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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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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西尾维新]少女不十分[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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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31 06: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少女不十分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西尾维新
插画:碧风羽
图源:Icekino
录入:zbszsr
修图:cocy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文本档,转载请务必保留资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轻小说文库
————————————————————

很抱歉,这本书没办法写出剧情概要。
因为,这并不是一本小说。如果您想在文字的起承转合间发现什么伏笔与惊喜、或大快人心的结局,我肯定无法满足那样的期望。
这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是过去的事,更是已经画下句点的事。
是记忆早已暧昧不清的10年前曾发生过的事,并没有连系到什么未来。这甚至不是一本用来娱乐消遣的书,但有一件事是我可以保证的。为了写这本书,花了我整整10年──

关于「少女」与「我」
不十分的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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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7-31 06:50 | 显示全部楼层
  1
  倚靠小说维生至今差不多已有十年光景了,但直到现在我仍不觉得自己曾写过所谓的小说。
  听我这么说,或许有些人会认为「哎呀呀,老师又在闹别扭了呢」,是这样没错,我就是在说些别扭话。想办法编造藉口、说些别扭话正是我的工作内容,仔细想想这十年来我持续不问断所做的,就是尽其所能地说些别扭的藉口,贯彻一名天邪鬼(注1)的本分。
  我一直都是以骄傲的态度让自己成为一个怪人的。
  若非如此,实在难以存活。也许马上就会死去。
  若有人说:「老师啊,当你喜欢当个怪人时,就表示你已经够怪了喔?」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完全无法反驳。毕竟我就是一个喜欢被人以掺杂了好奇与轻蔑的目光注视的家伙。
  我的喜好很偏颇没错,我就是喜欢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对于有那么多得以实现特立独行的机会,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相对于此,我只能回答,因为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1 天邪鬼,在日本民间故事或传说中出现的架空坏人。无法界定是妖怪或精灵,善于玩弄人心、使其屈服的存在。
  所以啊……不对,老实说,如此扭曲的我在这漫长的十年来竟能持续当个小说家,我都不由得对自己感到佩服。身为一名小说家,能够持续一份得以被社会大众接受的职业,我怎能不对自己感到佩服呢?因为我是如此别扭乖戾的人,甚少会夸赞自己的所做所为,但这十年我确实是认真活过来了,就这一点而言,我想给自己一些正面的评价应该不为过吧?
  我总是否定自己,已经到了何时会走偏人生这条路也不奇怪的程度,能够好好工作、购物、对周围人们的人生产生影响,多多少少还是能帮上别人一点忙,读了那么多书的自己应该也算是个社会人士了吧。
  但在此同时,我也涌起一股罪恶感。
  那便是我明明是以小说家的身分赚钱綳口,却从来不确定自己写过小说。不,说从来没有写过确实是有些夸大其词了。
  这是我写的小说,我又写了一篇名作啊——要说在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冒出过这种想法,那肯定是在说谎了;在我的人生中,能确实感受到「我还活着」,便是写完小说的那一瞬间;思及此,我所书写的那些文字应该就是世间俗称的小说吧。
  要是否定了这一点,对那些和我一起工作的出版社、喜爱我笔下作品的读者们实在太失礼了。基本上,自己做的是什么工作、自己都在做些什么、自己又是个怎么样的人,能够决定这些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周遭的人们。不管是好是坏。
  假设不管我再怎么顽强地否定,只要周遭的人肯定我所写的是小说,如果他们肯认同的话,那我笔下的文字就是小说吧;相反地,尽管我如何放低姿态诚心诚意地递交出自己写的作品,若是没有半个人认同,若被评为比在喝醉的夜里写的情书还不如的话,虽然可悲,但我想那就不是小说了吧。
  我明白的。
  我已经不是会去否定那些事的小孩子了。更何况,在人生迈入三字头后,我也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三十岁。与其说是成熟的大人,其实就是个大叔。这无情的现实让我的心都不由得惨澹起来。客观来说,我过的就是在写小说时不知不觉长了年纪的人生。
  在我为长了年纪感到难为情的同时,却没办法说自己的人生有多么丰沛精彩,这是我没有掺杂半句谎言的真实感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在变成这样之前难道没办法做些补救吗?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想反省了。
  我在想,有没有什么不变成三十岁的方法呢?不,想来想去,大概只有自我了结这条路可走了。
  所幸我并没有自杀的念头。我常在想,死了之后会变成怎么样?但那跟想自杀是完全两码子事。以现今的世界来说,这或许也算是种恩惠吧。我的生活原本就被工作填满,二字头那段年纪除了工作几乎一事无成的生存方式若被当成跟自杀没两样的话,我也还没准备好该怎样反驳。
  其实我还挺喜欢被这么说的。你没办法好好地生活,以人生经验来看,你的精神年纪甚至连小学生都比不上,大概只有幼稚园儿童的程度啦——受到这样的谴责,我反而是会喜不自胜的那种人。但我还是会因此感到受伤,无法处理后续的情绪问题。不管那是多么令人开心欢愉的事,烙下的伤痕还是会一辈子留在生命里,可我却完全不明白这一点。真愚蠢。我就是如此愚蠢。
  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被人斥责、当作异端分子,这一点我是感到十分羞耻的,但每当被斥责时,心里总会涌现出『跟周遭的人不一样,我是很特别的人啊』。『都是因为我太特别了,才没办法被人理解』这类的想法,且这就是构成我二字头年代的主因,说起来还真是个悲伤的事实。
  我就坦承吧。
  其实我曾被书柜压倒过。
  因为我是一个自我意识过剩又喜欢装模作样的作家,对于丢弃或转手把书卖掉这种事有着强烈的抵抗感,房里自然累积了不少书本,再加上我原本就是个随意散漫的家伙,根本没考虑过平均重量什么的,只会一股脑地依序把书本塞进书柜里。结果就是让以合成板组制而成的书柜承受不了重量而崩塌,压倒了当时正在工作的我。
  沭浴在书雨之中,被书柜的隔板砸到头,我觉得有过这种经验的自己是很特别的,在说不走会死掉的剧烈疼痛中还能露出一丝浅笑的自己,我真的打从心底觉得是个怪人。说是恶心也不为过。
  尽管精神年纪只有幼稚园儿童的程度,但真实年纪依然不断往上累增,以人类的身分活了三十年,成为一名小说家也有十年光阴,就这点来说,或许可称作是种奇迹。就算是不被任何人认同的奇迹,但奇迹就是奇迹,这一点还是不会改变的。
  在此同时,如果这就是三十岁的大人会有的样子,我在孩提时代对三十岁的大人未免怀抱过多的期待了,我想都是自己过度期待了。为什么明明都是个大人了,却没办法把事情好好完成呢?为什么都已经三十岁了,却还是那样的个性呢?孩提时代……不,就算到了二十几岁,我还是常对『他们』产生这类的疑问,真的非常抱歉。我想,那个时候我所见过的可悲大人模样,就是此时此刻自己的写照,思及此,我几乎都快失去活着的自信了,但其实我并不觉得特别丢脸。
  活到三十岁却还不成熟的自己,是个已经找到自我价值的乖戾家伙,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样貌。
  大家也为此自傲吧。
  身为孤立的异端分子一事。
  就算因此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能被他人理解、过着让周遭的人对自己赞不绝口的生活就像做梦一样,但同样的,不被任何人理解、与称赞无缘的人生不也像做梦般不可思议吗?或许这只是自我安慰的想法,但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只要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做自己喜欢的自己应该是能被允许的才对。当然了,以社会整体来说,我也完全能理解光是无法融入周遭的异端就已经够给人带来困扰的想法,但还是希望大家能多加包容。如果假装融入周遭环境、假装和各位交好,只会给大家带来更大的麻烦罢了,这是每个异端分子都很清楚的事实。
  我确实喜欢这样的自己,但前提是,我会成为这样的人……不对,这里应该说「我们」比较得宜吧,我们之所以会成为这样的人——没错,也是为了你们这些人啊。
  如果我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这种时候当然会很友好地与你们互相理解。可以确定的是,这么一来我会很开心,你们一定也觉得很高兴吧。但我并不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也很清楚这么做会给自己招来多大的害处与悲剧。
  现在的我,这个令人难以想像活到三十岁居然还如此别扭的怪人,同时也是个烟酒不沾、不知变通只懂得沉浸在工作之中的我,可是花费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字头与次要的二字头光阴,努力投资所构筑出的重要财产。
  整体来说,我并不喜欢自己这个人,但对于自己所做的努力、且几乎已经达成自我设定的目标这点而言,确赏是值得给予正面评价的。如此别扭的人选能做到这种地步,不容易啊。
  不管怎么说,都已经三十岁了。
  现代人的平均寿命已在不知不觉间拉长,说人生过完一半或许稍嫌太早了些,但只要一想到今后我的身高大概不会再有成长,心境上就觉得人生已经差不多过完一半了。
  早已回不去那个可以抬头挺胸的认真人生了。
  我既没有成为人们口中『能干的人』或『了不起的大人』,从今以后也不可能达成那个目标。绝对的,这是绝对的。往后我恐怕不会拥有自己的家庭,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能打从心底互相倾诉真心话的对象,大概也不会隶属于哪个组织吧。
  嘴上说着对那些『能干的人』的羡慕与嫉妒,但我完全没有舍弃现在这个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兴起任何改变的念头,这样的我肯定不会有自我改革的机会。
  虽然不晓得能靠小说家的身分养自己到什么时候,但我这个人再过五十年也会一直是这副德性。带着一点点不信任人类的厌恶,对事物总是充满怀疑的我,倒是敢肯定这一点。
  这一点让人感到悲伤却也喜悦,但还是悲伤多一点。我是厚脸皮,其中也包含了打算再活五十年的想法。
  2
  意外地坦承打算再活五十年的自己有多么浅薄卑微后,要说出这种自我夸耀的话是有点那个,但没有主张『之后的五十年仍打算当个小说家餬口过生活』这点,却是我最引以为傲的高尚品格。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好混」。因为地球上根本不存在好混的世界。创作家、专业人士、运动选手,或许连艺人也是如此,总之学有专精的业界人士都有想把自己所处的业界说成严苛到超乎寻常的倾向。这么说是有些大书不惭,但自我意识比谁都强烈的我敢断言,那种自以为特别的感觉不过是幻想罢了。不管在哪个业界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大家都得面对相同的痛苦。差只差在背负的责任重量、对社会的贡献程度,还有薪资不同而已,除此之外都是一样的。「职业不分贵贱」这句格言不只是漂亮的表面话,而是出乎意料的一句真理名言。只要是有在工作的人就能明白这一点。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只是「被使用的人」罢了。
  那些不在此限的非人类重劳动机械虽然是例外,但还是得当作是补充战力添上一笔才行。
  而我花费了(就算撕裂我的嘴,也说不出「奉献」这种厚脸皮的字眼)二字头青春光阴的小说家世界,则与其他业界同样严苛、同样艰难、同样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世界。想在如此普通的世界里再继续待上五十年,以现实层面来说相当困难,若是收到这样的请求,我说不定还会反过束拒绝对方呢。
  会死的。
  或许我会因此被填上「胆小鬼」、「临阵脱逃」等等充满批判性的字眼,但我确实没办法为了创作而赔上这条命。我还想再活五十年啊。在这种时候,纯粹以意义来说,胆小鬼或临阵脱逃都算得上是褒奖。讲这种话也许会被误解,但我还是得说,想进入创作业界,前提是必须有才能。业余爱好者和专业人士的差别就在于曾被大家赞扬的部分,在业界里不过是谁都理所当然办得到的小儿科罢了。小学时曾一而再让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的那堵高墙,在成为大人之后又得再度面对,这实在令人非常挫败。事实上,我已经看过好几个比我更有才华却无法有所成就,因而放弃成为小说家的新人……不,这是谎话。这也是谎话。不过是美化了小说业界,刻意营造出自己所处的位置非常特别的可耻行为罢了。专家与业余之间并没有所谓的界线。我想说的并不是那种随处可闻的陈腐句子。
  至少就我回过头审视这十年来的经验,没有一个小说家是靠才华工作的。经验与努力、加上毅力、还有运气,就只是这样。而这种粗俗不优雅的一面,就是小说家的全部。
  当然其中也有具备才华的人,大概有吧,但不管有没有才华都是一样的。
  我吗?
  我是那种想相信自己是有才华的人。那种随处可见的、非常理所当然的作家。当然了,若不是这样,又怎么可能长年持续当个作家呢。误以为自己很特别,装模作样把自己搞得像个作家的作家……不对,把其他作家扯进来实在不太好,那就订正一下,是我让自己变成这样的。
  这样的我会以小说家的身分持续活动了十年,或许只是偶然,但似乎也是种必然。因为我是这么地努力,不管再怎么谦逊,我仍抗拒把这些年来努力付出的心血当成命运或时逢我与,但若要说这些都是我努力得来的成果,又显得太虚荣了。有监于此,还是维持中庸之道最好了。
  所以说,从今而后,我也只会重复这十年来所做的事。走在这条不知会持续到何时何地的路途上,我只能一直走到无路可走为止。其实可能连走到无路可走这一点都办不到,说不定我中途就会瘫倒了,以小说家身分活了十年之久的人,一点也不晓得之后选择其他职业时该怎么做就是了。
  3
  想靠小说家的身分永远生存下去是很艰难,但若只是持续写小说,却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讲出这种话或许会令人反感,可若是读者能理解的话,我其实很擅长写小说。擅长写小说甚至可以当成我唯一的可取之处。前面才说我不觉得自己写过小说,现在又说自己擅长写小说,大概会令人觉得可笑至极吧,但总之我就是很擅长。如果对写小说这件事不擅长的话,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现在的我又会在做什么呢?写不出小说的我,会变成怎么样的三十岁太叔呢?每当夜里睡前躺在被窝中想到这一点时,心里就会腾升出一股彷佛在黑暗中踩到不知名东西那样的不安情绪。
  我并不是很喜欢自己,说得再坦白一点,我对自己几乎只有厌恶,但我很喜欢自己写的小说。只有在写出『我的小说』这一点上,我才能饶恕自己。允许自己吃美味的料理、看书或打电动,就连一个人去唱KTV也能允许。但如果我是个写不出小说的人,我就只会允许为了存活而不得不做的最低限度行为。(就算如此,我还是不会自杀,就算活得再难堪也不会。)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不再去计算自己写过的小说数量,但长篇、短篇加总起来,随随便便也超过百篇吧。如果只算有出书的那些,应该也有五十本以上。说得含蓄点,我难道不是非常努力吗?
  根本就是工作过头了。
  又不是活在纸本书卖得超好的八〇年代,任谁也(恐怕就连读者都)没期望过我会以这样的速度尽责的写小说吧。过度工作也该有个限度。
  这一点我当然也很清楚。
  说这种话只会让我这个别扭的家伙变得更别扭,每当走进书店,在新书专区发现某本书的书腰上写着『打破〇〇年沉默的最新力作!』这样的文宣,我可是会整整羡慕上一个星期的。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有打破沉默的机会。
  但工作量这种东西并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那种在适当的桥段歇手停下,可是需要相当高超的技术才办得到。不管是企业、企划或生活方式,大抵所有方面都是如此,总是在迷失了收手的时机后显露出破绽。换句话说,我在某种层面上也算是破绽百出。
  明知故犯——这句名言说不定很适合套用在这种时候,我很认真地这么认为。
  要是陷入什么颓靡不振的状况,跟我有所关联的各界人士就能轻松多了,读者也不会为我担心,但我就是很能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不小心吐出实话后,也许会得到「哎呀呀,老师啊,您东聊西扯了那么多,到头来还是在自夸嘛。」这类的评论,但那并不是我的功勋啊。
  之所以擅长写小说,并不是因为我受到什么庇荫,也不是因为我有才能,说得再坦白一点,这甚至算不上是运气。
  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倒霉吧。
  我不想表现得好像遭遇到什么悲剧,但确实是很倒霉。没错,再也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若把人类分成两种类型,虽然不认为自己能被选进幸运的那一边,但还真是从没想过竟会有一个人遭遇到如此残酷的对待。现在光是回想起来,我都觉待恐怖。
  身为一名小说家,在这之前只是个写故事的人,我书写小说,且能不断写出小说,是因为我的生命中曾发生过一段浅显易懂的插曲。
  作家在职业生涯中最常被提问的问题莫过于「该怎么做才能像您一样创作出故事呢?」,但大家对于这一类的询问似乎都已经感到厌烦了。要是可以把一切都语言化,就用不着如此辛苦了——这大概是每个作家最不加掩饰的真心话吧。所幸我本来就是个极端不谙与人交际的无礼之徒,打一开始就不太有机会接受这样的询问,但还是曾在杂志的访谈中被问过类似的问题。
  每当遇到这种状况时,我就会故意表现出怪人的那一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当作回答。例如成为作家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什么?我就会回答「不同于常人的价值观」之类的。因为访谈内容都会经过编辑,我提出的意见几乎不曾被公开,而我说过的那些抽象又感性的回答大抵上全都是骗人的。说老实话,在采访时说谎大概是我身为一名作家最糟糕的恶习吧。
  不过正是因为爱说谎,我才会成为一名作家嘛,杂志社那边也会把我说过的话配合企划主题加以修改编辑,以装腔作势这点来说,也许我们都是一样的。
  那么,如果这些都是谎言,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呢?
  面对「该怎么做才能像您一样创作出故事呢?」这个问题,我真正的答案又是什么?
