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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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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杉井光]书店的金狼[台/繁]缺漏已补上,请各转载网站配合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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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14 23: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8-9-17 14:03 编辑

  書店的金狼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杉井光
  插畫:片岡人生、近藤一馬
  譯者:王靜怡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錄入:Naztar(LKID:wdr550)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在新宿「鯨堂書店」擔任店長的宮內直人,
  曾是率領傳說中的團隊「SCARS」
  名震黑社會的糾紛調停人。
  但自從當上書店店長,他便已金盆洗手。
  如今,相隔多年又有「糾紛」找上他──
  過去孽緣帶來的偶像跟蹤狂事件。
  表面看似當紅偶像遭跟蹤狂騷擾的單純事件,
  背後卻隱藏一名少女慘痛的過往,
  也因此掀開直人將要痊癒的傷疤……
  大隱隱於市。
  為了無辜的少女,過往傳說再度挺身而出,
  迎戰黑社會糾紛──

  作者:杉井光
  一九七八年生於東京,以《火目的巫女》獲得第十二屆電擊小說大賞之銀賞並出道。代表作有《神的記事本》、《離別的鋼琴奏鳴曲》、《樂聖少女》、《劍之女王與烙印之子》、《學生會偵探桐香》等。
  Twitter id: hikarus225
  譯者:王靜怡
  一九八〇年生,高雄市人。台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興趣為閱讀、寫作以及電玩。目前為專職譯者,譯有「偵探‧日暮旅人」系列、「劇團!Theatre」系列、《空之中》、《海之底》、《於記憶之濱》、《煙花》、「諸神的差使」系列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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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wq553238966 + 10 工作辛苦
玖月神威 + 12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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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14 23:17 | 显示全部楼层
  1

  既然你拿起這本書,代表你應該挺喜歡看書的吧。你可有改變自己人生的一本書?能夠斬釘截鐵地說「就是這本書改變了我」嗎?
  我可以,那本書就是《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
  說歸說,但這本書我連一行也沒看過。不光是這一集,整個系列我都沒看過。那麼,為何這本書能改變我的人生?這是因為我打工的書店店長,在《哈利波特:鳳凰會的密令》發售時得意忘形地進了一堆貨,結果只賣出一半,整個裡間都被庫存淹沒,而且書還是買斷的,不能退貨,所以店長因為精神崩潰而離職了。實際上的虧損並不大,他卻崩潰至此,真是個軟弱的傢伙。
  「我看他早就在找離職的藉口吧?」
  書店老闆志津子女士是這麼說的。坐擁不動產的貴婦,即使面臨緊急狀況也十分冷靜。
  「不如這樣吧,宮內,你來當店長。」
  「不,我還是大學生,而且未成年耶。」
  「這樣才好啊。就算書店出了什麼問題,也有少年法保護。」
  「少年法保護的是我!不是書店!」
  「時薪三倍。」
  「我做。」
  從那一天起,雖然我在名義上只是個工讀生店員,卻接下了所有店長的職務;自大學中輟以後,我便正式成為店長。
  當然,我也曾感到後悔。
  前任店長早就在找離職的藉口──志津子女士的推測八成是正確的,因為這份工作實在太辛苦,就算時薪三倍也划不來。
  首先,根本沒賺頭。舉個例子,賣掉一本定價六百圓的文庫本,你知道書店可以從中賺得多少錢嗎?毛利大約是兩成,一百二十圓;再扣掉各種經營成本,淨利頂多只有營業額的百分之一。這下子,你應該可以理解書店店員為什麼像痛恨蟑螂般痛恨扒手了吧?精蟲衝腦的處男國中生,只要偷拿一本A漫,二十本書的利潤就飛了,我們會那麼拚死拚活也是正常的。
  說歸說,又不能為了防範扒手而增加人手。人事費用向來吃緊,所以人手永遠不足;工讀生好不容易學會工作,沒多久又辭職。
  『啊,我找到其他薪水更高的打工了,所以我要辭職。』
  才僱用五天的大學生打電話來辭職的情況可說是屢見不鮮。
  「店長,你不能想想辦法嗎?」
  每當班表又出現空缺,老鳥工讀生吉村小姐便會一臉厭倦地如此說道:
  「教育新人要花時間啊!新人來來去去,我根本無法工作,老實說,這樣還不如別僱新人!」
  「如果有三個吉村小姐,我就不會僱用新人了……」
  「是啊,店長面試的工讀生裡,也只有我一個像樣的。」
  吉村小姐自吹自擂的功夫固然驚人,但她的能幹確實不容否定。她細心、迅速又高效率的工作表現,往往讓我聯想到為冬眠做準備的松鼠。剛進書店時,她還是個大學女生,現在則是住在家裡的打工族。說來有點幸災樂禍,當我得知她找不到正職工作而決定留在我們書店時,我在桌子底下偷偷做了個勝利手勢。能幹的店員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看店長根本沒有看人的眼光吧?」
  她每次都這麼說。
  欸,吉村小姐,我還是基層工讀生的時候,看著前任店長,也有和妳一樣的想法──這個大叔真沒有看人的眼光,連一個月都撐不了的爛草莓,僱了反而麻煩。不過,我現在明白了。這裡位於新宿中心,多的是其他時薪高又光鮮亮麗的工作,會來應徵時薪僅有九百三十圓的樸實服務業的人,原本就寥寥無幾,所以,我們根本沒有立場挑人。
  不過,跟吉村小姐說這些也沒用。
  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在無可奈何的日積月累下,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當了十幾年的書店店長。《哈利波特》早已完結,我也邁入而立之年,不能使用魔法了。變成大叔,指的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

  我從以前就常因為這張臉而吃虧。
  「宮內先生剛當上店長時,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多了。」
  定期前來書店的熟識出版社的業務員曾對我這麼說。
  「現在看起來反而比實際年齡年輕,真讓人羨慕啊。」
  「常有人這麼說我。大概是因為我的長相和小時候差不多吧。」
  學生時代被嫌老,上了年紀以後又被晚輩瞧不起,根本沒半點好處。非但如此,業務員擺在會客桌上的淨是《用鼓勵代替指揮部下》、《領導能力的五十大真相》、《誰都可以成為魅力型領袖》之類的商業書籍,教我忍不住懷疑這個阿姨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
  來應徵工讀生的人都很年輕,面試時一說我是店長,他們就會露出奇怪的表情。你是大學生嗎──這種問題我只能容忍到二十八歲。我以為戴上眼鏡看起來會成熟一些,便買了一副沒有度數的眼鏡,誰知收到的卻是反效果,大家還是一樣用和朋友聊天的語氣對我說話。我是用LINE管理班表,結果高中工讀生經常傳寫著「今天我會晚一點到~」這種台詞的漫畫貼圖給我。連我自己都覺得,他們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宮吔,對不起!」
  遲到四十五分鐘的高中女工讀生金子(這是本名嗎?)對著在收銀台替客人服務的我合掌吐舌頭之後,衝進了裡間。我已經連氣都嘆不出來了。
  倒是吉村小姐代我訓斥金子:
  「有事會晚到要提前一天報備!還有,就算是那副德行,他畢竟是店長,注意妳說話的口氣!」
  妳也一樣,別用連收銀台都聽得見的音量大聲嚷嚷「就算是那副德行,他畢竟是店長」行不行?雖然我很感激妳替我訓斥她啦。
  「咦?可是……」金子說道:「宮吔那麼瘦弱,看起來又像個大學生,感覺上不需要用敬語啊。」
  「就是說啊。」高中生男店員的附和聲跟著傳來。慢著,就算我是大學生,也還是比你們年長,拜託你們萌生「需要用敬語」的感覺行不行?
  後來,吉村小姐來到店面,罵了我一頓。
  「店長太縱容那些年輕人,才會被他們爬到頭上!像那樣說遲到就遲到還得了!」
  「吉村小姐也很年輕啊。」
  老是回些不必要的廢話,是我的壞毛病。吉村小姐滿臉通紅,氣呼呼地說道:「請別轉移話題!」
  「別的不說,什麼叫『宮吔』?高中生那樣叫你,你不生氣嗎?」
  「不就是宮內的諧音嗎?」
  「我不是在說這個。」
  「妳想這麼叫我也行啊。」
  「我也不是在說這個!」
  我為了緩和氣氛而說的笑話讓她更加生氣。我真是學不乖。
  「再說,我從前就說過了,我反對僱用高中生。」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僱用高中生,但是人手不足,無可奈何啊。」
  「店長的口頭禪就是『無可奈何』。」
  這句話的殺傷力最大。
  「只要你容許其中一個人用那種態度對待你,不久後,所有高中生都會叫你『宮吔』,工作起來像在玩社團一樣。你不覺得這樣很窩囊嗎?」
  「我窩囊的部分有吉村小姐替我補足嘛。」
  乾脆妳來當店長好了──我半開玩笑地補上這一句,結果,她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了。

  *

  饒是這樣的吉村小姐也有仰賴我的事,書籍上架就是一例。
  不知從幾時開始,店裡多了條黃金定律:我和吉村小姐都喜歡的書一定會大賣。截至目前為止,無論是漫畫、小說或實用書,這條定律都沒有破功過。無論她再怎麼喜歡,若是我看了以後沒有感覺就不會熱賣,反之亦然。換句話說,我們的喜好正好完全相反。
  吉村小姐從剛開始在雜誌上連載時就完全迷上的漫畫總算要出第一集,在她的催促下,我向出版社索取校樣試閱稿。那是一部很棒的料理漫畫,畫功好,劇情也引人入勝,我有預感這部漫畫一定會紅。
  「吉村小姐,平台區可以交給妳陳列嗎?還是由我來?」
  「我來,怎麼能交給店長!」
  真不知道該說她可靠,還是讓人想哭。
  漫畫發售前一天,吉村小姐留下來加班到末班車發車的時間。她將那部料理漫畫平鋪在書架尾端的平台上,順便在旁邊疊放作者的舊作,並擺設大量繪有作中角色──像到令人懷疑她是不是作者本人──的手繪廣告。結果,放膽大批進貨的漫畫第一集,僅僅三天就銷售一空,出版社的業務員還帶著營業部長官喜孜孜地來到本店,說本地區第一集銷售量最高的就是這家書店,所以第二集發售時,希望能在這裡舉辦簽名會。當天晚上,我請吉村小姐去吃燒肉,舉杯慶功。
  「偶爾遇上這種事,就覺得做這一行真好。」
  吉村小姐一面喝燒酒一面感慨良多地說道,我完全同意。只不過,我是年過三十的彆扭大叔,使用的表達方式有點不同:「如果不是偶爾有這種好事,這一行根本做不下去。」
  隔天我因為宿醉遲到,和我喝得一樣多的吉村小姐卻是若無其事地準時上班,狠狠訓了我一頓。

  *

  為了不錯失偶爾出現的全壘打而大量閱讀毫無興趣的書籍,可說是書店店長的日常生活。
  我們書店是晚上十點打烊,打烊後,還得結算營業額、打包待退還書籍、替換架上書籍等等,工作繁多,所以回到家時,日期往往已經變了。
  我住在高田馬場的獨立套房公寓,這棟公寓也是書店老闆志津子女士持有的不動產,她用比行情價便宜許多的價格租給我,也因此我面對她時,變得更加抬不起頭來。
  聆聽著背後傳來的《原子小金剛》發車旋律,超越醉醺醺的上班族,走下月台的樓梯,經過在Kiosk超商旁喧鬧的早大生前方,來到新目白路,走進右手邊的家庭餐廳,這是我每天的固定路線。我一面將冷掉的奶油培根義大利麵和著烏龍茶灌進胃袋中,一面閱讀自己帶來的書。
  當我去上廁所時,聽見寫著「STAFF ONLY」的門板彼端傳來年輕女店員的說話聲:那個人每次都看不一樣的商業書耶!哈哈哈,他以前還拿了一整疊的減肥書在看呢!他好像也看過心靈勵志方面的書籍?都是這種死馬當活馬醫的書,有夠廢的,我絕對不要變成那種人……
  以後要好好教育我們店裡的店員,別在門邊說客人的壞話,要說去裡間的最深處悄悄說──我如此暗下決心,走進廁所。
  我每天晚上都閱讀不同的實用書是基於工作需求。必須儘早掌握可能登上暢銷排行榜的書籍,否則要是需要加訂卻得等待退書或再版,就會錯失良機……
  發現在心中抒發毫無意義的藉口是多麼空虛的行為後,我不禁對著小便池嘆氣。洗完手回到座位一看,吃到一半的義大利麵的奶油醬汁像紙黏土般凝固了,與倒蓋在一旁的商業書書腰上那番自信滿滿的字句相形之下,令我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在書店工作十二年,發現了許多不想發現的真相。
  比如說,越低俗的書賣得越好。
  這個可以用來當作新書的書名,《越低俗的書賣得越好》。書腰上的廣告詞我也想好了:「讀者追求的只有三件事!受人尊敬、長保健康、睥睨一切。」如何?越是鼓吹毫無根據的歪理,就賣得越好。

  回到家以後,我連電燈也沒開便倒在床上,抵抗著睡魔摸索遙控器。打開電視,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便確認預先錄下的「國王的早午餐」書籍專欄。我拉過枕邊的iPad,上網瀏覽演藝或運動等通俗新聞。知名電影評論家因為癌症過世了,我立刻萌生「蒐集他的著作,設置紀念專區」的念頭。真是個充滿罪孽的行業啊,真正低俗的人是我自己。
  我趴下來,把臉埋在枕頭裡。
  十二年啊?真虧我能持續這麼久。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生活。和平、無聊,喜怒哀樂都只能持續十五秒,像從二樓窗戶眺望螞蟻行進般的日子。
  這樣就好,足夠了──我如此告訴自己,閉上眼睛。

  *

  然而,這樣的日子卻輕易地結束了。
  十一月下旬,某個天空灰濛濛又略帶涼意的星期四,客人不多的上午時段,我在平台邊拆箱取書的時候,有人對我搭話。
  「請問……」
  「是,您在找什麼嗎?」
  我知道自己長得很嚇人,所以面對客人時總是格外客氣,但往往造成反效果,令對方大吃一驚。當時的客人也一樣,抬頭一看,是個身穿粗呢大衣、圍著圍巾、深戴毛線帽遮住半邊臉的女孩,應該是高中生吧。
  她戰戰兢兢地說道:
  「……請問這家店裡……有一位叫做宮內……直人的人嗎?」
  「就是我。」我指著自己。
  毛線帽底下的眼睛睜得老大。那是雙強而有力的眼睛,給人深刻的印象。
  「咦……不,呃……就、就是您?」
  我不能是宮內直人嗎?望著她的臉,我終於察覺了。
  我對她有印象。
  雖然沒有和她見過面,但我認得這個女孩。我看過她很多次,在螢幕中,或是雜誌封面上。
  聽到她接下來的話語,我的心情跌落谷底。
  「呃……您認識荒川總經理吧?是總經理介紹我來的……他說宮內直人先生,呃……可以幫忙處理『這類問題』。不過,您真的是宮內先生嗎?」
  「不,您應該是找錯人了。」
  我冷淡地說。
  「可是,您剛才說您就是宮內直人。」
  「大概是同名同姓吧。」
  我點頭致意,逃離原地。正當我察覺對方打算開口叫住我時,喊著「店長~」的聲音從反方向靠近,是抱著十幾本《Young Jump》的新人工讀生小野田。
  「青年雜誌區的位置變了嗎?《Young Jump》要放哪裡?」
  「不,是放在收銀台前──」
  小野田注意到我身後的毛線帽女孩,接著看了看《Young Jump》的封面後,頓時愣住了。他比較了雜誌封面上的女孩和毛線帽女孩兩、三次。
  毛線帽女孩垂下頭來,跑過我的身邊,衝出店門口。
  「……咦……不……咦?咦?」
  小野田一臉錯愕地呆立原地,望著店門口,然後視線又垂落到《Young Jump》封面上。「天使降臨!全日本都戀愛了」──印著這般粉紅色圓滾滾字體宣傳詞的白色水手服少女,正在雜誌封面上微笑,最下方印著大大的名字「桃坂琴美」。
  真厲害──我不禁感嘆。
  上自眉毛、下至嘴唇全都被厚厚的羊毛布料蓋住,仍然絲毫無法遮掩她的亮麗與美貌。
  「呃,店長,剛才的女孩是……」
  小野田指著店門口說道。我用近乎粗暴的力道,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哦,她在找書,只不過我們店裡沒有。別說這個了,《Young Jump》是放在收銀台前,因為今天是發售日。」
  唯有這種時刻,我才會感謝完全不記工作內容的小野田。他打擾得正是時候。
  回到裡間,我一面整理票據一面回想那個女孩所說的一字一句:荒川總經理,可以幫忙處理「這類問題」。
  饒了我吧!
  我拿起不知從幾天前就放在桌上的罐裝咖啡,一飲而盡。
  那個「直人」已經不在了,現在存在的是「鯨堂書店」店長、落魄潦倒的宮內直人,只是個同名同姓的人而已。

  當天晚上,結束打烊工作之後,我和陪我加班的吉村小姐一同走出店門。晚上十一點的靖國路上還有許多行人,車道也被等紅燈的車子淹沒。我望著林立於大樓旁的餐飲店,打算請她吃頓晚餐表達謝意。
  「對了,小野田說……」吉村小姐說道:「中午有偶像來店裡,還面色凝重地向店長拜託事情。」
  那個混小子。我內心大為憤慨。原來他聽見了?平時明明是個連講談社和光文社都會聽錯的呆瓜,為何偏偏在這種時候變得如此耳聰目明?
  為了避免看來像在裝蒜,我使盡所有演技,擺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偶像?不,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是小野田誤會了吧?那小子本來就是個天兵。」
  「就是說啊。我聽了也說:『怎麼可能?』可是他堅持他看到了。說得也是,誰會拜託店長辦事?」
  謝謝你,小野田,謝謝你從平時就不得信任。
  不過故事並未就此結束。正當我們邁開腳步時,一輛大得誇張的黑頭轎車在我們眼前停下來。引擎蓋前端閃閃發亮的展翅女神像,如鯨魚鬍鬚一般誇張的水箱罩──是勞斯萊斯幻影。
  接著又是一輛,再來一輛。這兩輛是賓士,一樣是黑色的。
  吉村小姐嘴巴半開,愣在原地,周圍行人也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息停下腳步。三輛高級車一齊打開車門,一群身穿暗色系西裝的彪形大漢魚貫而出,在步道上列隊,行了個一絲不苟的最敬禮。我當時的心情,絕望到恨不得天空立刻降下隕石將一切炸毀的地步。
  「直人先生,辛苦了!」
  最左端那個格外壯碩的男人說道,抬起頭來。我認得他,他好像叫做茂森。其他人也慢了一拍地抬起頭來。
  「突然找上門來,很抱歉。老大要我們帶直人先生去見他,請上車吧。」
  「……呃,呃,呃!」
  不知幾時間躲到我背後的吉村小姐用抽搐的聲音小聲說道:
  「店長,你、你做了什麼事?啊,真是的,誰教店長平時那麼散漫。」
  「喂,女人!」右端的年輕癟三一面威嚇一面走過來。「竟敢對直人先生說這種沒禮貌的話。他可是……」
  吉村小姐嚇得臉部扭曲,縮起脖子。
  「喂,住手!」
  我發出了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低沉聲音。接著,我故意深深地嘆一口氣,將憤怒推回胃袋底部。
  我拿下沒有度數的眼鏡,插進大衣的胸前口袋裡。
  「……好啦、好啦,我會去見他,快把這些誇張的車子從店門前移開。還有,別碰我的店員。」
  「謝謝。」茂森微微低下頭來,打開勞斯萊斯的後車門。我扶起跌坐在步道上的吉村小姐,對她附耳說道:
  「對不起,以後我再跟妳說明。」
  待我坐上車、關上車門後,勞斯萊斯便如發現獵物的殺人鯨般靜靜地奔馳。這真是個差勁透頂的夜晚。

  我被帶往新宿御苑後方的辦公大樓,在地下停車場下車,在暗色系西裝大漢的團團包圍下搭上電梯。我的心境宛若保齡球的五號球瓶,最好有一顆重達千磅的巨大保齡球滾過來,把我以外的所有人全都撂倒──我開始做這番無謂的想像。
  電梯門在十四樓開啟。
  鋪著苔蘚綠地毯的地板,設有讀卡機的玻璃門,牆上是以間接照明打光的公司名稱標誌──說這是黑道的辦公室,有幾個人會相信?在「暴力團新法」一而再、再而三的修訂之下,不斷被取締的黑道組織努力經營企業,最後以這種模式定型下來。仔細一看,公司的標誌是將「月與九曜」紋章稍加改造而來;充滿時尚感的公司名稱「MOON RIVER」和奧黛麗‧赫本主演的電影毫無關聯,單純是「月川組」的直譯。
  我被帶往的會客室裡擺設了甲冑,巨大的盆栽裡種著松樹,還有寫得龍飛鳳舞、我根本看不懂的書法匾額,充滿黑道風格,這反而令我鬆一口氣。坐在沙發上等候我的灰髮男子露出笑容,站了起來。從卡其色作務衣【註】底下,可看出他的個子雖然矮小,體格卻結實壯碩。【註1:原本是禪宗的僧侶處理日常雜務時的衣著,現為一般的日式家居服。】
  「直人,歡迎、歡迎!」
  我無視他伸出的手,在對側的沙發坐下來。
  和替我帶路的小弟不同的另一批人分別站在兩邊的沙發後方,一邊各五個人,老實說,非常不方便談話,不過我只想快點解決這檔事回家,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道:「就是你向荒川製作公司的總經理介紹我的嗎?桶谷先生。」
  灰髮男子露出了賊笑。
  桶谷敬三,指定暴力團「月川組」的第三代頭目,不過,我不知道他在這間掩護用的公司裡擔任什麼職位。
  「沒錯。話說回來,聽說你滿口胡謅,把那孩子趕回去了?連荒川總經理都很傻眼呢。」
  「當然啊。我已經引退了,結果你居然派了一打小弟來我的書店,根本是妨礙營業。還被我的店員看見了。」
  站在後方的幾個小弟似乎對我的口氣感到不滿,露骨地皺眉歪唇瞪著我。
  「我知道,所以我才先讓當事人自己去找你啊。本來以為當紅偶像去拜託你,你應該不會給人家吃閉門羹,至少會聽聽她怎麼說,誰知道……連我都很傻眼。」桶谷組長半是笑道:「還是你不知道她是誰?」
  「怎麼可能不知道?欸,我靠處理地下糾紛賺零用錢已經是過去的事,現在我是書店店長,賣雜誌和寫真集都要仰賴桃坂琴美,當然立刻就認出她了。」
  桃坂琴美是當紅五人偶像團體「Colorful Sisters」的中心人物,在團體中,她的人氣遠遠凌駕其他人之上;從銷售時點管理系統(Point Of Sales)的數據也可知曉,只要她上封面,當期雜誌的銷售量便會顯著提升。
  「那你就聽聽她怎麼說啊。」
  桶谷組長扯開嗓門。
  「我說過,我已經引退了,臭老頭。」
  「喂,小子!」
  離我最近的小弟青筋暴現,抓住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最好注意你的口──」
  他沒能把話說完,因為我微微抬起腰來,抓住他的手,把他往正下方拽。大而無用的身體轉了半圈,背部狠狠摔到沙發上。我用腋下夾住他的手臂,使勁一扭,只聽見喀一聲,令人發寒的手感傳來。他發出不成聲的哀號,滾到沙發腳下。
  「啊,抱歉,習慣性地拆了關節。」
  我踩住痛苦掙扎的男人背部,雙手抓住他往怪異角度彎曲的手臂,用力往下壓。一股令人發毛的手感再度傳來,男人痛得發不出聲音。
  「你們幫個忙,送他去醫院吧。」
  我對其他愣在原地啞然無語的小弟說道。「……啊,是!」有兩個人回過神來,合力抬起傷患,離開會客室。我吐了口氣,再度往沙發坐下。我並沒打算下那麼重的手。短短十年,似乎不足以消除長年養成的習慣──我恨恨地暗想。
  「……真有你的,直人。」
  待騷動平息後,桶谷若無其事地說道:
  「功夫完全沒擱下。要是你再晚半秒鐘動手,我的手下就會打斷那小子的四、五根骨頭了。待會兒我叫那小子向你道謝。」
  別說得好像是我救了他一樣。我隔著肩膀瞥了一眼,只見站在身後的兩個男人把戴著手指虎的拳頭藏回背後。黑道真的沒半個正常人。
  「很多小弟不認識從前的你,你就原諒他的無禮吧。」
  「如果全都把我忘了,我會更加感激。」
  「這是強人所難啊,想想你過去做過的事吧。」
  說得也是,我是自作自受。
  「回到正題。我不知道是什麼糾紛,總之我已經金盆洗手。」
  「荒川製作付起錢來可是很慷慨的喔。」
  「不是錢的問題,我不缺錢。」
  「書店店長這種時薪三千圓的無聊工作是在浪費你的才幹。」
  我瞇起眼睛,瞪著桶谷的臉。
  「……你再侮辱我的工作試試看,就算是你,以後也只能靠全口假牙過活了。」
  就連認得我的小弟也全身緊繃,散發出殺氣,只有桶谷本人依然好整以暇。
  「抱歉,我不會再說這種話……不過你應該還欠我一份人情吧?就是妹妹的事。」
  我微微睜大眼睛,身子倚向沙發的椅背。
  「……你要為了這種事用掉那份人情?」
  「什麼叫做這種事?」桶谷挑起眉毛。「愛怎麼用是我的自由。」
  「好吧,我就聽聽內容。是什麼糾紛?月川組自己處理不就好了嗎?」
  桶谷露出不悅的表情。
  「要是能這麼做,我早就做了。人家是偶像,光是背後有黑道的影子就很危險,媒體可是隨時盯著她啊。」
  我點了點頭。經紀公司背後必定有黑道撐腰已經是過去式,在任何資訊都能於轉眼間繞行地球七圈半的現代,社會大眾對於偶像純淨度的要求,可說是到了幾近病態的地步。
  「詳情你去問本人吧。當然,這件事不能報警……直人,這是你的專業範疇。」
  我的專業範疇是新宿三丁目大樓一樓那片被書架淹沒的三百坪空間啦,臭老頭。
  哎,算了,我也不必親自處理,只要聽聽內容,介紹其他人給對方就行了。我認識的人裡,總會有幾個手頭很緊、不惜幹骯髒事來賺錢的人吧。
  不過,有件事倒是令我耿耿於懷。唯獨這一點,我必須聽桶谷本人親口說明。
  「桶谷先生,你為何這麼盡心盡力?你欠了荒川製作這麼大的人情嗎?」
  面對這個問題,桶谷頭一次語塞。片刻過後,他才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兒子是桃坂琴美的忠實粉絲。」
  多虧我很能忍,才沒從沙發上滑下來。
  「從她正式出道之前就很支持她,我是說我兒子。握手會從不缺席,我是說我兒子。聖誕公演的門票,也是動員我們組裡的所有小弟去買的,為了我兒子。我兒子說,一想到桃坂琴美要是出了什麼事,就連飯也吃不下。琴美是我的天使,為了琴琴,我什麼事都願意做……我兒子是這麼說的。」
  「桶谷先生,我記得你只有一個女兒。」
  桶谷沒有回答。
  「你還叫她『琴琴』?」
  桶谷什麼話也沒有回答。
  「堂堂月川組組長,都一把年紀了還迷戀十幾歲的偶像?」
  「這跟年齡有什麼關係!」
  桶谷激動地說道。
  「其實我很想親自幫琴琴解決問題!是怕她被寫負面報導才介紹你!可是你!可是你!卻把她趕回去!」
  在桶谷的鐵拳數度敲擊下,厚厚的玻璃桌上多出一大道裂痕。接著,桶谷立刻打電話給荒川製作,在一番粗魯無文的對答後,他掛斷電話,將視線移回我身上。
  「琴琴會再去找你一次。混蛋,混蛋混蛋!居然去找你兩次!好羨慕!」
  年近花甲還能夠愛上聚光燈下的天使,你的青春活力才讓我羨慕咧。

  在大批小弟的送行下,我離開MOON RIVER公司的辦公室。我在辦公室入口制止那些堅持開車送我回家的小夥子。
  穿過玻璃門時,背後傳來竊竊私語聲。
  「那個人是什麼來頭啊?和老大講話那麼不客氣。」
  「還有剛剛的身手,我完全看不見他的動作。」
  「哦,你們是外地來的,所以不知道。直人先生是──」
  玻璃門關上,隔絕了對話。
  是新宿三丁目「鯨堂書店」的店長──我無聲地回答他們。請多關照,下次來店的時候順便買本週刊漫畫《GORAKU》吧。
  走出大樓,拿出智慧型手機一看,整個畫面都是吉村小姐的來電通知。日期已經變了,我有點遲疑,但還是主動打了通電話給她。
  『──店長?』
  電話彼端傳來她大吃一驚的聲音。
  『你、你、你在哪裡?你被帶到哪裡去了?呃、呃,我是不是該去報警?還是叫救護車……』
  「不,我沒事,他們沒對我怎麼樣。」
  我是頭一次看到吉村小姐如此慌張失措。沒想到她會這麼擔心我,令我反而擔心起她。
  「呃,嗯,欸,已經很晚了,這件事又不方便在電話裡說,以後我再找時間跟妳說吧。晚安。」
  吉村小姐好像說了什麼,但我已經把智慧型手機從耳邊拿開。抱歉──我在心中喃喃說道,掛斷電話。
  當紅偶像遇上不能報警的問題,是一件光是想像就覺得麻煩的事,但老實說,比起這件事,一想到明天又得在同一個職場和吉村小姐碰面、一起工作──而且還得設法蒙混許多事──這個現實更讓我感到沉重許多。
 楼主| 发表于 2018-9-14 23:17 | 显示全部楼层
  2

