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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负犬小说组】源氏物语秘帖 翁 [梦枕獏][缪思][简繁TXT&插图](附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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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4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ui796853 于 2013-5-24 15:46 编辑


源氏物语秘帖 翁
——阴阳师外传

——————————————————
负犬小说组录入
原著:梦枕獏
翻译:茂吕美耶
扫图:狐狸
录入:暗喵
http://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http://weibo.com/makeinunovels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世间读者或许都认为《源氏物语》是部恋爱小说,但是,这部小说其实写的是「物」。
  「妖物」的「物」……

  日本的平安朝,是光华与暧昧并存,
  人与妖鬼杂相共处的时代。

  在这个朝代诞生了日本最为风流多情的传奇美男子——光源氏。
  人称光君,风姿翩翩,是众人眼中光明辉华的象征。
  光源氏周旋在诸多情人之间,多采多姿的恋情令人羡煞;

  然而,怀孕的妻子葵之上横遭妖物作祟附体,镇日昏迷不醒。
  宫中的阴阳师皆无计可施,光源氏遂转而求助行事诡异、
  声名狼借的民间阴阳师——芦屋道满。

  然而,妖物仍不为所动,只丢出一道谜题:

  在地底迷宫深处的黑暗中,
  兽头王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

  光源氏能够参透这道谜题吗?
  连百鬼夜行中的大妖都认不出的妖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光源氏的天生异相与奇能,于此又有何渊源?

  男人与女人,人与兽,阴与阳,
  爱恋与悲哀,过去与未来,
  菩萨与阿修罗,地狱与极乐,
  黑暗与光明,神只与妖鬼,
  人与人之间的……盛宴,才正要开始。

  你尽管去作祟,没关系……
  你所作的祟,全让我来承担。
———————————————————
下载地址:
http://dl.vmall.com/c0h69nampf
http://howfile.com/file/f217e641/23edd15e/
http://pan.baidu.com/share/link?shareid=509598&uk=131026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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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梦枕貘|

  1951年生于神奈川县小田原市。1973年毕业于东海大学日本文学系。1977年,于《奇想天外》杂志上发表〈青蛙之死〉而初出文坛。除了广受好评的「阴阳师」、「狩猎魔兽」、「饿狼传」等各系列作品外,更在山岳小说、冒险小说、诡异小说、幻想小说等领域,不断令广泛读者为之入迷。为日本SF作家俱乐部会员、日本文艺家协会会员。
  ※个人网站「蓬莱宫」:http://www.difiadv.co.jp/baku/

  译者|茂吕美耶|

  日本埼玉县人,生于台湾高雄市,国中毕业后返日。1985-1988年曾在中国郑州大学留学两年。着有《物语日本》、《江户日本》、《平安日本》、《传说日本》、《欧卡桑的尖嘴儿子》「战国日本」系列、「字解日本」系列,译有「阴阳师」系列、「半七捕物帐」系列、宫部美幸时代小说系列等。


  译者|茂吕美耶|

  日本埼玉县人,生于台湾高雄市,国中毕业后返日。1985-1988年曾在中国郑州大学留学两年。着有《物语日本》、《江户日本》、《平安日本》、《传说日本》、《欧卡桑的尖嘴儿子》「战国日本」系列、「字解日本」系列,译有「阴阳师」系列、「半七捕物帐」系列、宫部美幸时代小说系列等。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序幕
  卷一 车争
  卷二 道摩法师
  卷三 谜题鬼
  卷四 六条御息所
  卷五 摩多罗神
  卷六 阿哇哇十字路口
  卷七 大酒神
  卷八 虫
  卷九 太秦寺
  卷十 常行堂之宴
  终卷
  后记 对不起,这是部杰作
  附录 《源氏物语》简介(附《源氏物语》人物关系图)


  盖翁之妙体,若追溯其根源,乃于天地开辟之初出现,直至现今人王,始终守护王位,润益国土,为人民造福,从不间断。
  若追溯其本体,乃两部(注1)越遇之大日(注2),或超世悲愿(注3)阿弥陀如来,或应身释迦牟尼佛,具法、报、应三身为一德。
  一德分三身,即现为式三番(注4),翁(注5)也……

  ——《明宿集》(注6),金春禅竹(注7)

