洁儿引出艾兹森,将她带到这里。假如王妃就是琪琪的妹妹洁儿,琪琪肯定殷切盼望着能见到她。为此,当然得设法让洁儿担任艾兹森大使。
「的确,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用了一点强硬的手段。马克,还劳烦你做了一段长途旅行。不过托你的福,可以让琪琪开心一下了。」
「你想说的是,也得以明白洁儿的真实身分才对吧。」
马克挥了挥没有拿高脚杯的那只手。
「就算是我,也还不知道洁儿是什么人哦。」
「嗯,我明白。」
「明白的话就快点到外头露面。客人都到齐了,做主人的怎么可以一直穿成这副模样窝在这里。」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佩古、佩古」的叫声。那是有着长长的羊脖子,长得像马的沙漠动物佩古鲁。那匹羊马是凡希坦斯最没礼貌的家伙,最喜欢吃的竟然是哈克朗王的头发。
(你什么都不必知道。知道的话,你或许会感封痛苦,琪琪。)
哈克朗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琪琪。之后就交给佩古鲁吧,琪琪肯定会因为头发被佩古鲁扯下来而清醒。
当他站起身时,似乎早已领会他意图的马克唤来随从。
「……客人几乎都到齐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等待法王猊下驾临吧。」
距离哈克朗十步之遥的前方,一群随从弯着腰拿着照明快步前进。实际上,虽说是世界会议,其实也只是把彼此的领土问题、确认国内新设立的关卡、矿物资源出口量的协定等等一口气解决罢了。
「这么说来,帕尔梅尼亚似乎也有派人过来。哎,不过那个国家的王族现在也无心参加会议吧。」
「……也对。」
那个大国帕尔梅尼亚因索尔塔克王的失政,导致分裂成频频对抗的国王派跟反国王派,呈现眼见就快展开内战的气氛,这件事哈克朗也曾听闻。
但是反国王派的领袖古兰维亚公爵是年纪轻轻的十二岁少年。索尔塔克的宠妾之女就是公主,即便让国王失势,古兰维亚也不可能得到国民支持。
反国王派究竟会推举谁出来当首领呢?
会是传闻中的梅莉露萝丝的丈夫,艾兹森国王路希德吗?
(他的妻子确实是冒牌货,真正的梅莉露萝丝恐怕还被藏在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深处。反国王派要是知道这件事,或许会认定路希德不足为惧。)
问题在于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下嫁到艾兹森的梅莉露萝丝是冒牌货。
「接下来一个月的行程都排好了吧?包括锡特国王的相亲在内。」
哈克朗对马克这么说。在造成麻烦之前,他们有必要尽快拟订计划。
「说到那位锡特国王,他马上就要求我带他到后宫看看。他对无论男女都毫无兴趣,彻头彻尾不相信人类的你宠爱的女孩似乎很有兴趣。」
「就带他去吧,反正后宫又没有那只猫。」
「这样好吗?连不必要的事都会被他刺探出来哦。毕竟他才刚抵达,就马上向帕尔梅尼亚大使的贴身侍女展开追求。」
(帕尔梅尼亚大使。)
哈克朗冷不防停下脚步。刚才他虽未留意,但当中有个令人在意的词。
察觉国王没有跟上来,随从们连忙拿着照明停下脚步。不过马克似乎早已掌握到哈克朗内心的想法。
「……放心吧,哈克朗。帕尔梅尼亚大使并不是那家伙。」
哈克朗动也不动。
「艾克兰并没有来,你不用见到他。」
「——嗯。」
「大使是在帕尔梅尼亚宫廷也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稳健派古利柯伯爵。索尔塔克现在正绞尽他那干涸的脑汁,思考该如何拉拢路希德,无心关注世界会议。更何况,他还是个——」
马克将声音压得更小更低。
「索尔塔克还是个异教徒。他不可能对法王行礼,对吧?」
马克所说的话相当足以令人信服。尽管如此,哈克朗仍然没有往前迈出步伐。
雅列离去以后,冬季至今依旧栖宿在他的心中,原有的谜团像积雪一样迟迟未融。
那个谜团就是,为什么雅列有办法带着两个女儿逃到帕尔梅尼亚呢……
(是不是有人协助?尽管在她失踪后,我为了马上找出那个协助者而彻底调查过,但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他无从继续追索,谜团就此沉眠迷雾中。
但是不管怎么想,一个女人都不可能抱着两个年幼的女儿,独自从追捕者手中逃脱。琪琪幼时在并非安迪鲁的乡下长大,这点也表示雅列应该有可依靠的管道。
太多谜团了。
这一切至今都还被迷雾包围,没有显现出全貌。
帮助雅列逃亡的协助者。
有可能不是雅列的女儿,与梅莉露萝丝长相完全相同的冒牌货,洁儿。
她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而一直在哈克朗自己、嫁到艾兹森的洁儿、帕尔梅尼亚的异教国王以及梅莉露萝丝身边打转,到了不自然地步的「那个人」,基摩•帕帕拉奇,也就是「墓园的艾克兰」——他跟琪琪三姊妹的现状真的没有关联吗?
这些一直没有解开而残留至今的谜团,不知为何让哈克朗觉得可能会成为帕尔梅尼亚即将爆发大动荡的火种。
聚集到世界会议上的各国代表,以及动荡的帕尔梅尼亚。一切的原因象是树根一样,在地底深处、连水都无法浸透的最深处连接在一起——
(若是如此,艾克兰跟洁儿肯定有关联。)
哈克朗再度踏出脚步。接下来他必须以凡希坦斯国王的身分,与马克事先决定好的对象进行无聊的互相试探。假如对方是那个锡特国王•哈克朗就会穿着这身睡衣应战,不过面对他国王族可就行不通了。
「马克,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帮我把艾兹森王妃从预定面谈的名单中删除。」
听到国王突如其来的要求,马克露出讶异神色。
「什么?」
「我不打算见洁儿。」
「喂!」马克为了劝阻他而快步走近,哈克朗却迅速通过他身边。
「她可是你找来的,而且她很想见琪琪。琪琪肯定也一样……」
「那就帮我尽可能延后会面。」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想吊她胃口吗孵」
「马克,你有没有想过,她有可能——是『墓园』的人。」
好友俊美的容颜马上笼罩了一层阴影。
「哈克朗……」
「要不然,帕尔梅尼亚怎么有办法那么凑巧准备了一个跟梅莉露萝丝一模一样的女孩?」
「…………这个…………」
他轻拍马克的肩膀,慰劳忠臣的辛劳。
「你不用担心,只是要花点时间而已。我会去见洁儿亲眼确认一次。在那之前你就好好休息吧,毕竟你才刚结束一段漫长的旅行。」
「可是……」
「别担心,对于客人我会殷勤招待。这事关我国凡希坦斯的信用问题,对吧。」
向他抛出近似微笑的笑意后,哈克朗再度迈出步伐。步出被圆顶玻璃覆盖的庭园后,可以感觉到直到刚才一直于温室闻嗅的那股蒸腾浓密的植物呼吸、在这里生活的动物气味都在慢慢远去。
他的体温逐渐下降。
离开了那个温暖甜蜜、充满蓬勃气息的空间,哈克朗又要再度踏入冬季之中。
忽然间,他想到琪琪,想到他那只尽管与母亲有着同样容貌及稀有发色,内心却四季如春的温暖猫咪……
铃声响起。
取代钟声的玻璃铃铛鸣响了起来。
叮铃、当啷。
当、叮铃铃。
『去谈恋爱吧,哈克朗。』
(这么说来,在冬季女王的女儿之中,唯有一个象征着春天。)
出现在北方神话的四季四贵神,其中传说掌管冬季的女王有四个孩子。最有名的是冰雹王子席卡路迪,最先告知冬天到来的是长女奥尔修珀,冰锥公主是帕丘娜乌朵,幺女是最有力量的狂风公主多娜贾托。
这位多娜贾托就是告知春季狂风到来的神明。
(我说不定捡到了多娜贾托呢。)
冬季的凄厉尖叫声,过去一直在耳中挥之不去。
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听到那道声音了吧。
因为凡希坦斯的冬季女神在体会到爱情后,最终生下了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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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04:2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名字并非得自父母,也并未经过教会认定,但是男人比起任何称呼都还中意这个名字。
理由很单纯。因为被父母两度舍弃、也被组织当成麻烦处理掉的自己,得到他发自内心敬爱的君王赐予的第二人生,就是索克这个姓氏。
而他更喜爱所罗门这个名字,理由当然是他的国王路希德会呼唤他「所罗门」。
(就好像呼唤非常亲近的朋友一样。)
所罗门•索克回想起仍残留在他耳中的敬爱主人的声音,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的人生等于是在国王路希德身边得到重生。
路希德将贫瘠但辽阔的恩帕利亚托付给过去没有容身之处的他,并说假如能够顺利开垦,那块土地就直接赐给他,甚至也可以册封他爵位。
所罗门当时简直飘飘欲仙。
他大为感动,决定珍惜这个名字。
幸运的是,那个有点可恨又有点小聪明的王妃梅莉露萝丝(冒牌货),为他准备了即便在思帕利亚的土壤也相当有可能收成的浆果种子,他才得以马上在这块土地播种。
他随即用得自主人的资金将种葡萄的专家找来恩帕利亚,并说动投资者,让他们投入更多资金。
过去所罗门曾两度以酿葡萄酒振兴乡下的贫穷修道院。现在他已经募集到充足资金,而这种恩帕利亚浆果生长迅速,得知当中连树都长不出来的品种才是更有价值的商品,则是在播种的半年之后。
浆果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成为商品吧。
至于在那段期间所罗门做了什么,那就是为了亲爱的主人,他时而拿恩帕利亚周遭的盗贼开刀,时而拿草原上至今仍不服从艾兹森的部落开刀,时而拿附近收重税的司祭领主开刀。
长期遭到欺凌的居民大多都因而对所罗门绝对服从,并且感恩戴德,但所罗门一点都不在乎这种事。重要的是,这样他就能见到路希德了。只要立下新功绩,他回到帕鲁耶姆时就得以谒见路希德陛下。
(然后陛下会呼唤我为所罗门。)
光是靠着这样的妄想,所罗门每天都能充满干劲地拿各式各样的人开刀。
因此,他今天也在为路希德卖力工作。
「不过还真慢。」
所罗门焦躁地从椅子上起身,透过窗户望向远方。
现在所罗门为了看清草原的情势,逗留在西布罗麦奇亚的小城镇卡托列司。这个城镇的另一头就是奥兹马尼亚,而他现在就在这个城镇着急地等待一个人物带来的情报。
所罗门有两项职责。
一个是监视一位人物。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现在国王跟王妃都不在艾兹森首都。
国王路希德目前与四龙骑士团一起北上,前往塞卜洛亚——这是表面上的说法。谣传这是为了与布隆杰王国重新缔结盟约,但实际上路希德不在远征军之中。
其实他是带了几个值得信赖的亲信,前往星格里欧骑士团。
路希德私下接获了骑士团的邀请。当然,路希德也有意取代持续倒行逆施的帕尔梅尼亚王索尔塔克,对该国王冠十分有兴趣。他想运用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
但是与艾兹森北方毗邻的大国奥兹马尼亚会为了阻止这个发展而使出阴谋。
再加上身为路希德左右手(当然所罗门并不认可)的王妃梅莉露萝丝,也必须出席在凡希坦斯举行的会议。
按照预定,路希德从王都消失的三天后,梅莉露萝丝——不对,冒牌王妃洁菈萝娣就动身前往凡希坦斯的琉璃玻璃都市。堆满送给凡希坦斯王的赠礼,以及很有她独特风格的艾兹森特产的庞大队伍宛如要出嫁一样,在各地街道蔚为传闻。
也就是说,现在王都帕鲁耶姆无人坐镇。
受托留守的是大财务官巴纳德,礼思齐,以及王弟黎戴斯•修毕福隆。
但是这两人从前有过与路希德对抗的前科。
因此所罗门的父亲巴纳德,礼思齐是否会忠实执行职务?
而他做为王弟黎戴斯的监视者,会不会受到黎戴斯笼络?或者黎戴斯本人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行动?随时监视这两人,一有问题就向国王夫妻报告,熄灭有可能燃烧起来的火种,这就是所罗门被赋予的职责。
为了执行这个命令,所罗门雇用了许多人,以便能以最快的速度传达必要的情报。
原本是教会人士的所罗门熟知掌握情报的方式。教会有所谓的巡礼街道,只要到照顾巡礼者的修道院住宿处撒钱,情报就会自动滚进来。
几乎每天都会有报告送到他手上。他每天都会到同一家酒铺买陶制酒壶回去,不过装在里头的不是葡萄酒,而是分布在全国的密探送来的报告。
「哼……黎戴斯依然没有动静啊。」
(混帐黎戴斯,我还以为国王夫妻离开后,他肯定会自己拿下假面具……)
所罗门现在仍难以估量那个叫黎戴斯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做出舍弃王位继承权,立下终身誓言这种明显的表演行径,让所罗门怀疑他居心叵测,但目前他没有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动作。
即使遭贬为臣,他也完全没有做出那些会抢走民望的举动——例如进行慈善活动、访问医院等等。而宫廷的社交聚会也一样,即便受邀也不会出席。
至于女性方面的交游,虽然他跟一位侍女有露水姻缘,但那位侍女并没有特别的身分或财产。何止如此,听说黎戴斯平时都窝在房间里专注编织。
(他无疑另有所谋,但是不知道他想得到的是什么。)
就算他是想站上高位,如果他能满足于身为哥哥路希德心腹的身分,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不对,这对于自负为路希德心腹的所罗门而言并非没有问题,不过对国王本身是无害的。
必须警戒的是他跟奥兹马尼亚取得联系,私下通敌的可能性。
假如那个叫做尼兰•泛树的草原麻烦人物,率领由佣兵部队所组成的奥兹马尼亚军跟龙骑士团正面冲突,而且万一龙骑士团战败(双方都属于草原部落,私下勾结的可能性很高),之后奥兹马尼亚军要做的就只有直驱帕鲁耶姆。
若黎戴斯在这个时间点宣布废黜路希德的王位,另立新国王,路希德就会失去归处。
(不过黎戴斯应该不会使出这么强硬的手段。幸好现在艾兹森没有任何一个有资格坐上王位的王室血亲,就算黎戴斯要摄政,也找不到能拱上王位的年幼王族。
这方面的可能性很低。真正该注意的,反倒是路希德陛下会不会客死异乡。)
假如路希德在帕尔梅尼亚意外骤逝,艾兹森国民无奈之下也只得将黎戴斯推举为国王。
(在这个时期,国王夫妻都不在艾兹森坐镇,是极为危险的行动。)
但是国王夫妻并不是毫无计划就离开艾兹森,这点所罗门也很清楚。
这是策略。
『所罗门,出于对你的信任,有件事要拜托你。
为了抢在那对奥兹马尼亚父子前头,让他们一时无法妨碍路希德,这是个极为有效的计策。』
王妃洁儿离开前传授了所罗门一个策略。老实说,所罗门听到那个策略时背后发凉:心想这个女人竟然能毫不犹豫地为路希德做尽缺德事。
她的计策确实很有效,预算极低而且易于执行,可以巧妙刺中那对性格糟糕的奥兹马尼亚阴谋父子的弱点。
但是也有缺点。由于他们无法亲自在场指挥,必须托付他人的不安感便挥之不去。战争时常伴随着背叛。只要一个齿轮出问题,计划就会全数崩盘。
而他们无法当场对此采取应变措施,因为他们两人都不在艾兹森。
(为了压制奥兹马尼亚,并在同一时间内与星格里欧骑士团以及凡希坦斯缔结同盟,这是唯一的方法。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王妃殿下?您能保证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得收集更多情报才行。
所罗门唯恐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那些乍看毫无关联的情报,在看不见的地底下其实盘根错节。
在所有的战争、谋略与计策之中,情报的数量与真伪都会左右结果。他想要情报,想要更新、更详尽的情报。
「啊,那份报告还没到吗!」
所罗门烦躁地在桌上一拍,墨水瓶弹了一下。
他已经留在这里等待联络整整两天了,那个来自北方的重要使者却迟迟没有现身。
就在此时,门的另一头响起呼唤所罗门的璧首。
「索克执政官:报急信使到了。」
(来了!)
「快带他进来!」
所罗门大喊。他急得无法坐在椅子上等,干脆冲出房间跑到屋外。
他拿起报急信使带来的报告,急忙阅读内文。内容一如他的预测。
「……果然如此,跟王妃所想的一样。奥兹马尼亚军终于有动作了。」
这是他认识的一位负责保护巡礼者安全的教会巡逻兵送来的消息。根据他的情报,在刚过不久的二十九号黑麦日,约有一千骑的佣兵部队入侵与草原北方相邻的布罗麦奇亚,袭击村落大肆掠夺。
(必须赶紧通知龙骑士团才行……)
所罗门命令部下尽速准备三匹马。
接获这份报告后,已经通过草原的龙骑士团部队接下来大概非得急转弯不可。为了阻止奥兹马尼亚军的入侵,龙骑士团应该会赶赴布罗麦奇亚。
虽然也要视奥兹马尼亚军的动向才能下定论,不过假如两军真的正面交锋,大概会在下个月的二十号以后。而布罗麦奇亚的中心都市则是——
「迦罗业流玛……」
那里也叫伽罗业,是那位草原之主强古•嘉顾的根据地。
奥兹马尼亚军的目标恐怕是这里。要是这个地方被攻陷,艾兹森的国境范围就会改变。
自己接下来是否该前往迦罗业流玛呢?而且辉龙族在这个时期应该都为了过冬前的最后一次放牧,已经离开城镇前往草原。
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必须将奥兹马尼亚军正在接近的消息告知强古•嘉顾。
(无法保证一切都会按照那位王妃拟定的作战计划进行。直到最后都必须反复确认,因为人实在太容易背叛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此时对奥兹马尼亚迎头痛击,让那个变态镀金王露出狐狸尾巴!)
所罗门不经意看了带来这份报告的使者一眼。他刚才一心只顾着看文件内容,没怎么注意那个使者,但仔细一看就吓了一跳。
「你是……」
戴着兜帽,脖子上缠着满满布条的使者大半张脸都被遮住。所罗门细细凝视,辨认他的长相。
无论是这个使者所穿的衣服还是遗词用字,都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他不时闪现的锐利目光却是藏也藏不住。
「……派搏特的人吗?」
派搏特团。
这个据说大约是在二十年前于北帕尔梅尼亚一带崛起的盗贼集团,转眼间就有了凌驾知名佣兵团的活跃表现,跃升为具有代表性的佣兵集团。当时率领这个集团的是一位年轻首领,名字是吉奇。
那个集团与其他佣兵团的不同之处,在于很少以佣兵集团的身分受人雇用。以首领吉奇为首,团员都擅长乔装与药学知识,因此谣传他们都是被身分高贵的人雇为间谍或暗杀人员。
*派搏特之名想必也是从此而来。吉奇自己就是个技术高超的暗杀者,甚至被称为傀儡王。
(编注:「派搏特」日文原文意为「傀儡」。)
派搏特团在佣兵当中具有独特的气息,而当中存在戚最为不同凡响的便是眼前这个男人。
「你是吉奇•巴隆吗……」
男子发出一声轻笑。这是个可以解读为肯定的表情。
所罗门睁大眼睛。
(我听说过那位傀儡王在即将被处死时因一个交易捡回一条命,就此成了王妃的心腹密探,这件事原来是真的吗……)
洁儿特地派遣吉奇到所罗门这边,由此可见她无疑相当重视自己。所罗门的心情有些愉快。
「……那么,王妃现在抵达何处了?」
「昨天应该已经进入让奇里。」
「让奇里……」
让奇里是由此越过国境便会抵达的奥兹马尼亚城市。王妃一行人应该会从那里北上,前往凡希坦斯。路上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一个月就会抵达凡希坦斯的首都琉璃玻璃都市。
「看来现在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都与王妃殿下的计划相同}……」
「是的,{一切都与计划相同}。」
两人交换了别有深意的眼神。
但是所罗门内心对这个男人的来访感到有些不对劲。
(我记得吉奇•巴隆只听从王妃的命令……)
为什么他会将这份消息——奥兹马尼亚军进攻的情报——带过来?王妃现在身在让奇里,但这份报告是他那位留在奥兹马尼亚的朋友所写的……
「使者大人接下来要前往何方?」
「我要回到王妃殿下身边,有什么需要我代为转达的吗?」
「没有。」
所罗门短促地摇摇头说道:
「我这边现在全都在王妃殿下的想法内进行。{目前是这样}。」
听到「目前」这个词,吉奇也察觉到所罗门的意思了吧。他点点头。
「我会如实转告王妃殿下。」
话一说完,他就低头致意并随即转身。接过随从看顾的马后,他不换匹马就出了城门。
(他就是派搏特团的首领啊。)
认识吉奇•巴隆的人并不多,看过他长相的人想必更是寥寥无几。
(他应该是艾兹森人,要不就是帕尔梅尼亚人。而且不是来自南方。)
他那个高挺得好像可以挂东西的鼻子,以及一头杂乱的长发,这些外貌特征都算不上独特。他说的也是几乎感觉不到口音的公用语,甚至有种以佣兵而言过于知性的气质。
但所罗门关注的并不是这些地方。
(那只「眼睛」……)
虽然被兜帽的阴影盖住而看不清楚,不过在他离去之际,所罗门仔细确认过一次。是普通的黑眼珠。
但是那只眼睛真的{不太寻常}。
(放任那个男人自由活动的王妃,究竟是下令要他寻找什么?)