  隔天晚上,桃坂琴美再度來到「鯨堂書店」。
  除了昨天的毛線帽和圍巾,她又加了副墨鏡來遮擋臉龐,非但如此,這次她不是獨自前來,而是帶著三個男人。一個是脖粗肩寬、看似有橄欖球或柔道經驗的年輕人,一個是骨瘦如柴、看來頗為神經質的四十來歲上班族樣貌男子,最後一個是腦滿腸肥的中年人。我認得那個中年人就是荒川製作公司的總經理。
  「嗨嗨,宮內老弟,好久不見啦。昨天真抱歉,這孩子太性急了,自已先跑來找你,我本來是打算像現在這樣正式來向你致意的。」
  總經理一面搖晃鬆垮的肚皮,一面伸出手來。幹嘛跑來店裡?而且離打烊還有十五分鐘,客人都在看耶!我邊在心中埋怨邊和他握手,接著瞥了桃坂琴美埋在毛線帽裡的臉一眼,只見她滿臉歉意地垂下雙眼。
  「宮內老弟,這是這孩子明年春天預定發售的寫真集,是色彩校樣。」
  說著,荒川總經理將一個厚厚的A4信封塞進我手裡。看了看內容,是一疊折成兩半的全彩試印稿。身穿夏日色彩的服裝,在海邊、森林或廢校的教室裡微笑的桃坂琴美。我一頭霧水,望著總經理的臉。
  「發售以後,我想在這間書店辦簽名會,今天就是來討論這件事的。」
  說到這兒,荒川總經理走近一步,在我耳邊補上一句:
  「……就當作是這樣吧。」
  哦,原來如此。
  桃坂琴美來到我們書店的風聲鐵定會走漏,既然如此,就瞎掰個假理由來掩蓋真相。簽名會啊?乾脆真的拜託他辦吧?不不不,對方可是當紅偶像,不是漫畫家或小說家,到時不知道會有幾千個人跑來,引發多大的騷動。我們店裡容納不下這麼多人,還是放棄為宜。
  「我們去樓上談吧。」
  收銀台前的吉村小姐的視線刺得我發疼,因此我快步走向書店後門。我什麼都還沒跟她說,因為今天早上很忙──這是藉口,其實是我還沒想好該如何開口。
  我帶著荒川總經理一行人來到書店大樓二樓的倉庫。
  「灰塵很多,不好意思,也不能泡茶給各位喝,請隨便找個箱子坐吧。」
  說著,我在某個裝滿退書的紙箱上坐下。這是唯一可以隱密談話的地方。只有總經理毫不客氣地坐下,年輕的壯漢巍然屹立於我身旁,瘦巴巴的眼鏡中年人靠在牆邊,依然對我投以懷疑的視線;至於桃坂琴美,則是手足無措地站在總經理身旁。
  「話說在前頭,我只是聽聽內容而已。我也很忙,已經不幹從前那些蠢事,頂多只能替你們介紹肯幫忙的人。」
  「哈哈哈!又來了。小宮,你嘴上這麼說,最後還是會幫忙的。」
  他的稱呼居然變成「小宮」,我心想真是個混帳。
  的確,從前你帶來的那些麻煩事,我都是抱怨歸抱怨,最後還是幫忙解決。不過,那是因為當時我就是幹那一行的。現在不同了,我只是個單純的書店店長。
  「……呃、呃,昨天突然跑來,又突然逃走,真、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桃坂琴美戰戰兢兢地低下頭說道。
  「如果您是為了這件事情生氣,呃,我道歉。」
  「我沒有生氣。」我嘆了口氣。
  「呃,我……聽總經理形容,還以為宮內先生是像流氓一樣恐怖的人,可是……您看起來就像個普通人,所以……」
  多謝誇獎。沒度數的眼鏡也有這種效果,看來我並沒白買。
  「他才不是普通人咧!」
  站在我身旁的壯漢突然說道。我錯愕地抬頭望向他,只見他興奮地靠過來。
  「桃坂小姐,妳不知道嗎?宮內直人是我們那個世代的傳說啊!他組了一個叫做『SCARS』的團隊,打遍關東無敵手。」我才沒打遍關東咧,哪有那麼閒?「我還聽說他跟黑道正面對幹,毀掉五、六個組,所以一直很期待和他見面。拜託,請幫我簽名!」
  總經理看著被嚇到的我,笑咪咪地說道:
  「這麼晚才介紹,不好意思。他叫安達軍平,是我僱來給我們家琴美當保鑣的,你可以信任他。他本來是我朋友經營的摔角團體旗下的選手,但是團體破產,改由我來照顧他。」
  「我叫安達,直人先生,請多指教!」
  安達軍平用近乎頭槌的勁道深深低下頭。
  「還有這一位……」荒川總經理用下巴指了指牆邊的眼鏡中年人。「是琴美的經紀人梅川。」
  梅川一臉不快地說道:
  「速戰速決,桃坂很忙。宮內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是從事哪一行的……是私家偵探嗎?總之,請務必嚴守祕密。我什麼也不期待,只希望你多小心,別讓媒體知道這件事。真是的,蠢斃了。」
  荒川總經理慌慌張張地勸阻:「等、等等,梅川老弟。」我卻反而感到安心,原來還有個正常人啊!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把當紅偶像的問題交給一個來歷不明的書店店長處理,怎麼想都是愚蠢的行為。
  「我也希望速戰速決,快說吧。」
  眾人沉默片刻,大概是沒有事先說好要由誰來說明原委。梅川只是交互打量著總經理和桃坂琴美,桃坂琴美則是窺探我的臉色,數度欲言又止。
  最後開口說明的是荒川總經理。
  「是跟蹤狂,而且是非常惡劣的那一種。」
  說來盡是些老套的情節。有人寫了封長達三十頁A4報告用紙的噁心情書,不是寄到經紀公司,而是直接放在後台休息室;桃坂琴美的住家周圍,頻繁出現站在路邊窺探玄關的可疑人物;連她就寢中的照片都被上傳網路;舞台服裝被偷,後來找到時已經被割得破破爛爛。
  「……為什麼不報警?」
  我詢問,總經理瞥了桃坂琴美一眼,她垂下視線。誰都行,快點說啊!我在心裡乾著急。我只想快點回到店裡關收銀機,打包退還的書籍。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應該去報警。」
  梅川不悅地說道:
  「可是琴美不希望我們這麼做,說會把家人拖下水。」
  桃坂琴美終於吞吞吐吐地開口說道:
  「跟蹤狂……好像認識我爸爸。他在信裡提過很多次,說我爸爸在做違法勾當,威脅要報警……我不希望被警察知道這件事。」
  我凝視著桃坂琴美的臉龐。
  昨天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也是這副模樣。
  這個少女顯然很害怕,畏畏縮縮、駝背打顫,隱藏著某些心事。
  「就這樣?」
  我故意冷淡地詢問,桃坂琴美的肩膀微微一震。
  「……對。」
  「是什麼違法勾當?」
  「……他說我爸爸從前從事不動產買賣時,做了很多近似黑道的事。」
  「不是那個跟蹤狂胡說八道嗎?」
  「……我問過媽媽,全都是真的。」
  桃坂琴美的聲音越來越低落。
  「而妳不希望妳爸被逮捕?」
  她搖了搖頭。
  「不是的。我爸爸好幾年前就離家出走,一直沒有回來。可是,如果警察出面,媒體就會知道爸爸的事,這樣會造成媽媽和哥哥的困擾。」
  「所以你們開始尋找能暗地裡解決這件事的人,而桶谷老爹介紹了我,是吧?」
  「……對。」
  桃坂琴美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回答後,乾硬的沉默再度造訪。梅川在抖腳,大概是菸癮犯了;安達用充滿期待的眼神凝視著我,活像等待演唱會開演的觀眾;荒川總經理掛著油膩膩的笑容,對我頻頻點頭。
  「拜託啦,小宮。要是等到這孩子出事以後才處理,就太遲了。再說,跟蹤狂搞不好也會危害其他團員。你能不能替我把人揪出來?我猜應該不只一人,或許得費不少功夫,不過要多少錢都沒問題。」
  「我拒絕。」
  我冷冷地說道,站了起來。或許是我的語氣出奇嚴厲,嚇著他們了,只見在場眾人都一臉錯愕地看著我。
  「我本來是打算在能夠幫忙的範圍內盡量幫忙,但是我改變主意了。」
  「為、為什麼?」總經理慌慌張張地抬起腰來。由於持續支撐他的體重,紙箱像是吃到一半的司康餅般塌陷。我不是對著總經理,而是對著桃坂琴美說:
  「妳在隱瞞實情。妳不說出不能報警的真正理由,卻想叫我替妳解決麻煩事,未免太瞧不起我了。回去吧。」
  少女的臉上浮現明顯的驚愕與羞恥之情。
  「……您……您怎麼知道……」
  「我光看妳的表情就知道。妳的表情明明煩惱得要死,說出來的理由卻無關緊要。當我是白痴嗎?」
  「不、不,等、等等,宮內老弟……琴美,他說的是真的嗎?」
  總經理慌張失措地交互打量我和桃坂琴美,就連梅川和安達也開了口想說話,但是我一點也不想聽,快步走出倉庫。
  回到店裡以後,我交代晚班工讀生,如果剛才那些人又來了,就跟他們說我已經回去。接著,我躲進裡間。
  越想越不爽,浪費我寶貴的時間去聽那些廢話,我明明還有一堆雜事要做。
  我用傳真一口氣向出版社下完所有訂單。或許有人會認為,這種時代還用傳真下訂單,簡直蠢得可以;然而在我們業界,下單基本上就是透過傳真。讀者只要點擊一下,便能在網路下單、隔天收到書籍;但是書店訂書,卻還是得把訂單一張一張放進化石般的機器裡,等候一個多禮拜才能拿到書。難怪贏不過亞馬遜──我忍不住如此埋怨。
  至今仍無法善用發達的網路,依舊仰賴傳真的業界還有一個,就是黑道。不知何故,他們不信任電子郵件,所以我寫給桶谷老爹的道歉信也是用傳真發送的。我拒絕了荒川總經理的請託,掃了你的面子,對不起。
  結束諸事之後,我趴在事務機上。
  打從昨天開始,麻煩就接踵而來,我真的累垮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看了出勤卡一眼。吉村小姐似乎已先一步下班,看來今天不必向她說明原委。

  *

  然而,那一夜並未就此結束。
  我在日期即將變換時回到家,沖了個澡,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翻閱《達文西》月刊時,門鈴突然響了。
  玄關外,站在快熄滅的日光燈下的,是頭戴毛線帽、身穿藏青色粗呢大衣、圍著炭灰色圍巾的嬌小人影。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窺探帽子與圍巾間的些微空隙數次,但那確實是桃坂琴美。
  「……呃、呃……對不起。」
  她用宛若毛線互相摩擦的細微聲音說完這句話以後,便默默地垂下頭。我猶疑一會兒,姑且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拉進屋裡、關上門。桃坂琴美發出驚叫聲:「呀!」敞開門站著說話,若被鄰居看見可就麻煩;但如果不理她,直接把門關上,她在走廊上嚷嚷則會更加麻煩,所以我只能讓她進來屋裡。
  我把她擱在脫鞋處,走進廚房燒開水。天氣冷得受不了,我拿起拉弗格威士忌酒瓶含了口酒。血液回到指尖。
  「進來吧。我不知道妳來幹什麼,不過至少可以泡杯咖啡給妳。」
  桃坂琴美脫下靴子走進屋裡,正好是我沖好咖啡的時候。我拿出另一個馬克杯,放在暖爐桌上。桃坂琴美戰戰兢兢地環顧屋內。放不進書架的書本和雜誌淹沒了地板,幾乎無處可坐,無可奈何之下,我把吉川英治和橫溝正史的書堆疊起來,騰出空位。
  她在暖爐桌前怯生生地坐下,脫下帽子和圍巾,但大衣依舊穿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熱氣騰騰的咖啡。
  我感到後悔,應該跟經紀人討張名片的。
  不知道她是哪根筋不對勁,居然找上門來,偷偷聯絡經紀人帶她回去,是最為和平的解決方式。然而,剛才我冷冰冰地把他們全都趕回去了,根本沒索取聯絡方式。
  我用雙手捧著自己的馬克杯,觀察桃坂琴美。低垂的長睫毛,高低起伏的臉頰與鼻子,留有些微稚氣的銳角嘴唇。
  真是了得──我如此暗想。該怎麼說呢?她擁有命中注定的美貌,給人一種錯覺,彷彿是專為自己綻放的花朵。將這種錯覺當成南柯一夢享受的人,買了幾百張內附握手會入場券的CD,而痴迷成狂的人則是去打探她家住址、偷舞台服裝、寄送噁心的情書。兩者都是艱辛的人生。
  她悄悄抬起眼來,察覺到我的視線又垂下頭。我朝著馬克杯嘆一口氣。
  「……妳怎麼知道我家在哪裡?」
  「……呃、呃……剛才我打電話給桶谷先生,請、請他告訴我的。」
  那個臭老爹,居然多管閒事。喂,桃坂琴美,妳好歹是個藝人,做事別這麼魯莽行不行?竟然打電話給黑道老大打聽某人的住址。
  「總經理和經紀人知道這件事嗎?」
  桃坂琴美搖了搖頭。
  「……是我自己跑來的。」
  我想也是,他們怎麼可能同意她大半夜裡,孤身跑來男人的住處?昨天她來我們書店,似乎也是獨斷獨行。真是個傷腦筋的女孩。
  「妳到底有什麼事?」
  感覺起來反倒是我比較蠢──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詢問。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在午夜零時過後找上門,我該做的不是立刻把她掃地出門睡大頭覺,就是立刻把她拐上床睡大頭覺。可是,我卻特地泡咖啡聽她說話,到底在想什麼?
  「呃……剛才的事……很抱歉。」
  她依然垂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道:
  「可是,我沒有撒謊。跟蹤狂對我做的事,還有我爸爸的事,全都是真的。」
  「我知道。」我故意冷冷地說:「妳並不是擅長撒謊的那種人,說的應該都是真話。不過,妳也沒有說出所有實情。」
  桃坂琴美終於正視我的臉。偌大的雙眸彷彿在水底搖蕩。
  「所以妳特地跑來道歉?在這種大半夜裡?」
  「總經理也勸我打消拜託宮內先生幫忙的念頭……可是,除了宮內先生,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幫忙,所以想再鄭重地拜託一次……」
  我喝光了咖啡。看來事情比我想像的更不尋常。
  「這代表妳有不能向總經理和經紀人說明的理由吧?如果妳老實說,我就姑且聽聽看。」
  她的臉頰和耳朵邊緣逐漸染成紅色。
  「……您真的什麼都知道……剛才也一樣,光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煩惱得要死……」
  喂,那當然只是在套話啊,就算猜錯也沒有任何損失,所以我才隨口胡謅。別的不說,昨天妳也是孤身跑來找我,這麼做代表妳有不想被人知道的苦衷,所以我才猜出妳剛才在倉庫裡說得口沫橫飛的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而已。
  ──不過一一說明這些細節太蠢了,所以我只是默默點頭。
  「妳說跟蹤狂去過妳家好幾次?」
  桃坂琴美開始一點一滴地訴說。
  「甚至還曾經闖進我家。我家在老公寓的一樓,要闖進去很容易。可是,呃……有一次,跟蹤狂受了傷,倒在地上。」
  我皺起眉頭,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入侵她家的跟蹤狂負傷倒地?
  「有天傍晚,我回到家,發現一個不認識的年輕男人倒在我家窗邊,頭部在流血。我嚇了一跳,大聲尖叫,那個人聽到我的叫聲以後就清醒過來,慌慌張張地跳窗逃走了。」
  跟蹤狂從窗戶偷溜進屋的時候滑倒,頭部撞到地板,昏迷了一陣子──是這個意思嗎?不過,聽她的口吻,似乎沒這麼單純。
  「還有一次,有個摔得稀巴爛的數位相機掉在我家前面,上頭還有血跡,很恐怖。後來我檢查相機裡的記憶卡,發現裡頭全是偷拍我的相片。」
  一股不快的感覺爬上喉嚨。
  「還不只這些。有個在網路上很有名的……有點讓人傷腦筋的粉絲,他在部落格上說握手會結束以後,他守在外頭等我出來,打算跟蹤我,卻被人用棒子打暈了……」
  「也就是說,妳懷疑有人替妳四處制裁跟蹤狂?」
  「對。」
  這樣不是很好嗎?既可以省下保鑣的薪水,就算出事,被逮捕的也是那個多事的傢伙……但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這件事不是開這種無聊玩笑便能打發過去。
  「妳知道那個正義使者是誰嗎?」
  面對我的問題,桃坂琴美緊咬嘴唇,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猜是我哥哥做的。」
  「妳哥?」
  「對,我希望能夠找到哥哥,勸他收手。他這麼做很危險,而且說不定會被逮捕。這才是拜託您幫忙的真正理由。」
  「為什麼妳覺得是妳哥幹的?是他本人說的嗎?」
  桃坂琴美搖了搖頭,髮梢在黑暗中劃出銀色弧線。
  「哥哥和媽媽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後一直沒有回來,也聯絡不上他。可是……哥哥的帽子就掉在受傷倒地的跟蹤狂旁邊;握手會後被打暈的那個人,在部落格上描述的犯人特徵,也和哥哥完全吻合。」
  「……只有這樣?」
  沉默降臨。
  如果只有這點證據,一切都還說不準。那是她家,她哥哥的帽子掉在家中地板上並沒有什麼好不可思議;至於部落格上描述的人物特徵,若是用先入為主的眼光去看,任何人都可能吻合。
  證據應該不只有這些。
  桃坂琴美豎起黑色褲襪包覆的膝蓋,緊緊抱在胸口,喃喃說道:
  「是哥哥,絕對是哥哥,因為哥哥總是保護我。」
  她的話語中帶著些微熱度。
  「哥哥總是陪在我身旁,保護我不被爸爸傷害。」
  ──保護我不被爸爸傷害。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但是只有聽到嗚咽聲。我啼笑皆非地走向廚房,沖了另一杯咖啡,又順便熱了杯牛奶端給桃坂琴美。比起咖啡,牛奶應該更適合小孩。
  我把兩個杯子放在暖爐桌上,在她身邊坐下。她把臉埋在雙手中哭泣。
  「接下來要說的是我個人的推測。」
  我說道,她的肩膀似乎沒有顫抖得那麼厲害了。
  「聽完以後有何感想是妳的自由……我在書店工作,妳替雜誌拍的照片我全都看過,那些跟垃圾差不多的週刊和談話性節目的話題我也大致確認過。有兩件事引起我的注意。第一件事,妳是『Colorful Sisters』裡唯一不穿泳裝的。坊間有各種臆測,有的說妳有特別待遇,有的說妳想走清純派路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團體中的其他四人穿泳裝是家常便飯,妳卻連一次也沒穿過。第二件事,就是只有妳一個人使用不同更衣室換衣服的傳聞。這是不是事實,我不得而知,不過很多雜誌都寫過這件事。當然,這是用來佐證妳和其他團員不合。」
  我打住話頭,喝一口咖啡。咖啡太燙了,令我分不出是苦是酸。
  「如果我剛才說的兩件事和妳父親對妳做的事有關,妳就不用說下去了。」
  桃坂琴美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凝視著我,並用嘶啞的嗓音小聲說道:
  「……為什麼……你連這些都知道?」
  「我說過,妳不用說下去了。」
  我冷冷地說道,咬住馬克杯邊緣。
  此時,桃坂琴美突然轉為跪姿,脫下粗呢大衣。她抓住毛衣下襬,眼看著就要將毛衣掀起來,我連忙抓住她的手臂制止她。
  「不必給我看,白痴!」
  我壓在她嬌小的身子上,書山隨之崩塌。
  但我隱約看見了。
  刻劃在苗條側腹和胸脯上的無數傷痕。
  大概是被皮帶抽打的傷痕吧──我對於分辨得出的自己感到噁心,一股嘔吐感湧上喉頭。
  這個女人瘋了,她的腦袋鐵定有問題。她昨天才剛認識我,居然如此坦誠相對,太不正常了。不過,她擁有充分的理由變得如此不正常──我對於能夠理解這點的自己也感到噁心。
  我撐著暖爐桌,想離開不慎壓倒的她,然而,桌板似乎早就歪掉,大大地傾斜浮空,馬克杯裡的熱咖啡整個灑到我的運動衫上。我被燙得發不出聲音,連忙脫掉運動衫,擦拭側腹。
  桃坂琴美倒抽一口氣,摀著嘴巴,怯生生地坐起身子。她那雙睜得大開的眼睛凝視著我的胸膛。
  凝視著我那身宛若用烤肉網烙印過一般,滿布淺黑色傷痕的皮膚。
  「……那是……」
  她喃喃說道,啞然失聲。
  我把弄髒的運動衫丟向浴室門口,恨恨地咬著牙。
  「我還是個屁孩的時候,常和朋友比賽誰身上的傷比較多。育幼院裡盡是這類成長環境有問題的屁孩,蠢斃了。」
  我挪開書山,走向櫥櫃找衣服穿。混蛋,都怪我偷懶不洗衣服,現在連件T恤都找不到。
  「……文字……?」
  桃坂琴美喃喃說道。我俯視自己的右側腹。
  一道格外醒目的傷痕,形成五個楔形文字狀的字母。
  「……我們覺得不甘心,自己弄上去的。」
  我一面翻箱倒櫃一面說道。
  「我們氣自己只能任憑混蛋父母和親戚凌虐,想把他們留下的傷痕蓋掉。簡直莫名其妙,對吧?屁孩只想得出這種爛主意,以為自己製造傷痕就贏了。」
  既然要弄,就弄成文字吧──如此提議的是玲次。
  特地拿英日辭典,找出這個單字的是發條。
  提議用這個單字當隊名的是一貴。
  設計成楔形文字的是俊。
  從辦公室的工具箱裡偷拿烙鐵的是智也。
  而頭一個握住發燙的烙鐵抵住自己側腹的是我。
  在濃烈的烤肉味之中刻下的五個字,將我們六個人連在一起。
  SCARS。
  「……保鑣安達先生所說的團隊……就是這個?」
  我點頭肯定桃坂琴美的話語,從櫥櫃底部拉出終於找到的襯衫穿上。布料貼在傷痕累累的皮膚上,感覺甚是冰冷。
  「上高中以後,大家讀的學校都不一樣,但還是常常混在一起,痛扁那些跑來找碴的人,消磨時間。後來,大家覺得打這種必勝無疑的架一點意思也沒有,所以發條又出了一個主意──會耍這種小聰明的向來是他──我們開始賭錢。」
  我們故意設定以三打十之類的不利條件,如果對手夠蠢,幾萬圓都肯賭。起先我們賺了不少錢,但是久而久之,就沒人肯和我們打賭。說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於是,我們改成靠調停別人的糾紛賺錢。這方面也一樣,我們起先小賺了一筆,但不久就沒人上門委託。在我們的周圍,不再發生無意義的鬥毆。據我推測,八成是因為扯上錢、變成一門生意以後,大家開始覺得為了不值錢的面子流血是件愚蠢至極的事。而我們也正好在這個時期從高中畢業。
  由於我們在同年代之間的人面很廣,便開始考慮靠這個做生意。我們六個人都是在窮困的環境中長大,愛錢是我們的共通點。打造出商業模式的是當時就讀校風最為開放的大學的一貴,他找上都心某些不合潮流的酒館及麻將館,遊說店家轉換營業型態,改為經營俱樂部、女孩酒吧等等,迎合年輕人的胃口。要轉換營業型態,圍事的黑道是一大阻礙,而店家也早已受夠了被敲詐保護費,因此都很樂意委託我們幫忙。我們幫助店家和黑道劃清界線(大多是靠拳頭),並介紹顧客給轉換型態的店家。還記得一貴總是得意洋洋地說,我們是從事經紀業。不久後,開始有人委託我們舉辦大型活動。聰明的黑道認為與其和我們為敵,不如一起賺錢比較有利。所以,說我們擊垮了黑道組織的傳言全是假的。以為我們帶著幾百人打遍關東的白痴很多。拜託,誰會幹這種賺不到半毛錢的事?「SCARS」自始至終都只是我們六個人為了賺錢而組的團隊。透過生意關係,我們也認識一些演藝圈的人,和荒川總經理就是在那時候相識的。工作一個接一個上門,「遇上麻煩就找SCARS」逐漸成為當時的風潮。
  二十二歲那一年,我解散了SCARS。
  「……為什麼……不做了?」桃坂琴美喃喃問道。
  「因為書店的工作太忙。」
  她瞪大眼睛。也難怪她有這種反應。
  「我本來是一邊打工一邊做SCARS的工作,可是當了店長以後,書店的工作量暴增。當時我已經休學,書店和團隊兩頭燒,不久之後就感到力不從心。」
  圓滾滾的大眼眨動好幾次。
  「……咦?為、為什麼?我不懂。團隊的工作……不是很順利嗎?賺了很多錢……又有朋友為伴,為什麼要……」
  我抓了抓頭,嘆一口氣。
  「妳不懂?哎,八成不懂吧。」
  當我提議解散時,立刻理解的人──只有俊一個。其他人的反應都和現在的桃坂琴美一樣。
  對我而言,卻是基於再單純不過的道理。
  「我們的團隊很棒,夥伴也是最棒的;解決各種麻煩的感覺很爽快,也很有趣,錢又好賺。不過,比起做那種工作,我更喜歡書店,如此而已。我已經不當糾紛調停人了。」
  桃坂琴美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是……那我該怎麼辦……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幫我……」
  我迷迷糊糊地望著散落在腳邊的文庫本,遲疑片刻。同情不會為自己或對方帶來幸福,這是我在短短三十年的人生中學到的道理之一。我明白,非常明白。
  混蛋──我咒罵自己。
  我早已拿定主意,所以才會拉拉雜雜地說這麼多。
  「不過……」我說道:「我可以暫時回歸調停業。」
  琴美淌著淚珠,笑逐顏開。倘若我只有十幾歲,看到她這般絕美的表情,或許會立刻成為她的粉絲吧。
 楼主| 发表于 2018-9-14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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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是暫時的,但既然要重操舊業,就得先找到書店的代班人員。一旦開始調查,我就顧不得書店的工作。
  找桶谷組長商量這件事,是我的錯誤。
  『書店的工作?交給我處理。我有個好人選,明天就派他過去。』
  隔天早上,出現在店裡的是月川組的茂森,就是前陣子來接我的那個年輕大塊頭。
  「我是茂森!請多指教!」
  剃了五分頭的魁梧大漢圍上印有「鯨堂書店」可愛標誌的圍裙,向其他店員深深低頭致意。大家顯然都感到害怕。
  「沒有長得普通一點的嗎?」我對茂森附耳問道。
  「我老家開書店,是最適合的人選!只要六秒鐘,我就可以包好一本書的書套。」
  的確,茂森包書套的手法非常俐落。不只如此,無論是收銀、補貨、退貨作業或是客人的洽詢,他處理起來都得心應手。只見店員們剛才的警戒之色已然消失無蹤,轉變為歡迎的氛圍。
  「太厲害了!」
  「我覺得他比店長更能幹。」
  「店長真的很沒用。」
  雖然他們說得很過分,但茂森被接納是再好不過的事,因此我默不吭聲。然而不知何故,茂森本人發起脾氣。
  「你們在說什麼?直人先生從前在我們業界,名氣可是大到一搬出名號就有人磕頭求饒的地步──」
  我使出勒頸鎖喉技,將茂森拖進裡間。
  「別多嘴。店裡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我把茂森壓在牆上,沉聲威嚇,只見他點頭如搗蒜。
  「不過直人先生,您為什麼要當書店店長?以您的本事,可以做更大的生意啊!」
  「別囉唆了,快回店面。」
  我把茂森趕出裡間,嘆一口氣。
  雖然意外獲得能幹的代班人員,但總不能連店長的工作都交給他。能夠託付這般重責大任的,說來遺憾,我只想得到一個人。
  「早安。」
  隨著這道聲音,裡間的門打開來,吉村小姐穿著圓滾滾的羽絨衣走進來。她的視線一與我對上,便面露怒色,用焦躁的動作將出勤卡插入打卡鐘內。
  「……呃,吉村小姐,今天……有新人來上班。」
  「我知道,剛才在店裡聽見其他人在談論。聽說新人雖然長得很恐怖,但是工作能力比某位店長強上很多!」
  她的怒氣強得活像空氣中帶了電一般,不過,該說的話我還是得說。
  「這陣子我有些私事要辦,不能常來書店,茂森就是來補我的缺。我會盡量抽空來店裡解決只有我能做的工作,但還是有很多事得拜託吉村小姐代為處理。」
  「不用你交代,我也會做。比起這個,你應該有其他話要對我說吧?」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吉村小姐脫下外套,走向鐵櫃,繫上圍裙回來。這段期間裡我一直猶疑不定,然而在她的冰冷視線注視下,我也只能豁出去了。
  「……我想妳大概也猜出來了,從前我做過一陣子演藝圈的相關工作,認識一些和流氓差不多的人,這次對方有件工作找我幫忙。不是危險的工作,只是辦活動,所以這陣子我都會忙那邊的事。」
  吉村小姐瞪著我說:
  「不是和流氓差不多,根本就是流氓吧?那些人前陣子也硬生生把你帶走……」
  「絕對不會給書店惹上麻煩的,我保證。」
  「我不是因為擔心書店才說這些話!」
  她漲紅了臉,顫抖著聲音說完,大步走向店面。
  也難怪她會生氣。雖然我豁出去了,說出來的卻幾乎是敷衍之詞,聰慧如吉村小姐,想必全看出來了。
  唉,也罷,以後再思考該怎麼補償她吧。我脫下圍裙、披上夾克,離開書店。

  *

  「Colorful Sisters」是五人偶像團體,於三年前成軍。
  頭一年她們沒沒無聞,主要是靠著在購物中心的舞台區表演打基礎;後來,團員之一桃坂琴美的照片在網路上掀起話題,再加上幾個名人也在社群網站上提及,推波助瀾之下,照片以驚人的速度擴散開來,整個團體的知名度也在桃坂的人氣牽引下急速上升,轉眼間便聞名全國,五張單曲、兩張專輯都打進Oricon公信榜前十名,武道館的公演叫好叫座,在成軍第三年的今年,終於獲邀參加《紅白歌唱大賽》。
  ……這些是眾所皆知的資訊,我想知道的是她們在突然造訪的榮耀背後,見過哪些黑暗面,有何感想──

  「團名叫『Colorful Sisters』,可是一點也不五彩繽紛。」
  說著,最年長的團長赤羽凜凜子笑了。她是團體中唯一的成年人,也是個酒窩充滿魅力的短髮女孩。在高挑身材的襯托下,她顯得相當成熟。老實說,猶如高中制服的紅格子服裝並不適合她。
  「雖然大家的名字裡都有顏色,但我是紅色,琴琴是粉紅色,絢音是白色,都有點重複!而且剩下的兩人是藍色和黑色,配色未免太樸素了吧。」
  「Colorful Sisters」的五人分別是赤羽凜凜子、桃坂琴美、白石絢音、青葉有香、黑川未玖。確實,配色大可以再花俏一些。
  「青是『青葉』,所以實際上應該是綠色吧?」我笑著回應。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還是很樸素啊!而且配色變得更詭異了。」
  她是個笑口常開的女孩。站在房門口待命的梅川經紀人清了清喉嚨。現在是拍寫真照的等候時間,所以我才有機會借用攝影棚的會議室和凜凜子談話。經紀人大概是要我們別把時間浪費在閒聊之上吧。
  「抱歉,梅川先生,能不能請你暫時去外面等候?」我說道。
  「為什麼?」梅川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因為我可能會問一些經紀人在場的話不方便回答的問題。拜託了。」
  「咦?什麼意思啊?」
  凜凜子面露驚喜之色,但我是認真的,目不轉睛地瞪著梅川。梅川震懾於我的氣勢,縮了縮頭說:「好吧!聽好了,只有十五分鐘喔!」說完,他便離開會議室。
  「……我、我沒有交男朋友,真的。」
  兩人獨處,我什麼都還沒問,凜凜子便慌張失措地回答。她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是要談這個。我想問的是桃坂琴美小姐和跟蹤狂的事。」
  「……哦,這樣啊。原來如此,好險。」
  我看她八成有男朋友,但與我無關就是了。
  「妳知道琴美小姐被跟蹤狂騷擾的事嗎?」
  「完全不知道,是最近聽總經理說才知道的。她幹嘛不早點跟我商量啊?她突然在網路上爆紅,還不習慣這些事。我資歷比較長,也比較有經驗。」
  赤羽凜凜子打從十二歲就待在這個業界,藝名也已經換了三個,是個吃過苦的人。
  「妳說習慣,意思是跟蹤狂很常見?」
  「對,簡直是家常便飯。應該這麼說,死忠粉絲和跟蹤狂根本無法區別。啊,這句話可別說出去喔。說穿了,法律又沒有規定哪些事可以對偶像做、哪些事不能做。欸,宮內先生,我們算是靠握手會吃飯的,你知道握手時可以摸哪裡嗎?」
  我皺起眉頭,不明白她這個問題的用意。
  「既然是握手,就是……手吧?」
  「從這裡到這裡都是手,對吧?」凜凜子用右手手指比劃自己的左手指尖至左肩肩峰。「這可不是腦筋急轉彎喔,真的有這種人,認為既然是握手,手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握。握手腕的比比皆是,還有人喜歡手肘內側這塊柔軟部位。我們經紀公司是規定上臂以上都不行,所以遇上這種狀況,會有工作人員過來把人拉開,也聽說有些團體是連手腕都不給碰。啊,對了,我們剛才說到哪裡?呃,也就是說,跟蹤狂和死忠粉絲的界線是非常難以劃清的。其他還有擁抱會,你知道嗎?就是握手會的擁抱版,由偶像擁抱粉絲。站在我們的角度來看,會覺得『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這個我真的辦不到』,不過,舉辦擁抱會的人都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上陣的。也有那種正統派或清純派的偶像,是連握手會也不辦,這類人看到我們一天要和幾百個人握手,或許也覺得換成是她們鐵定做不到。對不起,你大概不懂我的意思吧?」
  「不,我懂。」我點了點頭。「也就是說,這種事是相對的。對於不准握手的偶像,就算只是握手,也和跟蹤騷擾的意思差不多。」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宮內先生,你好聰明!我總是抓不住重點,對不起。」
  那倒不見得,這個女孩才是聰明人。等她引退以後,如果出回憶錄一定會大賣,到時我就在書店裡大力推薦──我甚至萌生這種想法。
  「所以,呃,我又把話題扯遠了,對不起。換句話說,對於我們而言,有沒有被跟蹤騷擾是很難界定的。有人認為守在外頭等偶像是跟蹤狂的行徑,我們團體也從去年開始禁止粉絲守在外頭。可是,我們剛出道的時候是OK的,因為不珍惜這些守在外頭的鐵粉,活動根本辦不起來。對於從那時候就開始支持我們的粉絲而言,因為經紀公司換了套標準,自己就變成跟蹤狂,誰受得了?」
  哎,當然,噁心的傢伙實際上真的很噁心──赤羽凜凜子又若無其事地補上這一句,我不禁對她肅然起敬。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完全沒發現琴琴被騷擾。啊,我只是想說明這一點,卻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堆前言,真的很抱歉……」
  她在談話節目裡應該很受歡迎吧。的確,她的一番話中完全沒有我想要的情報,我卻聽得很入迷。
  「而且,琴琴有刻意和人保持距離的傾向。」
  我探出身子來。
  「妳們感情不好?」
  凜凜子笑著搖了搖手。
  「我們的感情不錯啊,雖然週刊雜誌很希望我們鬧不合。哎,不過,要問我們私底下有沒有來往嘛,倒也沒有這種美國時間就是了。」
  「聽說換衣服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別處換,是真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凜凜子的臉上初次蒙上些許陰霾。
  「是真的……她好像有什麼苦衷,不想讓人看見她的肌膚。我猜可能是受過重傷,因此留下疤痕吧。」
  我含糊地點了點頭。既然琴美連對團員都守口如瓶,我當然不能說出來。
  「還有另一個問題。關於琴美的哥哥,妳知道多少?」
  「我聽琴琴提過很多次。她根本有戀兄情節,說得活像哥哥是保護自己的王子一般。我聽了只覺得,天底下哪有這種哥哥?真的存在嗎?該不會是妄想吧?」
  我露出苦笑,因為她的感想和我一樣。