  注1:指金刚界和胎藏界两部曼荼罗。
  注2:指佛教密宗所尊奉最高神明大日如来。
  注3:阿弥陀佛所发的愿。亦即超越十方三世诸佛的悲愿。
  注4:广义的「能乐」为「式三番」、「能」、「狂言」之总称。其中「式三番」内容为祝祷之舞与吉祥词,被各地视为乡土艺能与神事加以保存,在能乐中是非常神圣隆重之曲。
  注5:「翁猿乐」,「式三番」别称。据推断,翁猿乐承继呪师猿乐系统。能乐集大成者世阿弥主张:能乐的谣(戏曲)与舞之根本即为翁之谣与舞。
  注6:能乐理论书。
  注7:一四○五—一四七○(?),能乐演员、剧本家,世阿弥的女婿。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序幕
  一
  来自异国的相士在七条朱雀的鸿胪馆(注1)与那孩子会了面。
  高丽相士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心里暗忖:
  ——是女子?!
  这也理所当然。
  那孩子身穿长下摆的白平绢单袴,看上去确实像个女童。但是,比起服装,那孩子的白皙肤色更令他看起来像个女童。而且,他的白,并非普通的白。是那种透明得似乎可以看得见肌肤内血色的白。
  那孩子四周飘荡着类似肌肤内的鲜血芳香。
  长相很美。
  相士于事前已听说那孩子行年七岁。
  又听说,那孩子是右大弁(注2)的儿子。
  对方托相士给那孩子看相,相士一口答应。
  「无论风水或宿曜,大体上我都有心得,我去看看吧。」
  相士于两天前如此说。
  因此,今天那孩子被带到鸿胪馆,此刻正坐在相士面前。
  孩子睁着细长清秀的双眸,面无惧色地望着相士。
  相士感觉,好像不是自己在为孩子看相,而是孩子在为自己看相。那孩子的双眸,不但看得见现世的东西,连非现世之物也似乎见惯不惊。
  那孩子的嘴唇微微泛红,嘴角浮出含着蜜汁般的笑容,显得很老成。
  「开始吧……」
  相士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孩子。
  「唔,唔……」
  相士哼哼道。
  相士的额头和脖子不停冒出粒粒汗珠,汗珠逐渐膨涨,顺着肌肤流下。脸色也逐渐发青,甚至浑身颤颤哆嗦起来。
  「这、这……」
  相士上身情不自禁往后仰,只手拄着地板。
  「您怎么了?」
  坐在孩子一旁的右大弁问道。
  「没、没什么……」
  相士抬起拄在地板的手,抹去额头的汗珠。
  「麻烦您先带这孩子到别的房间……」
  听相士如此说,右大弁带着那孩子离去,不一会儿,单独一人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右大弁问。
  「我好像看到那孩子的背后有什么东西。」
  相士的声音稍微平静下来,答道。
  「看到什么?」
  「人……不,不是,是个老爷子。是个长着白胡须的老爷子……」
  「老爷子?!」
  「不,是我看错了。我以为有什么东西附在他身上,是我看错了……」
  相士不停擦汗。
  「不过,那孩子确实不是个普通孩子。至今为止,我为很多人看过相,但那样的孩子,我倒是第一次看到……」
  「什么意思?」
  「听说那孩子是令郎,但是,那孩子的面相,是帝王之相。」
  「帝王之相?」
  「是将来会成为一国之尊,理应登上帝王之位的面相,不过,若真如此,到时国家可能会大乱,忧事迭起。」
  「哎呀……」
  「因此我再观看他是否可能成为朝廷重臣,辅佐皇上,让国家趋于和平,结果他在这方面也具有非凡能力,然而,我总觉得事情不可能到此为止。」
  「那,到底是……」
  「我只能说,那孩子是我力难胜任的大人物。往后,他将步上什么样的道路,我完全无法想像。」
  异国相士频频擦拭流下的汗水,如此说。
  二
  那是极为骇人的月光。
  月光苍白又鲜艳,连人的灵魂似乎也会被夺走。倘若站在这月光中,恐怕不到半个时辰,人就会发狂,变成非人之物。
  黑暗中,传来一股不知开在何处的菊花幽香。
  「我总觉得很恐怖……」
  女子会靠在一旁的男子身上,也是情有可原。
  宅邸和庭院都荒芜至极。
  不但围墙倒塌,屋顶也坍落了一半,柱子和屋檐都留着焦黑痕迹。
  男子让女子搭上牛车,拐骗般地带到此地。
  抵达时,天还未全黑,牛车也不是从大门驶进,而是自围墙倒塌处进来。牛车辗过露水沾湿的黄花败酱(注3),驶进庭院。
  两人登上西对屋(注4)。
  从西对屋望向庭院,可见在风中摇曳的芒草,地面几乎全罩着秋天野草。宛如望着秋季原野。
  只有两人登上的地方,屋顶看似补修过,地板也铺上繧繝缘(注5)榻榻米,甚至挂着幔帐。
  男子乳母的孩子,名叫惟光,忙东忙西地准备一切琐事,不但做了稀饭,傍晚还送来火盆和灯火。
  惟光搁下灯火即离去,天黑后的此刻,屋内只剩下男子和女子。
  「好像会出现妖邪之类的……」女子细声说。
  「会出现。」男子道。
  「啊?」
  「正因为会出现,我才选了这里。」
  「这……」
  「你正是今晚的供品。」
  听男子如此说,女子不禁与男人拉开距离。
  「别担心,它们不会怎样……」
  男子那双细长润泽的眸子,映着火光。双眸俯视着女子。
  「它们是……?」
  「它们是住在天与地之间的『东西』。」
  男子若无其事地答。
  红唇嘴角微微上扬。
  男子似乎在笑,女子却觉得脖子被冰冷手指触及那般,打了个寒颤。
  「这宅邸有各种传闻……」
  「确实有……」男子点头。
  女子说的宅邸,正是这所河原院,往昔是左大臣源融的居所。
  源融是嵯峨天皇的儿子,甚爱奥州(注6)。
  他模仿陆奥国塩竈(注7)的风景,在此处盖了庭院。宅邸四面,南方是六条大路,北方是六条坊门小路,东方是东京极大路,西方是万里小路,占地广阔。
  源融每个月命人从尼崎(注8)运来三十石海水,煎海盐消遣作乐。
  源融过世后,儿子源升继承了宅邸,日后进献给宇多上皇,成为仙洞御所。
  宅邸曾几度失火,一直都没有补修,导致庭院杂草丛生,房舍任其荒废。
  女子说的各种传闻,确实都是奇闻怪谈。
  某日,宇多上皇在宅邸过夜时,源融的灵魂出现了。
  「此处是我家。」源融说。
  「别胡说,你儿子已经将此处让给朕。」
  据说,宇多上皇如此作答后,源融的灵魂就消失了。
  另一种传闻则说,宇多上皇当时和御息所(注9)在庭院赏月。
  结果,有人如黑影般出现,抓住御息所,打算拉御息所进屋。
  「谁?!」上皇问。
  「我是源融。」黑影答。
  之后,黑影放了却息所,消失无踪。
  上皇奔向前,扶起御息所一看,御息所已经气绝。
  此外——
  有对夫妇自东国(注10)上京,预计在河原院过夜。
  丈夫正在系马时,听到一声惨叫。
  「哎呀!」
  丈夫回头一看,看到一只苍白大手正抓住妻子,欲拉妻子进屋。丈夫不及抢救,妻子被拉进房舍后,格子门即关上。
  丈夫用尽力气想开门,却打不开。于是砸坏格子门,进屋一看,只见妻子的尸体躺在地面,全身的血已被吸光。
  女子似乎再度想起这些传闻,浑身打哆嗉地靠向男子。
  男子伸开双臂搂住女子,伸出鲜红舌尖舔吮女子的白皙脖子。
  「很可怕吧……」
  男子压低声音在女子耳畔细语。
  「是……」
  「夕颜啊,看你怕成这个样子,让我很心疼……」
  「那么,您是想看我害怕的样子,才带我来这儿吗?」
  是的——
  男子没有如此答,只是以笑声代之。
  「哈哈……」
  灯火无声地摇晃着。
  更深夜阑,月亮逐渐升至中空。
  古人亦如此,宿夜徘徊乎?
  吾人犹未知,拂晓恋情路(注11)。
  男子吟诵和歌。
  不知山边心,月亮随山移,(注12
  只怕穷碧落,蓦地影匿之。(注13
  女子如此作答。
  男子再度轻笑。
  「听说,人在月光中会显现魔性。」
  男子伸手取起搁在一旁的笙。
  「我来吹笙吧。」
  男子把火盆拉到近旁,用炭火烘笙。
  「可惜没有人舞蹈,或许……」
  「或许?」女子问。
  「哈哈……」
  男子笑着,依旧用火烘笙。
  「你知道吗?」
  男子望着手中的笙,自言自语般地问。
  「知道什么?」
  「有关猿乐的事……」
  「猿乐?」
  「猿乐的乐音和受乐音吸引而起舞的人,都是献给天地之神的供品。」
  「是……」
  「现今,乐音和舞蹈都是人为了娱乐自己而演奏或起舞,但那本来是献给众神的供品。」
  「供品?」
  方才,女子也听了男子说过同一句话。
  也许想起了此事,女子的眼神又添增一分恐惧。
  「听说猿乐原名叫神乐。」
  「是。」
  「古人厩户大君(注14)取去神字的部首『示』,称为申乐(注15)。」
  男子低声私语,宛如在述说天地之秘密。
  「后来申乐改称为猿乐,最初是为了娱乐天地之神的祝词……」
  大概判断笙已经焙得够温热了,男子举起笙,挺直背脊。
  「若笙音象征自天上射下的阳光,那么,笙音应该也能召唤神……」
  男子低语,继而双唇含着吹嘴。
  音色滑出。
  那音色仿佛自男子双手捧住的笙中飞出一只凤凰,轻飘飘地在檐下月光中起舞般。
  相传「笙」是依照凤凰合起翅膀的形象设计而成。此刻,犹如男子将那凤凰化为音色,放其飞至天空。
  笙音在月光中烁烁飞舞。
  凤凰在月光中袅袅上升。
  那光景仿佛梦境。
  笙音裹着月光,月光裹着笙音。
  过一会儿——
  笙音中夹杂着某种声音。
  砰!
  砰!
  那声音很低微。
  听起来像是有人在黑暗中击鼓,响声却比鼓声低。
  砰!
  砰!
  砰!
  声音依旧响起。
  同时又传来「喔」、「呀卡」、「阿哩」(注16)的轻微叫唤声。
  「喔」声响起时,「砰」声也随之响起。
  接着「呀卡」声响起时,同时也传来「砰」声。
  之后是「阿哩」声响起,同样又传来「砰」声。
  伴随着那唤声和砰声,有某物在月光中反复浮现于半空,闪闪发光。
  ——是球?
  似乎有人在黑暗中踢球。
  每逢唤声和砰声响起,那在月光中闪闪发光的东西,应该是缝球时用的金线吧。
  秋草中,有小小黑影在动。
  总计有三条黑影。
  球浮现在月光中时,一条黑影会奔向球落下之处,用脚接球后,轻轻踢起,第三次再用力踢高。
  其次是第二条黑影跑去接球。
  看来是孩子。
  原来是三个身穿白色窄袖便服(注17)的童子,在夜晚的河原院庭院中踢球。
  不,说是童子,那黑影似乎又太小。
  是猴子!?
  难道是猴子学人类,穿着窄袖便服在踢球吗?
  有人在更漆黑之处凝望着踢球的三条黑影。
  是一名长着白胡须的老人。
  不知男子是否看见这一切,他只是继续吹着笙。
  这时——
  「哎呀!」
  女子的叫声响起。
  男子总算停止吹笙,望向女子。
  男子在灯火中看见了。
  女子的长发全部倒竖向天花板——
  注1:日本平安时代的外交迎宾馆。
  注2:右大弁为日本平安时代判官的最高等级,唐名「尚书」,从四品上。
  注3:日文为女郎花(おみなえし,ominaeshi),学名Patrinia scabiosifolia,为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天七草之一,中药上多用于清热解毒。
  注4: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寝殿式建筑,寝殿为正殿,寝殿左右及后方配置对屋,供家眷居住。寝殿与对屋用渡廊连结。
  注5:边缘用彩色锦纹制成的高级榻榻米。
  注6:今日本东北地方。
  注7:位于今宫城县中部,面临松岛湾。
  注8:位于今兵库县东南部。
  注9:天皇歇息之所,后引申为女御或更衣若有生下皇子皇女者,亦被称为御息所。有时,未生下皇嗣的女御、更衣也使用此称呼,后来只要是女御、更衣以下的嫔妃皆可称御息所。
  注10:今关东地方。
  注11:平安时代的男女幽会只限夜晚,男子必定于黎明前离去。
  注12:山边暗喻光源氏,月亮暗喻夕颜。
  注13:整句和歌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将带我去哪里,我竟迷迷糊糊跟来了,或许我会在半途死去。」
  注14:圣德太子,相传于马房前出生,取名「厩户」。另一说法是出生地附近有「厩户」这个地名,引此而取名。
  注15:此处的「申」在日语发音中同「猿」,也代表猴子的生肖。「猿乐」是日本能乐和狂言的源流。
  注16:「喔」、「呀卡」、「阿哩」均为日本古代贵族玩踢球游戏时的号子声。
  注17:原文为「小袖」(こそで,kosode)。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车争
  一
  黑暗中传出僧人的诵经声。
  那声音如波浪高低起伏,无休无止地持续着。
  大殿寝所设置了护摩坛(注1),僧人依次将护摩木(注2)投入火炉中,一心一意在诵经。
  夜居僧都——是平日在内廷清凉殿值宿,为天皇加持祈福的护持僧。
  此僧都之所以满头大汗,额上发光,并非全基于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是因为竭尽所有体力和精力在进行这次的法术。
  护摩坛对面搁着台座,台座上是坐在青牛背的忿怒相明王。
  六头、六臂、六足——全身青蓝色,三只左手各持戟、弓、索,三只右手同样各自握着剑、箭、棓(棒)。
  是大威德明王(注3)。
  迎请这位明王时,施行的法术即大威德明王法,据说此法术在高野山、比叡山也是最强力的修法。
  护摩坛一旁铺着被褥,有名女子仰躺于上。女子紧皱眉头,闭着双眼,痛苦地扭动身子,不时发出呻吟。
  女子枕边搁着一座灯台,其上点着灯火。
  另有一名身穿白色公卿便服(注4)、作男子扣扮的女子坐在灯火旁——闭着双眼,那女子是扶乩。
  ——唵瑟底哩迦罗噜哞缺娑呵。
  僧人不停念诵着大威德明王的真言。
  过一阵子,扶乩女子「喀」地睁开眼睛。
  双眸翻着白眼。
  本来应该位于眼球中央的黑眸,消失在睁开的眼皮内。
  「来了。」
  僧人停止念诵真言,向后方说道。
  「我知道。」
  身穿白色狩衣(注5)的年轻男子平静地答,他坐在僧人后方。
  在灯焰亮光下看,也看得出男子的肤色很白。不过,嘴唇却透红得似乎可以看见内侧的鲜血,嘴角微微浮出在这种异常情况下应该说很诡异的笑容。
  细长双眸,看似罩着一层碧绿。
  扶乩女子紧握双拳,「咻……」一声吐出气息,继而双手拄着地板,左右摇头。
  僧人望向寝铺上的女子。
  女子和方才一样,紧皱眉头,依旧在发出低沉呻吟。
  「光君(注6),不是这个。」
  僧人微微摇头。
  「我明白。」
  僧人称为「光君」的年轻男子,面不改色地点头。
  僧人转身面向扶乩女子,问道:
  「你是谁?」
  「我是糺森(注7)的鹿神……」
  扶乩女子发出不像女人声的低沉沙哑声。
  「糺森的鹿神为何会附在人体内?」僧人问。
  「这世间乱成一片,人们漠视古来众神,一味地随心所欲,前几年,甚至开始砍伐糺森的树木。此情此状实在令人愕然。我为了纠正众人,才附身在这女子体内……」
  僧人望向年轻男子——光君。
  光君微微摇头。
  「这是迷神(注8)。和这种神进行问答,只会受骗。马上祓除……」
  「明白了。」
  答话的几名僧人起身,绕到扶乩女子背后,将于巾的念珠挂在女子的脖子上。
  「唔,唔。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不听我相告吗……」
  扶乩女子发出男声道。
  僧人对着扶乩女子呼出一口气。
  「唵瑟底哩迦罗噜哞缺娑呵。」
  念诵真言后,再用手掌「咚」一声击打扶乩女子背部。
  「啊!」
  扶乩女子发出低微叫声。
  眼球转了一圈,黑眸回归原位。
  扶乩女子收回拄着地板的手,问僧人:
  「怎么样?」
  「是别的神。真正附身的仍在夫人体内……」
  「遗要继续下去吗?」扶乩女子问。
  僧人望向光君。
  「这已经是第八个迷神,如此下去没完没了.今晚姑且到此为止吧。」光君答。
  「是,明白了……」僧人点头。
  扶乩女子和僧人退出后,光君又坐在原位,默思了片刻。
  光君的妻子——光君称其为葵之上(注9)的女子,如此卧病不起,已经将近一个月。
  葵之上出门前往新斋院参观祓禊仪式那晚,回来后便开始发烧。
  本来以为只是过度疲累而发烧,但过了一天,又过了两天,直至三天过后仍不退烧。
  光君传唤和尚和阴阳师来进行加持祈祷仪式,却完全不见效。
  妻子比光君大四岁。
  光君在十二岁举行了元服礼(注10),同年便娶葵之上为妻。
  十年过去,光君现今是二十二岁,葵之上已经二十六岁。
  令光君忧心的是,葵之上在婚后第九年,好容易才怀了孕。此刻卧病在床的葵之上,腹中怀着光君的孩子。他绝不能让这次的附身事件影响到腹中胎儿。
  「这不是普通病症。」
  「有某物附在她身上。」
  和尚与阴阳师均异口同声如此说。
  然而,没有人能祓除。
  有时看似已经祓除了,却都是迷神,附在葵之上体内的主体毫无被祓除的迹象。
  「这是极为恶毒之物……」
  众阴阳师都如此说。
  五天前,光君请来高野山的高僧进行祓除仪式,但到了今天,也只出现一名迷神而已,状况几乎毫无变化。
  光君闭眼默思,灯火不知何时已灭,房内只剩火炉中的护摩木炭火,通红发亮得宛如正在诡异地呼吸着。
  葵之上仍在发出低沉呻吟。
  不久——
  光君睁开双眼。
  「惟光。」
  光君呼唤,接着传来踏着窄廊(注11)的脚步声。
  「在。」
  外面响起低沉恭敬的声音。
  「邪教和尚也好,左道旁门的阴阳师也好,你去找灵力高超的人来……」
  光君道。
  二
  这个年代,在京城,只要提起祭礼,说的通常是贺茂祭。
  每年四月中旬酉日举行正式祭礼,而在祭礼三天前,举行斋王(注12)禊仪。
  被选为斋王的人,必须先在贺茂川进行祓禊,住进初斋院,直至第三年的贺茂祭之前,再度于贺茂川进行祓禊,之后进入紫野的野宫,才能参与并进行祭礼。
  负责担任斋王的人,基本上都是未婚内亲王。
  担任今年祭礼斋王的人,是桐壶院的新斋院女三宫(注13)。
  并非葵之上主动表示要去参观祓禊仪式。
  是服侍葵之上的女官们想去参观,一大早就在吵吵闹闹。
  前面已说过,葵之上现在腹中怀有光君的孩子。
  「光大将(注14)也是今天的仪列扈从之一吧。」
  「就算我们各自偷偷跑去参观,也没意思。我们要和大殿(注15)一起去,才能让我们面子上更添光彩呀。」
  「今天的观客都是特地来瞻仰大将大人容姿的。就连那些身分低贱的人,也从远国带妻小上京来观看。我们不去看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
  「最有资格瞻仰大将的人就在这里,不去的话,不是太过分了?
  反正只要坐在车内就行了,不会影响到腹中的孩子。
  听众女官异口同声如此说,葵之上的母亲大宫(注16)也建议:
  「像今天这种日子,你是不是也会开心一点?既然女官们都很想去,你就出门一趟吧。」
  「好吧。」
  葵之上总算答应,好不容易才决定出门。
  葵之上搭乘的牛车抵达仪列预计通过的一条大路时,四周已挤满观客和牛车。
  人多得无以数计。
  不仅仪列,连观客的牛车也装饰得极为豪华,欣赏这些车子也是观客的目的之一。
  各按所好搭建的看台装饰更是煞费苦心。
  有的看台以可能在自家庭院盛开的藤花装饰,也有的看台挂着一束束金银丝线。
  女官们故意各自在牛车垂帘下露出十二单衣袖口,供人观赏,光是服饰,就足以让观客大饱眼福。
  只是,葵之上虽然特地来了,牛车却排在后列,前面的车子挡住视野,无法看得很清楚。
  人山人海的观客,主要目的是观看光君,亦即光大将,但光大将的妻子葵之上竟然排在其他车子后面,这事令仆从很不高兴。
  「有没有别处可以腾出空位呢?」
  葵之上在车内问,无奈到处都挤满了车子和仆从,完全没有空位。
  「喂,让开!让开!」
  葵之上车子四周的仆从出声喝斥附近的车子挪出空位。
  虽然葵之上的牛车比较晚到,但其他车子的仆从看了牛车规模,再看车子四周的仆从成员,大致都明白那辆牛车到底是谁家的车子。
  挡在前面的牛车仆从只能死心,开始一辆辆挪移位置,葵之上的车子总算移到前面,但最前面另有一辆车子挡着。
  那是辆有点陈旧的网代车(注17)。
  车子虽旧,但下帘(注18)看上去似乎是颇有来历的门第。
  隔着垂帘隐约可见的袖口和衣裙下摆、汗衫等,颜色搭配虽不显眼,却很风雅。
  一看即知此人身分不低,为了不引人注目,故意装饰成朴实牛车在此排列。
  「喂,你们还不赶快让开……」葵之上的仆从喝道。
  「这怎么行?我们这辆车子的主人,不是你们说挪就可以随便乱挪的身分。」
  旧车中的仆从答。
  「让开!」
  「不让!」
  就在双方争持不下时,葵之上的一名仆从突然低声道:
  「哎呀,这是……」
  「这不是斋宫(注19)的母亲,御息所(注20)的车子吗?」
  仆从的声音刚响起,旧车垂帘内传出声音。
  「唉……」
  是低微的女子声。
  那是因自己的身分曝光而发出的感叹。
  「既然如此,那就更应该让开。你们不过是大将往昔玩过一阵子的女人的车子而已,既然明知大将夫人的车子在后面,怎能排在前面?你们不要仗着大将是大户人家,故意挡在这里不让开,这怎么行……」
  「什么!?」
  「你说什么!?」
  葵之上的一名仆从伸手抓住网代车的车辕,御息所的仆从也伸手拂去。
  「算了,算了。」
  在前面负责开道的年长仆从打算从中排解,却无法平息纠纷。
  因为双方都喝了酒,立即打成一片。
  若要比人数,当然是葵之上的车子这边人多,网代车的仆从没多久就都被殴打在地。
  葵之上车子的仆从中也夹杂着光君家的仆从,其中也有熟知御息所的人,他们虽然认为御息所很可怜,却也无计可施。
  「让开!让开……」
  有名醉酒的仆从拉着御息搭乘的车子就地乱转,最后不但踩坏板榻,甚至连车辕也卡在其他车子的车毂,导致御息所的车子无法动弹。这时,葵之上的车子已经挪至空出的位置。
  此时,恰好刮起一阵风。
  葵之上的车子垂帘被风掀起,随风舞动。
  斯时——
  「仪列到!」
  声音响起。
  原来是仪列来了。
  仪列静肃地通过。
  扈从高官身上系的下袭(注21)颜色、外衣裤裙上的家纹、马、鞍等,全是新品。
  参与仪列的人,无论身上穿的服装或装饰,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地摇来晃去,看上去宛如梦境。
  「噢……」
  骑在马上的光君出现时,四周响起类似叹息的声音。
  光君看似自华丽梦境中走出来,将这梦境本身作为服饰穿在身上,从容不迫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光君宛如一尊技艺高超的佛像师雕刻出的菩萨像,唇边浮着笑容,双眸如佛陀梦见涅盘那般,望着前方。
  那容姿、那姿势、那表情,都令人以为无论在四周有无数观客的地方,或单枪匹马穿过杳无人迹的原野时,这位贵公子可能都面不改色。
  如此,光君仿佛光的化身一般,通过葵之上和御息所面前。
  三
  「听说发生了这样的事。」
  惟光向光君报告了在一条大路发生的骚动。
  「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
  光君点头,声音平淡。
  「是不是您通过时察觉到了……」
  「我看到六条御息所的车子停在稍远处,好像被遗弃了似的……」
  「您打算怎么办?」
  惟光以试采光君的内心的语气问。
  以前光君往返六条御息所住处时,惟光曾代光君送过诗文与和歌,在两人之间
  频繁往返。
  「在场的人都知道那辆车子的主人是谁。那位夫人丢尽了面子……」
  惟光的表情看似真的很惦念御息所。
  「您最近一直没去御息所夫人那儿。大家都知道夫人目前过着夜夜独守空闺的
  日子,御息所夫人也明白大家都知道此事。可是,夫人竟然依旧前去观看仪式,可
  见夫人事前一定下了很大决心。虽然夫人故意打扮得很不起眼,但她仍想坚守自己
  的品格,才将车子停在那地方吧。她应该很想掩人耳目,悄悄观看光君,即便是远
  远的一眼也好。结果事情变成那样,而且对方是葵之上,这对她来说,应该极为痛
  苦……」
  惟光好像在代替御息所向光君诉说内心的苦楚。
  「您打算怎么办?」
  惟光再度问了同样问题。
  「不去一趟不行。」光君答。
  「去哪里?」
  「六条御息所那儿……」
  注1:密教修护摩法所用之坛。即中央设火炉,焚烧供物以修护摩法之坛。
  注2:密教修护摩法时炉中所焚之木。又称护摩薪、护摩柴、火木。
  注3:五大明王之一,梵名「阎 曼德迦」(Yamantaka)。即降阎魔尊之意。译作解众生缚。能摧伏一切恶毒龙。断除障碍。以大威德王为主所主修的法,曰大威德明王法,其奉修目的为调伏怨敌。
  注4:原文为「水干」(すいかん,suikan)。下级官吏、地方武士、平民的日常着装,与贵族穿的狩衣(便服)类似,但质料不同。
  注5:贵族平日穿的便服。
  注6:《源氏物语》男主角源氏的别称之一。
  注7:位于日本京都贺茂川和高野川汇流处,古人相信此处为洗净罪恶污秽的圣地,「糺」意谓神现身之处。
  注8:迷惑人类的神。
  注9:「上」为高贵女性之尊称。
  注10:即换作成人打扮,表示成年的仪式。
  注11:原文为篑子(すのこ,sunoko),为平安时代的建筑方式,最外面的长廊没有墙壁,由板条制成,可以让雨水漏到板条下的地面。
  注12:又称「斋皇女」,在伊势神宫和贺茂神社出任巫女的未婚内亲王(女性皇嗣)和女王(天皇直系六代内的女性可受封),代表日本皇室侍奉天照大神。侍奉伊势神宫的称斋宫,侍奉贺茂神社的称斋院。
  注13:此指光源氏生父桐壶帝的第三皇女,不同于后来嫁给源氏的朱雀帝之女「女三宫」。当时桐壶帝之子、源氏异母兄朱雀帝继任皇位,其妹(亦源氏异母妹)女三宫被选为新斋院,所以贺茂祭较之前盛大。
  注14:当时源氏的官职。
  注15:身分高贵之人,在《源氏物语》第九帖(葵)中为葵之上的尊称。
  注16:三条的大宫,桐壶帝的同母妹。
  注17:典型贵族用车,殿上人的用车表面以竹为原料制成,公卿则使用桧木。车上绘有彩绘图案,有时还配以家纹。
  注18:牛车垂帘内挂的丝布或缎子帐幕,长约三公尺,垂挂至牛车外侧。通常只限少纳言以上的官位或女官使用。
  注19:当时新选的伊势斋宫,后来的秋好中宫,又称斋宫女御,为六条御息所与前东宫太子所生的独生女。
  注20:六条御息所,住六条京极附近而得名,桐壶帝同母兄弟前东宫太子之妃,东宫死后,车争当时,她已是比她年轻的光源氏的秘密情人。
  注21:腰间系的长布,越长,表示身分越高。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道摩法师
  一
  「病情怎样了?」
  发问的人是头中将。
  「没有变化。」
  答话的光君脸色苍白,双颊似乎燃烧着一丝凄怆。
  附在葵之上体内的东西,仍未消失。
  目前是五月中旬,发生车争事件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方才,头中将来光君宅邸拜访。
  光君的妻子葵之上和头中将是同父同母兄妹。头中将是葵之上的哥哥。因这层关系,光君认识了头中将,两人的交情比真正的兄弟还深。
  头中将的父亲是左大臣——
  他和光君一样,飒爽英姿、言行举止均会成为宫中女官们的话题。只是,光君和头中将的话题有微妙的温差。
  若非要形容,大概可以用「畏惧」这句话来形容。
  头中将没有光君那种令人「畏惧」的感觉。
  「无论怎么祓除,迷神都不见减少。以为除掉了,第二天,那东西依旧会回来。数量完全不减……」
  光君说。
  「听说连夜居僧都也放弃进行祓除仪式了……」
  头中将道。
  两人坐在窄廊。窄廊搁着两个圆坐垫,两人面对面坐在其上。细雨自上空降落在庭院,已下了一阵子。
  最近连续好几天都在下梅雨。
  近一个月来,上空笼罩着低垂密布的沉重乌云,今天将近中午时,云层开始飘动,逐渐变得稀薄。
  罩着薄云的上空射下微弱亮光,此刻,整个天空发出银光。在这亮光中,雨丝如柔软细针,正泛着亮光自天而降。
  「是我叫他不用再进行了……」光君说。
  「施行大威德明王法了吧……」
  「嗯。」
  大威德明王——
  是密教的尊神,比如说,吐蕃人(西藏)称其为阎曼德迦。
  在吐蕃,祂是牛头忿怒神。
  阎曼德迦的「阎曼」即夜摩天的「夜摩」。在日本,「夜摩」是主宰阴间地狱的阎罗王。
  「阎曼德迦」是「啖食阎罗王」之意。
  具有屠杀地狱王能力的可怕尊种「阎曼德迦」——正是大威德明王。
  附在葵之上体内的东西,连这尊明王的咒法也无法祓除。
  「我想,用正规咒法大概不行,所以命人去找其他人。」
  「其他人?」
  「无论邪教和尚或左道旁门的阴阳师,任何人都好。只要能祓除那东西。」
  「找到了吗?」
  「没有。」
  光君微微摇头。
  「事情变成这样,确实是在车争事件发生以后吧?」
  「唔……」
  「对方是那位六条御息所……」
  头中将以试探眼神望向光君。
  然而,光君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感情。
  人无法完全隐藏住内心的某种感情。无论怎么隐藏,感情也会随时自假面下显现。即便假面做得再精巧,感情也会如地底下的水养育地层表面的草芽那般,自然而然地自假面下渗出,冒出草芽的颜色。
  光君却没有这种感情。
  不,是看似没有这种感情。
  「我妹妹让六条夫人丢尽面子。虽然不是我妹妹下令让仆从这么做,但也等于是她下令的……」
  「确实如此。」
  光君低声地赞同了头中将的意见。
  「六条夫人没有错……」
  头中将依旧边观察光君的表情边说。
  「嗯,她没有错。」
  「我妹妹也没有错。」
  「你说的很对。」
  「错的是……」
  「是我吧。」光君道。
  「不,我不是想说这是你的错。我要说的是,错在机缘不巧……」
  「机缘……」
  「男人和女人之间,说谁对、谁错,都是一种借口。无法和意中人结欢的人,心思和感情都无处可泄。因此,人才会在人或人心上标上善恶之称,借此平息自己的心灵。但是,恋情怎么可能有善恶之分呢?」
  「……」
  「往昔频繁往返,现在不去了,这种例子多得很……」
  光君听闻这句,似乎轻笑了一声,但那轻笑到底是真是假,连头中将也判断不出。
  「听说你没见到六条夫人……」
  「嗯。」
  光君听了惟光的描述后,亲自前往六条御息所宅邸。
  「目前斋宫在舍下留宿,必须斋戒沐浴,不可轻举妄动,所以无法见您。」
  御息所恭敬地婉拒了,所以光君没见到她。
  这时期,恰好六条御息所的女儿被选为伊势斋宫,正处于斋戒沐浴期间。因此,宅邸四周和便门均竖立着绑上楮皮丝的杨桐(注1)叶。光君也看到了。
  「夫人的心灵大概受到很大创伤……」
  头中将低语,继而道:
  「你认为这回的事和与御息所之间的车争事件有关,所以才前往六桑吗……」
  「这个……」
  「御息所是个痴情的人……」
  「唔……」
  「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这并非谁对谁错的问题。我们只能让时间来疗愈她的创伤……」
  头中将像是也说给自己听似地点头。
  光君无雷地望着发光的细细雨丝。
  头中将望着光君一会儿,先说明一句:
  「这只是听说的。」
  继而接道:
  「据说宫中的女官们都很怕你。」
  「怕我……?」
  「她们说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你感觉怎样……」
  「……」
  「不过,对女官们来说,正因为不明白,反倒是一种刺激。」
  「是吗……」
  「有女官说,要是和你结缡,会被你吃掉;也有女官说,只要对方是你,被你吃掉也心甘情愿。」
  头中将微微摇头。
  「哎呀,女人的心真难懂。」
  头中将微笑地望着光君。
  这时,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传来,是惟光。
  「找到了!我找到合意的人了!」
  他并非跑步过来,却微微鼓着双颊,气喘吁吁。
  「真的吗!?」
  光君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至今为止出现过几名自称法力高超的法师及阴阳师,却都弄虚作假,其中也有只为讨得一天饭菜而来的人。
  「听说此人有点问题,但法力相当高超。」
  「是谁……」
  「播磨(注2)的法师阴阳师。」
  「是吗?」
  阴阳寮的阴阳师归朝廷所属,而法师阴阳师则类似民间阴阳师。某些寺院和尚,由于光靠和尚这门职业过不了日子,于是留长发、戴乌帽,自称阴阳师,到处为人治病或驱邪,这类和尚也称为法师阴阳师。
  「他叫什么名字?」
  「道摩法师……名叫芦屋道满。」
  惟光答。
  二
  那座茅屋搭在鸭川河滩上。
  茅屋是利用浮木竖在石子间当柱子,同样用浮木横搭在柱子上,再用干草编成的绳子绑住,充当房梁,屋顶只铺着干草和树枝。墙壁也徒有其名,只用树枝交叉搭成,再涂上泥巴而已,有墙等于没有,稍微起风就会刮进雨水。
  入口虽然垂着草编的粗蓆,但这也类似可有可无之物。
  河滩上四处搭建着相似的茅屋,自铺在屋顶的干草缝隙间冒出青烟,升向出梅的天空。
  风中可以听见开始鸣叫的蝉声。
  自从去年闹饥荒后,这类茅屋在鸭川河滩上增加许多。
  那间茅屋的地板正是河滩地面,中央用河滩石子围成一个圆圈,大概用来当炉灶。
  炉灶内有正在燃烧的火苗。
  茅屋搭在稍高之处,背面是堤防,河川就算涨点水,也不用担心会被冲走。只是,待梅雨期结束,真正要迎来暴风雨时,这地方大概也会泡在河里。
  有名年约四十岁的男人,仰躺在草榻上,已呻吟了好一阵子。
  男人身上穿的破烂窄袖便服,早已形同一块破布。
  敞开的胸部和腹部可见斑斑点点的蚊子或虫子咬痕。蚊子能随处自由进出茅屋。炉灶中燃烧的草烟,虽然多少能够驱蚊,但河边这种场所本来就多蚊多虻,燃烧的烟到底有无效果则不得而知。
  有个女人坐在一旁俯视着男人的脸,这女人身上也穿着破布般的窄袖便服。
  女人一旁站着个年约十岁的瘦瘠童子,同样在俯视男人。
  另一旁站着个老人。
  老人的白发倒竖般地蓬乱如麻,身材干瘦。身上穿着破烂的黑色公卿便服。貌似法师阴阳师,却没有剃发。下巴也长着白须。胡须和头发大概很久都没有整理,在脸颊缠成一团,看不出从何处起是胡须,又从何处起是头发。
  老人的双眸如猫头鹰,黄得炯炯发光。
  这是个古怪老人。
  他身上到底重叠了多少寒暑呢?光看外貌,完全猜测不出。倘若有人活到一百岁才死去,尸体不吃不喝,死后又增添数十年岁数,大概就会形成老人这副模样。
  仰躺的男人,呼吸断断续续,而且微弱。
  身子明明很瘦,肚子的一部分却鼓胀得惊人,如同肉瘤。
  脸上的皱纹深得宛如雕刻。
  「看来不行了……」老人低语。
  老人刚说完、女人不知所措地来回望着老人和男人。
  「嗝……」
  男人从因忍耐痛苦而牙根紧咬的齿间发出类似笑声的声音。
  「我不是说过了?这病,治不好的。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男人骨碌碌地转动双眼,望向老人。
  他大概因肺部无法涨大,所以呼吸短浅急促。看似光是呼吸就很痛苦的样子。
  「我、我会死吗?」男人问。
  「会死。」老人答。
  「我还能活多久?」
  「快的话,三天。再撑,也只有十天吧。」
  「烦哪。」
  男人说。
  「我不想再忍受下去了。忍着忍着,忍到最后还是会死吧?为了死而忍,我实在受不了……」
  「你想死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男人双眼扑簌簌掉泪,真令人怀疑他体内真否残留有如此多的水分。
  「我有妻子和孩子。我怎么会想死呢?可是,我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我、我只想让自己解脱……」
  「我可以让你解脱。」
  「拜、拜托……」
  男人呻吟道。
  「老、老公!?」女人握住男人的手。
  「那么,我该收什么东西呢?」老人问。
  「收、收东西?」
  「总不能免费做吧。」
  「我家什么都没有。能送给您的,只有……」
  女人支支吾吾,右手按住胸前。
  「不要。我想要的不是那类的……」
  男人只是反复浅短地呼吸着,看似已经无力说话了。
  「那么,您、您到底要什么……」女人问。
  「灵魂……」
  老人以嘶哑低沉的声音道。
  双唇绽开,露出黄牙。
  老人看似在笑。
  「灵魂!?」
  「是的。」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该怎么做才能将灵魂送给您呢……」
  「你不需要明白。」
  老人说毕,俯视着男人。
  「喂……」老人叫唤。
  男人好不容易才转动眼球,望向老人。
  「你现在只要说一句:死后愿意将灵魂送给我。这样就可以。」
  「我把灵魂送给您后,我会怎么样?我能前往阿弥陀净土吗?」
  「不能。」老人道。
  「不能?」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阿弥陀净土。阴间怎么可能有呢?不管你愿不愿意将灵魂送给我,你都不能前往净土。你放心吧,不仅你不能去,任何人都不能前往极乐净土……」
  「那、那么,人死了后,将会去哪里?」
  「不知道。」老人道,.「所以人才会死。」
  男人的眼球停止转动。
  他闭上双眼,五官挤成一团。
  扭动着身子。
  看来男人体内正遭逢剧痛。
  「给、给你……」
  男人说。
  「我死后,不管灵魂还是其他什么,通通给您。您就、就赶快让我解脱吧……」
  男人忍着剧痛,从齿间一面发出呻吟,一面如此说。
  老人点头,右手从怀中取出木碗。
  「你去汲水来。」老人说。
  孩子抓住木碗,飞奔出去。
  不一会儿,孩子回来了。
  木碗内盛着半碗鸭川河水。
  老人又从怀中取出小布袋,自布袋内取出一个白色小圆珠。