「——命人加强对黎戴斯的监视,逐一监视他每天的行动并做纪录。明白了吗?」
所罗门将装满黄金的袋子塞给男一个部下,毫不大意地下达指令。不能在自己的目光转向奥兹马尼亚军的时候被趁隙而入。敌人并非只有奥兹马尼亚。
最可怕的敌人大抵而言都在内部。
而且就近在身边。
(我只要做好我的工作就好。)
所罗门一边妄想在所有作战成功后,会被路希德自豪地呼唤名字并特别表扬的未来,一边跳上随从拉来的马。
***
星格里欧骑士团的西克索斯驻扎地设立于神圣帕尔梅尼亚王国的草创期,拥有在大陆上首届一指的漫长历史,也被称为亚多路伐骑士城。
此处与邻固沙法洛尼亚接壤,过去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与伊瑟洛之间的国境线,故而设有堡垒。在开国之祖奥利葛洛特•斯卡路迪奥的弟弟星格里欧接任总督之位后,自然变成了骑土团常驻的城池。
星格里欧•斯卡路迪奥是拥有许多信奉者的传说剑士,也是星格里欧流的开山始租,但很少人知道他意外地是个热爱农业、个性温和的人。不过他在亚多路伐的农民之间并不是被视为传说中的骑士王,而是因为凿通灌溉水路而备受爱戴。
顺利到达这个骑士团领西克索斯,也就是亚夕路伐的路希德一行人,现在正按照当初的计画,努力为潜入星格里欧骑士团做准备。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人还真多。」
路希德用目瞪口呆的语气这么说是有理由的。
星格里欧骑士团之所以会在冬天举办入团测验,是因为此时是农闲期。基于初任总督星格里欧的命令,骑士们的生活有一半投入于农业,也时常为骑士团以外的活动效劳。
上至修整水路、加铺道路,下至搭建农作小屋、重铺屋顶、设置风车、新设烤窑,骑士的工作范围广泛。星格里欧特地在农闲期举办入团测验,也是希望来自全国各地的自愿入团者,能在这个对农村而言很难熬的季节替亚多路伐带来收入。
「这实在是符合理论又理想,国营骑士团就该这样。」
听到国王率直的感叹,同样被委任率领国营骑士团的四龙骑士团团长都露出心虚的表情。
艾兹森的四龙骑士团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必须负责监视主人所分配下来的东西南北四边的国境线。与星格里欧骑士团不同,他们每隔几年就会更换据点,这是为了避免他们跟当地有力人士勾结。
当然,骑士团会让团员住在各个据点,经营骑士团领地以获取经费,领地总督就由骑士团团长兼任。也就是说,骑士团长在身为骑士团之首的同时,也是骑士团领地的领主。
他们这些人全都是因武艺受到赏识而受封为骑士,只要拿起剑或枪就不会输给任何人,但一旦面对算盘,他们就会变得万分无力。该如何管理骑士团领地,对他们四骑士团团长来说一直都是烦恼的根源。
「这可以成为宝贵的经验对吧,众位爱卿。」
「是的,您说得没错。」
认真的青龙骑士团长杰西德•哈罗感佩地说。一旦去到外地,就得负责担任那块土地的警察,还要以领主的身分征收土地税,也要管束骑士团内的风纪。骑士团的经营光靠武人的手段是无法应付的。
路希德用水盆接过旅店准备的热水洗脸。现在刚起床的路希德跟杰西德其实住在同一个房间。不只是杰西德,在这个狭小的房间中,这五个年纪不小的大男人几天以来都是拥挤地一同起居。
路希德一行人到达西克索斯是在两天前。由于要为长期滞留此地做准备,他们马上打算就近投宿,但没想到已经客满到只剩一间客房,才会演变成五个大男人睡在一间房间里这种难受拥挤的情况。
面对惶恐的骑士团团长们,路希德看起来毫不在意。
「我本来还觉得露宿也无妨。只要有屋顶,不管是哪里都行。」
以一个年纪轻轻就坐上王位、现在是大陆上气势最盛的国家君王来说,这实在是太过豪爽的一句话。
毕竟身为一个国王,就连出征的时候也会有人为他搭起豪华帐篷,内部也会造出临时暖炉,甚至会准备热水澡。但是习惯野战的路希德是骑在马上也能熟睡的男人,不会对这种小事计较个没完。
在狭小的旅店中,几个大块头男人将脸凑在一起,全心专注于拟定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计画。
这里在这段时期都会因为入团测验而挤满人潮,这是他们事前就调查到的结果。路希德之所以急着踏上西克索斯之行,也是因为想在这个外人到处闲晃也不引人注目的时期造访骑士团。
计划是这样的。
首先,麦古尼卡斯跟艾斯迈亚德这两位骑士团团长要参加测验,路希德与其他两人则扮成随从一同前往。
之后就要靠扮演主人的两人好好努力,在入团测验中过关斩将。那段期间路希德等人会在据点内走走,寻找攻略的机会。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本大爷非得穿这种轻飘飘的衣服不可!」
麦古尼卡斯对事先准备好的衣服表达异议。
「不这样的话,像你这种散发出浓浓酒气的男人,看起来就只像个来挑战入团的笨蛋暴发户。」
必须与带在身上的壶暂时道别的渥尔特这么说。他当然从持有的众多个人爱壶中,选择了一位特别的「同志」一同踏上旅程。
实际上,这问旅店虽然有众多挑战者投宿,但绝大多数都是在父母劝说之下不情不愿前来的放荡公子哥,或是觉得至少该尝试一次看看,花了好一段时间才下定决心采取行动的乡间武人。
像星格里欧骑士团这种名门的入团测验,当然需要具备现在隶属的单位、在地方上的比武大赛夺得过多少次胜利等等的证明与推荐,因此在报名审查的阶段就会刷掉超过一半的人,不过在这种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世界,当然有花点钱就能买到的资历。
所以诸如无法成为财主继承人的次男,会为了镀一层金而花钱将名字挂在佣兵团名下,实际上什么实际成绩都没有,就这样来到西克索斯。为了刷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光是报名审查就得花上半个月。
「哎,虽然来自艾兹森的龙骑士团,不过我们在这方面的世界还是新人,认识我们长相的人也不多。你可以放心地扮演笨蛋哦,麦古尼卡斯。」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你跟艾斯迈亚德没什么两样。你可以开心点。」
另一方面,艾斯迈亚德会被选来扮演主人,纯粹是因为以他的审美观与习俗来说,必须考虑到绝对不能脱下帽子的这个条件。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认真斟酌入团技巧测验中戴的帽子要有几根羽毛。
指着目前仅知外侧轮廓的堡垒图,路希德说:
「听好了,各位,我们要先入侵堡垒之中,探索内部情报,制作出大略的地图。只要麦古尼卡斯跟艾斯迈亚德晋级到实地测验,我们这些随从就能跟着进入堡垒内部的练习场。」
他缓缓转动笔管,像作战时一样确认入侵路线。
「骑士城内部似乎是设计成三重构造,我们扮演随从最多只能进到最外侧这一层,之后得假扮成在骑士团内工作的勤务兵探索内部。
要是正面冲突,我们很明显会输。驻守在骑士团的士兵有三百人,我们这边只有五人。」
不知道是谁的喉头发出「咕嘟」一声。
路希德拟定的计划既单纯又出乎意料。他要扮成随从掌握骑士城的内部情况,找出位于最深处的宝物库位置。
「宝物库!?」
「难道您这位伟大的艾兹森国主要潜入骑士团偷窃吗?」
「没有其他办法了。」
路希德干脆地举白旗。
「说到底,对方发来的邀请只有说『请务必来挑战』,无论是具体的时期或方法都没有写明。」
他从怀里掏出折起来的纸条。
那是过去路希德在赌博庆典比武大会夺得胜利的时候,与他搭档的那个叫荷莉赫丝的男人送来的。
上头写的内容很惊人。本以为只是落魄佣兵的赫丝跟他的搭档艾尼,竟然是星格里欧骑士团派来的使者。
有着显赫传统与历史的星格里欧骑士团拥有独立于帕尔梅尼亚国王的兵权。也就是说,虽是国营骑士团,却能选择自己的主人。因此帕尔梅尼亚国王即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这个骑士团承认自己是主人。
但是现任帕尔梅尼亚国王索尔塔克即位以来,一次也不曾来访这个骑士团。
目前在帕尔梅尼亚内部,他的治国无方导致国王派与反国王派不断对立,处于随时可能爆发内战的紧迫状况。在这种情形下,有许多势力意图拉拢还没有主人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再怎么说,星格里欧骑士团拥有的兵力素质之高,跟其他拼凑起来的佣兵集团有天壤之别。
骑士团方面想必接获了很多类似的邀约。经过一番深思后,骑士团选中娶了现任帕尔梅尼亚国王的女儿梅莉露萝丝为妻的路希德。
艾兹森国王路希德(虽然这完全只是外界评价)被誉为当代首屈一指的战士,是个实际在自己国内创设骑士团的军人国王,用兵能力也很强。骑士团并未选择原本就处不来的宗教势力,或是文人群聚的国王一派,而是选择路希德这个外人也并非不能理解。
雀屏中选是种荣幸。路希德对帕尔梅尼亚的王位当然也有兴趣,毋宁说打从即位以来,他就一直抱着一定要得到这个国家的野心。
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邀约正如他所愿。
但是就算是这样,公然率兵进入此处不过是愚昧之举。为了夺得帕尔梅尼亚,路希德希望能尽量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接收这个骑士团。
「……就是这样,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尽可能和平无事地得到骑士团,抱头烦恼好几天的结果就是这个。」
换言之,就是夺取星格里欧骑士团自豪的宝物——宝剑艾娃莉欧德。
「艾娃莉欧德!?」
「您是说那柄有精灵栖宿的剑吗?」
听到这个太令人意外的名字,骑士团团长以各有不同的反应表现出他们的惊愕。
艾娃莉欧德据传是栖宿于被称为星石的硕大宝石当中尺寸最大的红宝石里的精灵。她与洁儿持有的蓝宝石精灵蜜瑟罗黛关系匪浅,也有一说认为她们是姊妹。
至于为什么这样的精灵会被保管在骑士团的宝物库中,那是因为艾娃莉欧德曾是星格里欧的爱剑。
据说星石精灵拥有强烈自尊心,会选择自己的主人。而在此之中艾娃莉欧德特别严苛,在星格里欧死后一直拒绝选出新任持有者。至今有无数知名骑士与各国国王为了成为那柄剑的主人,尝试从鞘中拔出这位顽固的精灵,却全都因为触怒她而遭到反噬。
在那之后已过数百年。艾娃莉欧德没有选出持有者,一直坐镇在骑士团的宝物库中。
路希德要挑战的就是这种危险的赌博。当初每一位四龙骑士团团长都表示反对。
「太危险了!」
「根据传闻,未经许可碰触的人几乎都会遭受到原因不明的电击,身体严重灼伤啊!」
「他说得没错,陛下。对方是精灵,谁知道她会使出什么古代的邪恶伎俩。」
「听说即便到了现在,为了平息她的怒气,堡垒中几乎每天都会供奉堆积如山的糖果跟花茶,晚上还必须为她唱摇篮曲。到了这种程度,已经跟恶质怨灵没有太大差别。那柄剑太不吉利了!」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
面对路希德虚心求教的视线,四人都无话可说地陷入沉默。
「没有对吧?所以只能这么做。」
他吐出简洁的一句话。
无论如何,麦古尼卡斯与艾斯遇亚德两人不情不愿地穿上看起来很蠢的轻飘飘衣服,顺利通过入团试验第一关,路希德等人也与他们同行。
这座堡垒似乎是随着时代逐渐增建石墙,最后扩张到被称为城堡的大小。整体给人一种偏红色的印象,是因为在这块土地挖掘到的铁矿石是红色的。
一般认为帕尔梅尼亚没有在现在跟伊瑟洛的国境线上建立堡垒,而是特地将位于内部的西克索斯当成驻扎地,就是为了保护这座能挖到铁矿石的铁矿山。
路希德等两位骑士团团长去接受测验后,就扮成勤务兵在城堡内四处走动。他换上事先准备的骑士团勤务兵制服,假装忙着搬运草料或是打扫,进入看起来混得进去的地方搜索。
(哦,马蹄铁真的是红色的。只要看到马蹄铁,一眼就能看出是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马。)
现在西克索斯的红色马蹄铁被视为武艺的护身符,因而广为流传,甚至有人明明没有要事,却特地到西克索斯来更换红色马蹄铁。
他无论如何都想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抵达宝物库。
但是为了随时都能出动,系着马的马厩就在练兵场旁边,位于堡垒外侧。如果只是一直整理草料跟马厩,不管过多久都无法接近干部房间。话虽如此,下级实习骑士用餐的设有成排长椅的食堂也只有一间,而且还是位于空无一物的最东边一带。
忽然间,路希德发现有一台散发出恶臭的无车篷马车进入堡垒范围内,载货台上摆着满满的大桶。
(那些木桶是什么?)
路希德突然灵光一闪。即便是骑士团干部房间聚集的那一带,也有一介动务兵能够出入的地方。
那就是厕所。
「什么,您要假装到厕所掏粪!?」
「没错,今天好像碰巧是掏粪的日子,载货马车已经来了。等到一段时间过后,勤务兵们应该都会一起开始打扫厕所。」
不管哭着反抗的杰西德,以及不愿牺牲壶同志而展开抵抗的渥尔特,路希德双手抱着夜壶前往堡垒深处。
虽说是城堡,由于这里不是依山而筑的堡垒,厕所不是壶式就是旱厕。战斗用的堡垒为了替可能发生的守城战做准备,大部分在卫生方面的设备都十分完善。也就是说,路希德估计这里厕所数量应该很多。
大多数厕所都位于建筑物外侧,在仅只是挖了一个洞的椅子下方放有夜壶。负责回收应该是小士兵的工作,回收次数无疑会比马进食的次数还频繁。
于是,等其他士兵跟着报时的钟声开始到厕所掏粪后,路希德等人展开行动。
「这种方法真的会顺利吗?」
个性认真至极的杰西德流露出一抹不安。
「请原谅我吧,同志。这都是为了得到伟大的帕尔梅尼亚王冠所做的高贵牺牲,陛下必定会龙心大悦地奖赏你的功劳……」
心爱的壶被拿到厕所掏粪的渥尔特有许多怨言。
今天骑士团的测验已迎向第七天,测验内容也进入实地训练以及跟骑士团干部交手。麦古尼卡斯与艾斯迈亚德当然不会在这个阶段之前就被刷掉,两人都一直顺利合格。
大概是骑士几乎都前往练习场了,堡垒内部人烟稀少。唯有不断冒出炊烟的碳烤窑以及面包烤窑附近随时都有人在,但除此之外就只有年轻勤务兵勤奋进行日课的身影。
当然,宝物库应该有人看守,不过他不认为会是武艺多高强的人。
(现在就是机会。)
路希德以自然的动作用手帕遮住口鼻,装作要掏粪的模样,走向干部房间所在的区域。
「陛下,那一带是……」
「嘘,快点假装要打扫厕所。这里禁止窃窃私语。」
还以帕尔梅尼亚人质的身分待在洛兰特的时候,路希德也做过骑士实习生,在练兵场照料骑士身边的大小事。那时候勤务兵的口课规定严格,被当成组织的最下层。
餐点很简陋,基本上都是剩菜,此外严禁说悄悄话。发下来的寝具只有棉被一条,热水等需要用火的东西完全不能用,只能靠着这点可怜的设备度过冬天。他们过着与修道士没有两样的生活。
(真怀念,那时候常常受到巴提斯塔的严格训练呢……)
前星格里欧骑士团骑士巴提斯塔,布兰当时受邀入宫,为住在王宫里的年轻王族担任剑术指导老师。现在他的年纪应该很大了,不过听说他的七个儿子全都当上了骑士,其中三人就任职于这个西克索斯。
布兰家原本就是个光靠亲戚就能组成一个中队的战士家族,也受到前任国王的深厚信赖。
现在巴提斯塔做为王家、骑士团双方的顾问,应该还是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那位巴提斯塔曾亲自教导路希德剑术。
当时路希德还不知道外头花花世界的有趣之处,能做的事就只有一心钻研剑术。
与其他王族子弟不同,路希德不想只满足于学着玩的程度,他真心想探究剑术之道。面对提出想成为骑士的路希德,巴提斯塔告诉他,只要他能担任勤务兵在王宫练兵场撑过半年,就收他为弟子。
在练兵场当勤务兵的每一天的确像奴隶一样严酷,然而路希德完全不在意。比起待在那座冰冷的石砌城堡中,没有任何人跟他说话,成天因为想念故乡而哭泣,他觉得这样更符合自己的个性。
这次提名路希德成为星格里欧骑士团元帅候选人的,八成就是巴提斯塔。就是因为经历过有如地狱般严酷的那半年,自己才会得到巴提斯塔过高的评价。
(真是奇妙的命运。那段近似白暴自弃的日子,竟然辗转为我带来机会。)
他现在好想见洁儿。他想一面喝着温热的荼一面告诉她,在他远比现在年轻许多的时候,曾经用胡闹来掩饰寂寞,并告诉她,自己现在已经不用这么做了。
(洁儿,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她已经通过奥兹马尼亚了吗?与踏上南下之旅的自己相比,她等同于是踏上前往冬季的旅程。路希德只盼望她不要搞坏身体,但还是会有无谓的担心,满脑子想着她会不会感冒。
现在回想起来,他有好几件该跟她先问清楚的事,就好比那个蓝宝石精灵。
那颗硕大蓝宝石似乎名为蜜瑟罗黛,拥有精灵栖宿的石头——星石之称,是以前不知道哪个国家送来的婚礼贺仪。在结婚贺礼中有好几样珠宝饰品,但洁儿不知为何特别中意那一条,每天都贴身戴在身上。
据说接下来路希德意图夺走的宝剑艾娃莉欧德是那个蓝宝石星石的姊妹。他从没听过精灵有父母跟手足,不过既然有这样的传说,两者之间大概有什么关联吧。
她每天都是如何跟那个精灵对话的呢?她真的看得到精灵吗?假如看得到,那位精灵又是什么模样呢?
传说精灵是自古存在的生物,会使用现在已经失传的古代魔法,不过精灵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法术,又该如何应对……假如要说服对方,他该说些什么才好?
(真该先跟她问清楚的。因为我没想到突然就得动身——)
回想到这里,在那个夜里抱着觉悟造访她房间时的事,忽然鲜明浮现在路希德脑中。
想起她那比想象中更纤细的肩膀与颈子,以及她老是悲叹有多么平坦,但看起来其实颇有分量的胸部形状,他的额头内侧不由得像着火一样发烫。
(呜……啊……)
他随即捂住额头。老实说,他当时曾经深深憎恨起性急的时间之神雅里欧奈,恨祂为什么非得在那种时候让一切中断不可。
(可恶,那时候的气氛真的很好啊……!)
身为一个男人,会感到憾恨也是无可奈何。
在那天夜里,他以连自己都感到讶异的坦率向她说出了一切。他向她坦露出长久以来瞒着他人的脆弱之处,在有必要的时候也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强硬。
洁儿很可爱。她说的话依然乱七八糟,没有半点气氛可言,倒不如说是用大炮把气氛轰个粉碎,但无论她做什么,在路希德眼中都很可爱。
他好希望能继续下去,跟她一起倾听拂晓的钟声。要是能以彼此的真诚织就漫漫长夜,看着她枕在自己手臂上熟睡的脸,他觉得长久以来自己心中一直有所不足、渴望增添一些的部分就能增加几分。
(不行,别想了。)
路希德摇摇头。现在不是对她恋恋不舍的时候。
洁儿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等她对那个奥兹马尼亚使出的计谋展开反击,扑灭草原上的火种,以艾兹森王妃身分拜谒过法王后,她肯定会飞也似地回到帕鲁耶姆。
只愿到那个时候,我已经得到了新的力量。
我想要变得强大,直到再也不用放开她的手——强大到足以堂堂正正对抗摆布着她的蛮横力量。
(为此,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艾娃莉欧德。)
透过那个赫丝跟艾尼,星格里欧骑士团向路希德发出邀请。但是那终究是个非官方、非正式的邀约。
这是一个考验。他们要看路希德会尝试用什么样的手段征服骑士团,是否又会成功。
为了鉴定路希德•穆里•艾兹森是否拥有足以成为名门星格里欧骑士团领袖的力量,那群干部抱着刁难的心态,等待着他的到来。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吓一大跳吧。)
那些高贵的骑士应该做梦也想不到一国国主会假装要打扫厕所,入侵堡垒内部。
好几个人一起前往厕所太可疑,所以路希德要渥尔特跟杰西德在外面等,自己则进入堡垒最上方的南侧。按照路希德的猜想,身分愈高的人拥有的房间日照愈良好,而宝物库是骑士团的财产,要由团长管理,因此照理说会在团长室附近——当然,厕所也一样。
途中他跟一位身上沾满羽毛的少年擦身而过。少年刚才大概是在打扫鸽舍。信鸽是有效的传达手段,因此许多堡垒都会饲养鸽子。
「啊,你接下来要去上面的厕所吗?」
路希德因为突然被叫住,忍不住一惊。
「是、是啊,我还被叫来顺便打扫宝物库,因为从下周起客人会变多。」
「这样啊——毕竟现在是新人入团的季节嘛。」
面对路希德的套话,少年笑着回答。
「——对了,是在哪边啊?」
「呃,就是那边吧。你是要去封印之间对吧?就是那个歇斯底里女孩所在的地方……」
(歇斯底里?)
看着一脸讶异的路希德,少年打从心底感到同情似地皱起眉头。
「要打扫那里真可怜。你要小心哦。」
「小心?」
「因为那里有『那个东西』啊。由于迟迟没有找到持有者,拉薛霍普副团长把其他跟星格里欧大人有关的物品都收起来,连门都不锁,把『那个』留在那里……可是谁都不敢接近,因为会被雷劈成焦炭。」
「焦炭……」
「你不知道吗?很久以前好像有一群不要命的家伙半夜偷偷溜进去,还没碰到就昏倒了。再怎么说都扔着不管太久了,再不打扫会很麻烦,不过毕竟一接近就会遭到攻击,根本没办法打扫嘛。」
祝你不会被雷劈到。背对着这道缺乏诚意的声音,路希德再度迈开步伐。
脚步声离去后,路希德松了一口气。
幸运得到关于宝物库的有用情报了。不过除了那个东西——恐怕就是艾娃莉欧德——以外的宝物似乎都保管在其他地方。
(难怪这一带没有半个人……)
他露出敬畏的表情,望着鸦雀无声的走廊。虽然听到了不吉利的情报,不过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可不能因为害怕精灵而回头。
如同勤务兵少年所说,原本是宝物库的地方没有上锁。一拉开沉重的胡桃木大门便传出「叽、叽」的声响,内侧的尘埃纷纷扬起。
令人惊讶的是,大门内侧整面全黑。这并非涂刷而成,明显是被劈成焦黑的。
『会被雷劈成焦炭。』
回想起少年这句话,他吞了吞口水。
宝物库内部的状况糟糕透顶。这间房间原本应该是四面都铺满美丽的木片拼花装饰,现在却充满崩场处与大窟窿,原有的美丽装饰都被糟蹋了。并排的长箱几乎都是空的,由此看来那位少年说真正的宝物已经移到他处的证言正确无误。地板上覆盖着一层宛如灰色绒毛的灰尘,连设立的祭坛都没有经过整埋,已经有蜘蛛结网。
(这种地方真的藏有宝剑吗?)
以这个情况,难怪可以连门都不镇就扔着不管。
根据那位少年所说,为了让每个人都能挑战成为宝剑的持有者,拉薛霍普特地保持这种状态。但是由于害怕遭到精灵反击,现在已经没有人敢靠近……
「我不会有问题吗?」
即便如此自问也得不到回答。
(哎,不过既然这位精灵个性如此粗暴,应该也不用担心遭窃吧。)
忽然间,脚下响起「喀锵」一声。好像有东西被他踢开了。仔细一看,那似乎是个金属臂甲。拿起来沉甸甸的,比路希德用的大一圈。这是星格里欧的物品吗?如果是这样,就表示那位稀世英雄是个大块头。
实际上,从立在墙边的盔甲看来,他无疑是个身材高大的人物。胸甲上画着复杂的花纹装饰,但是除此之外的部位上裂痕比装饰更多,有数度经过修理的痕迹。
(以前我好像听人说过,在胸口画上装饰是为了用魔法保护心脏……)
他放下臂甲,走向后头的房间。地板吱嘎作响,每响一声他都会冷汗直流,担心会不会有人路过。
——……谁……?
路希德一震,以猫一般的动作转过头。
(怎么回事!?有说话声……?)
但是那里只有尘埃弥漫的干燥空气。他眨了好几次眼,接着在一个特别大的铅箱前跪下。上头看得出狮子与莼麻花纹,没有上锁。
他缓缓抬起盖子,里头放的是一柄有着大型剑锷与修长红色剑鞘的单刃剑。剑锷是宛如展开的翅膀一般的精美之作,不过剑鞘的作工就没有过度的装饰,可以看出这柄剑过去常用于实战。
(呜!)
但是路希德的目光已经无法从那柄剑上挪开,因为镶嵌在剑锷上的那颗鸡蛋大小的硕大红宝石发出了光芒。
——你是谁……为……什么……
每当空气震动,就会有近似说话声的声音传来。他本以为是风声,但这间房间根本没有窗户,不可能听得到风声。
他觉得红宝石似乎像眼晴一样动了一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那柄剑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金属物品,却象是有生命一样正在呼吸。
(这就是宝剑艾娃莉欧德!)
路希德正想伸手碰触时,突然窜过一阵刺痛的感觉。那跟在冬天极冷的日子,伸手握住门把时偶尔会感受到的冲击很相似。路希德才刚不顾一切地抓住剑鞘时,脸颊就不知道被谁打了一下。
「咦……」
眼前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仿佛仅有那一块空气被染红一样……
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有人在哇哇大叫。
(有人在!)
红色的影子慢慢集中收束到一处,不久开始呈现朦胧的人影,但是除了轮廓像个人以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为什么……是你呀!笨蛋!!
他被狠狠痛骂。
「……笨蛋?」
路希德目不转晴地低头凝视着宝剑。刚才的怒斥是这柄剑的精灵艾娃莉欧德发出来的吗?
如果是普通人类,根本不可能看到这一类的精灵。从以前开始,能与精灵对话的就只有位于弗多南的久远神殿的神官,而且路希德就连洁儿拥有的蓝宝石中栖宿的精灵都没看过。
然而现在路希德隐约看得到她的身影,也听得到声音。虽然都很微弱就是了。
这是一种特别的情况吗?
(话说,该怎么跟精灵缔结契约?把剑拔出来就好了吗?我没做过这种事……伤脑筋……)
这种时候就该找那两位身为人生前辈的帮手,于是路希德抓着艾娃莉欧德离开小房间,拨开尘埃弥漫的空气跑向门口,拉动只有一面被劈得焦黑的宝物库大门。另一头就是走廊,杰西德他们应该正在外头监视是否有人接近。
然而,那里出现了一堵出乎他意料的高墙。
「你是谁?」
路希德愣愣地抬头看那道会说话的墙壁。
那个高大到让已经算修长的路希德必须抬头看的男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他现在正俯视着路希德。
(是副团长利迪欧•拉薛霍普!!)
之所以一下子就能认出来,是因为那个男人脸上有一道从眼睛划到脸颊的巨大刀伤,额头上也有一道笔直的伤痕。这个男人连遮也不遮,将浏海随意往后扎在头上。
无论是哪一道伤,据传都是他独白殿后,与数十人战斗后留下的名誉伤痕。
星格里欧骑士团副团长拉薛霍普享有无赖王之名,是当代首屈一指的战士之一。
现在于比武大会跟全大陆爆发的战争里活跃的战士当中,有三个特别被称为三王的男人。
派搏特团的首领,魁儡王吉奇•巴隆。
多兰古佣兵团的狼王布里札。
以及星格里欧骑上团的团长,雷王贺金格。
在西方大陆争霸者,无人不知这「三王」的名号。
尤其是莽夫们的集团——多兰古佣兵团,与以光明正大为名号的骑士们的集团——星格里欧骑士团,两者长期处于互相嫌恶的关系。然而三王之一的贺金格已经上了年纪,这位无赖王可能会继承三王之位的谣言四起。
「没看过你这张脸。你是新人还是小偷啊,嗯?」
察觉到他的视线倾注在自己握着的艾娃莉欧德上,路希德着急起来。真要命,愚蠢也该有个限度。在拔出重要的艾娃莉欧德之前,偏偏就被这里的干部发现了。
(既然如此,现在就只能当场拔出来了!)
「沉默什么,你总会说话吧,嗯?」
路希德曲对拉薛霍普威吓似的大喝依然保持沉默,加重握紧艾娃莉欧德的力道。
「——你问我是谁,是吧。」
拉薛霍普直盯着他,露出一副像在说「我的确问了,那又如何」的表情。
「好啊,我就回答你——我是南戴罗•伊力葛的公爵,北索尔贺的自治王,艾兹森大公国的第三代国王……」
这实在不是该在脚边放着夜壶,穿着勤务兵制服的时候所该报上的名号。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模样一点也不潇洒。
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加重力道。他有一瞬间想到,或许会被气得抓狂的艾娃莉欧德劈成焦炭。
从抽出的剑身与剑鞘之间,箭矢般的光芒流泻而出。他心想,真像迸射而出的星星。
「艾兹森国王路希德•穆里•艾兹森——给我牢牢记住这个名字!」
他猛然拔剑。然而出现的不是剑身,连在剑柄下方的是一串光珠。光珠在无形的铁匠手中被锻造出来,愈变愈长。
「你是路希德——!?」
拉薛霍普这道充满惊愕的声咅,因为被突然出现的光芒夺去视力而转变为呻吟。
「路希德陛下!」
「副团长!?」
「怎么回事?」
各种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一起接近,但是那些声眘已经无法传进路希德耳中。
(光的剑身——)
路希德的眼睛眨也不眨,注视着艾娃莉欧德的修长剑身。
就在那个刹那,终于结成一束的雷电化作光枪,刺穿了宝物库的天花板!
***
「你是多么冷淡,多么孤高啊。但就连这份孤独也会融入这个白色世界,让你显得更加美丽……」
听着这段如狂风暴雨般落下的肉麻奉承话,洁儿带着无奈的表情想穿过露台。
这里是凡希坦斯的首都,举世闻名的珠宝饰品之都——琉璃玻璃都市。这个城市在流过山间的「托瓦努玉手」河下游发展起来,成了一个拥有约数万名工人的城市,扬名全大陆。
无论看向何方,洁儿都会感叹这里不愧是世界第一富裕的城市。在冬季大祭玻璃殿奉神祭期间,全国民众都会穿上未经染色的白色衣服,只配戴玻璃首饰度过这段日子。那个景色如梦似幻,足以让人忘却俗世,因此明明是冬天却有许多观光客来访。
明明已经到了仲冬,城里却热闹非常,这实在很罕见艾兹森的赌博庆典是出名的夏日庆典,但一到冬天众人就会早早窝回家中,街上十分冷清。
(凡希坦斯的户外气温明明远比艾兹森还低,为什么会有这股热气?这就是世界第一工业国特有的技术吗?)