  我正打算从现在开始开诚布公。
  就让我的精神创伤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吧。
  4
  精神创伤。实在是个很讨人厌的名词。就连发音都藏着一种撒娇似的伏线。恐怕那就是这个单字所隐含的深度与悲剧,因为在许多方面都被频繁泛滥的使用,才会完全腐败了吧。
  时至今日,每当这个字眼出现在电视剧或电影里时,我总会想『拜托,怎么又来了。不对,现在也许正是最适合说这句话的时候!』相信有许多人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吧。照理来说,精神创伤原本就不是这个时代或事到如今才出现的名词。
  先得有原因,才会理所当然地出现结果,若原因很明确,那所背负的精神创伤或许还不到太糟糕的地步。这种论点是有些过于独断,但原因不明确的烦恼或难以平心静气的恶心感与存在着明确理由的创伤,究竟哪一边的状况较为乐观,或许是个相当难解的问题。有个该攻击的对象,也看得见那个该攻击的对象身在何处,也就表示还有得救。就算那个对象是已经过去的一段往事或过去的自己。
  总而言之,就让我使用那个早已变得低俗不堪的医学用语——精神创伤来囊括吧。这或许算是种自虐的行为,但打从我准备将这件事公诸于世就已经足够自虐了,为了不让自己再为这件事添上什么附加价值,我才会刻意选择「精神创伤」这个字眼。
  我能持续当个作家,其实是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甚至称得上是我人生申唯一的精神创伤。与其他人相较之下,我的人生可说是十分风平浪静——应该说根本无风无浪,十二万分地平稳且平凡……而成为一名作家,也跟一般的就职活动没什么两样……不需要任何演技来演绎状况,真正能拿出来说嘴的特别事件,只有那么一个。
  那件事成了我撰写故事的基础。
  ……说是这么说,一开始还是得先铺陈一些前置状况让大家知道才行。不是为了装腔作势,既然都决定要说出那件事了,我其实恨不得能一吐为快把事情交代完就算了。我也很想写一篇页数破千的大作(比起打破沉默,以现实层面来说,我对这一点更有企图心),但这本书并不那么冗长。基本上,我本来就不善于写长篇故事。
  我无法总是喋喋不休。
  尤其事情还关系到自己的时候。
  换句话说,所谓的铺陈,是因为有必要我才会写出来,就只是这样罢了。都只是一些程序上的问题,就像把脚套进鞋子之前总得先穿上袜子。不管我这个人再怎么特异独行,也不会在鞋子外头套上袜子。我又不是魔术师。
  正如前面提及的,接下来我所要讲述的那件往事,一般而言并不是会激起他人兴趣的精神创伤经验谈。虽然是让我持续当了十年作家的原因,但这本书绝对不是一本「作家指南」。
  我不想被大家误会了。应该说,希望大家千万别误会。「原来如此。只要累积这方面的经验,不管是谁都能成为一名小说家啊!」要是有人这么想,我可是会受不了的。不过我的经验必须先有个对象才能成立,不是想模仿就模仿得来,这又如何呢?这个世界如此广阔,还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人类,我也不能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的经验绝不可能被模仿重现。所以一开始还是得先抛出『好孩子千万不能模仿喔』这句基本惯用词才行。
  说到底,会把那种经验当成肥料灌溉自己成为作家的,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吧。
  第二个需要铺陈的前置作业,就是得先跟读者们说清楚,这跟至今为止我所出版的创作故事不同,不是由我创造出来的,也不是依据现实写出具有价值的架空故事,而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以这一点来说,这部作品跟我过去所发表的其他故事之间存在着相当不同的逸趣。我会尽量注意别多作无谓的侧写与描述,这么一来或许会缺乏娱乐效果,也没有创作故事基本会有的巧妙起承转合。我试着想像了一下,结构相当支离破碎,完全没有计划性可言,就如同现实一般。
  当然了,我不否认作者本身的叙事技巧仍未臻成熟,但现实本身就是如此,以故事内容来说,若被批评成荒诞无稽,只能说你并没有抓到我的重点。
  我只是把曾经发生过的事实照实写出来罢了。
  虽说是照实写出来,但毕竟是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辜,身为一介生活在现代日本的社会人士,我还是有些不得不顾虑到的地方。也就是对于人权、个人情资等等触及私人领域的顾虑。
  从这一段开始,我会尽可能不提及人名与地名,就算文中写到了,那也都是经过变更的假名。我会以无法锁定特定人士的手法来书写,在某些地方或许还会出现支吾其词的状况也说不一定。
  这一点还请大家能够谅解。大人遇到某些状况时,是得采取成熟的态度来面对的。尽管心智年龄只有幼稚园儿童的程度,可人一旦活到了三十岁,还是不得不去注意到这些地方。无论我再怎么特立独行,也不至于天真无知到如此地步。
  接着是最后的铺陈了,我必须告诉读者们为什么我会想把自己的精神创伤公诸于世。若不这么做,读者们就会一直猜测我究竟是抱着怎样的盘算才会说出这件事,而忍不住先偷看结局。像这样猜测作家的动机,边读边想像的小说一点都不刺激有趣吧?
  况且,我根本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说出这件事。我原本是想一辈子绝口不提,谁会满心欢喜地把自己的精神创伤公开给其他人知道啊。又不是那种「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的好事,说实在的,我一点都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件事。应该说,我一点都不愿意回想起那件事。如果能遗忘,我实在很想彻底忘记,那完全是一段教人忌惮的记忆。
  我原本是想把那段记忆带进坟墓里,一辈子绝口不提的。
  虽然不知道我会不会被葬在墓地里,总之我就是想隐瞒整件事的始末,等死后一起带到那个世界去。
  那我到底为什么要把那件事讲出来呢?其实理由相当单纯,因为经常照顾我的责任编辑决定在结婚后离职了。与其说是经常照顾我,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被我添了许多麻烦,但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当作回报,也就是说至今为止我几乎没有给过她任何稿件,所以希望至少能在最后交出一篇令她印象深刻的稿子,算是以稿件代替报恩吧,难得我居然会涌现出如此有人情味的想法。
  如果能为她的编辑生涯所经手的最后一份工作添加一丝光彩那就太好了,为了这一点,就算要我把丢脸的私事摊在众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根本不算什么。
  尽管我刚才说过想把那段记忆带进坟墓里之类的话,但那不过是我的心情、我的一种打算,事实上那根本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那是我总有一天无论如何都得说出来的事。
  只不过此时正巧遇到一个开诚布公的好机会。以报恩当藉口,说出自己想说的,既能兼顾人情义理,又能完成义务,难道不是一石二鸟的好主意吗?如此果断的决心若被人说是别有用心,那大概就是吧。虽然我很不以为然,这么人性化的情绪反应算什么嘛。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希望读者们也别想得太多,就听我说、就默默地看下去便成了。为了谨慎起见,最后我再重申一过。
  这并不是杜撰出来的故事。
  而是曾经发生过的——一起事件。
  5
  你曾见过少女的身体变得四分五裂,散落一地的场面吗?我有。用不着多加赘述,那真的是相当冲击的景象。在看到那么冲击的一幕后,我甚至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直视人类。我忍不住思索起人类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得不重新定位了人类的意义。
  那是距今十年前所发生的事。
  当时的我当然还不是个作家,却是比现在的我对作家更有企图心的二十岁青年。在我还不是什么人物的时候——我想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抛弃装腔作势的虚伪,用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说明的话,就是那种随处可见、希望能成为作家的投稿民众。写出(类似)小说的东西,到处投稿角逐各种奖项,我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至于内在方面,跟现在相比几乎没什么改变,只能说是个精神方面丝毫不成熟的幼稚园儿童。比较当时与现在,我所具备的人性部分没有什么太大的偏差。但不管怎么说,这都只是我本人单方面的想法,也许我美化了过去、却对现在的自己感到自卑,又或者完全相反,只是想尽办法为自己找一个好理由,暗地里其实还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部分呢。站在客观的角度来看,当时的我或许比现在更活泼;我现在的个性可能比当时更不轻易相信别人了。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已经改变的部分、不得不改变的部分、因外在的影响而改变的部分……或许都有吧。不,一定是有的。没有反而才奇怪呢o
  光就这点而言,十年前的自己简直像是另一个人啊。所以要写的话,应该用谈论他人的方式来写才正确吧。如果是我,可一点都不希望十年后的自己在提起我的事时,用剖白的口吻来阐述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你是谁啊,你什么东西啊,我可一点都不认识你,才不想听你用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口吻胡说八道啦——到时我应该会忍不住这么说吧。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渴望成为作家的年轻人身上所发生的故事。
  他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年轻人。文章可以写得很迅速,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当时还是个大学生的他,对于写报告或论文考试都很拿手,再往更久之前回溯,他从小在国语课堂上写作文时,经常都是班上第一个交卷的学生。是个只擅于写作的年轻人。反过来说,他绝对不是擅长写小说,否则怎么会那么努力向各方投稿了,却总是石沉大海毫无音一讯呢。
  偶尔在时机凑巧的情况下,能收到几间出版社的建言,这个时候我已经和好几个编辑见过面了,可惜的是我的作家之路并没有因此开花结果。如果能有更高明的交际手腕,我肯定不会放过这种能一蹴登天的大好机会,可我却一而再地任由机会从我的手中溜走。
  那些认为我『没有前瞻性』的编辑们是正确的。当时的我很自负地认为「为什么你们都不懂我笔下的有趣之处呢!』现在回过头想想,我的作品确实欠缺了许多东西,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种(类似)小说也一点都不引人入胜。
  那不是作家写出的小说,而是希望能成为作家的人所写的小说。
  如果能从担任过小说新人奖的评审委员口中得到一些建议,两者之间的差距其实是微乎其微的。就文法而言——也就是光就技术层面来说,我认为专业作家与想成为作家的素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隔阂。不对,反而应该是想成为作家的素人对字句的推敲更为仔细谨慎。就跟比起实际开车上路的驾驶人,为了取得驾照在驾训班学开车的学生一定会更谨慎地控制方向盘是一样的道理。写作就跟道路还有驾驶方式一样,当然不能不去顾及一些细节,只一味地想横冲直撞。
  那么,若有人问我:「作家与想成为作家的人之间有什么不同?」先说好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我的答案是「能否在作品中『创造故事』这一点」。
  作家创造故事,但想成作家的人只是在说谎而已。界线究竟在哪儿?到哪里为止算是谎言,从哪里开始谎言会变成所谓的故事,这完全是靠感觉拼凑出的个人品味,没办法确切地表明,从文字间做出判断便是编辑所承担的工作之一。而以他们的眼光来看,当时的我并不合格。
  当时的我只是在扯谎,只是个吹牛皮的家伙罢了。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对过去的自己太过无情,简直像在自虐,但这些话并不是我说的,而是与我熟识的编辑对我做出的公正评价。
  创作故事与吹牛皮是两码子事,而擅长写文章与会写小说也是截然不同的。
  事到如今,我已经能理所当然地用稍带批评的口吻聊起那段往事,但在当时,我完全无法认同这一点,也没办法敞开心胸接受他人的建议,只会不停地埋首写了又写、写了又写。
  如果把工作量换算成焦耳或牛顿之类的单位,当时的我可能比现在更辛勤地在稿纸上耕作呢。不对,那时候半毛稿费都没赚到,也不能说是工作,总之因为年轻嘛,一天下来几乎都能写上两、三百张原稿用纸的量。
  写小说这种话实在教人难以启齿。硬要说的话,就是类似小说的东西吧。
  正因为曾有过那样的经验,才成就了现在的我,完全不考虑将来,找不到正确方向仍不断地全力以赴,才让我有今日的成就,这种话说起来是有些装腔作势,但我想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会认为那是绕了不必要的远路也是没办法的事。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才意识到应该存在着更有效率、更平坦的道路也是没办法的事。追求梦想的人还谈什么效率问题啊,也许有人会因此斥责我的想法,但不管是谁、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想绕远路做些徒劳无功的傻事吧。
  以我目前所处的立场,唯一一点值得称赞的便是当时的我——他为了追求成为作家的梦想,虽然绕了不少远路,但始终没有迷失自己。
  从来不曾想过选择其他职业,从来没有放弃成为一名作家的我实在太了不起了。不过这或许是因为除了写文章之外,我根本做不了其他事,由于自己的软弱无能,才能勇往直前的关系吧。
  但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可能我到现在依旧是一事无成,又或者我会因擅长写文章的特性而找到其他相关职业……不,就是不觉得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大概会选择一个毫无关系的职业吧。世界上多数的人所做的工作都跟自己擅长的技能无关不是吗?
  有句话说「别把喜欢的事当成工作」,事实上确实是有不少将喜欢的事当成工作而感到痛苦的案例,但能将自己擅长的技能当成职业,一般来说仍是种幸福、是种恩惠吧。
  那是很值得开心的事,所以我认为应该好好感谢那个孩子才对。那个孩子,那名少女。我只是想想,绝不会真的去感谢她。
  具体的日期就别多加着墨了。
  季节也是。
  那一天,我正从当时租贷的学生单人套房式公寓踩着自行车前往大学。写出这段话时我忽然想到,最近好一阵子我都没有骑过自行车了,忽然觉得有些怀念,但在我把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讲述完之前,大概不得不与那股怀念过往的情绪持续对抗下去吧,思及此,实在是有些厌烦,好像连心情都受到影响了,但我还是会继续下去的。
  难以判断现在的我与当时的自己究竟哪一边的自我意识比较强烈,但面对当时把登山越野车当成通学用自行车的他,现在的我也不得不退让一步吧。骑着明显不适合出现在城镇街道上的自行车,不是在车道间穿梭而是稳当地在人行步道上行驶,一个以安全为重的大学生。
  一如往常的上学路径。我为了出席第一节课而奔驰着。虽然渴望成为作家,但相较之下,也算是挺认真上课的好学生。在大学这种地方,不喝酒的人多多少少都会遭到排拒,但再怎么样还是能到学校听课。可即使会喝酒,像我这种毫无社交能力的家伙也不可能被邀约参加喝酒众会或联谊。
  总而言之,那是一段为了出席授课而必须经过的路程。我已经记不清楚大学与我租贷的学生套房公寓之间距离有多远了,但以自行车代步大概也得花上一个小时左右吧。我的意思并不是两者之间的距离很远,而是这条路上的交通号志实在太多了。我曾经数过一次,直到现在我都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条上学路上的红绿灯总数。一共有三十二座。若把没有设置红绿灯的行人穿越道也算进去,应该超过四十个才对。
  那么多的交叉路口,若没发生交通意外才不可思议吧。
  所以就发生了。
  在因红灯停下自行车的我面前,一个国小女生被以她的身形根本无法比拟的十吨巨型大卡车给辗毙。其实我也不晓得那到底是不是十吨型的大卡车,可是看起来就是那么巨大的卡车完全没有踩煞车,就这样直接撞飞了小学女生。
  与其说是撞飞,用破坏来形容或许更正碓。就如同我先前所叙述的,那孩子小小的身体变得四分五裂,肉块、器官全散落在大马路上。只有她背着的书包安然无恙地飞到马路旁。在没有想到要放下书包的情况下,书包却遭到主人放逐,这样的描写应该足以表现出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这种事真的在我眼前发生了。
  完全没有呼救的余地,这是件当场死亡的意外事故。
  因为是红灯,换句话说,是那孩子无视红绿灯穿越了马路,但必须接受的惩罚却是如此凄惨的悲剧。
  卡车立刻踩下煞车,但因刚才的意外冲击,就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卡车就只是在越过斑马线后突然停下罢了。
  这一天,一条小生命就此殒落了。
  以状况而言就是这样。只是针对事发当时的状况来说的话。
  但,要是大家在这里有所误解就不好了。近距离目击这场悲剧性的交通事故,确实对我往后的人生带来极大影响,也造就了我的精神创伤,但并非是让我成为作家的契机。
  至今为止,我所发表的小说里不仅是少女,各式各样的角色都曾经历过状况各不相同的交通意外,那并不是因为我曾在这一天目击了这场意外事故,我只是单纯想表达交通事故发生的频率就是如此频繁。
  我经常目击交通事故。不只是在有许多交叉路口的这座城市,而是到处,出外旅行也好什么都好,我遭遇过不少交通事故现场。这三十年来,我真的看过太多了。我以为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连我自己都曾三度被辗过。一次是摩托车、一次是自行车、还有一次是轿车。这三次意外我都落得被送医住院的下场。被摩托车辗过那次是我已经成为作家之后发生的事,在医院里我还是尽可能地继续投入工作,但执笔速度还是受到影响,知情的人大概猜得出是哪段时期吧。但不管是住院、还是对工作造成妨碍,我仍认为那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似乎是我搞错了,一般人好像不会像我一样频繁地遇到交通事故。最近在跟认识的人聊天时,我才知道了这件事。我当然觉得惊讶,但那个时候真正被吓到的应该是那一位才对,想到这里不禁让我有些难为情。
  我并没有到交通意外频传的热门地点旅行的兴趣,一切都只能当作偶然。硬要说的话,只能怪我是在这样的星星底下出生的吧。与交通事故极有缘分的那颗星星。那到底是颗怎样的星星啊?任谁都只能歪着头表示难以理解。
  在我见过的交通事故中,死亡并不特别稀奇,小小的生命就此殒落当然是场悲剧,但这时候发生的这场交通意外并不会让我特别有所感触。撇去我曾目击过的那些例子不谈,交通事故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过是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的事情罢了。
  只是这件辜真的、真的就发生在我眼前,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全身都僵直了。在灯号由红转绿后,我还是没办法跨过斑马线。
  不,这并不是我真正的心情。我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的人类,才在回忆中添加了这段刻意的描写。就连我会全身僵直,也与这场事故完全没有关系。
  十几岁时不太与人正常交际的我,相当欠缺感受他人疼痛的能力。一个小学女生被卡车辗毙了,就算脑子能理解这是一件悲伤的事,而事实上我也多多少少能产生悲伤的心情,但相对的,我的脑海一隅担心的却是飞溅四散的血液有没有沾到我心爱的自行车上,我只想弯下身仔细确认一番。这世界是怎么看待这种人、怎么称呼这种人的,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早已习惯被称作怪人,但受到这一类的指责实在教人开心不起来。无论如何我还是只能默默接受。能够确定的是,我在十几岁时一定是忘了好好学习人类应有的重要情感吧。
  可是,只限于这一天,这一天我能提出一个藉口。关于那个女孩子的死亡,我既不感到悲伤、也没有立刻冲上前去,所幸我还能为自己的冷淡找到一个好藉口。
  就在卡车发生冲撞意外的另一头。
  有另外一个女孩子,她就站在那里。
  6
  就算做这种事,已经失去的宝贵生命也回不来,但还是让我们稍微将时钟的针往前倒退几格。那个被大卡车辗毙的可怜女孩子并不是一个人去上学的,她跟朋友一起,应该是两个人正并肩上学的途中吧。
  在骑着自行车准备去大学上课的我面前,她们两个人似乎感情很好地走在一起。因为是小学生的步伐,骑着自行车的我马上就能追过她们。我的坐骑虽然是登山越野车,但在人行步道上其实也没办法骑出太惊人的速度。
  当追上她们后,我才知道这两个小学生其实并不是『感情很好的』走在一起。
  你又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又怎么会知道她们两个人的感情到底好不好?——也许有人会提出这样的质询,但就算我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就算我不是任何人,就算我连自己都不是,我也能明白。
  因为她们两个正边走边玩掌上游戏机。
  她们玩的是哪家出产的游戏机?正在玩什么游戏软体?她们当时有移动脚步吗?这几点我都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但我想她们玩的可能是不同的游戏吧。就算她们玩的是同一款游戏,当时的掌上型游戏机也还没有进步到可以在不连线的状态下进行对打吧?