  「你用力握着这个。」
  老人将圆珠搁在男人右手,让他紧握。
  接着,老人又不知自何处取出一粒约小指尖大小的黑色药丸。
  「你喝下这个。」
  老人把药丸塞进仰躺的男人口中,继而从孩子手中接过木碗,在男人上方弯下腰。
  「喝下。」
  老人把木碗边缘贴在男人嘴上。
  男人发出咕嘟声喝了水。
  喉结在消瘦得露出青筋的喉咙中升降。
  老人自男人嘴边移开木碗。
  接着——
  男人的眼球突然睁大。
  「喀!」男人大叫。
  男人张着嘴巴,呼……呼……地大口呼吸了几下。
  呼吸蓦地停止。
  喉咙深处传出「喀」一声。
  男人张着双眼,断气了。
  「老、老公!?」
  女人伸手摇着男人的肩膀。
  老人自男人的右手取出白色圆珠,和木碗一起收进怀中。
  「那,我走了……」
  老人低语,背转过身。
  他穿过粗蓆,走至河滩的风中。
  夏季的野草在河滩随风摇曳。
  有名身穿白色狩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风中。
  男子身旁又站着另一名男子。
  正是光君和惟光。
  光君向步出茅屋的老人说:
  「您是芦屋道满大人吗?」
  三
  道摩法师如亡灵般,在鸭川堤防上悠悠怱怱往前走着。
  光君也并排在一旁往前走着。
  两人望着右手边的鸭川,往上游方向——北上前行。
  惟光隔着几步之差跟在两人身后。
  夏日阳光已火辣辣地射在堤防。
  丛生在堤防斜面的夏季野草,顺着河面吹过来的风摇来晃去。蝉声不停自堤防上的樱树和松树枝头落下。浮云飘在青空,三人已处于夏日风中。
  此刻,道摩法师正好听完光君简单描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聊……」
  道摩法师自黄牙间低声道。
  「不管你女人身上附了什么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有理由才会附在人身上。你不去追究原因,只想驱除附在她身上的东西,那些东西当然又会再度附身。只要你解决根本原因,附身的东西自然而然会消失……」
  「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理由。」光君说。
  「那就置之不理……」
  「我不能置之不理。」
  「为什么?」
  「置之不理的话,我女人会死。」
  「让她死吧。」
  这句话冷漠得无可理喻。
  道摩法师仿佛在追逐飞往天空的、看不见的风,仰起脸往前走着。
  彼此沉默了一阵子。
  沉默中间,道摩法师依旧悠悠怱怱往前跨出脚步。
  光君默不作声地跟在道摩法师一旁走了一会儿。
  之后,光君似乎有了盘算。
  「您说的没错。」
  光君点头。
  「就让她死吧……」
  光君低声说了一句。
  「或许,对女人来说,这也是一种幸福……」
  听了这句话,走在后头的惟光大吃一惊。
  「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惟光跟上前,并排在光君旁。
  「这世上哪有人会说让自己的妻子死掉算了呢?」
  惟光抬高声音。
  「原来那女人是你的妻子?」
  「是。」
  「你很爱她?」
  「似乎如此……」
  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
  光君和道摩法师一样,仰起脸望着上空的青蓝色风。
  「你这人很怪。」
  道摩法师似乎心生好奇,望着光君。
  「唔……」
  法师驻足。
  光君和惟光也跟着驻足。
  「我见到你时就注意到了。你的双眸,是菩萨眼。而且你的容貌是龙相……」
  「什么意思?」
  「所谓菩萨眼,意指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就是具有『天眼通』这种神通力的眼睛。龙相是具有天子之相的容貌。我第一次遇见同时拥有菩萨眼和龙相这两种相的人……」
  道摩法师观看了光君一会儿。
  「原来如此。大约十五年前,我听说有名高丽相士看了个七岁小孩的面相后,吃惊得很,原来那孩子是你。」
  法师将骨节突出的手指伸进头发中,用力搔了搔头。
  「我不知道那名相士到底对你是怎么说的,应该什么都没说,所以我先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事?」
  「快去死吧。」
  「我?」
  「是的。你对世人无益……」
  道摩法师说后,发出类似泥土煮滚的咕嘟咕嘟笑声。
  「哎呀,我竟然说出这种无聊话。对世人无益的不仅是你,我也是其中之一。而我既然能活到这个岁数,却对别人说『快去死』……」
  法师搔了头后,顺势抹了一下脸。
  「恕我失言了。」法师道。
  「虽然我不留恋我这条性命,不过,好像也没必要故意去死。
  光君依旧说得事不关己。
  「嗯。」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但我必须活到我死去的那天。既然活在这世上,那么,在我有限的生命期间,就必须用某物来填满我的人生。」
  「用什么来填满?」
  「这个……用什么来填满较好呢?」
  「去赏玩一些对世人无害的东西来填补吧。诗歌、管弦之类的应该最合适……」
  「最合适……?」
  「难道你要用观看女阴去填满……」
  「这主意也不错。」
  光君缓缓迈开脚步。
  不一会儿,道摩法师也缓缓迈开脚步。
  惟光在两人后面追上去。
  「难道是古代神……」
  道满边走边喃喃自语。
  「古代神?」
  「莫非被古怪神或古代神,或是古代新生神附体了……」
  「……」
  「若是这类神,我倒是有兴趣……」
  道满一面喃喃自语,一面缓步前行。
  「我还有一件事没说出……」光君道。
  「什么事?」
  「我妻子的腹中怀有孩子。」
  「什么!?」
  道摩法师再度驻足。
  「我妻子目前有孕在身。」
  光君也停下脚步。
  「喔喔,原来如此……」
  道摩法师突然笑出声。
  「好,我接下。」道摩法师道。
  「您愿意接下吗……」
  「我来接下,但我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愿意接下,是因为我闻到了味道。」
  「味道?」
  「是人心逐渐腐烂的味道。是人放出的瘴气。我喜欢别人的不幸。我是靠啖食人心而活的。我啖食人心的黑暗。凡是从头发、眼珠、嘴巴、牙齿、指甲,甚至内脏渗出的污秽黑暗,我都吃。待问题解决后,你就让我吃这些东西吧。这正是我要的谢礼。我不要财物。工作期间,我只要有酒饭就行了。你觉得怎样……」
  「不成问题……」光君道。
  芦屋道满——亦即道摩法师,便如此为光君打开一扇通往奇妙旅程的门扉。
  注1:又名红淡比,学名Cleyera japonica Thunb,日文名「榊」(サカキ,Sakaki),山茶科(Theaceae)常绿小乔木,树高达五公尺,叶子倒卵形,全缘,叶背侧脉不明显,花淡黄色。日本古来用以神道教祭祀等神事。
  注2:今日本兵库县西南部。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 谜题鬼
  一
  室内只有一盏灯火。
  灯台上仅有一朵火焰在摇曳。
  有个赤身裸体、腹部鼓胀的女子,闭着双眼坐在火焰亮光中。
  闭起双眼的那张脸,美得有如菩萨。
  女子脱下身上的衣服搁在一旁,全身一丝不挂。火光的影子在白皙肌肤上晃动。
  女子身上没有衣服,却扎着无数根细针。
  背部、肩膀、颈子、手臂、乳房、腹部……
  女子的上半身只有脸庞没有扎着细针。
  每一根细针都贯穿着写有不知是什么咒语的符咒,女子可以说全身都是符咒。
  在女子面前悠悠忽忽地比手划脚,做着如舞蹈般动作的人,是道摩法师。
  他抬起右足往前跨出一小步,咚一声用力踩住地板。再抬起左足,向右足并拢,咚一声落地。接着,跨出刚落地的左足作下一步,再抬起右足,靠拢左足,咚地落地。
  道摩法师反复做着同样动作。边做边舞蹈。
  自傍晚起,一直持续至深夜此刻。
  光君坐在一旁凝望道摩法师和女子。
  道摩法师一面舞蹈,口中一面低声念念有词。光君当然听得到法师的声音,却听不懂意思。光君只知道可能是某种咒语,却没有开口问内容到底是什么。
  女子膝前搁着某物。
  是一只四脚香炉。香炉内有一缕紫烟袅袅上升。
  香炉内燃烧的是罂粟。在炉中焙熏的罂粟烟,飘至道摩法师的腰际,即随道摩法师的手脚动作所卷起的微风而纷乱飘向四方。继而消失于黑暗。光君也闻得到罂粟香味。
  那味道虽甘甜,却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妖娆,类似逐渐腐烂的花香。
  道摩法师将罂粟放入火内燃烧时——
  「这是阿芙蓉……」
  道摩法师说。
  「可以用来驱除周遭的杂灵或迷神,但如果吸太多,恐怕连当事人都会成为迷神……」
  道摩法师说完这句话后,嘴角浮出一抹邪笑。
  此刻正在舞蹈的道摩法师脸上,依旧留着那抹邪笑的残影。
  道摩法师停止舞动,右手伸向女子。他伸出的右手食指触及女子额头。
  「出来出来在这天地之下没有任何同一尊神……」
  道摩法师低语后,收回手指。
  女子睁大双眼。
  「出来了,这是第九十九个。」道摩法师说。
  女子那美丽的五官正在变形。
  红舌在张大的口中无力地蠕动。
  「不是我……」
  女子口中发出男声。
  「放火烧掉应天门,的人不是我。那是有人打算陷害我而做的。啊呀,可恶,太可恶了,太可恨了……」
  女子抬起手指弯成钩形的双手,刨着半空。
  「不是这家伙。」
  道摩法师用黄色眼眸瞄了一眼光君,光君只是微缩下巴点头。
  道摩法师将右掌贴在女子额头——
  「速速退散!」
  「吩!」
  再呼出一口大气。
  女子闭上双眼,变形的五官恢复原状。
  道摩法师自怀中取出细针,再用细针穿过新的符咒,接着将细针扎上女子的右乳房。
  「这样,刚才出现的迷神就不会再度附身。」
  法师对光君低语。
  「剩下的应该不多了。第一百个家伙可是个了不得的……」
  法师扬起半边嘴角发出嗤笑。
  咚!
  道摩法师再度跨出脚步。
  他缓缓抬起手。
  接着,又用力踏下脚步。
  咚……
  咚……
  那声音以同样节奏响起。
  道摩法师口中发出念诵咒语声。
  黑暗中,有某些东西步步迫近。
  那些东西在黑暗中现身,而且在蠕动……
  「怎样?你应该看得见吧……」
  道摩法师问。
  「是。」
  光君点头。
  「果然如此。你是我们的同类……」
  「同类?」
  「你曾经和它们玩乐过吧……」
  「我和它们玩乐吗……」
  「算了,现在不是聊这种话题的时刻。」
  道摩法师再度边舞蹈边念起咒语。
  光君确实看得见它们。
  凡是灯火亮光照得到之处——
  幔帐后……
  柱子后……
  他们都静悄悄地躲在这物体的阴影中,包围着三人,望着他们。
  光君每次高歌玩耍,或在敲击物体时,他们会从物体中现身或爬出,成形而聚集过来。
  从小,光君便能看见它们。
  它们只是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四周——如同石头、树木、水、野草存在于四周那般。石头和树木、水、野草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光君起初认为它们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正如石头和树木不会伤害人一样,光君以为它们也不会伤害人。光君始终认为它们只是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四周而已——
  直至十七岁那年为止——
  此刻,它们围绕在光君和道摩法师、女子四周。
  有的具有人的外形。
  老太婆。
  孩子。
  方才自女子体内出去的老人也在场。
  有的是用坏的杓子。
  有的是破掉的坛子。
  狗。
  鸟。
  其他另有外形是蛇的东西,也有人体兽足之物。
  哭泣的女子。
  呻吟的男子。
  屣。
  和尚。
  还有看不出到底什么形状的东西。
  这些东西很难维持同样形状。
  方才看似年轻女子的东西,不知何时已变成老太婆;也有形状完全走样,化为不知外形为何的模糊黑影。小孩子会在不知不觉中和身旁的狐狸融为一体,原本是朦胧不清的绿色物体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小妖。
  光君今日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多的这些东西。
  此时——
  「快出现了……」
  道摩法师突然开口。
  「这个和之前的完全两样。这家伙很危险。」
  道摩法师还未说毕,女子即冷不防地站起。
  不知何时,女子已睁开双眼。
  女子的双眼望向光君&道摩法师。
  噢——
  四周妖物全发出无声之叹,当场伏地。
  「你是谁?」道摩法师问。
  喀喀喀喀喀……
  女子笑出。
  「你们不知道吧,你们不知道吧……」
  女子瞪视着两人。
  接着,突然张大双腿,就地而坐。
  当然是赤身裸体。
  因身怀六甲,腹部鼓胀。
  「我们来玩猜谜游戏……」女子说。
  她双手握拳,从中各自伸出食指,举至头部两侧。
  「在地底迷宫深处的黑暗中,兽头王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这是什么?」
  女子嗤笑。
  「你说什么!?」
  道摩法师刚说完,女子的长发即唰地往上飞。
  「叽!」
  女子发出声音。
  「叽叽叽咿咿咿咿!」
  女子的黑发往上倒竖。
  围拢在四周的东西似乎在哄堂大笑。
  「完全一样……」
  光君喃喃自语。
  情况确实完全一样。
  五年前,光君带夕颜(注2)前往六条河原院时,也发生过同样事情——
  那时,对方不也和眼前女子一样头发倒竖吗?
  女子的身子像是被头发吊着似地浮在半空。无力地下垂的双脚脚尖,微微离地。
  「喔……」
  道摩法师欣喜地望着女子,抬起右脚,用力往下踏地,再往前伸出右掌。
  「哈!」
  法师呼出一口大气。
  瞬间,那东西出现了。
  是只巨大的手。
  是左手。
  原来是那只左手用五根手指抓住女子的头发,让女子浮在半空。
  「看到了。」道摩法师说。
  「让我来……」
  道摩法师身后响起清朗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光君已拔出长刀握在右手,站在法师身后。
  光君往前跨出两三步。
  「喝!」
  光君举起长刀自斜下方往上砍去。
  喀嚓!
  女子的头发一刀两断,抓住头发的手也遭砍伤。
  「啊!」
  巨手发出叫声,消失于天花板。
  消失前,巨手在天花板飘飘摇摇,动作很怪。
  之后,消失踪影……
  当女子的头发被松开,身躯倒向地板时,道摩法师那干瘦的身体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及时搂住了女子。
  道摩法师慎重地让女子横躺在地板上。
  虽然看不出女子到底知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或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她闭着双眼在地板上熟睡着。
  「消失了……」
  光君握着拔出的长刀,望着昏暗的天花板低道。
  天花板写有文字。
  鬼手逃离之前在天花板做了奇妙动作。应该是那时写下的。
  是首用鲜血写下的和歌。
  二
  「那是生灵……」
  道摩法师将酒杯端至嘴边说。
  「是。」
  光君蠕动着红唇答。
  道摩法师和光君面对面地坐在窄廊上。
  他们已身在早晨的阳光中。
  「你昨晚说,心中已大致有底了。」
  道摩法师啧啧作声地啜饮着酒。
  他用握着酒杯的右手背抹去自嘴角淌下的酒。
  昨晚,道满问光君:
  「你心里有数吗?」
  「或许有。」光君答。
  「我在鸭川见到你时,你那时说,完全不明所以,现在你已经知道原因了?」
  「是。」
  「是谁?」
  道摩法师将酒杯搁回托盘,问道。
  「对方有对方的立场,我现在不能道出。」
  这和夕颜五年前遭遇的情况完全一样。
  五年前——
  河原院。
  那时,夕颜长发倒竖吊在半空,待她被扔至地板时,已经断气了。
  「不说也行。」
  道摩法师伸手握住酒瓶,往自己的酒杯内倒酒。
  「话说回来,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您指的是……?」
  「猜谜问题。」
  「原来是那个……」
  在地底迷宫深处的黑暗中,兽头王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这是什
  么?
  这句话是女子——葵之上于昨晚说的话。
  「我不知道。」
  光君回答后,接着说:
  「不过,我大致猜得出……」
  「你说说看。」
  「若是地底,指的应该是黄泉国。若是黄泉国,统治者是素戋呜尊(注3)。兽头王指的是冥府的牛头天王、马头天王。据传,素戋呜尊是牛头天王,因此,兽头王指的应该是素戋呜尊。竖起双手十指贴在头部两侧,这不就是牛角吗……」
  「呵,你猜得很正确。但,那王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这又是什么意思?」
  「黄金象征权力。既然手中握有权力,却又在哭泣,可以解释为凡握有权力之人,都明白权力的空虚吧……」
  「哦,你很会猜谜。可是,这到底暗喻什么呢?那东西又为何说出这种话呢?」
  「我不知道。」
  「无论迷神或生灵,它们都不见得会说真话。不,应该说,它们说的话通常是谎话,它们往往只是为了好玩,便胡说八道或随口瞎说……」
  「我知道。」
  「没有必要每次都听信……」
  「是。」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地方很奇怪?」光君问。
  道摩法师只是嗤笑一声。
  「不说。」
  「不说?」
  「你不是也不说对方是谁吗?所以我也不说。」
  道摩法师饶富兴味地望着光君,伸手端起酒杯。
  「你今天要去吧?」
  「是。我正让惟光去准备一切……」
  「是女人吧。」
  道摩法师说毕,一口饮尽杯中酒。
  「对方是女人吧?」
  「是。」光君点头。
  「内心充满悲哀的女人,正是饥饿的魔王……」
  「……」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说谎,也在不知不觉中说出真心话。二者交织在一起,就会开出谎言与真心话交杂的花。你不要上当……」
  「是。」
  「你也不要被女人的眼泪迷住。女人的眼泪,是男人的美酒。万一醉倒了,你会看不清真相……」
  「道满大人,这一切,我都明白。」
  光君微笑着,接道:
  「我去女人住处时,会顺便问她谜题的答案……」
  「我有言在先。」
  道摩法师搁下酒杯。
  「这件事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这只是刚开始而已……」
  「什么事刚开始呢?」
  「宴会。」
  道摩法师愉快地笑道。
  「宴会……」
  「没错。」
  「到底是什么宴会呢?」
  「是怎样的呢……」
  道摩法师只沉默一会儿,又说:
  「男人与女人,人与兽,阴与阳,爱恋与悲哀,过去与未来,菩萨与阿修罗,地狱与极乐,黑暗与光明,种只与妖鬼,人与人之间的……」
  「……的宴会吗?」
  「嗯。」
  「那应该很有趣……」
  光君脸上也浮出诡异微笑,徐徐地道。
  注1:发生在日本清和天皇贞观八年(西元八六六年)的「应天门事件」,太极殿前的应天门突然起火,时任中纳言的源融也被大纳言伴善男告发为犯人,最后反而是伴善男、伴中庸父子被控共谋遭流放,古代名门伴家(大伴家)与纪家被清洗,藤原良房一系从此独揽大权。
  注2:三位中将之女,葵之上兄头中将妾室,两人育有一女玉鬘,因头中将正室嫉妒,夕颜母女离去。住源氏乳母(惟光之母)家隔壁,源氏由之结缘,两人互隐身分往来。
  注3:日本神只,天照大神之三弟。原有荒暴多变之暴风雨神特质,佛教传入日本后,形象又与守护只园精舍的牛头天王混淆。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六条御息所
  一
  两盏灯台上点着灯火。
  由于周遭空气停滞,那两朵燃烧的火焰几乎文风不动。
  分明仍是白天,却因为拉门和格子窗紧闭,外面的风吹不进来。不仅风吹不进,也隔绝了屋外的亮光。
  因此,屋内才会点着灯火。
  而且,隐约可以闻到罂粟味……
  「我以为你会拒绝见我……」光君开口。
  「我想,您应该会前来……」
  片刻过后,响起女子的声音。
  是六条御息所。
  眼前挂着垂帘。
  垂帘内铺着繧繝缘榻榻米,六条御息所坐在其上与光君会面。
  两人的左右侧竖立着高脚灯台,上面正燃着火焰。
  仅有两人在场。
  六条御息所摒退所有人,并围起四周以避人耳目。
  垂帘内隐约可见六条御息所的容貌,但即便就着火焰亮光看,也看得出她脸色苍白。
  拉门和柱子间有微小缝隙,一道尖细利刃般的阳光自缝隙射进,伸长至地板。
  「之前,我来了几次,却都被拒于门外……」光君道。
  六条御息所没答话。
  光君环视四周,静静地说:
  「今日,此处只有我们两人。这表示,你已经明白我今日前来的理由吧?」
  对方默不作声,过一会儿,才响起低弱应声。
  「是……」
  那声音有点颤抖,似乎拼命在压抑内心感情,却又听得出声音主人的决意。
  光君此刻停顿了一会儿。
  这片刻时间,是为了理解御息所的答话内容。
  光君开口。
  口中传出低沉清朗的声音。
  吾魂在虚空亦悲叹亦徘徊
  愿郎君结前衫角系我游魂
  是首和歌。
  正是妖物在昨夜留下的和歌。
  那只巨手消失于天花板暗处之前,在天花板做出奇妙的动作。
  食指在天花板飘来飘去,看似在爬行,又看似在抓挠,之后便消失踪影。
  其后,仔细观看天花板,才发现在一条横梁上留有那首用鲜血写下的和歌。
  光君用长刀割断葵之上的长发时,长刀上传来另一种与斩断头发不同的感觉。
  可能是刀尖割伤了妖物的手指。妖物用自己的鲜血在横梁写下这首和歌。
  前衫——
  意谓穿和服合拢前襟时,位于内侧的部位。
  角(注1)——
  亦即和服长衫下摆左右两条长边。
  ——我的灵魂因过于悲叹,一心向往天空,脱离肉体而迷了路,请郎君将内侧
  长衫下摆两端的角边打个结,让我返回本身。
  这是和歌的意思。
  当时的人们相信只要见到脱离肉体的游魂,就得赶快口诵:
  我见不知何人之游魂
  快结前衫角让其返身
  再将内侧长衫下摆两端角边打个结,脱离肉体的游魂便能返回身体。妖物留下的和歌正是此意。
  「昨晚,有人在某处作了这首和歌。」光君道。
  「那是……」
  光君打断御息所的话,问:
  「我该如何是好……」
  「该如何是好?」
  「对方陷于很痛苦的处境,正因为很痛苦,才出现在我面前作了这首和歌。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对方脱离痛苦的处境呢……」
  光君说毕,两人皆缄口,这是至此为止最长久的沉默时刻。
  沉默其间,光君一直凝望着垂帘内的御息所。
  「毫无办法……」
  御息所开口。
  「这是莫可奈何的人心所致。只要时光层叠,日月流逝,有人会在不知不觉中疗愈自己的心。可是,这世上也有永远无法疗愈的心……」
  那是嘶哑、低弱的声音。
  声音虽气息奄奄,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光君耳内。
  「即便我剖心给对方看,也莫可奈何吗?」
  「没有任何人能够让别人看自己的心。」
  「如果我告诉对方,我对她仍很钟情,这也莫可奈何吗?」
  「啊……」
  御息所轻叫了一声。
  「若您这么说,对方的耳朵确实能听到您说话的声音。若您以胳膊搂住对方,对方的身体也能感觉到您的臂力。但是,心……」
  「心?」
  「心该如何相信您所说的话呢……」
  「只要我的心是真诚的……」
  「这世上有真诚的事、真诚的话吗?花会开落,人心也会变易。某颗心在某个时刻是真诚的,但到第二天,那颗心未必仍是真诚。正如我们无法阻止花谢,我们也无法阻止人心变易。我深知此理。然而,深知归深知,我也无力阻止因思慕而擅自脱离肉体的魂魄……」
  「五年前,你也在河原院出现过吧……」
  又是一阵沉默。过一会儿——
  「是……」御息所点头。
  「前些日子的车争事件,实在很抱歉。但那是随从们擅自起哄,不是我妻子命他们如此做……」
  「……」
  「话虽如此,那种无礼冒犯之事,确实不可原谅。这全是我的罪过……」
  「您不要再说了。」
  御息所道。
  「您不要再说了。这些,我都明白。我全都明白。但是,您说得愈多,我的心会愈乱,愈动摇,万一我压抑不住自已的心……」
  「……对不起,我说了无益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
  「您还有什么事吗……」
  御息所的声音响起。
  「没有。」
  光君微微抬起腰。
  左膝在地板迅速滑动。
  接着是右膝、左膝、右膝、左膝,膝盖不停滑动。光君膝行挨近垂帘。
  他在垂帘前停住。
  「抱歉……」
  手指捏着垂帘下缘。
  「您想做什么!?」
  光君不顾御息所的呼喝,掀起垂帘。
  继而敏捷地将身体滑进垂帘内。
  御息所抽身欲逃,光君握住她的左手。
  御息所停止动作。
  光君将御息所的左手拉到灯台的灯火下仔细观看。
  「我记得你是左撇子……」
  御息所的左手食指尖有刀伤。
  「啊!」
  御息所叫出声,想抽回手,却抽不回。
  因为光君使劲握住她的手,并低下头,用嘴唇含住那根有刀伤的食指。
  此时,光君的双膝已落在繧繝缘榻榻米上。
  瞬间,御息所的身体几乎酥软下来,却又立即伸出右手抵在光君胸前。
  「请不要这样。」
  她用力推开光君。
  光君松开嘴唇时,御息所趁机从垂帘侧边逃至地板。
  光君自后方搂住御息所。
  他将御息所拉进怀抱中时,闻到一股罂粟香。
  自拉门射进的尖细亮光,映在御息所的左眼至右颊上,看上去仿佛被一把利刃砍伤的痕迹。
  两人互相凝望。
  「我会死。」御息所说。
  光君放松双臂的力量。
  「看起来像是真的快死的样子。」光君道。
  即便如此,御息所仍在光君的怀抱中。光君已经放松力道,她若想逃,随时可逃。然而,御息所没有逃开。
  「刚才您说过,您对昨晚那人仍很钟情……」
  「是。」
  「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
  「那么,您对您的妻子不钟情吗……」
  光君近距离俯视着横躺在怀中的御息所。
  「你想让我说出口吗?」
  光君微笑着。
  「是。」
  「我当然对她很钟情。我对我的妻子,当然也很钟情……」
  「那么,其他人呢?」
  御息所问,并一一道出所谓「其他人」的女子名字。
  这些名字中,不但有光君呼其为「空蝉」(注2)的女子名字,也有光君呼其为「夕颜」的女子名字。
  「是。」光君点头,「你说的人,我对她们都很钟情。」
  「真的?」
  「是。」
  「您在撒谎。」
  「撒谎?」
  「至今为止,您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任何人,您就是这种人。」
  御息所用双手推开光君的身体。
  力量不大。
  不过,光君仍被推开了。
  「您闻到了吧?」御息所说:「我身上有罂粟味……」
  「闻到了。」光君点头。
  方才起就闻到罂粟香。
  大概想去除这股罂粟香,所以房内焚烧着浓郁沉香,却仍盖不掉罂粟的味道。
  「这味道去不掉。」
  御息所说。
  「无论我洗了多少次身体,无论我换了多少次衣服,这味道始终去不掉。这股
  罂粟味已经渗进我的体内……」
  御息所的声音比之前大。
  「起初,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不过,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会闻到这
  股味道,当我明白这股罂粟味的原因时,您知道我有多吃惊吗……」
  御息所凝望着光君。
  「这股罂粟味,让我理解了一件事:原来我每晚做的噩梦都是事实。五年前的
  那场梦,原来也是事实……」
  光君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御息所说的话。
  焚烧罂粟的目的,是为了破除附在人身上的恶灵。
  葵之上卧病在床时,也焚烧了罂粟。
  御息所正是沾上了这股味道。
  「夜晚睡觉时,我的魂魄会脱离肉体对别人作祟。我知道不能这样做,我也认为这种事不该发生。可是,到了夜晚,又会发生同样的事。我没法阻止我自己。」
  声音变得高昂。
  「既然如此,那就别无他法了。」
  御息所伸手从怀中取出某物。
  是一把短剑。
  御息所用左手缓缓抽出短剑。
  亮光映在冰冷的刀身上。
  「能在最后一刻见到您,我很高兴。」
  御息所说毕,立即将刀尖抵上自己的咽喉。
  「住手。」
  光君抓住御息所的左腕,自她手中夺去短剑。
  「请让我死!」
  御息所大喊。
  「不,请您杀掉我。只要我死去,日后就不会再发生那种骇人的事吧?」
  御息所的双眸簌簌落下泪珠。
  「不能死。」
  光君望着御息所。
  「你内心栖息着如此深浓的痴情,既然活着时可以成为生灵,死后可能也会变成鬼魂去作祟别人。」
  「您说的没错……」
  御息所低语。
  接着垂下脸,啜泣起来。
  「只要我还活着,我会成为生灵去作祟,死后也会变成鬼魂去作祟吧。生为女人……不,大概是我生性如此……」
  「你尽管去作祟。」
  光君说。
  声音很温柔。
  「你尽管去作祟,没关系……」
  御息所抬起脸。
  她以不解的眼神望着光君。
  「你所作的祟,全让我来承担。」
  啊?
  御息所茫然不解地仰头望着光君。
  「或许,那男人有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那男人?」
  「是个名叫芦屋道满的法师阴阳师……」
  光君说毕,再度问:
  「话说回来,那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事?」
  「猜谜。就是那个兽头王的谜题。对方说,兽头王边哭边喝着黄金杯内的黄金酒。」
  「是我说的!?」
  「是,昨晚说的……」
  「我不记得。我不记得曾说出这种话。」御息所答。
  二
  仰躺的葵之上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被,看得出被子徐徐地上下起伏。
  一旁,光君和芦屋道满相对而坐。
  光君正描述完方才与六条御息所见面时的过程。
  「果然如我所料……」
  道满听完后,点头道。
  「果然如此。这么说来,『那东西』和该女子不相关。」
  「道满大人,您说『果然』这词,表示您一开始就知道了吗……」光君问。
  「嗯。」
  道满点头。
  「猜谜鬼附在这女子体内,借这女子的嘴,向我们出了一道谜题。攫起这女子头发的生灵,是在体外打算对这女子作祟之物。换句话说,这两人,或者说,这两者互不相关……」
  「道满大人,既然您在事前已知道二者不相关,为何又叫我前去见对方呢?」
  「反正横竖都得前去确认一下。再说,真正想去的人,不正是你吗?如果我阻止,反倒不识趣……」
  太阳已西倾,庭院的松树影子伸长至地板。
  傍晚即将来临。
  「那之后呢?」
  道摩法师问光君。
  「之后?」
  「那女子,是不是又说了些什么?」
  「是的。」
  光君点头。
  那之后,光君和六条御息所又提到其他事。
  三
  「对了……」
  六条御息所似乎想起某事,目光朦胧地望向远方。
  「什么事?」光君问。
  「那时,现场似乎还有别人……」
  六条御息所低语。
  「别人?」
  「当我的魂魄化为生灵在外徘徊时,本来就像在做梦般,一切都模模糊糊,许多事的记忆也不怎么明确……」
  「……」
  「不过,我当时感觉好像有某人在某处一直望着我……」
  「在某处是什么意思?」
  「在很深邃的地方。我只能这么形容。假若是河川,应该是深渊,那深渊的形状和颜色都很模糊,朦朦胧胧地摇晃着,我感觉有人在那深渊底部一直望着我……」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我感觉对方很可怕、很骇人……」
  「……」
  「我想像不出异国之神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倘若非形容不可的话,对方就像异国的祸神,很可怕,又来路不明,我感觉对方好像在深渊底层一直望着我……」
  六条御息所说完后,看似被自己说的话吓到那般,全身缩成一团不停发抖。
  四
  「原来如此,异国的祸神……」
  芦屋道满扬起嘴唇一端,露出一口黄牙。
  「她大概看到极为奇异的东西吧……」
  道满微微发出痉挛般的喀喀笑声。
  「对了,我还没问您一件事。」光君道。
  「还没问什么?」
  「有关那道谜题,道满大人的谜底是……」
  「我确实还没说出。」
  「今天早晨您说过,有一点很奇怪。到底是什么事令您觉得很奇怪呢……」
  「异国的祸神。」
  「那只是一种比喻而已吧?」
  「或许不能说那只是一种比喻……」
  「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供奉的佛陀,原本不也是异国之神吗?而守护佛陀的帝释天、梵天,也都是来自天竺的神。有谁清楚在这个国家的何处潜藏着什么异国之神吗……」
  「确实如此……」
  「有人称我为秦道满。因为我身上有秦氏(注3)血缘。而这秦氏血缘,追根究柢,也是在远古时代来自异国的。只要血脉进来,亦即只要有人进来,那么,其供奉之神也会随之一起进来。神明进来,该神明的另一个阴影……也就是祸神,亦会跟着一起进来……」
  「是。」
  「另一点令我在意的是兽头王……」
  「兽头王?」
  「你说兽头王是素戋呜尊……亦即牛头天王……」
  「是。」
  「虽然目前还不能证明到底谁的谜底正确,不过,这道谜题确实可以解释为另一种谜底。」
  「另一种谜底?」
  「唔。」
  「什么谜底?」
  「在我说明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过,你看得见它们。」
  「它们?」
  「昨晚,我在行反閇(注4)时,从四周聚集过来的那些东西。」
  「是。」光君点头。
  昨夜,道摩法师在此房内一面踏步一面念咒时,光君确实看得见从四周黑暗聚集过来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一般人是看不见的。你明白吧……」
  「是。」
  「你认为它们是什么?」
  「这……」
  光君答不出话。
  至今为止,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问他有关「它们」的事。
  光君自幼就看得见「它们」。
  只要入夜,那些聚集在黑暗里的东西反倒能看得一清二楚。
  有成形的,也有不成形的——各式各样都有,但光君是在懂事后过了一阵子,才理解原来其他人看不见那东西。
  「那些是什么?」
  光君曾问过乳母或其他人。
  「你在问什么?」
  对方都只是莫名其妙地反问光君。
  众人都看得见四周的树木、石子、流水、花草。因而光君起初认为「它们」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然而,过了一段日子,光君才明白,原来「它们」和那些大自然的产物不同,并非众人都看得见。
  光君明白此道理之后,便不再提起「它们」的事了。
  当然也不再向别人提出「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之类的问题。
  「什么都没有啊。」
  「少爷是不是做梦了?」
  因为光君已听腻了这类答话。况且,自从不提「它们」的事以后,也从未发生过任何不便。
  直至五年前那时为止——
  「我也不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不过,对我来说,它们和那些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石子或树木、流水一样,正如树木等本来就存在那般,它们的存在也很正常,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是吗?」
  「若非要问它们到底是什么,我只能说,它们大概就是所谓『物气』之类的东西……」
  「原来如此……」
  道满点头。
  「你说的没错。它们的确是栖宿于物的东西,类似物体的气。无论任何物体,都有它们的存在。就此意义来说,它们确实可以称为『物气』,或许也可以称为『物灵』(注5)……」
  「您是说,任何物体都有?」
  「是的。」
  「那么,例如人体,它们也栖宿在人体吗?」
  「嗯。」
  「狗也有?」
  「嗯。」
  「连草和石子,或者例如那棵松树都有吗?」
  「都有。」
  「难道它们是类似生命的东西?」
  「是类似生命之物,却又与生命不同。不过,你认为它们是自然的一部分,这种想法很正确。」