洁儿的目光无法离开城中的任何一个景象。可以的话,她真想马上脱下这件挂满叮叮当当装饰品的礼服,到琉璃玻璃都市最大的工人街区走动。
然而她现在却待在四面八方都挂满温暖毛织品的大厅,每隔不到半刻钟就有人向她推荐暖呼呼的饮品跟点心,一整天都只吃饭聊天,被迫进行这种极为无聊的苦行。
当中最烦的就是这个男人。
「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你光是立足于这个国家就能形成一幅画,动人得连雪结晶公主奥尔修珀都会光着脚逃走。」
奥兹马尼亚国王锡塔哈特。他就是那位冰雹王子纳贾利斯•欧斯的父亲,对邻国艾兹森使出种种计谋的祸首。
洁儿斜睨他一眼。奥兹马尼亚人特有的赤铜色头发与褐色肌肤,可以说与钢铁国度的居民十分相衬。他们跟位于帕尔梅尼亚西南方的爱德里亚人十分相似,有一说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民族。
总而言之,奥兹马尼亚是因铁而繁盛的国家。那个国王之所以亲自担任大使参加这场世界会议,比起出于他脑子有问题、是个喜欢庆典的变态等事实,主要大概还是因为同样身为产矿国家的君主,他想亲眼看看现在格外繁荣的凡希坦斯是什么模样。
而且锡塔哈特应该还有另一个目的。
「奥兹马尼亚国王陛下所知的美丽辞藻真是多得惊人。」
在成朿白鹭尾羽制成的高价扇子内侧,洁儿吐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叹息。
「不过比起在这种地方追求有夫之妇,把这个能力用在更有建设性的地方如何呢?」
「有建设性的地方?」
「我想在场的其他大使也都知道,陛下是为了寻找新任妻子而莅临凡希坦斯。」
锡塔哈特发出「噢」的一声,夸张地张开手并侧过头。他的每个举动都装模作样,洁儿看着他心想:比起国王,他更象是经验丰富的小丑。
事实上,他正是为了摆脱鳏夫的身分,随便找个王族填补长久空悬的奥兹马尼亚王妃之位而来到此地。
实际上,在这个琉璃玻璃都市召开世界会议的凡希坦斯国王也跟他一样,鳏居的年月很长。道次各国派来众多美丽的王室公主担任大使也是出于父母的野心,盼望女儿或许能幸运成为其中一个国家的王妃。
(我记得直到几年前,凡希坦斯的王妃都还固定是赫泽恩侯爵家的女儿。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国家会反抗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凡希坦斯,国王已经不需要依靠血缘的羁绊,光凭权力就能支配赫泽恩。)
「没错——就是这样。王妃殿下,美丽的梅莉露萝丝,这都是因为我太怕寂寞了。」
锡塔哈特说得厚颜无耻。
「你也一样,每天待在帕鲁耶姆难道不寂寞吗?那里离你的故乡如此遥远。」
「不会,因为我有路希德在。」
这句话没有特别的意思,就只是为了敷衍他所言而说出来的一句话,但是锡塔哈特似乎对此大感意外。
「哦,那可真不错。所以你现在身心都献给丈夫了吧,真教人羡慕。」
「身……心……?」
洁儿睁圆了眼。
「那么,实际上又是如何呢?」
「如何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跟你丈夫实际上的感情如何。」
锡塔哈特的提问含有让贵妇人难以回答的坏心眼成分。无论在什么时代,似乎都有许多以让对方难为情为乐的鼠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洁儿唯独在此刻没有推测他的意图,而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
「我们感情很好。」
正要啜饮姜茶的锡塔哈特一口喷了出来。
「……这、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那你们是如何培养感情的呢?」
「如何又是什么意恩?」
「就是具体而言。我想想喔,比方说在最后一天夜里,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紧密相连。」
洁儿轻笑,一副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如此回答。没错,那时候路希德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因洁儿贫乏的语汇大骂或是叹息。何止如此,他还大大张开双臂(而且还为了便于接住她而沉下腰!)以便让她能紧黏到他身上。
「紧、紧密……相连……」
不知道为什么,理应是率先提出挑衅的锡塔哈特十分惊愕。
「怎么了吗?」
「没有没有,你说的不是紧紧相偎,而是紧密相连,这个回答是多么别具深意啊。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此刻我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感动。这真是个具体又煽情的答案。」
他的肩膀因喘息而上下起伏,接着说道:
「没想到你们的感情现在还是如此和睦,真令我意外。我本以为就算是初恋情人,彼此之间能做的事也早已做完,差不多该到处偷吃了……」
最后那一段他说得很含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洁儿狐疑地看着他。这个男人从刚才到现在到底是想做什么?
「看来你们夫妻俩的关系过了三年都没有流于例行公事,请务必将你们的秘诀传授给我。」
虽然搞不人懂他说例行公事是什么意思,洁儿还是充满自信地点头。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秘诀。」
「嗯嗯。」
「不过路希德叫我不要用言语,而是要用身体表达。」
「用身体!?」
锡塔哈特的身体大大朝后方倾斜。
他踉跄了两、三步后,露出仿佛后脑勺被人狠狠打了一下的表情凝视着洁儿。
「所以你平时都是用身体表达吗?」
「我总是把他的这个告诫谨记在心。」
「所以才要紧密相连?」
「所以才要紧密相连。」
锡塔哈特嘴里嘀嘀咕咕。如果没有听错,他念的应该是向神明祝祷的一部分祈祷词。
「……太惊人了。我一直以为他还是个小鬼,但他真是深藏不露啊,混帐路希德!」
他说得没错。洁儿心想:虽然乍看之下是个轻浮的笨蛋,这个叫锡塔哈特的男人却十分了解路希德。路希德真是深藏不露,因为就连洁儿都是这样,知道愈多他的成长经历、缺点跟伤口,她就愈喜欢他这个人……
洁儿猜想,受到花蜜吸引的蝴蝶或许就是这种心情。许许多多的人聚集到他身边,有马修斯、四龙骑士团团长、所罗门•索克,还有被赦免后完全成了他的狂热拥护者的礼思齐伯爵,甚至是那个黎戴斯,都受到路希德这朵盛开的花吸引而聚集过来。
盛开的花听起来象是对于女性的形容词,但他真的拥有一种光环。无论去到哪里,就是会令人忍不住看向他。明明比他更强、比他更诚实、长相比他更俊俏的人大有人在,然而——
(就是会忍不住看着他。)
那么,我也是不小心迷醉在他的花蜜之中了吗?
洁儿不知为何害羞起来,连忙别过脸。因为她想起与路希德最后一次碰面的那个晚上。(话说,我那时候竟然想做出那种举动……)
即便到了现在,光是回想起那天晚上,她的胃就会一阵刺痒。
明明没有喝酒,也没有因什么而酣醉,那天晚上的自己却不太对劲。
路希德也是……跟平时不太一样。就诚实、豁达又有些孩子气的他来说,那时候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眸中带有某种不寻常的色彩。
洁儿好像可以明白那份色彩的真面目。就是因为明白,她才会感到羞涩。
因为在那个时候,白己想必也是用同样的眼睥注视着他。
「哎呀哎呀,你真是让我吃惊连连啊,梅莉露萝丝。」
反复急促呼吸的锡塔哈特喝光一杯水后,好像总算冷静下来似地说:
「跟你比起来,我身边就像荒原一样。真希望有人能抚慰我的心。」
(插图101)
「那么,请您去花儿群聚的地方吧。为了见您,似乎有许多王族公主担任大使来到这里。您一定可以做一场温柔舒适的美梦。」
「她们确实很美,但也仅只于此。」
「您真挑剔。」
「没错,不过我总是祈祷这会是最后的恋爱。」
(「总是」啊。)
这是多么没有生产性的对话啊。与他这段似乎会没完没了的谈话,让洁儿真心想逃离现场。从刚才开始,这个男人谈的就只有凡希坦斯餐会中的糕点与水果,以及女人。
(他脑中肯定是四季怀春吧。)
虽然照理说奥兹马尼亚的地理位置应该比艾兹森更偏北方才对。
说起来,锡塔哈特明明是公然以国宾的身分前来选妃,从刚才开始他却一直无视频频送来的秋波,紧缠着洁儿不放。如果想要女人就别管已为人妻的洁儿,赶快去搭讪求爱岂不是更好。
「那么,希望锡特国王陛下能在这趟旅途中找到最后的恋情。」
说出这句不带真心的祝福后,洁儿准备离开现场。她刚才看到侍者用推车推来新的茶与点心。要是被劝用茶,她在喝茶的期间又侍被迫跟这个男人闲聊。
而旦她可不是为了做道这种事而特地来到凡希坦斯。
她是为了见琪琪。
她是为了亲眼确认凡希坦斯王戴米思•哈克朗宠爱的爱妾是否真的是琪琪,才会来到这里。
然而——
「请等一下,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小姐。」
洁儿在千钧一发之际忍住回头的冲动。
「我呢,拥有能够看穿冒牌货的眼睛。因为我是真货。」
「您是在说什么呢?」
「好好听我说话对你比较有好处哦。」
为了不让人感觉到不自然,洁儿以优雅的动作扭过上半身。
「不好意思,我有事要先走了。」
「哎呀,锡特陛下所说的话应该很令人感兴趣才对呀,王妃殿下。」
在洁儿的前方,有一位贵妇人站在那里。
她穿的是缝满纯白蕾丝,足以让人误会成结婚礼服的豪华礼服,颈边装饰的是带点蓝色的昂蛋白石项炼。从她没有戴后冠可知她并非王族,不过她的发间别着硕大的象牙发饰做为替代。
在这个凡希坦斯的玻璃祭中,有着配戴的首饰要尽量以白色为基调的规定,因此装饰在贵妇人胸前的饰品也几乎是蛋白石、珍珠、水晶、钻石等没有颜色的宝石。
洁儿配戴的当然是艾兹森代表性的出口产品珍珠。不只是当成首饰,她身上穿的还是连礼服跟腰带都缀满珍珠的豪华装束。
那位贵妇人缓缓走向洁儿,接着向她微微屈膝行礼。无论是这个大陆上的哪一个王国,身分高于洁儿这个帕尔梅尼亚公主与艾兹森王妃的女性不超过五人。因此在洁儿主动攀谈之前,照理说谁都不能上前跟她说话。
然而这位女性却堂而皇之地打破禁忌。
(她果然还活着。)
洁儿没有露出讶异神色,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带着丰厚肉感的唇瓣,以及整体而言柔软圆润的轮廓,大眼睛则呈现美丽的天蓝色。但是在一片雪白当中,绝对会映入眼帘的应该是她那头没有任何卷曲的黑发。
她是过去曾自称为欧露帕莉娜•礼思齐,做为路希德的爱妾人选出现在洁儿面前的女人。也就是欧露帕莉娜的双胞胎妹妹,乌兰加。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怪不得会提到『冒牌货小妲』。
原来指的是你呀,乌兰加。」
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洁儿刻意用扇子遮住嘴边,悠悠露出一笑。
「!?」
乌兰加的视线瞬间变得像针一样尖锐。但那也仅只是在短暂的一刹那,她马上转而露出亲切的笑容。
「好久不见,王妃殿下。我好想念您呢。」
仿佛两人是长久以来的知己似的,她对洁儿微微一笑。
「哎呀,你在这里啊。」
令人惊讶的是,如此呼唤她的是锡塔哈特。他神态亲昵地拉起乌兰加的手。
「我来介绍吧。这位是帕尔梅尼亚大使古利柯伯爵的千金,艾尔莎索德•拉玛纳小姐。听说这次她是跟父亲一起来观光的。」
「…………原来您已经找到美丽的恋人了,真不愧是奥兹马尼亚国王陛下。」
洁儿的微笑中掺进了充分的讽刺。
(我本来就觉得或许总有一天还会在哪里相见,但没想到会在这里跟乌兰加重逢!)
她用扇子遮住嘴边,细细观察两人的神色。从那熟稔的样子与肌肤亲密接触的模样,洁儿查觉到两人之间已经发生男女关系。
……这表示锡塔哈特理所当然已经从乌兰加口中得知,洁儿是梅莉露萝丝的冒脾货。
(话虽如此,身为一国国王的男人也不可能把陌生女子的枕边话照单全收。锡塔哈特肯定早就得到我是冒牌货的情报,为了向我宣告些什么才会赖着不走——)
乌兰加现在似乎成了古利柯伯爵的养女。古利柯伯爵是个众所皆知的稳健派,与反国王派保持距离。她成为伯爵养女,这表示——
(乌兰加现在是为梅莉露萝丝工作。)
究竟是谁把这两个人连结起来的?就连在短短几次眨眼的期间,洁儿的脑袋也在进行令人目不暇给的高速运转。可能有个对洁儿抱有敌意,而且能频繁出入帕尔梅尼亚宫廷的人在这两个人之间牵线。
(难道是基摩•帕帕拉奇那个男人!?)
但是她想不出两人的接触点。那起事件的相关人物中,真面目尚未明了的人就只有「艾克兰」。
过去伪装成欧露帕莉娜的乌兰加煽动南部贵族礼思齐伯爵,试图在艾兹森引发内乱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是率领佣兵部队逼近帕鲁耶姆的队长。透过之后的调査,她得知那个男人拥有知名佣兵的背景,自称为艾克兰。
那个艾克兰就是帕帕拉奇,或者是他的手下吗?
(还是说,帕帕拉奇本身就跟培育出乌兰加的那个隐蔽村落有关吗?假如是这样的话,他们在梅莉露萝丝身边出入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而乌兰加利用女人的手腕接近锡塔哈特,向他揭穿洁儿的秘密,又是基于什么样的企图?乌兰加用女性的目光对洁儿的模样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接着说道:
「身为帕尔梅尼亚第一王女、受到艾兹森国王宠爱的王妃殿下,竟然穿着跟前天一样的礼服,这样的打扮未免太寒酸。」
「听说您不幸在让奇里一带遭到盗贼袭击,遗失了绝大多数的货物。」
洁儿什么也没说。她的确是在让奇里碰到盗贼,在那里失去了从艾兹森带来的大半货物。拜此之赐,她没什么衣服可穿。
同行的侍女莉莉卡跟可可等人现在正在琉璃玻璃都市的裁缝店慌张调度,但是在处理好之前也只能用手边的衣服撑过去。不过反正至少还有十件,洁儿其实不太在意。
「锡塔哈特陛下明明可以送王妃殿下几件衣服呀。」
「哦哦,当然可以,我很乐意。我最喜欢挑选女性的衣服了。」
「陛下也帮我挑了好几件。」
「是啊,因为你穿什么都好看。」
洁儿将道对恋人之间的甜言蜜语当作耳边风,心不在焉地思考其他事。
现在路希德在哪里?
征服星格里欧骑士团的行动是否平安顺利呢……?
(在这种重要的时刻,我多希望能待在你身边监视你啊。)
「真不愧是王妃殿下,脸色竟然一点都没变。」
看到洁儿的模样,锡塔哈特用敬佩的语气这么说。
「不过我不必特地说出口,聪明的你也早就察觉到一切了吧,洁儿。你知道你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对,艾兹森会灭亡,那个路希德也一样。」
带着宛如耍诡计的孩子般的表情,锡塔哈特得意窃笑。
「你想过我为什么会特地发起世界会议这种麻烦事吗?哎,虽然举办的地点改变,但是这样就不用花钱了,所以也正好。
现在你跟路希德都不在艾兹森。成了空城的帕鲁耶姆恐怕很快就会燃起纷争的火种。我儿子欧斯跟那个尼兰•泛树已经率领多达千人的佣兵部队,前往征服布罗麦奇亚。」
「我知道。」
洁儿这么说,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但那又如何?我丈夫已经在四龙骑士团的伴随之下前往草原了。」
「哎呀,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锡塔哈特从侍者推来的推车上捏起一颗糖渍栗子,扔进口中。
「你的丈夫现在应该在西克索斯吧?」
「……!」
「竟然想征服那个星格里欧骑士团,这可真是大胆的一招。而且还是用仅仅五人。」
露出好像在観赏歌剧的眼神,锡塔哈特轻声嗤笑。他脸上明显浮现嘲弄的神色。
「不管陛下在哪里,我国自豪的龙骑士团都不可能败给拼凑出来的大杂烩佣兵。」
「你以为那个龙骑士团有那么团结吗?假如你真的这么想,那我不得不说这是女人浅薄的见识。」
洁儿谨慎地看着锡塔哈特。
「的确——奥兹马尼亚的冰雹王子似乎利用草原的尼兰,已经招募到草原上的所有佣兵了。」
「有个优秀的继承人,我这个做爸爸的真是轻松。」
「你利用对强古•嘉顾怀恨在心的尼兰,招募到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北部佣兵,试图将草原分裂为两边。反正奥兹马尼亚军大部分是佣兵,而且会正面冲突的是草原民族,受到伤害的就只有艾兹森。」
再加上无论谁胜谁败,草原的兵力都会暂时变薄弱。假如奥兹马尼亚打算整顿好正规军队攻过来,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如果草原被大范围攻占,之后奥兹马尼亚应该会在由星山厅见证的同盟交渉中,提出用南塞交换的条件。
这次之所以落入被动,在于奥兹马尼亚比艾兹森更早雇用草原佣兵。艾兹森无法在当地招募佣兵,只能派正规军队前往迎击。
但是奥兹马尼亚早已预料到这点,他们看准龙骑士团是由草原部落所构成的情况,利用尼兰造成动摇。要是龙骑士团跟奥兹马尼亚军真的正面冲突,骑士团内部或许会接连出现背叛者。
(没想到路希德去西克索斯的事已经被奥兹马尼亚知道了。唯有这件事是我计算错误。)
洁儿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转向乌兰加。
假如她现在是为梅莉露萝丝一派而行动,就表示国王派在西克索斯安插了负责监视的间谍。况且就时间上来说,路希德抵达西克索斯的时间比洁儿到达琉璃玻璃都市更早,而这个情报马上就传到乌兰加耳中。
这真是惊人的迅速。她不禁为乌兰加的同伴拥有的情报传达能力感到惊叹。
(她跟她背后的组织究竟是何方神圣?)
被称为「墓园」的组织是信奉古老神祇的团体,这点从乌兰加得到的名字也看得出来。
供奉名字被夺走的神明、古老的土地神或是魔法尚存时的神明,这些行为现在被星山厅严格视为异端。但是当中有许多人即便遭到狩猎,依然保持对异教的信仰。过去马修斯就是隶属于狩猎这些异教徒的教会最强部队。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墓园还为治国无方以至于失去民心的索尔塔克提供援助。
(究竞是为什么?)
承受着洁儿仿佛会将人烧成黑炭的视线,乌兰加终于开口:
「锡塔哈特陛下很想得到你唷,洁儿。」
「什么……?」
「陛下似乎对你很感兴趣,他说你强硬的一面跟他过世的夫人很相似。」
「愚蠢透顶。」
一面以视线确认过没有其他人在听他们说话,乌兰加一面淡淡微笑。
「哎呀,你有什么好烦恼的呢,这不是很光荣吗?一介娼妇的女儿,竟然可以被奥兹马尼亚国王纳为正式的妾室呢。」
「你说什么……」
「你想说我是在说蠢话吗?但这也未必是蠢话吧?因为,你接下来有地方可去吗?」
被她这么说,洁儿陷入沉默。
「按照这个情况,路希德陛下会在索尔塔克王退位后接任,成为帕尔梅尼亚国王吧。当然,这次会采取与真正的梅莉露萝丝殿下共同统治的形式。就算对冒牌货稍有移情,当初恋与帕尔梅尼亚的王冠一起被捧到眼前,你觉得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会怎么做?」
洁儿想起在离别之际,路希德留给她的那一句话。我想跟你举行婚礼,所以我一定会回来——这句话像根桩子一样打入她的胸门。不过这件事可不能告诉乌兰加。
说言语稍纵即逝的是洁儿,还说连诚意也总会成为过去的回忆。对路希德这么说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因此,她无从得知他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她拥有的只有约定,只有在那个稍纵即逝的夜里,由洁儿独占的时光……
「洁儿,你的姊姊似乎成了哈克朗王的宠妾,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吧。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再也不用复仇了,反正你的姊姊已经身处经济方面不虞匮乏的地位了。
对了对了,还有一个叫荷莉赫丝是吧。你那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妹妹,现在就在星格里欧骑士团。听说她以那个年纪,而且是以女子之身当上了准骑士。这样更显得她们就算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不是吗?
也就是说,你的复仇计划完全没有意义,已经没有用了。」
「……这是为了报杀母之仇。」
「很遗憾,杀掉你母亲的是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是政策上的无奈之举。那时候{我们}需要你这个替身。
我先说好,你的敌人不是基摩•帕帕拉奇也不是梅莉露萝丝,而是神圣帕尔梅尼亚这个容器。接下来路希德将会改变这个容器,不是吗?既然如此,你也能放下这一切了吧。」
乌兰加离开锡塔哈特身边,快步贴近洁儿。
「你就忘掉一切,也忘掉路希德陛下,前往奥兹马尼亚如何?幸运的是,虽然一旦进入多拉罕的花园宫就没有办法离开,但相对的也不会被外界知道谁住在里头。嫔妃也不会在众多家臣之前露面,谁都不会想到莒里有个跟艾兹森王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你也不需要生小孩,只要接受男人疼爱、享受奢华生活就行了。这是人人称羡的环境唷。况且锡塔哈特陛下对女性也很温柔。」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后,刚才一直看好戏似地旁観两个女人对决的锡塔哈特说:
「是啊,我很温柔。你已经体会过了吧,乌兰加。」
「是呀,我充分体会到了。」
两人交换了别具深意的视线。
「我没有办法一直陪伴您,真的很遗憾。」
「没什么,你别在意,现在我已经在谈另一场恋爱了。」
锡塔哈特冷不防拉起洁儿的手。由于太过突然,洁儿没来得及甩开。
「洁儿,我应该说过我希望这是最后的恋情。而且跟你似乎可以谈一些有意思的事,象是接下来该如何发展奥兹马尼亚啦、要把新发现矿脉的列昆铁山的铁销售到哪里啦,诸如此类。那些只会用来索讨昂贵物品的女人的嘴,除了接吻以外实在没有其他用处。」
男人的手比想象中更加有力而炙熟。洁儿心想,被路希德碰触的时候,她明明不会产生这么强烈的厌恶感。
什么恋情啊。
明明才刚认识,哪有可能就此萌生猛烈的爱恋之心。他所说的根本就只是拥有财富与地位的男人常见的幼稚独占欲。当一切事物都能轻易得手时,大概就会变得满脑子只想抢别人的东西。
「你的事我想尽量对所有人保密。我并不希望自己一不小心就在人潮众多的地方,说出其实来自艾兹森的王妃似乎是冒牌货。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要紧,您就尽管说吧。反正谁都不会相信。」
「当然啰,我不会在正式场合说这种事,这有损{乌兰加主人}的名声。不过现在哈克朗王迟迟还没现身,大家都很无聊。
这正适合拿来当解闷的话题。」
锡塔哈特正在威胁要散布这个谣言。在这场兼为法王初次巡幸的会议中,全世界的主要国家都派来了大使。要是大使把这个谣言带回国,会有什么结果呢……
他的目光透露出一个讯息——你不会想伤害到你重要的路希德吧。察觉到刚才那段闲聊让锡塔哈特估量出她对路希德的爱意,洁儿心下暗叫不妙。
她想保护他。她想亲眼看到帕尔梅尼亚的芭比桑戴王冠在路希德头上散发光芒……想亲眼看到他所统治的帕尔梅尼亚与艾兹森形成的广大王国。
但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自己巣然还是得离去吗?
能留下的仅有剌入胸口的那根已经成为过去的无形桩子。
「很遗憾,我只能对你用上这种抢夺般的手段,不过情感总有一天会消逝,无论是什么样的热情都会成为过去。我随时都做好了让你忘记路希德的准备。」
他的嘴唇贴上她的手背。明明隔着手套,却窜过一股烫伤般的疼痛。
洁儿清楚领悟到乌兰加为何会出现在凡希坦斯。
她是为了委托锡塔哈特处理洁儿。
为了让自己再也不会出现在公开场合。
……这表示——
(梅莉露萝丝打算见路希德。)
洁儿知道要是在此时抵抗,自己毫无疑问会被杀。就乌兰加的角度来看,不管洁儿是死去,还是像凯缇库克那样形同监禁地住在奥兹马尼亚的小院落中,两者都没有差别。
因为只要洁儿结束在凡希坦斯的全部行程并踏上归途,之后发生什么事都无妨,反正洁儿这个存在会从公开场合消失,取而代之出现的是梅莉露萝丝。等到从乌兰加那边接获已经处理掉洁儿的消息,梅莉露萝丝马上就会现身前去见路希德吧。
走出那个生锈的蓝色废弃庭园。
一切都是为了在这次真正将心爱的男人占为己有。
(必须请哈克朗王让我把预定逗留在凡希坦斯的时间延长才行。)
洁儿连忙研拟对策。
就算行程结束,也绝对不能以艾兹森王妃的身分向哈克朗王做临别致意。因此哪怕是早一天也好,她得尽早跟琪琪见面。
「其实我不讨厌你喔,洁儿。」
离去之际,乌兰加抛下这句话。
「因为你是我的同胞。」
「什么?」
「我们都是试图取代光的影子。」
被锡塔哈特搂着腰准备离开现场时,她朝洁儿投来意味深长的视线。
「为了庆祝重逢,我告诉你一件好事。你呀,不是卡露莲席思的女儿。」
「!?」
洁儿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言语试探都没有丝毫动摇的心,此时猛烈地大幅震荡。
(什么……)
「所以就算你现在想跟当上哈克朗王宠妾的姊姊求救也没用。哎,不过哈克朗王好像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才会把那个叫加芙里尔的女孩留在身边吧。」
「…………琪琪她……」
「你那位姊姊,跟那个仿佛高大男子的妹妹是货真价实的王族,但你不是。
你跟我一样,只是一道影子。」
两人离去之后,她闻到隐约的花香。冬季山茶花——是乌克兰(录入:应是乌兰加)插在发间的白色山茶花散发出的香气。
(我不是妈妈的女儿!?)