  「有得到什麼有用的資訊嗎?」
  一走出會議室,梅川便立刻詢問。
  「不,幾乎沒有。」
  倒是聽到一些有趣的內容。梅川大概是擔心凜凜子說了什麼過分有趣的話吧。她那麼健談,身為經紀人,想必十分擔憂她惹上口舌之災。
  「接下來我想去找桃坂琴美的母親談談,能請你代為安排嗎?」
  我如此請託,梅川露出露骨的厭惡之色。
  「母親啊?哎,我就知道你會提出這個要求。嗯,不,我懂。跟蹤狂出現在家裡,當然也得找母親談談。好,我會請總經理聯絡她。今天嗎?」
  他似乎很不情願,而我隨即便明白理由為何。

  *

  琴美的母親時枝和女兒不太相像。
  如果化淡妝、穿得素雅一點,應該是個美人吧,她卻故意裝年輕,化了一臉濃妝反而顯老,頭髮也因為過度漂白而乾燥分岔。她駝著背坐在榻榻米被曬得褪色的三坪大房間裡,模樣看來相當淒涼。
  「琴美她……去拜託您的?」
  時枝用怯生生的眼神望著我說道。
  「荒川總經理跟我提過……呃,您是徵信社的人?」
  「敝姓宮內。」
  我遞出一張印有「荒川製作總務部‧宮內直人」字樣的名片。荒川總經理認為進行調查的時候,自稱是公司員工較為方便,因此替我製作了名片。
  「也不算徵信社啦……哎,我是某個專業調查機構外派來的。我已經和琴美小姐談過,聽說跟蹤狂的行徑越來越過火?」
  「……對,甚至還闖進我們家裡。」
  我再次環顧屋內。
  剝落的砂牆,被尼古丁熏黃的紙門,吊在天花板下、滿布塵埃的日光燈。格格不入的大型液晶電視,和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名牌手提包,反而讓整間屋子看起來更窮酸,一點也不像是當紅偶像的住處。郵件也是直接堆放在榻榻米上,全是信用卡公司的通知單,收件人姓名是「桃坂時枝女士」。原來桃坂是本姓啊?這樣只要稍微瞄一眼塞在信箱裡的郵件,不就可以確定這裡即是桃坂琴美家嗎?
  「您不考慮搬家嗎?這裡太沒有防備了,又位於一樓。」
  我望了窗外一眼。外頭就是公寓後方的停車場,窗戶用的是極為普通的鉤鎖,任何有心人都可以輕易入侵。
  「嗯,荒川總經理替我們準備了一戶大廈住宅,但是那孩子……琴美說要繼續住在這裡……我想,大概是因為這間屋子有一家團圓的回憶吧……」
  我啼笑皆非地嘆一口氣。比起這種玩意兒,人身安全來得重要多了吧。下次碰面,我說什麼也要說服她搬家。
  「我想請教關於琴美小姐的哥哥──宏武先生的事。」
  我一提起這個名字,時枝的身子便緊繃起來。
  「琴美小姐說他完全不回家,是真的嗎?」
  時枝的腦袋不安地上下擺動。
  「對、對……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裡,也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如果家裡有個男人,生活上也比較安心,只有我們母女倆,成天擔驚受怕的。」
  「有沒有哪個朋友可能供他借住?」
  「……我不清楚。他高中畢業以後就一直遊手好閒……今年夏天我叨念了幾句,要他振作一點,他就大發脾氣,離家出走,後來再也沒有回來。」
  說到這兒,時枝猛然醒悟,用手摀住嘴巴。
  「等一下,現在是在討論跟蹤狂的問題吧?和宏武有什麼關係?」
  我略微遲疑地環顧屋裡,五斗櫃上的藏青色棒球帽映入眼簾。上頭的帽徽是S加羅盤,是西雅圖水手隊的帽子。
  琴美所說的哥哥帽子,就是這一頂嗎?
  其實我並不是全盤相信琴美的話,一切也有可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臆測。不過,就讓琴美感到不安這一點而言,無論是跟蹤狂或哥哥,都是個問題。聽琴美的語氣,她似乎比較掛念哥哥,因此哥哥才是正題。
  我決定據實以告:似乎有人在制裁跟蹤狂,琴美認為這個人就是哥哥宏武。
  「怎麼會──不可能。」
  時枝瞪大眼睛,探出身子,用強硬的語氣說道:
  「宏武不可能做這種事。」
  我大吃一驚,因為時枝一直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現在卻突然用如此強硬的語氣斷言。
  「那孩子怎麼會、怎麼會……」
  「請冷靜下來,這只是琴美小姐的猜測而已。」
  是不願相信兒子竟會做出那種犯罪行為嗎?還是擔心這件事一旦曝光,便會危及桃坂琴美在演藝圈的立場,現在靠著女兒收入維持的生活也會受到威脅?雖然我感到事有蹊蹺,還是繼續說:
  「現在沒有任何證據,單純是因為琴美小姐這麼說,我才著手調查的。」
  「這樣啊……」時枝垂下肩膀。
  接著,我徵得時枝的許可,檢查宏武的物品,這麼做是因為或許可以從中找出關於宏武下落的線索。說歸說,一家人住在三坪大的屋子裡,根本沒有多餘的空間擺放私人物品,只有衣服、帽子與鞋子而已。放在牛仔外套口袋中的幾張收據,是為數不多的收穫。
  我詢問有無宏武的照片,時枝在壁櫥裡找出了一張。那是時枝和兩個身穿學生服的男女並立於某處門前的照片。穿著水手服的女孩是琴美,她微微歪著腦袋,臉上帶著靦腆之色;站在她身旁的是一個抱著紙袋和獎狀筒的男孩,戴著眼鏡、板著臉孔,微微撇開視線,無論五官或氛圍都和琴美有點相似。分開來看或許不會察覺,但是站在一起看,便知道他們是兄妹。
  「這是前年的照片。」時枝說道:「在宏武的畢業典禮上拍的。」
  我用智慧型手機拍下畢業照,並把宏武的部分裁剪下來,另外存檔。
  兩年前啊?琴美這時候還是高中一年級生。兄妹倆既然進同一所高中讀書,想必感情很好。琴美對哥哥的敬愛之情是無庸置疑的,不過宏武呢?真的有為了保護妹妹,不惜四處制裁跟蹤狂的強烈兄妹愛嗎?又或者只是琴美一廂情願地如此認定而已?
  ──哥哥總是陪在我身旁。
  ──保護我不被爸爸傷害。
  我想起琴美的話語。
  這麼做或許只是多管閒事,但我還是開口詢問:
  「聽說您的丈夫離家出走了?」
  時枝的肩膀倏地一震。
  「……那、那和這件事又、又有什麼關係?」
  「我的工作就是調查兩者有沒有關係。他似乎是個不太顧家的丈夫?」
  使用「不顧家」這種委婉的表達方式,連我自己都感到噁心。時枝垂下肩膀,喃喃說道:
  「都已經不在的人,提他做什麼?」
  「聽說他從事不動產買賣,而且做過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是和黑道有關嗎?」
  「我、我不知道!」時枝緊緊抓住裙襬。「我知道他和某些不三不四、看起來像流氓的人有來往,可是其他的一概不知。那個人完全不提他的工作。」
  「他曾經對琴美小姐施暴過嗎?」
  時枝露出錯愕的表情。
  「琴美她、她這麼說的嗎?」
  「她沒說。」我撒了個半真半假的謊。要是琴美事後被母親責備,未免太可憐。「但是聽她的描述,像是會做這種事的男人。」
  「他對琴美有時候或許過於嚴厲一點。」
  把她打得遍體鱗傷,叫做「有時候或許過於嚴厲一點」?一股怒氣油然而生,然而,對琴美母親發火也無濟於事,因此我把怒氣連同酸溜溜的口水一起吞下肚。時枝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頻頻摩娑,衣袖隨之上翻,露出滿是傷痕的肌膚。時枝察覺我的視線,連忙拉下衣袖,尷尬地撇開視線。
  我微微嘆了口氣,垂下眼睛。
  那是──割傷。
  那麼多傷痕,不可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意外造成的。
  對女兒「過於嚴厲」的男人,對妻子也是採取同樣態度,並沒有什麼好意外的。
  「您說他不在了,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一點?他失蹤了,對吧?有沒有留下字條之類的?」
  「沒有,只是不回來而已。我已經……連是幾年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時枝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平時他就常常一聲不吭地離家好幾天,所以起先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過了一個月左右,好幾個聲稱借錢給他的人上門討債,我才知道他搞失蹤。」
  「您有報警找人嗎?」
  我詢問,時枝臉部抽搐,連連搖頭。
  「那種人回來了反而傷腦筋。」
  這似乎是我頭一次聽到她不加掩飾的真心話。接著,時枝露出猛然醒悟的表情,目不轉睛地凝視我,顫抖著聲音詢問:
  「……呃……您該不會要跟警察說吧?說我丈夫和宏武的事。要是您這麼做,琴美會被媒體……」
  「別擔心,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經紀公司才會找我這種人來處理。」
  時枝的視線垂落至榻榻米上,大嘆了一口幾近誇張的氣。
  想問的問題都問完了,我道謝過後便離開。嘴裡有股討厭的味道,鼻腔裡則是有股嗆鼻的餿味殘留著。
  一想到有段時期是一家四口擠在那個空間裡生活,我就感到很鬱悶。收留我的設施雖然是一間房住六個人,但床舖是上下舖,有桌椅,也有收納空間,環境要來得好上許多。
  走到離公寓有段距離的位置後,我仰望晴朗的冬季天空。該從哪裡著手呢?
  我拿出宏武外套裡的收據,有超商、家庭餐廳、影片出租店,每張收據的日期都在半年前以上。我在裡頭找到一張印有「青山日落陽台閱讀咖啡館」店名的收據。

  *

  那家閱讀咖啡館位於青山路後巷的一棟乾淨大樓的一樓。雖然天氣寒冷,漆成白色的露天座位上仍有幾個客人,一面喝咖啡取暖,一面讀書或敲打筆記型電腦的鍵盤。
  店內相當寬敞,十幾張圓桌都坐滿了人。左手邊和深處的兩面牆壁都放著高大的書架,柱子上也有小書架。右手邊的櫃台彼端,身穿襯衫和黑色腰間圍裙的年輕男店員說了聲「歡迎光臨」,露出爽朗的微笑。
  出於書店工作者的天性,我劈頭就是確認店內的書籍種類與陳列方式。文藝作品以社會派推理小說、歷史小說和言情小說居多,紀實作品則有運動選手自傳、戰爭實錄、創業相關書籍、遊記、育兒隨筆和國際情勢解讀……該怎麼說呢?品味好到有些做作的地步。陳列方式也一樣,看似雜亂無章,卻在以阿拉伯為舞台的犯罪小說旁邊,排放伊斯蘭解說書及伊朗遊記等等,可以強烈感受到經手店員的用心。我們書店也很想參考這樣的做法,但這應該是小規模的門市才能維持的品質吧。
  不不不,我可不是來參觀的。我走向櫃台。
  「請問是第一次來店嗎?」店員笑容滿面地詢問。
  我從西裝內袋中拿出名片盒,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名片上印著「GGS協會‧保全有限公司 綜合警備部 安田真二郎」。這是真實存在的保全公司的假名片。為了魚目混珠,我還特地換上西裝。
  「敝姓安田,來自GGS協會,是為了貴店的防盜設備來訪。請問門市負責人在嗎?」
  店員眨了眨眼,交互打量名片與我的臉。
  我被帶往裡間。比我年長幾歲的店長接過名片,同樣露出訝異的表情。
  「是總公司委託我來的。」我繼續胡扯。「基於貴店的盤點結果,總公司認為必須儘快擬定專業的商品損失對策。」
  「哦,是保全公司啊……呃,就是所謂的防竊巡邏員嗎?」
  「防竊當然也是重點對策,除此以外,確認造成商品損失的疏失和不當行為亦是我們的工作。非常抱歉,沒有事先聯絡就突然來訪,不過,如果事先聯絡,在我們進行調查前,證據可能會被湮滅。換句話說,雖然這話有點難以啟齒,但不光是顧客,員工及交貨業者也是我們的調查對象。」
  「連我們的店員都受到懷疑嗎?」店長皺起眉頭。
  「請您諒解。」我低下頭。「尤其貴店也兼營出租業務,導致商品損失的原因比一般書店更多,必須進行大範圍調查。」
  「好吧。」店長死心地點了點頭。他似乎信了我的胡說八道。
  這家閱讀咖啡館是一間提供免費借書服務的罕見商店,我想看的是借閱紀錄。令人驚訝的是,借閱紀錄居然只是讓客人在市售的A4筆記本上手寫姓名、住址及電話號碼而已,各式各樣的筆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頁面之上。
  「只用這個管理?這簡直……像在歡迎製造損失一樣啊……」
  我不禁真心替這家店擔心起來了。
  「是啊。不過……」店長露出靦腆的笑容。「要是製作借書卡、用電腦建檔管理,就會形成客人無法隨興借閱的氣氛,不是嗎?站在我們的立場,是希望客人可以輕鬆把喝咖啡時讀到一半的書借回家看完,來還書的時候順便再點杯咖啡,或是買本書回去……再說,手寫感覺起來比較有溫度吧?」
  原來如此,單純當作是製造回頭客的手段,倒還不賴──我忍不住以書店工作者的立場暗自尋思。不,我告訴自己,現在應該把精神集中在調停工作上。
  「而且,出借的書籍大多是店員的寄贈書。」店長說道。
  「不過,小偷也可能在帶走出借書籍的時候夾帶販賣用的書籍。這樣一來還是會……」我一面說話,一面翻閱筆記本。
  翻了六頁,終於找到那個名字。
  桃坂宏武。
  那是堅硬卻纖細的字跡。
  日期是上上週,借閱的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這本書我從前也讀過,但已經不記得內容。我又繼續翻頁,只見十月和九月也有宏武的名字。他似乎會定期光顧這家店。
  我聲稱是要附在報告中當樣本,用智慧型手機拍下寫著宏武名字的頁面。其實我很想影印所有頁面,或說索取整本筆記本,但是我想不出藉口。我也考慮過出示宏武的照片,詢問店長他最近有沒有來店,或是拜託他下次來店時通知我,但是也不能這麼做。我偽造身分獲取顧客的個人資訊,已經是一種犯罪行為了,豈能留下聯絡方式?
  之後,為了避免引起懷疑,我又說了些防盜重點。由於同樣身為書店店長,我們聊得意外起勁。
  「聖誕季快到了,正要開始忙碌呢。經驗不足的新人店員一遇上要求包裝繪本的客人,就會手忙腳亂。」
  「是啊,因為繪本的開本都不太一樣,要是有客人一口氣拿好幾本來,要求一起包裝,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我回答後,店長連聲附和「對、對」,又歪頭納悶:
  「咦?您以前也當過書店店員嗎?」
  「是、是啊。我以前是在書店工作,現在的公司就是看中我這份經驗才僱用我的。」
  「原來如此。」
  幸好他相信了。好險,我差點忘記自己現在是假扮保全公司的防竊巡邏員,居然和對方大談起書店店員經。
  再說下去我怕會露出馬腳,道謝之後便離開書店。
  來到車站月台,我重新檢視借閱紀錄的照片。在《航路》之前借的書是沙林傑的《法蘭妮與卓依》,更之前是中島羅門的《永遠也已過半》,真是令人一頭霧水的組合。桃坂宏武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哎,我也不認為光靠三本借閱書籍,便能看出一個人的為人就是了。
  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借書日與還書日。借閱期限是一個月,而桃坂宏武都是在屆滿一個月時來店還書,同時借閱下一本書。這麼說來,只要我在《航路》的歸還期限──下下個禮拜五到那家店堵人,或許就能逮住他。
  不過,這個方法並非萬無一失,而且這兩個禮拜間,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如果留下的不是閱讀咖啡館,而是網咖的收據就好了。離家出走的青少年很可能睡在網咖,應該能成為更加有力的線索。
  接下來,我該去找受到制裁的跟蹤狂談談。即使哥哥是犯人只是琴美一廂情願的臆測,還是得讓對方停止跟蹤騷擾才行。我去找那個跟蹤狂嚇唬嚇唬他,順便問問他是被什麼模樣的人攻擊。
  要做這件事──去拜託那小子最快。
  雖然我非常提不起勁就是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9-14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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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參道之丘後方,天然食品咖啡館、畫廊及珠寶品牌直營店林立的道路上,有棟漂亮的四層樓房,採用在混凝土牆面上直接嵌入玻璃的大膽設計,玄關旁掛著下列金色文字。

  UNDERDOG CO., LTD.

  喪家犬股份有限公司。真有品味。
  我沒有預約,在入口大廳等待許久,之後被直接帶往總經理室。放下百葉窗簾的昏暗房間中,那小子盤坐在桌上,眼睛盯著螢幕,敲打膝上的鍵盤。他像是完全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打了五分鐘的鍵盤之後,才抬起頭來。
  鬆垮垮的黑色T恤,牛仔褲管高高捲起,露出滿是腳毛的小腿;赤腳加拖鞋,還有幾乎遮住雙眼的一頭亂髮。
  「要我說幾次?我很忙,不要突然跑來找我。你是白痴啊?」
  他嘀咕道,拿起手邊的寶特瓶裝碳酸飲料喝了一口。
  「發條,還不是因為就算事先預約,你還是會忘記?」
  說著,我把買來的伴手禮哈根達斯冰淇淋放在桌上。
  這個活像發育過剩的座敷童子的男人名叫金島喜一(Kanezima Kiichi),我們把名字截頭去尾,就成了發條(nezimaki)。在SCARS之中,他的腦筋最好,也最精通機械,所以聽說他在團隊解散後開了間IT公司,我一點也不驚訝。說歸說,看到《日經電腦》刊登他的專訪時,我還是大吃一驚就是了。
  發條打開冰淇淋外盒,拿出迷你杯。
  「最近有什麼好看的書嗎?」
  他一面大快朵頤藍莓冰淇淋一面詢問。
  「就算跟你說,你也不會來我店裡買。」
  「廢話,都什麼時代了,幹嘛自找麻煩買紙本書?」
  「像你這種人,要是有一天隕石墜落、文明毀滅,所有電子儀器都不能使用,沒得查詢挖井或捕魚的方法,就等著死在路邊吧!」
  「我對於沒有哈根達斯可吃的世界毫無眷戀,死了也沒差。」
  吃光六個迷你杯的發條坐在桌上,雙腳晃來晃去。
  「好,有什麼事?看在六個迷你杯的分上,我姑且聽聽。」
  「我想拜託你替我辦一件事。」
  「滾回去。你知道我的收入換算成時薪是多少嗎?」
  發條再度把鍵盤放上膝蓋,視線也移回螢幕上。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說道:
  「你知道一個叫桃坂琴美的偶像明星嗎?」
  「我對現實中的女人沒興趣。」
  「她最近被跟蹤狂騷擾。」
  「別當偶像不就好了?」
  冷淡的答覆在敲鍵聲之間傳來,他從以前就是這副德行。
  「網路上很有名的某個粉絲在部落格上說他跟蹤桃坂琴美,卻被某個人痛扁一頓。這是這個月初的事,他的暱稱是『企鵝黑』。」
  「直人,你不是金盆洗手,不幹這種撈垃圾的工作了嗎?」
  「我是礙於人情,不得不接下這份工作。我要找這個『企鵝黑』問點事,你能替我查出他的真實身分嗎?」
  「我有什麼理由幫你?話說在前頭,我不缺錢。」
  這點一目了然。我壓低聲音,打出王牌。
  「我們店裡有《少女月刊紫羅蘭》連載作家的聯合簽名板。」
  發條的手指倏地停下來。他抬起頭,瀏海底下的眼睛閃閃發光。
  「是我們店裡之前辦活動的禮物,當時請作者們先試簽一張練習,我們店裡還保存著。那可是簽錯字的超級珍品喔。」
  「你怎麼不一開始就說?混小子。」
  如果一開始就說,事情的確好辦許多,不過每次看他一秒變臉都覺得很好玩,所以我忍不住賣起關子。
  「所以你肯幫我囉?」
  「我已經在查了,現在傳給你。」
  發條說完這句話的同時,智慧型手機在我的口袋裡震動起來。我嚇了一跳,拿出手機,是發條傳來的簡訊,沒有主旨。打開一看,上頭寫著「富永均 千葉縣柏市增尾台X─XX─XXX 工作地點:ELS保全股份有限公司」,讓我更加吃驚了。
  「那是什麼表情?你以為我是誰?」發條一臉不滿地說道。
  和我說話時他大概就已經在收集資訊,即使如此,這種速度未免太過異常。
  「那個人在網路上惡名昭彰,還曾經引發網友圍剿,對吧?早就有一堆人肉搜過他,查出了不少資料。哎,雖然大多數都是假的,但只要把真的挑出來就行了,很簡單。」
  我知道這一點也不簡單。我說明來意後還不到一分鐘啊。真是個了不得的男人。
  「還有一件事,能不能替我查出這個東西的主人?」
  我從包包裡拿出裝在塑膠袋裡的數位相機。外殼已經碎裂,開關按鍵也脫落了好幾個。這是琴美在家門前發現的相機。
  「雖然相機已經壞了,但是裡頭的SD記憶卡完好如初。」
  發條接過相機,拿出SD卡插入電腦中,確認內容之後,露出不快的表情。
  「這傢伙拚命拍現實中的女人,到底有什麼樂趣?」
  我湊近電腦螢幕,指著圖像一覽的其中一張。那是琴美剪腳趾甲的照片,大腿內側的光滑肌膚極為性感。
  「這張就是被傳上網路,轟動一時的偷拍照片。」
  「何必要我幫你查相機的主人是誰?這個相機不就是你從它的主人手上拿走的嗎?」
  我說明相機是掉在琴美家附近。
  「也就是說,偷拍的混蛋掉了相機,沒撿回去就逃之夭夭?這可怪了。」發條皺起眉頭。「照理說,應該會回來拿才對啊。」
  「我也不明白。總之,我有事要問相機的主人,替我查明是誰。」
  發條咂了下舌頭,拔出SD卡。
  「給我一天的時間。」
  「之後我會送簽名板過來。」
  說完,我正要離開總經理室時,發條喃喃說道:
  「當初你不惜解散團隊,選擇書店工作。做得如何?日子過得開心嗎?」
  我把手放在門把上,略微思考過後回答:
  「日子過得很辛苦。」
  發條停下敲打鍵盤的手,從頭髮之間訝異地瞪著我。
  「在SCARS的時候,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大夥一起吵吵鬧鬧,打必勝無疑的架,要賺多少錢就有多少錢。不過,我追求的不是這些。書店裡有在SCARS絕對得不到的東西,如此而已。」
  「你不覺得對不起我們嗎?」
  「如果覺得,就不會解散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要是我說覺得對不起你們,我看你就會把椅子扔過來了吧?」
  「怎麼可能扔把椅子就放過你?我打算扔桌子。」
  他的恐怖之處,就是這句話不見得是在說笑。
  「發條,你呢?當IT新貴,日子過得開心嗎?」
  「每天都充滿驚奇,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無腦的人這麼多,連SCARS的人都顯得有腦袋了。」
  我們面露苦笑,彼此道別。

  *

  我在東武野田線的增尾站下車,穿過腳踏車停車場旁邊的窄巷,走了一會兒後,兩層樓公寓矗立於眼前。我按下二〇六號室的門鈴。企鵝黑,也就是富永均上的應該是夜班,白天大概在家裡睡覺吧。如我所料,片刻過後,對講機傳來睡意濃厚的聲音。
  『……喂?』
  「呃,請問是富永先生嗎?我是千葉快遞的機車宅配員,有包裹要請您簽收。」
  雖然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謊有點拙劣,門卻應聲開啟,我立刻將指尖插進門縫裡。來到玄關的微胖運動衫男子露出錯愕的表情。
  「您就是企鵝黑先生吧?」
  雙頰豐腴的臉龐倏地發青。
  「……咦、咦?你、你是幹嘛的?」
  「我是荒川製作的人,感謝您平時的支持。關於您的後援活動,我有些話想跟您說,能讓我進去嗎?」
  富永均放開門把,退到走廊上。我把他的舉動視為應允之意,踏入玄關。
  只見深處的四坪房間被桃坂琴美淹沒了。
  無論是牆壁或天花板,都貼滿身穿輕柔舞台服裝、擺出動人姿勢的琴美海報。架子上塞滿雜誌、小冊子、CD與BD,放不下的便在地板上堆成小山,雜誌封面和專輯封套的照片都是琴美,就連晾著的T恤也印著「Colorful Sisters」的圖樣。代替窗簾遮住窗戶的,是印有「一輩子支持琴琴」大字的布幕。
  整個房間充斥一股我從未聞過的味道,令人噁心。這是積聚了妄想、性慾與劣等感的腐臭味。
  一來沒有空間可坐,二來我也不想坐下,因此我便靠在房門口旁的牆上。富永均一屁股往床舖坐下,垂著頭說:
  「……幹、幹嘛?有什麼事?你、你這是犯罪行為吧!製作公司可以幹這種事嗎?」
  我什麼都還沒做啊。
  「話說在前頭。」我慎重地揀選詞語。「這次我不打算追究你四處跟蹤桃坂琴美的事。」
  富永均用忍耐嘔吐般的扭曲臉龐看著我。
  「當然,我的意思不是這麼做沒問題。今後我不希望你再做這些事情了。你的名字、住址、公司和家人我都全知道,只要我想,隨時可以追究,這一點你要銘記在心。不過,偶像這門行業之所以能夠成立,就是靠你這種死忠的粉絲支持,我很感謝;只要你別做出逾矩的行為,以後還是要請你繼續支持。」
  「……那、那你是來幹嘛的?」
  富永的額頭上冒出冷汗。我壓低聲音說道:
  「我是為了你在部落格寫的那件引發網友圍剿的事情而來。你說你在握手會結束後守在外頭等桃坂琴美出來,結果被人攻擊?」
  「……那、那是……」富永結結巴巴,撇開了臉。「那又不是我的錯,我是被害人耶!」
  「哎,我知道。我在追查打你的人。」
  富永愣了一愣。我拿出智慧型手機,向他秀出宏武的照片。
  「是這個男人嗎?」
  富永從床上起身,靠過來窺探液晶螢幕,發出奇妙的呻吟聲。
  「……或許……是這傢伙。他的個子比我矮,體格也是這樣瘦瘦的。只不過他戴著棒球帽,長相看不清楚。」
  「棒球帽?水手隊的嗎?」
  「水手隊?」
  我切換為網頁瀏覽器,搜尋水手隊的棒球帽給他看。富永點了兩次頭。
  「嗯、嗯,就是這頂。」
  我感到一股寒氣。
  在心裡某處,我一直認定十之八九是琴美一廂情願的臆測,但是現在得到的情報使得可能性一口氣變大了。當然,這種帽子並不稀奇,到處都有賣,但仍是無法以「單純的巧合」帶過的一致。

  *

  說來令人傻眼,當天晚上,我就收到發條的簡訊。他查出數位相機的主人,換句話說,即是偷拍犯的身分,連名字、住址、電話號碼和電子郵件都一應俱全。
  『上傳到網路上的照片會被到處轉載,要找出最先上傳的那張很麻煩,不過,只要找出來,再和記憶卡裡的其他照片比對,要查出是誰上傳的就很容易。』
  發條在簡訊中如此寫道。幸好這小子對現實中的女人毫無興趣,要是他也變成跟蹤狂,那可會是一場惡夢。
  偷拍犯的名字是木島嘉人,住址和琴美的公寓同樣位於練馬區。原來如此,就是因為正巧住得近,所以才能一再偷拍啊──我恍然大悟,但是不久後,我便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天真。
  我在練馬站下車時,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不過,在我寄出附上數張偷拍照的郵件給木島嘉人之後,立刻就收到回信。我約他在站前的家庭餐廳見面。
  二十分鐘後,氣喘吁吁地前來赴約的是個看來年過四十的溫順男子。他打扮得相當體面,髮型也整齊乾淨。我一表示「我是荒川製作公司的人」,男人便立刻低下頭用額頭抵著桌面。
  他對於罪狀坦承不諱,省去我不少功夫。這點固然值得慶幸,但他偷拍的開端令我大吃一驚。
  「我知道琴琴住在練馬,所以就在這一帶租房子、找工作。」
  木島是藥劑師,本來在廣島的藥局工作,是為了接近桃坂琴美而搬來練馬區。他並不是正巧住在練馬,而是為了親近偶像,拋棄了故鄉與熟悉的職場,大老遠移居到練馬來。
  「起先我期待的……呃,只是在街上擦肩而過,或是搭乘同一輛電車這類的小巧合而已。」
  然而,當他嘗了幾次這種「小巧合」的甜頭後,漸漸地再也無法為此滿足,便跟蹤起琴美、調查她的私生活週期,最後甚至開始偷拍。
  他說他之所以把戰利品上傳到網路,是為了炫耀。
  「……求、求求您,我不會再犯了,請您千萬、千萬別報警。」
  或許因為木島嘉人與「企鵝黑」富永均不同,社會地位不低,他始終維持卑躬屈膝的態度。我只想快點結束話題,便說道:
  「不能再犯是當然的。只要你老實回答我接下來的問題,這次的事我就不追究。」
  「是、是。」
  「我要問的是你遺失數位相機時的事。當時你又跑去桃坂琴美家偷拍,對吧?」
  木島順從地點了點頭。
  「對。」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上上個禮拜的事。」
  「請你詳細說明當時的狀況。」
  當時,木島從「Colorful Sisters」的活動及錄影行程推算出琴美會在傍晚回家,便拿著相機前往琴美的公寓。當他從停車場那一側走向窗邊時,公寓後方突然有道人影衝出來,拿著某種細長物體打落木島手中的相機。木島大吃一驚,連忙逃離原地。
  「那個人戴著棒球帽、穿著運動衫,手上拿的應該是球棒吧。是個年輕的男人,大概是高中生或大學生。」
  我先出示宏武的照片。
  「啊……對、對,就是他……應該沒錯。」
  接著,我又切換成西雅圖水手隊的帽子照片。
  「啊,對,他戴的應該就是這款帽子。」
  我嘆一口氣──看來是賓果了。
  「最後再問一個問題。你是怎麼知道桃坂琴美的住址?是你自己跟蹤發現的嗎?還是像你這樣狂熱的粉絲都知道她住在哪裡?」
  「……我向別人問來的。有一個琴琴的狂熱粉絲社群,裡頭有個叫『神速王響』的人,對於琴琴的隱私瞭若指掌,我就是問他的。」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木島,宛若要烙下印子一般問道:
  「你付了錢?」
  「……對。」木島細若蚊聲地回答。
  遺憾的是木島是以iTune卡的序號付款,並不知道那個撈什子王響的真實身分。不過,木島隨即又說了一句幾乎可以確定對方身分的話。
  「神速王說他和琴琴是讀同一所學校。實際上,他也曾經獨家上傳琴琴在學校裡的照片到社群。」
  太棒了。我要求木島嘉人告知那個狂熱粉絲社群的位址及登入密碼之後,便放他離開。
  有了這些資料,我也能獨力查出對方的身分。
  我打電話給琴美,她立即接起電話。
  『宮內先生?關於我哥哥的事,您查到什麼了嗎?』
  劈頭就問這件事?我的心情倏地鬱悶起來。如果告訴她,對跟蹤狂動粗的人似乎真的是她哥哥,不知她做何感想?我可以想像出她高興與悲嘆的樣子,但兩者我都不樂見。
  「不,還在調查。」我打了馬虎眼。「對了,妳下次去學校是什麼時候?」
  『……學校?明天第一節課我會出席。』
  「我想請妳做一件事。我需要妳教室的照片,從後門斜看教室的角度。還有,座位表及學生名簿也要。」
  『好是好,可是,為什麼──』
  說到一半,琴美倒抽一口氣。
  『我、我們班上有跟蹤狂嗎?』
  我暗自讚嘆,這傢伙腦筋不差嘛。
  「還不確定,或許有。妳知道可能是誰嗎?」
  『……不知道……不過,我們學校裡的藝人很多,常聽到這種傳聞,像是有人在買賣照片之類的。』
  買賣的不只有照片,但我現在姑且不說。
  「還有,總經理不是替妳準備了一戶大廈住宅嗎?明天立刻搬過去。妳還想在那麼危險的地方住到什麼時候?」
  說完,我就掛斷電話。
  案情變得越來越令人作嘔,但現在才剛開頭而已。