  她们只是走在同一条路上,朝着同一间学校前进,分别玩着不同游戏的两个少女。我实在无法认为她们的感情很要好。
  不过这些推理都是后来附加上去的,那个时候的我根本没办法想那么多。
  只是回忆起来时,想起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才让我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是那样的关系吧。
  骑着能飙出速度的自行车,我也正忙着往自己的大学前进,要是有那个意图,我随时都能加快速度超越她们两个人,但这个时候我并没有那么做。
  毕竟人行道的空间也不是很宽敞,若想超越她们两个人,必定会以几乎快要擦撞上她们之中某个人的方式惊险掠过。对经常目击交通事故的我来说,过上这种事当然是能避就避。就算能把意外频传这种事当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可若是自己成了当事者,而且还是加害者的话,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一件事。不对,或许正是因为我已经把意外事故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我太明白那种悲剧,才不愿意成为交通意外的加害者吧。事实上,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取得汽车驾照,因为我太了解在发生交通事故时『无法负起责任』有多悲惨,所以直到现在我唯一能拿来证明身分的仍然只有护照。一本护照十年内都不用更新,这可是我用来证明身分的重要宝物。
  但,回想起在那之后的状况发展,就算多少有些勉强,我还是应该驱车追过那两个女孩子才对。如果能因为我的超车行为,让她们意识到「世界上就是有那种横冲直撞的自行车,所以边走边玩游戏是很危险的」的道理,或许就能避免之后发生的那场悲剧了。就算我不想超车赶过她们,至少也该按响车铃啊。
  尽管自行车的铃声比不上汽车喇叭,但只要一想到当我在她们身后按响自行车铃声时,很可能会吓到这两个小女生(虽然说本来就是为了吓她们才会按响车铃啦),我心里就有些忌惮。我并不想吓到那么小的孩子……那个时代的小学生虽然不会随身携带警报蜂音器,但她们要是因为被我吓到而发出尖叫那还得了,当时的我或许也抱着独善其身的想法吧。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果因为我做了什么而引发了更严重的事故又该怎么办才好?我明白这种问题计较起来就没完没了……但总之就是这样。
  在那之后,她们依然玩着游戏机,一点都没注意到红灯就这么穿越了斑马线,其中一人更是凄惨地遭到大卡车辗毙。
  其中一人。
  没错,被辗毙的只有一个人,另一个女孩子则平安无事。这件事本身应该是值得开心的吧。与其两个人都被辗得四分五裂,有其中一个获救还是比较好的。理应是这样的。虽然我本身对事物的情绪反应有些偏差,但大家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另一个走过斑马线却存活下来的少女所采取的行动完全吸引了我的目光。不不只是吸引目光这么简单,因为就是那个少女的行为,才让我的身体不由得僵直了。
  比起女孩子被撞得四分五裂、比起飞溅的鲜血沾到我心爱的自行车上,她的所做所为才是让我全身僵直的最大原因。
  那个女孩首先注意到走在自己身旁的另一个女孩子不见了,于是她回过头了解状况。了解直到刚才为止还走在自己身旁的朋友,此刻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状况。
  在那之后,她采取了行动。
  她把注意力放回手里的游戏机上。
  就这么伫立在原地。
  咦?这样的疑问冒上我的脑海。她还要继续玩游戏吗?朋友就死在她的身后耶?不对,她也许是想逃避现实吧。不久前还跟自己走在一起的人被撞得身首异处凄惨的死去,如果时间稍有偏差,也许同样的惨剧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令人恐惧的事实侵袭了她的心智,而少女为了保护自己幼小的心灵,才会逃避似地把注意力放回游戏世界中也说不一定。
  我换个方式重新审视了一递,但并非如此。
  因为在那之后没多久,少女马上就停止了游戏。她关掉游戏机的电源,把它收进书包里。然后才——
  「○○!」
  大喊了一声(我没听清楚「○○」是哪两个字组合成的名字)
  —她转身往回跑,流着泪跑向已经变成碎片的朋友那类似头颅的东西所在的位置。
  「○○,你振作一点呀!」
  少女大叫。同时抱紧了○○的头部。看在其他人眼中,大概会觉得那是纯真少女稚幼却仍悲恸的呼唤吧。听起来或许也是如此。至少在那群因交通意外聚集起来的围观群众眼中,看起来、听起来应该都是这样吧。
  面对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女孩,除了同情之外不可能会有其他想法吧。
  但是,我看到了。我是唯一看到的人。那孩子站在斑马线的另一头,确实将玩到一半的游戏存好档后,才拔腿冲到朋友的身边。
  我目击了这一切。
  这就是U与我初次见面的场景。
  7
  就算不曾见过被辗得稀巴烂,尸块散落一地的小女孩,应该也能想像那是多么凄惨的一幕吧。可是在那个时候,比起出车祸的少女(当然有先帮被卡车辗毙的少女祈祷,希望她一路好走),我更在意的却是跟她走在一起的另一名少女。
  试着把那段回忆文字化后,可能会出现「唷唷唷,老师啊,瞧您说的那么认真,但那孩子也不过是把玩到一半的游戏存档而已嘛,被您说的好像是件多不得了的大事似的。」之类的感想,为了避免让读者感到困惑,我就再说得仔细点,那个少女并不是无意识地做出那种行为,换句话说,那个少女并不是出自平时的习惯才把游戏存档的。而是在朋友被车辗过与玩到一半的游戏之间相互比较,仔细考量过后决定了先后顺序,于是她先依游戏的规定玩到某个段落,玩到可以存档的场面确实将游戏存档,为了不让游戏机在跑动时不小心掉落造成损坏还不忘先放进书包里,接着才跑到她亲爱的朋友身旁,之后当然也不忘顺序地大哭出声。
  依照顺序。
  没错,就像在穿袜子之前绝不会先把脚套进鞋子里,她在把游戏存档之前,也没有赶着奔向朋友身边。
  我该怎么定义这种异常的行为?假如说,只是假如喔,假如她完全不把朋友的死亡看在眼里,仍继续玩着游戏一个人往学校方向走去的话,我或许不会觉得她有多怪异。顺带一提,会这么说可能是因为我太了解了。不管实际上到底会不会这么做,但我本人就是会掉头走掉的那种类型。
  我无法理解人类的痛苦。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某部分的情感已经死去的人类。
  过上和自己无关的交通事故时,先不说加入抢救行列,我连围在一旁看好戏的群众心理都不是很明白。
  所以说,如果那个少女是这样的人,我可能反而会有种找到同伴的感觉。良心和伦理观念都一应俱全,但就是完全没办法与感情相互连结的人类。除了自己之外,我也认识几个这样的人,以个性来说,我当然不可能和那些人变得亲近,但那种能互相分享「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心情的对象,要说是伙伴也不会太排斥就是了。
  但那个少女不一样。她的精神状态很正常,却很明显搞错了事情缓急的先后顺序。遇到这种情况时,无论是谁都会停下电玩游戏,一股脑地冲向朋友才对吧。啊啊,必须把这件事逐字逐句写成文章,实在让我感到极端地不舒服……看情况我可能会翻回前几页,将某几段文章的遗词用句替换一下,但这段记忆果然还是只能用精神创伤来形容。光是回想,我都觉得快吐了。一想起当时那个少女的一举手、一投足,我就会全身不由自主地窜出鸡皮疙瘩。
  你问我在那之后怎么了?当然是逃走了呀。哪可能一直呆呆地继续愣在那种地方啊。我的意识依然紧紧跟随着那名少女,脚就像生根似的固定在地面,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我的身体僵硬得连动都动不了,但不管是意识或双脚,我怀着恨不得能直接丢弃在原地不理的心情,硬是将自行车调头了。
  反正这场交通事故也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身为一个经常遇到车祸的人,如果今天只有我一个目击者的话,我当然会负责报警,也会帮忙照顾被害者,依状况有时是照顾加害者,是因为我明白那是上天交付给我的任务(这跟感情无关,只是身为人类的良知),但这次现场的目击者甚多,根本用不着我帮忙报警,况且也没有需要照顾的对象。因为从卡车驾驶座走出来的司机好像没有半点钋伤。对大卡车来说,区区一个小学女生不过是弹指便能击倒,不足挂齿的小角色吧。说不定连保险杆都用不着修理呢。
  话说回来,虽然目击者众多,但注意到被害者的朋友相当异常的人,不用说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吧。就这一点来说,目击者彻彻底底就只有我一个人。
  因为所有人过上交通事故时,都把注意力放在较有爆点的场景上,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个侥幸逃过一劫的少女。说不定他们甚至没发现那个正抱着被害女学生头颅的小女生呢。
  当时是已经有几款附照相功能的原型手机问世了,但并不普及,相机画素跟现在相比也非常粗糙,所以我想,那个少女当时的模样大概没有留下任何纪录吧。每当发生什么状况时,总会有一群爱凑热闹的家伙一起发动摄影大会,这点实在令我感到无比厌烦(顺带一提,我每次换手机时,第一件事一定就是砸坏相机的镜头。因为不想让人以为我跟那些家伙是同伙的),可是回想起当时的状况,我还真希望能有个人跳出来拍下那个少女的照片,哪怕只有一张也好。
  这么一来,就能确认那些眼泪,当时少女流下的眼泪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不过这都是因为我正在回忆那时的情景才会出现这样的想法。当时的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以最平静的方式迅速离开现场,仅此而已。
  希望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最重要的是别被那个少女发现。悄悄地、静静地离开现场。我放弃驶过斑马线的念头,应该说,我根本放弃出席第一堂课了。
  我想,今天就直接回家吧。回到家,躺在床上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这么一来,一定能忘了刚才亲眼所见的恐怖一幕,不管怎样应该能或多或少忘了一些吧。我这么安慰自己,再次踩动踏板,一直线地骑向不久前才刚告别的那栋学生单人套房公寓。
  以结论而言,这么做实在不好。
  我不断欺骗自己只要回到家就安全了,完全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已悄悄胶着在我背上的那双稚幼目光。
  8
  人是会遗忘的生物。只是过着普通的生活,就会慢慢地一件件忘记不久前发生过的事。就算是当时认为绝不可能忘掉的大事件、再怎么深刻的记忆,总有一天都会慢慢淡忘。
  所以才会有『欺骗自己』这样的说法产生,只要像这样平静地继续过生活,或许总有一天我也能忘了跟那个少女有关的事。
  那虽然是段极具冲击性、难以忘怀的记忆,但只要之后过着平和稳定的日常生活,应该也不会演变成所谓的精神创伤吧。
  只可惜情况发展并不如我所想像。
  事情就发生在『那之后』。应该说,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对我而言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开端罢了。这种说法对那个被撞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可怜少女或许太过于冷漠,但我本来就是个特别利己,喜欢明哲保身的人,不管是谁、不管再怎么高贵圣洁的人物,比起他人的死亡,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擦伤都更为疼痛吧。我并不认为隐藏这一点是种伪善,我也拥有觉得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很美的感陛,但就只是拥有而已,老实说,是不可龙付诸实行的。
  自那天过了一个星期后,大概吧,我也不记得究竟经过了多久。时至今日我已经忘了正确的日期,但希望大家千万不要认为是「喔喔,原来是件印象很淡薄的往事啊」,是因为那之后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实在太强烈了,相对地围绕在周边的枝微末节才会变得如此淡薄,再加上我所描写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我也有意模糊了某些场景就是了。
  无论如何,少女命丧车轮下的交通事故虽然令人感到悲伤,但再怎么说,那也只是场意外。基于道路交通法,因为是少女无视灯号闯红灯在先,在量刑时也会将这点考量进去,若受害程度重大,司机还是得被关进交通刑务所收监……大致的流程应该是这样,可那毕竟还是一场意外事故。卡车司机、卡车司机的家人、少女、少女的家人,许多人的人生都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巨大的扭曲,但绝对不能忘记这其中并不掺杂半点恶意、敌意或任何人的加害意识。那只是一场意外事故。
  跟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之后』不一样。不,或许应该说是袭向我的『那之后』比较正确。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事并不像天然灾害或天地异变那种『意外』。
  没错。那并不是事故,而是事件。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所以才必须刻意模糊某些描写方式。也许有人会认为我过于神经质或太在意,但若不这么做,说不定就会无意识地伤害到与这起事件相关的人们不是吗?当然我敢自负地确定受伤最深的就是当时的我,但也不能因此忘了顾及周围的感受。正因为我对人类的痛楚相当迟钝,才更应该比任何人都顾虑到这一点才对。
  以我来说,若是连以一介社会人士的身分生存下去这种事都忘记的话,我的人生大概也完了,整个人都算毁了。所以我必须随时最大限度地去注意这一点,就算被讥笑实在太夸张,我还是会这么坚持的。
  总而言之,(说不定这一整段都会变成以谎言堆砌出的记述,又不是什么推理小说,关于记述的准确性希望大家就不要太强求了)一个星期后,我为了到学校出席第一堂课再度骑上自行车前往大学。
  要把依然深深刻印在心头的那个少女异常的行径给忘记,一星期的周期实在太短了,但又不能老当个家里蹲(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当时是不是已经有家里蹲这个名词了,总之就当是种语意上的表现手法)。那时的我还是个大学生,当然不能动不动就跷课。不对,大学的课堂其实对于学生出不出席没那么硬性规定,但我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就是异常认真,既然都已经修了这门课,我认为就得确实取得学分才行。这一点至今仍没有改变,可以说这种自我强迫的做法就是我的生活态度吧。
  但如果是为了安全起见,如果活得更谨慎警戒一些,我或许该藉此机会改变上学的路径才对。在这座呈棋盘状构筑而成的城市里,改变路径明明是不可欠缺的环节之一,如果会一而再地检查玄关大门有没有确实上锁,总是谨慎过活的我就应该趁早变更上学路径才对。
  只可惜当时的我想都没想过这件事,就这么踩着自行车驰骋在一如往常的上学路径上,途中当然也会经过出事的那条斑马线。
  事发现场隔天就被清扫干净,用清扫这个字眼似乎不太好,就说『处理』吧,已经处理过的马路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地出现在我面前。斑马线的这头当然摆了好几束鲜花,那应该是与被害者同年级的学生供奉的,上头还点缀着小孩子亲手写下的缅怀留言。明知道不该抱有这种想法,但只要一想到那些留言中可能也有那个少女所写的,我就觉得那些花束实在很恐怖,甚至努力不让那些东西映入视野之中。
  从来没有一条路上的红灯会让我如此诅咒忌惮,但在见过那么触目惊心的一幕后,我实在没办法不把交通灯志当一回事。就算不是那样,曾目击过许多交通意外的我平常也都很谨慎地只要黄灯一亮就会立刻停下,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因为没办法用飞的,我贝能乖乖待在原地等待绿灯亮起,在仔细确认左右都没有来车后,才挪动双脚骑过那条曾经发生意外的斑马线。自行车的轮胎必须压过不久前曾沾染了少女血肉飞溅的大马路,我当然也觉得很冒渎,但要是这么说的话,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存在从来没死过人的座标吧。可能甚至连没有杀人命案的座标都不存在。说得极端一点,活在世上的人们对死者本来就是种冒渎。至少在见多了交通意外、死亡事故后,我当时的价值观就是如此。现在我已迈入三十大关,当时的价值观多多少少也有些改变,其实我自己也不是没发现,不过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
  现在该说的,是那个正穿过斑马线,准备往前方的下坡路段骑去,希望成为作家的大学生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如同刚走过一段极不安稳的桥身,无法否定的是他当时的心情多少是有些放松的。但就算他依然绷紧神经,大概也避不开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事吧。
  在那之后,我的自行车,我的登山越野车猛地停止了运转。就算突然踩煞车,也不可能会以那么唐突的方式停止运作,而正骑着自行车的我理所当然就这么被抛了出去。弹飞到半空中的我没多久就被狠狠地摔在柏油路面上,利用这段腾空的时间先来说明一下我的自行车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吧。我所骑的自行车车轮被人从旁插进了铁制球棒之类的东西。对方并不是见缝插针似地瞄准了轮辐间隙,而是从一段距离外蛮横粗鲁地扔来了那根铁棒。
  若有一点想像力,应该知道这么做会让自行车变得怎样、骑在自行车上的骑士又会受到多大的伤害吧?不,就算没有半分想像力,也该知道这是被禁止的危险行为。自行车的骨架经过这番折腾当然不可能完好如初,骑在自行车上的人也下可能平安无事。就算这样的想法瞬间窜过脑海,也绝对是不能付诸实行的恶作剧。
  恶作剧?为什么会忽然冒出不过是出自小孩子的小小坏心眼似的说词呢?或许有些读者会为此感到疑惑不解。甚至可能有人会提出「身为一名作家,不是应该更清楚地表达这是种犯罪行为,是有意图的暴力伤害才对吗!」这样的见解。
  可是,这里用恶作剧来形容才是正确的。因为干出这件事的犯人,确实就是个年纪还很小的孩子。就年龄来说,既然无法以刑法将其问罪,在文章中也就很难用犯罪描写来定义了吧。
  经历过在半空中飘浮,最后终于以背部着地摔向柏油路面的我几乎去了半条命,全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连动都无法动弹。没有以头部着地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仍免不了意识模糊。
  我想起了过去曾遭遇过的两次交通事故。其中一次受的伤算是相当严重,但光就意外发生后的混乱状况来说,根本无法与这一次相提并论。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如同之前所做的说明,有根铁棒插进了自行车的车辐之间等等的状况……都是事后才搞清楚的,当时突然被弹飞到半空中、又重重摔向地面的我哪有可能注意到这些状况。
  国中时学习过的柔道功夫在这时发挥了功效,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摆出了能将身体伤害降到最低的姿势,还好当时并没有演变成骨折之类的重伤,但精神上却承受了比骨折还要严重的创伤。如此不合常理的意外着实带给我莫大的冲击。
  唔……
  在那种混乱的状态下,意识已模糊不清的我仰倒在地,换句话说,我是面对着天空躺在柏油路面上的,此时有一名人物凑上前来窥视着我的脸孔,同时遮断了我的视野。