她感到惊愕。明知道在此时动摇会正中敌人下怀,她的五脏六腑还是像快结冻一样颤抖着。
(……从那个口吻听来,乌兰加知道我的真实身分。)
她知道自己心中有个东西正在发出阵阵声响,逐渐崩坏。那是直到刚才那一刻为止,她一直坚信无论面临什么样的暴风雨都绝对不会崩毁的事物。
的确,她拥有的只有跟格列凡一起在大陆上东奔西跑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地,也没有跟其他人之间的回忆。
她无法断言自己无庸置疑就是花冠卡露莲席思的女儿。
身边出现旁人的气息。是随着她从圣•安琪莉来到此处的王妃贴身侍女可可。
「王妃殿下。」
这道声音让她倏然回神。
以可可的聪慧,想必早已察觉到洁儿的动摇。她递来一个装着水的昂贵彩色玻璃杯。
「……谢谢你,可可。我冷静下来了。」
这杯水似乎润泽了干涸的身体。洁儿慢慢整理脑中的想法。
危机确实迫近了。
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洁儿不能离开琉璃玻璃都市。但是洁儿如果像窝在洞穴里的熊一样动也不动,不耐烦的乌兰加肯定会散播出洁儿是冒牌货的传闻。会有好奇的目光转向洁儿,这个传闻更会使她无法与他国大使面谈,遭到孤立。
当然,乌兰加希望的是洁儿夹着尾巴逃回艾兹森。
但是无论如何驱策马车,洁儿都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吧。众人会认为艾兹森王妃离开琉璃玻璃都市后,被迫返回故国帕尔梅尼亚的娘家。
全世界肯定都会如此相信。
因为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公主将会亲自站到青天白日之下,出来迎接路希德成为国王。
洁儿所剩的时间不多。
到会议结束为止的这段期间——洁儿还能保有艾兹森王妃身分的这段期间,她该怎么做?
「……可可,有收到来自吉奇的联络吗?」
「有的。」
可可低声说。她虽然是作为贴身侍女跟莉莉卡一起从帕鲁耶姆来到这里,但实际上也兼任跟派搏特团的吉奇之间的联络人。
「这样啊,他跟所罗门见过面了。他没有传任何消息过来,表示黎戴斯跟南部贵族都很安分……」
为了这次旅行,洁儿事先跟他有过私下联络。两位主人都离开帕鲁耶姆的情况下,必须先拟定问题发生时的对策。尤其这次出乎她意料的是,吉奇已经早早完成了,{那个安排}。
托他的福,作战进行得很顺利。
至少目前是如此。
「那么,请你帮我再次向哈克朗王提出会面的要求。」
为了尽早离开这个留有山茶花余香的不快空间,她快步往前走。
「请他务必要跟我见面。
——告诉他,『我想跟你谈谈「我对母亲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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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04:29 | 显示全部楼层
据说在很久以前,曾有两柄剑睹上世界的命运战斗,而两剑交锋时孕育出了天上的繁星。
此刻在路希德手边爆发的轰然巨响,让人觉得「若两剑交锋会发出声响,肯定就是这种声音」。
「啊……」
尘埃漫天飞舞,冲击窜入身体。那是一种会让全身寒毛直竖的感觉。宛如有剧毒在体内流动般的麻痺感折磨着路希德。
(呜……给我……静下来……!!)
剑在手中挣扎。无数近似说话声的声响在脑内重重敲击,试图占据他的意识。
呜呜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在说话。不对,不是说话,而是吶喊。)
「好痛——!」
手背被无形的光剑贯穿。太过剧烈的疼痛,让路希德失手摔落艾娃莉欧德。
这是明显的拒绝。
假如剑真的有意识,它现在就是用全身吶喊出「我才不要成为你的所有物」。
「哎呀哎呀,看来你尝试驾骏这匹烈马却失败了呢——路希德国王陛下。」
被称为无赖王、骑士界数一数二的豪侠——巨汉拉薛霍普在灰尘的另一头笑了起来。
「那么,国王陛下到我们的骑士团来有何贵干?」
「明明是你们主动邀约,却连一盆洗脚水都不送上来吗?」
路希德大方回应,心里则想:本想帅气华丽地拔出艾娃莉欧德,不过看来事情不会那么顺利。顺带一提,不只限于帕尔梅尼亚一带,很多地方面对刚经历漫长旅途的客人献上的不是茶,而是用来洗脚的温水,以此表达欢迎之意。
「邀约?哎呀,请问您指的是什么呢?」
拉薛霍普装傻,抚弄着下颚的胡子。
(哼,果然来这招。)
以他身为星格里欧骑士团干部的立场来说,基于政治考量,曾与外国国王接触的事情不能对外声张。
正因为如此,路希德才希望无论如何都要拔出艾娃莉欧德。他听说过一旦失败连地板都会为之损毁,如今他也亲身体验到有精灵栖宿的说法并非无稽之谈。
接下来就轮到让这里的干部承认自己的能力了。
「说到底,虽然你自称是国王路希德,但我没见过艾兹森国王,可没办法说声『哎呀,原来如此』就对你表示欢迎。毕竟在这种状况下,你看起来根本就只是个小偷。」
「这个……是一点小惊喜,老老实实从正面大门走进来太乏味了。吓到吧?」
「是有一点。」
杀气般的寂静流过两人之间。不知道是何时聚集过来的,他感觉到拉薛霍普背后出现了人潮。
「陛下!您平安无事吗!」
「我没事,别过来!」
出言制止爱担心的杰西德后,路希德继续享受与眼前这位豪杰的对峙。
「想确认的话,你可以确认看看。不是用眼睛,而是武艺。」
他以自然的动作解开挂在腰间的路克纳斯剑锷上的绳子,露出装在细长布袋里的路克纳斯的剑鞘。
「哦哦!」
旁观两人模样的堡垒骑士们全都发出惊叹。只要是识货的人,应该都看得出这个富有特色的优美姿态意味着什么。
拥有知名宝剑是剑士的憧憬,向人展现那柄剑则是种骄傲。在那场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上,路希德曾拿着那柄路克纳斯大为活跃,此事在这群骑士之间似乎已经众所皆知。
「好,那我们去外面吧。」
他点头。在拉薛霍普一扬下颚指示之下,他被带往建筑物外头。
「陛下!您究竟要去哪里……」
杰西德等人连忙跑过来,渥尔特还一边对蓍挂在脖子上的小壶献上某种祈祷。
(我能赢过这个统率世界最强骑士团的男人吗?)
光是看着他的背影,就能看出这个男人经历过多少次战斗、见识过多少次惨烈场面。那是属于男人的厚实背影。
利迪欧•拉薛霍普。他来自帕尔梅尼亚的南部塞礼,出生于渔夫家庭,因剑术才能在比武大会中得到赏识,成了塞礼公爵亲戚的养子,晋升贵族。
他十三岁就成为古恩多利安佣兵团的旗手,十七岁在洛兰特的比武大会取得前三名,参加过的战役应该破千场。
就算从经验来说,他也不是离开战场已久的路希德能赢得了的对手。赌博庆典时的比武大会终究只是让人小试身手的场合,也可以说是因为鲜少有骑士参赛,他当时才能够得胜。
在东边练兵场上,想进入骑士团的人现在还在接受测验。当中有两个戴着夸张帽子的人。所谓的一目了然就是这么回事吧。
长绳围出一个椭圆形,表示接下来即将在此展开的是正式比赛。
「『胜利啊,请扫除世界上所有的阴霾,为战士献上喝采的荣耀!』」
似乎是骑士团干部的一个男人负责担任祭司。在这种骑士团中,总会有一、两位持剑的从军祭司或修道士。
路希德重重吐出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就连在那场赌博庆典的比武大赛决赛上,他也不曾如此紧张。当时他有赫丝这位搭档,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他这个艾兹森人熟悉的气氛。
但是,这里是异国。
而对手是统率世界最强骑士团的英雄。
若不打倒他,就无法使这个星格里欧骑士团服从。何止如此,艾兹森国王被星格里欧骑士团打回票的事还会广为流传,使他在这个世界上饱受屈辱。
当然,帕尔梅尼亚的王冠也会离他远去吧。
可是。
(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开心——?)
两人各自拔剑竖立在脸部前方,向自己的神宣誓并祈求保佑。接着他们将剑插在地上,互换一次位置,转一圈后再回到原本的位置。这是为了证明武器跟场地都没有搞花招。
他再次拿起路克纳斯,拉薛霍普也抽出自己擅用的长刀。
这一瞬间,路希德感觉到他在与自己完全相同的时机吐出一口气。
「向神明发誓汝等会堂堂正正战斗,在此展现出所有技术!」
一声「比赛开始」代替了比武大会中的锣声。路希德没有马上拉近距离,而是单手摆出架式,等待拉薛霍普出招。
以那么长的武器与拉薛霍普的体格来看,他做出一击并被躲过之后,距离下一次攻击应该会有很长的间隔。不能正面承受他具庞大威力的攻击。对路希德来说,如果刀剑交锋就只能卸掉对方的力道,否则只会无谓地消耗体力。
(来了!)
先出招的是拉薛霍普。锐利笔直的剌击逼近路希德的胸口,他马上向右避开,想在对方重整好姿势之前拉近到对自己有利的距离。然而——
(好快!)
拉薛霍普比想象中更快重整好姿势。攻击被躲过后他没有大幅失去平衡,而是利用那股力道再发出一击!
路希德好一段期间都只能全力防守。长兵器光是收回来的速度都会比短兵器慢上许多,但在拉薛霍普身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武器移动速度跟路希德使用路克纳斯时完全相同。
(不愧是专门在马上操枪的骑士,完全没有空隙。)
锵!刀剑交错的巨声响起。两人往后跳开,拉开距离。路希德知道自己的呼吸比想象中更急促。
(糟糕,再这样下去会被对方的步调拖着走。)
他自觉在对方的诱使之下,自己有太多无谓的交锋。为了消除这个情况,并在被拖进持久战前导向自己喜欢的形式,有必要改变作战方法。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了。必须在下一次出手时定出胜负。
(好——上吧!)
在读重整好呼吸后,他逼近拉薛霍普。为了不让他的长刀顺利挥动,路希德推进到极短距离。
(插图127)
剑跟刀宛如两条散发出微弱光芒的蛇一样交缠,彼此威吓。
(就是现在!)
路希德抓住这一瞬间的空隙,瞄准他的右臂。拉薛霍普一个旋身,一脚踢向路希德。路希德双臂交叉接住这一踢,直接往回压过去。
拉薛霍普的上半身因此有些不稳。路希德本想趁胜追击,但他这一踢力道太强,使得路希德的手臂不听使唤。拉薛霍普笑了。路希德的作战早已被看透。
(快躲!)
路希德象是穿过他腋下般地一弯身,闪过这记攻击。自己的脚开始慢慢后退。没力了。他慢慢气喘吁吁起来,肩头上下起伏。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路希德的状态,拉薛霍普突然发起猛攻。
(可恶,我的脚……)
若要挡掉他的一击,需要用到两倍的莲动量;就算想接下,这却具有用尽全力、仿佛会将人劈进土中的威力。不管怎么做,路希德都没有胜算。
「陛下!请您振作!!」
他听到不知道是哪一个龙骑士团团长对他激动大喊。另一方面,观赛的堡垒骑士止纷纷称赞着拉薛霍普,等待定出胜负的瞬间到来。
「副团长!快打败他!」
「你这嚣张的艾兹森小鬼!」
「这可不是靠你那乡下剑术能赢得过的对象!」
奚落声愈来愈大,如滚滚浪潮般不断增幅,好似在热沙上方升起的热浪,让现场的气氛愈烧愈烈……
「上吧,就是那里!」
「给他最后一击!」
仿佛受到这些声音鼓舞,拉薛霍普朝他大大踏出一步。路希德用左手接住他的攻击。
「什么!?」
惊愕在他的脸上蔓延开之前,路希德用力挥出右手,路克纳斯光芒闪耀的剑尖紧贴住拉薛霍普的喉头。
「!?」
「什么,怎么回事!?」
啊啊!不知是欢呼还是叹息的声音响起,观众终于掌握了现场状况。
路希德其实是用左手迅速抽出剑鞘,趁着接住他这一击的空隙,用另一边的右手瞄准他的喉头。
在正式比赛中,暗藏武器算是违规举动。但是以这个情况来说,路希德并未以剑鞘攻击,所以正确来讲不算犯规。
星格里欧流原本就是在剑以外也会使用小刀,秉持完全实战主义的流派。骑士当中也有人会投掷比小刀更小的椿子,还有人会使用十字弓。
「……真是一柄好鞘。」
看到剑鞘正面承受自己的一击仍没有一丝裂痕,拉薛霍普笑了。路希德也睁大着眼,扬起嘴角。
「到此为止!」
让人联想到粗大树干的声音响起,路希德的视线不禁移过去。
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在拉起的绳子内侧,有一位年届老龄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
(雷王贺金格——!?)
他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戴着已成他注册商标的金银耳环。那是他出身的南波里西亚的驱魔习俗。无庸置疑,他就是贺金格本人。
「利迪,你被年轻人打败了啊。」
「…………」
贺金格走向两人。他比路希德矮,跟拉薛霍普站在一起的身高差距就像大人跟小孩。
(这个男人就是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领袖,被称为雷王的男人。)
嘉塞尔德•贺金格。他是被誉为怒喝宛如雷击,攻击宛如雷光的稀世剑士。
「已经分出胜负了,不要继续这种无聊的打斗。好了好了,快回去快回去。」
贺金格挥着象是在赶烦人苍蝇的手势走离两人身边,接着招手要他们跟上去。
「团长,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刚才。我连脚都还没洗,一回来就看到这场愚蠢骚动。真是的,我不在的期间,你似乎相当悠哉放松啊。」
「不,没这回事……」
「哎,总比带女人回来好。比起与你立下婚约的女人组成一个中队找上门,这样还更好。」
「是……」
年纪差距有如父子的两人边走边不停挖苦与辩解,路希德端详着这个景象。
(该说这不愧是星格里欧骑士团团长的威信吗?)
无论路希德如何加快脚步,贺金格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在前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仔细一看,贺金格戴着手套。他穿着只配戴胸甲的旅行服装,这表示他应该曾骑马前往某处。要是身穿重装备,就得带好几匹马。从那副打扮看来,可以猜测他去的恐怕是有点距离的地方——不需要换马,但无法一日来回的地方。
也就是说,那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但也不能把那位客人请到堡垒,因为现在驻扎地有太多他人耳目。
在这个时期,能够特地将星格里欧骑士团团长找出去的人物会是谁……
(令人在意。)
「你的人类观察已经结束了吗,国王陛下?」
听到这句话,路希德内心一惊。他自认自己的视线并没有那么露骨。贺金格的背后象是真的有长眼睛。
「真是辛苦你远道而来了。时机不太凑巧,我刚好带着艾尼跟赫丝跟我同行,好像因此造成了有点麻烦的局面。」
他的肩膀大幅上下起伏,笑了起来。
「那么,状况如何?你成功驯服那匹烈马了吗?」
「……没有。」
「看起来也是。听目击到那个场面的年轻勤务兵说,你就只差一点了。擅自碰触那匹烈马却连一道灼伤都没有,光是这样就很难得。
我来到这座堡垒至今已经过了四十年。在这段期间,别说拔出那柄烈马的人了,连能够好好碰触的人都没有。我十几岁的时候还不知天高地厚,曾经挑战过一次,结果得到的就只有背后跟手上的严重烫伤与水泡。
哎,来到这座堡垒的人,都曾做过得到那柄宝剑的美梦。」
是吧,利迪欧。他将话题转向走在一旁的拉薛霍普。
「你也曾经自信满满地发下豪语,说什么明天我就会成为艾娃莉欧德的第二任主人、没有女人会讨厌我等等——」
「团长!」
他发出呻吟。
「那是我年轻不懂事,所以请不要在这里讲出来……」
「结果男人最重要的部位灼伤……嘻嘻嘻。」
「…………团长……」
副团长的声音细若蚊鸣。
「哎,所以你想先得到艾娃莉欧德再在帕尔梅尼亚华丽登场的梦破碎了,你要怎么办?」
话题突然转向路希德,贺金格倏然停下脚步。
他眼前站着两位熟悉的骑士。一个人有着柔软的罕见灰发,眼珠是带点蓝色的绿色。那是爱德里亚等南方地带常见的颜色,从他的肤色也能一眼看出他是爱德里亚人。
而另一人是身材高大的魁梧男子。他充满光泽的黑长发高高绑成一束,背上背着与身同长的大斧。但是比这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锐利的双眼。那是会让人联想到过度打磨到几乎会割伤手指的小刀般的野兽眼神——
「艾尼!?赫丝!」
那是过去赌博庆典时,在酒馆跟路希德结识的旅行佣兵。
……不对,他们的正式身分现在依旧不明。路希德只知道,他们拥有相当高强的本领。而能接获贺金格亲自指派的任务,正表示他们有多么受到信赖。
「好久不见,路希德国王陛下。」
艾尼露出即便已经脱下狐精史纳凯尔玩偶装,依然会让人联想到狐狸的笑容说。他那头宛如松软绒毛的头发,以及亲切的模样,与身边那位板着一张冷脸,可怕到好像杀得死人的搭档完全相反。
「我一直觉得你绝对会来!太好了!——而且还打败了副团长,我看人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他十分开朗乐天。
「欸欸欸,副团长,看来我们很有可能要跟艾兹森军并肩作战对吧。」
「不要轻易提起战争,艾尼。」
接着,贺金格向到现在都没有对久别重逢的路希德表现出丝毫兴趣的赫丝问道:
「使者大人呢?」
「在里面。」
贺金格轻轻点头。看来艾尼他们偕同某个人一同回到堡垒,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在这趟需要外宿的旅程中所见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个人……)
会是以异教徒索尔塔克跟梅莉露萝丝为中心的国王派吗?
还是现在还无法定案要将谁拱到前头的教会势力组成的反国王派呢?
(是哪一边!?星格里欧骑士团打算跟哪一方联手……?)
「陛下,请往这边走。各位龙骑士也可以一起过来。」
拉薛霍普以与刚才的随意语气截然不同的口吻说道,并将路希德与聚集过来的四位龙骑士团团长领向堡垒中的一个房间。
「什么嘛,我们早就被发现了。」
「败因不就是你那顶帽子吗?」
麦古尼卡斯跟渥尔特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的确,他一直戴着那顶华丽的帽子坚持不肯摘下,这就等于是自报身分,至少他是草原上的帽子族这件事表露无疑。
「陛下带着这几位身为国防中枢的龙骑士,而且是以极少人数来到这里,表示艾兹森也打算在帕尔梅尼亚问题中掺一脚,我这样认定没问题吧?」
走在缺乏日照的北侧石铺走廊上,贺金格问道。
「我不知道会不会仅止于掺一脚。」
「哈哈,的确是这样。毕竟你是帕尔梅尼亚国王的女婿。」
路希德推测他指的应该是被称为残虐王的米德雷德二世。
他征服了爱德里亚,从那个国家夺走所有财富,在历史上是知名的冷酷国王,但如果详阅他的一生,就会意外发现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其中一则轶事是,他扮成负责伙食的骑士潜入当时的星格里欧骑士团,让所有骑士腹潟后,悠然独自凯旋洛兰特。这对骑士团来说,大概是难以忍受的耻辱纪录。
「但是索尔塔克王的来访突然取消了。奇妙的是,在那之后国王对我们骑士团一直漠不关心,还放着东方国境线不管。
幸好东方的沙法洛尼亚才刚建国,因为脱离伊瑟洛而产生堆积如山的难题,完全没有对帕尔梅尼亚动贪念的余裕,这才没出问题。
我们一直在等待国王。
而我们已经等累了。」
拉薛霍普的眼里迸发出对路希德的期待,以及比这更强烈的悲伤。以他的立场来说,身为帕尔梅尼亚人却得将异国国王迎进门,这样的国家现状令人遗憾。
(这也难怪。这就是帕尔梅尼亚的骄傲。)
「一个礼拜前,我接获一位大人写来的信,信上提到希望我能跟他的使者见面。经过一番思量后,我带着艾格尼夫跟格朗恩两位准骑士偷偷离开西克索斯,在一间深山小屋中与那位使者碰面。
见到他后,我做了一个觉悟——因为我觉得自己接获了神谕。」
「神谕?」
这次他象是要慢慢玩味这个词似地点头。
「那位使者就在这里面。如同陛下所想,这是将帕尔梅尼亚一分为二的其中一方势力派来的使者。
见面后你应该就会明白到,我们现在即将被看不见的巨大浪潮吞没。」
怦咚、怦咚,心脏激烈跳动。他感觉得到连整个肺都跟着上下起伏,以几乎令人疼痛的力道不停挤出血液。
声音在颤抖。这是因为期待,以及太过强烈的预感。
「那位使者的名字是……?」
「莫里亚市祭司,帝迪耶枢机长的个人秘书,迪纳雷斯一等典官。」
路希德再也等不下去,几乎要把人撞开似地拨开赫丝,将门推开。
一股香气飘进鼻中。那是圣职者所焚烧的沉香香气。而坐在那团柔和空气前方的是——
「马修斯……」
「好久不见,艾兹森国王路希德陛下。」
模样令人怀念的男人,穿着陌生的僧衣站起身。
(插图139)
***
逗留在凡希坦斯已经半个月。
由于再怎么等也迟迟无法跟凡希坦斯王面谈,洁儿将这段无事可做的时间都用于参观城市,尤其是走访工人街区。
许久不曾感受到的城堡外的气氛,即便在刺骨的冬季空气中也带着暖意,让洁儿心生怀念。民众排队买面包的队伍、在市场各处摇晃的天秤、切成小块的肉、调查生鲜食品新鲜度的管理官那张低头盯着放大镜的严肃表情……无论何者全是数年前还近在自己身边的景象。
(要是我屈服于乌兰加的威胁,放弃假扮成梅莉露萝丝并逃走的话,会有什么结果?)
人们的生活即景从缓缓前进的马车窗外流过。她注视着自己的手。
现在她已经无法回去当个医学生。成为医生的道路,从她听到母亲卡露莲席思意外身亡的瞬间就已完全断绝。
话虽如此,即便她是女人,要卖身过活也有困难。会喜欢洁儿这种干瘪身材的男人并不多,男人喜欢的是琪琪那种女性。外表跟体型就不用说了,而且她擅长倾听,话语中不带恶意,傻呼呼又可爱。无论她惹出什么麻烦,都会觉得「反正是琪琪嘛」而忍不住原谅她。能当上成功的烟花女子或演员的人,都拥有那种八面玲珑却不被讨厌的天赋。
当然,她也不像赫丝那样天生拥有以女性来说超乎常规的能力。赫丝是特别的。毕竟无论从谁的眼里看来,她都不像女性。
听说她成了那个举世名门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骑士。以她现在的年纪,恐怕还只是个准骑士,不过这并不是一介少女能够胜任的职责。她也拥有特别的才能。
跟两位姊妹比起来,自己实在太过平凡又没用。洁儿只不过是比别人更会打坏主意一点而已。
然而失去路希德这条生命线,连家人都失去之后,自己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她只能像跟格列凡一起旅行的时候那样,如风一般在尘土间漂泊吗?
(格列凡……)
洁儿愣愣地想着他。
他是个身材颀长,宛如死神的男子。在他全白的白银发丝间,唯有耳朵上方留有一绺黑发。或许他原本是黑发。不过他很讨厌那一绺独具特征的头发。总是把头发塞进帽子。
他有着白而混浊的左眼,以及如老鹰一般锐利的右眼。她对他的记忆就只有这么一点。
(真是不可思议——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不再等待格列凡了……)
被留在卡露莲席思身边之后,由于每天都过得太开心,她有好一段时间忘了格列凡。着迷于与第一次得到的家人、年纪相近的姊妹共度的生活,洁儿不再回顾自己至今都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无论是母亲轻快地凑到颊边的嘴唇,还是喜欢从背后扑上来的琪琪,或是老是碎碎念但很重视洁儿(主要是会从坏心眼的孩子手中保护她)的赫丝,她都马上就喜欢上了。
最重要的是,母亲卡露莲席思是绝对的存在,就像太阳一样。每当听到她反复说着「你是妈妈的宝物」,洁儿就觉得一切脏污都会从身上脱落,变得干净无暇,让她满心陶醉。
被帕帕拉奇抓到艾斯帕尔达王宫,过起地狱般的替身生活后,洁儿又开始等待格列凡了。
他说过总有一天会来接她。既然如此,她希望他现在马上过来。
她才不想去什么艾兹森,才不想成为那个高傲的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成为喜欢那个女人的男人的妻子。如果要落到这个下场,跟格列凡一起踏上流浪之旅还比较好。即便穿得破破烂烂、被视而不见也不要紧,跟他在一起还比较好——
当时她曾迫切地这么想。
(只要一直等,是不是总有一天格列凡会来接我呢?)