  「是。」
  「它们呐,在没有人类的地方,便只是『物气』。」
  「什么意思?」
  「在有人类的地方,它们会成为神只。」
  「神只?」
  「当人类看到它们,思及它们,它们便会逐渐成为人类所认为的该形象之神。例如四处都存在的那些迷神或杂灵,大部分都是它们形成的……」
  「……」
  「它们呐,如果和那些石子一样,只是存在于该处的话,它们便只是『物气』。但是,即便是石子,只要有人握住那石子,打算扔向其他人时,石子会变成什么呢……」
  「……」
  「原本只是石子的物体,会变成武器,变成祸害之物,不但会伤害人,甚至会杀人。」
  「我明白。」光君点头。
  「你说你明白,表示你过去有经验吗……」
  「有一次,它们聚集成一团,化为妖鬼攻击我们。那时,它们附在一名女子身上,结果那女子死了……」
  「它们正是这类东西。」
  「……」
  「我不是说过了?人类怎么看待它们,它们就会成为人类所想像的神只。即便它们本来是无害的东西,但若有人倾心,经常念念不忘,它们便会成为祸神或鬼神……」
  「……」
  「它们很容易感应人类的气息、人类的动作、人类的声音、人类奏出的乐音或其他音色。因此,这世上也有人把它们当作神只供奉……」
  「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傀儡师、民间艺人。或咒师等。」
  「是……」
  「它们是栖宿神。是一种夙神(注7),也是守宫神,此外,我们操纵的式种,其实也是它们形成的。无论神只或地名,那些被取为宿、夙、佐久、荒(注8)等之类名称的,都是同一根本……」
  「……」
  「在天津神(注9)降临、国津神(注10)出现之前,亦即在更远古的时代深渊,便栖息于这个国家的神只,正是宿神。它们在人类唱歌时出现,在人类打拍子时出现,人类奏乐时亦会出现,人类舞蹈踏步时也会出现。它们是所有众神的母神……这正是宿神……」
  「宿神和这次出现在谜题中的神有关吗……」
  「这个嘛,到底有关还是无关呢……」
  道满以唱流行曲调的语气说。
  「无论神只或物气,妖鬼或人心,在黑暗中看上去都是同样形状。有时很难区别,有时则形状相同……」
  道满以试探的眼神望向光君。
  「好,我们先来讨论出现在谜题中的神……」
  「是。」
  「倘若那并非牛头天王,你会解释为什么?」
  「会不会是野猪头……」
  「哦!?」
  听了这句话,道满大声叫出,眯起双眼。
  此时,太阳已落至西方山后,四周逐渐昏暗。
  「太有趣了。你果非凡人。你解释为野猪头。原来如此,我完全没想到会是野猪头……」
  「说起贺茂祭的起源,本来就是远古时代的卜部(注11)问卜之后的结果。据说,当时给马系钤,人戴着野猪头面具,骑马奔驰……」
  「你说的没错。此事记载于《秦氏本系帐》里……」
  道满宛如目阅该书般诵念出口。
  ——其祭祀日,乘马矣。盖志贵岛宫御宇天皇之御代,天下举国,风吹雨零,百姓含愁。尔时,敕卜部伊吉若日子命卜之。奏日,乃贺茂神祟也。故,撰四月吉日,马系铃,蒙猪头而骋驰,以为祭礼,令能祷祀。因之五谷成就,天下丰年。乘马始于此也。
  「这是《山城国(注12)风土记》里的一节吧。」光君说。
  「没错。《秦氏本系帐》正是引用这节文章……」
  志贵岛宫御宇天皇——是钦明天皇(五三九年或五三一年即位)。
  当时遭遇暴风雨,全国各地大闹饥荒。
  于是命卜部占卜。得出的结果是:
  「这是贺茂神在作祟。」
  为使贺茂神息怒,系铃于马,并让骑马者戴上野猪头面具驰聘,结果五谷丰稔,国富民安。
  「为何戴上野猪头面具呢?」道满问光君。
  「野猪是贺茂神,也是雷神……」
  「你真是知识丰富。确实如此……」
  道满钦佩地点头,接着道:
  「贺茂祭本为秦氏让给贺茂氏的祭典……」
  「让给贺茂氏?什么意思?」
  「贺茂氏比秦氏先住进山城国。秦氏是之后才来的。那时,秦氏招贺茂氏之子当女婿,以此结缘,双方都住在此地……」
  「然而,秦氏没有亲自祭祀统率此地的神,让给贺茂氏主掌一切仪式。」
  「是的。和你谈话,不用说明太多,很轻松。」
  道满说。
  「但是,贺茂神可以说是此地的土地神,秦氏为何不肯祭祀呢?」
  「因为秦氏已经打算在此地祭祀其他新神吧?」
  「新神是谁呢?」
  「佛。」
  「是广隆寺。(注13)」
  「秦河胜(注14)祭祀了厩户大君赐予的弥勒佛,当作此地的新神……」
  「不过,对此地来说虽是新神,但祂其实是远古就存在的神只……」
  「是的。」
  「话说回来,你知道广隆寺的别称吗?」
  「秦公寺,葛野寺……或是太秦寺吧?」
  「你知道得很多,真是知识渊博啊。那么,刚才你说的野猪头祭神仪式和这回的事件,该怎么串连呢?」
  「御阿礼祭。」
  光君从容不迫地答。
  「哦!」
  道满深感兴趣地探出身子。
  「为何是御阿礼祭?」
  「我向您说过我妻子和六条夫人之间发生过车争事件……」
  「嗯,听说过。」
  「当天夜晚,贺茂社举行了御阿礼仪式。」
  「唔。」
  道满点头。
  在贺茂祭中,最重要的祭神仪式可说是御阿礼仪式。
  是非公开的秘密仪式。
  于正式祭礼前三天深夜,仅限一部分神职人员执行。
  这是秘仪中之秘仪,知晓仪式过程的人极少。
  只能从寥寥无几的纪录中得知一二,仪式过程似乎大约如下:
  举行秘仪的场为御阿礼所,设在位于上社(注15)背后的神山山脚。四周设有高大篱笆的「御围」,中央搁着「阿礼木」(杨桐)和「御休间木」(杉木)。
  当天深夜,宫司立于御阿礼所前,在神人(注16)捧持的朱漆箭「矢刀弥」上,一面绑着币帛(注17),一面口中反复念诵「奉迎」、「转移」之祝词。
  如此,在「御围」中诞生的新神灵便会附在箭上。
  之后,捧持朱漆箭的神人再从御阿礼所行至正殿,将神灵供奉在正殿中央已打开御扉的御帐台上,让神灵迁移住下。
  「该神只是别雷神,也就是野猪的雷神……」
  「唔。」
  「或许是该神只因故而附在我妻子体内……」
  「有道理,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谜题中的兽头王指的是这位别雷神吗……」
  「不,我并非有确凿证据,只是认为或许也能解释为如此罢了。」
  「你是说,贺茂神附在你妻子体内作祟,并出了一道谜题试探我们……」
  「我没有这么说……」
  「你正是这个意思啊。无所谓,无所谓。反正贺茂神本来就是作祟神。祂要是不高兴,就会唤来暴风雨,是凶猛之神……」
  「……」
  「算了。总之,一切都看明天……」
  「明天?」
  「明天我带你去。」
  「去哪里?」
  「明天你就明白了。」
  道满说完这句话时,出现了摇曳的火光。
  是惟光举着灯火入室。
  「已经入夜了,我来点灯火……」
  惟光如此说,在灯台上点燃灯火。
  庭院已昏暗。
  只有天空还残留着微光。
  光君和道满正是在黑暗室内一直谈话。
  惟光退出后,光君和道满两人,在两盏灯台上摇晃的火焰亮光下,彼此互望。
  「又是夜晚了……」
  正当道满低声说出这句话时,事情即发生了。
  本来在被子内熟睡的葵之上,身子竟然宛如浮现半空中那般,起身站在灯火亮光中。
  被子轻飘飘地落在地板。
  看上去毫无重量。
  葵之上几乎是用脚尖站在地板上,睁着双眼望向两人。
  她嫣然一笑。
  「真有趣……」
  葵之上开口。
  「我听了你们的对话。」
  她的声调既像男人,又像女人。
  「你们打算怎么称呼我呢?我到底是谁呢……」
  「呵呵……」道满微笑。
  「再给你们一道谜题。」
  葵之上掀起唇角。
  「你说吧,我们洗耳恭听。」道满说。
  「我只说一遍……」
  葵之上说完后,伸出红舌舔着自己的上下嘴唇。
  「可怜的王在其中哭泣,悲叹解不开系紧的结。到底谁才能解开这结呢……」
  葵之上说毕,轮流望向光君和道满。
  「你们猜得出吗?你们猜得出吗……」
  她含笑闭上双眼。
  之后,葵之上飘然倒仰在地。
  光君挨近俯视,此时,葵之上已发出轻微鼾声了。
  注1:即日文中的「褄」。
  注2:原中纳言兼卫门督之女,后嫁与伊予介为继室。曾与源氏短暂交往,深知两人身分差距,后坚决拒绝源氏求爱,留下薄衣一件如蝉蜕壳后离开,故名之。
  注3:日本古代移民氏族集团,据说是秦始皇的后裔。
  注4:国称「禹步」,道士在祷神仪礼中常用步法,盖两足不相遇者,传为夏禹所创,故名。其步法依北斗七星排列位置而行步转折,用以召役神灵。日本称「反閇」,神事中用以清净场域。
  注5:「物气」(物の気)与「物灵」(物の怪)的日文发音「もののけ」就是用作「怪物」的意思。
  注6:日文为「放下师」,即演出「放下」的艺人。「放下」是一种从「田乐」转化而来的街头乐艺,与猿乐有深厚关联。
  注7:意指住宿在空地、河滩等无人之处的地主神。为下阶层人、流浪者的信仰。「夙」、「宿」等日本古代皆指社会最低阶层者所住之区域。
  注8:「宿」、「夙」、「佐久」、「荒」的日文发音都很相似。
  注9:自高天原降临的神只总称,天神。
  注10:出现在大地的神只总称,亦是天津神的子孙,地只。
  注11:负责龟卜的部署,属神只官厅。
  注12:今京都府南部。
  注13:建于公元六○三年,京都最古寺院。收藏日本国宝第一号「宝冠弥勒菩萨半跏思惟像」。
  注14:秦河胜相当于秦氏一族的族长,亦是圣德太子宠臣,负责建造广隆寺。
  注15:指上贺茂神社。
  注16:神社中的下级神职人员。
  注17:供神用具,在细木上扎有细长的纸或布。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3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五 摩多罗神
  一
  光君和道满并肩前行。
  四周人声嘈杂。
  到处传来小贩叫卖声以及买客的声音。
  有些小贩在地面铺着草席,再把蔬菜堆在其上;也有些小贩把带来的蔬菜直接搁在地面。
  有人卖丝绸,有人卖筐子或水桶,也有人卖干鱼。
  上空射下还未升至中天的阳光。
  东市——
  是贩卖京城的生活必需品及杂货的市场。
  空气中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和味道。
  道满与光君正在这喧嚣中步行。
  「您昨天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原来是这里。」光君道。
  两人走着走着,自然会引人注目。
  飘然穿着白色狩衣的光君,以及全身脏污不堪的道满,令市场中的人均情不自禁投以好奇的视线。
  毕竟在熙熙攘攘的东市中,罕见光君这种身分的人走在街上。
  「没错。」道满点头。
  昨晚,那之后便没再发生任何事。
  葵之上整夜都熟睡着。
  然后今天早上——
  光君进完早膳,和道满一起离开宅邸。
  「昨晚那件事……」光君说。
  「那道谜题吗……」
  「是。」
  「谜题怎么了?」
  「我一直在猜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猜出来了吗?」
  「不,猜不出。」
  「应该猜不出。」
  「道满大人猜出来了吗?」
  「我也猜不出。」
  可怜的王在其中哭泣,悲叹解不开系紧的结。到底谁才能解开这结呢?
  「这道谜题中的绳结王,和第一道谜题中喝着黄金酒的王,是不是同一人物……」
  「不知道。」
  道满仰望上空。
  「你不用猜了。就算目前不明白也无所谓……」
  「是吗?不用猜吗……」
  「总有一天会明白。」
  「是。」
  「我们现在必须先查出附在女子体内的,到底是什么神……」
  「……」
  「不知对方是什么神,我们就无法祓除对方。」
  「道满大人也无法祓除吗?」
  「光是祓除的话,倒有办法,只是,有可能给女子带来危险……」
  「是。」
  「我们必须先查出对方到底是谁……」
  「所以才来这里吗……」
  「嗯。」
  道满点头,接着问:
  「笛子呢?」
  「我带来了。」
  光君举起右手贴在胸前。
  刚才出门前,道满说:
  「笛子……」
  道满吩咐光君准备笛子,因此光君带来了笛子。
  「应该马上用得到。」
  「马上?」
  「就在那里。」
  道满微微扬起下巴。
  顺着下巴方向望去,只见一群人聚在一起。
  二
  地点刚好在市姬神社(注1)前。
  鸟居旁有棵松树。
  松树对面约二十四尺处,另有一棵松树。
  两棵松树之间悬着一条离地面高约十尺的绳索,有人站在绳上。而且那人只用右脚站着。
  光着脚。
  是名男子。
  看上去年约三十出头。
  身上穿着粗劣衣服。衣服两袖都从肩头扯断,露出健壮的双臂。大概是故意扯掉两袖的。
  男子用右脚站在绳上,用左脚踢球。
  他用左脚脚背砰地踢了球后,球飞升至男子头顶高处,然后落下。待球落下,他再用左脚往上踢。球飞至半空,再度落下时,男子又会往上踢。
  自方才起,男子就在重复同样动作。
  四周挤满了围观者。
  「那是咒师的蜘蛛舞……」光君喃喃自语。
  所谓咒师,意指幻术和妖术,也意谓使用幻术或妖术的人。
  蜘蛛舞是咒师或民间艺人在绳索上表演惊险杂技之意。有时也包括金蝉脱壳之类的所有杂技。
  「嗯……」
  道满应了一声,在围观人群中止步。
  绳索上的男子开始用右脚蹦跳。而且,他在蹦跳时,左脚依旧在踢球。
  落下的球不偏不倚地停在男子的左脚上。之后,男子在绳索上往后翻转一圈,再度用右脚站在绳上。
  是翻筋斗——
  而且用单脚在绳索上翻筋斗。即便如此,左脚上的球也没有掉落。
  男子在绳索上翻筋斗时,围观者哇地叫出声,看到男子连球都平稳地站在绳上时,四周响起欢呼声。
  击鼓声随着踢球的动作而响。不,或许是男子和着鼓声在踢球。
  在松树下击鼓的,是个年约十岁的少女。
  少女前的地面搁着笊篱和盘子。
  有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在少女一旁负责游说。
  每逢男子在绳索上表演特技时,男人会开口道:
  「接下来是风车。」
  「现在表演的是翻筋斗。」
  他在向围观者说明杂技内容。
  「接下来是唐国、天竺、本朝,三国合起来也仅有这位夏烧太夫办得到的看家本领:倒翻筋斗。」
  五十多岁的男人说完后,绳索上的男子即静止不动,击鼓的少女也跟着停止击鼓。
  「喝!」
  男子发出叫声,微微抬起左脚,上头还搁着球。
  咚!
  响起一声比之前更响亮的鼓声,接着,男子砰地把球踢至比之前都高出一倍的半空,之后在绳索上翻了个筋斗。
  男子站在绳索上时,用左脚接住落下的球。
  下一秒钟,围观者即发出大叫。
  「啊!」
  因为男子的身体在绳索上大大地倾向旁边。
  正当众人都认为「掉下来了」时,男子的身体已经挂在绳索上。
  原来男子用右脚拇趾和食趾夹住绳索,撑住自己的体重。
  左脚上的球也没有掉落。
  他用脚趾和小腿夹住了球。
  此时,围观者才恍然大悟,方才那瞬间,男子看似自绳上掉落的动作,其实是他故意耍的特技。
  击鼓少女和五十多岁的男人都面不改色,从他们那副毫不在乎的神色看来,男子方才的动作确实是一种特技。
  四周欢声雷动。
  干鱼和蔬菜被抛进搁在地面的笊篱中。
  也有人把米粒哗啦啦地倒入盘子。
  之后,盘子中响起有人抛进坚硬东西的声音。
  是宋钱(注2)。
  负责游说的男人抬头望向宋钱飞来的方向。
  站在该处的人正是芦屋道满和光君。
  三
  表演蜘蛛舞的男子名叫夏烧太夫。
  负责游说的男人名叫虫麻吕,击鼓的少女是青虫。
  三人在鸭川堤防上和芦屋道满、光君会面。
  五人避开阳光,站在堤防上的一棵大柳树下谈话。
  「原来如此……」
  夏烧太夫开口。
  「既然是道满大人请托,我们也不能拒绝。可是……」
  夏烧太夫望向光君。
  「到时候,这位大人是不是也会在场?」
  「嗯。」
  道满点头。
  「不过,这和我们的秘仪有关,除非必要,不能让其他人观看……」
  说此话的是负责解说杂技节目的虫麻吕。
  「从衣着看来,我们也明白这位大人身分很高,请问到底是何方人士……」
  「他正是在前日子举行贺茂祭时,担任新斋院敕使的源氏大将大人……」
  「哦,原来这位就是……」
  虫麻吕退后半步,重新望向光君。
  「虽然不能详细说明缘由,但我拜托你们进行的仪式,和这位大人有关……」
  道满说。
  「可是,这回的仪式非常危险,若让外行人在场,很可能会导致失败。」
  夏烧太夫以挑衅的眼神瞪着光君。
  「你放心,这男人看得见。」
  「看得见?」
  「他看得见宿神,是我们的同类。你不用担心。」
  「夏烧太夫啊,道满大人的意思是没问题。我们就相信道满大人吧……」
  虫麻吕从中劝解。
  「笛子……」道满说。
  光君默不作声,从怀中取出用锦缎裹住的东西,再解开打结的系绳。
  里面出现一支龙笛。
  是竹制的横笛。
  除吹孔外,另有七个音孔,又缠上劈成细条的樱树树皮,再涂上漆。
  靠近吹孔处有两个类似雨滴的红色图案。
  「真是支好笛……」虫麻吕叹道。
  「你吹吹看……」道满说。
  「是……」
  光君面向河川,望着因反射阳光而发亮的河面,之后将红唇贴在吹孔,闭上双眼。
  瞬间,龙笛滑出流畅璀璨的音色。
  「哦……」
  夏烧太夫发出叫声。
  那是种宛如可以看得见颜色的音色。
  此龙笛用在吹奏雅乐时,会和有「大地的回音」之称的筚篥音色缠绵,并与有「天光」之称的笙音一同飘舞。
  据说,龙飞升时发出的鸣叫声,正是龙笛的音色。也因此得名。
  笛音乘着微风,在河面荡漾,继而逐渐传至天地间。
  光君四周的柳枝在摇曳。
  光君似乎已经溶人大自然的现象中。
  此时——
  光君的脚下轻盈地浮出一物,约人头大小,外形似泡沫。
  不止一颗。
  有的大如拳头,有的小如石子。
  轻飘飘地。
  轻飘飘地。
  那些如泡沫的东西接二连三浮出,在半空飘荡,若彼此相碰,会合成一个大泡沫,之后再和其他泡沫重叠,形成更大的泡沫。
  泡沫比春霞更朦胧,依稀可见,只要转移视线,顷刻便可能看不见,但道满、虫麻吕、夏烧太夫和青虫,似乎都看得见。
  而且,同样东西也从垂柳枝的每片叶子中如雾般浮现。
  叶尖各自浮出针尖大小、类似水滴的东西——
  那些东西离开叶子,雾气般地飘浮在光君四周。
  那本来就是常人看不见的物体.
  一和——
  一进——
  光君的气息自由自在地织出音色。
  「这……」
  夏烧太夫发出叫声。
  「太美了……」
  青虫轻声道。
  不久,光君停止吹笛,嘴唇离开笛子,睁开双眼。
  浮在半空的泡沫也逐一变小,溶入大气般消失了。
  光君看似在观看此光景。
  他显然看得见那些东西。
  「你真的看得见……」夏烧太夫说。
  「自幼就看得见……」光君答。
  「我们从小就听说有那种东西存在……亦即宿神,但只有少数人有机会亲眼目睹……
  虫麻吕以赞美的眼神望着光君。
  「这样就行了吧?」道满笑出,接道:「还有,我想问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虫麻吕问。
  「有关太秦寺……」
  「太秦寺怎么了?」
  「那边是不是供奉摩多罗神(注3)……」
  「嗯,那当然。」
  「摩多罗神是佛的背面神。叡山常行堂的后户之神(注4),正是此尊摩多罗神……」
  「这还用说。您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听说过太秦寺的背面神吗?」
  道满说毕,妖声笑出。
  「太秦寺的背面神?」
  「也可以说是太秦寺真正的神。是秦氏带来的异国神,至今始终隐藏其真面目的神。」
  「我听说过……」
  夏烧太夫说。
  「可是,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神。没有人知道真相……」
  「真的没有人知道真相?」
  「……」
  「应该有人知道吧……」
  「太秦寺的住持或许知道……」
  「你们帮我查一下好吗?」
  「我们!?」夏烧太夫道。
  「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兼职吗……」
  「……」
  「是我道满的请托……」
  「明白了。我们试试看。不过,去接触异国神,可能会带来危险。」
  「可能吧。」
  「因为那里的神官另有别样身分……」
  「我想也是。」
  「万一有危险,我们会立刻抽身。」
  「那当然。」
  道满收回下巴,点了两次头。
  注1:市比卖神社,奉祀市场买卖守护神之神社。
  注2:中国北宋铜钱,十二世纪后半平清盛掌权时正式在日本流通。
  注3:又作摩怛罗、摩都罗。来源不明,传为日本天台宗慈觉大师圆仁自唐返日本归途中,于船上所感得之神。念佛之人临命终时,受此神守护,可得正念而往生。其像为头戴唐制之襆头,身着日式狩衣,两手击鼓;其左右之童子,头顶风折乌帽,手持赤竹叶与茗荷,作舞蹈状,又其顶上之云中描有北斗七星。
  注4:后户之神指安置于佛堂背后入口的神,相当于护法神或根源神。京都比叡山延历寺西塔常行堂又称「常行三昧堂」。本堂后有小祠,祠中供奉摩多罗神。故相对于本尊,称此神为「里户之神」或「后户之神」。因是秘佛,一般无法得见。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 阿哇哇十字路口
  一
  有个地方名叫「阿哇哇十字路口」。
  是二条大路和大宫大路交叉的十字路口。
  四方分别为大内东南角、神泉苑东北角、冷泉院西南角、木工町西北角。
  道满和光君正站在阿哇哇十字路口。
  深夜——
  月亮已挂在西方上空。
  苍白月光射在十字路口,在地面投下两条黑影。
  「他们大概快来了……」
  道满喃喃自语。
  他们——指的是夏烧太夫、虫麻吕、青虫三人。
  「大将大人啊……」道满开口。
  「是。」
  「今晚我们将遇见的东西,和之前遇见的那些东西不大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很危险。」
  「危险?」
  「你千万不能表露出害怕的样子。」
  「如果表露,会怎么样呢?」
  「人类恐惧的感情是它们的粮食,它们正是吃这种感情而成长……」
  「吃?」
  「我们愈害怕,它们就会变得愈危险。」
  「……」
  「只要我们内心认为可能会受攻击,它们就会攻击我们。」
  「是。」
  「就算我们毫不在乎,有时它们也会擅自攻击……」
  「攻击我们吗……」
  光君微笑道。
  「你为什么笑?」
  「我笑了吗?」
  「嗯,笑了。」
  「那应该真的笑了吧。」
  「为什么笑?」
  道满再度问同样问题。
  「我觉得很好玩。」
  光君说毕,再度微笑。
  「好玩吗……」
  「是。我老早就很想亲眼看看百鬼夜行的样子……」
  「你好像很高兴。」
  「以前就听说这个阿哇哇十字路口会出现百鬼夜行。我也听说,藤原兼家大人
  的尊翁藤原师辅公,往昔曾在此地遇见百鬼夜行。据说当时师辅公拼命念诵《尊胜陀罗尼》,才得以脱险……」
  「自古以来,道路和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正是现世和阴间的分界线。无论人或『物』,或是神只,有能力往返的仅限少数……」
  道满兴味盎然地望着光君。
  「你知道阿哇哇十字路口的起源吗?」道满问。
  「不知道。」
  「这个『阿哇哇』发音,写成文字即是『粟粟』。是粟田氏的『粟』……」
  「粟田氏(注1)……是和八坂氏结缘的那个老氏族吗……」
  「没错。八坂的神祗素戋呜是牛头天王……牛头天王喜欢吃粟……」
  「是那位牛头神祗吧。」
  「此外,阿哇哇的发音也可写成『鸭波』。『鸭』指贺茂氏,『波』是『波多』,『波多』正是指『秦氏』(注2)。我之前说过,贺茂氏和秦氏结缘后,各别祭祀不同神只……」
  「是。」
  「简单说来,『啊哇』就是贺茂氏和秦氏结缘成同族的地名。正是此地……」
  「此地?」
  「不,正确说来,不是这儿。」
  「不是这儿?」
  〔你知道这附近……冷泉院池塘中小岛祭祀的石神吗……」
  「知道。」光君点头。
  冷泉院池塘中的小岛祭祀着火神,名为石神——是一块六尺余的巨大岩石,光君也知道此事。
  「明确说来,贺茂氏和秦氏是在石神前结缘的。」
  「那么,也可以说是在此地结缘……」
  「不不,其实那石神原本不在冷泉院。」
  「那原本在哪里呢?」
  「在五条堀川某位大人宅邸的庭院……」
  「我想起来了。是善宰相,三善清行大人的宅邸。」
  「没错。」
  三善清行——是汉学者。
  二十七岁成为文章生(注3),翌年被选为文章博士候补生。
  他曾参加过一次官吏考试,却落榜。当时的考官是菅原道真。
  三善虽是学者,但精通阴阳道,而且看得见非现世之物。其八子,是净藏上人。
  「当时住在结合贺茂氏与秦氏那块岩石之处的人,正是三善清行……」
  「是。」
  「据说宅邸会出现怪物,清行赶走怪物后,就住进了宅邸。」
  四、五十名身高约一尺的武者,骑着马在宅邸内奔驰;另有嘴长獠牙的女子打开土壁房的门扉出来,这一切,清行均泰然自若以观之。
  「赶走了各式各样的怪物后,最后剩下一名身穿浅黄色礼服的老翁。你知道这
  名老翁是谁吗?」
  「应该是那块岩石的精灵吧?」
  「是的,正是那块岩石的宿神。」
  「原来如此……」
  「岩石虽是岩石,『石』的发音和『宿』相通,所以石神正是宿神……」
  「那位宿神的外形是名老翁?」
  「嗯。」
  「这么说来,是清行大人将那名老翁,亦即岩石,移至冷泉院……」
  「应该是吧。」
  道满点头。
  「那名身穿浅黄色礼服的老翁,与岩石一起神移至冷泉院后,也曾被抓到过一次。」
  道满道。
  时值夏令——
  某人在冷泉院西对屋的沿廊(注4)睡觉,突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对方是名身穿浅黄色礼服的老翁,高约三尺。该人假装熟睡,暗地观看摸自己的脸的老翁。那老翁摸了该人的脸后,走下庭院,行至池畔,消失踪影。
  这种怪事持续了一阵子,最后终于逮到那名老翁。
  据闻,身穿浅黄色礼服的老翁被绑缚后,说道:
  「啊,我想喝水……」
  家仆端着一碗水给老翁,老翁即刻喝光,并说:
  「再给我水。」
  家仆干脆提着一桶水给老翁,老翁也立即喝光,并催促:
  「再多给一些,再多给一些,再多给一些水……」
  家仆带着老翁来到盛满了水的盆子前,老翁兴高采烈地说:
  「哦,是水,是水。」
  身上绑着绳子的老翁如此说后,即扑通跳进盆内。
  瞬间,老翁溶化在水中,消失踪影,盆内水面只浮出老翁身上穿的浅黄色礼服,以及绑缚的绳子。
  「真是不可思议……」
  「正因为有这位石神的存在,这个十字路口才和一般的十字路口不一样。百鬼之所以会在此地闹哄哄地夜行,也是因为这儿祭祀着石神……」
  「换句话说,是神只祭祀着另一位神只……」光君喃喃自语。
  「哦,来了……」
  道满望着西方说。
  光君转移视线,果然望见从西方顺着二条大路逐渐挨近的三条人影。
  是虫麻吕、夏烧太夫、青虫三人。
  「让您久等了,抱歉,因为我们要准备……」
  虫麻吕瞄了一眼青虫。
  光君望向青虫,微微高声叫出:
  「哦……」
  青虫——少女的脸庞以及自窄袖便服露出的纤弱手臂,甚至连双脚都红得在夜里也能辨认。
  「我们给她涂上丹砂。」夏烧太夫说。
  月光中,只有少女的双眸发出青光。
  「天一神(注5)西渡的时刻即将到了。我们开始吧。」虫麻吕道。
  「嗯。」道满答。
  「青虫,要开始了……」夏烧太夫说。
  青虫默不作声地脱下窄袖便服,扔在脚边。
  她一丝不挂。
  「唔……」
  光君的视线会被青虫吸引也是人之常情。
  因为不仅脸庞、手臂、双脚,连微微隆起的乳房和腹部、臀部、胯下都涂上了
  丹砂。
  「耳孔、鼻孔、屁股眼……连阴道都涂了……」
  虫麻吕望着光君,嘻、嘻、嘻地低声笑道。
  二
  二条大路和大宫大路交叉处——
  全裸的青虫盘坐在阿哇哇十字路口中央。
  青虫双手合十,闭着眼睛。
  除了头发和双眼,其他部位都涂上朱砂,全身通红。沐浴着月光,看似深紫色。
  芦屋道满在青虫四周缓慢地踏步绕圈子。
  他先跨出左足,再跨出右足踏在左脚前,接着跨出左足并在右脚旁。
  是禹步。
  古代中国夏朝第一代君主是禹。
  禹绥靖大地,治水平息其怒气时,所用的步法正是禹步。
  避疫或避祸时,都行禹步。
  仙道书《抱朴子》(注6)记载:
  或禹步呼直日玉女,或闭气思力士,操千斤金鎚,百二十人以自卫。
  前举左,
  右过左,
  左就右,
  次擧右,
  左过右,
  右就左,
  次举左,
  右过左,
  左就右。
  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尺,后有九迹,刻于大地。
  「是反閇。」
  虫麻吕在光君耳畔低声私语。
  阴阳师称「禹步」为「反閇」。
  道满一面施行禹步,一面口中喃喃念诵咒文。
  每踏出一步,左右手掌也跟着轻盈飘舞,有时向上,有时向下。
  其间,夏烧太夫则坐在地面击鼓。
  当道满的脚掌踏在地面时,鼓声便会响起。
  绕了三圈,道满止步。
  「进来吧……」
  道满低声说,夏烧太夫和虫麻吕步入道满用禹步作成的结界内。
  「你也进来。」
  经道满催促,光君也和道满一起跨进结界。
  道满、夏烧太夫、虫麻吕、光君,四人围着青虫,面向东方而立。
  月亮已升至中天。
  五条黑影落在地面。
  「笛子。」道满说。
  三
  笛音在风中缥缈飞扬。
  或许是笛音所致,风,在月光中看似闪闪发光。
  咚、
  咚、
  鼓声响起。
  光君吹笛,夏烧太夫击鼓。
  道满和虫麻吕合着笛音和鼓声,踏着地面舞蹈。
  只是,不知能不能形容其为舞蹈。
  既是人,又非人——
  若要举例来说,就像狗如人类般用后肢站起,并特意模仿人类似地晃动着手脚——他们跳的正是这种奇异的舞蹈。
  有时,两人的双手会贴在地面,如狗那般用鼻子搓着地面。
  两人已持续了一阵子同样动作。
  「好像来了……」
  道满边舞边低声说。
  「继续吹。除非我叫停,你绝不能停止吹笛……」
  光君本就无意停止吹笛。
  自己吹出的笛声和夏烧太夫的鼓声,以及道满和虫麻吕的舞蹈,都让光君觉得十分惬意。
  奇异的舞蹈和乐音形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协调。
  光君看着两人的舞蹈,虽然仍不大明白,却也渐渐理解其效用。
  看来,道满和虫麻吕正在以舞蹈方式表演那些——例如栖宿于现世与彼世之间的阴魂或妖物——受优美乐音吸引而出现在此地的异物。
  有趣……
  光君一面吹笛,一面兴致勃勃地暗忖: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道满正是在此刻叫唤了光君。
  光君明白道满所指为何。
  因为光君也看得见那物体。
  那物体看上去像一团淡薄光云。
  朦朦胧胧地,看似青色又看似绿色的烟雾—
  光君看到二条大路东方远处出现一团模模糊糊的雾气。
  那雾气如爬行般,在地面低处移动着。
  正在朝这边挨近—
  雾气中,看似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在蠕动。
  雾气逐渐挨近。
  接着,和着笛音和鼓声,传来一阵声音。
  砰……
  砰……
  砰……
  声音也逐渐挨近。
  声音愈挨近,光君也看得愈清楚。
  砰!
  每逢声音响起,便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自雾气中跃起,再掉落。
  掉落后,又会响起「砰」一声,雾气中再度跃出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东西落下后,会再度「砰」一声地跃出。
  同时,也传来另一种声音。
  「喔……」
  「呀卡……」
  「阿哩……」
  是球。
  原来有人在踢球。
  光君往昔曾听过同样声音。
  五年前——
  大概在河原院。
  「是秋园、春杨花、夏安林……」
  道满说。
  「他们是球精……」
  道满低语。
  听到这句话,光君终于想起一件事。
  据闻,很久以前,某人为了许愿,每天踢球,持续踢了千日,从未休息过一
  天。这期间,一次也没有接漏了球。
  结愿当天夜晚,那人祭祀球并诵经,尔时,出现三名如猴子的童子,自称:
  「我们是球精。」
  三名童子拂开覆在前额的浏海,额上各自写着三个名字:
  「秋园。」
  「春杨花。」
  「夏安林。」
  「秋园」正是「喔」,「春杨花」是「呀卡」,「夏安林」则为「阿哩」(注7)——据说三人的名字和踢球时的吆喝声对应。
  光君思及此事时,发现道满正以严厉服神望着自己。
  那眼神的意思是催促光君继续吹笛。
  光君于是继续吹笛。
  过一会儿——
  光君看见了。
  逐渐挨近的那团雾气,最前列有白色的小物体在动。
  是身穿白色公卿便服,大小如猴子的童子。
  童子正在踢一颗球。
  「呀卡。」
  「阿哩。」
  「喔。」
  是三名身穿白色公卿便服、猴子般的童子。
  接着,光君看见童子身后的雾气中出现众多妖物。
  用两只脚步行的狐。
  学人类身穿窄袖便服的狸。
  独眼妖僧。
  用独脚一蹦一蹦跳着的火盆。
  长着双翅的猫。
  人头蜈蚣。
  从人头耳孔伸出舌头般的东西,在地面爬行的蜗牛。
  走动的门板。
  有两个屁股的山猪。
  九个乳房的全裸女子。
  「咩……」
  「咩……」
  哭声如人类婴儿的鹿。
  长出手脚的破缸。
  后脑勺有另一张脸庞的女子。
  无以数计的妖鬼群。
  在这群夜行百鬼的中央,有妖物负责抬轿。
  是如狗般大小的巨大蟾蜍。
  盘坐在轿子上的则是另一个妖物。
  是个一岁左右的全裸赤子。
  群鬼步入阿哇哇十字路口,在光君一行人面前止步。
  在最前列踢球的童子也停止踢球。童子之一怀中揣着球。那是有金银丝线刺绣的球。球被踢高时,之所以在雾气中闪闪发光,大概是金银丝线的颜色所致。
  道满和虫麻吕早已停止舞蹈。
  夏烧太夫也不再继续击鼓,光君亦停止吹笛。
  只有青虫依旧盘坐在地面,双手合十,紧闭双眼。
  身穿窄袖便服的狸用两只脚走近,接着看似触到某种物体而止步。
  正是道满方才用禹步结成的结界边缘。
  「呀呀呀,这儿好像有刺,进不去……」
  「哪里?哪里?」
  用两只脚步行的狐走过来,同样在狸身边止步。
  「果然有,果然有。这儿有刺挡着,进不去。」
  独眼妖僧站在狐身后。
  「到底是谁?竟然胆敢挡住我们主人的去路。」
  独眼妖僧自结界上方俯视内侧。
  「有个红色女童,三名男子,还有个怪老头子。」独眼妖僧说。
  「咦?这个老头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狐道。
  「哦,的确好像在哪里见过……」
  狸答。
  「这家伙,正是之前来冥界把我们闹得团团转的那个老头子。」
  「对呀,正是他……」
  头部前后都有脸的女子用两个嘴巴轮流说。
  「那不是芦屋道满吗……」独眼妖僧开口。
  「噢,正是他。」
  「是道满。」
  「既然是他,我们把他吃掉算了。」
  「吸吮他的眼球。」
  「连皮带骨都吃掉。」
  众妖鬼异口同声地说。
  「可是,进不去。」
  「嗯,进不去。」
  妖鬼们逐一群集过来。
  道满只是奸笑地望着群集过来的众妖鬼。
  「谁说是道满……」
  妖鬼背后响起喝声。
  原来是坐在轿子上的赤子,以奇异的老成声音发问。
  蟾蜍们放下轿子。
  「让我看看。」
  全裸赤子起身,下轿。
  群鬼向左右闪开。
  赤子东摇西摆地走近。
  正如刚学会走路的幼儿那般,他的步伐看似随时都会跌倒。
  光着脚。
  胖嘟嘟的白皙小脚踏着冰凉地面一步一步地走近。
  赤子走至结界前,止步,伸出手。
  指尖触及结界时,发出青光。
  「是这个吗……」
  赤子以老成的声音说,再倒退走。
  他把禹步倒过来踏。
  他按照道满等人踏过的禹步步伐反序逆行,从脚跟起步入结界。
  夏烧太夫倒抽了一口气,虫麻吕则咽下一大口唾液。
  「哇,不愧是咱们的主人……」
  「竟然破了结界……」
  妖鬼群发出惊叹。
  赤子转了一圈,面向光君一行人。
  脸上挂着温柔笑容。
  双眼细长得像一条缝隙,嘴唇很红。
  咧嘴笑开的嘴唇中,没有牙齿。
  「怎么了……」
  赤子以老成的声音说。
  他仰望着虫麻吕和夏烧太夫的脸庞。
  「你们在发抖吗……」
  赤子突然膨胀起来。
  「你们是不是在担心很可能被我吃掉……」
  赤子那口本来没有牙齿的嘴,噗地从牙龈长出一颗尖锐的小白牙。
  「我有那么可怕吗……」
  突!
  突!
  犬齿愈来愈长,赤子的身体也蓦地高大起来。
  「天一神大人,笛音令您满意了吗……」此时道满出声问。
  「哦,道满。你是那个身为人类,却能在现世和我们的世界之间来来去去的祸人……」
  「久违了。」
  「道满,你今天逃不掉了。」
  「我不逃。」
  「是吗?」
  「如果我打算逃,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明知您会路过的时刻,特地在此地等候呢?」
  「哼哼……」
  赤子以试探眼神望向道满。
  「你是不是又打算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诓骗我们……」
  赤子缓缓移动视线,望向光君。
  「这位年轻人,身上似乎有高贵血统的味道……」
  「方才吹笛安抚您的,正是他。」
  「是吗?原来那笛音是你吹的……」
  赤子——天一神说。
  「是。」光君点头。
  「很奇怪……」天一神道。
  「天一神大人,什么事很奇怪?」道满问。
  「这家伙,不怕我们。」天一神望着光君,说道:「他好像很高兴。」