  *

  隔天上午,我照常到書店上班。原以為工作想必累積了不少,誰知這個月和下個月的書展日程及班表都已經安排得妥妥當當,令我讚嘆不已。代我安排的吉村小姐對我冷嘲熱諷:
  「現在我非常明白,沒有店長也完全不成問題。」
  等事情解決以後,請她吃燒肉吧。不,不請一頓法國料理,她的氣大概不會消。我的心情頓時黯淡下來。
  過了中午我便下班,避開吉村小姐偷偷離開書店。
  琴美就讀的高中位於世田谷。我在京王線的陌生車站下車,穿過商店街,在墓地與寺院神社眾多的靜謐住宅區裡走了十分鐘左右,茂密樹叢環繞的校區映入眼簾。
  這所高中有許多藝人就讀,如果我在校門前等候,警衛鐵定馬上過來,因此,我決定直搗黃龍。
  「我是荒川製作公司的人。」我向門邊的警衛出示員工證。這是荒川總經理替我製作的,以備不時之需。
  「辛苦了。」警衛有些訝異地點頭致意。
  「我們的藝人一放學,我就要立刻接她走。我可以在這裡等嗎?」
  「哦,請進來裡面等。」警衛點頭。「在馬路上等應該不太方便吧。不好意思,請別進入校舍,這是規定。」
  走進校門後,我在廣場花圃前的長椅坐下來。這所學校漂亮到令人不爽的地步。並列於葡萄色仿磚牆上的優美拱型窗,頂著角錐屋頂的時鐘塔。在這種學校,老師大概連微笑的方式和說恭維話的技巧都會傳授吧。我看了時鐘一眼,剛過下午三點,此時大概正在上第六節課,整間學校鴉雀無聲。我看到兩次學生在穿廊上奔跑的身影,除此之外,直到打鐘為止,都沒有任何動靜。
  鐘聲一響,校舍四處便開始騷動。我離開學校已有十年,但是一聽見眾人一齊拉動椅子的聲音,依然可以回想起放學後的解放感。
  說歸說,我沒時間沉浸在懷舊之情裡。我站起來望向玄關,鞋櫃前已經可以望見幾個身穿制服的回家社社員歸心似箭的身影。
  那名男學生現身,是在打鐘後約十五分鐘左右。
  我首先確認他是從一年D班──和琴美同班──的鞋櫃中拿出鞋子,接著是長相,再來是書包。全都一致,錯不了。
  說來走運,他是落單的。
  我靠近走出校舍的他問:「您就是三宅卓司先生吧?」
  男學生從智慧型手機畫面抬起視線,狐疑地瞪著我。
  「您和桃坂琴美小姐同班,對吧?我有些事想請教您。」
  「哦,你是媒體的人?」三宅卓司臉上浮現輕蔑之色。「不行啦,我們學校禁止學生跟媒體交談或提供媒體任何東西。」
  我對於打算走過我身邊的三宅輕聲說道:
  「那學校沒禁止你上傳照片到網路上嗎?」
  三宅並未停下腳步,只是「啊?」了一聲,走向門口。我有些佩服他。富永和木島這兩個中年跟蹤狂都是稍微威脅一下便立刻招認,反倒是身為高中生的這小子依然厚著臉皮繼續裝蒜。屁孩反而比較有毅力呢。
  我追著三宅走出校門。
  「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只要問兩、三個問題就好。」
  三宅加快了腳步,我也加大步伐,與他並肩而行。
  「你是誰?」
  對方主動溝通,正中我的下懷。
  「和媒體差不多,我想採訪『神速王響』先生。」
  他並未停下腳步或看向我的臉,值得誇讚。只不過,他畢竟是個外行人,毫無反應裝過了頭,反而顯得不自然。
  「你要跟我跟到什麼時候?我要報警了喔。」
  三宅的聲音漸漸失去從容。
  「我只是走在你身邊說話而已,你幹的事卻是偷拍。自己好好想一想如果報警,是誰比較傷腦筋吧。」
  老實說,如果鬧上警局,今天一天就報銷了,我也敬謝不敏。不過要論王牌,是我手上比較多,賭注要下多大都沒問題。
  當商店街入口映入眼簾時,三宅卓司咂了下舌頭說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我就姑且聽聽好了。」
  三宅快步橫越行人穿越道,走進超商隔壁的羅多倫咖啡,我也隨後跟上。
  在沒有客人的二樓座席區,我和三宅隔著放了綜合咖啡與熱巧克力的桌子相對而坐。我們都沒有脫掉外套,也沒有碰飲料。三宅的雙手依然插在大衣口袋中。
  「好了,『神速王響』先生。」
  「……那是什麼鬼?」
  三宅喃喃說道。
  「誰知道?我才想問你幹嘛取這麼丟臉的暱稱。不過,這不重要。首先,以後別再偷拍了。當然,也不可以把照片上傳到網路,或把桃坂琴美的個人資訊外流給其他人。」
  「你到底在說什麼?偷拍?桃坂琴美?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是我做的?」
  他似乎打算貫徹裝蒜的方針。這可怪了,既然如此,他為何要進咖啡店聽我說話?他的口氣和態度也不像是單純的臉皮很厚,而是負隅頑抗的感覺。
  「證據多的是。欸,我現在的意思是,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就不報警。警察一出動,你就完蛋了,因為你在社群網站的留言和電子郵件的紀錄都還留著。」
  三宅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僵硬。
  然而不知何故,他依然不屈服。
  「我說過,我不知道。你想報警就去吧,我也會跟警察說有個奇怪的中年人纏著我,還威脅我。」
  他的話語雖然強硬,聲音卻正好相反,微微顫抖著。我在嘴裡玩味這股異樣感,予以反駁:
  「你希望我報警的話,我會去的,不過在那之前,我有很多事要問你。你對哪些人外流了什麼資訊?」
  「我根本不知道的事,要我怎麼回答?」
  此時傳來上樓的腳步聲,有好幾個人。我拉開椅子,抬起腰來,轉頭觀看。出現在樓梯口的是穿著皮夾克或軍裝外套的年輕男人,共有四人,個個瞇眼瞪著我,鼻子、耳朵及嘴唇都有閃閃發亮的金屬環,脖子上刺青外露。
  「……卓司,你在搞什麼鬼?太迷糊了吧。」
  穿了醒目鼻環的男人,隔著我的肩膀看著三宅卓司說道。
  「接下來交給我們處理。」
  另一個沒有眉毛的男人面露賊笑說道。三宅喀噹一聲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原來如此,他走進店裡,佯裝要聽我說話,其實只是在拖延時間,等這些人到來。他大概是在口袋中撥打智慧型手機把他們叫來的。
  「卓司,你沒多嘴吧?」
  鼻環男詢問,三宅卓司默默地點了幾次頭,離開我身邊。
  「那就快滾。」
  鼻環男沉聲威嚇後,三宅卓司就縮著脖子走過那群男人身邊下樓。居然被擺了一道──我感到哭笑不得。要追三宅,得先突破這四個人,怎樣都會引起騷動。
  「好啦,大叔。」鼻環男轉向我。「在這裡會妨礙店家做生意,我們去外頭談吧。」

  四人把我帶往大樓縫隙間的垃圾堆,又打又踹。最糟的是空間狹窄這一點,稍微一動便會撞到牆壁,無處可逃,受到的傷害也跟著倍增。
  換句話說,我無法手下留情。
  不到三十秒,我便收拾了四人。非但如此,其中三人的腦袋不知撞到什麼東西,流了不少血。糟糕,我本來只打算給他們幾拳,讓他們安分一點而已。
  我揪著埋在垃圾堆中呻吟的鼻環男的衣襟,拉他起身。
  「喂,你們是什麼人?和三宅卓司是什麼關係?」
  我使勁把他壓在大樓的牆壁上逼問。
  「……放手,王八蛋龜兒子!」
  詞彙不怎麼豐富的鼻環男咒罵道,我把鼻環男的手臂扭向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彎曲的角度。
  「咿吱咿吱吱!」
  這人疼痛時發出的叫聲和叫罵的詞句相比,倒是獨特多了。我稍微放鬆力道,又詢問一次:
  「你剛才叫三宅別多嘴,那你知道多少內情?」
  「……囉、囉唆,我什麼都不知道,王八蛋!」
  我再度使勁,鼻環男的臉龐痛苦地扭曲。
  不過,我也有種碰壁的感覺。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什麼來頭、知道多少內情,逼問的方法有限。
  此時,上方傳來一道叫聲:「嗚!」
  仔細一看,大樓的小窗戶是開著的,有個中年婦女探出頭來。她的視線一和我對上,表情便因為恐懼而扭曲。
  女人立刻把頭縮回去。不妙,被她看見了,她會不會報警?
  其他四人的反應比我更快。他們站起來,拍落沾附在外套上的垃圾、吐掉帶血的口水後,便拖著腳從大樓縫隙間逃走了。我也不能繼續在原地發愣,追著他們來到馬路上時,只見四人的背影已經混入走向車站的人群之中。

  *

  我暫且回到「鯨堂書店」。當我悄悄地走進裡間時,耳聰目明的吉村小姐立刻發現我。
  「店長!你的臉是怎麼回事?都腫起來了,嘴唇也受傷!」
  「啊,嗯,不小心……」
  跌倒了──這種欲蓋彌彰的老套藉口我實在說不出來。我剛才挨了幾拳,似乎傷到嘴角。身手變差了,換作從前,那種小嘍囉連我的一根汗毛都碰不到。
  「我去拿急救箱!」
  吉村小姐從鐵櫃上拿下一個小木盒,也不管我說要自己來,便立刻替我擦消毒水、貼OK繃。
  「店長的眼神本來就很凶惡,要是臉上又受傷,一去店裡就會把客人嚇跑,請快點治好。」
  說著,吉村小姐用雙手拍打我的臉頰。
  「……對不起……事事都麻煩妳……」
  「與其跟我道歉,不如跟我說明原委或是好好工作。」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不過,就在我猶豫該說什麼時,智慧型手機收到了簡訊。是荒川總經理,他說琴美終於決定搬家,要我去幫忙,還有,他順便想聽聽我報告目前進展。
  怎麼偏偏挑在這種時候?我本來打算今天留在書店工作到打烊為止,這樣吉村小姐的心情也會好轉一些。
  「……抱歉,我又得……出去一趟。」
  吉村小姐氣呼呼地走出裡間。我嘆一口氣,把智慧型手機收進口袋中,輕輕撫摸她替我上藥的嘴唇傷口。

  *

  荒川製作公司為琴美準備的大廈住宅位於澀谷的櫻丘町。
  「勞煩您了,直人先生!」
  在入口大廳迎接我的是那個叫安達的保鑣,他帶我前往位於十七樓的套房。走進玄關,在客廳入口拆紙箱的琴美一發現我,立刻跑上前來。
  「宮內先生?您的傷──」
  「沒什麼。總經理呢?」
  我推開琴美,走進客廳。荒川總經理正在安裝影音器材。
  「哦,小宮,不好意思,要你特地跑一趟。行李很少,應該很快就可以結束。」
  仔細一問,原來總經理擔心搬家業者洩漏琴美的住處,所以親自出馬搬運行李。這個套房似乎附帶家具,櫥櫃、沙發、桌子和床舖都是原本就有的。
  「這裡離經紀公司近,也有許多藝人住在這裡,安全上萬無一失。哎呀,妳總算下定決心搬家,我太開心了,琴美。」
  荒川總經理一面搖晃鬆垮的肚子,一面說道。
  「……因為宮內先生交代我絕對要搬家。」琴美抬眼望著我。「可是這樣一來,媽媽就變成自己一個人住。」
  一個人住?我環顧室內。這麼一提,屋裡不見琴美母親的身影。
  「她媽媽一直反對搬家。」荒川總經理說道:「她說那間公寓有很多回憶,不想和鄰居分開之類的,最後決定留在那裡。」
  我皺起眉頭。這可奇怪,琴美的母親明明說,是因為琴美不肯搬家才住在那棟公寓裡。
  總經理似乎察覺我的訝異之情,要我到陽台上去。他點了菸,一面朝著冷颼颼的天空吞雲吐霧,一面說道:
  「你現在查到多少了?跟我說說。」
  荒川總經理是委託人,所以我把目前查明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我和富永均、木島嘉人兩個中年跟蹤狂見面,打聽跟蹤狂獵人的消息;原本也打算向琴美的同班同學三宅卓司問話,他卻叫了一群凶神惡煞的男人過來,自己逃之夭夭。
  「嗯……」
  總經理焦慮地咬著香菸濾嘴。
  「這麼說來,琴美的哥哥……真的四處動粗惹事?」
  「還無法確定,不過可能性變得越來越高。」
  「糟糕,嗯,很糟糕。」總經理抓了抓他的自然捲髮。「媒體大多知道琴美的家庭環境很特殊,只是因為過去沒有具體的爆點,才沒有報導出來。」
  倘若親人成了犯罪者,媒體一定會立即蜂擁而上,將她啃得連骨頭都不剩,越是腥羶的新聞就賣得越好。
  「你和琴美的母親也見過面了?」
  「對,我向她打聽琴美小姐哥哥的事。」
  「那個人啊,嗯……你有什麼感想?」
  總經理語帶含糊地問,但是我聽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她的母親顯然在隱瞞什麼,說的話大有問題。」
  「這樣啊。嗯,果然如此……」
  「她跟我說,不搬家是因為琴美小姐不想搬,和剛才總經理說的完全不同。別的不說,花那麼多錢在電視、衣服和包包上的女人,居然能夠忍受在三坪小房間裡生活,真令人難以置信。」
  總經理一臉不快地頻頻點頭。
  「那個人啊,談合約的時候連金額的零頭都斤斤計較。不只這樣,前陣子我瞞著琴美偷偷確認她的存摺……」
  說到這裡,總經理變得支支吾吾,白煙打斷了下文片刻。
  「怎麼樣?」我催促他說下去。
  「嗯……這半年來的開銷有點奇怪,每個月都會提領兩、三筆大錢,二十萬、三十萬、五十萬之類的。」
  「是因為她買名牌吧?」
  「那間屋子裡哪有那麼多位置可以放?再說,她買昂貴的物品都是刷卡,幹嘛提領那麼多現金?」
  「會不會是領錢給別人?」
  「我猜應該是。半年前,正好是琴美的哥哥離家出走的時期。」
  我把手肘放在陽台的扶手,瞪著下方首都高速三號線上來來往往的車流。
  「我在想,或許是她哥哥不時偷偷回家跟媽媽拿錢。她媽媽不願意離開那棟公寓,說不定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有這個可能。」不過就算是這樣,金額也未免太大了。
  「所以,小宮,你要朝這個方向問問看。我實在是不擅長應付那個人,光是看著她,就覺得會感染她的不幸。」
  我也一樣提不起勁。如果確定她有問題,我不會留情,但現在只是略有嫌疑的階段,總不能打她一頓、逼她從實招來。她可是琴美的母親啊。
  和我說完話,總經理便聲稱自己有工作,待會兒會派經紀人梅川過來,要我在那之前幫忙照應,接著便離開套房。安達搬完行李後,也出去採買面紙及廁紙等日用品。
  成堆的紙箱淹沒半個客廳。這麼多行李是打哪兒來的?那間狹窄的公寓套房裡,明明幾乎沒有琴美的私人物品啊。一想到得整理這些東西,我就一個頭兩個大。
  在拆封之前,琴美替我泡了杯咖啡,小憩片刻。
  「呃……您的傷真的不要緊嗎?發生什麼事?是跟蹤狂打的嗎?」
  「不是。我確實找過幾個跟蹤狂當面談判,但是和這些傷無關。」
  「……您……和他們見過面了?」
  「我已經查出他們的身分,也要他們保證不會再犯。啊,對了,妳的班上有個叫做三宅卓司的小子吧?」
  琴美眨了眨眼。
  「呃、呃……好像有。對不起,我不常去上課,記不清班上有哪些人。」
  「就是坐在窗邊,從前面數來第四個座位的人。他不但偷拍妳,還把妳家住址賣給別人,妳要多小心。」
  看著臉色發青的琴美,我暗自替她擔心起來。這時候她應該要露出「啊,果然是他」的表情才對吧。她家住址被那麼多人知道,首先該懷疑的當然是身邊的人,尤其是同校的學生。
  「等我找到明確的證據以後,就可以告訴學校,讓那小子退學。」
  琴美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不必這麼做,只要他別再偷拍就好了。」
  「心腸別這麼軟。三宅那小子,我去找他談判,他還是繼續裝蒜,根本不是會遵守口頭約定的人,讓他退學才保險。」
  「可是……」
  琴美只說了這兩個字便低下頭,支支吾吾地不說話。我嘆了口氣。
  「再說,三宅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那些人個個戴耳環又刺青,年紀大約在二十歲左右。光是有這些人在身邊,就夠危險了。」
  「他們該不會是……」
  「妳認得他們?」
  琴美的表情黯淡下來。
  「……聽說那所學校有一些可怕的學長……哥哥以前也認識他們,常常被敲竹槓。」
  「太糟糕了吧?妳最好辦休學。」
  「我想至少讀到高中畢業……出席日數不夠也會通融的只有那所學校了。」
  我故意大嘆一口氣,好讓垂著頭的琴美也能清楚聽見。
  「有一個方法可以輕易解決所有問題。」
  琴美抬起頭來。
  「妳別幹這一行就行了。」我冷淡地說。
  在短暫的沉默過後,琴美露出疲憊不堪的笑容。
  「我不能這麼做,現在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工作了。」
  「是因為妳不幹了,會造成經紀公司的困擾?還是怕養不起母親?這些事不是身為高中生的妳該煩惱的。」
  琴美的嘴角依然掛著哀傷的淡淡微笑,她在紙箱旁蹲下,撕下膠帶。
  「……理由……不只這些……」
  她細聲說道,從箱子裡拿出女用襯衫和裙子。
  理由不只這些?意思是她也需要錢嗎?不能把家計交給毫無工作意願的母親?那倒是。如今生活水準已經攀升至澀谷的藝人專用大廈十七樓,豈能再倒退回又小又髒的三坪房間?
  我吞下嘲諷,跟著拆箱。紙箱很重,撕下膠帶一看,裡頭塞滿折疊起來的各色紙張。我原本以為是她保存的宣傳單,但是抽出其中幾張打開一看,才知道是信紙。每張信紙上都用絢爛的圓形字體寫著絢爛的文章。
  『琴琴我愛妳!』
  『謝謝妳帶給我準備大考的動力。』
  『新歌超棒的!演唱會我一定會去。』
  『我會貢獻所有財產,一輩子支持琴琴!』
  『認識琴琴真好,謝謝妳來到人世。』
  光看一遍,我便覺得喘不過氣,連忙把信紙塞回箱子裡。
  「啊,那個!」
  琴美察覺了,紅著臉跑向我。
  「那個不用拆。呃,還有……」
  她似乎搞不清楚哪個箱子裡裝了什麼東西,只好把每個紙箱的膠帶都撕下來,確認內容物。只見她連拆了好幾箱,都是信紙和明信片。到最後,她拆了整整十二箱的信紙。
  「這些全都是粉絲來信?」我傻眼地詢問。琴美點了點頭。
  「本來是經紀公司代為保管,但是沒地方放了,而且我也還沒有回完所有來信。」
  回信?我再次望著堆積如山的紙箱。數量這麼多,八成是數以萬計。她打算全部回信?
  「其他箱子可以麻煩您幫忙嗎?」
  琴美靦腆地笑道。
  其實大量行李幾乎都是粉絲的來信,需要整理的物品極為稀少。衣服三箱,這個輪不到我整理;化妝品一箱,這個我也不知道該放哪裡,所以交給琴美處理。最後一箱裝著些許書本,除了教科書和參考書以外,還有發聲訓練、爵士舞指南、戲劇史、舞台製作和表演技巧訓練等書籍,每本顯然都被反覆翻閱過,頁面邊緣都因為手垢而泛黑;至於漫畫和小說,則是連一本也沒有。我很喜歡看著別人的書架想像那個人的性格,但是藏書如此貧乏,我感覺到的只有窘迫與窒息感。
  「啊……不、不好意思。」
  琴美察覺我手邊的書,連忙靠過來整疊搬走。
  「被星探發掘,進了公司以後,我就臨時抱佛腳,找這些書來看。」
  我無言以對,只能走進廚房,沖泡第二杯咖啡。
  別當偶像就行了,這樣一切的問題都能輕易解決……
  我為自己隨口說出這種話感到後悔不已。
  她是個專業藝人,並不是光靠長相和肢體接觸混飯吃的,就像我們書店不會只賣減肥書與占卜書一樣。啊,混蛋,我對琴美說的話,不就正好和玲次當年對我說的話一模一樣嗎?
  我也端了一杯咖啡給琴美。
  「是我錯了。」
  聽我突然這麼說,琴美停下折衣服的手,歪頭納悶。我繼續說道:
  「當我提議解散『SCARS』的時候,有個叫玲次的成員對我這麼說:『你把書店的工作辭掉就好了。』當時我聽了很生氣……可是,剛才我對妳說的話,就和玲次惹我生氣的話一模一樣。對不起。」
  「宮內先生不需要道歉。」
  琴美瞪大眼睛,搖了搖手。接著,她的表情突然緩和下來。
  「不過……是啊,要是不喜歡這份工作,怎麼做得下去呢?」
  我想起紙張的氣味、裝滿退書的箱子重量,與滿是空缺的排班表。一點也沒錯,要是不喜歡這份工作,根本做不下去。

  安達回來之後,我決定返回書店。
  「宮內先生,您要回去了嗎?」
  琴美追到玄關來。
  「行李已經大致整理完了吧?」
  再說,幫忙搬家只是順便,我主要是來向荒川總經理報告目前狀況。
  「這樣啊……」琴美垂眼望著自己的腳趾甲。「呃,不過,歡迎您常來玩。一個人住,心裡難免有點不安。」
  這傢伙是不是誤會啦?我啼笑皆非地說道:
  「我不是被僱來陪妳聊天的。別的不說,要是被捕風捉影,說妳交了男朋友該怎麼辦?拜拜。」
  我在琴美繼續說下去之前就離開套房。
  和那個女人說話,總讓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沒想到我居然會想起和玲次之間的往事。
  來到首都高的橋下,我停下腳步,仰望太陽下山後的澀谷天空。天空的色調宛若蒙上一層灰的紅炭。
  玲次啊?
  如果能夠借助他的力量,事情就好辦了。琴美也說了一句令人在意的話──她哥哥宏武和高中的畢業學長們有來往。
  我拿出智慧型手機。
 楼主| 发表于 2018-9-14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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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位於六本木的嶄新時尚大樓地下室。
  通風管和配線外露的天花板上,亮著幾根赤裸裸的日光燈,照亮了素面的混凝土地板與牆壁。地板的面積大約是兩百平方米,完全沒有遮蔽物,因此看起來格外寬敞。穿著同樣藏青色連帽上衣的男人們,有的拿著智慧型手機或平板電腦互相討論,有的則是拿著捲尺丈量地板。連帽上衣的胸口印有「BADLAND」字樣。
  荒地,新團隊的名字,充滿諷刺之意。
  中央底端高了一截的舞台上,唯一一個服裝不同的男人被三個藏青色連帽上衣男包圍著。他的個子比別人高出一顆頭,隔著T恤也看得出他背部的肌肉有多麼結實。用不著把臉轉過來,我便可一眼認出他。
  「喂!你不可以隨便跑進來!」
  入口旁一個藏青色連帽上衣男發現了我,立刻說道。
  「我有事找玲次,打擾了。」
  說著,我走向舞台。
  「等一下──」男人抓住我的肩膀,試圖制止我。當他的視線停在我的臉上,立刻愣住了。「你、你該不會是……」
  其他人也察覺我的存在,紛紛望向我,最後,身穿T恤的男人緩緩轉過身來。我走到舞台前,仰望他的臉。
  「玲次,好久不見。」
  「外人不要隨便跑進來,快滾。」玲次說道。
  「我有事想拜託你。我會付錢的。」
  「你看不出來嗎?我正在準備開新店,忙得很。快滾!」
  我聳了聳肩。
  「直人大哥,好久不見了。」
  玲次身旁的傢伙殷勤地低下頭來。他叫篤志,從以前就在玲次身邊當小弟。其他幾個熟面孔也紛紛靠過來說:「好久不見!」「真高興看到您!」玲次見狀,不快地皺起眉頭。
  玲次是我們之中唯一一個繼續從事「SCARS」時代工作的人,頭銜說得專業一點,是經紀人或協調人。他販賣知識技術與人脈給有錢人、資產家,藉以累積更多的知識技術與人脈。就拿這塊場地來說,以我這顆引退已久的過時腦袋,只想得出改裝成俱樂部或飛鏢酒吧之類的用途,不過換成玲次,想必有其他超乎想像的用法。我知道他很忙,但若事先聯絡他,他一定會讓我吃閉門羹,所以我只好直接找上門。
  「至少聽我說完嘛,玲次。」
  「我不想聽,反正一定是和荒川製作有關的案子。」
  原來他知道?那倒也是,要在這個業界生存,消息靈通是必要條件。在我遲疑著該說什麼時,遠遠圍觀的荒地成員的竊竊私語聲傳入耳中:「那是誰啊?」「玲次大哥的朋友嗎?」
  隨即又傳來訓斥聲:「你是白痴啊?那就是直人大哥。」「SCARS的?」
  「真的假的?」
  「就是他?」
  大家都只有二十來歲,不認識我的人很多。玲次,你真了不起,幾乎是從零開始重新召集人手,創設了BADLAND。獨自背負團隊空殼的你,一直無法原諒捨棄團隊的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這和那是兩碼子事。
  「荒川總經理在這件事上出手很大方。再說,賣荒川製作公司一個人情,沒什麼損失。」
  「但是欠你人情讓我反胃。」
  「我沒這個意思,是我欠你人情才對。」
  「這同樣讓我反胃。」
  玲次走向舞台邊的鐵門。我擅自走上舞台,擋在門前。
  「不然,玲次,你可以打我打到你開心為止。」
  「我就是看你這一點不爽!」
  玲次的拳頭打穿我的臉龐旁邊兩公分處。扭曲的金屬聲在整個地下室迴盪,周圍的藏青色連帽上衣男全都變得一臉蒼白。我的眼睛連眨也沒眨一下,只是目不轉睛地回瞪玲次。接著,我將臉微微轉向一旁,只見鐵門完全凹陷了。
  「我是叫你打我耶。還沒開張就把設備弄壞,沒關係嗎?」
  「囉唆,滾回去。」
  「知道了,打擾了。」
  我下了舞台,走向出口。
  來到樓梯中段時,背後傳來門的開闔聲與腳步聲。
  「直人大哥!」
  回頭一看,是個身穿藏青色連帽上衣、剃了五分頭的粗獷男人,篤志。
  「對不起,玲次大哥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他不是心情不好,他面對我時一向是那種態度。」
  「所以,呃,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您需要幫手吧?」
  「要是你私下接受我的請託,玲次會抓狂的。」
  「到時候我挨個幾拳就好了。直人大哥難得來一趟,怎麼能讓您空手而歸?」
  我倚在樓梯的牆壁上,嘆一口氣。這小子也和從前一樣完全沒變。
  「要是他揍你,你跟我講一聲,我會把醫療費加在酬勞裡。」
  「謝謝。」
  這不是該道謝的事吧?
  我說出琴美的高中校名,問道:「聽說這所學校的某些惡霸學長自己組了幫派,你聽過嗎?」
  「哦,我知道,那所學校的蠢蛋很多。雖然我也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篤志齜牙咧嘴地說道:
  「聽說他們甚至幹出集體擄掠女人這類無法無天的事。那些人怎麼了?」
  「能不能替我仔細調查一下?」
  「包在我身上!」
  篤志雙手盤在身後,深深低下頭允諾。年輕人的這種舉動讓我怪難為情的。

  走出大樓、前往車站的路上,我想起仍待在設施裡的往事。
  我和玲次是同一天進設施的,分到同一張床的上下舖,當時為了爭奪上舖,我們大打出手。被狠心的父母凌虐拋棄的屁孩大多是這副德行。兩天後,我們發現睡下舖方便許多,又打了一架,戰績是一勝一敗。一個叫村木的年輕男職員發現我們打架,狠狠地揍了我們一頓,罰我們當天晚上不准吃飯,還把我們關在廁所的打掃工具間一整晚。工具間的空間不夠我們打第三場架,我們便開始討論如何報復村木。隔天,我們向其他小孩尋求協助,響應的人意外地多。村木似乎以凌虐小孩為樂,一面叨念「你們是人渣父母生養的人渣小孩」一面揍人是他每天的例行事項。原來如此,他對我和玲次也說過同樣的話。
  既然已知道沒必要對村木手下留情,我們隔週就立刻實行計畫。我們派設施裡長得最可愛的女孩為餌,將村木引到倉庫,製造氣氛,等他脫掉褲子以後便大聲尖叫,並撕掉自己的衣服。接著,我和玲次衝進去把村木痛毆一頓。惱羞成怒的村木回毆我們時,其他職員趕到現場,想當然耳,是其他小孩算好時間叫他們來的。村木拚命否認強姦,但我們堅稱村木襲擊女孩。如果只有我、玲次和受害女孩的證詞,或許大人會懷疑,可是其他小孩也紛紛指證是村木將不斷抵抗的女孩拉進倉庫裡。只怕連佛祖也想不到,包含前陣子才剛擺脫尿布的三歲小孩都會配合作偽證吧。最關鍵的一點,是倉庫大門平時是鎖起來的,鑰匙放在職員室裡保管。哎,實際上是我把鑰匙偷出來,事先將倉庫門打開,並趁著挨揍的時候,將鑰匙偷偷放進村木口袋裡。
  村木隨即被開除了。
  從此,我和玲次變得形影不離。只要有看不順眼的人──無論是設施裡的小孩、職員,或是小學的老師和學生──就會聯手教訓對方,如果沒有,就兩個人打架,爭強鬥勝。我的勝率是五成五,不過就玲次的說法,他的勝率才是五成五。
  設施的六人房常換新面孔,但我和玲次一直是同房。發條、智也與一貴是在小學畢業前住進來的,俊最晚,是上了國中以後。我和玲次的態度非常狂妄,連設施職員和年長者都不放在眼裡,大家受到我們的影響,也都變得不知天高地厚。
  我們六人之所以組成團隊,在離開設施以後依然一起鬼混,想必就是因為我和玲次這種不可思議的關係。我們並不親密,也沒有上下之分。如果我們是好朋友,其他四人和我們兩人便會產生隔閡;而我和玲次若有上下之分,就會變成一個老大、五個手下的組織結構,團隊必定無法長久維持,離開設施之後就會解散了。正因為我和玲次這兩頭落單的野狼總是在互咬,其餘四人才能毫無顧忌地打入圈子裡;正因為我和玲次從不妥協,總是堅持己見,我們才能繼續往前奔跑。有人嚷著想賺錢,愛書的我便提議轉賣舊書牟利,發條則自行寫了個高效率搜尋程式幫我的忙;另一方面,玲次提議替偏遠地區居民代購沒有網購通路的時尚雜物,在女性朋友眾多的一貴相助之下大賺一筆,利潤是我的整整兩倍。聽聞同班同學被外校生勒索五萬圓,玲次立刻衝去把犯人痛毆一頓,我則是找出向那個勒索混球收取貢金的高年級生,把他打得鼻青臉腫,搶回了十萬圓(後來有三十個人來報復,被我們六人合力反擊,打得落花流水)。
  像我們這樣的屁孩常會討論誰最強之類的蠢問題,玲次不在場的時候,我向來主張「玲次最強」;聽說玲次也一樣,在我不在場的時候,總是說「直人最強」。這應該是他的真心話吧,因為我說的也是真心話。
  SCARS是最棒的團隊、夥伴比任何事物都重要這類廉價又噁心的話,我們從沒說過,因為是玲次與我之間一開始的那種乾脆爽快氣氛,塑造出這個團隊。這一點讓我感到很自在。
  也因此,當我提議解散SCARS、看見玲次真的發火時,我半是感到驚訝半是能夠理解。玲次也和我一樣──不,他遠比我更加珍惜這個團隊。我以為我明白,但其實不明白。
  我想,那應該是我和玲次在真正的意義上吵的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架。
  因為只有那時候玲次沒有揍我。
  不過,玲次……我一面在地下鐵大江戶線的月台上等車,一面暗想。當時我只有兩個選擇,脫離團隊,或是解散團隊。如果我選擇留下團隊、自己退出,那就等於是把解散團隊的工作推給你,而我不願意這麼做。雖然無論做出哪一種選擇,都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