她有种奇妙的感觉。假如现在他出现在面前,像以往一样对她说「该走了」并冷淡地转身背对她,她觉得自己会像小时候一样着了魔似地狂奔过去。
(因为我很软弱。)
她明白,自己没有别人的庇护就活‘个下去,是个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连自己都养不活的虚弱存在。这就是洁儿。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总是全力攀附住旁人,攀附住每一只伸到眼前、仅只抱着单纯善意的手。
攀附住路希德。
(路希德就算看到我的身体,也没有说他不需要这种东西……)
她在无意识之间紧握住上臂。他在心意相通后便希望能跟她温存,即便对象是洁儿这种身材干瘪的女人也一样。
(明明格列凡都说他不需要……)
那个人在各种意义上来说,对她而言或许都是个特别的存在。
没有其他人像他那样。
永远不会有。
忽然间,洁儿发现窗外的景色变了。马车不是在城内,而是在树林之间奔驰。
「可可,现在是要去哪里?」
「殿下,请不用担心。」
洁儿的贴身侍女可可神色沉着地说。这么说来,因为今天难得要上街,洁儿本来想带莉莉卡一起去,但她好像突然肚子痛,就换成可可了。
叩叩,能看见车伕座的那扇窗户响起声音。负贵驾车的男人在轻敲窗户。
那位车伕脸上的锐利视线她很熟悉。
「吉奇——!?」
他是何时与车伕交换的?洁儿发肖内心感到讶异。同时之间,她全身的紧绷也随之放松。
他这么早就从布罗麦奇亚回来,表示委托他的事情或许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马车缓缓踩过枯叶,在石板路上前进。
不久马车车轮声渐息,停了下来。搭着可可的手,洁儿走下马车。
冰冷的冬季空气钻进围着白狐毛的颈边。
「这里是……?」
「是哈克朗陛下的秘密书斋。」
「陛下的!?」
不管怎么看,比起书斋,这里更像历史悠久的名门贵族的宅第,这大概是哈克朗的秘密住处。
宅邸入口有一位熟悉的男人在等待。是马凯翁•马克巴金。
「劳驾了。」
吐出白色的呼吸,马克对她微笑。
洁儿回过头。马车的车伕座上已经没有吉奇的身影。
(为什么吉奇会知道哈克朗王的秘密住处?难道哈克朗王认识吉奇……?)她有预感,一直存在于心上的疙瘩将会化解。仿佛要从寒意中逃离一般,洁儿快步走进宅邸。
她被带往的房间,是一间舒适雅的会客室。
这似乎原本就是这栋贵族宅邸的接待室,很有北国风格的大暖炉中烧着艳红的火光,天花板、四面墙壁跟地板上都铺着温暖的毛织品。
洁儿轻轻踏进房间。一如她的猜想,地毯下方是木头。石制地板上方铺着木板。由于覆盖上一层木头可以保持室内溼度,对身体有益处,听说很多地方在冬天都会为了病人铺上木板。
不愧是国王的秘密住处,这间房间十分豪华。
「感觉如何?」
声音响起。这是一道以男性来说颇为清澈、洒脱的声音。
洁儿看向在房间中央吱呀摇动的摇椅。宛如陷在松软的乳色毛皮之中,有个男人坐在那里。种种布料从椅子上垂落,看得出哈克朗王是穿着居家服。
「请来这边坐。」
马克在哈克朗正面准备了椅子。一旁放着陶制火炉,银制水壶的壶口不停冒出蒸腾热气。明明没有要喝茶却烧着热水,是北方国家的习俗。不过这个习俗也仅出现在可以无所顾忌地焚烧柴薪的富裕国家。
「在王宫的时候已经做过初次见面的致意了吧。」
哈克朗依然坐在椅子上这么说道。洁儿点头。凡希坦斯王戴米思•哈克朗跟艾兹森王妃梅莉露萝丝已经在餐会中打过招呼。
「温里哥法王猊下迟迟还没抵达,大家是不是都感到很无趣呢?」
「不会,大家都在享受举世闻名的玻璃祭。」
看不出他对洁儿的回答是否满意,哈克朗点了点头。
(他就是凡希坦斯的哈克朗王……)
洁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想:真是个气质特殊的男人。
他有着好似生锈的铜一般的罕见发色与眼珠,是洁儿至今不曾见过的组合。他的肤色白皙,长相算是俊俏,但跟男子气概相去甚远,容貌颇为柔和。他的头发邋遢地留得像女人一样长,身穿松垮长袍,虽然有失庄重,但这个模样让洁儿联想到刚洗好澡的娼妇。
听说在这个国家,身分高贵的人都会穿着未经染色的白色服装,不过现在是玻璃祭,期间每个人都会穿上白色衣服,现在洁儿也穿着为此紧急赶制出的白色礼服。但是从如此散漫的哈克朗身上,可以窥见比起因为庆典而做此打扮,更有可能的是他平时就是这副模样。
(这样啊,我还在想他很像什么……)
洁儿差点笑出来。哈克朗间:
「怎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陛下很像一个东西。」
「像一个东西?」
「像水母。」
哈克朗随即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但是他的沉默被好友的爆笑声打破了。
只见原本站在哈克朗背后的马克一副肚子都要裂开似地捧腹大笑着。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肚、肚子好痛……嘻——嘻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马克,『水母』是什么?」
「很像,确实很像啊,王妃殿下。嘻——嘻嘻嘻!」
看来在内陆长大的哈克朗没听过水母。对喔,那是海洋生物,若非在海边长大不会知道。
「人家在说你没骨头啊。」
「骨头?」
「水母没有骨头,会在海中东飘飘、西飘飘的,宛如飘浮似地游来游去。」
「哦……」
他的眼中亮起感兴趣的光芒。
「好想要。」
「喂,哈克朗。」
「听你这样说,我无论如何都想养几只。王妃殿下,你的国家有这种叫做水母的鱼吗?,」
「不,这不是鱼……而且我想艾兹森应该没有。」
「那哪里才有?」
「水母是海洋生物,我想莅临铃玻璃王宫的霍克兰德跟爱德里亚的大使应该知道。」
不过能不能把水母活着送到凡希坦斯就无法保证了。
洁儿内心感到诧异。她想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认真说出想要水母这种话。
(跟传闻中一样,真是个奇怪的国王。不过他奇怪的方向跟那个奥兹马尼亚的锡特国王似乎完全相反。)
与博爱精神太过强烈,对情人的性别与年龄没有限制的锡塔哈特不同,这位哈克朗王不爱人类。
他爱的尽是非人的生物。听说在那座王宫的一角,银色的豹、两边翅膀分别是白色跟黑色的鸽子、成日诉说爱意的鹦鹉、圆点花纹的蛇,所有非人生物们都被尊称为「大人」,受到珍重对待。
「水母的确是奇妙的生物,在水里游泳时就像飞翔一样。将牠放进水槽里观赏也是一大乐趣。」
「这样啊。」
「不过要是轻视牠那柔软的模样而试图碰触,可是会中毒的。」
哈克朗的目光稍微出现了焦点。
「所以不能随意碰触,否则会被螫伤。」
「……原来如此。由于被带到这径,王妃殿下对我怀有戒心吗?」
洁儿不置可否,微微侧过头。实际上,洁儿不明白哈克朗特地把自己带到这种地方的理由。
有好半晌哈克朗都闭着眼睛,身体靠在椅背上。大概是在深呼吸吧,他的肺部大幅地上下起伏。
不久,他开口道:
「这里是王宫的别馆,是在我还年幼的时候,有人为当时的国王从贵族手中买下的。」
「嗯。」
「王妃为了病弱的国王而想离开王宫。当时的国王有遭到毒杀的危险,因此王妃买下这栋小小的宅邸,不容任何人靠近国王身边……连亲人也一样。」
「毒……」
他说得露骨,不过她也知道这是很常见的事。王家的历史总是伴随着下毒暗杀与谋杀。
「那位王妃叫做雅列•赫泽恩,是我哥哥的妻子,也是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性。此外,她也是你们姊妹的——母亲。」
(什么!?)
洁儿连要回答都忘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哈克朗的脸。她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从理解到相信又花了一段时间。
雅列•赫泽恩,知名银矿出产国的赫泽恩侯爵国的侯爵之女,而且也是眼前这位哈克朗妻子的女性,竟然是卡露莲妈妈……!?
从听到乌兰加说「琪琪跟赫丝是王族,但你不是卡露莲席思的女儿」的时候,她早有预感。
正因为如此,洁儿才会用「我对母亲的回忆」试探哈克朗。
但是没想到这是真的……
在愕然的洁儿面前,马克搬来一个大东西。是画,而且是衣着正式的一对男女的肖像。画中人还是少年少女,相当年轻。
(天啊,跟琪琪一模一样……)
「这是陛下的哥哥法里安大人与雅列大人即位时的画像。」
那位少年虽说是哥哥,但跟哈克朗不太像。他有一张偏椭圆的长脸,笔直的黒发,以及铜绿色的眼眸。让人联想到血统优良名驹的坚定容貌与温柔眼神,令人印象深刻。
但是洁儿注意的是那位少女。那位女性靠在少年身边,穿着仿佛连肤色都会融入其中的纯白礼服。虽然眼角还残有些许稚气,但她的脸颊与唇瓣都抹上胭脂,头发也盘了起来。
那个容貌跟洁儿的姊姊琪琪一模一样,让她几乎要以为那是穿上正式服装的姊姊。
洁儿直觉到这是妈妈。这不是琪琪,毫无疑问是母亲卡露莲席思少女时期的肖像。
「我听说她自称为卡露莲席思,曾是安迪鲁的花冠女王。」
「是的……」
洁儿脸上依然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的母亲确实是娼妇。我、琪琪跟赫丝都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见到妈妈。妈妈说她不希望我们当娼妇,所以把我们寄养在亲戚家。」
「不可能是亲戚。雅列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嫁到凡希坦斯,没有其他可依靠的人——也不对。」
说到一半,哈克朗突然打住。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此时提起还嫌太早,他改变了话题。
「看来我的妻子确实就是你的母亲。既然你们是雅列……不对,卡露莲席思跟哥哥生下的女儿,你们算起来就是我的侄女。」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先说了这句开场白。
「命运的丝线以雅列为中心纠缠成一团,掩盖了真相。
洁儿,我对所有事实一无所知。倒不如说,我知道的只有非常零碎的一小部分。不过我希望藉由说出这段零碎的记忆,可以扫除你们姊妹内心的阴霾。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会因此得救。」
暖炉里被添入柴薪,燃起新的火。马克推来摆着茶具的豪华银制推车,用熟练的动作将壶中的琥珀色液体注入银茶杯。
这是用蜂蜜、生姜、几种香草加上牛奶煮出的金茶。这种茶相当昂贵,在贵族之间被当成药汤饮用。
「很遗憾,我认识的只有身为雅列•赫泽恩的她,不过你对卡露莲席思很熟悉。」
「……妈妈是很棒的人。她几乎不曾提起自己的事,不过我忘记在什么时候听娼馆老板娘说过,她成为娼妇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
妈妈的客人说,拥有优秀的诗作与音乐才能的妈妈肯定是贵族千金。
她常常亲吻我们。她会先在眼睛下方、额头、最后是脸颊上亲吻后,要我们三个人数『一、二、三』然后一起从两侧亲她。她做那么累人的工作不可能不觉得辛苦,但她总是笑着央求我们亲她,开玩笑说『这样妈妈的疲劳也会飞到九霄云外』……她是个像小孩子一样的人……」
如同忍耐不住而滴滴答答滚下来的眼泪,话语一点一滴从口中流泻而出。
「请告诉我,妈妈当时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那我就告诉你吧。」
哈克朗开缺乏表情,宛如从香炉中冒出的白烟一样无可捉摸的这个男人,唯独在此刻用强而有力的声音说:
「这是在这个国家还不知何谓富饶的时候,就在短短十年前——我大嫂雅列的最后恋情的故事。」
如同哈克朗所说,那是母亲卡露莲席思与她称之为最后恋情的丈夫法里安相识,到她失去丈夫,带着两个女儿告别这个国家为止的故事。
全部说完后,哈克朗一口喝光溶入蜂蜜的水,发出深深叹息。
洁儿感觉到这段话里应该没有任何谎言。即便如此,这整件事听起来不知为何好像与他无关似的,因为他的表情在叙述途中没有丝毫变化。
就算说到他因为政治考量不得不与卡露莲妈妈成为夫妻、对哥哥见死不救一事,哈克朗的声音依旧淡然而没有动摇。他像这个国家所生产的那些靠发条运作的机械一样,仅是将罗列出的事实告诉洁儿。
洁儿心想,或许他的心灵已经不会仅只因为说出过去就痊愈。即使他在洁儿眼前啜飮暖呼呼的茶,洁儿也不认为他的身体跟自己拥有同样的温度。哈克朗的内心深处是不是有个宛如水井的深渊,谁也无法看到底部呢?
这个雪与机械的国王不爱人类,只有将不通人语的野兽留在身边才能放松心情。
(琪琪喜欢这个人吗……)
据说成了哈克朗宠妾,个性开朗又热情的姊姊掠过她的脑海。
(她只是因为被买下做为宠妾,才会待在这个人身边吗?哈克朗也是,只是因为同情以不幸的形式离开这里的侄女,才会把琪琪留在身边吗,还是说……)
她忍不住想,要是当中有一点爱情的成分就好了。因为容易钻牛角尖的洁儿,从前就时常被琪琪那股傻呼呼的明朗气息给拯救。
将饮尽的银茶杯递给马克后,哈克朗说:
「我所知道的事只到她消失了身影,再也遍寻不着为止。即便我用尽方法,也还是找不到她跟那两位侄女。」
「在那之后,你一直在寻找我妈妈吗?」
「不。」
「为什么?」
「——洁儿,你知道派搏特吧。」
突然被问到吉奇的事,洁儿感到不知所措。这么说来,她会在外出期间被带到这里也是吉奇所为。
「国王陛下知道吉奇•巴隆这个人吗?」
「我以前雇用过他。那时候对我来说,只要是接近黑暗的存在,不管是谁都好,我想知道异教徒的村落在哪里。因为帮助卡露莲席思逃亡的不是别人,就是异教徒。」
(异教徒……)
这件事并非无法想象。就算知识教养再丰富,不谙世事的贵族千金也不可能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逃亡,照理说肯定有人提供协助。
「她消失之后,我向从好一段时间前就请假返家没有回宫的几个侍女盘问出一件事,那就是雅列王妃太过担忧丈夫迟迟没有痊愈的疾病,因而私下接触异教徒,借用他们的知识。」
「也就是说,我母亲……是异教徒吗?」
「对。」
洁儿无声地吞了吞口水。假如此话当真,这件事未免太骇人听闻。但是事实上,卡露莲席思确实没有说出洁儿她们的生日,也没有让她们到教会接受洗礼。
「要雇用那位傀儡王吉奇•巴隆并不容易。即便堆起像山一样高的钱财,我还是花了一年才见到他。透过马克认识的人,庞大的金钱在好几个人之间流动,当送到他手中的时候……嗯,大概只剩原本的十分之一了吧。
我从他口中得知『墓园』这个特殊的异教徒集团。我认为雅列或许是被藏匿在墓园。」「『墓园』……」
洁儿反刍着这段话。
——那是与洁儿本身也有深厚渊源的神秘异教徒集团。
据说他们信仰的是现在几乎已经不为人所知、从月时代流传至今的邪神,并以失落的古神之名为孩子命名。
但是哈克朗没有从吉奇口中得到更详尽的消息。
根据吉奇的说法,派搏特完全是由流浪佣兵组成的盗贼集团,跟「墓园」完全不同。
「『墓园』是仅只在我们这些靠近权力的人之间流传的秘密集团。他们绝对不会出现在众人眼前,也不可能过普通人的生活。」
洁儿点头。
派搏特这种表面上是盗贼集团,实际上被训练成密探的人很多。他们在古代被用「耳」、「眼」、「脚」等暗语称呼,也会随行至战场,从阴谋的魔掌中救回许多掌权者。
但是「墓园」跟这种间谍集团不同。
他们跟单纯的异教徒村落之所以有一线之隔,在于他们会收养乌兰加这种一般遭到忌讳的双胞胎之一,实施特别的教育后,利用那个一模一样的长相策画阴谋。
「『墓园』现在恐怕将墓园培养出的小孩……『亡灵』送进了大陆上的每一个角落。而像我这种人没有机会看到他们的身影,也没有机会跟他们接触。不对,或许天天都会接触到,但我永远都不会发现。」
「是呀。」
「墓园」培养出的拥有古神之名的双胞胎之一现在确实遍布于全世界,像乌兰加一样跟真正的欧露帕莉娜交换,一脸若无其事地融入那个家,继承家主之位,得到财富与荣誉。
那个家会被理应在好几年前就处理掉的禁忌之子篡夺。真是讽剌。
「知道墓园的人不多,就只有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卡露莲席思失踪的时候,在国内比国王更有力的元老院大发雷霆,想把她找出来。因为她也拥有赫泽恩的继承权,绝不能轻易任她逃亡。
被逼急的元老院采取了危险的手段——他们委托法米玛司骑士团缉拿卡露莲席思。」
「法米玛司骑士团!?」
她从出乎意料的人口中听到出乎意料的名字。洁儿问:
「为什么是找法米玛司?」
「异教徒村落很适合卡露莲席思躲藏。她就是被藏匿在那里……这就是元老院的想法。
为了不让凡希坦斯的丑事外流,元老院也打算将她们埋葬在黑暗中。
那位法米玛司骑士团的骑士很快就来到琉璃玻璃都市。他还很年轻,看起来跟我几乎没差几岁,不过听说那位帝迪耶枢机长派出的是神兵之中本领最为高强的人。由于情况特殊,他还乔装掩饰身分,避免让人看出他是僧兵。」
洁儿默默等待哈克朗说下去的同时,也预测到了大致内容。
「我拜托那位骑士,假如在异教徒村落发现雅列跟她的孩子,请他千万要放过她们。」
洁儿发出了叹息。
那位骑士恐怕在村落中找到了卡露莲席思,按照哈克朗的希望放她们逃走了。被形容为冷酷无比的斩骑士究为什么会放过她的母亲——是基于政治理由,还是出于同情,或是遵从哈克朗的命令,一切都不得而知。
但是妈妈跟琪琪在快要被当成异教徒遭到狩猎的时候,确实——是被马修斯救了一命。
「那位骑士是不是有得到陛下的奖赏呢?」
「奖赏?」
「就是一个金怀表。」
原本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的哈克朗不禁哑口无言。
「你认识迪纳雷斯吗?」
「我认识一个名叫马修斯的前僧侣,他是我们夫妻最亲近的朋友。他非常重视一个凡希坦斯制的金怀表——现在行踪不明。」
哈克朗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样啊。
「陛下知道马修斯的去向吗?」
「不,我不是迪纳雷斯的朋友,只是欠他人情。我交给他那个怀表,告诉他我随时都会做好偿还这份人情的准备。要是他拿着那个怀表出现在我面前,就算他说想脱离教会,我都会尽全力保护他。」
而马修斯竟然在离开前把那个怀表留在路希德身边。
即便那是维系自己生命的重要物品也一样。
(马修斯,你是笨蛋!)
差点忍不住叫出声的洁儿紧咬下唇。既然手持这样的王牌,在遭到弟子袭击而不得不失踪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为自己打出来?
洁儿明白,马修斯知道艾兹森总有一天必须借用凡希坦斯的力量。当路希德被逼到绝境,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的时候,就打出这张王牌吧——这就是马修斯的用意。
那么,现在不就是那一刻了吗?洁儿抬起头。
「陛下,现在那个金怀表在我丈夫路希德手中。」
「……哦。」
「所以能不能请陛下助我丈夫跟艾兹森一臂之力呢?」
「你希望我怎么做?」
「请绝对不要跟奥兹马尼亚结盟,而是与我国缔结盟约。我代替丈夫向陛下提出这个请求。」
哈克朗朝马克瞥了一眼。那是在确认洁儿所言是否为真的视线。
「如果你的丈夫拿着金怀表向我提出要求,那我就答应。」
「不——请陛下现在马上答应!」
那样是来不及的。假如路希德收服了帕尔梅尼亚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夺取王位展开行动的话,奥兹马尼亚必定会露出獠牙。为了避免这个情况,艾兹森绝对不能缺少与凡希坦斯的同盟。
面对洁儿的强硬要求•哈克朗仍不为所动。
「我的确听说过你们的心腹最近消失了踪影,也听说过他过去似乎是僧兵。但是,无法保证他就是迪纳雷斯。」
他的意思是,没有金怀表当作证据,他无法轻易做出国与国之间的约定。
洁儿坚定地心想:不能退缩。无论如何都必须借得凡希坦斯的力量,否则已经前往帕尔梅尼亚的路希德在立场上会有危险。
芭比桑黛王冠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被捧到眼前。他们必须趁那个王冠改变心意前——比方说,在帕尔梅尼亚国内出现比路希德更有资格的下任国王人选之前,迅速展开行动。
「……那么,我就提供一个陛下可能会想要的情报吧。」
洁儿说。
「我想要的……?」
「陛下应该很想知道巢中的哪一颗蛋是布谷鸟的卵,不是吗?」
对哈克朗专注看着自己的视线感到满足,她继续说:
「我们三姊妹之中,谁跟谁是陛下的侄女,谁又是冒牌货,而那个冒牌货的真面目又是什么?
为什么卡露莲席思会把她当成白己的女儿养大呢?」
「我的确想知道。」
他对语出惊人的洁儿露出了微笑。这是洁儿今天走进这间房间后,看到哈克朗露出最像人类的松懈神情。
(插图161)
「——梅莉露萝丝,不对,洁菈萝娣,那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是谁取的。我们姊妹三人都没有守护圣人,也没有生日。」
「没有这回事。」
他摇头。
「你们的出生纪录还留在这个琉璃玻璃都市的大圣堂。就我所知,两位侄女之中的长公主洁莉卡是二月二十八日生,爱莲娜公主是十月四日生。卡露莲席思说你们没有守护圣人,大概是担心生日会暴露出身分。」
洁儿点头。假如有这个理由,卡露莲妈妈坚持不肯说出她们的生日跟洗礼日也是可以理解的。
丈夫遭到杀害,被迫嫁给小叔的母亲不愿女儿走上同样的悲惨道路,因而放弃雅列•赫泽恩的身分,借助异教徒的支援带着两个孩子逃离这个国家。
(两个女儿。)
没错,哈克朗从头到尾说的都是雨个人,但卡露莲席思养育的是三个人,琪琪、自己以及荷莉赫丝。
『我告诉你一件好事。你呀,不是卡露莲席思的女儿。』
乌兰加在离去之际留下的这句话,再度锐利地刺进洁儿心中。
(只有我不同……琪琪跟赫丝无疑是凡希坦斯的公主,但我果然……依然身分不明……)
「那么,我现在就叫你洁儿吧。你能告诉我什么事?」
「墓园的事。」
马克在国王背后露出厉色。
「在布谷鸟的巢中,假冒的那颗蛋就是我,哈克朗王。」
「什么?」
「琪琪毫无疑问是我妈妈的女儿,刚出生就离开这个国家的小公主应该是赫丝。我不是妈妈的女儿。」
远处响起铃声。
代替报时的钟声,在这个琉璃玻璃都市响起的是铃声。
叮铃铃当当。
叮铃铃。
那是在报时的同时,由时间告知真相将逐渐掲晓的信号。
「懂事以前我就一直在旅行,跟一个叫格列凡的男人一起。
那个男人到处落脚。禁用语言的村子、禁用火的村子、没有教会的村子,这些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唯有一次我在一个地方停留了很久,大约有一年的时间。」
洁儿脑中的时针开始缓缓逆向旋转——
(对了……为什么至今我都没注意到呢?)
在那段追逐着格列凡的背影,一心只顾着东奔西走的年幼日子里,他们走过的村子当中有许多明显与一般村落性质不同的地点。
(那就是墓园。)
一个契机唤醒另一段记忆,往事逐渐鲜明地复甦。就好像一阵风吹进迷雾重重的森林,让视野豁然开朗一般。
啊,原来如此,那里就是现在造成问题的墓园,是养育了一度遭到世界拒绝的乌兰加等人,为了让他们再一次诞生于此世而出现的——世界的子宫。
「那是一个没有入口的山谷,是只有老人跟小孩的奇特聚落。我在那里成天受到被称为『没用的人』的老人家教导,看书度日,而那些孩子全都没有正规的名字。
——不过他们都是用一个奇妙的名字称呼我。」
「奇妙?」
「精灵之子(奈格利许)。」
洁儿深深吸进一口气。
「他们说,我不是人。」
***
「好久不见,路希德国王陛下。」
一听到这道怀念的声音,路希德就感觉到放在胸口内侧的金怀表好像又再度运转了起来。
(马修斯,你果然还活着!)
这道声音与马修斯相同。
这是在圣•安琪莉王宫的时候,路希德一天之中最常听到的声音。从早上毫不留情地将自己从睡梦中叫醒开始,自会议到谒见安排,甚至到厠所外头都一直跟在身边的那个声音——完全如出一辙。尽管平时满不在乎,却会在听者的身体内侧回响。所以即便在他的身影消失后,余音不知为何仍残留在听者耳中。
他不知道在梦中听到这道声咅多少次了。「您要睡到什么时候,这个贪睡鬼!」就连过去每天听得厌烦的声音,他现在都深切期盼能再次听闻。
背后有好几个人离开的气息,原来是贺金格等人都退了出去。房间中只剩下路希德跟马修斯两人。
贺金格大概早已得到一些情报,知道马修斯跟路希德有私人交情,所以才把这里留给他们,以便谈出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
「马修斯!」
路希德本想跑过去,又停下脚步。
坐在眼前的椅子上,看到自己便站起身的男子确实是马修斯,不会有错。
但是他起身时衣物摩擦的声响让路希德瞪大眼睛。那袭深绿色法衣,有如装饰一般遍布着细小祝祷词、缝有刺绣的圣职者披肩,以及星星与圆环图样的安卡里恩星教印章。透过穗子的颜色,可以得知他身居普通僧侣不能抬头看他的高贵地位。
(这是谁?)
他不是马修斯。他不是路希德熟悉的艾兹森书记官与侍从长,马修斯•索亚森男爵。这绝对不是曾与路希德一起生活,怀抱相同野心的朋友的身影。
他现在是僧侣。记得贺金格刚才说他是莫里亚市祭司,帝迪耶枢机长的个人秘书,迪纳雷斯一等典官。
(帝迪耶……常听到这个名字。听说他是星教会中最有权势的人,来自代代法王辈出的教会名门,华丽的卡裴兰家。)
星教会的圣职者不被允许娶妻生子,但也有钻漏洞的办法。也就是说,若是像马修斯这种隶属于法米玛司骑士团的僧兵就被允许与女性同床,因此有小孩也不奇怪。虽然无法正式承认为自己的孩子,怛并不会形成丑闻。
据说是雅薇赛娜亲生父亲的前枢机罗凯那巴德,之所以还能在教会内顽强保有势力,也是因为有这种钻漏洞的借口吧。
卡裴兰家就是用这种方式代代留下血脉并传承下去,在教会界享有盛名。
马修斯说过,以前他曾进入那位帝迪耶为自己的孩子成立的私塾。现在他又成了帝迪耶的部下,看来马修斯回到他身边了吗?
(帝迪耶是马修斯的抚养人,是收养了他这个孤儿并养育成人的恩人……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
「好久不见,路希德殿下。」
然而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后,路希德几乎要发出叹息。一切都没变。即便穿着这身庄重而远离尘世的打扮,本人依然是他熟悉的马修斯不是吗?
「你、还活着啊。」
「托您的福。」
他依旧沉稳。与差点禁不住激动得满脸发热的路希德不同,他脸上连一个笑容也没有。
「看你的打扮,你回到帝迪耶身边了吗?」
「是的。」
「真亏你还能复职啊。我记得你不是杀掉所有部下了吗?」
他的语气中不禁掺杂了无心的讽刺之意,因为他不甘心。
(你丢下了我——结果却回到帝迪耶身边吗,马修斯。你明明发誓要跟我一起推翻帕尔梅尼亚!)