  人物,这种用词似乎是有些夸张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晓得这种说法恰不恰当。因为那个正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紧盯着我的人,是个看起来还很稚幼的小女孩……不对。
  这种刻意迂回的、过多描写的叙述方式简直像是在写小说一样嘛。我明明再三告诫过自己这不是故事而是事件,不是小说是曾发生过的事情,所以一点都不需要过度的文字赘述,想不到因为职业病的关系,我还是不由自主说了这么多。
  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只是单纯的职业病发,而不是个人的习惯显露出来了才对。
  将过去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起事件、那段往事以这种方式叙述出来,或许是我本人企盼着能藉此将那个孩子编写进虚构的世界里吧。
  这梦想若能成真就再理想不过了。如果能把那段过去、那种精神创伤变成故事中的一环,我应该就能得到救赎。但我也不得不意识到,这种想法实在过于自我矛盾了。
  毕竟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件事,肯定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先不管我会不会因此而无法成为一名小说家,但写故事的执笔速度绝对不会像现在一样。
  所以我无法否定那一段过去,更别说抱它当成虚构出来的情节了。我必须认同那起事件是确实存在的现实,我必须牢牢记住才行。
  但不能过度赘述。
  于是我只需要说明——这时候窥视着我的小女孩就是一个星期前我所目击的、那个在冲到朋友身边之前还不忘将电玩游戏确实存档的女孩子——除此之外绝对不要使用什么奇怪的比喻。
  除了不要过度渲染文笔之外,我还是得确实叙述出真正的事实才行。其实当时,我并没有马上认出那个窥视着我的少女,就是一个星期前的那个女孩子。
  因为那时我才刚被弹起又重重摔落地面,除了脑子混乱得搞不清楚状况,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但更重要的是,我从以前就很不擅记住别人的长相。
  说出这件事,可以当成是变相的公开自己就是与社会格格不入,换言之,对像我这种希望被大家当成怪人的家伙来说,这可是相当值得自傲的一件事,说得夸张点就是我从来不记得别人长什么样子,其实「记不住」才是正确的说法……但这样的解释听起来好像是我的记忆力有什么问题,恐怕会让大家误会了。我个人是真的觉得很自豪啦,但又不免有些担心,单纯以记忆力而言,我还挺有自信的。但有自信归有自信,我还是没办法记住别人的长相。为了记住别人的长相而下足苦工,那种努力的过程我也完全无法理解,这或许才是最贴近事贲的说法吧。
  就像觉得出现在电视萤幕里的艺人看起来全都一样,或是没办法分辨杂志封面的偶像有哪里不同,我想不管是谁都曾经过过这种状况吧。只要说出名字就好像曾在哪里听过,但放眼望去,每个人怎么看都长得一模一样之类的……就跟以上的比喻差不多,只是我对于近在身边的对象也常分不清楚谁是谁。
  当没兴趣的类型出现在眼前时,人类似乎就会出现这种现象。为了让大家更容易明白,就用小说来比喻好了。在我这种重度推理小说迷眼中,推理小说可是有许多繁细的分类区别的,但在一般社会大众的眼中,推理小说就是推理小说,全都是同一类型……唔,不对,用颜色来比喻应该比较容易理解吧。在画家眼中,绿色、浅绿色、深绿色、淡绿色还有铬绿色全是不一样的色彩,但由不是画家的人来看,那些色彩全都叫做『绿色』……奇怪,怎么好像愈说愈糊涂了,总而言之,我就是没办法区分人类的长相。确实只要见过面、聊过天、说起谁是谁的时候,我还是认得出来,但如果那个人不在现场,就算给我看了那个人的照片,我还是完全搞不清楚。是不至于会说出「这不是我认识的人」,但也说不出「我认识这个人」这样违心之论。我实在没办法把照片里的这个人跟我认识的那个人当成同一个人。
  「老师啊,简而言之,您就是对人类没有兴趣嘛,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地当一个作家呢。」面对这样的指责,我当然会难过得垂头丧气,但如果能给我一个自圆其说的机会,就让找主张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立志当一名作家啊。为了搞懂人类,我才会努力想成为小说家。无论如何,这确实是我想成为作家很重要的动机之一。以将来的梦想来说,这样的理由是有些怪异,但若把职业当成生存的目的,我认为这样的选择是很正确的。
  话题似乎有些偏离了……总而言之,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窥视着我的少女,就是一星期前遇见的那个女孩子,相反地,我还以为她是担心我而特地跑过来关心状况的亲切小孩呢。
  看在无法区分人类的我眼中,小孩子怎么看都只是小孩子,因为已经说好不要具体地详加描述,我也不打算说出少女的外表如何又如何,就任由各位读者去想像吧,不过我倒是可以透露一点助长大家对少女的想像,那就是——她看起来就是十足像个小孩的小孩子。至少从外表看来,她并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这并不是杜撰出来的故事,也就是说,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孩,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
  虽然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
  少女似乎开口喃喃说了什么,但听不清楚。当时我的意识已经相当朦胧,但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少女的声音实在太小了,而且她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话,也不是为了确认我还有没有意识才出声呼唤。换言之,她只是在自言自语。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少女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试着努力推敲一下,回忆少女当时嘴部的开合动作,我在想,少女或许是这么说的:
  『没有受伤吗?』
  重复一遍,这只是我的想像。从之后我所认识的少女性格与当时的状况考量,才会做出也许可能说不定是这样的推测。事实上,她所说的可能压根不是这种会留下印象的字句。也许她当时只是喃喃自语着『肚子好饿啊』之类的,想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总而言之,如果是她,说出这种话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反而更让人觉得合理。
  用不着多加着墨,我想读者们应该都已经猜到了……可是这时还仰倒在地的我并不知隋……那个拿铁棒插进我所骑的自行车轮辐里的犯人不是别人,就是这名少女。
  明明是自己做出如此粗野的犯罪行为,却还担心弹飞出去的被害者有没有受伤的纯真少女。
  如果她真的有说那种话,也未免太过恐怖了。刚才我也说过了,只要有一点想像力就该知道把铁棒插进自行车的轮辐里会引发怎样的下场,就算缺乏想像力也该知道这原本就是被禁止的危险行为,可是少女真的是什么都不懂才做出这种举动,事后也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哪里出现了偏差。基本来说,她就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只是这时候的我,因为没听清楚少女到底说了什么,当然也就没有为此感到惊惧战栗,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布满整片背部火辣辣的疼痛,还有对特地过来关心我有没有问题的少女的感谢走情,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
  对了,我要针对一事稍作修正。
  这个时候,我的越野登山车已经被破坏得再不敷使用了,但刺穿车轮的并非铁棒。而是国小音乐课会使用到的直笛。一支高音直笛。
  9
  说是失去意识,其实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回溯那段记忆,我感觉似乎在柏油路面上昏死了大半天左右,但这场意外毕竟发生在都市里,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个体型还算壮硕的男人,实在不太可能成大字型昏迷被长时间放置在人行道上无人理会。我可不记得自己是在这么没有人情味的城市里求学的。事实上,在成为作家后因摩托车而起的那场交通事故一发生,我就立刻得到旁人的救助了。
  我起身环视周围,发现少女已经不在了。不对,准确地来说,当时我的记忆太混乱了,醒过来时根本不记得那个在晕厥前直盯着我看的少女。换言之,我那时正处于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那究竟是我在现实中看见的少女或只是脑海中的幻想,我真的搞不太清楚。不,不管是现实或梦境、不管她真实存在与否,其实我根本没想那么多。
  比起那个少女,我只觉得无比丢脸,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居然还会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摔了这么一大跤,这样的事实令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当时发生的若是摩托车的意外事故,状况就又不同了,但都是个大人了居然还会『摔倒』,有过这种经验的人应该都可以明白吧,那真的是非常丢脸的一件事。事实上,普通大人是不太有机会用全身来感受地面触戚的。说是大人,也不过是十年前我正值青年的时期,总之自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如果你的人生有这种空闲就试试看吧,在安全的场所(千万不要跑到大马路上做这种尝试,如果不想被辗得四分五裂的话)、在柏油路面上,请试着躺下来(当然不用刻意扑倒啦,只要悠闲地慢慢躺下去就了。我个人推荐以仰躺的方式)。应该能找回许久不见的童心才对。我敢保证一定也会伴随着许多孩提时代令人讨厌的回忆。
  光是摔倒这件事就已经让我觉得无比羞耻了。醒过来后,我只恨不得能早一刻离开现场,根本没多余的心嗯去理会晕倒前窥视着自己的那名少女是否真的存在。
  当然,如果我能想起少女就是一个星期前我所目击到的那名少女,可能不管遇到什么状况都不会在乎丢不丢脸了,只可惜我实在没办法靠外表区分出人类。不以外表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说起来还真是高雅圣洁啊,但在这种状态下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显露出的反而是我没办法认清每个人所具有的特质,说是程度低劣也不为过……但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碓认全身上下都没有见血,似乎也没有骨折之后,我这才往自行车所在的方向走去。感觉明明像是被弹飞了几百公尺,但事实不过就短短几公尺的距离。
  也许有人会质问我:「看到插在轮辐间的直笛——那支高音直笛后,你怎么还能气定神闲一点都不疑有他啊!」我也只能回答:「就是气定神闲啊。」但谁又能想像得到呢?想像那个瞄准自己所骑的自行车车轮,用力扔出直笛的小学生身影。
  那样的构图未免太过滑稽,其中还包含了只会把人逗笑的疯狂啊。至少在虚构故事的世界里是不会做出那种描写的。因为是事实我才把这件事说出来,但又担心大家会不会不肯相信。
  总而言之,基于现实层面的考量,我认为『这支直笛应该是哪个小学生不小心掉在路旁,因为某种反弹作用才被卷入我的自行车轮辐之间』。从现场留下的物证来看,我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光是能做出如此基于现实考量的判断,我就觉得自己够了不起了。考虑到必须面对爱车——我那台绝对不便宜的登山越野车已变得残破不堪的心境,我应该可以说是相当理性了吧。
  也可以说我的感情细胞全都死光光了。
  于是我扶起半毁的自行车,也顺手捡起了那根直笛。要是把它留在现场,说不定会有其他自行车发生跟我同样的惨剧,所以我认为应该把它移到别的地万才对。反正这根直笛已经伤痕累累无法再被当成乐器使用了,就算把它留在马路中央也无济于事。
  掉了这根直笛的小学生还真是可怜啊,搞不清楚状况的我居然还同情起别人,真是有点可笑。
  总而言之,最后我就推着后轮已毁的自行车继续前往大学。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学生证被人从钱包里偷偷拿走了。
  10
  当时的我也知道有种会表面假装关心,实则是想窃取他人财物的犯罪者存在。但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沦为被害者,我甚至想都没想过遇到这种状况的可能性。如此说来,当时的我的确不像现在这么疑神疑鬼的。
  现在的我很怕扒手,不管是坐电车还是坐飞机时,我都完全无法入睡。更何况是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就算只是陷入短时间的昏迷状态,清醒过来首要做的应该就是检查钱包和自己身上的所有物才对。
  唔,不过当时我还有得赶去学校上课这个明确且重要的目的,有些地方没办法顾虑周全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如此,也不能说当时的我就拥有丰沛的人性啦……
  如果这一天在课堂上有使用到学生证的机会,我或许就会注意到学生证从钱包里消失了,但我并没有这种机会。做为必要的情报,我就先在这里公布好了,那张学生证上记录了我用来生活的套房公寓住址。
  把坏掉的自行车停在停车场里(推着后轮扭曲变形的自行车走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到还得一路牵回家我就感到十分厌烦,明明还有其他更该感到厌烦的事才对),我总算勉强赶上第一节课,那一天我在大学里度过了普通的一天。因为之后找暂时离开了校园一阵子,那一天应该可以算是我所度过的最后一天日常生活吧。
  说是这么说,但为了我渺小的名誉着想,我必须强力声明自己并没有迟钝到连一点不好的预感都感觉不到,所以我才会把原本只是想帮忙移个位置的那根直笛带到学校来。直笛已经伤痕累累到没办法再被当作乐器使用了,既然如此,随便找个垃圾桶丢弃不就好了吗?不,我绝对不是忘了该把它丢掉,换句话说,我并不是没有扔了这根直笛的机会,可是一想到这是某个小学生弄丢的东西,我就没办法轻率地把它丢到垃圾桶里。
  随意丢弃属于别人的东西,而且丢的还是小孩子的东西,实在很难把这种事归类到与罪恶感无缘的范畴内。但这是别人弄丢的东西,而且因为这东西害得我从自行车上被抛飞,出了一场小车祸,亲身体验了这么不愉快的经验还能这么想的我真是个滥好人啊。
  只可惜事实远比我以为的还要残酷,只是这个时候的我还不晓得。上课时,我把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直笛摆在课桌上仔细端相。既然如此,就别管之后会怎样,干脆佯装不知把它丢在现场就好了嘛,或是假装忘了就这样摆在教室里……当时我的脑海里就是在想这些事。
  我在课堂上闲得胡思乱想,并不是因为大学是个好混的地方,而是在课堂上我也没有对象可以交谈的关系,会有如此消极的念头也只是刚好而已。
  思绪游移时,我忽然注意到那根直笛上贴着一张贴纸。小小的贴纸用黑笔写了几个字。
  『4—1 U』
  是直笛主人就读的班级和名字。那张贴纸上写的当然不是英文字母,而是一般名字(用平假名写成),但我不能在这里公开。其实一开始我连几年几班都想留白带过,但这么一来就什么事都无法传达了,所以我还是写了出来。考虑到日本有多少个四年一班,光是这点线索很难说我泄露了什么个人情报吧,而且只需加上以下这句注解就没问题了。『本文中出现的班级代号都是刻意更改过的数字』。
  从摔倒到进教室听课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身体上的痛楚不再那么明显,我也好不容易从登山越野车的机械事故(实在太残暴了……)打击中稍微重新站了起来,渐渐地开始对那根直笛产生了一股异样的感觉。
  难以随手丢弃他人所有物的心情、或是破坏小孩遗失物的罪恶戚,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不同的情绪都因应而生……全都围绕着这支直笛。
  话说回来,一星期前的那个少女所背的书包,好像也插了一支装在蓝色袋子里的直笛……?我虽然记不住人类的脸孔,再重申一次,我绝对不是记忆力很差,人们的某些部分(服装、发型或身上的装饰等等)反而很容易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所以我才会在这种情况下,想起那个少女也带着一支直笛,而我手上的这支直笛让这些片段的记忆慢慢地连系起来。如今仍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那个少女,终于与我手里的这支直笛产生了交集。
  当然要这么说的话,那个被大型卡车辗毙的被害少女书包里的确也插着一支直笛(仔细想想,那一天四年一班(假)应该有音乐课吧),但既然要上音乐课,那个少女又怎么会把高音直笛扔向我的自行车呢,这样的理论实在难以成立。
  这并不是推理,只是我的直觉罢了。
  在摔倒之后窥视着我的少女视线,回想起来也是确实存在的……难以言喻的奇异不安戚,正确实地一寸寸侵蚀着身在课堂中的我的心灵。
  要说这是不祥的预感未免太具体,但相对地,或许也有些过于漠然了,这是之后让我产生「果然啊」想法的伏线,大概也能当作是我在自夸吧。可是仔细想想,接下来我就得开始叙述过去的自己所经历的残酷遭遇了,却只是在事前声明自己也曾出现过不好的预感,我还真是个丢脸的家伙啊。偶尔我也会搞不清楚自己的个性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如现在。
  无论如何,随着时间不断流逝,教授的讲课仍在继续,我心中的不安情绪也不断增大,渐渐地变得愈来愈坐立难安。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天大错事。比喻来说,就像在RPG游戏里迷失在一旦走错就绝对没办法破关的路途上、又像是狙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再不就是没带任何武器迷失在丛林里之类的感觉一路窜流到我的四肢末梢。
  但这都是感性上的表达方式,以理性来说,我当然是否定了为此感到惶惑不安的自己。一定是自己太多心了,实在是想太多了。所以我才会一而再地确认有没有将门上锁,才会一整天里一直不断洗手,这算是某种精神上的疾病吧……不,我明白的。虽然当时的我比现在好多了,但我还是很讨厌自己的过度小心翼翼。
  年复一年,我动不动就担心东挂念西的天性有增无减,事实上,就算现在都三十岁了,在把原稿送交出版社之前,我至少会把已封缄的信封拆开三次确认还有没有哪里不足需要修改的地方。所以我家里常常都会准备百份以上的信封。这个时候的我的确还没那么容易事事担心,但依然是个不管是怎样的信件在寄出前都还会再打开来检查一遏的青年(确认有没有放对信啦、或是有没有不小心夹进私人纸条之类的,总是会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担心,只是现在妄想更变本加厉了),思索了太多『不祥的预感』,连我都有些受不了自己。不,早就已经超越受不了的程度,我忍不住对自己的鼠肚鸡肠感到可悲。
  我也曾认真地烦恼过「凭我这样的精神状态将来真的能成为作家吗?」,不过看来是我太杞人忧天,因为我确实成为一名作家了,而且这个时候我该担心、该烦恼的可不是这种事情。
  让我们接着说下去吧。在课程,也就是当天排的课全都结束后,我便放学去了。跟国中、高中或小学的情况不同,把从大学回到住宿的地方称作放学究竟恰不恰当这点我也仔细想过,却得不出一个正确答案,总之我回家了。时间到了就回家,就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尽管怀抱着近似漠然的不安情绪,我还是没有特地改走其他路线。