  隔天一大早,篤志便聯絡我。
  『我已經查出那個幫派的其中幾個成員。該怎麼辦?要教訓他們一下嗎?』
  「不不,別動粗。嗯,如果有負責跑腿的,我想見見他,問他幾個問題。你知不知道這種人?」
  篤志在話筒彼端和某人說了幾句話之後,對我說道:
  『提供我們情報的人叫吉敷,就是負責跑腿的。他好像很想脫離那個幫派。』

  傍晚,我和篤志在家庭餐廳會合。他帶來一個像是罹患黃疸症的瘦小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吉敷。
  吉敷兩年前從高中畢業,現在就讀美容專科學校。由於頭髮嚴重漂白,他看起來像一根發育不良的玉米。
  「他們真的超會使喚人。半夜三點突然打電話來,叫我弄一台PS4給他們。不然就是叫我至少帶十個女人,去參加兩天後的活動。甚至還叫我在首都高逆向行駛,證明我有種。」
  我什麼話都沒說,他便開始抱怨。
  「篤志大哥,讓我加入BADLAND好不好?」
  「你想加入,就去旗下的分店當工讀生,爭取店長或經理的肯定吧。」
  篤志相當冷淡。
  「直人大哥,能不能幫幫我?」
  吉敷轉而向我求救。
  「宮內直人可是傳說級的人物耶,能不能幫我教訓他們?」
  我本來想說明自己並不是幹這種行業的,又發現讓他誤會辦起事來比較方便,便含糊地點了點頭。
  「篤志,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去其他座位等我?你在場的話,有些事我不方便問這小子。」
  「好。」
  待篤志離席後,我重新詢問吉敷。
  「既然這樣,你把他們的事詳細告訴我。那是個有組織的幫派嗎?有沒有幫派名和根據地之類的?」
  「呃,我不太清楚,只負責跑腿打雜。不過,我看他們只是一起鬼混而已,不像是有組織。他們倒是常常把我叫去某一間店。」
  他把那間餐酒館的名字告訴我。
  「你們全都是那所高中的畢業生嗎?」
  「幾乎都是,也有中輟生。裡頭應該仍有高中生。」
  「你看過這小子嗎?」
  我出示三宅卓司的照片,吉敷點了點頭。
  「啊,我認識這小子。他被黑岩大哥盯上,三不五時就得拿錢來孝敬。」
  「黑岩?」
  「黑岩大哥就是……說他是老大,好像也不太對……總之是最恐怖的人。他的腦子根本不正常。只有他不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好像是從鑑別所【註】出來的,整天在拉K。他會突然把叉子插在旁邊的人腳上,哈哈大笑,還會叫人把點了火的龍舌蘭酒全部喝光。」【註2:少年鑑別所的簡稱,在家事法庭針對保護管束的少年進行調查、審判前,收容當事人並進行醫學、心理等鑑定的單位。】
  「這個人在勒索三宅?」
  「光是我看到的,大概就噱了一百萬吧。」
  難怪三宅得出賣同班同學的個人隱私來賺取零用錢。不過,他一點也不值得同情就是了。
  「哎,幸好有三宅這隻肥羊,不然被盯上的就是我。」
  看來吉敷也是個不值得同情的男人。
  如果三宅是因為定期被勒索缺錢而偷拍琴美,光是像先前那樣稍微嚇唬他,或許仍不足以讓他收手。我必須真的逼他退學,或是斷絕源頭。
  接著,我又想起琴美的哥哥也是那所高中的畢業生,開口詢問:
  「你認識一個叫桃坂宏武的人嗎?是小你兩歲的學弟。」
  吉敷歪了歪頭。我向他出示存在智慧型手機裡的宏武照片。
  「啊,我認識、我認識,妹妹是偶像的宏武,我想起來了。我沒跟他說過話,但是看過他和黑岩大哥他們在一起。」
  我凝視著吉敷的臉。
  「他也是你們幫派的成員?」
  「我不知道,只有在超商集合的時候看過他一次。」
  「他們說了什麼?」
  「不清楚,人很快就被帶走了……啊,不過,最近黑岩大哥他們手頭很寬裕,還說這都是『多虧宏武奉獻自己』。我在想,他們大概又找到其他搖錢樹了吧?」
  我喝一口冷掉的咖啡潤喉,略微思索。
  我將智慧型手機的畫面往旁邊滑動,顯示前一張照片,也就是裁切前的桃坂一家畢業照,並放大母親──時枝的臉給吉敷看。
  「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這是誰啊?」
  「不認識最好。」
  吉敷瞇起眼睛,把臉湊向智慧型手機的畫面。
  「……哦,嗯……是那個女人,我看過她。」
  我很擔心自己吞口水的聲音被吉敷聽見。
  「在哪裡?」
  「學長他們曾經把這個歐巴桑叫到家庭餐廳和唐吉訶德【註】後面。」【註3:日本的知名連鎖雜貨用品店。】
  勒索集團和琴美的母親連上線了。我低聲確認:
  「真的是這個女人?不只一次?」
  「她長得滿漂亮的,而且妝很濃,所以我記得很清楚。我大概看過她三、四次吧。」
  「你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事叫她出來的嗎?」
  「不,這我就不清楚了,只有看見他們在一起而已。因為我只負責跑腿。」
  我倚著家庭餐廳的堅硬沙發,陷入沉默。或許是我的表情很嚇人,吉敷自然不用說,就連前來替我倒水的女服務生見了,也臉色發青。
  倘若琴美的母親被勒索,便能解釋她最近接連提領幾十萬圓的事。不知道是拿什麼事來勒索她?是不是威脅要向媒體揭露關乎桃坂琴美偶像生涯的事?
  宏武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比方說,起先是宏武被恐嚇,但宏武沒有錢,所以提供了母親的把柄給威脅他的勒索集團──有這個可能嗎?
  之後,我又繼續追問吉敷,問出幫派時常聚集的場所以及主要成員的名字。我道謝過後,告知他電話號碼,起身去叫在吸菸席等候的篤志,結清了兩桌的帳單,離開餐廳。
  時值黃昏,堵塞的明治路上滿是車頭燈,電器量販店迫不及待地在店門前掛上聖誕鈴鐺。
  「要我再去調查一下嗎?」走在身邊的篤志詢問。
  「目前還不用。太過使喚你們,玲次會殺了我。」
  我拿出調查費交給篤志,篤志卻堅持不收,我只好抓著他的衣襟,硬把鈔票塞進他的口袋裡。
  「這種事情維持金錢上的關係很重要,記住這一點。」
  「是,對不起。」
  我在新宿站南口和篤志道別,一面緩步走在新宿南方廣場,一面思考。
  若不快點讓琴美的母親坦白招認她在隱瞞的事,後果不堪設想。不過,那個女人顯然不信任我。
  猶豫許久之後,我打了通電話給荒川總經理。我猜她大概也不信任總經理,不過至少強過對我的信任。
  『……這些事……小宮,有多少可信度?』
  聽完我的說明,荒川總經理用僵硬的聲音詢問。
  「目前只有那個叫吉敷的小子提供的目擊證詞,不過依我的直覺,可信度應該很高。」
  關於宏武的部分我全都避之未提。目前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好,我會去找她媽媽問問看。啊,糟糕了、糟糕了……』
  總經理喃喃自語著掛斷電話。我把智慧型手機塞進大衣口袋中,抓了抓頭髮。
  雖然現在後悔為時已晚,但我實在不該接下這件案子。本來只是驅除跟蹤狂,後來又附帶尋找哥哥,現在還得處理母親被勒索的問題。越是深入追查,事情就變得越棘手。

  *

  電話是在半夜打來的。
  被震動聲吵醒的我看見智慧型手機畫面中顯示的來電者名稱「KM」,一時間想不起是誰。
  「……喂?」
  『是宮內先生嗎?』
  聽見刺耳的少女聲,我才想起是琴美。為了慎重起見,我用名字拼音(Kotomi)的字母開頭登錄在手機中。
  「怎麼了?」
  『呃,抱歉,在這種時間打電話……呃……』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您能不能來我家一趟?』
  「現在?」
  『……對……對不起……』
  我將智慧型手機從耳邊拿開,再次確認畫面上顯示的時間。再過不久,日期就要變了。
  「發生什麼事?」
  『……有一封奇怪的信……放在玄關外面,我很害怕……』
  我跳下床舖,在黑暗之中摸索,一把抓起大衣。
  走出家門,冰冷的晚風劃裂了耳朵。我跑到早稻田路上叫一輛計程車,夜間加成的電子顯示板刺痛了眼睛。我告知司機要前往澀谷,坐進座位。依然盤踞在眼皮上的睡意微微燒灼著我。

  在門口迎接我的琴美是一身厚棉運動衣褲的隨興打扮。她一看見我,似乎鬆了口氣,跌坐在玄關的墊子上。
  「謝、謝謝……」
  整間屋子燈火通明,廚房、盥洗室、浴室,甚至連步入式衣櫃的燈都點亮了。看來她真的很害怕。
  「妳說的信呢?」
  我一走進客廳便立刻詢問。琴美將放在桌上的紙張戰戰兢兢地推過來。那是一張折成四折的A4影印紙。打開一看,神經質的細小文字映入眼簾。
  『桃坂琴美 我不會放過妳 都是妳害的 我絕對不會放過妳 絕對絕對不會放過妳』。
  我嘆了口氣,把紙張重新折好。
  「這放在什麼地方?」
  「……外面的信箱。我正想去超商,就……」
  她說晚上九點回家時,信箱裡還空空如也,可見是有人在大半夜裡入侵放置的。這棟大廈採取雙重安全措施,入口和電梯都必須刷卡,外人無法輕易進入。別的不說,對方是怎麼知道琴美住在這一戶?她明明才剛搬來不久。
  是跟蹤?或是──資訊外洩?
  外洩?從哪裡外洩的?搬家時甚至連搬家公司都沒找,知道這裡的只有荒川總經理、經紀人、我、保鑣安達,還有……
  琴美本人和她的家人。
  「妳聯絡總經理和經紀人了嗎?」
  琴美搖了搖頭。我一拿出智慧型手機,她便立刻撲向我的手臂。
  「不、不行,別打電話。」
  「妳在說什麼?」
  「要是被總經理知道,這次他真的會報警。」
  「當然啊,這已經超過死忠粉絲的界線了。」
  我用手背敲了敲威脅信。琴美的臉龐罩上一層陰霾。
  「可是,他又沒寫具體上要做什麼。」
  「這代表他有點小聰明,這樣就算妳報警,脅迫罪名也無法成立。」
  「那麼,就算報警也沒有意義──對吧?」
  「可以依『跟蹤狂規制法』立案。」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琴美結結巴巴,抱著坐墊和雙膝縮在沙發上。我嘆了口氣。
  「妳幹嘛叫我來?妳以為我一個人可以幫妳解決所有問題嗎?」
  「嗯……因為宮內先生是傳說中的──」
  「我不知道安達跟妳胡吹什麼,但過去的我只是個流氓,而現在的我只是個書店店長。」
  「可是,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幫我了。」
  「妳不是說妳哥總是在保護妳嗎?」
  話說出口,我立刻反省自己不該做這種無謂的挖苦。琴美低下頭來,用額頭抵著坐墊。
  「妳也該認清現實了。妳哥如果有心保護妳,就會回家了。」
  「我知道。」琴美喃喃說道:「所以只剩下宮內先生可以幫我。」
  她微微抬起臉來,泛紅的臉頰從絨毛玩具的縫隙間露出來。
  「……我很害怕……今天晚上請留下來陪我。」

  我懶得和她爭論,便答應了。說來也真夠現實的,我答應之後,琴美立刻元氣十足地向我道謝。
  「我去泡咖啡。啊,對了,要不要一起看電影?」
  我啞然無語。
  「妳在說什麼蠢話?快去睡覺。」
  琴美縮了縮頭。
  「對不起……可是,我積了很多DVD要看。」
  電視櫃旁邊是堆積如山的DVD。《鐵達尼號》、《麻雀變鳳凰》、《第六感生死戀》──彷彿是依照銷售排行榜上的名次所購買,令人難以評論。
  「現在和我合作的女星很喜歡看愛情片,可是我幾乎不看電影,和她完全沒話聊。她說連《鐵達尼號》和《第六感生死戀》都沒看過的人沒資格當演員……所以我現在正在惡補。」
  在我看來,那個女星比較沒資格當演員。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陪琴美一起看《第六感生死戀》。她說我若是想睡可以睡床舖,但我的神經可沒粗到在黛咪.摩爾和派屈克.史威茲超越生死熱戀的時候,鑽進隔壁房間的高中女生被窩裡呼呼大睡的地步。
  眼看著即將邁入最後一場戲,琴美已經哭成淚人兒。我感到非常尷尬,起身去廚房泡了好幾次咖啡。我不禁暗想,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我對這種戲真的很沒轍。」
  待工作人員名單播放完畢,琴美一面搓揉哭腫的眼皮一面說道。
  「我看《鐵達尼號》的時候倒是完全哭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麼?」
  說著,琴美咬住裝了熱牛奶的馬克杯。
  「我也不喜歡那部電影。一想到根本是人禍,就無法投入劇情裡。」
  「您會在意這種事啊?」琴美笑了。「不過,我好像也差不多。之前我在某本書上看到,《鐵達尼號》的電影把船員演得太糟糕,其實大家都竭盡心力地救助乘客。或許我是因為看了那本書,才無法投入電影的劇情之中。」
  「這個說法我也聽──」
  我猛然回過神來,閉上嘴巴。
  「快睡吧,我不是來陪妳聊電影的。妳該不會還想再看一片吧?」
  琴美露出打從心底感到遺憾的表情,我則是咬牙切齒地瞪著她。
  「對不起。」
  琴美垂頭喪氣地回到寢室裡。
  她真的是因為害怕而叫我來的嗎?該不會只是想找個人陪她聊天吧?我忍不住懷疑。她是個只活了我一半歲數的小鬼,自顧不暇,就算想出什麼任性的主意也不足為奇。別的不說,不但深夜讓男人進屋,還毫無戒心地倒頭大睡,根本連半點身為偶像的自覺都沒有。
  我到廚房裡燒開水沖泡咖啡,一面瞪著通往寢室的門,一面啜飲不知是第幾杯的咖啡。
  又或許她這麼做是為了封我的口。和她在屋裡共度一晚的內疚,會使我難以啟齒向荒川總經理和梅川經紀人報告此事。
  其實琴美知道威脅信是誰寫的吧。
  所以她不希望我報警。
  我拿出智慧型手機,放在桌上攤開的威脅信旁,並找出在閱讀咖啡館拍下的借閱紀錄照片,放大桃坂宏武的名字。
  我比對了「桃坂」二字好幾次。
  很相似,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躺在沙發上,看著嶄新的天花板燈。
  連我都察覺了,琴美不可能沒發現。哥哥的字她已經看了許多年。
  宏武,你在做什麼?不但沒保護妹妹,甚至還威脅妹妹,為何這麼做?莫非勒索母親一事,你也參與其中?是想製造新的勒索把柄嗎?被逼到絕路、視野變得狹隘的屁孩會做出什麼事,沒人預料得到;更何況他是被害者的家人,更是棘手無比。
  總之,必須先逮住桃坂宏武──我咬牙切齒地閉上眼睛。

  其實我才是屁孩──事後,我才痛切體認到這一點。那時候我應該多用點腦袋才對,明明訊息已經全都明擺在眼前。
 楼主| 发表于 2018-9-14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6

  一道爆裂聲吵醒我。
  我坐起身子,蓋住肩膀的毛毯和棉被同時滑落至沙發椅腳下。環顧客廳,由於燈一直沒關,我一時間竟沒有察覺窗外的天色還很暗。
  一陣油香味傳來。
  「啊,早安。」
  雙手端著盤子從廚房走來的是身穿高中制服、圍著圍裙的琴美。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和吐司。
  「宮內先生要不要吃?」
  腦袋仍未完全清醒的我含糊地點了點頭。查看智慧型手機,時間是早上六點半,我只睡了四個小時左右。
  「妳平時都這麼早起?」
  我詢問看起來毫無睡意的琴美。
  「家中早餐和便當是我負責做的,早就養成早起的習慣。」琴美笑道:「再說,今天是寶貴的上學日,我要提早去學校預習。」
  我咬了口吐司,和著咖啡吞入肚子裡。昨晚我查看冰箱的時候是空的,可見她八成是一大早就去大廈地下室的二十四小時營業超市購買食材。自己竟然沒有被她進出玄關的聲音吵醒,令我打從心底感到窩囊。這樣豈不是代表即使有人入侵,我也渾然不覺嗎?
  「……昨天,呃……」琴美在我的對面坐下,抬眼望著我說:「對不起,因為我的任性,害您大半夜專程跑來……謝謝。」
  「妳不用放在心上,我向荒川總經理請款的時候會多灌一點水。」
  琴美惶恐地垂下眼睛,將自己的吐司送到嘴邊。好一陣子,四周除了平淡的咀嚼聲以外悄然無聲。
  「謝謝您直話直說。」
  吃完吐司之後,琴美突然如此說道。
  「直說什麼?」我窺探她的臉。
  「哥哥的事,叫我認清現實……是啊,哥哥不會回來了,也不會保護我了,我必須自立自強。我明白,其實我明白,可是……我一個人,心裡真的很不安。」
  琴美的聲音變得越來越細。
  「……我只是希望哥哥回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封信是誰寫的……」我瞥了桌上的威脅信一眼。「妳其實知道吧?」
  琴美的肩膀猛然一震。她用雙手捧著馬克杯,猶如對著咖啡吐氣似地喃喃說道:
  「……宮內先生……也知道了?」
  「當然。」
  「說得也是,我太傻了。可是,我只是想說服自己哥哥仍然陪在我身邊……現在我必須自立自強了。」
  不是還有總經理和經紀人陪著妳嗎?大家都想盡辦法在保護妳──我也可以說這番大道理,但是決定試探她一下。
  「妳媽還不搬家嗎?妳曾邀她一起過來住吧?」
  琴美的視線四處游移。
  「我媽說,呃,她還是打算留在原來的家。」
  「我問妳媽為什麼不搬家,她跟我說是因為妳不肯搬家,所以妳們才繼續住在那間破公寓裡。她在說謊。」
  「咦……」
  「老實說,妳媽顯然在隱瞞什麼。最近她花錢花得很凶,對吧?有人在勒索她。她不願意搬家,也是因為她必須留在那棟公寓裡定期和某人見面吧?」
  琴美用誇張的動作連連搖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媽媽為何這麼做。」
  「如果妳知道任何可能的原因,立刻告訴我。」
  「我不知道,對不起。」
  琴美就像是想甩掉我的話語一般站了起來。她拿起衣架上的紅色粗呢大衣穿上,拎起書包。
  「呃、呃,我該去學校了。我出門囉,把門鎖上以後,請把鑰匙丟進信箱裡。」
  琴美將玄關鑰匙放在桌上,離開套房。被留下的我抓了抓頭髮。
  不光是母親,琴美本人也有所隱瞞。別添亂了,妳可是委託人啊!
  我焦躁地坐在沙發上思索,不知不覺間竟然打起盹。當我猛然睜開眼睛查看時鐘,時間已經過了七點半。糟糕,今天原本打算回書店工作的。現在回到高田馬場沖個澡、換套衣服,再去新宿上班,頂多只能勉強趕上八點半。
  越想越沒勁,我還是直接去上班吧。

  *

  從澀谷站搭乘山手線時,不知是幸或不幸,我遇上熟面孔。在湧入車內的上班族及學生推擠下,我來到對側的車門口,擁著一個嬌小的女生擠在角落。她在我懷中發出微小的呻吟。這聲音好熟悉,短髮也很熟悉──仔細一看,竟是吉村小姐。
  「店長?」
  她瞪大眼睛。
  「你為什麼從澀谷上車?」
  「啊,嗯。」我支支吾吾地說道:「因為另一件工作的關係,昨晚我在外頭過夜。」
  吉村小姐不快地瞇起眼睛,用鼻子哼了一聲。
  「所以早上直接來上班?衣服也和昨天一樣……」
  她看得真仔細。味道有這麼重嗎?現在是冬天耶。
  「請你先回家洗個澡、換套衣服以後再來,畢竟我們是服務業。」
  「我知道。」
  雖然嘴上這麼回答,但其實我的心裡直冒冷汗。要是就這樣去上班,在書店裡遇見吉村小姐,不知道會被她罵得多慘。
  「關於聖誕節的限定包裝,我覺得把包裝後的樣本商品放到架上和聖誕卡一起陳列比較──」
  「妳居然在這種狀態下談工作?」
  我和吉村小姐的身體就像熱壓三明治一樣緊密貼合,她的聲音從我的胸口傳來,而我每次答話,下巴都險些撞上她的腦袋。
  「還不是因為店長一天到晚往外跑,我只能抓緊機會討論。」
  吉村小姐不快地說道。無可奈何之下,在列車到站前的幾分鐘裡,我只能和她一起討論聖誕季的陳列事宜。
  列車即將抵達新宿站,車內廣播聲傳入耳中。
  「店長,你好像沒睡飽。」吉村小姐從正下方望著我的臉說道。
  「不,沒有啊。」
  「別硬撐了,我光看你的臉就知道。我不曉得你在做什麼工作,不過你八成沒時間睡覺吧?」
  要是我老實說出是和高中女生一起看《第六感生死戀》,不知吉村小姐會有什麼反應?我很好奇,但是這點分寸我還有。
  「我的確很想睡,腦袋迷迷糊糊的,吉村小姐看起來就像是年輕的黛咪‧摩爾。」
  她既沒笑,也沒生氣,只是露出錯愕的表情,我猜她八成不知道黛咪‧摩爾是誰。所謂的老人味,大概就是這種別人根本聽不懂的笑話在肚子裡腐爛造成的。
  「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總之請你先回家小睡一小時。早上送來的貨我會先處理。」
  「怎麼能全部丟給妳做呢?」
  「要是你在這種迷迷糊糊的狀態下工作,反而會增加我的麻煩。」吉村小姐戳了戳我的胸口說道。
  電車停了,乘客紛紛走下新宿站的月台。
  「聽好了,十點再來上班!」
  吉村小姐留下這句話,轉眼間便不見蹤影。我抓著吊環以免被人潮擠走,待車門關上之後,深深地嘆一口氣。
  瞧她那副凶巴巴的模樣,要是我八點半去上班,她鐵定會叫我去倉庫補眠,我還是乖乖接受她的好意吧。
  當我如此決定的瞬間,一股宛若腳下崩塌般的睡意便席捲而來,讓我險些坐過高田馬場站。

  梅川經紀人是在傍晚來到「鯨堂書店」。
  「琴美在新宿的攝影棚錄影,要等很久,所以我就順道過來了。」
  一轉移陣地到二樓的倉庫,梅川便用憤懣不平的語氣連珠炮似地說道。
  「我是要跟你談談琴美的母親。你拜託我們總經理確認她有沒有被勒索,對吧?所以我就去找她問這件事。哎呀,我真受不了那個女人。」
  那隻老狐狸居然推給部下處理?但我也一樣把這件事推給荒川總經理,沒資格批評別人就是了。
  「簡直整死我了。那個女人歇斯底里發作,堅稱她沒被恐嚇,錢是拿去還高利貸。我問她知不知道琴美哥哥的下落,她幾乎是哭吼著說她不知道……那個女人的確在隱瞞某些事。真是夠了,饒了我吧。」
  「辛苦你了。」我低下頭來。我也只能這麼說。
  「我和總經理本來也不想把事情鬧大,為了琴美的將來,我們不願驚動警察。但事到如今已經別無他法。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個女人若不是知道兒子在哪裡,就是仍然和兒子定期聯絡。她不願意離開那棟公寓,大概也是因為兒子偶爾會回來吧。」
  「我也想過這種可能性。」
  「那個女人的手臂上都是傷,你有發現嗎?」
  「有,剛見面時稍微瞄到了。那是割傷。」
  「我猜那應該是她老公對她家暴造成的。琴美從前也常被虐待,既然打了女兒,會打老婆也沒什麼好奇怪。不過,最近每次碰到琴美的母親,她身上的傷口都會變多。」
  我皺起眉頭。
  「回想起來,應該是從半年前開始的。她兒子發飆離家出走,也正好是這個時期。」
  關於宏武離家出走的經過,梅川知道得較為清楚。六月的那個週末夜晚,梅川和其他員工留在澀谷的辦公室裡加班,琴美突然前來,說她的母親和哥哥在家裡吵得很厲害,她嚇得奪門而出。
  梅川前往桃坂一家居住的公寓查探情況,公寓裡只剩手臂受傷的時枝。時枝說他們大吵一架,宏武在盛怒之下朝著她丟擲剪刀後離開了。
  「後來,我因為工作關係也常和那個女人碰面,她手臂上的繃帶一直沒拆下來;非但如此,連其他部位也貼上新的紗布,傷口顯然增加了。我在想,那應該是被兒子打的,可能是她兒子偶爾會跑回來對她動粗,向她討錢。今天也一樣,我一問她兒子的事,她就嚇得心驚膽跳。」
  一瞬間,我遲疑著是否該把昨天收到的威脅信說出來,然而琴美是因為信任我才告知此事,我不能背叛她。
  「而且她還被不良集團勒索?她兒子也是那個集團的一員吧?和狐群狗黨一起敲詐自己的母親,天底下居然有這種人渣,真令人難以置信。那女人也真是的,被勒索那麼多錢,怎麼不報警呢?」
  梅川如此說道,臉上焦慮之色畢露。
  「我不知道她是為了袒護兒子,還是顧慮琴美的立場才不想鬧大,但要是繼續放任下去,到時連琴美都被拖下水,可就太遲了……啊,不過年底有《紅白歌唱大賽》,我希望你等到過年以後再採取行動。要是在重要關頭爆出這種新聞,被迫主動辭演,損失可就大了。」
  他身為經紀人的真心話暴露無遺,可是跟我說這些,我也很為難。
  「琴美小姐好像也在袒護她的哥哥。」
  我不動聲色地說道。豈止是好像,我親眼見到她袒護哥哥的證據,但我絲毫沒有表露出來。
  「對,這一點也很傷腦筋。」梅川嘆一口氣。「父親是個家暴混球,家人之間就會產生無謂的團結意識。她好像也完全不覺得母親有問題,就算自己賺來的錢被盜用幾百萬也一樣。哎,她本來就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明白的是,對方究竟是抓住什麼把柄來勒索?半年就勒索了幾百萬,一定是很大的把柄。」
  「那個女人根本不承認自己被勒索,無從得知。」梅川垂下肩膀。
  半年。
  沒錯,一切都是始於半年前。宏武離家出走,幫派開始勒索,時枝頻頻受傷。
  半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話說回來,起先明明只是想解決跟蹤狂的問題而已……」梅川萬分無奈地說:「結果不知不覺間居然變成勒索事件。可以繼續拜託你吧?宮內先生。」
  「頭都剃了,總不能不洗。」我聳了聳肩。「比起不知得對付多少人才能解決的跟蹤狂問題,阻止勒索至少看得到盡頭,輕鬆多了。只要快點找出勒索犯,把事情解決,就算琴美小姐和她媽媽有所隱瞞也無所謂。」
  我說完,梅川用諂媚的眼神抬眼望著我說:
  「說到這件事,呃……聽說您以前也常常逞凶鬥狠,希望您千萬別鬧出暴力事件;就算鬧出暴力事件,也別讓自己成為加害者。如果警察出面,請您千萬別提到桃坂琴美和荒川製作公司的名字,我們和這些事毫無關聯。拜託了。」
  「我明白。」
  這個男人確實極有演藝圈經紀人的本色,讓我連苦笑都擠不出來。

  我們交換了聯絡方式,離開倉庫。目送梅川離去後,我並未立刻返回店內,而是在逃生梯的樓梯間打了通電話給篤志。
  「我想再拜託你一件事,可以嗎?」
  『當然可以!今天嗎?』
  「嗯,我想去找那個勒索集團,但是自己一個人去,要是出了什麼狀況會沒有後援,而你知道事情的原委……」
  『哦!不過,把這種重責大任交給我沒關係嗎?既然要和直人大哥一起去跟他們火拼,還是應該找玲次大哥──』
  「我哪有臉拜託他啊?還有,這不是火拼,只是要跟他們談判。為了預防談判破裂遇上危險,我必須先保個保險。」
  『直人大哥鐵定沒問題的。從前您槓上群馬的飆車族時,不是以一敵兩百,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嗎?』
  就是因為有問題我才拜託你啊,再說,用膝蓋想想也知道,以一敵兩百當然是某個白痴加油添醋而成的瞎掰故事。
  「總之,拜託你了。」
  我懶得反駁,只說了這麼一句。
  『好,這是我的榮幸!是新宿吧?要我幾點過去?』
  「你要過來?太好了。」
  我告知書店的地址及下班時間之後,便將智慧型手機塞入口袋中,走下逃生梯。當我旋踵打算返回店內時,有樣東西閃過視野邊緣。是隔壁大樓的逃生梯門。仔細一看,一顆戴著藏青色帽子的腦袋縮回了扶手後方。
  我腳蹬柏油路面,拔腿追趕,對方似乎聽見我的腳步聲,立刻站起來。
  我和他四目相交。是在畢業照上看見的那張臉,以及瘦弱的體格、牛仔衣褲和西雅圖水手隊的帽子。
  「宏武!」
  我一呼喚他,他便轉身拔足疾奔。矮小的人影轉眼間便被靖國路的人潮淹沒,當我氣喘吁吁地來到步道上時,已經不見人影。
  我定睛凝視著在五光十色的大樓招牌底下來來往往的人群,卻未發現藏青色的棒球帽。
  我焦躁地握拳捶打自己的腳。
  他怎麼會知道我的書店在哪裡?不,他多的是知道的機會。如果他一直在跟蹤琴美,自然會知道我的來歷。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他為何而來?是來偵查的嗎?剛才的電話內容他可有聽見?混蛋,如果我逮住他,或許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我嘆一口氣,循著小巷走向書店。
  既然被他逃了也無可奈何。往好處想吧,這代表那小子還在附近。他既然在我面前現身一次,說不定還會現身第二次。
  對了,梅川剛才說琴美正在新宿錄影,莫非宏武是為了琴美來到新宿?
  我傳訊到梅川的手機:『我剛才看見宏武,或許他也會跑去你們那裡,替我注意一下,他一現身就抓住他。』
  回到書店以後,工讀生小野田一臉興奮地走過來問道:
  「店長,剛才那個人是琴琴的經紀人吧?」
  我瞪了小野田一眼。這麼一提,這小子在琴美頭一次來店裡找我時,目睹了整個過程。
  「要在我們書店辦簽名會的事是真的嗎?已經敲定了嗎?握手會當然也會辦吧?我是店員,可以拿號碼牌嗎?」
  我回以苦笑。從前梅川準備的假理由似乎相當奏效。
  「還沒敲定,也有可能破局。」
  我不忍心讓小野田繼續抱持注定破滅的期待,慎重地揀選詞語叮嚀他:
  「絕對不可以說出去。不光是簽名會,寫真集的事也一樣。」
  「我知道!哎呀,不過本人都來我們書店勘查場地兩次了,應該是幾乎敲定了吧?好期待喔!」
  「小野田,工作。」吉村小姐走過來冷冷說道。小野田縮了縮頭,回到收銀台,我則是繼續補貨。
  「又是另一件工作的事?」
  吉村小姐一面幫我補貨,一面小聲詢問。
  「嗯。不過我今天不會早退,放心。」
  「放什麼心?沒人在擔這種心。」她嘟起嘴巴。
  「下週的班表我也排好了。」
  「我說了,沒人在擔這種心。」
  「要送妳的聖誕禮物我也已經買好了。」
  「誰在擔這種心啊!別說蠢話了!」
  吉村小姐氣呼呼地返回裡間。或許我從今以後都不該再對她開玩笑,又或許我該真的去把禮物買好。