  「是。我很高兴。」
  光君望着天一种,露出微笑。
  「你的笛音很好听。像风,却又不是风。虽然风声也很美,但你的笛音里似乎栖宿着另一种风声没有的东西……」
  「……」
  「我问你,乐音……音乐何谓也……」
  天一神发问,光君没回答。
  「是啊,何谓音乐呢……」
  光君将问题丢回给天一神。
  他明白天一种打算主动说出答案。
  「有些情感,人类无法用语言形容……」
  「是。」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心,只能用音乐代替……」
  「是。」
  「优美语言和优美音色,正如蜂蜜和奶汁那般,能涌出美味……」
  「倘若乐音是一种隐藏的神只……」光君道。
  「哦……」
  「隐藏的神只……亦即神秘的余韵,正是所谓的乐音吧?」
  「我问你一个问题。」
  「请便……」
  「你刚才演奏的乐音,此刻在哪里?乐音消失于何处?」
  「不,乐音没有消失。」
  「什么!?」
  「乐音回来了。」
  「回来了?回到哪里?」
  「回到神只身上。无论任何乐音,在这现世被演奏出来的所有乐音,都会回到神只身上。」
  「你们人类称呼我们为神只。这么说来,你此刻所说的神只,指的是与我们同类的神只吗?」
  「……」
  「我们本就与此天地同寿。没有形状,没有名字,存在于物体和物体的交界处,只是轻飘飘地浮动着。可是,远古之前,不知自何时起,你们人类开始祭祀我们,为我们取了名字,你们人类愈畏惧我们,我们便会变成愈可怕的存在,变成你们人类所期望的存在,最后具有能在天地间行动的能力。是你们人类在祭祀我们,
  倘若你们人类在这天地间消失,我们也会陆续消失……」
  「这么说来,您的存在和乐音或笛音一样……」
  「怎么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区别我刚才说的神只与类似你们这般存在的神只。不过,我们人类和这世上将诞生,或已诞生的所有生命,应该都是我刚才所说『神只』的存在……」
  「有趣。」天一种答。
  天一神又转头面向道满说:
  「道满啊,这男子,很有趣。看在刚才他吹笛的分上,我就让你骗一次吧。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这男子的妻子,被莫名其妙之物附身了。我查不出对方到底是谁。」
  「道满,连你也束手无策吗?」
  「是。」
  「你要我做什么?」
  「我负责带路,劳烦您进入这男子的妻子体内,帮我们查一下附身之物到底是何方神只……」
  「无论是何方种只,只要是我们的同类之一,此事应该不难。我该怎么做?我们有我们固定的通行道。今晚的通行道已于事前决定了,不能偏离这条道路……」
  「我明白。」
  「那该怎么办?」
  「我们已经准备好乘坐物。」
  「乘坐物?」
  「正是那名女子。只要您附在那女子身上,我们也可带领您走另一条道路……」
  「是吗?」
  天一神望向青虫。
  青虫依旧盘坐地面,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看不出她到底知不知道此刻自己四周正在发生的事。
  「好,那么,道满,你带路吧……」
  外貌如赤子的天一神,东摇西摆地走向青虫。
  当众人以为天一神即将撞上青虫时,天一神却若无其事地步入青虫体内,消失踪影。
  「我们上路吧……」
  道满低语,青虫摇摇晃晃地起身。
  注1:粟田氏为古代和珥氏之后裔氏族,咦山背国(今京都府南部)为根据地。
  注2:日文中「鸭」与「贺茂」同音,「波多」与「秦」同音。
  注3:在大学寮专攻文章道的学生,相当于现代的大学文科。大学寮隶属于文部省,专门培育官僚。
  注4:原文为「缘侧」,日式住宅边缘的长台,与外界以落地窗隔开,形同走廊。
  注5:为阴阳道中的方位神之一,掌管人的祸福,堵塞凶位。是地星之灵。
  注6:晋时葛洪所着,分内外两篇,后为道教经典。外篇是葛洪生平自述、谈论社会上各种事情,而内篇是葛洪对道家思想和丹道修链方法的阐述。引文即出自内篇。
  注7:「秋园」发音为「shu en」,「春杨花」为「shun you ka」,「夏安林」为「ge an lin」。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3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七 大酒神
  一
  道满念诵咒语的低沉声音响起。
  葵之上仰躺在被褥内熟睡着。全身涂上红色丹砂的青虫,一丝不挂地躺在葵之上身边。
  灯台上燃烧的火焰,在两人身上妖异地摇来晃去。
  光君坐在道满右侧,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夏烧太夫和虫麻吕则坐在稍远之处。
  偶尔,葵之上的身体会略微一动。这时,青虫的身体也会随之略微一动。葵之上的左腕动时,青虫的左腕也立即跟着动。看来,两人的身体是连动的。
  葵之上的体内似乎发生了某事。
  葵之上微微发出呻吟,青虫也微微发出呻吟。有时两人会同时发出呻吟。
  过一阵子,道满终于停止念咒。
  盖在葵之上身上的被子,突然冒出个赤子头颅。宛如自水中浮出水面那般,一张脸孔出现。赤子双手撑住被子表面,抬起腰身,再依次举起右脚和左脚,赤子——天一神站起身。站在葵之上身上盖的被子上。
  天一种一步一步从葵之上身上走下来,望着道满和光君。
  「怎么样……」道满问。
  「不清楚……」天一种答。
  「什么都没有吗……」
  「说没有……确实也什么都没有。可是,总觉得有点怪……」
  「什么地方怪?」
  「只能说,太干净了。道满啊,这应该是你彻底祓除了所有『东西』后的结果,但是,还是说不过去……」
  「说不过去?」
  「这世上有毫无一点灰尘,毫无一丝污垢,毫无一处肮脏的房子吗……」
  「应该没有吧。」
  「如果将这女子比喻成房子,她正是这种房子。所以我才觉得有点怪。」
  「原来如此……」
  「这问题,应该去问其他的『东西』,而不是来问我……」
  「其他的『东西』?」
  「你不用装糊涂。你应该也早就察觉到了吧。是太秦寺。你去问那儿的大酒神或许比较适合……」
  「太秦寺,指的是……广隆寺吗……」
  「是秦的神。你应该明白。」
  「是摩多罗神吧?」
  「没错。」
  「这点,我早已考虑过了。」
  「佛也好,摩多罗神也好,他们原本都是异国神。不过,无论来自何方的神,其本质都是当地的宿神。只是,祭祀者为弛们取了各式各样的名字,祂们才会成为祭祀者所期望的神……」
  「是。」
  「太秦寺祭祀着此地最古老的宿神和最新的宿神。你把那个谜题拿去问寺内的
  异国神,或许能得出答案……」
  「……」
  「万一仍问不出……」
  「问不出的话,该怎么办?」
  「让那个年轻人表演六十六番物真似(注1)不就解决了……」
  天一种望向光君。
  「表演六十六番物真似?」光君问。
  「喂,年轻人,你去问秦道满……」「……」
  「如果真要表演六十六番物真似,我会去。我也想亲眼看看。太有趣了,真令人期待……」
  天一神笑道。
  「道满啊,我要再度进入那女子体内,你带我回十字路口……」
  「遵命。」
  「结果我没帮上忙。」
  「不,您不但亲眼看了,也证明什么都没有,光这点就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那,我走了……」
  天一神说完,跨前一步,进入青虫体内。
  二
  当天——
  头中将前来拜访光君。
  头中将一抵达,立即叫光君摒退所有人,房内只剩两人。
  「我妹妹情况怎样?」头中将首先问。
  「还是一样,不见转好。」光君微微摇头。
  「道摩法师大人呢?难道连他也没法解决?」
  「目前正在尝试各种方法……」
  「这件事啊……」
  头中将把脸凑近光君,压低声音说。
  「怎么了?」
  「就是道摩法师大人的事。」
  「道摩法师大人怎么了?」
  「我听到很多有关他的风声。」
  「是吗……」
  「而且都不是什么好风声……」
  「这点,我在事前就知道了……」
  「不,就算你在事前已知道,也是……」
  「也是怎样?」
  「这事好像传到皇上耳里了。」
  「传到皇上耳里,又会怎么样?」
  「皇上似乎觉得不大愉快。」
  「你怎么知道皇上觉得不愉快?」
  「听说是皇上亲口说的。」
  「皇上亲口向你这样说?」
  「不是。」
  「是谁听皇上如此说的?」
  「右大臣藤原物言大人。」
  「物言大人!?」
  「皇上不知从谁那儿听说,得知你和道摩法师大人两人在调查广隆寺一事。皇上似乎对此觉得不大愉快……」
  「是皇上亲口对物言大人这样说的?」
  「是的。」
  头中将点头。
  「所以物言大人命我来向你忠告一句。」
  「叫我放弃医治妻子的病?」
  「不,是叫你不要和道满大人太接近。」
  「难道还叫我不要去调查广隆寺的事?」
  「嗯。」
  「这是皇上的想法或物言大人的想法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是不是有人向皇上或物言大人灌输了什么?」
  「这个……」
  「皇上怎么可能知道我为救妻子,和道摩法师大人一起行动这件事呢?这表示有人向皇上告密。」
  「话虽如此……」
  「你不知道是谁吗?」
  「嗯,不知道。」
  「唔……」
  「这件事有问题吗?」
  「坦白说,我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问题。」
  「连道摩法师大人也不清楚?」
  「道摩法师大人至少看得比我更深。只是,他不肯详细说明,所以我也不清楚详情。但是……」
  「但是?」
  「这件事很有趣。」
  「很有趣?」
  「虽然这件事和我妻子的性命攸关,不过,我的意思是,无论道满大人本身,或他带我去的场所,都很有趣……」
  「什么!?」
  「前天夜晚,我和道满大人因故前往阿哇哇十字路口……」
  「结果怎样?」
  「遇见很奇妙的人。」
  「什么人?」
  「对方也向我说了类似你刚才说的话……」
  「你说什么!?」
  三
  送天一神回阿哇哇十字路口后,归途——
  「请大人千万要小心……」
  说这句话的是虫麻吕。
  「为什么?」
  道满止步。
  光君也跟着止步。
  青虫和夏烧太夫也停止前行。
  「我查了一下太秦寺,感觉很难办。」
  「什么意思?」
  「首先,没有人知道太秦寺的内情。甚至有人说,最好不要接近太秦寺。」
  「对方知道什么吗?」
  「不。对方似乎完全不知道任何详细内情,只是……」
  「只是怎样?」
  「大家都说,那是会作祟的神。叫我们最好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们都只警告我们不要接近太秦寺……」
  「是吗?」
  「听说,曾经有人试过,结果那人被烧死了……」
  「烧死?」
  「对我说这事的人,好像也不清楚详情……」
  「唔……」
  「我们会再查查看。请您再等三天,到时候或许能向您报告新消息……」
  虫麻吕说完后,和夏烧太夫、青虫一起离去。
  离去前——
  「您真是了不起,在天一神面前竟然胆敢说出那种话……」
  夏烧太夫对光君说。
  「青虫对您的印象似乎也很好。往后如果还需要我们帮忙,您但说无妨。我们肯定帮得上忙……」
  夏烧太夫说毕,转身离去。
  这其间,青虫那双晶莹的眼睛始终望着光君。
  「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待虫麻吕一行人离去后,光君问道满。
  「是小偷……」
  道满答。
  「我之前没对你明说,其实他们真正的本领不是蜘蛛舞。他们的另一个身分……不,应该说真实身分,是小偷……」
  「原来是小偷……」
  「你想要什么东西,叫他们去取就行了。无论任何珍宝甚或女人,他们都能帮你偷出来。不过,你要小心点。虽然他们对你的印象看似很好,但万一弄不好,很可能连屁股眼的毛都会被他们拔光……」
  道满说完这句话,再缓缓迈出脚步。
  之后——
  两人来到朱雀门附近时,发现门前的泥地上——一团黑影蹲在月光中。
  道满和光君都察觉了。
  两人在距离一丈半之处,止步。
  约隔两口气的时间后,道满开口问:
  「是谁……」
  「是来给你们忠告的人……」黑影答。
  那人看似抱着膝盖蹲在门前。
  对方大概垂着脸,看不清眼睛在哪里。
  甚至不知对方是否望着两人在说话。不,连对方到底有没有脸,都看不清。
  只听得见对方的声音。
  「忠告?」
  「你们可以为了女人的事到处奔走,但千万别去接触不必要接触之物……」黑影说。
  看上去像是某种漆黑妖物蹲在眼前似的。
  对方似乎是人类,但也可以看成巨大如人的蟾蜍。
  「什么是不必要接触之物?」
  「道满,不用问,你应该心知肚明……」
  「哦?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连天一神也拿你没办法……」
  「哼。」
  道满跨前一步。
  「抬脸让我看看。」
  结果——
  道满虽向前一步,不料黑影也立刻退后一步。
  「你想逃吗……」
  道满再度跨前。
  黑影没有站起,也似乎不见其移动双脚,却滑溜地往后退。
  后退速度逐渐加快,过一会儿,黑影便溶入夜间的黑暗中,消失踪影。
  「对方是谁呢?」光君问。
  「这表示有人不希望我们继续查下去。」
  「刚才那黑影说,道满大人心知肚明……」
  「这个嘛……」
  「您不会就此作罢吧?」
  「当然不会。」
  道满答,接着问:
  「你的意思是,不想就此作罢……?」
  「是。」
  「因为你担心你的女人……?」
  「这只是理由之一。」
  「其他还有什么理由?」
  「不能说。」
  「为什么?」
  「我害怕说出口……」
  「是吗?」
  「总觉得好像会误入歧途……」
  光君低声说后,在月光中露出白皙牙齿笑着。
  注1:指「六十六番猿乐」,「物真似」为「模仿某物」之意。传说圣德太子于国情不稳时,将自己雕成的面具与作成的六十六番曲授予秦河胜命其舞之,祈愿天下太平、万民安康,并为将此曲传与后世,取去「神」的「示」字旁命其名为「申乐」,为猿乐之根本。即今日能乐与狂言中「翁」、「式三番」源头,相当于祈求神事。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八 虫
  一
  有人在哭泣。
  有人搂着光君在哭泣。
  那搂抱的臂力,感觉很舒服。力量温柔。自己正被那股力量裹住。
  那是极为温柔,却又虚幻、悲哀的力量。
  也传来一股香味。
  是伽罗香吗?
  那人的衣裳是用什么样的薰香熏就的呢?不,还是那股香味正是搂住自己那人本身的味道呢?
  那力量亦宛如深海。
  波浪般反复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既深沉又静谧的鼓动——
  啊,这是那人的心脏跳动声。
  那声音会令人陷入沉睡的深渊。
  心爱的人儿啊……
  那人喃喃自语……
  我已经无法继续守护你了……
  母亲必须留下你,前往遥远的地方……
  那人在哭泣。
  难道那人将前往某地?
  那人将留下自己,前往不知名的地方吗?
  这股温柔力量,即将会消失吗?
  不可能。
  心爱的人儿啊,你是个特殊的孩子……
  那人这样说。
  因为特殊,你将很孤独……
  往后,到底谁能抚慰孤独的你呢……
  往后,到底谁能理解你的特殊呢……
  没人能抚慰你的孤独……
  你的心灵将会很空虚……
  由于空虚,你会感觉饥渴……
  但这世上大概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你的饥渴……
  啊,如果可能,我真不想死去……
  不想死去……
  我想一直照顾你直至你逝去为止,之后我再死……
  这世上所有的人父人母,其实都不想比自己的孩子先死……
  这世上没有一个父母不想守护孩子,直至孩子逝去为止……
  更何况,你是个罕见的孩子……
  你是个特殊的孩子……
  因此你将孤独终生……
  你已经看得见那些东西了吧……
  虽然看得见,但你应该还无法理解那些东西是什么……
  啊,可怜的孩子…:
  你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不一定是件可喜的事呀……
  每次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悲伤……
  这个温暖的东西,是那人的眼泪吗?
  那人为何要如此哭泣呢?
  大限有终,今长别矣,留恋残生,怨叹命运(注1
  听到这首和歌,光君醒来了。
  光君察觉自己的脸颊被一种温暖的东西濡湿了。
  看来,自己又做了那个梦。
  那是偶尔会梦见的梦。
  梦中,有个女人搂着自己在哭泣。
  光君在被褥中坐起身。
  阳光已射进庭院。
  二
  在阿哇哇十字路口分手后,第三天中午时分。
  夏烧太夫来到位于五桑大路的光君宅邸,向光君说:
  「能不能请大人救救我们……」
  只不过三天而已,夏烧太夫的面颊竟瘦削得判若两人。
  夏烧太夫前来时,道满问他:
  「查出什么事了吗?」
  「不,还没有……」
  夏烧太夫微微摇头,继而说出「请救救我们」一语。
  光君和道满坐在窄廊。
  夏烧太夫站在窄廊前的庭院地面上。
  他仰望着两人,面容憔悴不堪。
  「有什么困难吗……」道满问。
  「有。」
  「什么事?」
  「虫麻吕不好了……」
  「不好了?」
  「是虫。」
  「虫?」
  「他遭到大群虫子攻击,无法脱身。」
  「什么!?」
  「那不是普通的虫。而且数量多得惊人……」
  「是吗?」
  「我们在两天前察觉此事。」
  夏烧太夫开始描述事由。
  两天前,他们在东市的市姬神社前表演蜘蛛舞。
  事情正是在那时发生的。
  三
  夏烧太夫在绳索上翻了个跟斗,再度立在绳索上时,左耳突然听到「嗡」一声。
  他并非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
  也明白这声音到底是什么。
  是昆虫振翅飞舞时发出的嗡嗡声。在空中飞舞的嗡嗡声,横穿过夏烧太夫的左耳附近。
  夏烧太夫眼角瞄到发出金绿色亮光的翅膀。
  是金龟子。
  可是,夏烧太夫无暇去追看金龟子的去向。因为在下一刻,绳索下的虫麻吕应该会抛球上来。夏烧太夫得在绳索上接球,再将球踢向上空。光就技术来说,并非难事,但表演者必须集中精神在球上。若心有旁骛,不要说接球了,恐怕连夏烧太夫本人都会从绳索上掉落。
  然而,球没有抛上来。
  夏烧太夫首次往下看,看见虫麻吕的模样很怪。
  虫麻吕右手抱着球,正在跳一种很奇异的舞蹈。
  他双脚踏着奇异步伐,左手正不停拍打自己的身体。不,应该说,看似一面在拍打,一面在赶走某物。
  难道是金龟子——
  夏烧太夫暗忖。
  因为他看到虫麻吕四周发出金龟子翅膀颜色的亮光。然而,更令人不解的是那发光的物体不只一个。
  两个……
  三个……
  四个……
  不,数量更多。
  而且,事情不仅如此。
  虫麻吕四周还有其他虫在飞舞。
  一样是昆虫。
  之后,甚至连蜻蜓、蝴蝶都在虫麻吕四周飞舞。而且,昆虫的数量在眨眼间骤增。
  蚊子、飞蛾、苍蝇、蜜蜂——这些昆虫不停增加数量,群集在虫麻吕身上。数量多得根本没办法赶走。
  本来在绳索下击鼓的青虫也停止动作。
  「这、这些坏虫!为何群集在我身上……」
  虫麻吕抛下球,双手在半空拍打。可是,昆虫数量不见减少。
  青虫也搁下鼓,跑到虫麻吕身边。
  「青虫,帮我赶走这些虫……」
  虫麻吕虽如此说,但虫子数量实在太多,即便多了青虫一人也无济于事。
  在四周观看蜘蛛舞的人群察觉有异,均望向虫麻吕和青虫两人,却无法上前帮忙赶虫。
  夏烧太夫跳下绳索,跑到两人身边。
  「这有点不妙,非同小可。」夏烧太夫说:「我们马上离开这儿。」
  「嗯。」
  虫麻吕和夏烧太夫两人拔腿就跑。
  青虫跟在身后。
  三人跑至鸭川堤防,再往下游奔驰。
  总算甩掉跟着他们的虫子了,三人一面奔跑一面赶走身上的虫。
  好不容易停止奔跑时,虫麻吕擦着额上的汗珠问:
  「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
  夏烧太夫环视四周。
  「我刚才看着你表演的蜘蛛舞,想说,应该要抛球了,正在估量抛球的时机时,突然有虫飞到我面前。我伸手想赶走,结果又飞来别的虫。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是刚才那种情况了……」
  虫麻吕还未全部说完,耳边再度响起嗡嗡声。
  是金龟子。
  金龟子飞到虫麻吕的肩膀。
  虫麻吕伸手赶走金龟子时,又响起「嗡」一声,这回是蜜蜂飞过来。
  「唔!」
  不一会儿,四周已聚集了无数虫子,而且数量渐渐增多。
  「怎么回事,这……」
  虫麻吕呻吟道。
  四
  「今天是第三天。再这样下去实在受不了,所以我只能不请自来。」
  夏烧太夫说。
  「可能有人在某处施行邪恶咒法,让我们遭灾遇祸。」
  「你做了坏事?」道满问。
  「坏事做太多,根本搞不清到底是为了哪一件。」夏烧太夫扬起一端唇角。
  「说的也是。」
  「我们本来认为,既然是咒术,那我们也施法把咒赶回去,结果毫无效果。」
  「所以就来找我?」
  「是的。我们做的坏事太多,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打算报复我们,但是,只有一件事明显猜得出来。」
  「是太秦寺吧……」
  「是的。因为我们到处打听太秦寺祭祀的神到底是何方神圣,可能是这件事惹火了对方。」
  「很有可能。」
  「您愿意跟我去吗?」
  「嗯,走。」
  道满说后,站起身。然后,俯视光君问: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去。」
  光君点头,继而站起身。
  五
  光君顺着六桑大路西行。
  道满在一旁并肩而行。
  夏烧太夫走在前面不远处。
  三人已经进入西京。
  一些瓦顶板心泥墙倒塌的宅邸,或任其荒废的贵族宅邸渐次映入眼帘。
  蝉在夏日阳光中鸣叫。
  「你觉得蝉叫声怎样……」
  道满突然发问。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听到蝉叫声时,内心有何感觉……」
  「蝉叫声……」
  「蝉在土壤中生活了六、七年,好不容易才爬出地面,之后每天那样叫着过日子,活了七天或十天便会死去。这期间,它们只是那样叫着,再配对,生子,死去,最后,尸体还会被蚂蚁抬走……」
  「这又怎么了?」
  「你不觉得很可怜吗?」
  「唔……可怜吗……」
  光君沉默了一会儿,看似在倾听四周的蝉鸣,接着问:
  「必须为它们感到可怜吗?」
  「也不是必须。只是,我认为,我们人类终究也和那些蝉差不多……」
  「是……」
  「假如你不觉得那些蝉很可怜,那么,你对人类也不会萌生怜悯。你具有这种天性。」
  「我确实具有这种天性。」
  「嗯。」
  「过去也有别人对我这样说过。」
  「谁?」
  「前些日子我去造访的六条夫人……」
  「原来如此……」
  「这样不好吗?」
  「好啊。当然好。既然你天性如此,那就没必要改变。蝉生来就是蝉,要是认为它们那种活法不好,等于叫蝉否定自身是蝉的事实。」
  「我是蝉吗?」
  「当然是蝉。你是蝉,我也是蝉……」
  道满说至此,走在前面的夏烧太夫突然止步。
  他站在一座围墙坍塌的荒废寺院前。
  「是这儿……」
  夏烧太夫自围墙坍塌处进入寺院。
  道满和光君跟在后面随之走进。
  围墙内是一片高及腰部的草丛。
  光君站在闷热的草丛中。
  不远处的前方可见屋顶崩塌的正殿。
  三人拨开草丛走向正殿。
  不一会儿,即来到正殿前。
  眼前有一道塌落了一半的阶梯,阶梯延伸至环绕正殿四周的沿廊。
  夏烧太夫踏着几乎已腐朽的阶梯,登上沿廊。
  其次是道满,最后是光君,三人均登上沿廊。
  站在沿廊上一看,首先令人大吃一惊的是沿廊上有数不尽的虫。
  蚂蚁、金龟子、蜜蜂、蟋蟀、苍蝇,这些昆虫密密麻麻地群集在沿廊,数量多得甚至看不见沿廊的木板条。
  土墙上也群集着昆虫。蜈蚣混在昆虫中连成一大串爬行,蜘蛛也在爬行,此光景确实非同小可。
  在空中飞舞的虫更是多得无以数计。独角仙(注2)和锹形虫(注3)在空中发出很大的嗡嗡振翅声飞舞。
  另有大小不一的蟾蜍。
  日本锦蛇(注4)、虎斑游蛇(注5)、蝮蛇等蛇类,在昆虫群中爬行。
  道满望着此光景,发出津津有味的叫声。
  「哦……」
  走进正殿一看,举凡地板、墙壁、天花板,全被密密麻麻的昆虫填满,青虫则居于中央。
  地板上竖立着四根竹子,上面搁着一块木板,青虫正是站在这块木板上。
  她在上面用赤竹(注6)枝赶走群众过来的昆虫。
  蛇虽然能爬到竹子上,但顶上被木板遮住去路,因此无法爬到木板上。
  但是,横梁上有时会有蛇噗通一声掉落。
  蛇落下后,青虫就用赤竹把蛇挥至地面。
  青虫脚边有一团小丘。
  那是昆虫群聚形成的小丘。大小刚好和人横躺在地面那般,其上聚集着一大群蠢蠢蠕动的昆虫。
  那些昆虫发出的臭气,令人感觉如同被掴耳光。不过,即便别过脸,臭气依旧不减。
  「呵!呵!呵……」
  道满大笑。
  「这……真令人受不了……」
  他伸出红舌舔了一下嘴唇。
  「真是一种奇观呐……」
  光君在道满一旁喃喃自语,嘴角如常浮出微笑。
  虽然有三、四只昆虫飞来,停在光君身的白色狩衣上,光君却视若无睹,毫不介意。
  他似乎被眼前的光景迷住了。
  「青虫,虫麻吕,我带道满大人来了。」夏烧太夫说。
  「噢……」
  自青虫脚边的昆虫小丘内发出一声叫声,昆虫小丘蓦地隆起。
  「道满大人,您能不能帮我解决这个……」
  昆虫小丘内传出虫麻吕的声音。
  「这个嘛……」
  道满歪着头,继而问光君: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呢?」
  光君定睛凝视着正殿内部和昆虫小丘四周,过一会儿才开口说:
  「看不见……」
  「嗯,确实看不见。」道满道。
  「看来既非恶神附身,也非有人故意施法所致……」
  两人说「看不见」,指的是妖物。
  两人都看不出有任何妖物附在虫麻吕身上。
  「你也这么认为吗?」
  「是。」
  道满望向昆虫小丘,说:
  「虫麻吕,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那么,我们得离开这儿,要开跑喽……」
  「跑到哪里为止?」
  「跑到大堰川(注7)为止。」
  「遵命。」
  昆虫小丘发出应声后,站了起来。
  小丘顶端露出虫麻吕的脸。
  「你们按照我刚才吩咐的,快去准备……」
  道满说后,夏烧太夫走出正殿。
  没多久,夏烧太夫双臂搂着一满怀的草再度回来。
  草中升起一缕青烟。
  他看似在外面点燃了火。
  夏烧太夫将手中点了火正在冒烟的草抛在地面。
  烟雾逐渐在正殿内弥漫,昆虫为避开烟雾,渐次逃开。
  虫麻吕终于脱下身上的昆虫群,站在地板上。
  「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吐出一口气,随即用袖子遮住嘴巴以避开立即群集过来的虫,再吸了一口大气。
  被虫麻吕脱下并抛在脚边的东西,是双层的麻袋。
  虫麻吕从木板上昆虫群聚的布袋往下跳。
  六
  「呼……」
  虫麻吕在大堰川堤防的草丛中,安心地吐出一口大气。
  昆虫已经不再群集过来。
  一行人在一棵古老柳树下。
  头顶传来蝉叫声。
  柳树下有树荫,大概离河川近,风很凉快。
  「我感觉好像重新活过来了。」
  虫麻吕用右手梳理湿润的头发。
  他全身赤裸。
  脸部、肩膀、胸部、背部都湿透了。
  虫麻吕跑至大堰川后,立即跳进河中,在水中脱掉身上的衣服,用河水洗了全身。
  他用河底的泥巴擦拭身体,并挖掉本来塞在耳孔以防蚂蚁爬进去的泥土。
  此刻,他总算从河中爬起来登上堤防。
  「应该是引虫药……」道满低语。
  「引虫药?」光君问。
  「可能被人喷上或涂上会吸引昆虫的药剂……」
  「吸引昆虫?」
  「昆虫啊,会彼此发出吸引对方的味道。那味道,人类闻不到,只能说是一种味道……」
  「……」
  「一般说来,它们的味道只能吸引同类昆虫,但我们也能制出吸引所有昆虫的药水。应该是这类药水吧……」
  「可是,这回不仅昆虫,连蟾蜍和蛇都群众过来……」
  「蜈蚣和蟾蜍聚集的目的是打算吃那群聚的昆虫。蛇聚集来的目的,是为了吃那些打算吃昆虫的蟾蜍……」
  「原来如此……」光君点头。
  「可是,到底是在何时,又在何处被涂上这类药水呢?」夏烧太夫问。
  「你有这类记忆吗……」道满反问。
  「有……」
  虫麻吕用力摇晃着胯下的大阴茎。
  「哪时?」夏烧太夫问。
  「你跳上绳索那时。有个人撞上我的背……」
  「是吗?」
  「我回头一看,对方是个七十出头的老头子……」
  虫麻吕开始描述当时的情景
  那时,有个身穿破烂窄袖便服的老头子站在虫麻吕面前。
  「是你们先撞上的,你要小心点……」
  老头子如此说。
  什么!?
  虫麻吕内心暗叫,但由于四周有观客,何况夏烧太夫正准备开始表演蜘蛛舞。
  「抱歉。」虫麻吕回道。
  「你要小心点,千万要小心,千万要小心……」
  当时那老头意有所指地笑着如是说。
  「大概是那时吧,我的衣服被喷上或涂上药水……」
  虫麻吕边回想边说。
  「应该是吧……」道满答。
  「果然是……」
  虫麻吕全身赤裸地吐了一口口水,再举起右拳擦拭嘴唇。
  「可是,为什么?」
  「难道是太秦寺……!?」光君道。
  「大概吧。」道满点头。
  「确实吗?」夏烧太夫问。
  「对方说,是你们先撞上的……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应该是指你们到处打听、到处试探这件事吧……」
  「那,对方所说的『千万要小心』也就是指……」
  「是警告你们要是继续查下去,会更危险的意思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虫麻吕恍然大悟般地微微点了两次头。
  「算了,我去吧。」
  「道满大人?」
  「看来,一开始就应该由我出面比较好。我直接去问对方,事情或许会进行得比较快……」
  道满望向光君,以眼神询问:「你打算怎样?」
  目前,葵之上的身体状况已稳定下来。
  道满在葵之上的被褥四周结了结界,任何神只或邪鬼都无法随意闯进。
  夜晚时分,光君虽然仍可以看见结界外的黑暗中有妖气或类似妖物的影子在动,不过,也仅此而已。
  葵之上只是继续沉睡着。
  因此,光君今天才能将葵之上托给惟光和侍女们照顾,再随道满出门。
  但是,尽管葵之上只是陷入沉睡,她日复一日消瘦衰弱下去却也是事实。毕竟附在葵之上体内的东西仍未出来。
  「能不能让我奉陪……」光君问。
  「你要一起来,当然更好。比起我一个人去,要是对方听闻源氏大将也要前往,应该无法婉拒的,是吧……」
  道满说毕,喀、喀、喀地笑出。
  注1:源氏生母为桐壶帝更衣(身分低微的宫中女侍),却受天皇宠爱,此为桐壶更衣早逝时对天皇所吟之和歌,也是《源氏物语》全卷第一首和歌。当时光源氏三岁,其父桐壶帝原本有意册封其为太子,但虑及缺乏有力外戚支持,最后降为人臣,赐姓源,令其远离皇位之争。
  注2:原文「甲虫」、「兜虫」(かぷとむし,kabutomushi),学名Trypoxylus dichotomus,广义为金龟子科(Scarabaeidae)兜虫亚科(Dynastinae)甲虫之俗称。
  注3:日文中指锹形虫科(Lucanidae)有大颚者。
  注4:原文「青大将」(あおだいしょう,aodaisyou),学名Elaphe climacophora,会在人类住宅或仓库中生活,可捕食老鼠。
  注5:原文「山楝蛇」(やまかがし,yamakagashi),学名Rhabdophis tigrinus,又称竹竿青。非毒蛇,却具有毒液,被咬伤时有可能致命。
  注6:原文为「笹」(ささ,sasa),指一部分禾本科(Poaceae)竹亚属植物。在日本一般指比竹子小,包鞘不会从茎脱落者。包括赤竹属、华箬竹属、大明竹属、青篱竹属等部分植物。
  注7:流入京都盆地以南的桂川古称「葛野川」。秦氏于六世纪左右于桂川修筑堰堤(葛野大堰)。这些堰堤完成时,古来的葛野川便改称大堰川。后岚山周边与其上游称大堰川,下游以南称桂川。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3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九 太秦寺
  一
  天花板附近有格子窗,窗口斜斜射进阳光。
  亮光刚好照在那尊佛像的脸部及上半身。
  那是尊金光闪闪、肢体优美的佛像。
  是尊右足搁在左大腿上,半跏趺坐的弥勒菩萨像。右肘搁在右膝上,右手食指尖和大拇指尖合成一个圆圈,轻松伸出的中指停在看似触及又看似没有触及的右颊之处。
  地点是——太秦寺,亦即蜂冈寺(注1)的绘堂中。
  其他另有药师如来、阿弥陀如来、明王像等,但唯独这尊菩萨像的四周似乎飘荡着特殊的空气。
  这尊佛像完全欠缺人类所有的鲜血温度、肉体味道之类的特色。一般说来,无论任何佛像,其肢体中或多或少都会残留着雕刻者的心意与愿望,这尊佛像却完全没有。
  宛如一尊以「弥勒菩萨」之名浮在虚空中的,纯粹观念性的存在。
  光君站在佛像前,注视坐在阳光中的佛像。
  光君平时总浮在嘴边的微笑,和佛像嘴边浮出的那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有点相似。
  假如这尊菩萨带着活人的肉体和鲜血、骨头现身这世上,大概就是具备如光君那般的肢体和表情,存在于这人世吧。
  芦屋道满站在光君一旁。
  蜂冈寺住持忍海身穿黑色僧袍,站在道满身边。
  绘堂中只有此三人,没有其他人。
  因为忍海于事前摒退所有人,并吩咐:
  「直至我们出来为止,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您觉得如何……」忍海问光君。
  「太美了……」
  光君叹息着低语。
  「可是……」
  光君说到此,又闭嘴。
  「怎么了?」忍海问。
  「不,我只是觉得,倘若这位神只是人,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人。」
  「人?」
  「是。」
  从历史观点来看,佛陀释迦牟尼是人。原名悉达多·乔达摩,是生于释迦族王族家的王子。此人因悟道而成为佛陀——亦即成佛,但即便他成为佛,佛陀释迦牟尼是人这点,终究是不变的事实。
  至于菩萨,是针对成为佛陀前之存在的称呼。换句话说,悉达多·乔达摩在悟道成佛之前,是菩萨。
  也就是说,菩萨之存在本为人。
  可是——
  佛陀释迦牟尼虽然是人,但大日如来佛——或者说其存在,却并非人。
  人们称呼统率宇宙根本原理的存在为大日如来,但是,大日如来既没有生为而人的史实记载,也没有留下任何传说性的故事。换言之,大日如来是一种哲学性的存在。
  就此意义来说,弥勒菩萨也是一种哲学性的存在。
  据云,佛陀释迦牟尼入灭后,经五十六亿七千万年时光,弥勒菩萨将出现于此世,救济众生。这期间,菩萨一直在所谓「兜率天」之处修行。
  为何要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才出现呢?
  这和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的寿命有关,并与兜率天的时间单位有关。
  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的寿命是四千年。
  兜率天的一日相当于人世的四百年。
  若按此方式计算,就得将四百年乘以三百六十倍,再乘以四千。
  得出的数字正是五亿七千六百万年。
  不料,「五七六」这数字经过世世代代的传授,变成比较好记的「五六七」,再演变为五十六亿七千万年。
  总之,这是段极为悠久的时光。几乎等同于无限。
  光君当然明白这段时光的知识。
  他明白眼前这位菩萨存在于几近无限的时光中,却又特意如此问。
  「我只是想,这位神只到底有无动心的一刻……」
  「这话怎么说?」
  「例如,这位神只观看了花,尔时,他到底会不会萌生花很美的感觉呢……」
  「……」
  「花,正因为会谢,人们才会感觉花很美。凡有性命之物,正因为都会走向死亡,人们才会对其生出爱怜吧?只有人才能觉着美,只有人才能生爱怜,因为人本身也在走着同一条生、老、病、死的路,因此人才会赏花、惜花,不是吗……」
  道满呵、呵、呵地笑起。
  「你说的花,我听起来像在述说女人……」
  「是吗?」
  「嗯,听起来像是在说女人。」
  忍海听了两人的对话,开口说:
  「听着两位大人的对话,我觉得仿佛是在聆听说法。」
  忍海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头子。
  无论他开口说话或默不作声,总是眯着双眼露出微笑。
  「事前,我听说源氏大将想观看这尊佛像,今日才打开此绘堂,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可以听到这些话……」
  光君是先帝之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是这个国家的皇子。