  回想起来,我大概是那种对于改变日常生活形态很没辙的人吧,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我总是走同样的路线去同样的地方……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总是吃同样的食物。写出这段话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不管是坐电车还是坐飞机,我几乎都是搭上同样时间发车/出发的班次。对于预定外的状况和突如其来的意外,我似乎都有些厌恶的倾向。
  对于工作也是如此。我现在都是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始写作,以这种行为模式当一名小说家,但相反地,要是没办法在早上五点醒来的话,那一天我就没办法工作了。真的是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如果有哪家文具厂商制作出以十分钟为单位的行程记事本,我肯定会买上个几百本吧。我所追求的就是完全按表操课的生活。
  我明明想当个怪人,却又厌恶日常生活发生变化,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禁会想,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家伙吗?这种家伙存在于世界上真的没关系吗?话说回来,有段时期我很讨厌麻烦制造者( Trouble Maker)这个字眼。我想,我讨厌的应该是这个字眼里隐含的那种微妙积极感吧——那样的我,现在却老是写一些有麻烦制造者出现的小说,人生还真是不可思议啊。而那样的我在某天遇到了意外状况……也就是目睹了一场交通事故,没去学校而是直接回家,果然也是因为感应到某种预感的关系吧。
  而我却选择对那样的感应保持缄默,对于只要唯唯诺诺顺从就好的事情,我却反其道而行,选择像平常一样去大学上课,再像平常一样回家,连我都不禁对自己如此喜欢规律的作息感到无奈。
  经历过之后的经验,如果我能稍微学会教训,也许就不会有现在这个过度喜欢规律生活的我了吧,说是这么说,但就算经历了之后的那些经验,我还是一点都没学乖。正因为照着日常规范行动,才会让麻烦找上身……我总是一如往常地走在意外的种子已然开花结果的道路上,却没学会别总是过得这么一如往常。可是啊,就算大家都苛责我是个学不会教训的男人,就算我明知道眼前这条路上埋着地雷,我还是一如往常地选择走过这条路吧。一如往常地。
  在当时,我也『一如往常地』回到了公寓。不,更确切一点来说,跟平常不太一样,我不是骑着登山越野车,而是一路推着它走回来的,所谓的日常规律在这个时候就已经算是崩解了吧。在有打合约的停车场里,我把令人烦恼不知该丢弃还是该送去修理的登山越野车停好(这一段我故意写的很有小说风格,而且这跟故事本身完全没有关连,所以我就先爆个雷好了,到头来我还是把这台登山越野车丢掉了。这也是我直到现在依然保有的坏习惯,我对于『送修东西』这件事非常不擅长。不管价格再怎么昂贵的东西,就算送去修理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每当东西损坏时,我就会淘汰买新的。我认为东西就该使用到坏掉为止,坏掉了也就表示那东西的寿命已尽,适就是我的思考模式。所以我从来没有申请过家电制品的保固延长服务。因为我并不需要故障时的维修保固。要说这又是怎么样的心理呢,大概就是不想让别人触碰我的所有物吧。所以我把那台登山越野车丢了,后来又买了相同款式的新车),然后走进公寓里。
  那里的确是我曾住过的地方,但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究竟是一间怎么样的公寓。我并没有想当井原西鹤(注2)的意思,但自从我开始一个人生活后,很频繁地平均一年就会搬一次家,所以说这个时候我住的究竟是问怎么样的公寓,我的记忆真的相当模糊了。现在我最想记起来的,就是房门有没有自动上锁功能……不,我想应该没有自动上锁的功能才对。以之后的发展来说,如果是自动上锁的门那就怪了。
  那时候的我到底是住在怎么样的公寓里呢?写出来的话大概就能锁定是哪一带的房子了,不,我当然不会公开这一点。虽说是十年前的住处,但还是会泄露个人的情资。那栋公寓现在一定还存在着,里头一定也还住着人吧。
  我走进公寓,爬上了楼梯。明明是栋六层楼高的建筑,这栋公寓却没有设置电梯,而我就住在公寓的六楼。当时还很有体力的我并没有想得太多,现在回忆起来根本就和苦行僧没有两样。我诚心祈祷那间公寓如今已经改建成一楝有装设电梯的寓所了。
  走到自己租贷的套房门前,到了准备把门打开时,我终于发现钥匙并不在身上。
  奇怪?
  是在摔倒的时候弄丢了吗?
  2 井原西鹤(1642~1693)。江户前期的浮世草子(江户时期的一种小说类型)作者、俳士。着有「好色一代男」、「本朝二十不孝」、「日本永代藏」等书。
  脑海中浮现再普通不过的疑问,我找遍了身上每一个口袋,也仔细翻过包包的每个夹层。我原本就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应该说我本来就是个过于胆小又神经质的人,很少会有掉东西的时候,可是有的时候还是会不小心把钱包或手表忘在出外旅行时住的旅馆里(出外旅行时,我不会在钱包里放除了钱以外的贵重物品,从这种地方就能看出我谨慎的个性)。对不是这种个性的人来说,或许很难理解这样的思考逻辑,但因为我平常就是那种会一再确认每个小细节的人,一旦发现钥匙不在自己的口袋里,比起焦虑不安,反而还满能平心静气接受这样的结果。怀着「都那么谨慎注意了却还是弄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的干脆和「就是因为会发生这种事,平常在小地方就很谨慎的自己果然没错」的开朗,我反而会挺开心的,然后就渐渐变得愈来愈别扭不坦率。这里叙述的对象虽然是过去的自己,但要以客观的角度书写真的很不容易。如果能把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切割开来就算了,偏偏长到三十岁,我的个性依然没有半点改变。
  出人意料的是,我这才发现就算没有经历过精神创伤,我好像本来就不太正常。这么一来,我究竟够不够资格去责备那名少女呢?立场似乎变得有些微妙了。不对,应该是有的。我应该是有资格去责备她的。只要一想起在这之后袭向我的悲剧,不管我对那孩子说了什么、不管我选择以怎么样的手法来表现,应该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这时候虽然已经注意到钥匙不见了,却没有发现学生证也不在自己身上。所以直到这个时候,他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怎么样的窘境之中。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从名为现在的未来向过去的自己出个声,要他再多注意一点。
  但相较之下,我还算是相当冷静的,先和公寓管理公司取得联系,请他们用备份钥匙帮我把门打开……不是这样的,既然钥匙都弄丢了,为了小心起见,还是得请他们帮我换一副锁才行……我连这种事都想到了。
  然后我又摸了摸口袋试着再找一遏,经过再三确认还是找不到钥匙,便拿出手机按下为了这种时候而特地输入到电话簿里的管理公司电话号码,与他们取得联络。
  得到的回应是锁匠会在三个小时后直接到公寓去,请先把换锁的钱准备好等着。存回到家之前突然多出三个小时的空白时间,我该如何打发呢?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好做,就到附近的书店(说是附近,也是相隔好几公里的距离)买几本书,到公园看书来打发时间。
  明明应该有更具意义的消磨方式……不对,身为一个以成为作家为志向的年轻人,怎么能说看书不是有意义的消磨时间方式呢,可就算妇此,还是有所谓的但书存在。
  不是还有其他更应该做的事吗?
  像是冲去找警察求援之类的……总而言之,一定有什么其他更应该做的事。
  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花三个小时看完一本书,心想着这本书还真是有趣,边动身回到公寓与锁匠碰头,请他帮我打开房门。
  换锁的作业前后加起来不到三十分钟。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玄关锁头的构造,忍不住有些雀跃,我心想这应该可以用来当作以后写小说的参考吧。只不过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机会在自己的小说里写出为玄关大门换锁的场景。
  付了(记得应该是一万日圆左右的)换锁费用后,我送走锁匠,总算得以进入自己家中。
  进入这个——已经被侵蚀的屋子里。
  11
  少女藏身在桌子底下。
  先来说明一下当时我所使用的家具吧,虽然已经换过几张,但这个型号的书桌现在依然被我用来当作工作桌使用(这也是日常规律,所谓的一贯性),摆在我大学时代租贷公寓里的,是像小学生使用的那种学习用书桌。桌面上还附有书架相当便利……这就是理由……不对,这都是之后才附加上去的理由。念到大学还在用那种小学生才会使用的书桌,真正的原因就只是『从小就一直使用』的关系。
  这一点又不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我现在也靠这张书桌让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所以应该没有关系吧。没有任何人可以因此向我抱怨。
  不管是怎样的桌子,只要还是张桌子,小孩子几乎都能轻松藏身在底下,就算今天我摆在房间里的是可以把桌底下看得一清二楚的玻璃桌,少女也只要换个地方躲起来便成。
  床底下、衣柜里、厕所、阳台,小孩子想躲在哪里都不是问题。只是她选择的地方正好是桌子底下而已。
  回到家的我先是把外套脱了扔在一旁(就算扔在房间地板上我也完全不在意,这个坏习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改正过来),先洗洗手漱个口,总之就是把一些琐碎的小事处理完后,我直接走向书桌,打开了文书处理机。
  当时我也是在写小说……应该说,写的是投稿用的小说,使用的却是文书处理机。对于电脑我实在没办法轻易出手……不,我是根本没有出手。对过着日常规律生活的我而言,走在时代最先端的技术和机器全都是该小心戒备的对象。就连行动电话,我也是观望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购买的。我想当个跟不上时代潮流的怪人,我无法否认这的确是很大的原因之一。我也不是不喜欢新东西,但不管怎么说,工作上的必要性——也就是把那些先端技术当成资料购买,我个人是比较偏向如此啦。
  顺带一提,文书处理机,也就是所谓的word processor现在已经停止生产了。我曾经调查过,电脑搭载了太多机能,先不说其中那些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使用的功用,我认为如果在工作的同时还分心进行其他琐事,只会搞得无法专心做好一件事。我是那种在工作时连听到声音都会感到很厌烦的类型。世界上当然也有会开着电视或广播边工作的作家,但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每到年末,当附近的工地开始进行道路工程时,我就只想远远地逃到一个静谧的地方,我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男人。可以的话,将来我想在隔音室里工作。只有敲键盘的声音会让我感到身心舒畅。
  所以我打从心底热切盼望有哪间制造商能推出没有附加其他机能,只要能让我打字就好的文书处理机。我怀抱一丝淡淡的希望,或许把心愿写在这种地方就真的会有哪间奇特的制造商完成我的冀盼也说不一定呢。
  让我们回到主题。
  我打开文书处理机的电源,然后,就到这里为止。
  摆进桌子底下的左脚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是被图钉还是什么刺到了吗?都怪我什么都爱随手往地上丢才引来这种灾难,可是不对啊,不管我是踩到什么,痛也应该是脚底觉得痛吧,小腿会感到疼痛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反射性地拉开椅子,往书桌底下探看——
  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少女就像妖怪般躲在桌子底下,她手里的小刀正隔着牛仔裤刺进我的小腿。
  少女没有看她手里的小刀、没有看被刺破的牛仔裤,甚至没有低头看看我被她刺伤正流出鲜血的腿部,只是静默地——也就是一语不发地从桌子底下抬头望着我。
  观察似她抬头望着我。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理解这个少女就是一个星期前的那个少女,也是今天早上窥视着摔倒在路上的我的那个少女,同时她也是把直笛扔向登山越野车的犯人。直到这一刻,终于——终于所有的线索都联系在一起了。虽然说已经太迟。
  在此同时,过去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也一件接一件连锁似的全都串联起来了。
  我,总是谨慎小心的我,果然没有弄丢钥匙。是少女趁我摔倒的时候,偷偷从我的口袋里把钥匙拿走了。不会错的……然后少女就利用那把钥匙,不法侵入到我的房间里。她抢先一步进到屋子里,屏息等着我归来。
  既然都注意到这些事了,我用不着再去确认钱包,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也趁着我昏过去时,把登记了我住处地址的学生证连同钥匙一起拿走了。就算不是学生证,也会是其他写有我住处的证件。少女相当有计划性地侵入了属于我的领域,她就在这里等着我。
  相当有计划性?
  哪里有计划性了?
  其实只是凑巧变成现在这种状况罢了……对我而言,则是陷入了再糟糕不过的窘境……可是,如果要说最糟的情况,应该是我从登山越野车上摔倒时就不幸丢了这条小命,而不是钥匙跟学生证都被偷走这种小事。况且在房间里埋伏得冒上多大的风险啊,根本用不着想像就能知道了。例如直到刚才为止还在帮我换锁的锁匠……除了我以外的第三者也很可能会进到这问屋子里来啊。要是我一时起意请锁匠进屋来喝茶的话(要想像如此具社交性的自己真是件难事,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虽然相当稀少,但偶尔我也是会对其他人表现体贴的一面),到时候就会发现躲在桌子底下的少女了。桌子底下虽然是很适合玩捉迷藏的藏身之处,可是想在两双视线底下躲起来不被找到也不容易吧。除此之外,虽然可能性很低,我还是有机会带朋友回家来的……唔,不过我的确一次都没有让朋友进到这间屋子里就是了。
  不管怎么样,以这一点而言,别说她的行动多有计划性了,根本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不过也因此让人对这名少女勺不晓得到底想做什么』的疑问愈发深植脑海。
  反过来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就算了,但要是还有其他第三者在场,一想到这孩子可能会动也不动地一直拿着小刀躲在桌子底下,如此怪异的行径实在让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
  这时,少女用极微小的音量说了一句话。跟那一天为了朋友而高声哭喊的叫声全然不同,从她嘴里吐出的是相当低沉的声音。
  我知道她在说话,可实在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因为她的音量真的太小了,让我听不清楚的另一个原因是充满整个房间的压迫感。
  不过,她说的应该是句非常险恶的台词。至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脱口来一句『初次见面』之类的招呼用语。我是这么认为的。
  「…………」
  然后沉静地、真的是非常非常沉静地,她又喃喃自语了一声,完全的沉静,少女的另一只手也掏出一把已经出鞘的小刀,一把对着我的脚,另一把则对着我的脸孔。
  12
  如果我得在小说的一幕场景中描写男主角被人持刀威胁,像我——又或是我以外的其他作家,一定会在下一幕让男主角英勇地夺过刀刃,彻底击退那样的暴力行径。
  但在现实世界中,想达成这一点是很困难的。手持武器的对象,基本上就是危险的代名词。就算本人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作势威胁才掏出刀刃,但只需要出现任何一点状况,就会引发无可挽回的意外事故。
  何况这个时候拿着小刀站在我眼前的,还是个不晓得有没有搞清楚是非黑白的小孩子。别说一点小状况了,就算什么状况都没发生,她也很有可能随时一刀往我身上狠狠刺下
  在这里我得对前面的叙述稍作修正,刚才我的描写手法有点太夸张了,我那只被少女一刀刺下的小腿与其说是『被利刃刺伤』,其实应该用『被利刃划伤』来表达比较正确。因为牛仔裤都裂开还流血了,我才会有受重伤的错觉,事后仔细确认了一下,其实我的伤口并没有那么严重。但当时我只意识到被刺伤了,而且接下来她很可能还会继续刺下好几刀。
  如果这时我别故作镇定,只要放任自己因疼痛哀号,掀翻椅子倒在地上大哭大叫,说不定会有个比较好的结果。但面对这个刺伤自己的少女,我却选择摆出年长者的姿态。不过是被刺了一刀嘛,我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装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少女藏身在桌子底下,明知她就躲在这里却还故意坐在这张椅子上,真是无可救药。
  如果能从未来向他喊话,我真想对这时候的自己说一句:「你就直接被她刺死吧!」唔,不过如果十年前的我就这样死去也很困扰就是了……反正,我就是摆出那副悠哉到让人忍不住想翻白眼的死样子。
  不,我怎么可能在遇到这种状况时还如此悠哉,当然是陷入无比的混乱之中,脑海里冒出了各式各样许多想法,也思索着是不是该像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从少女手中夺走小刀。
  但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想。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办不到的。说办不到太夸张了?考虑到小孩子的腕力,应该有八成机率会成功?怎么可能。就算成功机率高达九成,找还是不会动手的。还是会做出我办不到的结论。
  问题就在于对方只是个孩子啊。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是因为某种契机,就算没有任何契机也好,少女都已经对我亮出小刀了,我要是真的动手和她争夺那把小刀,那把刀很可能会不小心划伤少女的肌肤,要是在她脸上留下严重的伤痕,就算在法律上我是属于正当防卫,我终其一生也会为此所苦吧。不,说不定还不只是受伤。譬如说,那把小刀若是深深插进腹部,就算运气好一点,小刀避开了重要的器官部位,但也很可能会因出血过多而死。毕竟小孩子的身体不比大人,稍微一点点的出血都很可能丧命不是吗?要是演变成那种状况,光是怀着罪恶感也难以赎罪吧?我的精神可能会因此变异,比现在还要严重许多的变异。
  说了这么多,听起来好像我对眼前这个拿刀指着我的对象相当顾虑,我不肯动手当然还有第二个理由,而且这一点对我而言才是真正重要的。
  想要成为作家的我,在相互争抢那两把小刀的过程中,只要有一成的可能性会伤害到我的手指,不,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就不可能豁出去做这种赌注。我想都不敢想要是有个万一,要是我不小心被刀刃割伤的话……说出这种话后,也许又会有人觉得我在夸大其词了,如果要坦率地说出我这时候真正的心情,郡便是「还好被刺伤的是脚而不是手」。
  我想,那些想成为作家的人们都会认同我的论点吧。如果是现役作家,一定更能理解我的想法。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不管之后会有什么下场,我没有一丝迷惘地认定十年前那个没有做出抵抗的自己再正确不过了。『不用刀就能杀了○○呢~』这辞汇可以在○○中任意添上各种职业名称,若想杀了一个作家,一把刀真的就很足用了……不对,不管想杀了什么人,有把刀应该就很充足了吧,我想表达的是「作家更是如此」的意思。
  所以我没有反击的能力。完全没有反击的能力。要是因此伤了我的手,那还得了啊!