路希德的讽剌在马修斯心中似乎连一道擦伤都没有留下。他一脸若无其事地说:
「因为那一次下令袭击异教徒村落的不是帝迪耶阁下啊,陛下。」
「什么?」
「那个村子正确来说不是异教徒的村落。的确也有很多像我妻子那样的异教徒住在那里,但有一半以上是罪犯,或是付不出税金而逃进山中的流民。」
「流民……」
有很多人因为付不出税金而卖掉田产,成为佃农后又因为健康因素或上了年纪以至于无法继续生活,沦落为流民。有些人会在大都市乞讨,有些人会变成盗贼村的奴隶,也有人在谁都不会踏足的深山中,过着连火也不生、偷偷摸摸的生活。让马修斯失去妻女的那个村子就是这种地方。
「下令袭击那个村子的,是索尔塔克。」
「你说什么?」
路希德摇摇头。
「索尔塔克是异教徒。为什么要袭击异教徒同胞居住的村落?而且狩猎异教徒是教会的工作,跟国王根本无关吧。」
「一方面大概是为了杀鸡儆猴。对帕尔梅尼亚来说,放弃土地的佃农是个大问题,不能放着那些无论摧毁多少次都会陆续出现的流民村不管……此外,索尔塔克还有另一个用意。」
「用意?」
「那时候索尔塔克就被怀疑是异教徒,怀疑他的人是司鲁•罗凯那巴德枢机。」
(罗凯那巴德!)
路希德板起脸。目前为止,这个男人的名字已经出现过无数次,让他感受到某种强烈的命运牵扯。
「差点被他送进异端审问会的索尔塔克连忙大力推动异端狩猎。狩猎是与法米玛司骑士团联手进行,许多流民村都被烧毁。对索尔塔克来说,他可以勉强坚称这是流民问题对策,但是就结果而言,他失去了帕尔梅尼亚国内亲异教徒势力的支持。」
「有亲异教徒的势力吗?」
「有的。艾兹森并未严格管制国内的传教活动,所以您大概不清楚,不过帕尔梅尼亚长期跟伊瑟洛这种信仰异教的东方国家有联系,因此在与伊瑟洛之间手握有力外交管道的贵族中,有些人当然会私下信仰谢里苏。」
「可是如巣重用这样的人,教会不可能没有意见吧。」
「没有错。但是一国国王不能只做出合教会心意的人事安排,宗教、信仰终究只是政治手段。」
路希德点头。过去他有好几次受马修斯教导过这方面的道理。
对艾兹森来说,这样的问题之所以没有浮上台面,是因为有比这更严重的——北方草原部落与南方贵族对立的问题。一如路希德时常要留意不偏心两者间的任何一方,帕尔梅尼亚面对的就是异教徒问题。
「那么,你跟我说想要推翻帕尔梅尼亚是因为……」
「我没说过想推翻帕尔梅尼亚。我渴望的从头到尾都是索尔塔克个人的毁灭,而且是彻底的毁灭。」
「马修斯……」
「他不能继续坐在帕尔梅尼亚的王位上,从各种层面来说都是如此。」
「!?」
他寒毛直竖。马修斯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沉,宛如刨削着永冻土的暴风雪。
「——在那之后……离开您身边后,我跟尤基姆一起回到星山。他并不是来杀我,而是受帝迪耶之命要将我带回去。我得到帝迪耶的原谅,被降格四阶后恢复僧侣之身。一阶是因为逃亡之罪,一阶是因为斩杀圣职者之罪,一阶是因为与异教徒女子私通之罪,最后则是因为放弃古冈托拉斯之罪。」
「为什么?」
路希德握紧拳头。
「为什么你要回到帝迪耶身边?你不是要跟我一起推翻帕尔梅尼亚吗!」
「要是继续待在您身边,对法王巡幸会造成阻碍。尤基姆出现后,我知道我没办法继续隐瞒自己的过去了。我该身退的时候到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了结一切才会离开吗?」
「您说得没错。」
那你为什么连一封信也不捎来?路希德很想如此大吼。你竟然留下那么珍而重之的怀表,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我身边。
「——现在的我虽是帝迪耶手中的棋子,但还是派得上用场。我会提供您最后的协助。」
无视路希德的怒气,马修斯这么说。
「我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助您一臂之力,路希德国王陛下。」
「马修斯……?」
「您为了得到帕尔梅尼亚的王冠,来到西克索斯;而我们星教会一直在寻找可以拱上王位的人——我们应该可以合作。
当帝迪耶说教会希望让您当上帕尔梅尼亚国王,问我愿不愿意为此再度回到他旗下工作的时候,一直笼罩在我心中如雾霭般的事物消失了。
持续憎恨杀掉艾黛拉跟蜜莉卡的法米玛司骑士团跟索尔塔克很轻松,要我找出另一个生存意义反而痛苦许多。但是一直被囚禁在过去之中,被复仇蒙蔽了双眼,不停反抗教会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从妻子身上学到,无论是治愈人还是原谅人的都是时刻,让人活下去的也是时刻。」
「时刻……」
在胸门深处,马修斯的金怀表刻画着时间的轨迹。感受着这股微弱的振动,路希德低声呢喃。
「让我活到现在的,便是时刻。既然如此,我想试着遵照时刻之流的指示行动。我已经做好这样的觉悟。
而您来到了这里,路希德陛下。」
马修斯当场缓缓跪下。以他拥有的圣职者地位,照理说没必要对区区一个大公国国王行这种跪拜之礼。
然而他却刻意这么做。
露出后脑勺,用一只手按住头髪暴露出颈项,是斩首时的动作。而在做出赌上性命的请求时,人就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请您握住我们的手。只要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跟星教会这两方势力,您将所向披靡。」
「马修斯。」
(插图173)
路希德抓住马修斯的肩膀,用力将他扳向自己。他的眸子就近在眼前。
「是。」
「是哪一种?」
他的语气并不强烈。但是为了不让马修斯的回答有任何隐瞒,路希德跟他四目相交后一次也没有眨眼。
「告诉我是哪一种。」
「陛下……」
「是因为教会想打倒索尔塔克,你当初才会接近我吗?还是因为知道你跟我很亲近,现在帝迪耶才会提议要你回到他身边?」
「…………」
他俯身凝视马修斯,那对眼阵中有着澄净的色彩。无论是谎言,还是虚假,或是过去不断杀戮上千个只因与星教会信仰不同就被定罪的人们,就连妇孺也不放过的那份冷酷,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马修斯的眼瞳中只有怀念之情。路希德感觉到的只有他再也不想离开这里的心情。
他看得出的就只有这些。但是——
(这样就够了。)
「还是算了。」
他轻拍马修斯的肩膀,要他站起来。
「其实无论是哪一种都无妨。」
「陛下,我……」
「没关系的,马修斯。是我问了蠢问题。就算你是受到教会命令才接近我,在长达六年的期间扮演我的忠臣,对我来说这样也不要紧。无论真相是什么,比起从来不曾与你相遇,这样都好太多了。所以,你可以不用说了。」
「路希德陛下。」
「你离开前留下了那个怀表。」
路希德将手贴到胸口。在怦怦、怦怦的心跳声之外,还有一道不同的些微振动声。
是马修斯那个金怀表的发条。在他离去之后,仍然持续刻划出同样的时刻轨迹。
「你将心脏给了我,所以你的『时刻』往后也会一直属于我,我有说错吗?」
如同洁儿的过去有自己不认识的人留下的影子,马修斯会跟随他也有马修斯自己的理由。但是就算是这样,路希德也不想在重要的事情中失去理智。无论有什么理由,马修斯无疑是会为路希德赌上自身性命的存在。路希德不可能忘记他曾随着没有任何一个同伴的自己独自来到艾兹森,不可能忘记为了让他当上艾兹森国王,马修斯与他一起在战场上奔驰的日子——
重要的是现在,不是过去。无论爱得多深,他都不可能得到洁儿的过去,所以他爱着现在的洁儿。
对马修斯也是一样。
「我很感谢原谅你的帝迪耶。」
马修斯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肯定是因为路希德说出了他想都没想到的话吧。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只要你还活着就好。我呢……一直在想,要是能再见你一面该有多好,就算是很久很久以后也无所谓。」
「陛下……」
「我已经告诉洁儿我爱她了。」
路希德说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一句话。
「不知为何,说出口后我觉得轻松多了。虽然比说出口之前难受许多,但喜悦也增加了。明明就只是向对方说出一句话而已。
最大的改变,是我开始能够相信他人。我跟她做了约定。传达出我的想法并感受到她的心意后,我变得能够相信他人,就算动摇也能回归本心。
虽然现在我们相隔两地,但洁儿肯定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她为了让我专注于星格里欧骑士团,一手包办对付奥兹马尼亚的工作。她说,她不用一兵一卒就能击溃奥兹马尼亚父子的阴谋。我想她一定做得到,所以我不必担心背后受敌。」
话语不停满溢而出,无法止歇。啊,这真是太舒畅了,路希德这么想。有个对象可以让他不必欲言又止,也没有非得忍耐不可的义务、使命跟责任在身,能够如实传达内心想法真是太好了。
「我相信了别人,所以我也能相信你。我拥有你的心。
马修斯,能像现在这样与你重逢,我愿意对任何一位神明献上感激之意。」
当他说完后,一直注视着他的马修斯,眼眸中宛如掀起浪潮般产生了动摇。
马修斯别开视线,好像很难为情。接着,他吸一口气准备说些什么,但没有化为言语便就此呼出来。
(…………马修斯?)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马修斯这种表情。路希德不知所措。
「我……是一度舍弃信仰的人,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的心回归到了神的身边。对于没有意义的教义,以及伊力卡在这个俗世中拥有的绝对权力,我都怀抱着疑问。我之所以回到帝迪耶身边,是因为知道自己对您还有用处。
……但是——」
「但是什么?」
「如您所说,我现在想感谢所有神明。神从我身边夺走妻女,现在又将时刻赐予我——想珍重祂们所做的一切。」
马修斯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对着路希德垂下头。
「来,请用您的手将星格里欧骑士团纳为己物,如此一来,人们自然就会聚集到光芒所在之处。」
路希德用拇指朝自己一比,稍微挺起胸膛。
「你真的愿意跟随我吗?」
「如果您希望的话,跟到厕所也在所不惜。」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路希德呛了一下。接着,他马上展颜露出笑容。对了,就是这个。这就是我一直感到有所不足的事物。
「那么,我们走吧!」
他快步走出房间。据守在房间外的士兵说,贺金格他们回到练兵场了。路希德带着马修斯赶往练兵场。
身体好轻盈,心好像飘在空中一样。
「回到艾兹森后,我也想告诉黎戴斯这段话。」
路希德对着背后的人这么说。
「他从未反叛我。在我跟父王对抗的内乱之中,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待在母亲身边罢了。是我单方面躲避、憎恨他,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拥有我没有的事物。
但是你离开后,我为了法王巡幸而将他放出地牢,跟他有了睽违数年的正面交谈。他说,他很羡慕我,羡慕那个照理说爱着梅莉露萝丝,却只顾着注视洁儿,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我,也羡慕那个因为你的离去而方寸大乱的我。他说,他没有那种失去后会慌乱至此的事物。」
应声的声音响起。不必回头,他也知道马修斯待在距离他几步之处。
这让他是如此的喜悦。
「所以我就想,黎戴斯是不是远比我更寂寞呢?」
「嗯……」
「将那家伙视为危险的人的确很多。就算他立下终生誓言放弃继承权,还是有许多得到权力的方法。
但是真奇怪,我有时候会觉得那家伙看起来非常无欲无求。感觉他好像看着太过遥远的地方,导致现在根本不渴望让自己羽翼更丰厚的权力。」
「也就是说,您认为他并未包藏祸心。」
「应该——没有吧。」
他们走到堡垒外,感觉天空一下子变得很辽阔。
「哎,假如那家伙真的起兵造反,到时候就会证明我看人的眼光还有待磨练吧。这次我会跟他打一场鲜血淋漓的兄弟战争。」
他伸拳打了一下掌心,开始有了来到这个西克索斯的实感。
贺金格曾提到「看不见的巨大浪潮」。有人称之命运,也有人觉得是种必然。
路希德认为那是时刻,也就是当下。管它是命运还是宿命,对他来说「当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要做的就只有将想要的东西拿到手。)
他在马修斯的伴随之下赶到练兵场时,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从装扮看来,似乎所有现在驻扎于此的三百名星格里欧骑士团骑士皆聚集在这里。所有人都象是马上要出征一样配戴着胸甲,手中拿着枪或剑。
「贺金格!」
路希德呼唤团长。一个顶着发亮光头的人从年轻人的集团之中钻了出来。
「哦,诡计已经商量完了吗?」
他脸上带着笑容。骑士团方面大概早已决定好接下来的行动了吧。
以他们的角度来说,不可能就这样一直贯彻中立的立场。若不加入国王或反国王派的其中一方,只会导致在内乱结束后立场变得难堪。尤其现在不必顾及东边防线,贺金格应该也很烦恼举兵时该推派谁为领导者吧。
「接下来要麻烦迪纳雷斯大人担任使者,替我们跟帝迪耶大人的会面牵线。这次应该会由我跟拉薛霍普、陛下以及帝迪耶大人这三方结盟举兵。」
「我已派遣使者,向上司报告得到了贺金格大人同意之事。这场三方会谈求之不得。」
在马修斯冷静圣职者的表情上方,叠上一层强大政治家的表情。
「请问帝迪耶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在奥特雷普。」
「哦,那么先在基卡一带见一面如何?」
基卡是与帕尔梅尼亚南方接壤的波里西亚(爱德里亚的将军领国)的宗教都市,是由主教代替领主治理的教皇领市。
路希德再次看向以贺金格为中心,呈扇形展开的星格里欧骑士团骑士。刚才造访这个练兵场的时候,他顺势就跟拉薛霍普打了起来,所以现在还是他第一次跟这群人面对面。
「各位,我是艾兹森国王路希德。刚才弄乱了贵堡垒的宝物库,真是失礼了。」
他有些开玩笑地说完,原本充满紧张气氛的现场,一阵如波浪般的笑声顿时蔓延开来。
「我无论如何都想借助历史悠久的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力量,所以用了有些粗暴的方式挑战,不过很遗憾地被反咬一口。看来有妇之夫没办法讨得那位公主的欢心。」
这次笑声清楚响起。在场的骑士想必都接受过一次艾娃莉欧德的洗礼。
「说要拿这个当替代好像也不太对,不过我有这柄路克纳斯。这是我从艾兹森的始祖,我祖父吉哈德•诺里昂手中继承的草原宝物。
传说中,这柄剑一挥便能斩裂浮云、划破黑暗、孕育繁星。此外也有一说,这是古代一个超大强国的皇帝代代相传的至宝。」
路希德又继续说:
「但是——以前是以前,跟现在无关。现在这柄剑要斩开的不是浮云也不是黑暗,而是宛如乌云笼罩在这个帕尔梅尼亚好几年的昏庸国王的治世。我将手握此剑,将背后交给各位守护,一路直奔艾斯帕尔达。若有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速度与力量,我国艾兹森的军队也会有宛如坐上一艘大船的安心感吧。
勇者必定会受到神的爱护!」
如轰然巨响的欢呼回应了路希德,包覆住他的全身。这些声音的音量之大,以及那种宛飢饿野兽的咆哮,让路希德感受到这群骑士渴求着博得名誉的机会,以及表现英勇的战场。
最能证明骑士价值的,就是在以剑纠正政道的时候。而现在就是那一刻。
国王索尔塔克私下信仰异教,恶政频施。尤其是前几年开始征收的新人头税、在遭遇水灾的地区新增水税、对缴不出税的人严刑重罚等等,因此引来强烈非议,部分地区不断爆发暴动。
然而国王只知道聚集喜爱的家臣,窝在王宫深处进行莫名其妙的仪式,放任鞭长莫及的腐败官僚组织不管。士兵未经训练,沦为盗贼,征税官收贿也逐渐成为家常便饭,帕尔梅尼亚的现状让人不敢直视。
路希德也没有忘记为政者应有的顾虑。他强调,即便自己在索尔塔克退位后继承帕尔梅尼亚的王位,艾兹森人也绝对不会因此支配帕尔梅尼亚人。
下一任政权完全是由路希德与梅莉露萝丝夫妻两人共同统治,艾兹森依然维持大公国的地位,而艾兹森人也还是住在艾兹森,绝对不会抢走帕尔梅尼亚人的权利。
之后路希德会率领星格里欧骑士团前往帕尔梅尼亚各地的都市,但无论去到哪里,对帕尔梅尼亚来说艾兹森都不会是征服国。他反复向众人强调这点。
「等一下,国王陛下。」
但是,也有人发出异议。
在人人都沉浸在新时代即将揭幕的兴奋之中时,宛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的冷静声音响起。
那道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隆隆炮声的粗厚嗓音来自拉薛霍普。
「事情看来不会那么轻易按照您的剧本进行。」
他的视线前方是杰西德等人的身影。他们似乎从拉薛霍普手中接到了什么情报。
「怎么了,杰西德?」
一顶格外豪华的高帽分开人群走向他。是艾斯迈亚德。
「有个坏消息。」
「你就别卖关子直接说吧,没有关系。」
有些在意周遭视线的艾斯迈亚德说:
「我们接获了奥兹马尼亚的佣兵部队入侵布罗麦奇亚的消息。」
「——!」
路希德屏住呼吸。这早已是预料中的事情,奥兹马尼亚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
一般人都会认为现在奥兹马尼亚王锡塔哈特至凡希坦斯远游,应该不会引发人型战争。就是因为认为奥兹马尼亚会按兵不动,路希德才会偷偷来到星格里欧骑士团,王妃梅莉露萝丝则远赴凡希坦斯。圣•安琪莉就此成了空城。
但是这不过是为了让艾兹森松懈而设下的陷阱,因为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率领的草原佣兵部队已经入侵布罗麦奇亚。
前往北方的龙骑士团已经通过草原前往塞卜洛亚,就算回头也赶不及。布罗麦奇亚州的首府曼托利将会落到奥兹马尼亚手中。
掉头的龙骑士团,大概会跟奥兹马尼亚的佣兵部队在曼托利周遭发生战斗。
但是欧斯必定已经设下毒计。龙骑士团是由草原士兵所构成,而奥兹马尼亚的佣兵部队同样都是草原的士兵。没人知道佣兵队长尼兰•泛树在背后搞了什么花招。一旦战争爆发,龙骑士团内部很有可能会陆续出现背叛者。
(这一切都在预测的范围内。之后只要洁儿的计谋顺利运作——)
「陛下。」
杰西德脸上出现阴霾。他们是草原民族,对尼兰以及自己率领的师团内部都很清楚。
要是出现背叛者该怎么办?龙骑士团大概会在转眼间瓦解吧,而且也极有可能出现不采取行动,仅只流出情报的通敌者。假如那个人知道路希德不在军中,应该会马上向欧斯报告这件事。
在这种情况下,在这里宣布跟星格里欧骑士团一起举兵征服帕尔梅尼亚真的好吗?就算得到帕尔梅尼亚,假如艾兹森被奥兹马尼亚夺走,他们便会失去可归之处。
但是路希德并未慌了手脚。到此为止的发展全都在洁儿的预测之内,没有发生任何超出预期的事件。
「没问题,杰西德。草原那边不用管。」
龙骑士团团长背后的拉薛霍普露出讶异神色。那是惊于他竟不惜要舍弃祖国'做到这个地步的表情。
「但是如果他们接着发起猛攻,攻进帕鲁耶姆的话——」
「别担心,黎戴斯不会被拱出来。」
路希德说得斩钉截铁。
「因为我已经叫他过来了。」
「什么!?」
「我已经叫黎戴斯过来帕尔梅尼亚了。在他周遭探查他动向的那些人,现在大概都拚了命地想找出他吧。」
就连打算引出黎戴斯这个麻烦,让艾兹森陷入兄弟内乱的那个镀金王,也不会猜到黎戴斯早已偷偷踏上旅途。
这样就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暂时躲过奥兹马尼亚使出的计谋。
就如同奥兹马尼亚已经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一点一点踏进洁儿布下的毒陷阱一样。
(而他们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路希德再次看向聚集至此的星格里欧骑士团精锐。
(这简直是如鱼得水。)
看着那群以剑互抵,撞出声响彼此鼓舞的骑士,路希德也满心高昂。沉眠在他身体中的肌肉、皮肤、骨头都被这些声响唤醒,让他忆起自己也是个战士……
「与我等一同前进吧。」
他拔出路克纳斯,轻快地高举向天。
「深爱帕尔梅尼亚的各位,现在就成为救国骑士吧!
我在此宣言:我要举兵打倒索尔塔克!」
那一天,在西克索斯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堡垒中,路希德•穆里•艾兹森高声点燃了打倒索尔塔克的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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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04:29 | 显示全部楼层
——蓝色。
她记得那是一座蓝色森林。
吐出银珠的蓝色花朵,涌出金色流水的涌泉,以及沉眠在轻飘飘泡沫中的羽翼小马。
那跟洁儿现在知道的世界相去甚远,长久以来她一直以为这是童话故事中的场景。
「但是或许并非如此。」
洁儿的视线并非投向眼前的哈克朗王跟马克,而是投向自己脑中。
明明并非凝目细看才能明白,洁儿还是忍不住这么做。既然那是自己确实经历过的过去,那么她想回忆起来。
「……我一直跟某个人待在一起。那时候我还很小……也不会讲话……但是我一直{在跟某个人说话}。」
啊啊,雾霭随即覆盖住那个蓝色景象,现实映入洁儿眼中。
她摇头。不行,无法顺利回想起来。存在于她的记忆之海中的,只有格列凡宽大的背影跟他宛如深渊的眼眸。
「你不用勉强回忆。」
哈克朗关怀起洁儿。
「假如墓园是收养双胞胎的其中一方,将之培育成密探的特殊集团,那么你的出身自然会有揭晓的一天。毕竟你跟梅莉露萝丝长得一模一样,容貌相似到这种程度,你们两人不可能毫无关系。」
说了声「而且」后,他继续说:
「既然你的抚养人格列凡曾出入墓园,或许他也是某个人的替身。」
「可是他在外头走动时都没有遮住容貌,一边旅行一边到处停留。假如他是被当成哪国王族或贵族的替身养大,这样应该会被人注意到吧……?」
「唔。」
哈克朗向马克投去视线,询问他的意见。马克修长的手指抵着下颚,流露出沉思神色。
「在那个墓园之中,除了将会成为替身的孩子以外,应该也有负责教育或是维持孩子们生活的大人在。格列凡也有可能是这一类的人。」
若是这样,格列凡在旅途中为什么要一直带着洁儿到处走呢?他既不疼爱她,也没有教导她什么……
(我在旅行中确实学到了很多事。我们像河流一样在大地上无拘无束地漫游,在那段旅程中,我学会了活下去所需的智慧、村落与社会的结构、宗教、人类肤色的种类与风土习俗的差异。
但是格列凡绝对不会「教导」我什么。真要说的话,他总是在「犹豫」。)
她跟格列凡在一起时曾经感到很奇妙的是,他看着洁儿的时候,总是会露出既似困惑又似侷促的表情。他的行为始终如一,旅途中从没出现过犹疑或失败,因此她才会对他看着自己时表现出的犹豫感觉到一股不协调感。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被他憎恨、被他讨厌。即便如此,她为了活下去还是只能紧抓住他不放。因为那时候的洁儿太过年幼,拥有的事物实在太少了。
松手放开那道背影,让另一个男性住进内心世界后,洁儿重新思考起这个人。
他现在身在何方呢?