  具皇子身分的光君说想观看寺院里供奉的佛像,当然没有任何寺院敢拒绝。
  忍海说后,道满呼呼轻笑,接着望向光君说:
  「具有那种容貌的人,无论观看花,或观看人饿死的尸骸,大概也如此刻一样面不改色吧。我说的对不对……」
  从道满的表情看来,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在对光君说:「你的容貌和这尊佛像很像。」
  「可是,我无力拯救人……」
  「任何人都无力拯救人。无论佛陀……」道满望向忍海,接道:「或异国神只……」
  忍海依旧面带笑容。
  「异国神只吗……」
  忍海重复了道满说的话。
  道满将视线移向弥勒佛,低声说:
  「夏四月庚午朔己卯日,立厩户丰聪耳皇子,为皇太子……」
  这是《日本书纪》卷第二十二〈丰御食炊屋姬天皇〉——记载推古天皇(注2)事迹里的一节。
  内文记载,厩户丰聪耳皇子——亦即被后世人称为「圣德太子」之人物,在这天成为皇太子。
  「这有什么关系吗?」
  「听说,建造此寺院时,厩户皇子赏赐了这尊佛像给秦河胜大人……」
  「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此寺院别称太秦寺,为何会有这种别称呢?」
  「据说,是因为往昔秦酒公(注3)在纳税时,上缴堆积如山的丝绸,因此蒙受御赐『禹豆麻佐』之姓,后来此地地名变成太秦(注4),于是此寺院也就别称太秦寺……」
  「寺内有祭祀木嶋坐天照御魂(注5)的神社吧……」
  「是。」
  「那儿有口『元礼之池』,池中有个小岛吧?」
  「有。」
  「岛上是不是有个三柱鸟居?」
  「是。」
  三柱鸟居——又称三鸟居,是在三根柱子上各自搁着横木,同时面向三方向的鸟居。
  从正上空看下来,三根横木刚好形成三角形。
  「很罕见的鸟居。」
  「是的……」
  「这座木嶋神社境外,是不是另有座大酒神社(注6)?」
  「是。」
  「听说『大酒』也可以写成『大避』(注7)。神社内祭祀的是块大岩石吧?」
  「是。」
  「此地本位贺茂之地,后来让给秦氏……贺茂一族人原本祭祀的也是岩石吧?」
  「我也听说是这样……」
  「岩石是石神。石与宿同音,所以是宿种。我们操纵的式神,原本也是宿神的一种。宿种是日本国最古老的神只吧?」
  「您说的话,很有趣。」
  忍海依旧面带笑容。
  「皇后怀妊开胎之日,巡行禁中,监察诸司。至于马官,乃当厩户而不劳怱产之……」
  道满再度念诵《日本书纪》里的一节。
  内文意思是,穴穗部间人皇女(注8)在怀孕期间,撞到马官马厩之户门,当场产下圣德太子。
  「也因此,众人都称该皇子为厩户皇子……」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忍海道。
  「这位厩户皇子为了在这个国家推广新神只——佛,竭尽他的智识与精力。」
  「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吧。」
  「事实真仅是如此吗?」
  「什么意思?」
  「厩户皇子竭尽心力推广的宗教,真的仅是佛教吗?」
  「……」
  「您知道景教(注9)吗?」
  「没听过……」
  「是祭祀异国神的宗教。」
  「是吗?」
  「据说唐国有祭祀这位神只的寺庙。」
  「是吗?」
  「您知道那寺庙的名称吗?」
  「不知道。」
  「叫太秦寺。和这儿的太秦寺同字。」
  「那真是……」
  忍海仍面带笑容,只是,笑容看似黏在嘴唇,僵住了。
  「道满大人,您这句话的意思,该不是想说这寺院里祭祀着景教的神只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
  道满的黄色眼眸发出亮光。
  「这……」
  「秦氏一族本就信仰景教,秦河胜大人是不是请求圣德太子允许他们信仰此神只呢……」
  「怎么可能……」
  「听说,景教神的神子出生在马房……」
  景教,亦即基督教聂斯脱里派。
  「而且,听说信仰该神子的信徒都会礼拜十字。因为十字正是那位神子的象征……」
  道满望着忍海,这回第一次凝望良久。
  「这、这,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刚才我提到的三柱鸟居,您认为象征什么呢……」
  「象征什么呢?」
  「其一,象征此地固有的古老宿神。其二,表示对佛陀的敬意。另一正是象征景教……」
  「您的分析很有趣,但光凭这点不能证明……」
  「从上空观看三柱鸟居,形状呈三角形……两个三角形合起来,便是……这是信仰景教母神的古代王陀昆泥(注10)的徽纹……」
  「不,这是我们日本国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笼目纹(注11)吧。」
  「听说,用景教信徒的原始语言来解释的话,『太』表示光,『秦』表示赏赐……」
  「……」
  「您忘了吗?我名叫秦道满,我也是流有秦氏一族血脉的后裔……」
  道满看似很愉快地笔直望向忍海。
  「忍海大人呀,您知道一件事吗?」
  「什么事?」
  「无论任何神只,在她们进入新国度时,都会改为各式各样的名字,再和当地的古神相依为命……」
  「……」
  「高野山圣地之所以祭祀着丹生之种——丹生都姬(注12),是因为空海和尚自唐国引进新神大日如来,为了让大日如来依附在当地古神身上,才建造了这两座神社……」
  「……」
  「在这太秦之地建造祭祀古代宿神的大酒神社,也是基于此道理……」
  「哼……」
  「大酒神社祭祀的神体是让新神依附的宿神,所以取名为摩多罗神……」
  「哼,哼……」
  「大酒神社于何时举行牛祭呢……」
  「哼……」
  「这位神只在牛祭当天,会骑在牛背现身吧?」
  「没错……」
  「帝释天(注13)是守护佛法的神只,但其实祂原本是天竺的因陀罗神……」
  忍海的嘴边早已失去始终挂着的笑容。
  「这太秦之地所祭祀的真正神只,是弥勒佛,也是摩多罗神……而此寺院表面看似祭祀贺茂神只,其实真正祭祀的是景教的神只……」
  「您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此事吗……」
  「证据就在这儿啊。」
  「这儿?」
  「正是这个……」
  道满将发光的黄色眼眸移向眼前的弥勒菩萨像。
  「为什么这尊佛像是……」
  道满没有立即回答。
  他再度将视线移向忍海。
  「这位弥勒佛也是在世界各国流浪了数千年,改过无数次名字……」
  「哼……」
  「在天竺……祂的梵语名称是梅呾利耶(注14)……」
  「……」
  「在更远古、更西方的国家,祂是被称为密特拉、密多罗的太阳神。另一称呼是密罗,与佛教结合时,便改名为弥勒。密特拉种的供品正是牛。」
  听道满如此说,忍海无言以对。
  「据说景教经典记载着,景教古信徒礼拜黄金仔牛……」
  「……」
  「密特拉神……亦即密多罗神,来到太秦之地后,变成摩多罗种。而摩多罗神也正是弥勒神。有关太秦寺隐藏的主佛弥勒菩萨的传说,应该另有一段演变为骑牛之神——大威德明王的过程,但这段过程被删掉了。为何呢?因为大威德明王神没有景教神的任何象征。但这位弥勒佛有……」
  「唔……」
  忍海低声叫出。
  厩户皇子允许你们信仰景教。但皇子只允许你们在这个国家的阴影内信仰景教。当时皇子很需要你们的……不,应该说我们秦氏一族的智能与力量。因此,秦氏一族和厩户皇子协力建立了这个国家。而厩户皇子为表示暗地允许秦氏一族信仰新神,才赏赐这尊弥勒佛给秦氏一族……」
  道满嗤笑。
  「我们的神只也是生于马房……当时的秦氏大概如此诓骗了皇子吧。忍海大人,您说是不是呢……」
  「这尊弥勒佛有……有什么景教象征……」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景教神只的象征是十字……」
  忍海听了道满这句话,脸色大变。
  「您看。」
  道满指着弥勒佛。
  他指的地方正好是佛像的右足搁在左腿上的交叉处。
  「这儿不正是象征景教神只的十字吗……」
  道满还未说完,忍海便发出叫声。
  「啊!」
  忍海用双手覆住脸,说:
  「你,你怎么连这个都……」
  「我刚才说过了嘛,我名叫秦道满。虽然生于播磨,但我也是秦氏一族的后裔。难道您认为我这些年都是白活的吗?我本来就对我们秦氏的种只深感兴趣。前些日子还潜入坂越的大避神社(注15),偷看了古书卷。我在各个地方得知了各种事……」
  「你说这些话里头的事,有些连我们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来找我们?快说!是打算恐吓我们吗?你到底想要什么?丝绸?黄金?还是权力……」
  「呵呵。」
  道满露出黄牙嗤笑。
  「真无聊。你说的东西,我道满都不需要。这些都是我过去舍弃的东西……」
  「那,那你想要什么?」
  「因为发生了一件连我这道满也无法解决的事。我是来拜托你帮忙……」
  「要我帮忙什么事!?」
  「在我说明此事时,应该自然而然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古神……」
  道满说到此,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喀」、「喀」、「喀」的低沉笑声。
  光君抬头望去,看到头顶上方的横梁上盘踞着一团类似黑影的东西。
  是那个——
  光君暗忖。
  看到黑影,光君立即想起一件事。
  正是几天前的夜晚,自阿哇哇十字路口归去途中遇见的黑影。
  那黑影轻飘飘地浮在半空,随即落到道满和光君面前。
  「道满,你终于来到此地……」
  对方发出泥土煮滚般的声音。
  是个身穿黑色神人服的男人。
  二
  「服侍大酒神的神官中,有人听说过『隐祝』这名称,指的是你吗……」道满问。
  「道满,原来你已知道『隐祝』这名称……」
  「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道满看似很高兴。
  服侍神只的神职有各式各样的称呼。「主神司」、「宫司」、「弥宜」、「神人」、「祝」……等等。
  其中,「神人」和「祝」是杂役。有时「神人」会手持武器,成为僧兵。
  「视」是负责祓除罪孽或洁净污秽的职务,另一称呼是「放」,在所有神职中,地位比弥宜低,算是下级神官。
  与「祝」相近的词是「葬」,由此可知,他们负责的工作不仅喜事,也包括一切人们忌诲的物事。
  是和人的死亡有关的职务。
  附带一提,「放」(注16)殴打吊在树上的尸体以赶走恶灵,换句话说,「祝」的职务是守护神只与人类,驱逐所有污秽、恶灵和魑魅魍魉。
  「你叫什么名字?」道满问。
  「道满呀,你以为身为隐祝的人会报出名姓吗?」男人答。
  那男人看上去约五十多岁。
  「我们在阿哇哇十字路口见过面吧?」道满问。
  对方没回答。
  对方把手藏在黑衣内侧,弯着腰凝视道满,或许他手中藏有某种武器。
  「你化为老头,在我们咒师之一身上耍弄了引虫的技俩吧?」
  隐祝男人依旧没有回答道满的发问。
  「忍海大人,干脆杀掉这些家伙,丢给狗吃……」隐祝男人说。
  「你杀得了我!?」道满扬起嘴角。
  「要不要试试看……」
  此时,隐祝男人的身体看似逐渐在膨胀。
  这时——
  「不行呐……」
  淡漠的声音响起。
  开口的是光君。
  什么!?
  隐祝男人望向光君。
  「你们想在这儿打打杀杀,其实也无妨,只是,能不能再等一会儿。」
  声音毫无怯意。
  光君面带笑容望着隐视男人。
  笑容清澄。
  光君的沉着态度,似乎令现场一触即发的温度暂时冷却下来。
  「为什么……」隐祝问。
  「你们若打起来,我会被卷进去……」
  「你已经卷进来了。我说要杀掉的人,也包括你在内……」
  「你杀不掉。」
  「怎么说……」
  「我真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认为能杀掉类似道满大人这样,成天面对妖物的人物……」
  「你是说,我杀不掉道满?」
  「是。」
  「既然如此,你何必阻止……」
  「我不得不阻止,如果你们在这儿打打杀杀起来,万一让你死去的话……」
  「会怎样?」
  「我便无法得知我想知道的事……」
  「什么!?」
  「隐祝大人,如果让您死去,那么,即便忍海大人还活着,他大概也不会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
  「有关你们的神只之事。」
  「你说什么!?」
  「我本来是为我妻子的事前来,不过,这问题先且搁下,我对两位大人提及的话题深感兴趣……」
  「是吗……」
  「在解决我妻子的问题前,我想先知道一件事:你们祭祀的神只,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呢……」光君问。
  隐祝喀、喀、喀地笑出声。
  「我以为你会求我饶你一命,没想到你竟说想知道我们的神只……」
  「是。」
  「道满,你今天带来的男人真怪……」
  隐祝至今内心的紧张情绪,似乎平缓下来了。
  「假如你打算杀掉我们,能不能请你在动手前,先告诉我,你们祭祀的神只到底是谁……」
  「哎呀,事情变得很奇怪。我正是为了隐瞒我们神只的真面目,才打算杀掉你们,可是,你现在话中之意,似乎想让我们主动说出我们的神只的事……」
  「正是如此。」
  光君毫不犹豫地答。
  「唔……」
  隐视举起右手,用指尖搔着头。
  「忍海,这事怎么办……」隐祝问。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忍海也一头雾水。
  道满则面带笑容望着眼前的一切。
  「啧!」
  隐祝昨舌,露出苦笑。
  「好吧,我就告诉你,忍海,可以吗……」
  隐祝改变对忍海说话的语调。
  「唔,嗯。」
  忍海也情不自禁地点头。
  「源氏大将大人呀,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隐祝下定决心似地说。
  三
  「你们的神只,有名字吗?」
  光君首先如此问。
  「当然有……」
  隐祝答。
  「在唐国,不,在这个日本国也一样,我们的神只都被称为阿罗诃。有时也称为『耶和华』。」
  「若向那位神只礼拜,祂会为我们做些什么呢……」
  「会让我们在天国重生……」
  「天国?」
  「嗯。」
  「这么说来,是任何人都可以重生吗?」
  「并非任何人,但就某种意义来说,应该也是任何人……」
  「意思是,只要神只看中,无论任何人都可以重生吗?」
  「是的。」
  「那该怎么做,才能让神只看中呢?」
  「信仰。只要衷心皈依神只,遵守教规,向神只礼拜,任何人都可以……」
  「原来如此……」
  光君点头,继而问:
  「话说回来,那个所谓的天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是个好地方。」
  「怎么个好法呢?」
  「那儿没有痛苦。只有喜悦,只有善人……」
  「那儿有美女吗?」
  「当然有。只要在天国重生,任何人都能成为俊男美女。」
  「有恋爱吗?」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问这种问题……」隐祝笑道。
  「有恋爱吗……」光君再度问。
  「不知道。」
  「那么,有酒吗?」
  「你的问题很有趣。」
  「有酒吗?」
  「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个天国是不是类似阿弥陀如来将会带我们前去的极乐净土呢……」
  「喂,忍海,这位大人在向我们挑起宗教论争辩……」
  隐祝望向忍海道。
  「你向他说明何谓极乐净土吧……」
  忍海听后,如此答:
  「极乐净土和天国是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地方?」
  「我们有部秘藏经典。经典上记载着此事。」
  「什么经典?」
  「是你们不知道的经典。我们不能说,你们也不用知道。」
  忍海说到此,道满插嘴。
  「是《世尊布施论》(注17)吧?」
  「你、你怎么知道经典名!?」忍海惊叫。
  这部《世尊布施论》是传自唐国的景教汉译经典。
  后世,亲鸾(注18)将在西本愿寺的经堂读到这部经典。
  「始布施若左手施勿右手……」
  道满歌唱般地低声念诵。
  然始布施,若左手布施,勿令右手觉……(注19
  内文如此。
  「看飞鸟亦不种不刈亦无仓坑……」
  道满继续道。
  你们看天上的飞乌,既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注20
  这是《新约》里(马太福音)中「登山宝训」(注21)一节。
  「这是世尊在山上对门徒教诲时说的……」道满道。
  「你在哪里看到的!?」
  「我潜入圾越的神社那时,在里面读到这部经典。」
  「什么!?」
  「这部经典中提到的世尊,指的不是阿弥陀如来。不,也可以说是阿弥陀如来。忍海大人,您说是不是呢……」
  「……」
  「这位世尊是景教的神只……不,应该说是神的儿子吧……」
  「祂既是神,也是神子……」隐祝说。
  「圣父、圣子、圣灵,为同一本体。」忍海加了一句。
  「您是说,祂是圣父的圣子……」光君问。
  「嗯。」忍海点头。
  「既然是圣子,那祂应该有生祂的母亲吧……」
  「有。」
  「既然父亲是神只,那祂的母亲也应该是神只吧……」
  「不,祂母亲不是种只。母亲只是在体内怀了圣子而已,她是人类。也有人视这位母亲为神只,但我们不是……」
  景教门徒忍海说。
  「圣父,圣子,圣灵……原来三柱鸟居其实是指这三者?」
  听道满如此说,忍海答不出话。
  「大避神社,也可以写为大辟神社。陀毘泥在大唐也可以写为大辟。这应该不是偶然吧。」
  道满说。
  「阿弥陀是光神,阿罗诃也是光神,太秦则是天赐的光之意……」
  「……」
  「寺内有口井,名叫伊佐罗井,这是『一赐乐业』(注22)的意思吧。景教经典中,是不是记载着最初祭祀阿罗诃神的人,是一赐乐业的民众呢……」
  道满无声地扬起嘴角,露出黄牙。
  「道满大人……」光君出声呼唤。
  「什么事?」
  「道满大人曾说过,这世上没有阿弥陀的极乐净土。」
  「嗯,确实说过。」
  「既然极乐净土和天国是同一个地方,那么,所谓天国,不是也不存在吗……」
  「不存在。」
  「原来如此……」
  光君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的看法呢?」
  「我吗……」
  「无论净土或天国,你认为它们存在吗……」
  「我想,说不存在比较……」
  光君说到这里打住,轮流望着道满、忍海、隐祝三人。
  「说不存在比较能够让人心服……」
  光君笑出。
  「不过,比起这点,另一件事实在令人费解,你们刚才说的那些事,为什么必须不惜杀人也要隐瞒到底呢……」
  光君一脸认真地问。
  「因为隐瞒过一次……」
  忍海开口。
  「既然隐瞒过一次,我们就必须隐瞒到底。我们这寺院是以推广佛教教义为名,在此地存续到今日。万一大众得知自己在这儿合掌礼拜的其实不是佛,而是景教的神……」
  隐祝代替忍海接着答。
  「朝廷将不再庇护寺院,这寺院也将以欺骗朝廷与民众的罪名,一口气被废,到时,我们秦氏一族有可能遭放逐。万一真发生这种事,秦道满呀,你也别妄想自己能保平安无事……」
  「你别小看我!」
  道满双眼炯炯发光。
  「我连此刻都不保性命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道满哈哈大笑。
  「道满啊,你来此寺院的目的不是为了大笑吧……」隐祝问。
  「嗯。」
  「你刚才说,你有事想问我们?」
  「对……」
  「你到底想问什么?」
  「神。」
  「神!?」
  「没错。」
  「你不是说,种不存在于这世上吗?」
  「我没说神不存在。我是说,极乐净土不存在。」
  「哼。」
  「我对你们的神和天国,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无意向别人说出这寺的秘密。要不然,我怎么可能明明知道这么多,却没有说出半个字呢……」
  「你想知道什么事?说吧。」
  「坦白说,我现在陷于困境。」
  「像你这种妖物,也会陷于困境吗……」
  「当然会。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遇到连我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不,好像不能说陷于困境,应该说遇到令我费解的问题。我很不满,所以才来请你们帮我想个办法。」
  「道满,这还真是难得殊胜。」
  「呵呵。」
  「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来问你们有关异国神的事。我想,你们对异国神的知识应该了解得比我更详细……」
  「既然如此,从一开始,你亲自来问不就好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
  「你来之前,不是派了一些无聊人士来刺探我们吗……」
  「我只是打算在我亲自来之前,多掌握一些这寺院的弱点……」
  「你这狗屎老头……」
  「承蒙夸奖,我很高兴。」
  「说吧。」
  「嗯。」
  道满点头,转头望向光君,再将视线移至隐祝。
  「这男人的妻子,目前陷于很危险的处境。」
  「唔……」
  「我正是来求你们帮我解谜……」道满说。
  四
  「原来如此……」
  听完道满的说明,隐祝说此话时,斜斜射在弥勒菩萨的阳光已逃至东侧,只剩搁在左大腿上的右脚尖还在发亮。
  从格子窗进来的不只是阳光,也混有蝉声。暮蝉(注23)的澄澈叫声在绘堂内回响。
  「你要我们解开谜题吗……」
  「是的。」
  谜题有两道。
  第一道谜题是:
  在地底迷宫深处的黑暗中,兽头王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这是什么?
  第二道谜题是:
  可怜的王在其中哭泣,悲叹解不开系紧的结。到底谁才能解开这结呢?
  「有关这个,我想起几件事……」忍海低语。
  「什么事?」光君问。
  「是与古代众神和王有关的事。这些古代众神和我们的神只是不同神,不过,双方都和牛有关,而且,双方都和兽头王或皇子有关……」忍海答。
  「对了,正是那个故事。」
  隐视点头。
  「长久以来,我们的神和这些众神始终在争斗。因此,我们知道并记载了不少这些异教神的故事,直至今日,仍牢牢记得……」
  忍海仰头望向窗口射进的阳光。
  「牛和兽头王,黄金,还有太阳神……」
  忍海说完,闭上双眼。
  隐祝望着光君和道满。
  「你们从这两道谜题追溯至牛头天王——黄泉之王素戋呜尊,乘牛的大威德明王,同样乘牛的摩多罗神,最终来到我们这里,实在很厉害……」
  隐祝感慨万千地低语。
  「我们确实是一面祭祀佛,另一面又祭祀我们的神。我们借用祭祀这块土地之神的贺茂一族之力,在大酒神社祭祀贺茂神,其实真正祭祀的是我们的神。对我们来说,要同时祭祀我们的阿罗诃神、佛教的弥勒佛,以及身为贺茂的神宿神摩多罗神这三尊神只,并非难事。反正我们本来就将圣父、圣子、圣灵这三尊视为一体,一直祭祀至今日……」
  「这点不用再说明了。你快告诉我们,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对你们来说是异教神的故事吧……」道满说。
  「好的……」
  忍海睁开双眼点头。
  「那就先说第一道谜题,我能想起的是以下的众神故事……」
  之后,忍海开始讲述如下故事。
  五
  「我要讲的,是比唐国以西天竺国更西边的王国的故事……」
  忍海说。
  「在那西方大海,有个祭祀海神的岛国。据说,国王的皇子是牛头人身……」
  在那个王国,每年都要杀一头公牛献给海神。
  某年——
  国王祈求海神,从大海得到一头打算当作供品的白色公牛。可是,国王很喜欢那头白色公牛,遂将其据为已有,用另一头公牛当作供品献给海神。
  海神大怒,对国王下了诅咒。
  结果,皇后爱上了牛,而不是人。
  皇后爱上白色公牛,不分昼夜地和白公牛性交。之后,生下一个牛头人身的皇子。
  这位牛头人身的皇子,天生是个大力士,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对别人施暴,因此国王不得不设法解决此问题。
  国王命著名建筑师建造了一座凡进去就无法再出来的地底迷宫,再将牛头人身的皇子关进迷宫。
  但是,国王不得不给皇子吃食。然而,这位皇子的食物竟然是年幼的童男、童女。于是,每隔九年,国王就送七对童男、童女给这位牛头人身的皇子当食物。
  某天,有位俊美剑士来到此王国,以拯救公主为借口,利用一个线球进入迷宫,杀掉这位牛头皇子,平安无事地出了迷宫——
  故事大致如此。
  六
  「原来如此,确实是描述住在迷宫里的牛头王的故事……」
  道满点头。
  虽然故事中的主角是皇子,是国王之子,但和谜题中的兽头王相通。
  「不过,即便这就是谜题的答案,我还是想不通对方为何向我们出了这种谜题……」
  「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这点也想不通。」光君说。
  「另一个故事呢……」道满问。
  「这个故事和系紧的结有关……」隐祝答。
  「系紧的结……可怜的王在其中哭泣,这和刚才那故事好像也相通……」
  光君似乎想起某件事,开口说。
  「是吗……」
  隐祝望向光君。
  「换个角度来看,系紧的结也可以解释为那座迷宫。谜题问我们,到底谁才能解开这结?我想,对方的真正意思可能是在问:到底谁才能走出那座迷宫。我觉得,第一道谜题和第二道谜题或许是同一道……」
  「有道理,确实有可能。不过,在讨论此问题之前,我先讲述有关结的故事。
  因为时代太久远,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传说,已经很难证实,答案在遥远的时间彼方。总之,所谓神话故事,都会对应时代而改变内容,甚至连故事中的国王和众神也会改头换面……你们要先理解这点,再听我讲遖内容。」
  隐视如此说后,继而叙述起以下的远古众神故事。
  七
  离唐国非常遥远的某西方大地,有个历史悠久的国家。
  但是,这个国家没有国王。
  只有一个自古以来便传流下来的神谕。
  神谕内容是:
  「第一个乘牛车出现的人即是国王。该人会把牛车系在神殿前,并打下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解开的绳结。」
  某天,有名贫穷农夫乘着牛车前来。
  那名农夫和独生子一起来到这个国家后,把车辕系在神殿柱子上。
  当时,农夫用的是以撕碎的灯台树(注24)树皮搓成的绳索。
  人们立即上前打算解开农夫将牛车系在柱子的绳结,无奈没有任何人能解开。
  「这位大人正是我们的国王。」
  于是,该农夫成为该国的国王。
  此时,神又下了新神谕。
  内容是:
  「能解开此绳结的人,将成为世界之王。」
  之后,那位农夫国王带来的儿子成为第二任国王。
  第二任国王在位时——
  据说,众神中有一老神因喝了过多的葡萄酒,醉倒在国王的庭院中,睡着了。
  第二代国王热情地迎进这位老神,连续十天十夜都以美酒美食殷勤款待。
  这位老神回到神的宫殿后,另一位拜老神为师的神只,为了感谢国王,向国王说:
  「王啊,我很感谢你。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我会成全你的愿望……」
  国王回答:
  「您可以让我接触到的所有东西都变成黄金吗……」
  「当然可以。」
  国王如愿以偿。
  只要国王触到庭院的树木,树木便会变成黄金树;触到花,花也会变成黄金花。
  触到成串的果实,果实即化为黄金果。
  国王很高兴。
  然而,他只高兴了一会儿。
  因为国王用餐时,触到食物,该食物就会变成黄金;想喝葡萄酒时,酒也会变成黄金酒。
  无论国王想吃什么,都会变成黄金,若想喝酒,酒亦会变成黄金酒,导致国王既不能吃也不能喝。
  国王哀叹不已。
  「啊,到底有没有办法让我恢复原状呀……」
  最后,国王终于再向神只哭诉求救。
  「你只要去某某河,浸在河水里,应该即能恢复原状。」
  国王按照吩咐去做,将身体浸在河中,上岸后,果然恢复了原状。
  另有一次——
  这位国王被邀请去监督太阳神和牧神的音乐比赛。
  牧神吹芦笛,太阳神弹竖琴。
  双方的演奏都很优美,但是,当裁判的山神认为太阳神的竖琴较优,判定太阳神为胜者。
  在场的众神也赞同,只有国王不服。
  「我觉得牧神比较优美……」
  国王如此说。
  太阳神听了这句话后,大怒。
  「你的耳朵是废物。你没有必要拥有人类的耳朵。」
  于是,太阳神把国王的耳朵变成了驴耳。
  八
  「原来如此……」
  道满倾耳静听隐祝的描述,当隐祝闭上双唇时,点头低声道。
  「将这两则故事合起来,便是谜题的答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听了你们说的有关谜题鬼的事,然后想起这两则故事而已……」隐祝答。
  「我还是无法理解……」
  光君开口。
  「假如这是答案,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谜题鬼又为何给我们出了这样的谜题呢……」
  「是啊……」
  道满同意光君说的话。
  「黄金杯和黄金酒……」忍海喃喃自语。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隐视似乎又想起某件事。
  「什么事?」光君问。
  「刚才说的那则绳结的故事,后世出现了一个人,解开了那没有任何人解得开的绳结……」
  「是谁?」道满问。
  「是来自西方的一位年轻大王。这位大王用自己的剑一刀斩断了那个绳结。结果,这位大王果然如预言所说的那般,成为世界之王……」
  「哦,原来用剑斩断了绳结……」
  道满佩服地叫出声。
  「倘若,谜题鬼知道你们刚才说的这些故事,又故意向我们提出那样的谜题,那么,是不是表示谜题鬼和太秦寺或大酒神有因缘呢……」
  光君一副仍陷于思索的神情。
  「难道是我们的神……」
  忍海还未说完,隐祝即插嘴道: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共同祭祀着大酒神和我们的阿罗诃神,或许,大酒神已明白自己是阿罗诃神的宿神兼后户神,但是……」
  隐祝说到此便打住。
  「但是什么……」道满问。
  「但是,我们的大酒种有必要附在这位男子的妻子体内,向你们提出那种谜题吗……」
  隐祝说的很有道理。
  「道满大人……」
  光君一本正经地开口。
  「当初道满大人到底因何想到要来此地的太秦寺呢?现在您应该可以说出理由了吧……」
  「这个嘛……」
  道满转动着炯炯有神的黄色眸子,望向弥勒佛。
  阳光早已自弥勒佛的脚尖隐遁,在地板投下格子窗的影子。
  「我当然有理由……」
  道满看似在对弥勒佛说话。
  「什么理由?」
  「我在谜题中闻到一股奇妙的味道。」
  「什么味道?」
  「异国味道……」
  「异国……」
  「乐音也是如此吧?凡是从异国传进来的东西,无论传至天竺或唐国,甚或日本国,纵然土地改变,曲调里总会留下一股异国风味吧……」
  「例如《兰陵王》(注25)之类?」
  「是的。」
  「……」
  「忍海大人……」
  道满突然转头望向忍海。
  「什么事?」
  「比叡山讲堂有尊这么大的……」
  道满伸出右掌,停在腹部高处,掌与地板平行。
  「大威德明王像,那尊佛像原本是不是在这儿的……」
  「你真清楚……」
  「果然如此……」
  「那是我们命本寺的佛像雕刻师,按照空海(注26)阿阁梨(注27)自唐国带回来的佛像外形雕成的。」
  「哦……」
  「正如我们把弥勒佛当作十字神礼拜那般,我们本来也打算将大酒神社的摩多罗神安座在寺院内祭祀,可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佛像,后来得知明王也乘牛,于是制作了一尊明王像,当作摩多罗种安座在寺内祭祀。」
  「那尊佛像为何转移至比叡山呢?」
  「往昔,圆仁(注28)大阿阁梨在叡山建造了常行堂,那时,大阿阁梨对我们说,他需要一尊后户神。」
  「这件事很有趣……」
  常行堂——天台僧为修常行三昧所建的堂舍。
  以阿弥陀如来为本尊,九十日为期,在四周一面念佛一面回转。为此修行,圆仁于仁寿元年(注29)建设了常行堂。
  「其实也可以用弥勒佛或大黑天(注30)如当后户神,不过,听说往昔释尊在说法时,来了一万名叛徒打算妨碍说法,那时舍利弗(注31)演出六十六番物真似,平息了这场骚动(注32)。所以我认为或许申乐神比较适合,因而前来请教……」
  忍海以抑扬顿挫的声音如此说,好似圆仁在当时正是与他说的话相同似地。
  地点在天竺只园精舍——
  据说释迦如来在此说法。
  古籍记载,有一天,提婆带了一万名叛徒前来,各个手持绑着币帛的树枝和矮竹叶,边狂舞边大叫地妨碍释迦说法。
  这时,释迦如来的弟子阿难(注33)、舍利弗、富楼那(注34)三人,准备了鼓、笛之类的乐器,当场表演了六十六番申乐(物真似)。结果,一万名叛徒受吸引,全体安静下来,观看这六十六番申乐,释尊才得以顺利完成说法。
  圆仁说的正是这段记载。
  「申乐神的代表是摩多罗神。而摩多罗神正是此寺院的神。我想劝迎摩多罗神到我们的常行堂,不知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据云,圆仁当时如此说。
  然而,大酒神社的宿神摩多罗神——其神体是一块大岩石。
  「我们不能割开岩石分给大阿阁梨……」
  忍海说。
  「于是,我们想到一个好办法。就是把安置在弥勒佛一旁的大威德明王像,送给圆仁阿阁梨当作后户神。」
  既然摩多罗神是乘牛的神只,同样乘牛的大威德明王也可以比作摩多罗神,移至常行堂作为后户神……
  再说,太秦寺本来就一直把这尊大威德明王当作摩多罗神祭祀。
  「当时你们也说出这件事吗?」道满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那是一百数十年前的事,当时的住持到底有没有说出此事,我也不大清楚……」
  总之,圆仁答应了,感激万分地将大威德明王劝迎至比叡山。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事?」光君问。
  「明白我们之前猜测的答案可能是错的。不,恐怕是猜错了……」
  「猜错了什么?」
  「总之,谜题的答案既不是牛头人身的迷宫王子,也不是耳朵变成驴耳的国王。不过,光是明白这点,也算没白跑这一趟。不,或许也可以说,我是为了确认我们的答案是错误的,才特地前来这儿……」
  「难道说,道满大人一开始就另有其他答案……」
  「也可以这么说……」
  「是什么答案呢?」
  「现在最好先不要说出,现在嘛……」
  「那,何时可以说出?」
  道满不理光君的提问,道:
  「我们回去吧……」
  「回去?」
  「我是说,我们的事情办完了,必须赶快回去。接下来,你将会忙碌得很。」
  「为何我将忙碌得很?」
  「因为你必须表演六十六番物真似。」
  「物真似!?」
  「忍海大人,隐祝大人,我们要回去了,你们不反对吧。或者,你们仍打算杀掉我……」
  「道满,你别吵。我已经打消杀你的念头。你要感谢那位年轻人……」隐祝说。
  「嗯……」道满点头,「走吧……」
  说毕,道满转身,迈开脚步。
  九
  当天傍晚——
  光君拜访了头中将。
  见到头中将时,光君立即说:
  「摒退众人。」
  头中将马上摒退左右,此刻,只有光君和头中将两人相对而坐。
  光君神色不变,白皙的肌肤,清澄的双眸,红唇依旧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只是,他全身裹着一层类似灵气的氛围,这点倒异乎寻常。
  光君全身本来就散发着一种既轻缓却又冰凉透彻,类似锋利刀刃特有的光芒,
  但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把这刀锋部分朝向四周人。但是,此刻的他——看似已自刀鞘拔出那把刀刃,并将刀尖朝向外侧。
  「我妹妹发生了什么事吗!?」头中将问。
  妹妹,指的是光君的妻子葵之上。
  「她倒是一如既往……」光君答。
  夜间的黑暗逐渐逼近庭院。
  蝉声已停止,庭院的树木和草丛中发出初秋的虫鸣声。
  虽然已近掌灯时分,却因为摒退了所有人,屋内没有亮光。
  头中将在这种昏暗之中问:
  「到底什么事?」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一定要答应。因为只有你能帮忙……」
  「你先说你想拜托什么事……」
  「我想拜托你在明天夜晚去一趟比叡山……」
  「比叡山!?」
  「和我妻子一起去。
  「你说什么!?」
  头中将大叫,这也难怪。
  因为葵之上的病状若真如光君所说,一如既往的话,根本无法前往比叡山。
  何况,葵之上怀有光君的孩子。
  「用步辇搬运。不是要让她走路。」
  「话虽这么说……」
  「拜托。只有你能帮忙。」
  光君说。
  注1:广隆寺的别称。
  注2:日本第三十三代天皇(在位五九二—六二八年),亦首位女天皇。谧号丰御食炊屋姬尊,即位之初立侄儿圣德太子为太子,总摄朝政。