  *

  「鯨堂書店」位於東京都心,因此營業時間很長,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我身為店長,從開店到打烊都待在店裡的機率很高。想當然耳,出勤卡上的紀錄是工作八小時。雖然十分血汗,但人手不足,我也無可奈何。尤其我最近時常請假,工作越積越多,因而當天同樣是一直忙到打烊為止,讓晚上十點來店的篤志等候許久。
  「抱歉,弄到剛剛才下完訂單。」
  好不容易解決當天的工作後,我隨即買了罐咖啡給在鐵捲門外等候的篤志。
  「不,請別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太早來了。」篤志說道,接過咖啡一口氣喝光。「話說回來,原來直人大哥真的是書店店長啊。以前我也經過這家書店好幾次,完全沒發現直人大哥在這裡工作。」
  篤志望著印有「鯨堂書店」字樣的鐵捲門。
  「請多多光顧……沒辦法給你折扣就是了。」
  「好,我會盡量來這間書店看白書!」
  聞言,我險些忘記篤志對我的恩情,動手開扁。然而,見到他臉頰上的瘀青,我又打消念頭。
  「你臉上的瘀青是怎麼回事?被打了?」
  「哦,這個啊。」篤志摸著臉頰,靦腆地笑說:「被玲次大哥打的。」
  我皺起眉頭。
  「他發現你在幫我的忙?」
  「倒也不是他發現的,是我老實跟他說。不要緊,玲次大哥雖然生氣,但什麼也沒說。」
  「……這樣啊。」
  我無言以對,也開不了口道歉。與其道歉,不如一開始就別拜託篤志幫忙。玲次雖然生氣卻什麼都沒說,代表他雖然不滿篤志幫我的忙,卻也沒有阻止的理由。這種應對方式十分符合玲次的作風。
  「別說這個了,我們這就要去火拼了吧?」
  篤志吐著白色的氣息,雙眼閃閃發光。
  「你都沒在聽我說話嗎?我們不是去打架,是去談判。不過在談判之前,先去吃頓飯吧。聽吉敷說,那幫人每晚都在常去的店裡喝到很晚,時間應該還很充裕。」
  「好啊。天氣很冷,吃拉麵如何?這一帶有什麼好吃的店?」
  「有是有,可是就算在這種時間也是大排長龍。」
  我們一面交談,一面穿越僻靜的巷子,走向新宿站的方向。事後回想,我不該這麼做的,應該先走到靖國路,挑人多的地方走才對。
  當我們走進路燈照不到的大樓陰影處時,突然有無數氣息包圍住我們,皮膚因為刺人的敵意而發毛。
  「篤志!」
  幾乎在我出聲提醒的同一時間,篤志已經站到我的身後,與我背抵著背。腳步聲隨即分散,人影飛撲而來。有個物體掃過我大大傾斜的頭部上方兩公分處。我彎起手肘和膝蓋,給對方毫無防備的腹部銳利一擊。對手軟倒下來,嘔吐物濺在我的肩膀上,他手上的棒狀物體掉落柏油路面。我無暇確認對方是否昏厥,下一道人影、下一道攻擊便從右手邊襲來,他的皮夾克反射了從車道射入的些微光線。我及時跳開,伏地施展一記掃腿攻擊。一人栽了個觔斗,倒地不起。
  青白色的火花在黑暗中飛散,是敵人手上的棒子發出的火花。我感到毛骨悚然。那是電擊棒,不是按壓小型電極使用的那種,而是整根棒子都帶著電流的電擊棒。非但如此,對方人多勢眾,光就我看到的便有六個人。
  「喂,篤志,快逃──」
  我的話語被一道鈍重的聲音打斷。背後的篤志身子一軟,倚著我滑落到地上。一股焦味撲鼻而來。
  冷冽的寂靜覆蓋住我。
  踩著篤志朝我撲來的大漢鬼吼鬼叫,手上的電擊棒劈哩啪啦地燒灼空氣,但我的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我鑽進對方懷裡,朝著他的臉龐施展肘擊。牙齒與鼻骨斷裂的觸感沿著上臂傳來,感覺卻和淺眠之間聽見的遠處雷聲一樣模糊。
  你知道打架的必勝法則是什麼嗎?就是只打會贏的架,以及沒有必勝把握時先逃再說。一直以來,我都謹守這個原則。不過有些時候,卻會遇上顯然贏不了卻又不能逃的狀況。
  比如現在。
  我不能擱下篤志逃走,但若要扛著篤志逃跑,只怕我連交叉路口都到不了。只有一個選擇,就是盡可能多打倒一個人,爭取時間。
  這種時候,意識往往是冰冷的。流遍全身的滾燙血液、皮開肉綻的痛楚、對手的刺耳怒罵聲和自己斷斷續續的呼吸聲,一切感覺都空洞不已。我靠近外圍某個手持電擊棒的人,沒給他揮棒攻擊的時間,用掃腿攔腰踢去,踢斷他的手臂。口沫四濺的哀號聲響徹小巷,我又走向心生畏懼的另一人,揪住他的衣襟,用額頭撞擊他的鼻子。
  我察覺背後傳來的氣息,一回身便順勢使出肘擊。隨著物體碎裂的觸感,麻痺貫穿全身。
  當我回過神來,臉頰已經被壓在地上,口水弄髒了柏油路面。一時間天搖地晃,我甚至不明白自己是趴在地上,全身都使不上力氣。
  笑聲與罵聲自頭頂落下。
  一陣鈍痛穿過背部,被壓扁的肺部擠出帶著血腥味的氣息。一道黑影遮住視野,隨即火花四濺,斷頸般的劇痛襲來。我花了片刻才明白是有人在踢我的臉。兩次、三次,鼻腔深處宛如遭火燒灼一般滾燙,腐蝕的鐵銹味與臭味堵住喉嚨。這些痛楚感覺起來彷彿全都不關己事。為何我的呻吟聲是從遠處下方傳來的?轉頭一看,才發現那是篤志的聲音。他被三個人包圍,脖子和側腹在堅硬的腳趾甲反覆戳刺下變得鮮血淋漓。
  「黑岩大哥。」
  某人呼喚,踩著我背部的力道減輕了。
  一道腳步聲靠近。在來回震盪的痛楚中,我硬生生地抬起頭來,站在面前的人影映入眼簾。他屈身把臉湊近我,那是個年輕男人,留著只剃掉右側頭髮的奇異髮型,略微斜視的雙眼混濁不堪,滿布血絲。
  「……你就是宮內直人?SCARS的?哦?」
  那是和煮過的焦油一樣黏稠又危險的聲音。原來這小子就是黑岩啊?我回瞪那雙混濁的紅眼。
  「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嘛!喂,對吧?喂,說話啊!我看你應該是個廢物才對吧!廢物一個,還敢擺架子。」
  黑岩挺直腰桿,踹了我的側腹一腳。我的肋骨喀吱作響,喘不過氣來。
  「老頭子一個,就別跑出來逞能了。像你這種老廢物,乖乖去領殘障年金,躺在床上過尿失禁的生活──」
  打斷黑岩的是警笛聲。襲擊者的臉龐不約而同地僵硬起來。黑岩對著巷口的某人怒吼:「看啥!找死啊!」
  「黑岩大哥,不好了,是警察!」
  其他人說道。我可以感覺出腳步聲逐漸離我遠去。
  「喂,宮內,別再多管閒事,不然下次就宰了你。」
  黑岩的聲音也在我的頭蓋骨裡迴盪,逐漸遠去。
  我撐著柏油路面,拖著身子轉換方向,爬向篤志。篤志的耳朵在流血。糟糕,他的傷勢比我嚴重許多。奔向我們的腳步聲震得我傷口發疼,我聽見某人大叫:「救護車!」意識漸漸被泥淖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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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我知道自己身在夢中。
  那是一片寬敞的綠地。環顧四周,只有被炎炎夏日曬得萎靡不振的草地和四處奔跑的小孩。天空裡白雲密布,形狀好似用掃把掃過的沙地,從雲朵縫隙間可窺見淡淡的藍色。青草間的熱氣悶得直教我喘不過氣來。
  玲次躺在我的身旁看雲。他穿著國中的夏季制服,從前他的個子比我矮上許多。智也站在不遠處,凝視著一群看似幼稚園童的小孩,用口哨巧妙地吹奏著〈My heart will go on〉,不過,智也才不可能看那種賺人熱淚的電影。發條正在用智慧型手機拍攝周圍的全景圖,但我們讀國中時,智慧型手機根本還沒普及,可見這也是我在作夢的證據。俊用木棒在地上畫圖,一貴靈巧地用雙手指縫夾著六根霜淇淋過來,一面分發霜淇淋一面說:「那邊有條河,有好多女生在玩水,我們也過去吧。」玲次回答:「不要,好麻煩。」翻了個身。一隻銀蜻蜓停在俊用來代替畫筆的木棒前端,俊便開始逗弄牠。我咬了霜淇淋的尖端一口,迷迷糊糊地暗想自己可以待在這種地方偷閒嗎?發條的霜淇淋掉到地上,智也哈哈大笑,螞蟻立刻聚集過來,見狀,俊的眼睛為之一亮。
  這是夢。我明白,現在只是暫時小憩片刻而已。
  有人在呼喚我。我回過頭,尋找聲音的主人。「玲次,你叫我?」我詢問,玲次一臉不快地微微睜開眼皮,翻了個身背對我。智也正忙著擊退試圖搶奪霜淇淋的發條,一貴則是和俊一道前往穿著清涼的女孩們聚集的河邊。
  那麼,是誰在呼喚我?
  我覺得自己似乎擱下了什麼做到一半的事跑來這裡。明明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處理,但陽光、柔軟的草皮和舒爽的涼風令人心曠神怡,令我捨不得起身。
  哎,也罷。
  我已經夠操勞了,在夢中休息一下,應該沒人會責怪我吧?我枕著雙臂,仰躺在草地上凝視著天空,臉頰有種被卷積雲輕撫的感覺。
  又有人在呼喚我了。
  我轉過頭,頭髮與青草摩擦,泥土味環繞。是誰?為何呼喚我?我還有什麼沒做完的事嗎?有什麼該救的人、該打的人嗎?流血搶錢,將對手打入無聲的黑暗之中,就是我的工作嗎?
  不,不對。我的工作是──
  「……店長!」
  一道聲音傳來。
  我的工作是──書店店長。

  *

  當我醒來時,吉村小姐的臉就在身旁。她睜大了哭腫的雙眼,淚水滴落在我的臉龐上。
  「店長……」
  她喃喃說道,接著猛然回過神來,雙手摀住嘴巴縮回了頭,從我的視野消失。我想坐起來,但是身子完全使不上力。光是微微轉動脖子,背部至腰間便有一股劇痛竄過。我痛得受不了,只好放鬆力氣,把頭枕在柔軟的物體上。
  陌生的天花板、外露的日光燈、環繞床舖的布簾軌道,以及聞不慣的淡漠氣味。
  一陣腳步聲靠近,圍住了我。是身穿白衣的男女。
  哦,原來如此,這裡是醫院。
  記憶一面刺激腦部,一面凝固成形。醫生詢問我的姓名、年齡以及現在是西元幾年等問題,不容分說地打破了意識的薄膜,現實感直刺皮膚。我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了。
  「您還記得昏倒之前的事嗎?」醫生問。
  「記得。我離開書店,被人圍毆──」我吞下話語,又說道:「篤志呢?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他也受了很重的傷。」
  「他在隔壁的病房。」醫生用事務性的口吻說道:「他的傷勢比您嚴重,不過請放心,他沒有生命危險,都是能夠治好的傷。」
  我鬆一口氣,把臉埋在枕頭裡。黏稠沉重的睡意襲來,我連醫生所說的話都聽不清楚。護士小姐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替我確認點滴,更換腹部的紗布。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頭微微轉向旁邊,只見醫生背後是縮著身子、一臉不悅地坐在椅子上的吉村小姐。視線一對上,她立刻把頭撇開。
  她怎麼會在這裡?我如此暗想,沉入夢鄉。

  *

  說來令人作嘔,頭一個來探望我的竟然是警察。
  「怎麼搞的?直人,金盆洗手之後身手變鈍啦?居然被打得鼻青臉腫。從前你不是一向自詡最強嗎?」
  這個身穿Ralph Lauren休閒西裝、好看得過頭的斯文男子名叫早瀨真澄,是我的大學學長。說歸說,他大了我十歲,我們並不是在大學裡認識的。我在學時因故進了警局,當時的承辦警官就是這個人,閒聊之間,得知我們讀的是同一所大學,而且修過同一位教授的課,意氣甚為相投。
  「為什麼是真澄大哥過來?」我瞪著他那張爽朗的笑臉。「我記得你升任總廳的參事官了吧?以你的身分,還需要親自向被害者詢問案情嗎?」
  「就算成為參事官,刑警依然是刑警。聽說被害者是你,我想順便挖苦你幾句,就自告奮勇跑來問案。」
  這話聽起來雖然充滿稅金米蟲的氣味,不過應該不是真心話。真澄大哥一定是認為要讓我吐露案情,唯有親自出馬一途。唉,不過這次就算他親自出馬,我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是誰幹的,你心裡應該有數吧?」
  他還真是開門見山。受傷只有在這種時候方便,我全身上下疲軟無力,只要稍微使勁就發疼,因此自然而然變得面無表情。
  「唔,不知道耶,我和人結下的梁子實在太多了。」
  「現場逮到一個被你反過來打趴的人,不知是不是因為害怕他的老大,什麼也不說。你現在直接跟我說最快,要是讓對方先說,只怕會說出一堆對你不利的內容。」
  「我什麼也不知道,你自己去逼問那個傢伙吧。還有,什麼叫『反過來打趴』?我根本是一路挨打。」
  真澄大哥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臉,接著垂下視線,輕輕地吐一口氣。
  「抱歉,說抓到人是騙你的。」
  我看你才是離開第一線之後,腦筋變遲鈍了吧──我在心裡反唇相譏。從前他還待在轄區的時候,套話的技巧比現在高明多了。
  「喂,直人。」
  真澄大哥往病床探出身子,湊過臉來。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
  「你到底惹上什麼事?你們不相信警察,自己魯莽行事,結果造成事態惡化的情況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吧。你不是已經金盆洗手了嗎?都三十好幾的人,還想當街頭霸王?」
  「我是被害者耶,真澄大哥,你是不是搞錯威嚇的對象?」
  我似乎聽見咂舌和咬牙的聲音,然而實際上,真澄大哥只是變得和灰漿牆一樣面無表情卻又隱約帶刺而已。
  「我的背又開始痛了。真澄大哥,辛苦你了。」
  我按下護士呼叫鈴,用這種方式合法趕走不利於己的訪客是病患的特權之一。
  「我會再來的。」真澄大哥說完,站了起來。

  *

  我傳簡訊交代荒川總經理絕對不可前來醫院。警察已經出動,若是被他們發現我們之間的關係,那可就糟了。
  然而,我卻顧此失彼,忘記聯絡月川組,因此,桶谷組長和他手下的流氓浩浩蕩蕩地跑來病房。
  「哈哈哈,直人,你被打得好慘!我已經很久沒看見你這麼淒慘的模樣,真爽!好,你總不可能乖乖挨打吧?你把幾個人送進醫院啦?我從前當殺手的時候,被二十個人包圍,用卡拉什尼科夫──」
  「桶谷先生,夠了,這裡可不是單人病房。」
  我啼笑皆非地說道。同房的其他三床病人,一看到月川組一行人來探病,便立刻拉上布簾。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篤志的夥伴──「BADLAND」團隊當然也來了不少人。
  「直人大哥,幸好您平安無事。」
  「篤志也被打斷了四、五根骨頭,不過他已經可以吃飯了。」
  「到底是誰幹的?絕對不能放過他們。」
  「請您下令,讓我們大夥一起去修理他們!」
  我說過,這裡不是單人病房,別大聲嚷嚷這種社會觀感不佳的話行不行?
  非但如此,這幫人居然在探病時間中,輪番前來我的病房。該不會BADLAND的成員全都跑來醫院了吧?你們是閒著沒事幹嗎?
  謎底不久後便揭曉。BADLAND的一名成員告訴我:
  「那些人搞不好還會來襲擊直人大哥和篤志,所以探病時間我們都在這裡看守。」
  我嘆一口氣。雖然差點開口嫌他們雞婆,但仔細想想,黑岩等人潛入醫院對我們下毒手的可能性確實不是零。我身上只有一些跌打損傷,緊要關頭可以溜之大吉,但篤志似乎還站不起來,只能坐以待斃。
  「玲次大哥交代我們輪流看守的,請放心。」
  「玲次大哥如果也來探病就好了。」
  「這次他為什麼這麼冷淡啊?」
  「就是說啊。這次不只篤志,連直人大哥都受傷了耶。」
  正是因為受傷的是我,他才不來啊。我也一樣,要是他來探望我,我鐵定會笑到傷口裂開,再不然就是噁心得嘔吐。
  「如果玲次大哥和直人大哥都不下令,我們就自己去找犯人,把他們痛扁一頓。」
  「篤志被打斷五根骨頭,我們五十倍奉還。」
  「那就是三百根!」
  是兩百五十根。還有,人類的骨頭只有兩百零六根。
  結果是吉村小姐替我把這些占據床邊大聊血腥話題的蠢蛋們趕走。她這幾天都是在晚上七點左右來探望我。
  「不要刺激傷患!別帶酒來探病!要聊天去大廳聊!你們會吵到其他病人!」
  不知何故,BADLAND的成員全都乖乖聽從吉村小姐的命令。他們似乎誤會了我和她的關係,但我又懶得訂正,便置之不理。
  「我替你送換洗衣物來了。」吉村小姐把一個大紙袋放在床邊的架子上。
  「謝謝,真的……麻煩妳了。」
  說來窩囊,我無法直視吉村小姐的眼睛說出這句話。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真的……搞不懂。店長蹺班去搞奇怪的副業……還受了這麼重的傷。」
  「等一切結束以後,我會說明的。現在還不能說。」
  「這句話我已經聽膩了。」
  吉村小姐語帶怒意地說道。
  「每次都隨口說說敷衍我,你該受傷的是嘴巴。店裡的事不用擔心,來支援的茂森先生已經上手了,聖誕季的準備也已完成,年底的排班我也調整好了。就算你回來,也沒有工作可做,盡量休息吧!」
  「……謝謝。」
  我覺得只能說這句話的自己好悲慘。
  「我還從你的套房隨便拿了些書過來。」
  吉村小姐從紙袋裡拿出幾本文庫本,堆在牆邊的桌上。
  「其他還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嗎?」
  「沒有,謝謝妳的幫忙。」
  「保重!」
  吉村小姐離開了病房。直到最後,她不快的語氣都沒有改變。這也是當然。我嘆一口氣,仰躺在床上。
  我被黑岩等人打傷後,似乎整整昏迷了一天。今天是我入院的第三天,追蹤桃坂宏武的工作都耽擱了。我拿起智慧型手機,發現琴美傳給我大量簡訊:對不起,都是我害的。我很想去探望您,可是公司不准我去。請別再調查哥哥的事了。對不起,對不起……
  光看文字,傷口便開始發疼,因此我並未回覆就關機。
  我瞪著天花板自問。
  ──要停手嗎?
  良久沒有答案。
  我用手掌摸索自己的身體。滿是繃帶和紗布的軀體,胸口一帶光是觸摸便有股刺痛感。不過,醫生說骨頭沒有異常。雙腳雖然無力,但是並非不能動彈。
  即使如此,我依然無法立刻得出答案。
  桃坂宏武,當時你為何在那裡?出現在我的書店外,偷聽我和經紀人梅川的對話,看到我以後拔腿就跑。數小時後──我和篤志就被黑岩等人襲擊。
  你真的是那幫人的同夥嗎?是你聯絡那幫人來襲擊我們的?為何這麼做?為何跟蹤妹妹,甚至寄出威脅信?我實在不明白,你妹妹是那麼想念你啊。
  一切都蠢斃了。
  乾脆打電話給真澄大哥,說出一切算了。荒川總經理和梅川經紀人也都認為警方介入已是無可避免的事,而且我沒有任何袒護宏武的理由。如果我的直覺無誤,宏武根本是敵人。
  焦躁感滯鈍地刺激全身傷口。
  我將頭轉向旁邊,臉頰抵著枕頭,吉村小姐留下的成堆文庫本映入眼簾。她帶來的似乎是我最近打算閱讀而另外放在桌上的書,都是些美國作家的翻譯作品。夾在寇特‧馮內果、錢德勒、柯波帝作品間的,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上下集。
  那是桃坂宏武向閱讀咖啡館借閱的小說。
  我記得自己也有這部作品,便從書架上找出來放在桌上,打算有空時重看。
  我伸出手重新堆疊書山,抽出《航路》,漫不經心地打開封面。
  我並不認為閱讀同一本書就能了解桃坂宏武的心情,只是隨手翻閱而已。宛若將指尖插入與體溫同樣溫暖的水,我逐漸被吸入文章之中。那是欲用科學方法探究瀕死體驗的心理學家與神經內科醫師的故事。威利斯用筆埋下了幾乎令人窒息的大量資訊與伏筆,並以幽默與懸疑交織的輕快風格逐步編織作品世界。記憶鮮明地復甦,沒錯,我想起來了,就是這樣的故事。這些科學家為了拯救病患的些微可能性,一面與迷信抗戰,一面尋找真實的片鱗半爪。劃破船底而出的巨大冰山,湓溢的暗喻奔流。即使身在傾斜的船上,樂團依然持續演奏著讚美歌。
  我一陣呆然,把讀到一半的上集放在膝蓋上。
  怎麼會忘了呢?為何沒有立刻察覺?答案近在眼前,當時就那麼明明白白地擺在面前。
  那是SOS,求救的信號。
  當我回過神來,熄燈時間早已過了。我關掉讀書燈。或許是因為黑暗降臨之故,身體突然感受到一陣寒意。我把棉被拉到肩膀上,發著抖一頁一頁地翻閱記憶,推敲思索。
  我所忽略的事。
  以及必須揭發的事。

  *

  隔天是訪客格外眾多的一天。
  探望我的人原本就絡繹不絕,這一天其他床的病患也都有訪客,我去上廁所時,在走廊上和許多既非病患也非醫院員工的人頻繁地擦身而過。下午的探病時間才剛開始,為何有這麼多訪客?還不到週末啊。
  稍加思索過後,我才想到今天是國定假日,天皇誕生日。
  這麼說來,明天就是平安夜了?看來會是個充滿消毒液與小便味道的悲慘聖夜。
  琴美的──「Colorful Sisters」的聖誕公演也是明天舉行。我從病房的窗戶仰望灰濛濛的陰鬱天空。
  既然如此,就趁著今天做個了結吧,無論結果變得如何。
  等到傍晚,我往走廊探頭,向站在外頭看守的BADLAND成員招手。
  「有什麼事嗎?直人大哥。」
  身穿藏青色連帽上衣的四個男人逐一走進病房。我回到床上後,拉上布簾,壓低聲音說道:
  「幫我一個忙,我想溜出醫院。」
  我不過是說了這句話而已,他們的眼睛便閃閃發亮。
  「終於要行動了嗎!」
  「要去火拼了,對吧?」
  「所以打傷篤志的是哪裡的什麼人?」
  「請帶我們一起去!」
  想當然耳,變成了這種局面。我煩惱著該如何解開誤會,但確實想帶幾個人一起去,因為我需要人手。
  「還不到這個階段。」我慎重地揀選詞語。「必須先找到對方才行。你們願意幫忙嗎?嗯……希望有一個人能跟我一起來。」
  「我去。」
  「我要去!」
  他們爭先恐後地舉手,我從中選了個長相有印象的,接著又挑了一個和我體格相似的,和他交換衣服。我脫下睡衣、換上自己的便服後,向他借穿BADLAND的藏青色連帽上衣;擔任替身的他則是穿上我的睡衣,鑽進被窩。
  「你不用一直假扮我,反正到了量體溫的時間就會穿幫,等我離開以後,過一會兒你就可以回去。」
  「能夠假扮直人大哥是我的光榮!」
  這些人的反應實在教我不知該如何應對。
  我留下床上的替身,離開病房,戴上連帽上衣的帽子遮住臉。
  「直人大哥,您的身體不要緊吧?您一直躺著。」
  走在走廊上,其中一人對我附耳問道。
  「不礙事。」
  這話是逞強,其實腦袋和腳步都搖搖晃晃的,腹部的皮膚緊繃發疼。不過,我並不是去打架,顧不得這些。
  經過隔壁的病房時,他又小聲問我:
  「要不要順便去看看篤志?」
  我停下腳步,略微遲疑過後,搖了搖頭。
  「我趕時間,抱歉。」
  其實是我沒臉去見篤志。我把他拖下水,害他受了比我更嚴重的傷。我垂下頭,經過病房門前。
  我留下兩個人繼續看守著病房,帶一個人從後門離開醫院。太陽似乎已經下山很久,並排停放在寬闊停車場裡的眾多車輛沉落於暗夜之中,每一輛看上去都是濃濃的鼠灰色。寒氣穿透單薄的連帽上衣和傷痕累累的皮膚,滲入五臟六腑與骨頭。
  我們招了一輛計程車。告知地址、車子開始行駛後,我試著回憶臨時搭檔的名字。記得他從以前就跟在玲次的身邊當小弟。
  「呃,小松崎。」
  「是。」
  說對了,我暗自鬆一口氣。
  「接下來我們要去的是某個女人的家。老實說,我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麼反應,也不知道能夠找到什麼線索,不過,她應該握有和打傷篤志的那幫人有關的資訊。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照著我的話去做。」
  「我知道,請儘管吩咐。」
  小松崎意氣風發地點頭。些微的罪惡感哽住喉嚨,雖然我那番話不是謊言,但是有說和沒說差不多。
  一切都只是推測,或許我完全猜錯了。
  即使如此,我不能繼續沉浸在舒適的暖意中呼呼大睡。