她对他的长相只有模糊的印象。毕竟长发总是掩去他的表情,自己也一直走在他身后。但是那双眼中的黑暗,那种宛如并非此世居民的浓厚阴影,她是绝对不可能忘记的。
(我没有忘记,只要见到他就能一眼认出来。)
她久违地想见格列凡。这不是为了拉住他的手一起旅行,而是为了跟他好好谈谈。
你是谁,又是在哪里出生的?为什么会把我寄放在卡露莲妈妈身边?你知道墓园吗?如果你是墓园的人,那你又是谁的替身……洁儿想问的问题跟山一样多。
但是比起这些问题,洁儿更想跟他聊聊。格列凡,你是谁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跟占据我过去绝大部分时光的你,谈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家人一样。
洁儿有种预感。
她会再次见到他。
这股预感总是伴随着另一股不安,洁儿觉得他们肯定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以出乎意料的立场重逢。再次相见后,她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彼此理解,或许他们的关系只能止于这一步也说不定。
但她还是想见他。她好想他。
过去那段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在他身后的日子,时常跌得满身是土,全身沾满泥巴、汗水与灰尘,趴在地上哇哇大哭,只能像个笨蛋一样呼唤他的名字——即便如此,但不知为何,现在这一切在她眼中却绽放着如此美丽的金光。
「……真美。」
不知道想到什么的哈克朗冷不防这么说。
「咦……?」
「方才的你露出了美丽的神情,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象是拈起宝石一样,将糖渍栗子放进口中。
「常言道,这个世界上的美丽事物大抵都是种遗憾。就连太阳也一样,即将沉入地底的瞬间会绽放出最美丽的光芒。明日就会枯萎的花,以及将要结束的季节都是如此。假如你心中有个美丽的事物,那就是遗憾。」
「遗憾……」
「人都会爱上已经无可奈何、无法挽回、伸手不能触及的事物。对我来说,我跟雅列的关系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跟我妈妈……?」
「雅列……不对,卡露莲席思最后曾对我说,去谈恋爱吧。」
洁儿反刍着恋爱这个词。卡露莲妈妈随口唱出的片段歌词,伴随着甜蜜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我曾两度坠入爱河。
无论旁人怎么说,都是我最后的恋情。」
(妈妈在第二次恋爱中爱上哈克朗陛下的哥哥,那对妈妈来说是最后的恋情……
所以妈妈才会那么疼爱琪琪跟赫丝。她们对妈妈来说,就是最后一次恋情的遗物。)
即便故乡被夺走,失去家人,因两国政策与被塞过来的对象结为伴侣。
这对母亲来说都是最后的恋情。
(最后的、恋情。)
「那是我还没能奉上就已成灰烬的情感,宛如我年轻时的热度所留下的遗骸般的事物。明明是早已埋葬在过去的感情,我却还是感到怀念,所以才会每晚都抱着猫咪入睡吧。」
哈克朗笑了,露出近似自嘲、彷沸心如槁木死灰的神情。
洁儿开口:
「那么,这对哈克朗陛下来说就不算最后的恋情。」
「什么……」
「我怀念的美丽事物是遥远的过去。假如无法得到的虚幻事物可以用美丽来形容,那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不想要了。如果只是怀念并感到美丽的话,大概就是如此……」
这一刻,哈克朗在洁儿面前露出宛如孩子般的表情,那无助的模样,一点也不象是让这个山间小国发展成强大的玻璃与机械国度的强势国王。
「我现在有想要的事物。那一点都不美丽,正是充满欲望的我自己内心污泥的体现。即使过了十年,我仍然跟追逐着格列凡背影的时候一样浑身脏污。
认为这份情感很美丽的时刻到来时,我或许已经转而注视其他事物了。」
「……那么,我早就已经不执着了……?」
眨了几次眼后,哈克朗这么说。一个大男人做出这个模样就像个小孩子,引人发笑。
「陛下现在有一只想要抱着一起安眠的猫对吧?您想要的不是美丽,而是温暖。」
「…………」
在一副无言以对地愣住的哈克朗后头,马克弯下腰大笑出声。
「呵呵,你那什么脸啊,哈克朗。{真难看耶}!」
「马克……」
「看吧,就是因为你老是把女人当成猫,才会变成这样。」
哈克朗一脸困惑地看着嘻嘻笑的马克。
洁儿在椅子上挺直背脊。她有一件在见到哈克朗后,一定得跟他说的事。
「陛下,能不能让我见那只猫呢?」
马克的笑声停止。哈克朗只是默默将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什么都没说。
「琪琪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或许觉得这份天真无邪很宝贵,但是我跟琪琪就跟亲姊妹一样一起长大。我一直以来几乎可以说是为了见琪琪跟妹妹赫丝而活的。
所以我要拜托陛下,一如我姊姊对陛下而言是令人舒适的暖意,对我而言也是如此,请您不要否定这件事。」
「我不会否定。」
哈克朗托着腮看向洁儿。
「托你的福,我好像察觉到我的猫没有耳朵跟尾巴了。」
「那么……」
她不禁想起身离开椅子。总算能跟长久追寻的琪琪相见了。
就在此时,马克快步离开国王身边,走向门口。过了一会儿,他揭开挂毯走回来。
「哈克朗,似乎回去一趟比较好。」
「怎么了?」
他似乎接获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总是轻松自在的俊悄面孔上充满苦涩。
「那个白痴镀金王大闹说食物被下毒了。」
「哦,那个锡特王……?」
明明事态严重,哈克朗却并不显得特别惊讶。
「我本来就觉得他总有一天会被儿子下毒谋杀,但没想到会这么早。真意外。」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现在铃玻璃王宫可是聚集了几百位各国王族,他们跟着闹起来就惨了。法王巡幸在即,怎么可以让那个变态毁掉整个会议。你以为我们为这场会议花费了多少钱跟工夫……」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吧。原先要在奥兹马尼亚举办的会议被抢走,他为了泄愤而策划这场下毒骚动,想在法王巡幸前夕泼一盆冷水……」
「喂,别说笑了。他该不会真的是抱着这个打算来到这里的吧……」
在争论中的主仆面前,洁儿无声无息站起身。两人一脸讶异地看向她。
「我们回王宫吧,两位。」
「——王妃殿下?」
「这恐怕不是奥兹马尼亚方面的阴谋。」
洁儿为了不让他们看见而展开扇子,在扇子内侧露出微笑。
如果如同马修斯所说,有所谓必须「善用」的时刻,那么现在就是那一刻。
宛如天生的贵妇一般,优雅地理好身上这袭为了这场凡希坦斯的玻璃祭而特别订制、仿造冰雪结品设计的蕾丝礼服,洁儿缓缓踏出脚步。
「接下来,我将会剥下那位镀金王的镀金。」
***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没有任何问题。
在马上吃着涂上橄榄油的携带口粮面包,欧斯再次从头检视自己拟定的计划。
约有一千人的奥兹马尼亚军成功从布罗麦奇亚入侵,之后按照预定前往迦罗业流玛,途中占领了琵姆城当作进军据点。
那大约是二十天前的事。现在夺得琵姆城的事,差不多也传进身在铃玻璃王宫的父亲锡塔哈特耳中了吧。当然,艾兹森的冒牌王妃也一样。
虽然占领了琵姆,但那还不是最终目的地。包围迦罗业流玛,迫使那位草原长老强古•嘉顾投降才是最根本的目标。
只要抓住强古•嘉顾,路希德无论如何都得赎回他,即便代价是南塞也一样。
实际上,维持路希德政权安定的不是别的,正是因为嘉顾大老稳坐在北方,一直支持着他。要是此时路希德对嘉顾见死不救,其他草原部落会相当失望吧。难保不会有哪个部落觉得路希德果然轻视草原势力,只重视南方贵族,因而舍弃艾兹森。
(回来吧,路希德。你得忍住不吃垂在眼前的帕尔梅尼亚这块肉。)
欧斯轻笑。接获潜入圣,安琪莉的密探表示路希德的踪迹消失的报告时,他心想怎么可能。假如派往北方的龙骑士团完全是幌子,本人早已带着寥寥数名心腹进入帕尔梅尼亚的话……
不,即便如此,依然是对奥兹马尼亚方较为有利。
他并未失去冷静。即便路希德以独有的领袖光环,以及在赌博庆典比武大会技压群雄的战士本领,成功征服星格里欧骑士团,结果依然不会改变。只要迦罗业流玛被包围,路希德就不得不回国。
路希德认定锡塔哈特至凡希坦斯远游的期间,奥兹马尼亚不会有大动作,因而采取这个大胆的策略,结果适得其反了。
他将失去千载难逢的机会。
「殿下,抱歉在您用餐时打扰。」
千骑长拜莱姆跑过来。
「怎么了?」
「那些佣兵在吵着要我们付剩下的钱。」
欧斯发出「啧」的一声。
「订金我应该一毛也没有少给吧。」
「但是他们说,现在已经超过预定日程的一半,他们有权利拿到剩下的钱。」
他默默将面包塞进口中。无论在哪个国家,佣兵都很难以驾驭。如果雇用复数佣兵团,他们可能会彼此竞争,可能因为过去恩怨惹出问题,还会在根本没做什么工作的时候要求加钱。
欧斯已经从父亲锡塔哈特手中拿到这次远征军的资金,但那其实也不够。实际上,这全都用来支付雇用这一千名佣兵的订金了。虽然手头不宽裕,但也不能因此将雇用人数减半,因为佣兵的人数在战争中是由两方对分的。没有被奥兹马尼亚雇用的五百名士兵,必定会因为想要工作而投向艾兹森那方。要是发生这种情况就血本无归了。
但是由于欧斯硬是雇用一千人,琵姆市才会在几乎没有抵抗的情况下投降。多亏那个尼兰邀来这一带的佣兵,艾兹森已经没有一位佣兵可雇。
何止如此,他们这次还会面临内部逃兵的棘手问题吧。
迦罗业流玛是草原的大本营。一旦得知家人可能成为人质,应该会有许多人动摇。
即便龙骑士团从塞卜洛亚折返,在路希德跟骑士团团长都不在的情况下,统率方面只会乱七八糟。那样的骑士团不足为虑。
(这场战争怎么想都不可能会输。)
他在马上露出不像个孩子的微笑。他已经十四岁了,早已经历过身为一个战士的初战。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有担任将领,让父亲看到与奥兹马尼亚的钢铁男儿相称的表现就行了。
「去让那些佣兵闭嘴。剩下的钱等他们再完成一项工作后再支付。」
「是。」
「都还没包围迦罗业流玛就敢提出这个要求,真是一群厚脸皮的家伙。比起这个,龙骑士团内部的通敌者状况如何?有好几个人已经做好倒戈的准备了吧。尼兰那边有什么报告吗?」
「……他说,要说服他们也需要钱。」
欧斯陷入沉默。现在提起钱的话题,他只感到阮囊羞涩。
「我应该已经发出亲笔签名的文件,保证会赐予倒向我们的人赏赐了。」
「但是他们坚持说,没有什么比得过眼前的金币。」
欧斯再度发出「啧」的一声。要是奥兹马尼亚有钱,他们就不必雇用这些草原恶棍也能远征了……他不禁担忧起祖国的现况。
「我会增加赏赐。只要他们让骑士团瓦解,就把靠近奥兹马尼亚的骑士团领分给他们。我会派人写好公文,叫他们在那之前先等一等!」
拜莱姆低声答是,再次奔向佣兵聚集处。
(钱、钱、钱。既然已经没有钱了,就只能用赏赐引诱他们。)
凡事只要手头不宽裕,不管是难得一见的才能还是阴谋都只是妄想。
幸运的是,相较于奥兹马尼亚,国库稍有余裕的艾兹森这次没有花钱到处雇用佣兵。其实欧斯一直留心的正是这点。假如那位头脑聪颖的冒脾王妃要使出什么计谋,必定是在这一方面。她大概会利用奥兹马尼亚财政拮据的状况,撒出更大把的银弹企图收买佣兵。
但是目前国库没有大量金钱流动的痕迹。
欧斯派人监视圣•安琪莉的财务官与五城市伯爵托尔曼德•礼思齐,留意他们是否有动用国库或私人财产的迹象。假如路希德要借钱,肯定会找上欠他大笔人情的五城市。
那些钱没有被动用,表示他们没有雇用佣兵。佣兵并不是会为情分采取行动的人。
既然如此,就代表路希德将布罗麦奇亚问题交给前往塞卜洛亚的龙骑士团全权负责了。
(给我等着瞧吧,这群贪婪的佣兵。)
欧斯舔吮沾到拇指上的橄榄油。
只要攻陷迦罗业流玛,抓住强古•嘉顾等人当作人质,就能从艾兹森大赚一笔。
而奥兹马尼亚无论如何都想要南塞。若是要赎回路希德的实质监护人强古•嘉顾,果然至少该要求拿那个坐拥富裕贸易港口与关卡桥的南塞来换吧。
而且凯缇也在南塞。
(谣传那位自尊心强烈的公主,跟那个受平民教育长大的私生子感情和睦。别笑死人了。凯缇只不过是觉得乡下人很稀奇,怎么可能倾心于一个比她小的孩子。)
但是他还是焦急地想快点将她带回奥兹马尼亚,因为她在帕鲁耶姆的竞技场上露出的明朗笑容,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那个宛如长久以来难受地收着翅膀的鸟儿,终于得以尽情展翅一般的解放感……他唯恐她会就此用力振翅,飞往自己伸手不能及之处。
「殿下,糟糕了!」
「……拜莱姆?」
欧斯在马上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向。刚才前往说服佣兵的拜莱姆脸色大变地跑过来。
而且他手中拿着的是理应由尼兰等人高挂的奥兹马尼亚军旗。为什么他现在会拿着那个东西……?
「怎么了?」
「尼兰他们以我方未履行契约为由,打算离开我军!」
「什么!?」
欧斯连忙一拉缰绳。位于军队后方的佣兵部队,的确正在陆续脱离队伍。而且他们竟然连自己的雇主奥兹马尼亚的军旗都扔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斯从队伍间急驰而出,不听拜莱姆的劝阻跑到尼兰身边。
(可恶,虽然被父王提醒过佣兵难以驾驭,但没想到会受他们摆布至此!)
「我不许你擅自行动,尼兰•泛树!」
他不顾自己濒临爆怒的情绪,将马停在尼兰面前挡住去路。
「唉呀,王太子殿下。」
男人睁大只有一边的眼睛,另一只左眼被皮革眼罩覆盖。他是个年约四十岁,强壮得让人联想到秃鹰的战士。
他就是泛树族的首领尼兰。
「你们要去哪里?」
「您问我们要去哪啊,这是企业机密。」
他扬唇一笑。四周传来「吧唧吧唧」的声响,是因为这群佣兵都在嚼佳穆叶。佳穆是在这一带自然生长的灌木,据说咀嚼叶子有提神作用。
「订金已经付了,至于余下的赏赐我应该也已经签下了亲笔保证书。你们的工作接下来才要开始,不是吗?」
「该做的工作我都做啦。按照殿下的吩咐,我曾私下密会龙骑士团内部的人,但是他们不相信我。」
「不相信你……?」
尼兰举起双手,好像已经举手投降似的。
「我姑且用殿下出得起的最大限度金额交涉过了,但那些人都不怎么起劲。
我们的人很不耐烦呢,大家都怀疑跟龙骑士团正面冲突,是不是真的有钱赚。」
「什么……!?」
欧斯不禁瞪大眼睛。这个男人说的不是「正面冲突能不能赢」,反而是「正面冲突有没有钱赚」。
「毕竟现在是冬天,大家手头都不宽裕,只能指望这场战争了。可是,重要的钱却没拿到手。」
「……我已经付订金了。」
「殿下,佣兵从武器、防具到粮食都是全部自费,订金根本没得赚。」
仿佛瞧不起人的「吧唧吧唧」声包围住欧斯。然而即便受到这样的屈辱,欧斯也不能出言怒斥。
要是尼兰这群人在此脱离,就无法包围迦罗业流玛,也意味着这场远征的失败。
(为什么?这些家伙是故意闹事以要求加钱吗?)
他瞥向拜莱姆。父亲锡塔哈特派来负责监督的这个男人,应该也很习惯应付佣兵。
然而他只是满脸严肃地紧抿着唇。
(拜莱姆,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你打算任凭这些家伙离开吗?)
「……你们想要什么?」
为了避免自己的着急被察觉,欧斯带着沉着的表情说。在这种时候,他不禁在无意识之间,想起父亲锡塔哈特在难题面前沉默时的表情。
「佣兵想要的东西就只有一个,殿下。」
「钱吗?」
「没有错。」
「但是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够付钱给你们。」
假如他们要在此时离开,他想得到的可能原因就是艾兹森从中作梗。但是现在路希德在西克索斯,不在能够动用大笔金钱的地方,那位冒牌王妃也一样。能够开出艾兹森这张支票的人都不在这里。
那么,出钱的究竟是谁!?
(圣•安琪莉的国库跟五城市都没有引人注目的举动。钱到底是从哪里流过来的!?是谁在动用那笔钱!)
尼兰发出「呸」的一声,粗鲁地吐掉嘴里的东西。
「刚才我接到来自让奇里的联络,已经收到我们要的东西了。」
「什么,让奇里!?」
让奇里是奥兹马尼亚南部的城镇,是位在西天道路在线的知名投宿地。
西天道是从西方尽头直通天际(在此指的是皇王身居的伊瑟洛至高城所在的潘帕里亚)的道路,一路从遥远的伊瑟洛延伸至凡希坦斯,是过去周遭诸国全是伊瑟洛领地时所铺设的古老街道。
为什么尼兰会从距此如此遥远的让奇里拿到钱!?
而且又是跟谁拿的……
(等一下——为什么偏偏是{让其里}!?)
欧斯瞬间感受到「糟糕了」的想法,以及几乎失去意识的感觉。他连旁人的目光都忘了,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
他大意了。
他以为只要监视艾兹森能动用的所有资金源头,没发现动静的话,就表示他们不会采取动作。因为佣兵没拿到钱就不会工作,绝对不会因人情而出动。
但是艾兹森还是另有资金源头!
那来自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原来有这一招!)
尼兰带着毫不关心的神情,将脸转向因屈辱与更强烈的怒气而握紧缰绳的欧斯。他向周遭众人使了个眼色,尼兰的部下立刻纷纷骑马包围住欧斯。
「欧斯殿下!你们要做什么!!」
其他佣兵用枪抵住不禁面露怒色的拜莱姆的颈子。拜莱姆连要拔剑都做不到,被迫慢慢后退。
「尼兰,你这混帐……」
「你要是默默任我们离开就好了,那样我们就会什么都不做就此消失,但这下没办法了。」
「…………你们的雇主是怎么收买你们的?不是用钱吧。」
尼兰轻声笑了。那是深刻体会过这个世界上所有酸甜苦辣的老江湖的表情。
「真亏你能猜出来呢,{小少爷}。」
明显遭到嘲笑,欧斯的脸倏然发红。但是现在他连为这种事羞耻的时间都没有了。
(还说什么包围迦罗业流玛,被包围的根本是我!!)
要是自己被抓,从奥兹马尼亚随他一道前来的亲卫队就无计可施。何止如此,自己八成会被交给将在不久后出现的龙骑士团。
别说要艾兹森让出南塞了,按这个情况,父亲将会为了赎回他而不得不支付代价。
佣兵缓缓逼近欧斯周遭。但是,此时他无法抵抗。佣兵有上千人,奥兹马尼亚亲卫队的人数却仅有百人。
父亲锡塔哈特曾说过要他学学驾驭佣兵的方法,但他没想到会受到这么沉痛的洗礼……!
(我又输给那个女人了吗?)
欧斯有好一段时间都像石头一样僵硬在马上。在那段期间,他腰间的剑被抢走,缰绳被佣兵拉在手中,就像个罪犯一样。
「……尼兰……你竟敢……」
因屈辱与羞耻而浑身发着抖的同时,欧斯瞪向尼兰。
但是那位佣兵队长似乎只当欧斯的视线是蚊子叮咬。他用一根拇指缓缓抚过下颚留着的胡子,并说:
「王太子,你的弱点果然还是不谙世事。觉得让你吃点苦头也无妨,因而派你独自来此的你父亲是正确的。」
「你说什么……」
「你对我是尼兰这件事根本没有丝毫存疑。」
欧斯一惊,猛然抬头。
目光撞上男人这张泛起从容微笑的面孔。男人缓缓伸手绕到后脑勺,慢慢摘下遮住左眼的眼罩。
「……难不成……」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一定会成为更了解外头世界的好男人。」
「喂,等等——」
仿佛要躲开他伸出的手,直到刚才都一直自称尼兰的男人将马转向。挂在他手上的眼罩象是垃圾一样被扔掉,落到尘土间。
「喂,我们要回去琵姆城了,把王子带过来。财宝正在等着我们!」
接在男人的吆喝声后头,众佣兵粗野的低吼声响起。无论哪一道都是他从未听过的粗厚又充满欲望的声音。
(插图207)
欧斯深深体认到,这就是名为佣兵的这群男人的本性。
而在这场干净利落的叛变背后,有个以意想不到的方法授与他们智慧与财富的恶魔。
(——可恨的艾兹森冒牌王妃!)
「去向塞卜洛亚的龙骑士团提出交涉,就说我们俘虏到了奥兹马尼亚的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
在高举向天的剑与枪之间,欧斯转眼间就遭人带走。
***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没有任何问题。
在铃玻璃王宫中的雅致客房中,奥兹马尼亚王锡塔哈特捏起最喜欢的「钻石砂糖」,享受着中午的小憩。
钻石砂糖是用蜂蜜封住柠檬,做成钻石形状的凡希坦斯甜点。
代替茶注入杯子的是蜜酒。最喜欢甜食的锡塔哈特一瓶接着一瓶,不停喝着宰相马凯翁•马克巴金从帕鲁耶姆大量带回的五城市蜜酒。蜜酒是相当高价的黄金美酒,奥兹马尼亚也想大量进口,但是现在奥兹马尼亚跟艾兹森的外交关系不太友好,因此关税很高。
反正这是别人的酒,而且还是那位变态王哈克朗的,不管喝多少都不会遭报应。
锡塔哈特基于这种小里小气的理由派人拿来马凯翁带回来的蜜酒,为聚集在沙龙中的各国王族间的畅谈炒热气氛。
没错,奥兹马尼亚王现在正在外远游,什么都不用做。
他只要像现在这样将远征交给能干的儿子,吃着点心等待报告就好。
听说成功从布罗麦奇亚入侵的上千名奥兹马尼亚军已经按照预定计划前往迦罗业流玛,中途占领了琵姆城当作进军据点。
既然攻下琵姆,那个强古•嘉顾的大本营就在眼前了。只要尼兰•泛树能巧妙搅乱龙骑士团的内部,想必正在从塞卜洛亚赶回来的龙骑士团也会被绊住脚步。
这样一来,欧斯他们就能悠悠哉哉地攻下迦罗业流玛了。
(假如在迦罗业流玛抓住强古•嘉顾,就叫他们用南塞来换。这算是欧斯立下的功劳。)
长期站在父亲的立场观察这个儿子,锡塔哈特早已注意到他在这半年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也知道原因为何。
改变欧斯的是艾兹森。经历过那朵带毒的美丽花朵造成的重重打击,以及珍爱的女子被乳臭未干的小鬼抢走后,欧斯归来时已然脱胎换骨。锡塔哈特心想,欧斯身为一个王者能否有大幅成长就要看现在了。正因如此,他才会明知道手段多少有些激烈,还是将儿子派到战场上。
当然,他不认为欧斯能抓到嘉顾大老。得知琵姆被攻下后,辉龙族的中心就会逃出迦罗业流玛吧。不过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不流一滴血就拿下迦罗业流玛。
要是因为害怕仅仅十四岁的王太子跟拼凑起来的佣兵而逃跑,强古•嘉顾应该会遭嘲笑说他也老了。如此一来,路希德的统治将会重重受挫。
(无论结果如何,对奥兹马尼亚都没有坏处。)
剩下就只要等着看有毒的美丽雌鹿会不会踩中设下的陷阱就好,那可真是值得一看。
即便到了现在,他只要一回忆起就能沉浸于那股愉悦之中。那个艾兹森的冒牌王妃——叫洁菈萝娣是吧。
乌兰加出现在她面前,威胁她前往奥兹马尼亚当锡塔哈特的情人时,她的那个表情——
(好久没有看到那么娇艳的怒色了。)
名叫洁儿的那个伪装成王妃的冒牌货,是连欧斯也不禁赞叹的才智兼备的稀有女性。安插在艾兹森宫廷的密探带回的报告也提到,她是出了名的古怪王妃,熟知毒药、农业与治水,一直善加辅佐能力偏重军事的路希德。
他久违地对女性产生兴趣。自从得知长久以来宠爱的美少年墨齐斯跟侍女生了孩子,因而将他解雇后,锡塔哈特的心就不曾被特定的人占据。
现在他却突然渴望能得到她。当然,他会陷得那么深,也是因为洁儿早已是别人的女人。但是他会认真开始思考得到她的计划,是因为乌兰加带来的令人惊愕的事实。
做为帕尔梅尼亚王的密使来到多拉罕金宫的她,很快就成了被邀进锡塔哈特寝室的客人。而她对他悄声说出的枕边话,就是艾兹森王妃是梅莉露萝丝准备的冒牌货。
事情有趣起来了。他露出微笑。
期待着与乌兰加在凡希坦斯重逢的同时,他开始独自派人调查洁儿。一查之下,确实如同乌兰加所说,安迪鲁娼妇的女儿中有一位条件相符的少女。
路希德已经有梅莉露萝丝了。既然他充满男子气概地对帕尔梅尼亚的王冠怀有野心,可怜的洁儿总有一天会被抛弃。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她不就随您处置了吗?乌兰加是这么说的。
这个主意不错,锡塔哈特心想。那个似乎图谋不轨的梅莉露萝丝把处理洁儿的工作推过来,这点虽然令人不爽,不过既然送来的是美女,那么接下这个职责也无妨。
反正洁儿离开这座王宫也是早晚的事。温里哥法王明天就会抵达。等法王加入后的行程顺利结束,半个月后她就一定得回去艾兹森。
但是那时她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因为帕尔梅尼亚的梅莉露萝丝早已严阵以待,准备呼唤路希德回到她身边。以乌兰加为首的老道暗杀者,想必会试图谋害踏上归途的洁儿。
(来吧,你要怎么做呢,聪慧的智者。乖乖来到我的王宫应该也是个不错的选项。)
她终究是个娼妇的女儿。
比起被帕尔梅尼亚的暗杀者杀害,在不知名的山中成为狼群的爪下亡魂,她应该会选择委身于自己。这就是锡塔哈特的想法。
他这段悠哉的妄想时间,被强烈的痛苦打破了。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呜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
带着观者无不怀疑他精神是否正常的疯狂模样,锡塔哈特满地打滚。
「哈、呜、来、来人啊、给我、水……」
一位侍从马上端出水。扑上前去的锡塔哈特随即一口喝光,但过没几秒就全部吐了出来。
地板上满是他的呕吐物,一片狼藉。直到刚才都顺应他的邀约笑着举杯共饮的人,也全都用扇子或袖门掩住嘴边,快步离开房间。
「有、有毒!凡希坦斯想下毒谋害我。来人把那家伙叫来……把哈克朗叫来!!」
连那双奥兹马尼亚人独特的水蓝色眼眸中都充满血丝,锡塔哈特惨叫:
「这是凡希坦斯的阴谋!我、我会被杀,叫御医过来,快一点——」
「真难看。」
宛如铃声的凛然嗓音响起。
在场的所有人都移动着视线,寻找声音的主人。接着,众人的视线停留在同一点。
一位女性站在那里。她身穿几乎会让人误会是结婚礼服的纯白蕾丝礼服,但是这些装饰的体积并非大而无当,而是保有洗练的高雅曲线。她美丽清澈的蓝色眼睛,与胸口的硕大蓝宝石宛如成对般互相辉映。
(洁儿!)
带着充满痛苦的表情,锡塔哈特抬头瞪她。
「锡特王,这不是凡希坦斯的阴谋,也不是下毒谋杀。因为你无论是哪一瓶蜜酒,都是跟别人分着喝的吧?第一口你绝对不会自己喝,而是邀别人先喝。」
他低声呻吟。的确如她所说。他随时都担心遭人下毒杀害,因此不会吃下未经试毒的餐点。在这种不能让试毒者随侍在一旁的场合,他都会尽可能与别人共享一份。当然,这是为了让对方帮他试毒。
「假如蜜酒或糖果中有毒,就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得满地乱滚。」
人群一阵吵嚷。原本害怕自己是否也将毒吞下肚的客人,暂且吐出了安心的气息。
马克迅速唤人过来,开始将其他客人送出这间房间。虽说什么事都没有,但于法王巡幸在即时发生这种骚动,再闹大的话就伤脑筋了。
房间里只剩下洁儿跟哈克朗,以及马克与锡塔哈特。锡塔哈特本想强行留下自己的随从,但马克将他们悉数赶出房间。
「笨蛋,我中毒了,说不定是食物中毒!快叫医生……」
「要找医生的话,这里就有一个呀。」
洁儿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眼神说。
「真奇怪,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是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拥有医学知识……」
「洁菈萝娣……」
锡塔哈特确信她果然就是犯人。由于他威胁要揭穿她的秘密,要她成为自己的情人,被逼上绝路的老鼠因而露出了意料之外的毒牙。
「很痛苦吧?原来您也会感到痛苦呀。」
「这个毒是……怎……么……」
「那是莲华杜鹃的毒。」
莲华……锡塔哈特反刍着这个词。记得这是一种根与叶含有剧毒的花,野战中有时候会寻找这种花以制作毒箭。
但是那种毒的毒性很强,假如是加在蜜酒跟点心之中,照理说不会只有自己受到这种痛苦。
「在马克采买回来的帕鲁耶姆特产萤酒中,有一种是我拜托他务必请您品尝的。陛下或许不太清楚,不过我国艾兹森的五城市有个地方被称为蜜城,那是个蜂巢绵延不绝的巨大断崖峭壁,这些酒就是用那里采到的蜜酿制而成的。蜜蜂之中也有只从同一种花采蜜的种类,以此酿出的酒可以连带尝出花蜜滋味,被当成贵重的高级品。」
洁儿缓缓绕过在地上打滚的锡塔哈特身边,捡起同样滚落在地上,内容物全被吐掉的瓶子。
「当中也有混入莲华杜鹃花蜜的酒。莲华杜鹃的叶跟根是剧毒,花蜜当中也含有毒素。只喝一、两杯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像你这样喝光好几瓶,那种蜂蜜的毒就会逐渐流过全身,引发痉挛。」
「你、竟然……」
锡塔哈特愕然。
(刻意选了这种东西骗我喝下——!)