  如果少女只拿了一把小刀,我说不定还有逃脱的机会,但当她两手都持有武器时,我真的无计可施。在我挡下其中一把刀时,也许另一把就会直接朝我袭来了。
  「…………」
  我能做的只有听着少女念念有词……在这种状态下,不管思绪再怎么混乱,我没有乱了手脚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正打肿了脸充胖子,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我心里某处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没错,就跟在发现弄丢了钥匙时,浮上心头的『果然还是发生这种事了』进而接受的心情一样。遇上眼前的危机,我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话虽如此,就算是我也不可能预测到『有少女埋伏在房间里对我掏出刀刃』的状况而处处谨慎留意。只是觉得如果是一个星期前目击到的少女『大概会做出这样的事吧』,所以心境上才会坦然接受,也得以保持冷静。但在这种状况下,这种冷静根本足多余的。
  一部分的感情已经死绝的我,其实在过生活这点上还算挺便利的。像在遇到考试周期时就是相当重要的利器,不管心里的惨叫早已哀鸿遍野,或是传来多尖锐刺耳的噪音,我都能靠理性挺过一切灾厄。现在也是多亏了那死绝的情感(对一开始就不存在的感情表达感谢好像也有哪里怪怪的),我才能达成月产一千页以上原稿的痛苦修行(把工作当成苦行实在不太好,但我认为这句话才是最合适的词汇。其中也包含为了达成目的而禁欲的意义。『自己都写得不开心,怎么能让读者觉得有趣呢?』这句出版业界流传已久的俗话,我还真想问问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不削减自己的骨髓肉身,又怎么能让人们感到欢愉呢?)。
  可是这个时候,至少在被小刀抵着的这一瞬间,与其心旌动摇,我反而希望能与那把小刀正面相对。不管在其他方面有什么欠缺的,只要还能保有冷静,就算不是我这种会乱七八糟想一堆有的没的的人,最后也会得出当对方持刀时就不该抵抗的结论吧。
  在这种时候能成为英雄的,就是那种会表现出娱乐产物主角才有的行动力的,大概只有脑子发热的笨蛋吧。那种只是带点小聪明,却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就是会在这种时候把自己推入泥淖之中。还以为自己有多贤能呢。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毕竟我也没有乡余的空档去注意时钟。
  面对那个边观察我的反应,嘴里边小声地念念有词的少女,我只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若是移开视线,说不定她就会趁此机会往我身上狠狠刺下一刀。但她也是个教人难以直视的对象。因为完全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办法区分他人脸孔的我,往后不管身处在如何人潮拥挤的地方,无论经过多久,就算是十年后的现在,我一定也能一眼认出这名少女吧。因为我们曾这么长时间地互相凝视……不是的,并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我发现她有种非常不同于常人的特殊性。
  我想,说不定这孩子的感情也死绝了吧。拿刀刺人这种行为跟压力只有一纸之隔,但反过来说,不为乐趣却能做出这种事的少女简直就像个背负着PTSD(注3)的战地军人一样。也许有人会认为把居住在和平日本的小学女生比喻成战地军人未免太过滑稽,甭说别人了,连我都为自己当时对少女所做的评价感到诡异,但我对少女的感想就是如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朋友被车子辗得四分五裂凄惨死去的悲哀,和就算如此还是得把玩到一半的游戏找到定点存档才行的坚持,能让这两种心情毫无抵触同时存在的少女就跟我一样,不,她远比我更加激烈,也许她的感情已经全部死透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一直都明白,自以为能够理解他人,在与人来往、在人际关系的构筑上是最要不得的想法。我一直都明白?不对,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否则在幼少年时期就不会好几次、好几十次重复同样的失败了。一直到现在,我也不断重复着相同的错误。自以为能互相了解,却只是不断给周围的人们带来麻烦。人类就算不互相理解也能相处得很好,脑子虽然能明白这个道理,却没办法付诸实行。我体内感情尚未死去的部分太碍事了。怎么不快去死一死啊,我打从心里这么想。对我的心。
  3 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症候群,指心灵受创后对承受压力产生障碍,超越忍耐极限的压力。例如在遭遇过战争、灾害(地震等等)、恐怖攻击、意外事故、犯罪事件后造成的身心障碍。
  「…………来……」
  这时,我彷佛第一次听见少女的声音。所以我反问了一声。听是听见了,但只听见语尾还是不算听懂她的意思。虽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怎样的语气跟拿刀对着自己的小孩子说话才好,不过眼前的状况总算出现转机,我可不能平白失去这个机会。能再说一次刚才那句话吗?说出这句传达希望的台词时,我的声音一定都走调了吧。
  其实不管她手上有没有拿着刀,我几乎从来没有跟小孩子说话的经验,就算是那几次绝无仅有的经验,我的声音一定也都走调了。说句真心的,与其要我跟小孩搭话,还不如跟同年级但不认识的女生说话来得轻松。
  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没办法说出那种任性的话就是了。我挤出所有勇气,在稍有差池可能就会发生血腥惨剧的紧绷状态下,第一次向少女出声。
  「……来……」
  少女开口了。大概是从我的反应明白我还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于是又说了一遍。
  「站起来。」
  她说。
  「站起来。」
  我把这句话当成神明下达的指令,立刻从屁股紧黏着的椅子上站起身。也许有人会说:「居然乖乖听小孩子的话,你也太丢脸了吧?」的确是这样没错,如果真的觉得我太丢脸让人看不下去,我只能劝你这本书就别再继续看下去了。因为从现在开始,几乎每一幕场景我都会乖乖听小孩子的话。如果不想看到我那么难堪的模样,就当作我的回忆到此已经告一段落,快点把这本书阖上吧。就当他已经被少女刺杀身亡了。
  反过来说,现在我还能像这样继续活着,也是因为这个时候我对少女所说的每句话都言听计从的关系。所以若是期待我拿出男人的一面表现魄力,我也只能劝你把这本书阖上别再继续看下去了。为了活下去,就算是小孩的话我也会听的。不管再怎么丢脸难堪,这都是我的真心话。任谁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是吗?不,不是这样的,如果有那种贯彻自己的尊严宁愿选择死亡的人存在,我当然也觉得很厉害,能贯彻尊严是件了不起的事。可是,死是不行的。
  一从椅子上站起身,被刺……被划伤的小腿所传来的尖锐疼痛也跟着倍增。我几乎就要当场蹲下去。但少女对我下达的命令是『站起来』而不是『蹲下去』,所以我当然不能蹲下去,必须继续站着才行。
  因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少女与我之间的距雕也被拉开了。少女正避开椅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以位置关系来看,或许可以不用手而是一脚将她踢开。也就是所谓的前踢。我学的是柔道,并不是着重于打击的格斗技,尤其对踢击根本不拿手,但踢个小孩子哪需要什么技巧。她就站在容易踢中的位置,这个时候我只要瞄准少女的脸部一脚踢出去,或许整起事件就可以到此告一段落,所有读者也能安然阖上这本书了。虽然是很残酷的事件,但至少不会留下深刻的精神创伤,而现在的我也不会存在,将来可能会是一个产量还算过得去,却是个相当踏实的作家,但事情发展并非如此。
  我对于踢一个小小的少女,心里很是抵抗,这并不是谎话。如果怕被别人误以为我是故意耍帅才这么说的话,或许不该扯出这样的理由,但事实就是事实,我必须照实叙述出来才行。踢一个毫无防备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少女,和踢一个双手执刀恐吓别人的少女都是一样的,我真的没办法做出那种行为。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完全合情合理,一说出来就能获得众人的认同,就是即使我想踢,但我的脚已经受伤了。不管是要以受了伤的脚来踢,还是用受了伤的脚当作固定平衡的轴心都相当困难……我是这么想的。总之我就是很迷惘,受了伤的脚到底能不能确实踢倒少女?真要踢的话,又该用哪只脚来踢?要是有时间考虑这些事,就该在考虑之前一脚踢下去才对。
  这些如果都是算计就太恐怖了。
  我的意思是,少女为了确保自己能安全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为了不在出来时遭受攻击,所以才先发制人,带着威胁意图割伤我的脚的话,那样的城府心计实在是太恐怖了。
  但在此同时,如果这些都不是经过计算的,那也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如果少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也不具任何意义,只是单纯因为『有东西挤进自己藏身的桌子底下』而刺了我的脚一刀……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几乎都可以追加写进百物语(注4)里了。
  结果在少女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站直身体,重新握好手里的小刀之前,我就只能像个老练的管家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
  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少女的全身,而且还是正面全身。一开始当我『目击』到少女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背影就只有半身,要不就是蹲下身抱住她朋友头颅的模样;第二次是骑自行车摔倒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她的脸孔……就连在刚才,我能看见的也几乎只有她那张脸而已。
  反正之后的叙述中也必定会提到,我就在这里直接明讲了。整体而舌,她看起来就像是个『似乎很有教养』的女孩子。她的服装和发型都给人这样的感觉。最近因为工作取材的关系,我远赴了法国一趟,对这趟旅行留下印象最深的感想就是『小孩子看起来都很有教养』。这里的父母都很疼爱孩子吧,那个国家带给我这样的感觉。这种想法并没有以任何资料做为基准,单纯就是我个人的观感印象,说不定事实压根不是如此。只不过说到Baby Car(婴儿推车)这个日式英文,国外好像多半称为Stroller,在那个国家里,小孩在长得很大之前确实都会一直坐Stroller。以日本人的眼光来看,大概可以说是『疼爱期很长』吧。或许就是因为疼爱期很长,才会显现出孩子的教养态度,我觉得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但这也是我没有根据的妄想就是了。
  4  春夏的夜里聚集数人讲的恐怖故事。每说完一个故事就会吹熄一根蜡烛,当说完一百个故事变得一片漆黑时,就会出现真正的鬼怪。
  无论如何,我对少女的印象就是『看起来很有教养』。这只是基于她的外表所归纳出的印象,以内在层面来说,我实在不认为她有好好接受过教育。如果是有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学四年级学生,在接过做为课堂教材的小刀时,就该知道不能把刀刃对着别人。就算老师太失职,没有教导学生不该这么做,应该也要懂得这个道理才对啊。不用别人提醒,也该明白不能这么做吧。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对少女说出「不能把刀锋对着别人喔」这种话。我并没有了不起到可以去教育别人的思想,况且对一个正拿刀威胁他人的少女,我想不管说什么都只是白费力气,老早就抱着放弃的心态。
  可是反过来说,关于少女的内在层面,我当然也没有因此对她做出『真是没教养』的评断。『有教养』的相反词就是『没有教养』,我认为所指的应该较为偏向内在层面,但是拿刀对着我的少女并没有『粗鲁』。P乱来』、或『蛮横』这些特质……她看起来完全不像那种是在理所当然会持刀恐吓别人的世界里活过来的女孩子,如果我没向大家传达这个事实,对少女也未免太不公平了。不过在这种状态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公正公平可言……
  该怎么说呢,就把我能不能好好表达当作是种赌注吧,『少女只是拿刀对着我』这就是我感受到的印象。其中,。个人的意志或感情都相当稀薄。
  一部分的感情已经死绝了,又或是大部分已经死绝了——关于我对她所做的预测,说不定出乎意料地并非只是虚设。
  接着再说到体格上的差距。我大概比一般男生的平均身高再高一些(我的意思是在事发的这时候,跟现在的数据相比说不定只有平均身高了),少女的身材则很符合小学四年级学生的年纪而相当娇小,在我记忆中对她的印象,彷佛只到我的膝盖,但只到膝盖确实是矮过头了(如此一来,她连蹲都不用蹲就能躲进桌子底下吧),这毕竟只是我记忆中的印象,实际上看起来应该有到腰部吧……可即使是如此,我与她之间的体格差距也够明显了。
  ……那两把小刀大概只有我的无名指长度,我不知道这样足不足以消弭我们之间体型上的差距。但至少在『不知道足不足以』这一点上,我说不定还是有赢面的。
  当她躲在桌子下、躲在阴影里时,无法看清全貌的少女是很恐怖,但当她走到日光底下(当时的时间已经过傍晚了,与其说日光,应该是走到日光灯底下比较正确),少女再怎么样也就只是一名少女……我并不觉得她像个妖怪、或是什么怪物。
  可是好恐布,还是一样好恐怖,如果少女的身高有倍数以上,如果比我还高出数倍,这样当然也是很恐怖啦,但跟我感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恐怖。
  不管是身高或凶器,这些都是因为『存在』才不让人觉得害怕。相反地,有什么东西就是因为『不存在』才显得恐怖。应该有却不存在的东西从我的心底深处拉扯出无休无止的惶恐不安。
  「后面。」
  少女开口了。
  「转到后面去。」
  这句短促且有断句的话,果然也感觉不出一丝意志。彷佛她只是说了她该说的台词。
  转到后面去,我乖乖顺从她的要求。
  背对持刀的对象是多么危险的行为,不用多加解释我想大家应该也都明白吧,但我还是没有一丝迷惘地乖乖照做了。我很听话。
  对我而言,僵持不下的状态反而更恐怖。要是没有和少女做任何语言上的交流,彼此动也不动只是面对面互相凝视着,恐怕我就要窒息了。与其演变成那种情况,就算多多少少得踏入危险地带,但状态有所改变应该是比较好的……其实这样的发展究竟是好还是坏,我也不是很清楚。从十年后回头看看十年前,该怎么说呢,我不得不认为当时的判断是有些怪怪的。当时的我是不是思绪太混乱了呢?在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抹杀那些尚仍存活的感情,继续与少女面对面对峙呢?反正她手里的刀也与我拉开距离了。
  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未来的我在这边嘟囔抱怨也没办法改变任何状况。事发过后什么大话都能说,但从未来裁决过去的自己未免太没有建设性了。总而言之,我很干脆地转身背对少女。明知道那一瞬间得背负多大的风险,我还是那么做了。
  然后,我就被刺了。
  不对,这么说跟事实有些出入,但我确实有种背部被刺了一刀的感觉,彷佛连肝脏都被一刀贯穿了。
  可其实就跟小腿被划伤一样,只是『衣服被割破了』而已。就像裁切垫造成的反髋效果,我的身体也有种被切开的错觉。
  念小学的时候,我可以用自己的大腿当成裁切垫,再拿出美工刀把纸张割得相当漂亮。只要是想割的纸张,我就能随心所欲地将其割开,从来不曾割破自己的裤子,更遑论是藏在裤子底下的双脚。当时的我拥有这样的特技。我并不是想说特技怎么样的(结果班导发现后把我训斥了一顿,虽然无法理解但我还是乖乖放弃这项特技,现在大概也做不来了),只不过少女似乎不拥有这样的才华。
  她虽然没有刺我一刀,但我刻意装酷的反应可能是夸张过头了,皮肤被划开当然会出血,而且还伴随着疼痛。
  再说了,一个在日本过着普通生活的人类,一般都不会有被利刃伤害的经验吧?除了这名少女之外,我也不记得曾被别人如此伤害过。这跟交通事故下一样……所以说我才会有如此夸张的反应,认清楚这点的话,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因此谴责我才对。
  可是——
  「呵。」
  身后彷佛传来了笑声,让我感到无比冲击。我的身体反射性做出的反应,对少女来说『很有趣』吗?划开别人的肌肤,看着鲜血涌出『很有趣』吗?