  *

  我們在目白路和環七路的交叉路口下了計程車,沿著步道在首都高的高架橋形成的漆黑陰影中前進,走進一條小巷。不知是不是被我的緊張感染,小松崎也不發一語地跟在我的半步之後。路燈變得稀稀疏疏,放眼望去,只有停車場和廉價公寓。雖然才剛入夜,路上卻完全不見行人的蹤影。
  來到一棟格外破落的兩層樓房前,我停下腳步。走廊的鐵皮屋簷四處破洞,排水管裂開,樓梯口的燈泡像第九天的螢火蟲般虛弱閃爍著。
  我繞到公寓後方,確認窗戶的亮光。二樓的五戶之中有四戶是亮著的,一樓卻只有正中央那一戶點著燈。這樣正好,等一下或許會引發騷動,鄰居不在家比較方便。
  我再次回到公寓正面,用手勢指示小松崎離開門邊以後,才按下一〇三號室的電鈴。
  『……喂?』
  不安的女聲從門後傳來。
  「我是荒川製作公司的宮內,先前來拜訪過。」
  我盡可能放柔語氣說道。
  「這麼晚來打擾,不好意思。琴美小姐有些東西想放在老家,我送過來了。」
  門打開一道縫,桃坂時枝探出頭來。不知她是不是剛洗完澡,頭髮有點濕,身上穿著米黃色的厚睡袍。她對我投以怯生生的視線,我微微地點頭致意。
  「抱歉,打擾您休息。我可以搬進去嗎?一下子就好了。東西很大一箱,所以還有另一個員工幫忙搬。」
  「……咦?啊,好……」
  「失禮了。」
  我說道,把時枝推進屋裡,並將身體插入門縫之間,向身後的小松崎打了個信號。時枝驚慌失措地往後退,我和小松崎在狹窄的玄關脫下鞋子,踏上走廊。
  「呃,東西呢?」時枝交互打量我們兩人的臉,如此詢問。我牢牢地關上玄關的門,上了鎖、扣上門鏈,轉身對時枝說道:
  「說要放東西是騙妳的。我是來跟妳談談妳被黑岩那幫人勒索的事。」
  時枝目瞪口呆。
  「……啊?呃,什麼?」
  我邊巡視走廊、浴室、廁所、廚房,邊微微地加強語氣說道:
  「我已經知道他們用來勒索的把柄是什麼,也知道那個把柄就藏在這間屋子裡的某個地方。即使靠女兒的收入減輕經濟負擔,經紀公司提供大廈住宅供妳們住,妳還是堅持不肯搬離這裡,理由就在於這個把柄。」
  女人的臉色倏地變得蒼白。我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只是虛張聲勢,不過,看到時枝的表情,我明白了。我的推測是正確的,這件事令我感到絕望。
  「在哪裡?」
  我更加壓低聲音。時枝的視線四處游移。當一個人被指摘在掩藏某樣東西時,視線往往會忍不住移向那樣東西──這是假的,其實是會下意識地避免把視線移向那樣東西。我一面說話一面四處巡視,就是為了觀察這一點。
  我望向廚房深處,瓦斯爐底下,垃圾桶、紙箱和空瓶空罐擺放之處。我走向那兒,蹲下來瞥了後方一眼,只見時枝的臉龐變得更加蒼白。
  我把視線移回地板。地板有接縫,牆邊有個收納式握把。
  「小松崎。」我呼喚道:「這裡好像可以打開。地板下方應該有空間,你開開看。」
  「啊?你、你別亂動,我要叫警察了!」
  我站起來,瞪著時枝。
  「想叫警察儘管叫,趕來的警察也會看到底下的東西。」
  時枝的喉嚨發出怪聲,沉默下來,從睡袍袖子底下露出的手緊緊握著智慧型手機,不斷發抖。我向小松崎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我待會兒再說明原委,總之你先照著我的話去做。我傷口發疼,使不上力。」
  「好。」
  「住手!你在想什麼?快住──」
  「要是妳大聲嚷嚷,其他住戶說不定會報警。」
  我瞪了一眼,時枝立即畏縮。小松崎迅速移開垃圾桶和空瓶,將正方形地板蓋掀起來。時枝的嘴巴漏出了刻意壓抑的聲音。
  地板下方出現安裝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金屬門板。雖然生了鏽又髒兮兮的,但是附有拉出式握把,所以勉強能夠分辨出來。門緣的縫隙用布質膠帶封住了。
  下頭應該是地窖,建築物地基的坑洞部分。
  因為蓋上兩層蓋子──所以臭味才沒有外洩?
  「直人大哥,這些黑色汙漬……」小松崎喃喃說道。靠近一看,門板和周圍的混凝土上都有黑色汙漬沾附。
  「八成是搬進來的時候沾到的血吧。」我說道。
  「不是!不是!」時枝大叫:「那是我!是我的!」
  回過頭的我一陣愕然,因為時枝的手上多了把剪刀,非但如此,她是以刀刃打開的狀態反手握著。
  她揮落剪刀,我嚴陣以待。
  然而,刀刃揮落的目標是──她自己的手臂。刀刃刺進捲起的睡袍袖子底下那條傷痕累累的瘦小手臂。當她拔出刀刃,全新的傷口隨之擴大,鮮血汩汩流出,沿著手臂、指尖滴落至廚房地板。
  我奔向時枝,抓住她握著剪刀的右手手腕。她用從那細小的手腕難以想像的蠻力抵抗著。
  「是我的血!我、我有自殘的習慣!我常常這麼做,只是沾到當時的血而已!是我,是我的!」
  我扭轉不斷掙扎的時枝手臂,從她的手上搶過剪刀。時枝跌坐下來,用手摀著傷口哭泣。我拿起廚房裡的毛巾纏在她的手臂上,替她做應急的止血處理。
  我發現連她的上臂都布滿舊傷。
  這些都是自殘的傷痕?
  為了自我催眠混凝土和金屬門上沾附的血跡是自己的血,她不斷自殘手臂?
  簡直是瘋了。
  不過,我發現自己並不怎麼驚訝。我感覺得出來,這個女人確實可能這麼做。
  我對啞然望著我的小松崎說道:
  「不用管我,把門打開,檢查裡頭有什麼。」
  小松崎臉色發青地點頭,轉向金屬門撕下膠帶。他用手指勾住握把拉起,隨即又呻吟一聲,往後跳開。拉起的門板掉落關閉,發出令人不快的扭曲金屬聲。
  「怎麼了?」
  「有一股……很濃的臭味。」
  「嗯,你替我打開,我下去看。幫我看著這個女人。」
  小松崎皺起眉頭屏住呼吸,把門打開之後便立刻往後退,我則是與他錯身而過,走向洞口。一股惡臭撲鼻而來,我忍不住往後仰。無法形容那是怎麼樣的臭味,因為我立刻停止用鼻子呼吸了。
  金屬門下方有道梯子,底下是個天花板低矮的地下室,十分狹窄,即使彎著腰也會撞到頭。眼睛感到刺痛,胸口也漸漸地喘不過氣來。我用智慧型手機的螢幕光線代替手電筒,往深處匍匐前進。
  牆邊有東西。
  是被藍色塑膠布覆蓋的龐大物體,共有兩個,在一片昏暗之中,看起來宛若巨大的毛蟲。
  我抓住邊緣,將塑膠布扯下,裡頭的東西滾到混凝土地板上。我緊咬嘴唇,朝另一個包裹伸出手。這個包裹似乎更舊,塑膠布乾燥粗糙,裡頭的東西黏住了塑膠布很難扯下,觸感就像是緩緩摳下結痂,教人不禁發疼。
  我用液晶螢幕的微弱光線確認塑膠布底下的物體後,便慢慢返回地窖出口。小松崎從洞口窺探著我。
  「……那是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是因為沒用鼻子呼吸,小松崎說話的方式活像個醉漢。我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他:
  「是屍體。」
  我爬上梯子、關上門,再度用膠帶封住縫隙,把地板嵌回去。臭味似乎完全沒有消散,不知是因為已經溢漏到屋子裡,還是鼻子被熏得分辨不出有無臭味。
  屍體有兩具,其中一具已經化成白骨。原來如此,我倒是沒想到這個可能性。
  我望著像隻海蝨一樣縮在地板上的時枝。
  「兩個人──都是妳殺的?」
  我質問她,只見她頻頻搖頭,披頭散髮地抓撓著地板。我倚著流理台跌坐到地板上,嘆了口氣。
  全被我猜中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那還用說?當然是報警。既然發現了屍體,已經沒有別條路可走。
  琴美的演藝事業想必會受到影響吧。明天是聖誕演唱會,接下來還有梅川提過的《紅白歌唱大賽》。不過,那又如何?事情曝光只是遲早的問題。
  當我打算跟時枝說話而再次望向她時,發現她雙手握著某樣東西。剪刀……?不是,是智慧型手機。
  我逼近時枝,打算搶走手機;時枝扭動身子,逃到牆邊。
  一瞬間,我看見了手機畫面。簡訊軟體呈現開啟狀態,寄件紀錄中有「黑岩」的名字,而我並未遺漏這一幕。
  「喂,妳傳了什麼簡訊給黑岩?」
  我把手放在時枝的肩膀上搖晃她。時枝露出冷笑說:
  「不是我,不是我的錯,我沒錯。都是、都是那孩子,是那孩子,啊,嗚,啊……」
  智慧型手機從時枝手上滑落。我撿起手機,確認最新的寄件紀錄。果然是傳給黑岩的。
  『地板下的事,荒川製作的宮內知道了,救我。』
  我感覺到腦袋倏地冷下來。背後的小松崎過來詢問發生什麼事,但是在我聽來,他所說的話根本不成語句。
  她通知了黑岩。該怎麼辦?對於那傢伙而言,時枝是搖錢樹,同時是恐嚇取財罪的證人。只要堵上我的嘴,他就能夠一如既往地繼續敲詐時枝。
  既然如此,黑岩會怎麼對付我?
  答案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和出乎意料的形式揭曉。我的智慧型手機震動起來。
  電話是吉村小姐打來的。我觀看畫面上顯示的時間,早已過了她來探病的時段,所以我以為她是發現我溜出醫院而打電話來。
  然而,我接起電話,傳來的是黏膩又令人不快的男聲。
  『……是宮內嗎?』
  一瞬間,我不明白對方是誰。
  『你還真會挑時間啊,王八蛋。』對方發出低俗的笑聲。
  我這才聯想到他是誰,不禁毛骨悚然。
  「……黑岩?」
  我不敢置信地把智慧型手機從耳邊拿開,確認畫面上顯示的來電者姓名──確實是吉村小姐。為何吉村小姐的手機在黑岩手上?一股寒氣爬上背部。
  「你怎麼會用這個號碼打電話給我?」我壓抑聲音詢問。
  『輪不到你發問!』黑岩厲聲說道:『我把你的女人抓來了,你要聽聽她的聲音嗎?』
  黑岩的聲音倏地遠去,背後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些。他們大概是在車子裡,我分辨得出引擎的咆哮聲與風拍打窗戶的聲音。還有……
  住手,好痛,很痛耶!放開我啦──女人的聲音,是吉村小姐。我頓時有種五臟六腑沸騰的感覺。
 楼主| 发表于 2018-9-14 23: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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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了沒?』黑岩說道:『我跑去醫院解決你這個好狗運沒死的人渣,但你居然跑了。以為我閒著沒事幹啊?雜碎。』
  醫院──正如玲次推測,黑岩他們跑去醫院對付我,然而我不在病房裡。
  『我當然不能兩手空空就回去啊,你懂吧?撲了個空,我心裡正不爽,剛好在停車場看到這個眼熟的女人。』
  他就這樣把前來探望我的吉村小姐給綁走了?我差點捏碎手中的智慧型手機。
  我細細地吐了口氣,設法讓自己鎮定下來。冷靜,快想辦法。
  『我本來想先輪姦一晚,再叫你過來海扁一頓,可是桃坂老太婆傳了那封亂七八糟的簡訊來。喂,宮內,我說過吧?再多管閒事就宰了你。』
  就是這個,還有談條件的餘地。我顫抖著聲音說道:
  「我還沒有報警,看到屍體的也只有我一個人。不過,要是你敢動她半根汗毛……」
  『你有立場跟我談條件嗎?』
  黑岩怒吼。
  「你想圍毆我,就說個地點,我會一個人過去,但是你要放了女人。只要你動她半根汗毛,警方就會立刻收到消息。」
  黑岩的咒罵聲持續了好一陣子,由於他的詞彙實在太過貧乏,我就不詳細記述。喘口氣之後,黑岩說道:
  『我等你一個小時,地點是「工廠」,詳情去問桃坂老太婆。你只能一個人來。我討厭等人,只要等超過一秒鐘,就立刻開始「攝影會」。』
  我一掛斷電話,便揪住時枝的衣襟,將她壓在牆上逼問:
  「黑岩說的『工廠』在哪裡?」
  時枝扭動身體,連連咳了好幾聲才結結巴巴地回答。她說她去那個地方交過幾次錢,是北池袋一處廢棄汽車維修廠。
  我把時枝往牆壁推開,回頭對小松崎說道:
  「替我看著這個女人,千萬別讓她聯絡其他人,要是被那幫人發現知道有屍體的不只我一個人就糟了。」
  「……我知道了……呃,請問一下,我搞不太懂發生什麼事……」
  「打傷篤志的那幫人綁走我的朋友。」
  小松崎瞪大眼睛。
  「我如果不立刻單獨赴約,那個女人會有危險。」
  「您自己去?不、不,可是,依那幫人的作風,您會被做掉的。」
  「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是在這種圈子打滾的人。可是她只是個普通人,不該被我拖下水。這是我的責任。」
  「可是,直人大哥……」
  「麻煩你了,要是我到早上還是沒有聯絡你,你就去通知荒川製作公司一個姓梅川的男人,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
  我留下杵在原地的小松崎和依然念念有詞的時枝,離開公寓。風變強了,附近的樹梢發出不祥的呢喃聲,冰冷的空氣毫不容情地劃裂我的耳朵和臉頰。我來到目白路,跳上計程車。

  *

  我在北池袋的車站前下了計程車,一面尋找時枝單憑不確切的記憶描述的道路,一面在黑暗中奔馳。巷弄狹窄又錯縱複雜,沿路前進,常常來到意想不到的場所。地點是廢棄工廠,所以也無法查詢住址。
  路上我打了好幾次電話到吉村小姐的手機──也就是打給黑岩──詢問路徑,但是對他而言,我遲到比較有意思,所以他只是嘿嘿冷笑,完全不理會我。即使如此,我的電話並沒有白打,話筒彼端傳來列車行駛聲和平交道的警告聲,這代表工廠位於鐵路沿線,而且是在平交道附近。非但如此,我在鐵路旁奔跑時聽見的電車聲和電話傳來的聲音幾乎同步,可知工廠就在附近。
  我不知道自己在黯淡無光的夜路上跑了多久。寒冷、疲勞、焦躁、憤怒和傷口的痛楚交雜,麻痺了我的大半意識。當我回過神來時,眼前已經出現圍牆、大門以及另一頭的建築物黑影。
  貼在門柱上的招牌因為日曬而嚴重褪色,幾乎分辨不出上頭的文字,只能隱約辨認出「維修」二字。
  應該就是這裡吧,比我預測的還要廣闊。我翻越橫向推開的大門,踏進廠區。由於四周一片幽暗,我不知道面積有多大,但是看得出廠房不只一棟。左手邊有棟大了一圈的兩層樓房,透過窗戶可看見幾盞燈光,入口的大型鐵捲門也是半開的。我跑過去,鑽進鐵捲門,燈光直刺雙眼。
  「黑岩!」
  呼喚聲在挑高的天花板虛無地迴盪著。這裡大得足以輕鬆容納一座籃球場,過去大概擺放了千斤頂及吊車等大型器械,現在卻是空空蕩蕩。牆邊的架子上也空無一物,骨架外露的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大半壞了。
  相當於二樓的高度有一條迴廊,迴廊上有幾道人影。
  「來了。」「他還真的一個人來耶。」「那傢伙真厲害。」
  是一群穿著運動衫或牛仔外套的年輕人,看來大約二十歲左右,個個眼神凶惡,一賊笑便露出又黑又髒的牙齒。
  「上次修理得果然還不夠狠。」「宰了他吧!」
  「把女人交出來。」我努力用平靜的口吻說道:「你們沒對她做任何事吧?要是敢碰她一根手指,我就宰了你們。」
  其中幾個人的表情變得僵硬,大概是前陣子襲擊我和篤志的人。只要他們想起我的反擊,萌生一絲畏怯之意,就算是我賺到了。
  我拿出智慧型手機。
  「如果我在九點前沒有傳訊取消指令,就會有人替我報警。把女人放了。只要把她完好無缺地交給我,我就取消指令。」
  這是種不值錢的虛張聲勢,不過這些人應該沒有判斷真假的能力,有助於我爭取時間。幾道咂舌聲傳入耳中。
  「這些話去跟黑岩大哥說吧。」
  其中一人說道,指向倉庫深處、正好位於我正面的不銹鋼門。
  「反正你也不可能活著回去。」
  「你就繼續嘴砲吧。」
  我承受著四面八方傳來的嘲笑聲,緩緩走向維修廠深處。確認周圍,光是我看到的就有八個人,全都拿著武器──鎖鏈、木材,還有一個人拿著上次的電擊棒。這裡不是大街上,他們也有可能動刀。
  無可奈何,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打開門一看,是個十分狹窄的房間,應該是並列於牆邊的鼠灰色玻璃門櫥櫃造成的印象。這裡從前似乎是辦公室,地板上留有清晰的桌腳痕跡。正面有另一扇門,門上是標示緊急出口的綠燈。
  我一踏進房裡,左手邊就傳來一道聲音:「店長?」
  我循聲望去,只見深處有張三人座的黑色沙發,穿著毛皮夾克的黑岩伸長了雙腳坐在沙發上滑手機,一旁有個只穿內衣褲的女生蹲在沙發和牆壁之間。
  是吉村小姐。她的雙手被散發黑色光澤的細繩──八成是電線──牢牢捆住,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她望著我的眼神中露出喜悅與安心之色,但我則是因為罪惡感而無地自容,險些撇開臉。
  外傷──看來似乎沒有,該安心的是我。
  「……搞什麼,趕上啦?」
  黑岩依然盯著液晶畫面,恨恨地低喃。
  「我都已經準備好要上她了。」
  「……店長,對、對不、對不起。」
  吉村小姐淚汪汪地說道。妳幹嘛道歉?過熱的無理怒氣在我肚子裡蠕動。妳倒是說說看,妳做錯了什麼?全都是我的錯,妳只是被害者。幹嘛露出那麼開心的表情?妳應該更輕蔑我、責備我才對啊!混蛋,一切都讓我火大。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我忍著幾乎快從全身噴發而出的激憤說道:
  「放了女人,我就不報警。」
  「叫更漂亮的女人過來。你認識那個偶像吧?叫她過來,我就放了這個路人臉。」
  「我沒跟你談過這種條件。如果我沒有任何動作,就會有人去報警。只要我確認女人逃到安全的地方,我就會取消指令。」
  「想想你的立場,垃圾。你以為你能夠指揮我?」
  黑岩眼中的光芒倏地消失。他站起來靠近吉村小姐,一把抓住她的頭髮拉她起身,並揍了她裸露的肚子一拳。
  「──唔!」
  吉村小姐的身體彎成ㄑ字形,撞上櫥櫃。由於她的手被綁住,因此是以臉朝下的姿勢倒地。
  「喂!」
  我逼近黑岩,抓住他的手腕,他立刻甩開我,反過來揪住我的衣襟,將我壓在牆壁上。混濁的雙眼近在眼前,酸腐的口臭令我忍不住皺起眉頭。我不禁想起地窖內的屍臭。黑岩的左手手指上留有幾根吉村小姐的頭髮。
  「冷靜點,宮內老兄。我把這個女人剝個精光之後,可是整整忍了一小時,什麼也沒做耶。現在只不過是揍了她的肚子一拳,你少大呼小叫,雜碎。」
  「……你幹這種事只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你們所有人的身分都已經曝光,警察一出動,你們就完蛋了。」
  黑岩勒著我的喉嚨,哈哈大笑。
  「我已經玩膩啦,太麻煩了。警察?要來就來吧。只要收拾你和這個女人,再堵上桃坂老太婆的嘴巴就行了。」
  我感覺到血液因為絕望而逐漸變冷。黑岩把我的身體當成抹布,一面摩擦牆壁一面拖到門邊,並一腳踹進工廠裡。「店長!」吉村小姐泫然欲泣的聲音傳來。我栽了個觔斗,倒在混凝土地上。當我撐著手抬起頭時,只見黑岩走出了辦公室,身上只剩內衣褲的吉村小姐也被他抓著頭髮拉出來。一見到她蒼白的肢體,迴廊上便傳來色瞇瞇的起鬨聲。
  我抹了抹被塵埃弄髒的嘴角,站起身來。
  這不是可以玩弄小把戲的對手。打從吉村小姐被綁來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沒有選擇。
  「可以開扁了。」黑岩說道。迴廊上的男人有的走樓梯,有的直接翻過扶手跳下來。不只如此,還有好幾個男人從我剛才進來的鐵捲門縫隙鑽進來。最後一人拉下鐵捲門,刺耳的金屬咿軋聲迴盪在維修廠裡。
  「打了幾下自己算,待會兒從打最多的開始玩這個女人。」
  「不要~~~~~~!」
  吉村小姐的尖叫聲成為開打的信號。首先採取行動的是我,我走向距離最近的鼻環男,把脫下的連帽上衣扔到他眼前,趁他視野受阻遲疑之際,一腳踢向他的胯下,並在他痛得跪地時抓住他的腦袋,用膝蓋撞爛他的鼻臉。鼻血和斷齒四處飛散。
  當我撿起從他手中掉落的木材時,包圍我的眾人一齊發出不知所云的怒吼聲殺了上來。憤怒是恐懼的另一面。打人數差距如此懸殊的架,技術和臂力往往無關緊要,只能打精神戰,所以我專打臉部。用木材刺眼睛,一抓住頭便用膝蓋頂、一鑽進敵人懷裡就使用手肘攻擊對方的臉。臉部容易出血,而且容易受傷變形,因此攻擊臉部是讓對手想起疼痛的最有效方法。我讓自己變得更加冷血,一心只想著如何破壞對手的臉。甩動的鎖鏈劃裂我的皮膚,鐵棒結結實實地打中我的上臂,但我還是踩住了腳,用頭槌敲碎對手的鼻梁。我分不清汙染視野的紅色是我自己的血還是他們的血,只顧著將痛覺排出體外。不能意識到──疼痛就是疼痛,只是一種記號,從遠處觀看,無論是自己的疼痛或敵人的疼痛,都不過是種意義不明的小汙漬。人類花了數萬年才獲得想像力之光,但是在互毆時,無法拋棄想像力的人便會輸。人類絕對贏不了野獸,野獸絕對贏不了機械。我毫不容情地踐踏下巴碎裂、蜷曲在地的男人後腦,在混凝土地板上塗抹帶血的口水。突然,我的膝蓋一軟。積蓄的疼痛與疲勞遲早會侵蝕現實中的肉體。我是在入院期間偷跑出來的,很快便會達到極限。
  「──你們在搞什麼鬼!」
  一道罵聲響起,是黑岩。我轉過頭,只見黑岩把吉村小姐推倒在地,大步走過來。我露出了帶有兩種意義的笑容。吉村小姐暫時不會受到威脅,不過──或許我撐不下去了。那雙混濁的雙眼,顯然是把對於疼痛的想像力留在母親肚子裡的人才會有的眼神。非但如此,他手上還拿著一把和手臂差不多長的扳手。
  「對付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啊!你們這些嘍囉!雜碎、人渣!」
  高舉的扳手朝著我的額頭筆直揮落,我及時握住鐵棒格擋。一陣衝擊直達腰骨,鐵棒彎成ㄑ字形,扳手前端在我的臉部上方數公分處抖動,停了下來。
  黑岩再度揮動扳手,鐵棒從我麻痺的手中掉落。四周都被包圍,我只能正面衝向黑岩。扳手擊中我的肩膀,由於打擊點在握柄部位,並沒有完全反映出力道,但還是教我險些單膝跪地。我朝著黑岩的肚子揍了一拳。扳手掉落地板,發出鈍重的聲響,但那只是因為打擊點離手很近,所以扳手才脫了手,並不是我的拳頭奏效。他的拳頭隨即打中我的臉。我眼冒金星,意識於一瞬間吐出口中,視野轉暗,直到撞上混凝土地才又恢復意識。而這一瞬間成了致命傷。
  劇痛貫穿我的肚子。
  是黑岩的鞋尖。我咳出血沫,倒在混凝土地上。疼痛終於俘虜我的身心。
  「別睡啦!」「之前不是很囂張嗎?」
  其他人的聲音跟著落下來。幾個人圍住我,對著我的背部、下腹部與後腦又踹又踢。嘴裡充滿燒灼的鐵味。我想站起來,但是身體完全使不上力,只能駝著背、縮起四肢。
  「店長,別、別、別打了!」
  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喂,停下來。」
  緊接著傳來的是黑岩下流的聲音。席捲全身的足球踢風暴戛然而止。
  「要是他昏倒,不就錯過好戲了嗎?壓住他,當著他的面輪姦那個女人。」
  幾個人合力把我的雙手雙腳壓在地板上。我抱著不惜扭斷脖子的決心抬起頭來,怒視黑岩。鮮血流進我的眼睛裡,但是我依然沒有闔上眼皮。黑岩抓著吉村小姐的上臂,把她拖到我的面前。
  「不、不、不要,住手,請你住手,求求你。」
  吉村小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哀求。一道駭人的低吼與她的聲音重疊,傳入我的耳中。我察覺聲音是從自己喉嚨發出來的,我的全身都因為憤怒而顫抖。
  我要宰了你們,現在就把你們全都宰了,只要這個身體能動。快動啊!站起來,要在地上趴到什麼時候?混蛋,快給我動起來!就算手腳斷了也沒關係,立刻給我動起來!
  黑岩將吉村小姐的裸體以伏地的姿勢壓在地板上,扯下她的內衣。她的尖銳叫聲刺痛我的耳朵,我忍不住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
  「──啊?」
  「臭小子,你是誰?」
  「──嗚!」
  背後接連響起悶哼聲及鈍物互相撞擊的聲音,壓著我四肢的力道也跟著鬆開。黑岩停下動作,訝異地轉過頭來。
  我使出渾身之力,將自己的身體扒離混凝土地,試著站起來。
  下一瞬間發生的事令人難以置信──卻是我極為熟悉的現象。一道巨大的影子從我的正上方落下,掠過正要起身的我的鼻尖,猛烈撞上眼前的地板。
  是人。
  高頭大馬的男人一個接一個飛上空中,又摔落到混凝土地面上。包圍我的眾人啞然無語地愣在原地,不過,這樣的光景我已經看過許多次。當年,大家都是心懷畏懼地如此形容──
  ──那傢伙一抓狂,豈只是下血雨,還會下人雨!
  剛才把我當沙包打的那群人,膽顫心驚地往後退,我可以清楚看見緩緩走向我的修長身影。藍色系半身外套和黑色皮褲,往後梳的鋼鐵色頭髮令人聯想到猛禽的翼梢,雙眼宛若用刀子隨意劃開的割痕一般,散發銳利又粗野的光芒。
  「打傷篤志的是誰?不回答的話就把你們全宰了。」
  他環顧維修廠內,低聲說道。
  「玲次……」
  我喃喃說道,但喉嚨受創,發不出聲音。玲次看著我的臉,打從心底不快地歪起嘴角。
  「……你要躺到什麼時候?栽在這種雜碎手上兩次,不覺得丟臉嗎?」
  為何玲次會跑來這裡?我如此暗想,隨即想到答案。是小松崎打電話告訴他的。我逼問時枝「工廠」的地點時,小松崎也聽見了。
  夥伴篤志被打到送醫,這小子當然不可能默不吭聲。
  「我和你不一樣,是文化工作者。」
  我自然而然地耍起嘴皮子,這是種好傾向。玲次立刻反唇相譏:
  「解決這些垃圾就和掃水溝差不多,快點上工吧,文化工作者。」
  我們話說到一半,回過神來的「垃圾」之一發出莫名其妙的怪聲,揮舞電擊棒撲向玲次。玲次壓低身子,朝對手的胸口出拳。
  玲次不像我那樣耍小聰明,他擁有壓倒性的力量與速度。只見他縮起壯碩的身軀,翻身竄進對手懷中,下一瞬間,那個有勇無謀的垃圾便浮空了。那是足以刺破內臟的重拳。玲次輕輕鬆鬆地扛起昏厥軟倒的對手,將他丟向旁邊的另一個垃圾。
  「王八蛋!」「圍起來!」「圍毆他!」
  三個人同時撲向玲次。我用身體衝撞正後方的人,左手邊的人則是被玲次的下踢踢翻,跌了個四腳朝天;剩下的右手邊那人揮落的木刀,玲次連看也沒看便用手接住。
  我們並沒有研擬戰略,甚至連眼色也沒使,卻理所當然地背對著背,將所有映入眼簾的對手逐一收拾。雖然我遍體鱗傷,只要稍微鬆懈就會倒下來,可是只要一想到玲次在身後,便能放心將最後一滴力氣貫注於拳頭上,擊倒對手。
  好懷念。
  從前組隊的時候,我們總是在幹這種事。我們從不認為自己會輸,因為全世界最強的人,正在自己背後忙著痛毆其他對手。我和玲次都是真心這麼認為,實際上我們也確實未曾輸過,只是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擊垮對手,堵住對方的嘴巴,又繼續打──
  「──宮內!」
  這道聲音令我回過神來。
  如今廣闊的維修廠內已幾乎沒有人站著了。我的拳頭磨破皮,沾滿自己的鮮血和多出數倍的他人鮮血。玲次早已不在我的身後。對了,打到最後,我開始主動追擊逃竄的敵人拳打腳踢,直到對方昏倒為止。玲次也一樣。好個文化工作者。玲次人在哪裡?
  我四下張望,發現了他。
  玲次的背影在通往辦公室的門前。被玲次逼得走投無路的黑岩背部抵著門板,架住赤身裸體的吉村小姐。
  「喂,宮內!」
  黑岩大叫:
  「快過來攔住這隻大猩猩!不然我就宰了這個女人!」
  黑岩的手上握著一個小小的金屬製物品,抵著吉村小姐的喉嚨──是小刀。我立刻奔向玲次背後。
  「玲次,等等,快住手!」
  我抓住他的手臂,卻被他甩開。
  「那個女人跟我無關,你想殺就殺吧。我只是來算篤志的帳而已。」
  「……店長,呃、呃,我、我……」
  吉村小姐的聲音在顫抖。她一開口說話,抵在喉嚨上的刀刃便劃裂皮膚,滲出血來。
  「宮內,你不希望這個女人沒命,就快點攔住那隻大猩猩!」
  黑岩大叫。玲次繼續逼近,我用比剛才更加強勁的力道抓住他的肩膀。
  「玲次,拜託。」
  「要是讓這個雜碎逃走,他一定又會趁夜偷襲你。」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讓吉村小姐死,絕對不行。我的手指嵌進玲次的肩膀。黑岩嘲笑道:
  「很好,宮內。這個女人我帶走了,你可別動歪腦筋。」
  惡寒幾乎快扭曲我的背部。黑岩要帶走她。就算她不會被殺,也會被黑岩用各種方法殘害身心。不行,還是不能放他離開,我得想個辦法。一瞬間,只要一瞬間就夠了──
  黑岩絲毫沒有大意,一面盯著我們,一面用左手轉動門把,打開了門。就在這時候,我隔著黑岩的肩膀看見辦公室正面底端的便門打開,一道矮小的人影衝了進來──牛仔外套和深戴的藏青色棒球帽,以及手上的木製球棒。黑岩也吃了一驚,轉過頭去。
  球棒從頭頂上高高揮落,黑岩情急之下護住頭部,鬆開架著吉村小姐脖子的右手。玲次沒有放過這一瞬間,撲向吉村小姐。幾乎在球棒擊中黑岩左臂的同一時間,玲次也將吉村小姐從黑岩的手中搶過來。
  直透骨頭的毆打聲與黑岩苦悶的呻吟聲響起。
  接著,球棒從細瘦的手中滑落,和混凝土地面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只見棒球帽簷底下的眼睛閃動著困惑的色彩,臉上浮現怯意。那人隨即旋踵離去,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消失在便門外的黑暗中。
  「啊──混蛋,給我站住!」
  黑岩叫道,瞥了玲次懷中的吉村小姐一眼,咂了一下舌頭之後,便追著身穿牛仔外套的背影衝向外頭。
  「玲次,那個女人就拜託你!」
  我也隨後追去。
  穿過緊急出口的瞬間,一股直至凶暴的冷空氣迎面撲來,我的腳步不禁為之瑟縮。寬廣廠區裡的光源,只有從剛才離開的門溢出的光線,腳底下是沙礫的觸感。我四下張望,在黑暗中定睛細看。
  此時,傳來了踩踏沙礫的聲音。我朝著那個方向拔足疾奔。
  前方的黑暗中有道微小的光芒一閃而逝──是黑岩,他壓著身穿牛仔外套的矮小身軀,高舉刀子!
  我的手搶在腦袋思考之前動了。我從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機,用盡全力扔過去。扁平的小機器旋轉著劃裂黑暗,擊中黑岩的右手背。
  刀子掉了下來。
  穿著牛仔外套的瘦小身軀,趁著黑岩畏怯的時候從他的雙腳之間溜走,在沙礫上打了幾個滾,與黑岩拉開距離。黑岩起身瞪著我。即使在這樣的黑暗中,也看得出他的雙眼燃燒著熊熊怒火。
  「宮內!」
  黑岩蹬地而起。面對以驚人的相對速度飛來的拳頭,我微微歪頭閃避。砲彈般的一擊削過耳朵,同時,加上所有體重的左拳擊中黑岩的臉龐。
  貫穿手肘和肩膀的衝擊給我一種舒暢的感覺。黑岩往後仰倒,身體浮空,血沫自碎裂的鼻子飛濺而出,他頭下腳上地摔落地面。

  麻痺感如餘音般縈繞全身,良久不散。
  我停下腳步,垂下手臂,鮮血從虛軟無力地張開的左手指尖滴落。我連喘了好幾口氣,熾熱燃燒的全身被黑夜吸走熱氣,急速冷卻下來。
  腳下的黑岩一動也不動,總不至於死了吧,應該只是昏倒而已。夜色昏暗,他的臉又鮮血淋漓,難以辨識,但勉強可以看出他翻了白眼。
  我抱著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尋找另一人的蹤影。
  我找到了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那人站起來背對我,拖著腳正要邁步離去。
  出聲呼喚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這傢伙是怎麼找到這裡?跟蹤我嗎?還是向母親──時枝問來的?兩者似乎都不太可能。
  哎,也罷。我的疑惑也只剩下這一點,其他的全都已水落石出。
  所以,我呼喚對方的名字。
  「──琴美。」
  腳步停下來。
  她緩緩回過頭,拿下棒球帽,解開固定於後腦的頭髮。髮夾和橡皮圈掉到她的腳下,柔軟的髮絲散落在肩頭上。
  從黑暗中現身的琴美,雙眼顯得冷冰冰的。她並非面無表情,看起來也沒有哀傷之色。是心灰意冷?也不太對。沒錯,勉強說來,應該是認了。
  認了什麼?我不知道,或許是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命運吧。
  「您是什麼時候……」琴美用嘶啞的嗓音問:「知道的?」
  我垂下眼睛。這是個令人慚愧的答案。
  「……昨天才知道的。」
  「是嗎?」她露出哀傷的笑容。「對不起,一直撒謊欺騙您。我甚至想過,或許您打從一開始就看穿一切,只是沒有戳破我而已。」
  「我的腦筋沒那麼靈光。」
  我俯視著自己的雙手掌心。
  「昨天我也是偶然發現的。如果我沒有突然動起閱讀康妮‧威利斯作品的念頭,根本不會發現。」
  琴美歪頭納悶,冰凍的雙眼逐漸融化。
  「妳在半夜叫我過去一起看電影的時候,不是提過《鐵達尼號》嗎?妳說妳看過的書上說,船員其實沒那麼糟糕。」
  「……嗯。」
  「那本書就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昨天重看時,我想起這一點。那是妳在閱讀咖啡館借的書。」
  「咦……您、您怎麼知道閱讀咖啡館的事?」
  「我調查過了,本來是在找妳哥的蹤跡。那間咖啡館是採用客人在借閱紀錄上簽名的制度。用桃坂宏武的名義借書的人是妳,至少這三個月來借書的是妳。」
  琴美彷彿現在才覺得會冷一般,合攏外套,微微點了個幾乎看不出來的頭。
  「借閱紀錄的字跡和威脅信的字跡是一樣的。」
  琴美的臉頰變紅,但夜色昏暗,或許是我看錯了。
  「我也是昨天才發現的。那封威脅信是妳自己寫的?」
  「……您不是一看就發現了嗎?我覺得很慚愧……所以才……」
  說來窩囊,當時我完全誤會了。我以為那封威脅信是哥哥宏武寄的,而琴美心知肚明。我想起當天早上和她的對話。

  ──那封信是誰寫的……妳其實知道吧?
  ──宮內先生……也知道了?
  ──當然。
  ──說得也是,我太傻了。可是,我只是想說服自己哥哥仍然陪在我身邊……現在我必須自立自強了。