他很想马上揪住这个女人的衣领,但他做不到。如同她所说,他从指尖到脚尖都在痉挛,强烈的吐意毫无止歇地往上涌。
「这是仅只流传于五城市的做法,用来慢慢杀掉老人跟小孩。
——啊,陛下没跟您中意的那位小姐问过是吧。」
「什、么……」
「乌兰加是五城市伯爵的女儿。过去她曾以爱妾人选的身分接近路希德,试图让他每晚都喝下这种酒。要是陛下先问过她就好了。」
他想回嘴,但取代话语从口中吐出的是已被消化成液体的昨晚吃的鸡肉。四周充满胃酸以及被此溶化的食物馊味。
(乌兰加……)
锡塔哈特艰辛地转动脖子寻找乌兰加的身影,却遍寻不着。她刚才明明还在凝视着自己的人群之中。
(她逃走了吗!)
他明白,她就是那样的女人。既不是恋人也不是亲密友人,只是为了排遣无聊的萍水之交。想依靠她根本是自作多情。
但是锡塔哈特还是感觉到从身体最深处,有股滚烫的热度油然而生。
那是强烈的屈辱。不是因为被洁儿下毒,而是因为在法王巡幸这个华丽的场合,他却只能沾满自己吐出的呕吐物,满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众多受邀的客人对奥兹马尼亚王锡塔哈特留下的记忆,恐怕不会是勇猛又富有教养的美男子,而是因肠胃虚弱而吐得全身都是的可怜人。这比什么都更让他无法忍受。
「不过这还真有效。原本只是一个备案罢了。」
「……你、什么意思……」
「这本来是为防我方在草原方面的作战不顺利时的备案。」
洁儿扔掉空瓶子,露出微笑。
「……你在草原……做了、什、么……」
「您的儿子被抓住了。」
锡塔哈特本想说些什么却又再度呕吐起来,连忙躺下。
「这样很危险。恶心想吐的时候最好不要仰躺,不然会窒息的。」
「……哈……呜、呜呕……哈……」
嘴角流出唾液,连眼眶中都满是泪水的锡塔哈特试着坐起身。
但是他无法进一步动作。
因为洁儿跪下将脸凑过来的身影就在眼前。
「您知道我跟路希德为什么会特地让帕鲁耶姆变成空城吗?」
现在完全占了上风的洁儿故意用悠然的口吻这么说。
「我就告诉您我是怎么骗过令郎的吧。」
「……你、这家伙……」
不管怎么看,她都是在延长锡塔哈特的痛苦并引以为乐。
「我知道手头拮据的你们担心我们会整顿出一支佣兵部队。你们买通了财务官房的卫兵,让他们逐一报告是否有钱从那里被运出去的迹象,对吧。
拜此之赐,我们非常轻松。只要在你们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准备好值钱物品,跟尼兰他们接触就行了。
但是我们是故意让你们先雇用尼兰的。」
锡塔哈特领悟到,她诱使他们动用了仅有的钱。但是现在才明白这点已经太迟了。
「钱可以之后再付。得到有着尼兰•泛树这个领袖光环以及强烈凝聚力的佣兵部队,奥兹马尼亚必定会入侵布罗麦奇亚,而目标肯定是强古•嘉顾所在的迦罗业流玛。考虑到尼兰对他怀恨在心,这是妥当的选择。
你们的败因是,害怕剩下的佣兵会被我们雇用,因此用那笔少得可怜的钱雇用了所有人。」
原来如此,并非雇用五百人而是雇用一千人的话,一个人拿到的薪水就会减半。当然,剩下的钱欧斯也会试着从当地筹措,或是从占领的城市中的财产来补足。
但是佣兵最敏感的就是自己的利害。比起不知道能不能得到、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敌方财宝,他们更会倒向堆在眼前的钱财。
(这个女人……)
锡塔哈特看向近到足以吻到彼此的冒牌王妃洁菈萝娣。
洁儿看透以便宜薪资被雇用的佣兵总有一天会感到不满,计算着与他们提出交渉的时机。
接着,她成功地让尼兰背叛了。
「……用来做交易的,是你的『行李』吗?」
锡塔哈特愣愣地抬头看着洁儿。
艾兹森王妃突然必须至凡希坦斯远游。由于要做为艾兹森的代表拜谒法王,出游的行李即便赌上国家的威信也绝对不能显得寒酸,所以肯定会为此花费大把银子。出游期间要配戴的宝石就不用说了,为了每天穿的礼服都不重复,肯定也会备妥几十件礼服、外套跟腰带。
而这些东西竟然都被这个女人拿去跟尼兰做交易了。这都是为了瞒过王宫内众多监视者的耳目,将钱财运出帕鲁耶姆。
『身为帕尔梅尼亚第一王女、受到艾兹森国王宠爱的王妃殿下,竟然穿着跟前天一样的礼服,这样的打扮未免太寒酸。』
他事到如今才领悟到,答案就藏在乌兰加那句无意的挖苦之中。说什么在让奇里遭到盗贼袭击,那些盗贼肯定就是尼兰派出的使者。
对尼兰来说,比起先为了拿到钱而攻占迦罗业流玛,之后还无法稍事歇息,就要跟从塞卜洛亚赶回来的龙骑士团战斗,还不如收下大笔财宝并解除与欧斯的契约。
这样不会浪费武器与粮食,更重要的是能确实拿到钱。
(一切都比她少算了一步!)
锡塔哈特紧咬着牙关垂下头。至少他不能发出呻吟,也不能死不服输,这是他所能向她展现出的仅有的自负。
一张放在皮革托盘中的证书被放到锡塔哈特眼前。那是奥兹马尼亚格式的公文。她究竟是何时命人制作了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
「直到奥兹马尼亚用两年付清这次的战争赔偿金两万五千吉利尔为止,暂留在我们手上的欧斯王子都要软禁在艾兹森。这就是承认这个条件的文件。」
锡塔哈特瞪大眼睛。他想反驳,但是在那之前就有一枝笔被塞到他的右手中。
「陛下,请您在这里签名。」
「谁、谁要签这种东西……!」
「可是只要陛下签名,我就会将这个解毒剂交给您。」
一个装着液体的小瓶子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间。锡塔哈特想扑上去,但一下子就被轻易躲开,他再度重重倒在地毯上。
「呜、咕……」
「若不快点喝下,陛下还会继续吐下去哦。」
笑咪咪地推起挑衅的笑容,洁儿逼迫着他。他抓着颤抖的右手,勉强动起了笔。
这真是自己一生之中所签下最难看的签名了,锡塔哈特心想。
满意的洁儿马上唤来侍女,让她带着公文离开。恐怕已经有快马奔向奥兹马尼亚,前去向锡塔哈特的随从传达国王的旨意了。
(不、不、不应该……不应该……)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槌向地板。但是他在这种举动中得到的,只有拳头上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被这样狠狠击败!?是欧斯出了纰漏?还是说……)
(插图221)
说起来,尼兰不是已经在欧斯的委托之下,找到好几个通敌者以图谋分裂龙骑士团了吗?假如尼兰连这项工作都没有实践,或者其实是说谎的话,这不是明显的违约吗?
但是就连这样的异议,现在都因强烈的吐意而话不成声。
「我会拜托哈克朗王,请他在陛下安分地让我回到帕鲁耶姆之前,每天交给你一小份解毒剂。假如我发生什么意外,聪明的哈克朗王说不定会把解毒剂全都倒进厕所。」
「……!…………!!……!?」
「——好,我答应你。」
如此插嘴的,是至今一直在不远处旁观两人互动的哈克朗。
「唉呀,锡特大人,你看起来很痛苦。看来你中的杜鹃花毒很深呢。」
「……你、这混蛋……戴米思•哈克朗……」
锡塔哈特想恶狠狠地瞪过去,但他的眼光完全缺乏魄力。
「我会亲自照料锡特大人,直到你的痛苦痊愈为止。」
另一方面,哈克朗的眼神中充满终于得到珍稀动物的满足感。
「为了你,我会特别准备一间离馆。请稍候片刻,你一定会喜欢的,甚至喜欢到不想离开这个凡希坦斯。」
哈克朗意味深长的轻笑声,不知为何让锡塔哈特更加难熬地翻滚起来。他想必很痛苦吧。
宛如展开翅膀的鸟顺势改变方向一般,洁儿藉着优雅的步伐顺好礼服裙襬。那是个怎么看都不象是由一介娼妇的女儿所能扮演出的纯熟贵妇举止。
「欸,锡塔哈特陛下,何者是真货,何者又是假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拥有能完美分辨出两者差异的眼睛。
因为谁都没有自信能说自己就是真货,就算有自信也没有根据。」
(呜唔唔……)
锡塔哈特能做的只有紧咬牙关到嘎吱作响。她是在嘲弄自己称她为冒牌货时所说的话。
『我呢,拥有能够看穿冒牌货的眼睛。因为我是真货。』
「戴着眼罩,年纪在四十岁上下,领导泛树族的淡黑肤色高大男子……仅只靠这些情报,你们就判断那个人是尼兰。
受不了,这根本只有轻率一词可以形容。」
「什么……」
「很遗憾,欧斯见到的尼兰•泛树,是泛树族的副首领,尼兰的义弟瓦桑。在其他草原部落跟龙骑士团中,也有人认识他。
即便他戴上眼罩遮住根本没问题的眼睛,以尼兰之名前往交涉,对方也只会感到可疑,会成功才怪。」
快步走向门边的洁儿突然停下脚步,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视线俯视锡塔哈特,有如暴风雪般丢下一句话:
「谁教你要瞧不起我的路希德,活该!」
——之后奥兹马尼亚国王锡塔哈特由于中了莲华杜鹃花毒,别说参加会议或与法王会谈了,连回国日程都不得不大幅延后。
据说他被长久以来摩拳擦掌着想得到他的哈克朗王迎入珍兽宫,在铺满柔软貂毛的豪华睡床上受到殷动照料。
至于锡塔哈特的病是因此改善,还是反而恶化,这点无人知晓……
***
她交给哈克朗的解毒剂其实只是带苦味的水。
反正要是放着他们不管,那对学不乖的父子肯定又会策划歹毒阴谋。既然如此,为了未来着想,她将被抓到的一人丢进敌国的牢房,另一人关进更为华丽的牢狱中,让他闭上嘴巴。
洁儿希望能尽可能让奥兹马尼亚安分愈久愈好。至少在路希德平安戴上帕尔梅尼亚的王冠之前,她都不容奥兹马尼亚横加阻挠。
「那么,哪一个身分才是真正的你呢?」
回到在这座铃玻璃王宫中自己被安排的房间,脱下绢鞋舒适叹息的同时,洁儿这么问。
眼前有一道修长的黑色影子,正确来说是人。在他全黑的贴身装束之外,连鼻尖都被布盖住。而且他的长发时常遮住一只眼睛,几乎看不清他的长相,因此也看不出他的年纪,只知道他大约三、四十岁。从他声音中独特的岁月痕迹,可以察觉到他并不年轻。
吉奇•巴隆。
率领派搏特团那些粗暴份子的佣兵团首领,在这块大陆上威名赫赫的三王之一。
那个男人就站在眼前。
「吉奇•巴隆跟尼兰•泛树,哪一个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两个都是。」
吉奇的眼中难得带着笑意,宛如看到学生说出正确答案的老师似的。
「你怎么猜到的?」
「是因为你的眼睛。」
洁儿呼出深深的一口气并起身离开长椅,光脚走向吉奇。可可连忙想为她准备鞋子,但洁儿并不在意。
她缓缓伸出手,拨开吉奇几乎覆盖住左眼的长发。
(银色眼睛。)
正确来说,是黑色眼珠外围看起来仿佛镶着一条粗厚的银框。
精灵眼。他总是站在黑暗之中,所以她过去都无法清楚看见这条框。
「所罗门送来的报告中,附上了一条奇妙的讯息。
他说,他见到了吉奇•巴隆。他应该是北艾兹森的人,但不属于草原的长相,可能是混血儿。此外,他拥有从所未见的奇特眼睛,那有可能是被称为精灵眼的眼睛。如果真是如此,吉奇•巴隆应该没有接受过教会洗礼。」
据传拥有精灵眼的人,可以看到不可思议的事物。正因为如此,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受到这种待遇,但有很多人由于这种奇妙的容貌而被称为精灵掉包的孩子,遭到疏远。
「派人调查尼兰•泛树这个人物的时候,首先出现的情报就是『左眼戴着眼罩的男人』,而且听说原因并不是那只眼睛没有视力……
于是我开始疑惑,他戴眼罩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有传闻说最近他将泛树族交给义弟瓦桑代管,也有传闻说尼兰就在草原一带。再加上他的左眼虽然戴着眼罩,却似乎不是因为没有视力……假设这些消息全都属实,导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换言之,就是尼兰的左眼确实有戴着眼罩的必要,不过现在他的义弟瓦桑为了担任尼兰的代理人,在没有问题的眼睛上也戴了眼罩。」
吉奇默默听着洁儿说下去。
「如果不是尼兰,交易就会出现障碍,所以瓦桑才要特地假扮成尼兰,戴上眼罩。
你在那个草原上的存在感就是如此庞大。」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你以前说过,派搏特是在你祖父那一代创立的。那位祖父就是泛树族的——可可的祖父对吧。」
忘记是什么时候,她询问派搏特团与墓园有没有什么关系时,他曾这么说:
『我听说派搏特原本是在暗地里进行暗杀或无法公开的工作,但是后来规模渐渐扩大,变成象是拦路抢劫的强盗。我们家好像是在我祖父的那一代开始担任首领。我祖父原本是某个地方的知名佣兵,结果成了流浪者,一手建立起盗贼团。这是很常见的事。』
她听说草原上的泛树族原本是由血缘关系紧密的好几个家族形成的集团。由于人数稀少,过去总是在边境的贫瘠土地游牧,所以在草原上并不是一个很有存在感的部落。
而被收养的尼兰一手重振起这个部落,发展到现在已经拥有了强大武力。
「过去你说过曾经被我救了一命,而且还是两次。于是我开始回想究竟是在哪里遇到你的。
那肯定是我年幼的时候,因为我几乎没有被卡露莲妈妈收养前的记忆。如果我见过你,那肯定就是在被收养之前。
我慢慢想起来,自己似乎是与『墓园』很接近的存在。走访各个异教徒村落的格列凡,以及隐藏踪迹,住在隐密村落中的那些不用语言的居民……假如我曾见过你,肯定就是在当中的哪一个地方。
吉奇,你就连在我面前也几乎都会遮住脸的理由,以及你说曾见过我的这个说法,将两件事连在一起思考后,我做出了一个推论:
你另有一个公开的身分,过去曾因某种理由造访过隐密村落或是墓园……」
「就只因为这样,你就判断我是尼兰本人吗?」
洁儿短促摇头。
「就结果而言,是因为许多微小事实的累积。你的义妹可可第一次以贴身侍女的身分被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明明听说她来自帕尔梅尼亚附近,她的耳垂上却穿了很多个耳洞。
一般来说,帕尔梅尼亚的女性不会在耳朵上穿那么多洞。穿耳洞是必须时时带着财产移动的草原民族的习俗。」
可可默默睁大眼睛。她用侷促的眼神瞥了哥哥一眼,大概是因为注意到自己的大意。
「透过调查,我也得知泛树族原本就是负责草原上的祈祷与诅咒的一族,因此总是维持稀少人数。剩下的……都是我的猜测。
至于决定性的关键,吉奇,是我委托你跟尼兰取得联络的那件事。为了绊住奥兹马尼亚的脚步,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跟尼兰交涉。」
吉奇哼声一笑。
「因为我动作太快了吗?」
洁儿点头。
「所罗门的信上写到,吉奇不知为何拥有奥兹马尼亚军入侵布罗麦奇亚的情报,而且日期很奇怪。
那正好跟我假装在让奇里遭到盗贼抢劫,将『行李』交给尼兰手下是在同一时期。
就算你是先去见过尼兰,谈妥之后再去见所罗门,你的动作也未免太过迅速,足迹也遍布太广了。」
吉奇肯定是在洁儿向他表明这个计划后,就跟扮演尼兰四处活动的义弟瓦桑取得了联络。
而他也收集了并未受洁儿委托的情报,诸如奥兹马尼亚在布罗麦奇亚的行动、龙骑士团的动向、所罗门独自调查的事情等等。
所罗门对此产生警戒,在信中暗示吉奇可能受到奥兹马尼亚雇用,不过委托吉奇收集这些情报的大概是哈克朗王。
「有头绪之后,只要从别的方向展开调査就行了。假如你是尼兰,无论是你以派搏特团首领做为自己名号的理由、蒙面的原因、可可的耳洞、她在同族之中的未婚夫、全族的孩子都以毒草命名,这些全都说得通了……到此为止都只是我的推论。」
洁儿收回碰触吉奇头发的手。
「如果我请你拿掉蒙面,你愿意拿下来吗?」
「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我想知道我的推论是否正确。」
没被浏海遮住的那只眼睛直盯着洁儿。不久,蒙面底下的嘴唇微微张阖。
「好。」
洁儿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将他的蒙面布往脖子的方向拉。
「!?」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跟我——猜得一样。)
五官深邃的椭圆脸。浅色的嘴唇与留有一点胡渣的下颚。几乎左右对称的眼睛高度,以及耳朵的位置……
一切都与洁儿熟知的那张脸很相似。
「格列凡……」
吉奇开口:
「我不是格列凡。」
「是啊。象是很像,但并非完全一模一样。」
但是格列凡跟吉奇的长相神似到让人无法把他们当成完全无关的人。
格列凡•米尔德瑞可。
(插图231)
那是她怀念不已的人。不只是父亲或家人,对洁儿来说,格列凡曾经就是自己的全世界。
与那位男人神似的男人,说自己过去救过他的性命。
「你到底是谁,吉奇……而格列凡又是谁?」
回过神来的时候,从她口中跳出的就只有连珠炮似的问题。
「为什么长相相似的人这么多?路希德是双胞胎,我跟梅莉露萝丝很像,那位哈克朗王听说也有双胞胎妹妹。
不只是这样。假如卡露莲妈妈是前凡希坦斯王妃,琪琪跟赫丝都是这个国家的公主,那我究竟是谁?
『墓园』究竟在哪里——」
「——你要去吗?」
吉奇说。
「咦……」
「这么想知道的话,要不要去『墓园』看看?」
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回答。身后的可可忍不住出言告诚哥哥,但吉奇的视线没有从洁儿脸上移开。
当然,他脸上并没有开玩笑的表情。
「如你所说,我也被称为尼兰。现在把那个嚣张的奥兹马尼亚王太子丢进南塞牢房的,就是担任我左右手的义弟。
过去我遭到父亲强古•嘉顾疏远,被过继给泛树当养子。那时候我还年轻,因此堕落了好一段时间,率领泛树的年轻人在帕尔梅尼亚跟奥兹马尼亚一带四处作乱。那时候吸收了跟随我们的盗贼与武装农民而形成的,就是派搏特团。
所以派搏特当中有无国籍的人也有泛树族的人。负责逞凶斗狠的是前武装集团,能胜任间谍行动的则是泛树族。」
「那么……之后你回到草原了吗?」
「因为可可的爷爷过世了。」
洁儿看向随侍在侧的可可。
(……原来如此,她是泛树族的嗣女。)
由于没有能继承香火的儿子,吉奇才会被过继过来当养子,这是为了让他日后跟可可结婚并继承泛树族。
「接到通知说爷爷死了,要我回去草原的时候,派搏特团已经变得庞大到无法解散,所以我决定把两边都维持下去。反正就算成了泛树族的族长,这本来就是个小部落。同时以吉奇•巴隆跟尼兰•泛树的身分活下去并不难。」
洁儿默默点头。
谜团如冰一般逐渐融化。
记忆随之流淌而出,汇集成一道更庞大的流水,在洁儿脑中形成令人晕眩的急流。
这是为了在不久之后流抵通往某片海洋的地点。
但是——
(透过得知这些真相,我又打算前往何方呢?)
吉奇说:
「我出生后遭到强古•嘉顾疏远这件事,和这只精灵眼,以及你跟格列凡的事并非完全无关。
梅莉露萝丝的事也一样。
的确,相似的人多到这个地步很不自然。不过只要前往墓园,明白那里的真实情况,所有谜团都会解开。」
(谜团会解开……)
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仿佛踩着搏动的心脏一般,她的脚下阵阵摇晃。
「你要去墓园吗,洁儿?」
吉奇又问了一次。
(我……)
从刚才开始,体内就一直浮现奇特的热度。她的内脏、皮肤与每一根毛发都象是会冒出蒸气一样发烫,到了她觉得就算现在被小刀刺中,大概都不会感到疼痛的程度……
「我要去。」
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即便真相会化做流水注入大海,洁儿都不会再有迷惘。
我无论何时都能再度站起身,独自踏上旅途。
这次我不会再追逐格列凡的背影。
(路希德,我一定会与你重逢。)
——因为我要回去的地方,早已决定是你的身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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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04:30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我是高殿。秋天跑到哪里去了呢?
有没有人看见我们家的秋天呀?
故事走向也渐渐变得很有秋天气息,充满午间连续剧风格了。
唉呀,虽然主角们依然在谈着国中生般的恋爱,周围却已天翻地覆。
这次也是从宛如史诗罗曼史的开头导入故事。
我想在这个故事的登场人物中,人生最如云霄飞车一样高低起伏的无疑是卡露莲妈妈。
照理说女儿们也不遑多让,不过她们都是一群迟钝的人,所以好像不怎么在意。
幸与不幸完全是由自己的感觉来认定,格朗恩三姊妹似乎不太有「我们真不幸!」的感觉。
好啦,这次公主心第九集就是分成热血行动派的路希德队,以及正值智谋大战的洁儿队分头进行。
虽然也出现了几个可怜人,不过这个嘛……就当他们是运气不好吧。
关于蠢蠢的奥兹马尼亚的锡塔哈特王之后在珍兽宫会受到哈克朗王如何疼爱……不对,是接待,要是哪天有机会写短篇集的话我想写写看……啊,各位不想看啊,这样啊。
唉呀,我想他会被好好爱护的,在各方面都是如此,嗯。
这么说来,也有个睽违好几集后终于回来的人呢。
他从秘书升级成贤者之后回来了,路希德队的防御力看来也会大幅提升。魔王关马上就要到啰。
值得感激的是,公主心也出到了第九集,只剩几集就将结束。
到了这个阶段,就只能一直往前进了。
「什么嘛——两人分隔两地的话,根本没办法恩恩爱爱嘛——」
希望这么想着并为他们感到着急的各位,也能再陪伴我一下。
我想接下来洁儿的真实身分与梅莉露萝丝小姐的意图都会开始浮出水面,开始有进入高潮的味道。
而我也一样,由于在这个秋天离奇出现的气喘症状、脚上因趾甲内缩而形成巨大血泡导致连鞋子都没办法穿、智齿突然肿痛等等,灾难接二连三降临到头上,让我不禁头昏眼花,不过我还是会努力撑过冬天,为最后一集做准备。
啊——顺带一提,我手边已经写好到最后一集为止的情节,不过为了避免变成像某系列那样的「快完结啰快完结啰」诈欺,我想刻意先保留不说还剩多少集……
这次也受到负责插画的明咲老师与责任编辑许多照顾。
我现在沉浸在希望最后一集能见到所有角色的彩色拉页的妄想之中★
啊,大家都扮成高中生的模样也不错。
在这个情况下,我觉得路希德绝对是穿立领制服。
而马修斯是数学老师。
虽然有点早,不过预祝各位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还有,祝新年快乐——
每天都跟儿子抢棉被@高殿円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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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3 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系列终于能看到后续了!点个赞
发表于 2019-10-3 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来自伟大航路 于 2019-10-3 14:47 编辑

记得当初少女漫封面劝退了不少人可惜了,明明内容好看的
发表于 2019-10-3 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居然也还在翻译吗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 16:32 | 显示全部楼层
ayanami-rei 发表于 2019-10-3 14:55
这个居然也还在翻译吗

早就完结了,只是一直没人接手录入。我也是今年有时间录入完了。顺便发一下LK,方面有需要的人。
发表于 2019-10-3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楼主了,这书确实有点冷,现在都没什么人提了
发表于 2019-10-3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书要不是看到一个有人发帖 都快忘了··
发表于 2019-10-3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哇,公主心!这系列我超爱的,虽然是女性向,但我觉得很多男生应该也喜欢吧
发表于 2019-10-3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这不部书……我约莫他有十年历史了吧
发表于 2019-10-4 04:1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系列我开始看了好几卷觉得还不错呢,终于完结了啊

和起点女频文比较像
发表于 2019-10-4 04:46 | 显示全部楼层
工作辛苦               
发表于 2019-10-4 08:2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系列还有更新呀~
发表于 2019-10-4 08:30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一 发表于 2019-10-3 20:39
哇,公主心!这系列我超爱的,虽然是女性向,但我觉得很多男生应该也喜欢吧
...

从学生变成大叔  我还是很喜欢这部
谢谢楼主录入
发表于 2019-10-5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分享!
发表于 2019-10-6 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挺喜歡這系列不過太久了劇情都忘得八八九九,是時候重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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