  注3:传说秦氏之祖为五世纪初自朝鲜渡海而来的弓月君,自称秦始皇子孙,率一百二十县人民至九州,至五世纪末雄略天皇治世,弓月君后代秦酒公率领秦族人发挥土木、养蚕、机织技术而大兴。
  注4:日文中「禹豆」(uzu)音同「太」,「麻佐」(masa)音同「秦」。
  注5:即「于木嶋镇座之天照御魂神」之意。「天照御魂神」即天照大神。该神社即为「木嶋坐天照御魂神社」,位于广隆寺附近。神社东侧祀奉纺织祖神,又称「蚕之社」。秦氏便是在此地一带引进制陶、养蚕、纺织等技术。
  注6:位于京都市右京区太秦蜂冈町,古时位于广隆寺内,为太秦地区秦氏总镇守,供奉秦始皇、弓月王、秦酒公。传说大酒大明神为秦氏祖先神,《太秦广隆寺后缘起》载.,「大酒大明神者,秦始皇之祖神也,仲哀天皇御宇,弓满王来朝而奉渡之,神验无双。」
  注7:日文中「大酒」与「大避」发音皆为「Oosake」。
  注8:?—六二二年,钦明天皇第三皇女,异母兄用明天皇之后,圣德为其与用明间之长子。
  注9:即唐代正式传入中国之基督教聂斯脱里派,亦东方亚述教会,源于今叙利亚。景教教会于唐贞观十二年(西元六三八年)受唐朝廷资助,在长安义宁坊修建寺院(教堂),当时被称为「波斯寺」,即后之「大秦寺」。
  注10:即大卫王日文音译,中文旧译「大辟」,以色列古代国王。
  注11:「笼目」为连续花纹,象征以竹等材料编成的笼之纲目,有除魔效果。从此连续花纹切下一部分形成之家纹为「笼目纹」。
  注12:又写作「丹生都比卖」,传说是创造日本国之伊井诺、伊井册神之子,也是天照大神之妹「稚日女尊」。又传说中国春秋时代吴越相争,吴受越驱赶,继承吴皇室血统之姐妹远渡倭国,为大日女姬与稚日女姬,教导人民种稻、使用金属、开疆辟土,传至后世便为天照大神与丹生都姬。
  注13:帝释天,梵名Sakra,又称帝释,即因陀罗(Indra)。原为印度教神只,主管雷电与战斗,后为佛教所吸收,成为佛教护法神。
  注14:梵文Maitreya之音译,现代学者从语言学分析,认为弥勒可能与古老印度—伊朗宗教系统之契约神「密特拉」(Mitra),以及印度古老神只「密多罗」(Mitra)有关,有人还进一步认为他们与弥赛亚(Messiah)的音义相似。
  注15:神社位于兵库县赤穗市坂越,面向坂越浦而建,祭祀大避大神(秦河胜),坂越湾中之生岛为该神社神域,岛上有秦河胜之墓。
  注16:日文中「祝る」、「葬る」、「放る」发音都是「はふる」(hahuru)。
  注17:现为京都西本愿寺珍藏。
  注18:一一七三年—一二六三年,日本镰仓时代初期僧侣,浮土真宗创始人。
  注19:(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三节,「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
  注20:(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你们不比飞乌贵重得多么。」
  注21:(马太福音)第五章到第七章,耶稣在山上所说的话,被认为是基督教徒言行的准则。
  注22:「伊佐罗井」日文发音为「i sa ra i」。「一赐乐业」是希伯来语「以色列」的古音译,也是古时迁徙至开封的犹太人自称,日文发音「i su ra e」,「一赐乐业教」便指犹太教。
  注23:学名Tanna japonensis,中文学名「日本暮蝉」,日文名「茅蜩」、「秋蜩」、「日暮」(ヒグラシ,Higurashi),蝉科(Cicadidae)。
  注24:学名Swida controversa,日文名「水木」(ミズキ,mizuki),山茱萸科(Cornaceae)落叶乔木,树高十至十五公尺。
  注25:日本雅乐曲目之一,别名《兰陵王入阵曲》、简称《陵王》,属「渡し物」(外来音乐)中的「左方」(唐乐),舞乐曲。典故来自北齐高长恭因长相过度秀美,遂戴凶恶面具杀敌。曲中残留浓厚中国风味。
  注26:七七四—八三五年,日本佛教真言宗开山祖师,被敬称为弘法大师与遍照金刚。八○一年为遣唐使留学僧入唐。
  注27:梵文为Acharya,原为古印度教之导师,后为佛教采用,作为出家众对其师长的名称,与和尚、喇嘛意义相近。
  注28:七九四—八六四年,日本高僧,日本天台宗三祖,谧号慈觉大师。
  注29:西元八五一年。
  注30Mahakala,或音译为摩诃迦罗、玛哈嘎拉等。本是婆罗门教湿婆(即大自在天)的变身,后为佛教吸收成为护法神,密宗中是专治疾病之医神。藏传佛教认为大黑天是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降魔时呈现的忿怒相。
  注31:梵语为Sariputra,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号「智慧第一」。
  注32:此传说见于日本能乐集大成者世阿弥最重要著作《风姿花传》,该书谓此为天竺此道之始。
  注33:梵语为Ananda,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号「多闻第一」,佛入灭后证阿罗汉果。
  注34:梵语为Purna,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号「说法第一」。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3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 常行堂之宴
  一
  比叡山——
  常行堂。
  四周是柳杉(注1)林。
  常行堂孑立在树林中。
  在深浓的黑暗中。
  黑暗宽阔得如大海,然而常行堂比四周的黑暗更漆黑,盘踞在黑暗大海的海底。
  后门那边——
  佛堂后面有一小块广场。
  整座佛堂外侧都环绕着雨廊(注2)。
  佛堂正面的雨廊设有阶梯,后面的雨廊也设有阶梯。
  阶梯下的泥地上搁着一座较一般为长的步辇,其上仰躺着一名女子。女子身上虽然盖着被子,却明显可以看出隆起的腹部顶着被子。
  看来女子是怀胎了。
  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在小广场投下影子。
  广场四隅燃着篝火。
  熊熊的火焰摇来晃去,在整片黑暗中,只有广场勉强有亮光。
  只是,正因为有亮光,反倒令四周的森林看起来益发漆黑。
  光君站在女子仰躺的步辇前。
  一旁是头中将、芦屋道满、惟光,以及青虫、虫麻吕和夏烧太夫。
  众人在阳光仍残留于西方上空的傍晚时分,聚集在此地。
  光君于事前命比叡山的僧侣皆不准接近广场。
  头中将因紧张而表情僵硬。
  惟光则双膝颤抖不已。
  青虫面无表情,即使借火焰的亮光看去,夏烧太夫和虫麻吕两人也均显得面无血色。
  只有道满,唇角浮出笑容。
  光君若无其事地注视着步辇上的女子。他那双透明得好似看得见鲜血颜色的红唇,如常地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或许一开始就应该这样做,可是,没头没脑就叫你做的话,你大概不会答应吧……」道满低语。
  「是……」光君点头。
  「我也是去了太秦寺后,才下定决心举行这场祭典……」
  道满伸出红舌舔了一下嘴唇。
  「只要平安无事完成这六十六番,宿神就会现身吧……」光君低声道。
  「据说,古时的厩户皇子仿照佛典故事,命秦河胜在大内紫宸殿前演出六十六番物真似。那时,以此为祭祀视祷,宿神现身了。万一你妻子体内的宿神不知道这段故事……」
  「那就表示万事皆休了。」
  「哼。」道满轻哼一声。
  六十六番物真似的演艺用具早已备齐。
  古琴(注3)。
  琴(注4)。
  和琴(注5)。
  高丽笛(注6)。
  笙。
  筝(注7)。
  筚篥。
  琵琶(注8)。
  龙笛。
  鼓。
  各式各样的乐器都有,另外又准备了配合乐音舞蹈时所用的装束。
  还有,球……
  「我们开始吧……」光君低语。
  「好。」
  道满说毕,捧起球。
  二
  砰!
  砰!
  虫麻吕击鼓的声音响起。
  节拍恰恰好。
  可以令人自然而然地兴起想踢球的兴致。
  光君让自己的心灵合着鼓声节拍,不知不觉中,内心的杂念便已消失,肉体逐渐趋于澄净。
  「开始了!」
  道满双手捧着球,举向半空。
  「呀卡!」
  道满伸脚把球踢向上空。
  原来道满负责开球。
  一丈五尺——
  鞠漂亮地升上半空,往光君那方落下。
  「喔!」
  光君用右脚接住球,踢向上空。
  球落下时,光君再度大叫:
  「阿哩!」
  接着又用右脚把球踢向上空。
  一丈五尺——
  球漂亮地升向半空,又落下,光君再度大叫:
  「呀卡!」
  继而用右脚把球踢向半空。
  踢球的节奏刚好和虫麻吕的鼓声相和。
  砰!
  砰!
  砰!
  鼓声持续响起。
  光君和着鼓声,不断叫着:
  「喔!」
  「呀卡!」
  「阿哩!」
  他不停用右脚接球,再把球踢向半空,之后再接球,又踢向半空。
  球也不断漂亮地升向半空。
  当球升向天空,在上方瞬间静止的那一刻,看上去像是另一个月亮。
  踢球时,那种感觉向光君袭来。
  正是那种不知何物的「东西」,在黑暗中群集过来的感觉。
  来了。
  又是它们。
  光君暗忖,原来只要踢球,它们就会群众过来?
  起初只是气息。
  仿佛黑暗在黑暗中凝结,那些「东西」一点一点地群聚过来。它们本来就是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类似气息的东西,但光君看得见它们。
  那三个类似猴子的童子也出现在群物中。
  秋园。
  夏安林。
  春杨花。
  正是那三个球精。
  气息继续群聚过来。
  它们都在黑暗的森林中望着这边。
  有长着双翼的。
  有外形像一块木板的。
  有长得像杓子的。
  有嘴巴像鸟喙的。
  有长的。
  有短的。
  有爬行的。
  有步行的。
  有蹲坐的。
  有站立的。
  有飘浮的。
  有用两只后脚走路的狗。
  有小和尚。
  有鸟首狸身的。
  有人面蜈蚣。
  有长着蜘蛛脚的人头。
  会走路的鱼。
  头上长角的女子。
  妖鬼。
  所有精灵及其他「东西」,接二连三地群聚在黑暗中挤成一团。
  而且,它们都屏气凝神地观看着光君踢上半空的球。
  其中,外貌如赤子的天一神也在场。
  头中将和惟光当然都看不见这一切。
  但他们似乎仍感觉到异样气氛。
  两人都感觉到在此地,某件非同小可的事正在发生。
  而且仿佛在证明此事般,头中将和惟光的脖子的毛都倒竖起来。
  球转着圈,升向月空。
  接下来,球飞向远方。
  光君在地面急奔。
  滑到球落下的地点。
  「喔!」
  用右脚接球。
  是延足。
  就是用肩膀接住落下的球,再让球落至背部,接着一面转身一面踢球。
  归足。
  即用胸膛接球,再让球顺着身体的腹部、腰部、大腿、膝盖、小腿滚动,最后等球落到鞋子那瞬间,再往上踢。
  傍身球。
  翻跟斗。
  将篝火当作车,奔进火中再翻身。
  光君表演了十多种踢球特技,一次也没有失败,再将鞠踢回给道满。
  此时,青虫已手握龙笛站在光君面前。
  光君接过龙笛,将吹孔贴在唇上。
  月光中,顺溜地滑出一条发出青色磷光的蛇。
  那条蛇在月光中飞舞。
  蛇一条接一条从笛子中出现,在月光中升向天空。
  光君的身体与笛音一起化为朦胧发光的蛇,逐次溶化于天地间。
  青虫的双眸淌出两行泪。
  「这真是……」
  站在道满身旁的虫麻吕低声道。
  「太美了……」
  虫麻吕一副陶醉的表情。
  「我就算在今晚死去也无怨无悔……」
  「呵……」
  道满笑出,却没有开口回话。
  吹完龙笛,青虫又递出古琴。
  光君坐在地面弹起古琴。
  铃!
  古琴响起。
  铃、铃、铃、铃。
  每逢弦音响起,群聚在四周的那些「东西」都会「噢」地发出无声的赞叹。
  接着是叹息声。
  风,骚动个不停。
  群聚过来的那些「东西」,各自接触到比邻的「东西」时,均不约而同黏在一起,融为一体。
  融为一体的「东西」开始乘风流动。
  琴。
  和琴。
  高丽笛。
  笙。
  筚篥。
  琵琶。
  鼓。
  光君依次变换乐器,不停地演奏。
  天地也和乐音呼应。
  整座山发出了亮的鸣响。
  所有「东西」都融为一体。
  那「东西」开始回转为漩涡。
  《广陵》(注9)。
  《仙神歌》(注10)。
  《相夫恋》(注11)。
  光君演奏完二十多首曲子。
  其次是舞蹈。
  已经换上衣服的头中将走出来,开始舞蹈。
  青虫吹龙笛。
  虫麻吕击鼓。
  夏烧太夫弹琵琶。
  曲子是《柳花苑》(注12)。
  头中将舞毕时,光君已换上衣服。
  接下来是《春莺啭》(注13)。
  据说是唐太宗谱成并编舞的曲子。
  本来是四人、六人或十人舞蹈的曲子,此刻只有光君一人在曼舞。
  光君的手在月光中翩翩。
  他优雅地踏着大地,询问地种。
  「是何方神只?」
  之后,光君再宣告。
  「醒来吧。」
  光君每踏出一步,该处即会开出花朵,花瓣翩翩飘舞。
  接着是《青海波》(注14)。
  光君脸上戴着鸟兜(注15),发簪野菊,腰佩长刀。
  身穿青海波花纹袍服,露单肩,是摆动袖子表现波浪反复起落的二人舞。
  《太平乐》(注16)。
  《兰陵王》。
  《海仙乐》(注17)。
  《迦陵频》(注18)。
  《酣醉乐》(注19)。
  《喜春乐》(注20)。
  舞蹈途中,夏烧太夫加入。
  也就是说,往昔,阿难、舍利弗、富楼那三人在只园精舍中表演时所扮演的角色,此刻由光君、头中将、夏烧太夫三人扮演。
  光君舞了十多首曲子。
  光君的体力逐渐消耗,疲惫不堪。肉体应该已超越了负荷极限,却仍酣醉般在舞蹈。
  愈是疲惫,光君的身体愈是轻盈地在月光中浮荡。
  天空在回转。
  星子在移动。
  舞蹈完毕,现场只剩光君一人。
  光君单独一人站在月光中。
  其次是唱歌。
  是和着乐器高唱的歌。
  在光君发出的歌声中,黑暗也发出嘎吱响声。
  歌声与乐音重叠,树林的沙沙响声也在伴奏。
  到底唱了几首呢……
  光君的声音早已嘶哑。
  却依旧继续唱着。
  光君已经失去自己在唱歌的自觉。他只是如树梢随风摇动时发出声响那般,肉体在天地之间对着黑暗不停鸣响而已。
  寂寞人儿啊
  走夜路行船旅 旅之空
  旅之宿
  郁葱林中山寺诵经声
  相思相爱男女无奈分离……(注21
  唱完此歌,光君闭口。
  乐音也停止。
  「还剩一首……」
  道满的声音响起。
  还剩一首…:
  到底还剩哪一首没唱呢?
  光君在歌唱途中差点失去思考能力。
  不,应该说,他自我的存在似乎已完全溶化于天地间。
  原来,所谓演艺(物真似)就是这种感觉?
  所谓踢球就是这种感觉?
  演奏音乐就是这种感觉?
  舞蹈就是这种感觉?
  唱歌就是这种感觉?
  让自己的存在消失于踢球中。
  让自己的存在消失于乐音中。
  让自己的存在消失于舞蹈中。
  让自己的存在消失于歌曲中。
  每次踢球,每次演奏,每次舞蹈,每次歌唱,就会一点一滴地削去自己的身心,舍弃在天地之中……
  不,不能说是舍弃。
  是溶化。
  所有在内心动摇的感情,无论悲哀或喜悦,都会与球、乐、舞、歌一起消逝于远方。
  难道,连自己本身……
  不,自己仍存在于此。
  自己正站在此地。
  可是,自己此刻站在此地一事,又何等虚幻。
  仰头往上看,可以看见星子。
  风吹着。
  在这天地之间,只有自己单独一人。
  「还剩一首……」
  声音传来。
  到底还剩哪一首?
  光君已无法理解其意。在黑暗中群聚的那些「东西」,此刻已融为一体,在光君四周形成漩涡。
  漩涡发出隆隆响声。
  难道自己也是它们的一部分?
  光君觉得自己似乎毫不费力便能溶化进那些「东西」之中。
  若是如此,那该是多么轻松啊。
  光君感觉很温暖。
  有人在哭泣。
  听起来像是女子的哭声。
  四周只有光君一人。
  单独一人。
  原来自己浮在宇宙的虚空中。
  是那个梦吗?
  难道自己此刻又做了那个偶尔会梦见的梦?
  温暖的虚空,感觉很舒服。
  光君觉得此地应该正是自己的居所。
  自己是「东西」。
  是「妖物」(物之气)。
  既是万物根源的「东西」,亦是万物栖宿的「东西」。
  啊,原来不仅自己如此。
  天地万物不都和自己一样,以同样形状、同样方式存在于这世上吗?
  到底是谁悬浮在这天地之间?
  到底是谁在这温暖的虚空中哭泣…:
  「你又想和它们一起玩耍吗?小心你回不来……」
  有人在呼唤自己。
  是谁的声音呢?
  「还剩一首……」
  又听到这句话。
  难道母亲的胎内是这种感觉?
  其实自己很想一直待在这里。
  倘若自己过去遇见的女子或邂逅的女子,都具有自己需求的东西,那么,每个女子确实都具有这种温暖感觉,自己需求的其实只是这种感觉……只要有这种温暖感觉就好了就好了这种温暖感觉很舒服不要再叫我了我只要这种温暖感觉这种舒服的温暖感觉温暖的这种感觉其他都不要到底是谁这样想呢是自己这样想吗是自己吗自己吗吗吗吗应该是自己吧自己吧啊啊啊啊……
  这时—
  最后的歌曲响起。
  正如搁置在天地间几千年的天鼓,自然而然响起那般——
  「呜哇呜哇呜哇……」
  光君口中突然发出声音。
  不是语言。
  是声音。
  是婴儿刚出生时,对宇宙发出的第一声。
  那是对这个天地首次显示自身存在的声音。
  那声音还未具任何意义。
  却包含了一切。
  是象征混沌的声音。
  日后将遭遇的所有感情、喜悦或悲哀,非喜悦者或非悲哀者,所有酸甜苦辣,或酸甜苦辣以外的一切感情,都包含在此声音中。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声音延伸至天空。
  那声音并非歌曲,却也是歌曲之一。
  没有在唱,却正是歌。
  光君的容貌极度扭曲变形。
  变成婴儿容貌。
  光君用尽全身力气,竭尽声量地大喊。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溶化了。
  「东西」在光君头上轰隆旋转成漩涡。
  爬行的东西,步行的东西,不爬行的东西,飘浮的东西,独眼的东西,三只眼的东西,类似杓子的东西,跳跃的东西,不跳跃的东西,步行的狗,人头蜈蚣……
  一切都溶为一体。
  而且,连天一神也不例外——
  东西和东西之间已无任何区别。
  人和石头同类,石头和草同类,草和风同类,风和虫同类,虫和树木同类,树木和乐器同类,乐器和肉体同类,肉体和心灵同类,心灵和人同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此,光君终于唱完最后一首第六十六番。
  此刻,光君再度呱呱坠地。
  接着——
  光君看见了。
  看见宿神——
  翁,出现了。
  三
  翁坐在阶梯中段的其中一级。
  是位娇小如猿的老头。
  头上戴着唐式头巾,身上穿着浅黄色狩衣。
  「好,好……」
  那老头——翁,开口说。
  笑眯眯的老头,既是宿神,也是摩多罗神,是所有精灵之王。
  「有才者当褒之,凡生物当祝之。眼泪即便会坠地消逝,亦当庆贺之……」
  听到这句话,光君才发觉眼泪滑下自己的脸颊。
  「您是……」
  「我正是你应该看见的『东西』。你此刻看见的『东西』,正是我……」
  翁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轮廓在瞬间模糊不清。
  在回复原形的刹那间,他的头变成山猪头,其次又变成牛头,之后再回复为老头面貌。
  光君不清楚是此翁自身在变幻外形,还是自己内心浮现的形象瞬间投影在翁的外貌上。
  「你的愿望是什么……」
  翁问。
  「是点石成金的力量吗?或,是一把能斩断无解之结的利剑呢……」
  翁的身体再度摇晃了一下,他的外形有一瞬间变成乘牛的弥勒佛,接着又回复为老头外形。
  「我想知道答案……」
  「答案?」
  翁重复了一遍光君的话。
  「答案总是存在于问题中。当你提出问题时,你便已经知道答案了……」
  翁如此说。
  「躺在那儿的人是我的妻子……」光君说。
  头中将咕嘟咽下一口唾沫。
  惟光则晈紧牙根,仔细聆听自己的主人和翁的对话。
  夏烧太夫、青虫、虫麻吕三人则默不作声。
  只有道满抱着胳膊,津津有味地望着光君和翁。
  光君深知眼前此翁,应该是连天一神也包含在内的存在。
  「女人本身本来就是一道大谜题。是一道没有任何答案的谜题……」翁说。
  「这女子体内潜藏着某种『东西』,那东西在腐蚀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东西附在这女子体内呢……」
  「我刚才不是回答了吗?当你提出问题时,你心中已经知道答案了……」翁笑道。
  他的容貌又在变化。
  变成佛陀。
  「在地底迷宫深处的黑暗中,兽头王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这是什么?」
  「可怜的王在其中哭泣,悲叹解不开系紧的结。到底谁才能解开这结呢?」
  佛陀笑着。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翁的容貌又回复原状。
  「贺茂祭那天,我从山上神移至下贺茂神社时,当时所有在场的人当中,只有那孩子看见了我。可以说,是我唤醒了那孩子,也可以说,是那孩子自己觉醒了……」
  「啊——!」
  光君大叫。
  「噢……」
  接着用双手罩住自己的脸。
  「你看……」
  翁的面貌变成婴儿,婴儿的面貌又变成光君,之后,又回复为老翁面貌——
  「唉,得知一切者哀,得见一切者痛。不过,这正是人的宿业……」
  摇晃……
  翁的身体在摇晃。
  之后,翁消失踪影。
  微风中,只有摇晃的篝火仍在燃烧。
  四周响起火星子爆裂的声音。
  在爆裂声中,传来另一种低沉的声音。
  是光君的呜咽声。
  四
  「怎样?你知道答案了吗……」
  道满挨近问。
  声音温柔得一反常态。
  光君抬起脸。
  「是,我知道答案了……」
  光君平静地答。
  「那是我本身。我也是所有众神和所有动物的同类。在迷宫哭泣的兽头王,以及能解开系紧绳结的人,都是我。可怜的王,指的是我。而且……」
  「你终于知道了……」
  「是。」
  光君点头。
  「道满大人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吧……」
  「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答案。我本来觉得很奇怪。去了一趟太秦寺后,我才逐渐认为,或许答案正是如此……」
  光君走向步辇。
  他伸出手掌,贴在仰躺在步辇上昏迷不醒的女子身上。
  「噢,噢,请你原谅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光君向女子说。
  接着,他将手掌温柔地贴在女子隆起的腹部。
  「吾儿啊,吾儿啊,原来在这胎内、在这子宫内哭泣的人是你,是吾儿你呀。原来是你附在这女子体内,打算谏诤我这个为人之父……」
  光君说。
  「所谓迷宫,指的是你栖宿的子宫。所谓黄金酒,指的是羊水。你如此费尽心思向我求救,我却没有察觉……」
  光君将脸颊贴在腹部。
  「原来你也看得见。原来你和我一样,天生就看得见。贺茂祭那天,宿种,亦即翁,从山上化为风下山时,你在你母亲的胎内看见了他。是那起车争事件唤醒了你。那尊神是山猪头,他察觉到你看见了他,而且把你唤醒了。你在你母亲胎内,始终以你母亲的悲哀感情为粮食而活着,然后你诅咒我这个父亲,打算和你母亲一样让我痛苦。但是,你一面让我痛苦,却一面向我求救。你,正是我。是具有这一国之王血脉的后裔。想到你今后该如何面对你与生俱来的此种特殊力量,我就很心痛……」
  光君抬起贴在腹部的脸颊,朝着仍存在于胎内的那可怜的孩子细说。
  「解不开的结,指的是你的心。我来当那个解结的人。不,我必须为你解开那结。我,必须为我自己解开那结。直至今日、直至此刻,我也像你一样,始终在母亲的胎内哭泣。我,正是你……」
  「好了……」
  道满的声音响起。
  光君回头,发现道满站在眼前。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约定?」
  「我们不是约定好,当问题解决时,你愿意被我吃掉吗?」
  「我想起来了……」
  光君点头时——
  葵之上突然睁开眼睛,抬起上半身。
  她睁大炯炯发光的双眼,望着光君。
  「还有最后一道谜题。」
  葵之上扬起左右两端唇角笑着。
  「一身,二心。这个还未取名的妖物,该怎么办?」
  葵之上歪着头。
  「你知道吗?」
  说完,泪珠从葵之上的双眼落下。
  「就这么办。」道满答。
  道满从怀中取出一颗白色小圆珠,正是之前让死在鸭川河滩的那男人握住的珠子。
  他将圆珠搁在葵之上的腹部上。
  结果,白色圆珠沉入葵之上的体内。
  接着,道满伸出双手贴在葵之上的腹部。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拉马撒巴各大尼(注22)……噢,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为什么离弃我……」
  道满说毕,抬起双手,在半空合掌。
  「还未取名的妖物,正是此胎内的婴儿……」
  道满边说边松开双手,双手间出现一个散发红光的圆珠。
  他将那颗圆珠拿到嘴边,一口吞下。
  「我按照约定,已经吃掉你……」
  「您做了什么事?」
  「我吃掉了这孩子的因果。如此,这孩子出生后就不会像你那样,将只是个普通孩子……」
  道满「喀」一声吐出圆珠。
  圆珠已恢复原本的白色。
  道满将圆珠藏入怀中。
  「这趟旅程很有趣吧……」道满说。
  「是……」
  光君轻轻地点头。
  注1:学名Cryptomeria japonica,日文名「杉」(スギ,sugi),柏科(Cupressaceae)常绿乔木,日本特产之针叶树。
  注2:日文名「濡れ缘」,是会淋到雨的沿廊,通常以竹制成利于水漏下。
  注3:日文名「琴の琴」(きんのこと,kin no koto),长约二一二至一二五公分,面板一般为桐或杉,底板为梓或楠,七弦,无琴柱,面板上有十三个琴徽,演奏时左手指按弦右手指拨弦。
  注4:日文中狭义的「琴」(こと,koto)指日本筝,广义指弦乐器总称。也有说「琴」指无琴柱,「筝」指有琴柱者。
  注5:长约一九○公分,多以桐木制。六弦,使用枫树枝分岔处为琴柱,演奏时左手以指,右手持约七公分、以牛角或鳖甲制戍的「琴轧」(拨子)拨弦。
  注6:日本雅乐乐器之一,竹制,六孔,长三十六公分,内径九公分。自朝鲜传入。
  注7:指日本筝,日文名「筝」(そう,sou),长约一八○公分,十三弦,琴柱皆可移动,可依需要移动琴柱位置以调音。演奏时以拇指、食指、中指戴上指拨以拨动琴弦。
  注8:指日本琵琶,七至八世纪时由中国传入日本,至今仍保持唐制,演奏时用扇形如银杏叶的拨子拨弦。
  注9:即古琴名曲《广陵散》,「散」为「曲」之意。相传东汉末年流行于广陵(今江苏扬州)之民间乐曲。描写战国聂政刺韩王故事。在日本见于平安时自中国传入之《琴操》。
  注10:唐乐太食调,又名「仙游霞」,相传隋炀帝命白明达作成。
  注11:唐乐平调。本为「相府莲」,原曲咏晋丞相王俭邸中莲花,因「相府」音通「想夫」,遂成女思慕男之恋歌。
  注12:唐乐双调。本名「柳花怨」,相传桓武天皇时遣唐舞生久礼真藏所传。四人女舞,中古后舞已废绝。
  注13:唐乐壹越调。相传唐太宗作,又传高宗闻莺声命白明达作成。
  注14:唐乐盘涉调。最流行的雅乐曲。双人舞。
  注15:日本古神乐用的装束之一,面具兼帽子,多用华丽丝绸制成,呈鸡冠头或凤凰状。
  注16:唐乐大食调。四人舞,描述鸿门宴上项庄项伯之剑舞。
  注17:唐乐黄钟调。又名「海青乐」,相传日本仁明天皇命大户清上作成。
  注18:唐乐壹越调。又名「乌之乐」,四人童舞。描述神乌迦陵频伽于只园寺供养日降临,妙音天奏此曲。
  注19:高丽乐壹越调,四人舞,现舞已废绝。
  注20:高丽乐黄钟调,相传隋炀帝时陈肃公作,又传奈良大安寺安操法师作。四人舞。
  注21:民间流行歌,收录于《梁尘秘抄》(后白河法皇于平安末期编纂之大众歌谣集),在平安时代贵族间也很流行。
  注22:引自《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五章三十四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所说的话,亚兰语,为当时犹太人通用语言。「以罗伊」指「我的神」,「拉马撒巴各大尼」指「为什么离弃我」。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终卷
  一
  六条宅邸——
  光君和御息所相对而坐。
  庭院早已吹起秋风。
  「其实你早已知道真相了吧?」光君问。
  「是……」
  御息所点头。
  「我附在尊夫人身上时,看见了。我看见尊夫人和令郎在尊夫人体内哭泣……」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我打算……」
  御息所说到此,顿住不语。
  「打算什么……」
  「打算让您痛苦。此外,我再告诉您一件事:您似乎还未察觉,其实让令郎附在自己体内的人,是您的妻子,也就是尊夫人。是尊夫人……」
  「我也认为是如此……」
  光君边说边起身。
  「换句话说,你和我的妻子不约而同怀有一样的想法,就是打算让我痛苦,是吧……」
  光君垂下眼帘,背转过身。
  风,吹在跨步离去的光君背后。
  是秋风。
  御息所的啜泣声,乘着掺杂菊香的秋风,不停追随在光君背后。
  二
  葵之上产下光君的孩子发,香消玉殡了。
  产下的孩子是个普通孩子,取名为夕雾,在光君过世后,成为左大臣。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对不起,这是部杰作
  一
  很早以前,我就对《源氏物语》深感兴趣。
  这是日本最著名的长篇小说——众人皆知。至今为止,有不少鼎鼎大名的作家将之翻译成现代白话文。
  往昔有与谢野晶子、谷崎润一郎、日地文子,近期有濑户内寂听、田边圣子、林真理子等人翻译。
  可是,这部众人皆知的小说,到底有多少人全部读完呢?
  话说我自己曾挑战了几次,结果,每次都半途而废,无法读到最后。
  也因此,当我接到「能不能写部《源氏物语》?」的委托时,我坦白向对方说:
  「其实我从来没有读完《源氏物语》。」
  再说,我没有信心。
  这是部我无法胜任的小说。
  何况我本来就不擅长描写女性。
  不料,对方竟说:
  「那有什么关系?世间一般读者或许都认为这是部恋爱小说,但是,这部小说其实写的是『物』。是『妖物』的『物』,是我们一般人称呼妖鬼时所用称呼的『物』……请您写的正是关于此『物』的小说。」
  换句话说,对方的意思是,这部小说的主题最适合梦枕獏来写。
  听了对方的话,我恍然大悟,逐渐有点心动,真不知该说我很容易上钩,还是该说我很喜欢被人戴高帽子——
  「那,我考虑一下。」
  于是我如此回答。
  我心想,或许这正是上天赐予的机会,让我读完整部《源氏物语》的机会。
  刚好那时我预计出国半个月,所以便随身带着《源氏物语》出国。人一出国,总会很怀念日语。我的计划是:当我怀念起日语时,干脆趁机读读《源氏物语》。
  然而,不知是我的错,还是《源氏物语》的错,总之,这回再度半途而废了。
  说起来,这部小说的登场人物没有名字。
  很多地方人称皆不明,若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去,这点就故事而言是一种缺失。
  读者无法移情于主人翁光源氏。
  不仅如此,有时真想赏他几个巴掌。
  光源氏生性轻浮,像只蝴蝶到处飞来飞去拈花惹草,这本来是他自己的事,可是,读着读着,我却萌生一种想命他乖乖跪坐,好好教训他一顿的感情——喂,你这样做,对吗?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这部作品的文章风格确实令人着迷。
  例如,那段有名的第一行文章——
  「话说往昔某朝天皇时,后宫嫔妃甚多,其中有一更衣,出身并不高贵,却蒙圣眷。」
  文章的节奏很好。
  读起来很舒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有时也会想:平安时代和现代不同,男女价值观念当然也相异。活在现代的读者,或许不能以现代人的眼光,自以为是地对光源氏说教。
  唔……还是不明白。
  我犹豫来犹豫去,最后下了决定。
  「啊,这个故事,我无从下手。」
  这是我的结论。
  我见了责编,老实向他举起白旗。
  之后,我和委托人凑巧有机会在大阪见面,我正想向他说我已放弃时,对方竟先发制人地问:
  「《源氏物语》怎么样了……」
  哎呀,难道责编没转告这件事吗?
  我一脸狐疑地望向在场的责编,以眼神问:
  「到底怎么回事?」
  他却不肯和我正眼对视。
  我变成孤军一人,四周没有任何战友。
  事情变成这样,也就无法可施了。
  「我写。」
  我下定决心,如此回答。
  「不过,内容会变成怎样,我可不管哦。反正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写,写出来后,到底会不会成为《源氏物语》,我就不能保证了……」
  「那当然,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随你便。」
  既然对方这么说,于是我就写了《源氏物语》——正是这部小说《源氏物语秘帖——翁》。
  总结说来,我很庆幸自己写了。
  因为这部小说是精采杰作。
  二
  但是,虽然我决定动笔写,却也无法抹消我没有读完《源氏物语》的事实。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受托的工作当然不是将《源氏物语》译成现代白话文。而是以《源氏物语》
  为题材,写出一部崭新的小说。
  况且,我的工作本来就已经很多,如今还要塞进这部《源氏》,并在一年内完成。
  我向住在京都的O氏和H氏征求意见。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读完《源氏物语》。」我说。
  「我也没有读完。」
  「我也没读完啊。」
  两人都对我说出亲切得令人感激到几乎掉泪的话语。
  我想,O氏和H氏一定都读完了《源氏物语》,只是为了激励我,才说出那种话。
  「我索性去读《源氏物语》的入门书,然后假装我全部读完了……」
  「哦,这主意不错。」
  「赞成。」
  听两人这样说,于是我马上去读之前早已买了一堆的入门书。
  结果,我发现原来有很多各式各样的《源氏物语》学说,有人主张作者并非一人,而是由好几人协力写成,其他另有多种不同说法,换句话说,《源氏物语》在学术界根本没有任何定说。
  书中又描述,大部分读者在读至第十二帖(须磨)时,都会在此受挫而中止阅读,因而出现所谓「须磨折返」(注1)现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过,虽然这几本入门书给了我勇气,却没有给我创意。
  这时,刚好有机会和藤本由香里(注2)小姐见面,我向她提起这件事——
  「不是有漫画版的《源氏物语》吗?」
  由香里小姐说。
  「啊!」
  我不禁叫出声。
  对呀,对呀。
  原来我竟忘了大和和纪小姐画的少女漫画版《源氏物语》。
  「哎呀,你说的没错。我忘了这件重要的事。」
  「我寄给你吧。」
  由香里小姐的话真能振奋人心。
  然后——
  过几天,整套十三卷的《源氏物语》果然送到我家。
  而且,这套漫画里另有原著中没有的源氏和六条御息所的热恋情节。
  如此,我才总算读完翻译成现代白话文的漫画版《源氏物语》。
  藤本小姐,谢谢你。
  三
  基于上游原因,我好不容易才开始动笔写自己版的《源氏物语》——《源氏物语秘帖——翁》。
  我最初就说过,这是部很杰出的故事。
  因为那个芦屋道满会出现在书中。
  芦屋道满权充导游角色,和光源氏两人在京都进行古代史之旅。
  古埃及、希腊、唐国——既然环游神话之旅的导游芦屋道满饰演梅菲斯特这个角色——当然,光源氏就得饰演浮土德博士这个角色。
  附在葵之上体内的谜题鬼出的谜题:「在地底迷宫深处的黑暗中,兽头王用黄金杯喝着黄金酒在哭泣……这是什么?」
  这道谜题很有意思吧?
  为了解谜,道满和光源氏两人进行一趟神话之旅。
  这是部杰作。
  想想,也有道理。
  如果光靠我自己的创意写小说,我一定不会想到要去写一本《源氏物语》。
  正因为有人萌生「想让梦枕去写源氏」的想法,这部小说才会诞生。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用别人的创意写了小说,却万万没想到,竟会写出这种杰作。
  哎,写这本小说时,每天都很有趣。
  虽然很辛苦。
  但这真的是一部杰作。
  二○一一年一○月十七日  于四国——
  注1:日文为「须磨帰り」,源氏物语全书五十四卷,(须磨)卷正好位于中段第十二卷,描述源氏左迁离开京都。过去由于本书太过困难,读者常常读到此卷就放弃。
  注2:一九五九年生,作家,原出版社编辑,漫画评论家,明治大学国际日本学部副教授。对于女性的性别论有特出研究,出版许多少女漫画评论著作。