  該慚愧的是我。當時她以為自導自演的事被發現,才會說出那番話。由於對話陰錯陽差地說得通,我也就繼續誤會下去。其實,真相要來得單純許多,那一晚琴美想叫我過去,因此才捏造了威脅信。
  「那間咖啡館本來真的是妳哥常去的店吧?」
  「……對。哥哥失蹤以後,我發現了會員卡,後來實際去看,覺得那家店很棒,所以偶爾會假扮哥哥去借書。」
  哥哥留下的少許事物。
  外套、帽子、咖啡館會員卡,還有──些微的心意。
  「我是認真的。」
  琴美將西雅圖水手隊的帽子抱在胸前,喃喃說道:
  「穿上哥哥的衣服、戴起哥哥的帽子……我和哥哥相像得連自己都感到驚訝,彷彿真的變成哥哥,彷彿哥哥還陪在身旁。這為我帶來勇氣,讓我變得無所不能。」
  於是,她便不時化身為桃坂宏武,親手制裁跟蹤狂。琴美做不到的事,宏武做得到,因為保護妹妹是哥哥的工作。這是多麼悲哀又強烈的自我欺瞞啊。
  「不過,這些都是假的。」
  琴美的聲音在突然轉強的晚風吹襲下,變得有些嘶啞。
  「哥哥已經不在了,不會保護我了。可是,我卻欺騙自己,告訴自己這是哥哥,不是我,甚至開始使用暴力……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可怕。」
  「我該早一點發現的。」我打斷她的話語。「我一直在懷疑妳說的話和妳哥,認為妳是因為沒有人可以依靠,才認定哥哥是護著妳的,其實妳哥根本把妳當成搖錢樹……不過,我錯了,妳哥是真的在保護妳,直到最後一刻。」
  不知幾時間,她的眼裡蓄滿了淚水,幾乎快奪眶而出。
  「您知道嗎?哥哥失蹤那天發生的事……」
  我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確切的情況,但是猜得出來。再說……」
  我看著躺在地上的黑岩。
  「這傢伙八成知道。」
  我蹲下來,從黑岩的衣服口袋裡拿出智慧型手機,很快地從保存圖像一覽中找到那段影片。
  播放。
  影片色調昏暗,焦點又模糊不定,非常難以辨識。那是用智慧型手機從窗簾縫隙對著公寓的某戶人家拍下的影片。影片中有三個人,一個是琴美,她背對著鏡頭位於最近的位置,縮著頭跪在地上。
  與她相對而立的是時枝,反手握著打開的剪刀,神情激動地叫罵。
  還有另一個人。
  背部抵著牆壁、表情充滿懼意的,是一名個子比琴美略高、體格瘦弱的少年──是宏武。
  由於隔著窗戶,幾乎聽不到聲音;攝影者似乎也很激動,鏡頭晃來晃去,所以我分不清時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錯亂。不知幾時間,時枝逼近琴美,抓住琴美的肩膀大呼小叫,並高高舉起剪刀。宏武撲向時枝的手,試圖搶下剪刀,卻被一把甩開倒在地上。接著,他又衝進母女之間,護著背後的琴美。琴美發抖著後退,離鏡頭越來越近,後腦遮住了半個畫面。
  因此,那一瞬間並未清楚地映在畫面上。
  時枝朝著琴美揮落剪刀,宏武抱住琴美,保護她不受時枝傷害。畫面劇烈搖晃,影片就在這裡結束了。
  我關掉智慧型手機的電源,凝視著失去光芒的液晶螢幕好一陣子。
  八成是同班的偷拍狂三宅,為了取得琴美的新私人照而前往桃坂家,偶然拍下了這一幕。那小子不僅沒報警,甚至把影片交給黑岩,因為他發現凶案並未曝光,可以用來當作勒索的把柄。
  「……那一天,我逃走了。」琴美用死氣沉沉的聲音喃喃說道:「哥哥在我的眼前被刺傷,鮮血從脖子後面不斷流出來,不久之後就一動也不動。我很害怕,就逃到經紀公司借住了一晚。隔天回到家,哥哥已經失蹤了。任何地方──都不見他的蹤影。」
  連屍體也沒有。
  因為時枝藏到地窖裡。
  「媽媽說哥哥離家出走了,所以我告訴自己:『哦,原來哥哥離家出走了,那他說不定過一陣子就會回來。』我明明親眼看見哥哥死在面前……我告訴自己,那是假的、是夢,其實哥哥在別處,只要我遇上麻煩,他就會來救我。」
  琴美的聲音被嗚咽吞沒,淚水沿著臉頰滑落。那是宛如會直接化成冰的淚水。
  「對不起,都是我,都是我的錯,我、我……」
  藏青色帽子從她的手中滑落,沾上了沙礫。
  我走向琴美,撿起帽子,拍掉沙子之後替她戴上。無依無靠的濕潤雙眼詫異地望著我。
  「妳是對的。妳一直透過這種方式和哥哥在一起,對吧?他在保護妳,在妳遇上麻煩的時候救了妳。這不是假的,也不是作夢。桃坂宏武剛才也救了我。」
  琴美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她的臉抵著我穿著T恤的胸口,發出壓抑的嗚咽聲。我抱住她,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與她分享體溫。

  不知道哭了多久?
  琴美靜靜地離開我,低著頭說道:
  「對不起,我真的對宮內先生……做出很過分的事。我撒了很多謊,把您耍得團團轉,還害您受那麼嚴重的傷。」
  「我受傷不是妳的錯。的確,我是在調查妳的假委託的過程中受傷,但那是因為我粗心大意,惹上這個雜碎。追根究柢,沒看穿妳的謊言就接下委託的是我,我自己要負全責。」我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黑岩說道。
  琴美頂著淚痕未乾、涕淚交錯的臉龐勉強笑了。
  「宮內先生,您人真好。」
  我這麼說並不是出於好心,而是我必須維持這種觀念才能存活下去。不過,琴美大概無法理解吧。
  「不過,請讓我補償您,無論什麼事我都願意做。」
  「不用了,總經理有付錢給我,妳的委託也只是順便而已。」
  「那怎麼行呢?」
  說來令人傻眼,琴美接著居然說她要自己回去。
  「別說傻話了。天色這麼黑,更何況那幫人的殘黨說不定還在附近。」
  「可是,宮內先生,您的女朋友還留在裡面吧?她剛才遇上那麼可怕的事。」
  女朋友?是指吉村小姐嗎?但現在不是訂正的時候。
  「我先回去一趟,妳也跟我一起來。」
  琴美搖了搖頭。
  「警察說不定會來,要是我在場會有麻煩。明天就是聖誕演唱會了。」
  我啞然無語。
  在這種狀況下,這個女人居然還能考慮演藝活動?
  她是專業人士。比起當不好書店店長也當不好流氓、一事無成的我,年方十七的她要來得專業許多。
  「再說,不要緊。」
  琴美深深地拉下棒球帽帽簷,合攏外套前襟。
  「有哥哥陪著我。」
  琴美轉身邁出兩、三步之後,又回過頭來說道:
  「宮內先生,謝謝。」
  她的淚水已經乾了。
  「謝謝您發現我。」
  我像個傻瓜一樣,只能呆呆杵在原地,目送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離去。我沒有追上去的氣力和體力。還有一堆善後工作等著我去做,躺在旁邊的黑岩也是其一。正如琴美所言,我把吉村小姐丟給玲次照顧,必須立刻回去;而我一回去,地上就是大量的混混等著我處理。
  我開始覺得眼前發黑。
  我把昏倒的黑岩扛在肩上,全身的骨頭和肌腱都發出哀號。幾小時前,你還是個住院的病患耶──我如此痛罵自己。
  回到醫院以後,不知道醫生會怎麼叨念我──不但快癒合的傷口再度裂開,還新增了兩打左右的裂傷和跌打損傷──光是想像,我就開始發毛。
  不過,不做不行,因為一切都是我自己惹出來的。
  被重擔壓得搖搖晃晃的我,以彼方門口隱約透出的燈光為目標,在一片漆黑之中邁開腳步。
 楼主| 发表于 2018-9-14 23:19 | 显示全部楼层
  9

  毫無疑問地,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為悲慘的正月。在位於表參道的喪家犬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室和發條一起享用外送披薩,是唯一的正月活動。至於我為何淪落到這般田地,是因為發條說「反正元旦沒人上班,閒著沒事幹,我也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經過」而叫我過去,正好我也不想吃醫院準備的年菜,便開開心心地偷溜出去。然而,實際上和發條一起蹲在地毯上猛啃瑪格麗特披薩之後,又覺得留在醫院要來得好多了,至少周圍人很多。
  「你有看《紅白》嗎?」
  發條一面用手指抹去嘴唇上的橄欖油一面問我。
  「怎麼可能看?當時我在呼呼大睡。發條,你會看那種節目啊?」
  「我只看了『Colorful Sisters』的部分。」
  「哦?感想如何?」
  「歌唱得很爛。」
  這一點我有同感。發條繼續說道:
  「不過看了以後,覺得現實中的女人其實也不賴。哎,不賴的只有委託你的那個瘋女人就是了。」
  「她不是瘋子。」
  琴美只是太過拚命而已,無論是在逃避、掩飾、奮鬥或生存等各方面。
  她沒有瘋,精神異常的人無法像她那樣懸崖勒馬。
  發條用鼻子哼了一聲。
  「話說回來,上新聞快報的時機未免太湊巧了吧?『Colorful Sisters』正在唱歌跳舞的時候,『練馬區公寓地下室發現兩具屍體』的跑馬燈剛好打出來。那是算好的嗎?」
  「我哪有那麼神通廣大,能夠算準新聞快報的跑馬燈秀出來的時間?當然是巧合。」我回答:「不過,幾乎在《紅白》播出的同一時間上新聞,應該是經紀公司刻意安排的。不知道是什麼用意,他們好像拖延了一陣子才讓母親去自首。」
  「哎,不能讓事情在《紅白》之前曝光的道理我明白。」發條打開第二盒披薩。「要是被迫主動辭演就糟了。不過,為何故意選在《紅白》播出時爆出新聞?」
  「不是說了嗎?我不知道。」
  不過我倒是可以推測。無論事情何時曝光,對於琴美的傷害都是無法避免的,所以經紀公司選了個不會妨礙到最近一場大型演出《紅白歌唱大賽》,而且又最早的時機。我猜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沒有上網看網友們的反應,不過即使過了一個晚上,應該還是鬧得沸沸揚揚。可以想像用鮮豔的原色巨大字體打出的體育報標題──
  『桃坂琴美(的母親)殺人(?)』
  兩具遺體。
  一具腐爛,另一具已完全化為白骨。
  「這代表──老公也被她殺了,對吧?」
  發條滿不在乎地說道。
  「是不是被殺的還不知道。」
  我嘴上說的是持平之論,其實心裡認為八成是那個女人殺的。
  琴美的父親,一再對妻兒施暴、好幾年前失蹤的男人,其實是在混凝土包圍的黑暗中靜靜地化為枯骨。琴美的母親為何殺死他,警方遲早會查出來,但我對這件事並沒有多大興趣。
  我只希望警方查明虐待孩子的是否只有父親一人。在我看來,母親──時枝鐵定也做了同樣的事。
  針對那天晚上為何要拿剪刀刺女兒,時枝是這麼說明的:
  『我叫琴美休學,專心顧好演藝事業,她不聽,我一時生氣,就舉起剪刀來,沒想到宏武會擋在中間。當時我氣昏了頭,剪刀就這麼刺下去……』
  這番話簡直是狗屁不通。為什麼會亮出剪刀?為什麼狠得下心拿這種玩意兒刺孩子?
  不過我們很清楚,世上就是有這種父母。這類人透過凌虐小孩的日常過程來扼殺自己的想像力。我打人的時候也是這樣,所以我知道。
  我拿著冷掉的披薩陷入沉思,發條帶著促狹的眼神詢問:
  「你和那個瘋子偶像沒再見面了?」
  「她不是瘋子。怎麼可能見面?我在住院,而她正逢年底,表演一場接一場。」
  「不過,她愛上你了吧?」
  我把兩片披薩一起塞進口中,含糊地點了點頭。
  應該是吧。自導自演收到威脅信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想把我叫到家裡。我和梅川經紀人談話過後,之所以在書店後頭看見她,也是因為她跑來看我。梅川說他們在新宿錄影,想必她是換裝偷偷溜出攝影棚。
  最關鍵的證據就是她在緊要關頭來到北池袋的廢棄維修廠的理由。
  「直人,她趁著你睡覺的時候偷偷把你的手機設定成可用GPS定位,對吧?那個女人自己還比較像跟蹤狂咧。」
  說著,發條嘿嘿冷笑。
  說來難以置信,但確實是如此。在我被叫去看《第六感生死戀》並借宿一晚的隔天早上,比我先醒來的琴美,擅自將我的手機設定成可以從自己的智慧型手機追蹤所在位置。
  我溜出醫院的那一天,琴美換上了宏武的衣服,偷偷跑去醫院看我。然而,當時我已經消失無蹤,醫生和護士一陣譁然,於是她便靠著GPS追蹤我。
  難怪發條說她是瘋子。別的不說,如果她一開始沒有撒謊,這件事根本不會變得如此複雜。
  「哎,無所謂,反正以後不會再見到她了。」
  我冷冷說道,用烏龍茶將口中的油膩沖進喉嚨裡。
  「是嗎?或許對方不這麼想呢。」
  「拜託你別烏鴉嘴。老實說,我也有這種感覺。」
  畢竟她可不是個好惹的女人。長得一副忍氣吞聲、膽顫心驚地活在哥哥庇護之下的模樣,可是母親自首後,為了盡量減少對演藝事業的傷害,她居然堅稱:「我完全不知道哥哥死了,以為就像媽媽說的那樣,哥哥只是離家出走而已。」真是了得。
  憑著這股堅強,或許她能夠存活下來。
  我、發條、玲次和琴美都是「存活者」,即使被骨肉至親毆打痛罵、千刀萬剮依然沒有死。這全是靠著些許的韌性與幸運,這樣的我們只能透過傷痕(SCARS)互相吸引。我祈禱桃坂琴美今後也能夠繼續幸運下去,希望她在與我無緣的遙遠世界,連GPS也找不到的地方得到幸福。

  吃完披薩以後,我向發條提起正題。
  「發條,你的公司現在有在徵人嗎?」
  「在我們這個業界,無論哪間公司都在隨時徵求即戰力。問這個幹嘛?你該不會要說想來我們公司工作吧?」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發條大為錯愕,頻頻打量我的臉。
  「直人,你知道Java和Javascript的差別嗎?」
  「不知道,是《星際大戰》裡的怪物嗎?」
  發條連吐嘈一下都不肯。
  「哎,總之我不需要你。雖然僱用從前對我呼來喚去的人當部下好像挺有趣的,不過我現在沒有多餘的財力僱一個沒用處的人放在公司裡。」
  「抱歉,我只是問問而已。」
  我把披薩盒折成好幾折。
  「書店那邊怎麼了?因為你惹出這場風波,把你開除了嗎?」
  「不,老闆什麼也沒說,只叫我快點把傷養好,回去上班。」
  「那你幹嘛找工作?」
  「我哪有臉繼續待下去啊?不光是請假去幹流氓工作,還把店員拖下水。」
  「她不是平安無事嗎?只是被揍了一拳,沒被怎麼樣。」
  「這不是平安無事就好的問題。」
  發條聳了聳肩,拿起低卡可樂仰頭灌了一口。
  「反正是你自己的人生,隨你高興。以你的條件,應該有很多黑道想要吧?」
  「我才不要加入那種麻煩又骯髒的業界。」
  「那就去其他書店,從工讀生做起吧。」
  聞言,我認真考慮起這個提議來了。

  臨別前,發條突然問道:
  「對了,聽說你被痛扁的時候,玲次跑去救你?」
  我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那一夜在廢棄維修廠發生的事,我幾乎沒對任何人提過具體細節。
  「BADLAND的小松崎跟我說的。」
  「哦,是那小子啊……」
  他幫過我的忙,聯絡玲次也是為了救我,所以我不好批評他,但依然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氣他管不住嘴巴。
  「哎,我因此得救是事實,不過那小子不是來救我的,是去教訓打傷篤志的那幫人。再說,他很晚才來,只是撿我的尾刀而已。我擊倒的人比較多。」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種說詞很遜,不過一牽涉到玲次,我就會變成這種思考模式。發條抖動著肩膀笑道:
  「如果是玲次陷入危機,你去救他,他大概也會這樣死鴨子嘴硬地說:『他不是來救我的,我沒有靠他救,我比較占上風。』」
  「是啊。」
  發條特地送我到辦公室的入口大廳。
  「雖然這次我只幫了一點小忙……」發條說道:「但是很久沒這樣了,很開心。下次又有簽名書或簽名板的時候,記得跟我說一聲。」
  「我不是說了?我要辭掉書店的工作啦。」
  「哦,對喔,那你還是去別家書店工作吧。」
  「我不知道基層工讀生有沒有機會拿到這類東西,哎,總之我會考慮的。」
  發條露出諷刺的笑容,回辦公室去了。我合攏大衣前襟,圍上圍巾,朝著車站邁開腳步。
  路上,智慧型手機響了,是琴美傳來的簡訊。
  『新年快樂。』她在開頭如此寫道。『這次承蒙您幫了我許多忙,我想接下來應該會有各種無法想像的難題等著我。警察來找過我一次,我還沒去面會媽媽。害得「Colorful Sisters」的其他團員也被媒體追著跑,真的很過意不去,不過我會加油的。總經理、梅川先生還有其他許多人都這麼幫我,我會撐下去的。啊,當然,宮內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喂,我可不會再幫妳了─我對著簡訊無聲地反駁。工作已經結束,酬勞也已經領了,從此以後就兩不相干。我滑動內文,只見下方寫著:『下次一起看《鐵達尼號》吧。兩個人一起看,或許會有不同的感受。』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仰望灰濛濛的寒冬天空。

  *

  想當然耳,自元旦以來兩度開溜的我一回到病房,就被護理長叮得滿頭包,還被威脅:「你想住院一輩子嗎?」整個新年期間,我都是在病床上度過。我不覺得自己的傷有那麼嚴重,但是腹部被踹,似乎傷到了內臟,血尿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傷勢比我嚴重的篤志反而先出院。
  空閒時間很多,我便把看到一半的《航路》看完。這是一本好小說。結構如此龐大複雜,目的地卻十分明確,沒有絲毫搖擺。這個故事本身就像一艘大船,尋找求助之聲的漫長旅途的航路。
  她正是在求助──我如此暗想。
  琴美的委託全都是謊言,因為制裁跟蹤狂的正是假扮成哥哥的琴美自己。雖然如此,她卻拜託我找出哥哥,加以制止。
  我沒能看穿她的謊言。
  琴美和荒川總經理一起來到書店時撒的謊,我一眼就看穿了;但是當天晚上她來到我的住處時所撒的謊,我卻深信不疑。
  我想應該是因為當時琴美說的是真心話。
  找出宏武。
  制止宏武。
  我想起琴美曾說她害怕假扮哥哥以後開始使用暴力的自己。她大概很痛苦吧。必須有人埋葬宏武才行。
  我把看完的《航路》放回牆邊的桌子上,拿起馮內果的《貓的搖籃》。這也是從前讀過的書,但是已經記不得細節,應該可以好好享受。醫院的夜晚還很漫長。

  *

  BANDLAND的成員依然輪番來探望我,我還沒開口詢問,他們便主動告知黑岩等人的下場。幫派所有成員都因綁架、強姦未遂及傷害罪嫌而被逮捕。不過,警察來到廢棄維修廠時,現場已是屍橫遍野,站著的人只剩我、玲次和吉村小姐,我們或許會被判定是防衛過當。
  哎,這樣也無妨。
  反正我早就有前科,書店工作也要辭了,不會再給正當人增添更多麻煩。雖然我已經添了夠多麻煩。
  月川組的桶谷組長似乎也聽到我要辭去書店工作的風聲,大過年的便跑來挖角。警視廳的真澄大哥也一樣,彷彿在強調警察沒有新年假期似地,每天都跑來問案,順便說教。
  不過吉村小姐連一次也沒來探望我。打從那一夜以來,我和她完全沒有見到面,就這麼迎向出院日。

  *

  一月八日清晨,我去了「鯨堂書店」一趟。
  我從新宿站東口走到青梅街道,和在歌舞伎町喝了一整晚的醉漢,與睡意濃厚、眼皮沉重的上班族,於斑馬線上錯身而過。冬天的陰暗天空看起來比平時低矮許多,林立的摩天大樓宛若侷促地彎著腰一般。
  我已經打電話向老闆志津子女士表達辭職之意,她只回一句「哦,知道了」。但就這樣離職未免太過草率,所以,我今天打算前往大樓的辦公室致意,正式遞出辭呈。在那之前,要先去書店一趟,回收我的私人物品。
  我刻意選在店員都尚未出勤的清晨,然而「鯨堂書店」的裡間居然亮著燈。我悄悄走入,正在穿圍裙的人回過頭來。
  視線相交,雙方都僵住了──是吉村小姐。
  「……新年快樂。」
  先開口說話的是吉村小姐。
  「你出院啦?傷勢已經不要緊了嗎?」
  她的口氣恭而不敬,像是基於禮貌、無可奈何之下才問問。
  「……啊,嗯,託妳的福……妳呢?妳也受了傷吧?」
  「我只受了一點跌打損傷和擦傷而已。」
  「這樣啊,那就好。」
  在我語塞之際,她綁好圍裙、打完了卡,開始確認今天的班表與早班的進貨預定表。
  「我要再次向妳道歉。對不起,把妳拖下水。」
  我低頭道歉,她回以冷冷的視線。
  「害我受皮肉痛的是那個叫黑岩的神經病,不是店長。你跟我道歉,我反而困擾。」
  「不,可是,要是我沒接下那種工作……如果我是和那種腐敗世界無緣的人,妳也不會遭受池魚之殃。都是因為和我扯上關係,妳才會遇上那種事。」
  「要這麼說的話!」
  她突然柳眉倒豎,大聲說道:
  「就是和店長扯上關係的我有錯囉!是我的錯,對吧!」
  我眨了眨眼。我知道她在生氣,卻不明白她在生什麼氣、為何如此氣憤。道歉豈止無用,甚至還造成反效果。
  我還是直接問她吧。
  「我知道自己大概做了很多讓妳生氣的事,可是,我不知道妳現在氣的是哪一點。我真的做了很過分的事,如果可以補償妳,我會補償的。妳能不能告訴我,妳在生什麼氣?」
  吉村小姐的臉色立刻沉下來。
  「你真的不明白?」
  我點了點頭。想得到的可能原因太多了。
  「昨天志津子女士告訴我,你要辭職。」
  「……嗯,對,會先找個暫時的店長來支援,其他的就交給志津子女士……我今天是來拿私人物品的,等一下會向志津子女士正式提出辭呈。」
  「辭呈?給我看看。」
  我半張著嘴。
  「……為什麼?」
  「別問了,快給我看。」
  吉村小姐伸出手來,我不明就裡地從包包中拿出寫有「辭呈」毛筆字的白色信封,放到她的掌心。
  只見吉村小姐將信封撕成兩半,又疊在一起撕成四塊,接著又撕成八塊,最後當著啞然無語的我的面,塞進垃圾桶裡。
  「……妳……」
  妳在幹什麼──這句話未能成聲。
  「讓我生氣的事?沒有很多,只有一件。」
  吉村小姐漲紅了臉,用食指戳著我的胸口。
  「你明明是店長,卻沒做店長該做的工作!」
  我踉蹌幾步,屁股撞上辦公桌。
  我挨揍的次數連數都數不清,有用拳頭的、用鐵管的、用木刀的。我也被踹過很多次,被踹臉、踹肚子、踹背部。然而,剛才吉村小姐戳我胸口的手指和那番話,卻是目前經歷中最痛的。
  「如果你還是想辭職就請便,我不管了!你喜歡的漫畫最好全都被腰斬!」
  吉村小姐撂下書店店員不該有的怪異詛咒之後,便想離開裡間。我奔向她的身後,抓住她的手臂。
  「幹、幹嘛?」
  吉村小姐挑起眉毛,回過頭來。
  「啊,不。」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拉住她。我打從心底覺得自己窩囊,輕輕放開手,垂下視線。
  「對不起,我……」
  我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麼,也不明白自己該說什麼。吉村小姐微微地嘆一口氣,突然放柔了聲音。
  「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嗎?欸,我不明說你就不明白嗎?你辭職,最會造成我的困擾。我不希望你辭職。」
  吉村小姐的聲音再度熱了起來,臉頰也開始泛紅。
  「別讓我開口求你別辭職!」
  吉村小姐輕輕地推開我,走向店面。
  我在冰冷的暗處呆立好一陣子,只有空洞的換氣扇聲響徹四周。
  我真的──是個傻瓜。
  根本沒有什麼該說的話,我並不是來說話的。這裡是「鯨堂書店」,有的只有該做的事,我的工作。
  年頭年尾總是有大量合併號出刊,不但發售日不規則,還附了一堆令人厭煩的新春附錄,早班的驗貨、進貨可說是戰爭。
  我脫下大衣塞進鐵櫃,拉出芥末黃色的圍裙圍上。戴上許久未戴的無度數眼鏡,鼻頭有種癢癢的異樣感,然而不久後,皮膚也漸漸適應眼鏡了。
  打完卡後,我走出裡間。店裡只有部分照明亮著,因而一片昏暗,並且飄盪著懷念的紙張味。吉村小姐在收銀台內確認書套和手提袋等用品,見我出來,便把臉撇向一旁說道:
  「怎麼?不是拿了私人物品以後就要回去嗎?圍裙是書店的公物耶。」
  看來有好一陣子都得聽她的冷言冷語了,但我也只能逆來順受。
  「我不在的時候,謝謝妳替我管理書店。多虧有妳。」
  「道謝就不用了,替我加時薪吧。」
  「我會跟志津子女士說看看。呃,今天先請妳吃晚餐好了。」
  「我要吃燒肉!」
  我悄悄地鬆一口氣。太好了,是平時的她。不過她應該還沒有完全原諒我。
  今晚邊喝邊聊吧,聊聊另一個我──不是宮內直人,而是SCARS的直人,還有這樁匪夷所思的事件的來龍去脈。
  還有,我得去向老闆志津子女士道歉,撤回辭職宣言,請她讓我繼續工作。她現在大概正在找代理店長,實在對她很過意不去。接下來一個月,大概一碰面就得聽她一臉開心地諷刺我。
  無可奈何,全都是我自己招來的。
  正要返回收銀台的吉村小姐,突然露出想到什麼的表情停下腳步,旋踵小跑步到我身邊說:
  「還有另一件事。」
  「什麼?」
  「我在生氣的事。」
  我有點畏怯。她的眼神比剛才恐怖十五倍。
  「都到這個關頭了,妳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呃……」
  吉村小姐欲言又止,視線四處游移。
  「店長,你看到了吧?」
  「……看到什麼?」
  「就是,我……呃……被抓住,衣服……」
  「哦!」
  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能將視線移向遠方。
  「在那種狀況下也無可奈何。我會努力忘掉的。」
  「那一天剛好洗完的衣服還沒乾,所以內衣褲才不是成套的,真的。還有,都是因為店長不在,工作太忙碌,呃,所以我沒時間保養。啊,真是的,我到底在說什麼!總之……」
  真的,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
  「請你忘掉。」
  吉村小姐面紅耳赤地如此叮嚀後,返回收銀台。我抓了抓頭,望向裡間。剛才這番脫線的對話應該沒被別人聽見吧?差不多是早班的店員來上班的時候了。
  一再重複的一天再度展開。
  我環顧幽暗的店內,把所有照明都打開來。今天,早晨同樣造訪了這片帶有些許知識、悅樂與好奇的森林。我穿過書架之間,走向店門口,拉起鐵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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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一年前左右,久未聯絡、不知何時成為KADOKAWA一員的某出版社的編輯K先生寄信給我。本來以為他是要和我討論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畫,沒想到竟然是要創設新書系。
  雖然我的工作檔期很滿,但是一問之下,得知新書系是以年齡層較高的讀者為客群、網羅男性帥氣的故事,於是搜索了企畫庫存,找到一部無處投稿的一冊完結科幻小說大綱。那是我很久以前試寫卻失敗的作品,個人對它懷有相當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將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試,提交了企畫。雖然無法延伸為系列作,但如果這樣也無妨,我願意寫寫看。
  當時得到的回覆是OK,於是我便慢條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變得相當緊迫的時候,才著手撰寫這部科幻小說。
  然而,打從序章開始,進展就非常緩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寫不出來的原因。這代表大綱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錯誤。
  只能選擇重寫或放棄,但是我的判斷下得太遲了。
  我緊咬著花了兩週寫下的十幾頁序章不放,不斷告訴自己:「應該寫得出來吧!放棄多可惜啊!」結果浪費了更多時間。以經濟學觀點來說,這就是所謂的「沉沒成本謬誤【註】」。無論我選擇繼續寫或放棄,花在那十幾頁上的時間都不會回來,我應該從零開始考量進退問題。根據某位經濟學者的說法,這種沉沒成本謬誤──因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繼續維持現況的人類習性──締造了財產權觀念,促進資本主義經濟的進化。但是,它無法讓我眼前的原稿進化,所以是種毫無用處的學說。【註3:人們在決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時,不僅會看這件事會為自己帶來的好處,也會沉溺在過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選擇。】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寫了封信給K先生:『這個故事看來是寫不出來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會一如往常寫個歡樂的故事。』
  我原本以為K先生一定會同意這個歡樂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這樣的回信:
  『您已經名列書系創刊成員之一,現在才要取消有點困難……能不能請您想辦法寫下去……啊,插畫家已經找好了!是《死囚樂園》的……』
  這正是所謂的進退兩難。片岡人生、近藤一馬兩位老師替我繪製封面的機會,可說是千載難逢,絕不能錯過。
  只有一個選擇。
  各位讀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說企畫束之高閣,當場想出另一個全新的企畫。雖然小說家這一行已經幹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無計畫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經過了才要從頭開始構思故事,是種天理不容的行徑。我姑且從腦海一隅挖出某個點子,那是從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編輯聚餐時隨口胡謅的故事。
  不如寫篇以書店店員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這個書店店員是位大英雄,超級帥氣、精明幹練,能夠解決任何問題,打架的本領也很高強,大受女人歡迎,而且是個書店店員。總之,書店店員很厲害,現在的潮流正是書店店員。如果出版這樣的小說,書店店員說不定會很喜歡,不但會把書擺在平台上,還會用手寫廣告板替我大力推薦呢!
  當時那位編輯,是帶著「這傢伙是白痴嗎?」的表情在聽我說話。老實說,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
  不過,面對一片空白的稿紙,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如此這般,邪門歪道又毫無計畫的書店店員硬派小說誕生了。
  結果,無論是角色或故事寫起來都得心應手,令我不禁感嘆,真應該打從一開始就寫這個題材。片岡老師不只寄送封面草圖給我,甚至還畫了其他沒打算繪製成插畫的角色草圖,讓我感動得痛哭流涕。這是我的寶物。多虧了老師,我才能順利將《書店的金狼》獻給各位讀者。
  平時我在後記裡總是胡說八道,偏偏這次說的百分之百是事實,所以才棘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責編K先生道歉,才足以表達我的歉意。給您增添這麼多麻煩,對不起。另外,我也要借這個場合向繪製了美麗封面的片岡人生、近藤一馬兩位老師致上深深的謝意。還有,總是帶著滿滿的愛將我們的書交給讀者的全國書店店員,我也要向你們致上無上的感謝之意。真的很謝謝你們。

  二〇一六年一月 杉井光
发表于 2018-9-15 06:25 | 显示全部楼层
衫井光。。。。桐香呢?乐圣呢?有生之年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发表于 2018-9-15 19:1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悠久天空 发表于 2018-9-15 06:25
衫井光。。。。桐香呢?乐圣呢?有生之年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桐香就当做完结的看算了……我早就放弃了(ㅍ_ㅍ)
话说这本书台版是什么时候出版的,完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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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dr550 + 1 2018/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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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15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男主不再废柴?坑王转型之作?
发表于 2018-9-16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然后第五章是不是少了一段?
发表于 2018-9-16 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咦这个作者又出来了啊,还以为当日被人发现自己匿名黑别的作者作品然后又抬高自己的作品的事情曝光后就不写了呢
发表于 2018-9-16 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來想要壓後看,不過沒想到還不錯耶
发表于 2018-9-16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章好像少了一大段內容喔,看著看著劇情突然就跳躍不連貫了
发表于 2018-9-16 03:36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大大 這部小說怎麼意外地超有趣 好硬派 很捧 感謝
发表于 2018-9-16 10:27 | 显示全部楼层
录入时是不是缺了一部分,上下文不连通
  「黑岩?」
  「黑岩大哥就是……說他是老大,好像也不太對……總之是最恐怖的人。他的腦子根本不正常。只有他不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好像是從鑑別所【註】出來的,整天在拉K。他會突然把叉子插在旁邊的人腳上,哈哈大笑,還會叫人把點了火的龍舌蘭酒全部喝光。」【註2:少年鑑別所的簡稱,在家事法庭針對保護管束的少年進行調查、審判前,收容當事人並進行醫學、心理等鑑定的單位。】
  「這個人在勒索三宅?」
  「光是我看到的,大概就噱了一百萬吧。」
  我猛然回過神來,閉上嘴巴。
  「快睡吧,我不是來陪妳聊電影的。妳該不會還想再看一片吧?」
  琴美露出打從心底感到遺憾的表情,我則是咬牙切齒地瞪著她。
  「對不起。」
  琴美垂頭喪氣地回到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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