  要真是如此,可就不得了了。
  直到刚才为止,少女并没有表现出那种特质,但说不定在她做出『具体的』行为之后,也让她体内的什么跟着觉醒了……某种全新的感性或许就在这一瞬间从她体内诞生了。
  看到他人流血就会感到喜悦,这种嗜虐的感性说不定就在刚才那一刹那诞生了。多么恐怖啊。那种诞生实在无法让人诚心祝福,真的很抱歉,但我就是说不出祝你生日快乐那种话,如果关系到我的自身安全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跟生命息息相关也是重点之一,但我实在不愿意以被害者的立场,造就那种野兽似的感性诞生。我才不想成为原因。
  抱着完全自保的心情,我直接了当地对背后的少女提出:「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我的声音应该是有些颤抖走调吧,但为了不刺激到少女的情绪,我还是尽可能以缓慢又平稳的语气说话,也就是试图装得很冷静……说的好像有多帅气似的,其实从我口中发出的只是完全走了调的声音罢了。
  「呵、呵、呵……」
  我感觉身后的少女仍继续笑着,但应该只是我漫画看多了,才会下意识地认为在这种时候就该出现那样的场景卜以现实层面来考量,她说不定只是叹了几声气而已。
  因为接下来,少女开口说出的是:
  「我的名字叫U。」
  非常普通且随处可见,但礼仪相当正确的自我介绍。
  「我叫U·U。」
  13
  虽说礼仪正确,但她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当然没有饱经社会洗礼的上班族那种谦逊多礼,反而比较像『扮家家酒』般以童稚的方式表现出礼仪,很难说她自我介绍的礼貌性语气已经浑然天成……当时大家总说对大人表现出旁若无人态度的小孩子似乎有愈来愈多的趋势(话说回来,现在反而很少听到那种假设性的说法了,大概是从已经相当普及的网路资料中,大家都知道以前的小孩子也相当旁若无人,而彼时的那些小孩在长大成人之后同样也很旁若无人的关系吧。仔细想想,好像再也没有比现代更难维护大人威严的时代了。因为早就知道不管装得再怎么堂皇,每个人过去都曾有既笨且傻的时期),对我而言,少女她……不对,在她报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我就该以U称呼她才对,U表现出的态度着实令我感到惊讶。
  我很惊讶,同时我也以为或许能和这个孩子沟通,当时我仿佛见到了一丝光明。但那不过是错觉罢了。
  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我还只是个过着和平日子的大学生,因为还没尝过这社会的酸甜苦辣,才没能理解『拿刀抵着自己的对象主动报出名字』这个举动背后包含了多重大的含义。
  我看见她的长相。
  她并没有隐瞒身分。
  甚至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字。
  简而言之,她不是没有想到要保护自己,就是早就决定要杀了刀尖对准的对象,后者的话就不用说了,但就算是前者,被她拿刀威胁的那个人恐怕也不会平安无事。而被她拿刀抵着的那个人——也就是我本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然度过这一关……
  很有礼貌,这不能代表什么,更遑论是当作评断一个人好坏与否的基准。无论是谁,只要有心就能把话说好……身为作家的我居然写出这种句子,说不定有哪里出了问题吧。
  「…………」
  我又听不清楚U在说什么了,所以只得再问一次,这次U停顿了一会儿后——
  「一起。」
  才又开口。
  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在调整音响的音量般相当不自然。又像是在调整机械的声音大小,总之那是段很诡异的空白。那时候我甚至很愚蠢地想,这孩子该不会是先利用MD录音,再把声音播放出来假装在说话的样子吧?(但做那种事又有什么好处呢?U都已经报出自己的名字了,而且还把贴有班级姓名小贴纸的直笛往我扔来。她早就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身家状况了呀),直到此时此刻一边回忆一边写出这段文章时,我才想通了U那种不自然的沉默和听不清楚她每句台词的原因。
  并不是什么艰涩难理解的状况。只是不习惯与人交谈的人类身上经常可见的生理现象罢了。自从接触了这份工作后,我常常会有把自己关在家里或饭店房间足不出户,也不和任何人交谈就这样度过一个月有余的时期,等终于完成稿件,到了要把稿子交给编辑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好好说话,有时甚至会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话才好了。不会控制声音的大小,无法掌握对话的时机,不时会和对方同时开口,造成抢着说话的结果。无意识地截断对方未竟的话,然后话说到一半时,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话题一旦跑掉就再也拉不回来,毫无意义的沉默过后,又像从牛嘴里淌流出的唾液一样继续劈里啪啦说个没完没了。
  换言之,这种过于日常谁都不会注意到的事,也就是『和人对话』其实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技巧。就跟骑自行车或使筷一样,对办得到的人而言,是很理所当然再简单不过的事,但在时间的冲刷下有时也会忘记……以这层面来说,短短一个月就能让人忘了该怎么说话,说不定说话远比骑自行车或使筷还更困难呢。
  「请你跟我,一起来。」
  好不容易她的音量终于调整到适中的状态,但在断句上却出了点问题,让她的音调听起来有些可笑。U说完后,又接着往我的背部划下一刀。
  疼痛窜过我的身躯。人类的痛觉其实还挺迟钝的,我并不知道她究竟在我的身上造成什么样的伤口,一想到刚刚划下的第二刀可能会在我的背上形成一道十字伤痕,我就忍不住全身发麻。十字伤痕。那种东西我同样也只在漫画里看过。要发生什么事才会造成那种伤痕啊?原来如此,只要发生这种事就会造成伤痕了——我深刻且疼痛的体会到了这一点。痛感,正如字面上的涵义。
  其实我不太喜欢U对我的背做出那种事,虽然只是在划破的伤口上描绘似的用刀尖再划过一遍(就算是十年后的现在,写出这段记忆仍让我全身发寒),但这时侯的我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判断,在这种状况下,我哪能用三面镜确认自己的后背,而且我房里也没有三面镜。
  「不然的话,会吃苦头的。」
  顺序搞错了吧?我心想。不过仔细想想,比起搞错该冲向朋友身边还是把游戏存档的先后顺序,这次的顺序也不算搞错吧。先让对方亲身体验疼痛再加以胁迫,的确能收到很不错的效果。事实上,在这之后我也说一不二地走在前方跟着U……不对,既然是我走在前方,不管用什么词汇表现都会酿成矛盾,没办法解释清楚。
  可是我与她之间终于达成(类似)对话的关系,对于U的要求我不得不加以反问。也就是「为什么我得乖乖跟U走不可?」还有「为什么U会出现在这里?」这一类的问题。第二个疑问中出现的『为什么』问的并不是我自己就能循线掌握的手段与方式,而是跟第一个问题一样,我想知道的是她真正的目的。
  U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了。」
  答是答了,我却听不清楚。在这种状态下,因为没有听清楚而开口反问也具有相当大的风险,但我就是没听清楚,所以才不得不开口重复询问一次。当时的我对于U『不习惯和人对话』这件事当然还不清楚。只是单纯认为她是个声音很小的女孩子而已。
  「因为你看到我了。」
  U重复了一递,用稍嫌过大的音量。虽然还不至于被隔壁的邻居听到就是了。
  「因为你看到我了,所以要带你走。」
  乍听之下毫无脉络可寻,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育我,我明白U的说词代表什么含义。只有在一个星期前,目击了那一幕景象的我才能明白。
  这么说起来,我的确是看到了。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我已经看透U这名少女的本质。
  可是,所以她来了,所以她要把我带走,这又是什么道理?如果没有先把这一点串联起来,实在很难当作U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到此为止了。我问你答的回答时间到此告一段落。打一开始,在这场对峙中握有主导权的U,根本就没必要亲切地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相反的,她简直可以说是亲切过头了。
  「走。」
  U用刀尖戳了戳我的背部。这是极其危险的行为,谁知道一不小心会演变成什么局面。于是我只能乖乖顺从她的要求往玄关方向走去。我人一走过,鲜血便飞溅在地毯上,但我还没有冷静到选在这时候计算地毯拿去送洗得花多少钱。我套上鞋子,来到公寓长廊上,接着拿出刚换过的钥匙锁上大门。新钥匙还闪闪发着光。
  这段期间,U始终紧贴在我身后,就像背后灵一样。不,用背后灵来形容好像不太对。当然我(从我过往的作风,读者们可能都猜到了吧)一点都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可是若基于虚构这点来说,背后灵的定义应该不包括拿着刀在身后动不动就戳你一下的那种人吧。不过在这个时候,U已经能掌控好力道,学会在施力时不划伤皮肤。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在这种局面下,我的确是没办法夸奖她,不过总比被她乱刺一通要好多了。
  「下楼、梯。」
  U催促道。我当然知道不可能只有下楼梯这么简单,U应该是打算把我带离这栋公寓,到其他地方去吧。要带我出去?乱来也该有个限度啊……虽然说她已经对我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行为,但走出这道房门到别的地方后,肯定会从其他的角度产生更多麻烦。
  我当然不可能在走下楼梯时采取什么行动。因为在走下楼梯时,有个手执刀刃,带有明确攻击意识的人就站在我身后。就算试着逃离她的掌控,就算能躲过尖刀的威胁,只要她用力往我背上推一把,一切就都结束了。走在楼梯间时,体格差距与年龄差距根本没有半点意义。
  为了表示抵抗,我还是刻意放缓了速度,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完六层阶梯,可回过头仔细想想,这种做法好像只是在配合小孩步伐的亲切大人而已。大学生算是大人吗?就算是从三十岁的现在回过头来审视,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不管亲不亲切,以一个小学生来说,大学生已经完全算是大人了吧……但U又不是一般的小学生,不晓得她究竟怎么看待走在前方的我就是了。
  我就这么被催促着走出公寓。
  「右边。」
  没有稍作休息,我只得遵从U的指示在马路上继续迈开脚步(公寓附近正好是没有人行道的地区)。我的登山越野车已经没办法骑了,就算还能骑,也是后轮完仝露出、无法双载的自行车,不管怎样还是只能选择徒步前进。
  「笛,怎么样了?」
  过了这么久,U终于吐出除了命令以外的台词。那是询问。但我不知道她口中的笛是什么东西,只好出声表达自己的不解。
  「我的直笛。」
  她重复了一遍,我才终于明白她的意思。
  「我的直笛,怎么样了?」
  没想到她问的是那支把我的登山越野车破坏得再也无法骑乘的直笛。那支贴着U名字小贴纸的直笛。直笛怎么样了?可以确定的是那支直笛现在不在我的手上,因为我连换件衣服的空档都没有就被押着离开公寓了。
  关于那支直笛,结果我还是没能将它丢掉,而是把它拆解后放到包包里了……身为一名大学生,在包包里插着一支直笛走在路上还是有点难为情,所以我才会自作主张将它拆解了。
  那装着直笛的包包呢?简单来说,就是被我遗忘在房间里了……不对,那是我有好好缴房租、属于我的房间,说忘在那里似乎有点怪怪的。应该要说「好好地放在房间里」才对。这也不对啊,那支直笛并不是我的……不不不,现在不是在乎那种枝微末节小问题的时候。总而言之,在进到房间打开文书处理机的电源前,我应该是把包包放在固定摆放的位置。
  我照实将这件事告诉U。
  听完我的回答,U陷入沉默。不对,基本上她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我也无法判别这时候的她是陷入沉默还是恢复平常的沉默状态……如果是前者,她也许正在思索该不该回我的房间取回直笛吧。
  「学校要用……」
  她的声音依然很小声,不过也许是时机刚好,我听清了从她嘴里吐出的台词。学校要用?要用是指要使用的意思?也就是,学校需要使用到那支直笛吗……U果然是在烦恼该不该回去拿直笛。这么说起来,我也注意到那把抵在我背上的小刀戳刺的频率似乎减少了。
  如果上课需要用到的话,她应该很想回去拿吧,应该说,是该回去拿才对,但一个小孩子要爬六层楼实在太辛苦了。
  我没办法看U露出如此烦恼的模样,只得告诉她那支直笛在插进自行车的轮辐间时就已经被绞坏了。言外之意是就算回去拿也没有用,但传达这件事对于被人拿刀威胁的身分来说,未免太自寻死路了。浪费时间又没有意义的亲切直到现在仍是我个性中的一部分,在这种时候展现亲切简直像是在说「别管那根直笛怎么样了,快点带我丢你要去的地方啦」。既没意义又愚蠢得要命。
  「……是,这样啊。」
  U开口,
  「谢谢你。」
  然后补上这么一句。
  直笛坏了却跟我说谢谢?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她刚才那句「谢谢」应该是感谢我告诉她这件事吧……以状况来说,弄坏了直笛的或许是我的自行车没错,但直接的原因还是把直笛扔向自行车的U,对『弄坏直笛一事表示感谢』抱有疑问本来就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我们走吧。」
  况且那句感谢完全感觉不出半点诚意,怎么听都像是MD录音播放出的效果,加上她那么干脆的态度,说不定U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拿回那支直笛吧。
  我希望是这样的,这是我怀抱希望的观测。
  也就是所谓的优先顺序……那根直笛要是没有坏掉,U也许会重回六楼取回直笛。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我不晓得会受到多么严重的冲击。
  比起带着我离开——这种足以称得上是绑票的行为,她优先选择上课用的直笛的话,不就跟比起朋友的死亡,她更在乎游戏存档是一样的道理吗?
  我不想被U这么断定,也不希望发生那种状况。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她决定该怎么做之前,先告诉她直笛已经坏了的事实……当时我并不是经过仔细考虑才这么做的,但假设真若如此,我会做出这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吧。就算这么做就跟拜托她快点掳走自己是一样的意思。
  当我像这样从十年后的世界记录十年前发生的状况时,却有了全新的发现,现在的我的确有种很不可思议的心情。那鲜明到不愿回想起的精神创伤依然存在,但以这种方式『发现』还真的是相当新鲜。写小说时的叙述视点若是第三者视点,在术语上称为『神的视点』(用不着多作解释,我并没打算当神,这只是业界术语罢了。就跟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一样,我也不相信神的存在。许多娱乐产物倒是常把神话以故事的方式呈现,我觉得非常有趣),从这样的视点眺望过去的自己,不时会出现『那个时候要是这么做就好了』这种类似后悔的情绪,其中当然也包含了不少有趣之处。讲述的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但用『有趣』来形容精神创伤是有点太不谨慎了。
  例如被小学生用刀抵着走在街上的场景,以神的视点来看,如此滑稽且荒谬的景象也算是难能可贵。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以笑不太出来,但要是看着别人被迫对小学生言听计从,说不定会忍不住失笑吧。都已经不在套房的密室中,也不是处在狭隘的走廊或楼梯间,而是如此宽广的大马路上耶。
  不管抵在背上的利刃是一把或两把,只要使出全力奔跑,把U远远甩在身后不就得了吗?虽然不晓得少女的手腕动作有多敏捷,但面对突然加速狂奔的背部,她手里的小刀也发挥不了作用吧?就算刀尖勉强碰触到了,也不至于会刺入血肉中。一个想成为作家的人害怕的其实是产生冲突,而不是那把利刃。当出现不只是『避开』而是更积极的『逃跑』选项时,对于该不该付诸实行本来就该稍微犹豫一下嘛。没错,所以在下个转角——
  「左边。」
  在U的指示下,一脚踏进转角处的那一瞬间,只要五秒钟就够了,之后就算这只脚废了也无所谓,我要使出全力狂奔,奔向大马路,只要向路人求救,这件事就可以到此落幕了……但是,成为『神的视点』的我,很清楚过去的我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很平常地弯过转角继续往前走,以相当平缓的速度慢慢走着。尽管本人有抵抗的念头,但在现实之中,依然配合着小学生的步伐。
  关于这一点,只要还存在着百分之一的风险,就不可能实行任何带有抵抗性的行动……不,当时我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单纯没想到可以逃跑而已。这个时候的我顽固地认为状况并没有任何改变,想都没想过只要全力冲刺就能逃开少女的威胁。不管装得再怎么冷静,说了再多装模作样的话,十年前的我就是这副德性。就连十年后的现在,当自己不幸成为当事者时,说不定也同样想不到如此简单的逃脱方法,只会想着尽量别去刺激拿刀的对象。事后回想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被骗的,就像是种巧妙的诈欺……现实没办法照道理进行是因为人类原本就不是道理所能解释的。
  另有一说是绑架行动之所以能成功,被害者本身的『帮忙』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项要因。说是『帮忙』,其实就只是被言语欺骗……若非如此,绑架的成功率应该会下降不少。像是拿糖果或玩具引诱,或是假装有困难向被害者问路之类的……让被害者斗帮忙』的手段形形色色,就算对象是小孩或老人,也不太可能靠蛮力直接掳人,这样实在太乱来了。对方要是认真抵抗的话,『绑架』就很难成功。不过在这种状态下,『绑架』很可能会演变成『伤害』甚至是『杀害』……想想之后可能会发生的状况,绑架在犯罪行动上的投资报酬率实在不太理想。
  当然我也不晓得哪种犯罪的投资报酬率比较好……总之在这一点上,对于绑匪来说,我应该算是相当配合的对象吧。
  她不用拿糖果或玩具来引我上钩,我就乖乖顺从指示走向她指定的道路,每当和路人擦身而过时,我都会担心他们有没有注意到U正拿刀抵着我的背部,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反过来思考,当时的我正在为犯人担心吗?