 楼主| 发表于 2013-5-24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 《源氏物语》简介
  《源氏物语》作者为日本平安时代宫廷女官紫式部。全书由五十四帖构成,长达百万字,成书年代咸认是在西元一○○一至一○○八年间,有世界最早长篇写实小说之称。《源氏物语》开启了日本文学「物哀」(即睹物生情)的时代,其重要与家喻户晓之程度,相当《红楼梦》之于中国。有许多著名能剧皆取材自《源氏物语》,如《葵上》、《半蔀》、《野宫》等。
  《源氏物语》为虚构,却切实反映平安时代宫廷与贵族生活。小说描述某低阶嫔妃(桐壶更衣)深受桐壶帝破格宠爱,生下一皇子,皇子三岁时,更衣因身体娇弱又受人嫉恨,香消玉殡。该皇子天生容貌姣丽、聪明绝顶又多才多艺,天皇恐其担任太子缺乏外戚后盾,任亲王则令他人生篡位之虑,遂降为人臣,赐姓「源」,令其远离皇位之争。因其才貌皆举世无双,故有「光君」之称,为「光源氏」之由来。传说光源氏此一角以嵯峨天皇之子左大臣源融为本。
  光君幼年时,有高丽相士来日,碍于不能进宫之规定,遂将光君秘密送至鸿胪馆伪装成保护者右大弁之子,令其相面。后桐壶帝听说先帝四女美貌宛如桐壶更衣再世,遂迎娶之,是为「藤壶女御」。藤壶极受宠爱,后为中宫(皇后)。光君听闻藤壶神似自己早逝生母,与之亲厚,不料埋下日后与继母谱出乱伦之恋之因,两人并生下第三任天皇冷泉帝。
  左大臣与三条大宫(桐壶帝同母妹)间有一独女「葵之上」,另有一子「头中将」,才貌堪比光君。光君成年礼后即迎娶葵之上为正妻,并与头中将亲密交好,头中将则迎娶当时右大臣(桐壶帝中宫弘徽殿女御之父)之女四之君为正妻。
  「空蝉」故事出于本书第二帖(帚木)及第三帖(空蝉)。其原为中纳书兼卫门督之女,嫁与伊予介为继室。与光君短暂交往,却因罗敷有夫,且深知两人身分差距,坚决拒绝光君求爱,留下薄衣一件如蝉蜕壳后离开,故名之。
  第四帖(夕颜)一开始,便叙述光君与六条御息所正暗通款曲。六条御息所因住六条京极附近而得名,为桐壶帝同母兄弟、前东宫太子之妃,太子死后寡居,后与光君来往,却相当在意年纪大过对方。此时光君乳母(惟光之母)因病暂时出家,光君往访,一女子居于隔邻,是为「夕颜」,原三位中将之女,头中将妾室,两人有一女玉鬘,因正室四之君嫉妒,夕颜母女离去,隐居于此。光君与夕颜遂互隐身分往来,某日光君携其往别苑幽会,深夜夕颜却受女性灵魂袭击而死。
  本书故事主要导火线「车争」为发生在第九帖(葵)之著名事件。当时桐壶帝逊位,弘徽殿女御之子(前述光君异母兄)继位为朱雀帝,光君与藤壶之私生子立东宫(后冷泉帝),以当时晋升大将之君的光君为保护者。借此时,原贺茂斋院退休,弘徽殿女御之女(光君异母妹)「女三宫」被选为新斋院。六条御息所与前东宫间之独女(后秋好中宫,又称斋宫女御)则被选为新伊势斋宫,六条御息所与光君情事为世人风闻,光君又见冷待,故欲随女往伊势赴任。当此新气象时,故贺茂祭较之前盛大,光君又受命参与,众人争睹,导致车争。
  胧月夜(右大臣六女,弘徽殿女御为其长姐,四之君为四姐)在与光君有私情之下,受安排为朱雀帝尚侍(女官,后妃候选人),颇受宠爱。在第十帖(贤木)中描述胧月夜仍与光君旧情未了,两人私通被右大臣发现,导致第十二帖(须磨)中光君左迁前往须磨海滨。故「须磨折返」也有光君日后将从须磨回京复官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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