  不,应该不是的。我只是担心要是路人发出哀号会刺激到U的情绪,进而顺势将手中的利刃往我的身体刺下,我只是在提防演变成这种状况而已。
  他是想表现聪明的一面才采驭这种行动的。说得更具体点,他甚至会在遇到路人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少女,但两人之间本来就存在着体型上的落差,人能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另一个人实在说不准,也不晓得究竟能产生多少效果……无论是从前方走来擦身而过的、还是从身后超前的路人,真的能彻底挡住他们的视线吗?
  就一般的常理论断,看到一个男大学生和一个小学女生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任谁都不会想到正遇见一桩绑架案吧……可是,如果看起来不是这样,在别人眼中,我们到底又是怎样的关系?我忍不住针对这点思索了一下。
  大学生和小学生走在一起的构图原本就很不自然了,看起来也许像是某种犯罪现场也说不一定。身为一个熟知内情的人,这实在是天大的误解……但就算遭到误解,我还是希望有人可以帮忙报个警。
  以结局来说,不管我绷紧身体的行为有没有带来效果,那些路人……不管是迎面走来的,或是从身后追上的似乎都不认为我们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好像也没半个人注意到U手里的小刀。
  我当然看不见站在身后的她,或许U非常巧妙地遮蔽了那支正抵着我的小刀,或许我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但我为了自保,在接下来的……不,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为U感到担心。
  想说我伪善的人就去说吧。
  无论是伪善还是单纯的善良,被人归类成伪善都会生气,我当然也觉得很不舒服;可是,U拿着小刀胁迫我的事若是被第三者发现了,这个念小学四年级的女生将来会变得怎么样——不能否认我的确是有点在意。
  她的所做所为已经超过可以笑着原谅或骂完就了事的程度,她很明显越过那条线了。如果她只干了一件坏事,还能说是临时起意或顺势而为所犯下的错误,但当把直笛扔向自行车的不法行为、偷走钥匙与学生证的不法行为、侵入房间埋伏的不法行为、拿刀伤人的不法行为,和以此要胁绑架的不法行为这些罪状全都加总起来时,她就算被社会机构强制带离父母身边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这种担心加上想自保的心情,更让我没办法采取任何行动。换句话说,我既没想过要从大马路上逃走,也没想过要向路人求救。
  遭到绑架的本人脑子里窜过许许多多的想法,但描述出来时,就只是个被小学生胁迫乖乖往前走的愚蠢男人罢了,真是有够丢脸。
  「天气真好呢。」
  忽然间,U开口了。
  我依她所言抬头望向天空,的确是没有下雨,但太阳早已西沉,附近的景物都渐渐被墨黑的天色笼罩,一点都感觉不出天气哪里好了。
  自从谈完直笛的话题后,我们之间就一直维持沉默,U可能觉得得说些什么才行吧。于是她选择了天气的话题,实在太刻意了,衍生出的只有强烈的异样感。
  就算说着天空的话题,我想U一走没有抬头看天空吧。她的目光肯定始终胶着在小刀的刀尖与我的背部。
  「就是说啊,真是好天气。」所以我也只能这样回答她。
  14
  U最终领着我来到一栋民宅。无法否认的是,我确实有种期待落空的失落感。就算是当时的我,也不可能分不清楚虚构的妄想与现实(说不定现在还比较难以区分),我当然不认为少女U是某个组织的情报员,正准备把我带去那个秘密基地,那不过是异想天开的妄想罢了(『异想天开的妄想』这句话里隐含的庞大讽刺,着实教人不得不称赞吧?不知道是谁想出的修辞,但能想出这样的字眼不也表示那个人本身的妄想就非常异想天开吗?),不过我压根没想到她就只是带我来到住宅区里的一间普通民宅……
  而且还是走路就能到达的地方,虽说放慢脚步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到,但这里离我租贷的学生单人套房应该不会太远。
  时代不停进步,如果当时的手机有像现在这么先进的话,就能用地图搜寻功能轻松计算出从我的公寓到这里的距离有多远,可惜十年前还办不到这种事。所以我只能靠自己的感觉大略估算一下,应该相隔不到几公里吧,坐电车的话大概就一站的距离,公车则是两站左右,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因为之后我也没有再去确认正确的距离,就当是可有可无的情报听过就算了……总之我想表达的是,我被绑架到离我所住的公寓并不是很远的一间民宅,就只是这样而已。
  从这里开始是我个人的推测,其实少女U绕了一点远路,也就是刻意不走能最快到达的那条路,而是在附近绕了好几圈后才带我来到这间民宅。为的是不想让我知道真正的方位,才会故意绕了又绕,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如果开车的话,这么做还说得过去,但既然是走路就到得了的距离,这种做法实在没什么意义……可我并不愿意以此判断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浅见。
  否则的话,我这条小命岂不就是掌握在小孩子的浅见之下吗?
  再也没有比这种状况更教人颤栗害怕的了。
  回到正题,刚才我一再强调民宅民宅的,因为是民宅,眼前这一栋当然也挂出了名牌。名牌上写着『U』这个姓氏。跟少女的姓氏相同……很明显的,这里就是U的家没错。
  因为没有其他说法,就算有我大概也不知道,所以才以民宅称之,眼前这栋房子比一般所谓的独栋式『民宅』要大得多,可以想见住在这里的应该是相当富裕的人家。当然这栋房子并不是漫画或偶像剧里会出现的那种大财主砸钱打造的阔气豪宅,而是不至于扰乱住宅区的既定景观,却又自然散发出一股高雅气质的独栋式洋房。不管是庭院给人的感觉,或是停在一旁的轿车车种,都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U是这户人家的小孩吗?我心想。若真是如此,我会觉得她看起来很有气质也就说得通了,走到这一步,我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
  受到胁迫一路来到这里却松了一口气,并不是因为认为这是惊喜派对什么的,虽然有点奇怪,但如果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应该就能理解了。比起利刃或被绑架,我觉得U这名少女的存在还要更加恐怖。
  我不知道她的真实身分,也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更完全无法猜测她脑袋里的想法,她对于事物的优先顺序明显异于常人这一点也令我害怕,说得通俗点就是『我被她吓得直发抖』。在心境上,与其说是面对一个小孩,更像是对上一只野生的小动物,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可是一想到她当然也有自己的家,有个会挂上名牌的住处,还有跟她一起生活的家人时,我不由得安心许多。
  甚至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我下的判断实在太早了些,太过急躁些,好戏根本现在才正要开演,相较于少女U脚踏实地过着无比真实的生活,我却说判断下得太早、太急躁,对她似乎有点太残酷了。
  她既不是住在黑暗世界里的人,也并非来自魔界。
  只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居民罢了。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多多少少从紧张的情绪中得到解放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从十年后来看,就知道当时的我到底有多愚蠢了。
  「请你、进。」
  U出声。因为我一直杵在大门前动也不动,抵在我背上的小刀便示意似地戳了两下。
  总觉得她的句尾好像断在很奇怪的地方,但说不定只是我没听清楚,U应该是有把『请你进去』这几个字说完才对。
  我依她所言伸手握住门把,走进眼前这幢独栋洋房的领地内。脚下踏着石板一步步走向玄关。就在这个时候,U却做出令我相当冲击的举动。
  来到玄关前,她突然从我的腋下往前钻,接着拉开襟口掏出挂在脖颈上的钥匙,打开玄关大门上的双层锁。
  开门时当然会用到手。在此之前,从衣服里掏出挂在脖颈上的钥匙也得用到手。换句话说,在这个时候她必须把两支小刀拿在同一只手上才行。离了鞘的小刀当然不可能放进口袋里……可是,咦?我陷入一片茫然,什么都无法思考。
  只能说,我完全被吓傻了。
  要一一说明这种蠢到极点的状况未免太过滑稽,但为了让读者们彻底明白少女U并非怀有什么不轨图谋,还是得具体描写一下当时的状况。
  U不再戳我的背部,也没有再拿刀抵着我,甚至反过来主动背对我,动手打开自己家的玄关大门。
  在这种情况下,『绑匪』所该做的正确行动……虽说绑架本身就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但她的所做所为实在太前后矛盾了……U所该采取的正确行动应该是继续以小刀抵着我,但其中一支小刀可以丢到地上,让空出来的那只手从襟口掏出钥匙、从脖颈间拿下来,再从腋下递交给我,让我来打开这幢屋子的大门才对。
  就像之前离开我的公寓时,由我来锁上房门一样……这个家的玄关大门,也该是由我来开启的。
  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企图。
  不管怎么说,事情演变成这样……也就是U不再拿刀要胁我,而且还移开视线背对我,我所担心的争执风险、因某种反弹遭刺的风险,几乎可以说都已经不存在了。不,要这么解释的话,说风险完全归零也不为过。只要用力往U的背后一推,然后使尽全力逃跑就行了。没有风险,完全没有任何风险啊。
  为什么U要做这种事呢?好不容易终于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她只是假装要放了我而已吗?我搞清楚这一点是在不久之后……我不会读心术,也不足够机智到能察觉对方的想法,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过考量到少女的性格,我所做的猜测应该不会有错。
  这个时候的U,把『不能将自己家的钥匙交给其他人』的常识摆在第一优先的位置上了。
  我所居住的公寓房门,由我自己锁上就行了,但当场所变成自己的家,不管开门或关门都不能交给我负责……不能交给我来做这件事?
  太奇怪了,比起以常识做出的决定,不管怎么想,她都花了那么多功夫把我带到这里了,该摆在第一优先顺位的难道不是防范我逃走吗……?
  所以我才没办法马上明白,还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U这么做的理由。当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U的意图,还以为会是什么圈套呢。
  圈套?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她又能准备怎么样的陷阱啊……不管是想像力再怎么丰富的作家,也没办法让少女在这个时候说出『钓到你了!愚蠢的家伙!』这样的台词来。更何况还是当时希望成为作家,却还没当上作家的我,前一刻少女才让自己产生『脚踏实地过生活』的安心感,现在却又让我感到无比恐惧。
  U到底在想什么?
  我一点都不明白,正因为不明白,对她的恐惧才会不断膨胀变大。而且我还自作主张把她想成是个城府极深的女孩子……事实上,U不过是依从自己心中的价值观,依从自己认定的优先顺序罢了,就跟一星期前的那一天一样。
  这也是相当恐怖的一件事,但这时候的我已经变得异常慎重,所以这一次我又让千载难逢的逃脱机会轻而易举地从指缝间溜走了。
  我待在原地感到惊讶与完全错愕。
  就在我害怕不己时,U已经完成开门的动作,再次回到我的身后。虽然看不见,但她刚才用单手抓着的小刀,现在一定又分别握在两只手上了吧。
  「请你进去里面。」
  U接着说。她的声音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还要靠近我。并不是她放大音量了,单纯只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近的关系。距离近到背部几乎都贴合了。看来她似乎很着急,而这样的心情也带出我们之间的距离戚。
  我伸手握住玄关把手。在被少女突来的举动吓到后,我真的就只能乖乖听从她的命令动作。完全不是经过考虑才做出反应。
  打开玄关大门,我走进屋内。
  照她所要求的。
  请把接下来这句话当作参考——对我来说,走进别人家是极其稀有的行为。至今为止,在我活到三十岁的现在为止,进到别人的住处……包含亲戚家在内,恐怕连十间都不到。这是夸饰法,也就是『美化』过记忆的数字,但肯定是没有超过二十间啦。我敢举双手挂保证。
  我讨厌别人进到我家,同样也不喜欢跨入别人的领域。
  前面已经提过我很讨厌别人触碰我的所有物,也很抗拒向别人借东西。换言之,我同样很讨厌碰触别人的所有物。说得再夸张一点,别人坐过的椅子我就不想坐了。与其说『就是』不喜欢,『不为什么』的厌恶或许更接近那种细腻的情绪反应吧。
  总之,我的地盘观念相当严重就是了。
  我的东西是属于我的,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不晓得是谁灌输我这样的认知,反正已经在我的观念里根深柢固了。
  所以一踏进U家的玄关时,无法抑制的压力奔流瞬间向我袭来。猛烈狂暴的气压彷佛上上下下地在我体内窜流。走进属于他人的、而且还是全然陌生的房子里,对我而言除了痛苦再无其他。
  每个家庭都有各自不同的气味,我怎么也没办法喜欢上那种独特的味道。也许那只是芳香剂的香气,但所谓的家,包含屋子里的空气在内都是家庭的一部分。光是闻到属于他人的空气我都觉得无法忍受。
  然而不管忍不忍受得了,在背后被人拿刀抵着的状态下,我也只能默然听着身后大门阖上的声音。
  U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戳了戳我的背部,于是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乖乖脱去脚上的鞋子。我已经忘了这个时候穿的是什么样的鞋子,总而言之,那双鞋子后来好像也被U拿去丢掉了。不管是穿着这双鞋或是脱去这双鞋,这都是最后的机会。我并不是对鞋子有什么特别的执着或坚持,但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擅自丢掉这一点,到了十年后的现在依然令我感到十分气愤。我也觉得自己的度量很狭小。
  不过,她会丢了我的休闲鞋,也许是因为我那双休闲鞋已经破烂到让她觉得丢了也无所谓的程度。对我来说,那是一双休闲鞋,但看在U的眼中,说不定那只是件垃圾。或许在她眼中,我是个会穿着垃圾走路很不可思议的怪人呢。
  走路是我的一点小兴趣,一直到现在也常把走路当成消除工作压力的应对之策,当然另一方面是为了健康啦,我总是提醒自己一天要走两万步,所以我的鞋子经常穿不到一个月。当时的我虽然比较常骑自行车代步,也还没有接触会造成情绪压力的工作(当时是还没有,不过会写些东西),但我还是比平常人更常走路,多半时候鞋子都是又破又旧还脏兮兮的。
  唔,不过这种状况也还算普通吧,可能是怕被当成绑架的证据,所以她才会把我的鞋子丢掉……总而言之,我乖乖脱了鞋子,踏上摆在玄关前的踩脚垫。终于有了『进到别人家』的真实感受。
  明明不是这么回事,我却油然生出一股跑进别人家当小偷的罪恶感。事实上,我可是被拿刀胁迫硬被带来这里的呀……
  但要说事实的话,事实又是如何呢?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玄关脱鞋的地方连一只鞋子也没有。换句话说,这栋宽敞的房子里恐怕没有半个人在家,尽管不是很明显,可我就是隐约察觉到了。
  U很明显是个钥匙儿童,而且她的家人都不在家,这是我所能确定的事……以客观的立场来看,这个时候我已经一脚踏入无法回头的泥淖之中了。我该注意到的就是这件事。
  顺带一提,没有被带到秘密组织的基地或废弃工厂之类的可疑场所,而是一般的民宅让我稍微安心了些,可是这么一来,又会冒出其他的悬念。也许有人会误会是我把这个家的小孩带进没人在的屋子里……例如在这种状况下,要是U的父母突然回来,事情又会有怎样的发展?
  到时会发生什么事?
  就算U一直拿刀抵着我,但说不定是因为住在附近的大学生侵入家里,她才会拿起手边的武器加以抵抗,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要提出事证加以解释的话,确实是我比较站得住脚,可我并不认为U的父母会相信我的解释……怎么办,要让他们看看小腿和背部的伤口吗?先不说小腿的伤,光是背后的伤痕应该就相当具有说服力了吧。
  从十年后的世界来看,已经知道这种深沉且在某种层面上过度流于感性的担心到头来根本搞错了方向,可我的心在受到别人家庭的空气毒蚀后,也渐渐变得极不安稳。这时候我开始思索就算多少得承担一些风险,就算我的手会因此受伤,是不是应该快点逃离这栋屋子。也许会因此赔上成为一名作家的前途,但至少比赔上往后所有的人生要好多了吧。如果被杀死的话就算了,但要是得一辈子背负着冤罪的耻辱过浯,那简直比堕入地狱还要残酷。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做出决定,U也跟着脱了鞋子踏进屋子里,然后又戳了戳我的背(被她戳了那么多下,我的背后说不定早已千疮百孔了)。
  「那里。」
  U下达指示。
  只说那里,根本不晓得是哪个方向,我心想U指的该不会是楼梯那头吧,于是举步前进,
  「不对,那里。」
  她马上纠正了我的行进方向。在开口的同时,也用手里的小刀指出正确方向,时空换到现代,我实在很想跟她说「指路就指路,少在别人身上戳来戳去的」,当时触控式面板还不普及,我当然不会想到这么有梗的说词,而且就算想得到大概也说不出口吧。
  U所指的方位是设置在楼梯旁的置物间。
  从外表看来也有点像是更衣室,但是——
  「打开。」
  U这么说,于是我拉开横推式的拉门,里头塞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东西,确实是置物间没错。
  内部甚至没有加装电灯,就只是个置物间。
  她想从这里拿什么东西出来吗?
  才想着,U又再一次对我下达命令。看来这孩子也愈来愈习惯向我下命令了。就连说话的音调也能保持平稳,用不着再去调整音量大小。
  站在十年后的角度来看,我能认定这时候的她应该已经某种程度的习惯说话了。虽然我绝对没有办法带着温暖的微笑去看待这名少女的成长。
  这一次的命令是——
  「请你进去。」
  就是这么一句。
  我心想,她果然是想拿什么东西吧。看得见对方的目的,察觉出少女的意图,我彷佛看见一条明路,情绪也稍微和缓了些。
  因为不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才会觉得看起来很可怕……青年时期的我并不会因为稍微松了口气就过度放松警戒,更何况我也不认为U只是需要一个搬运工,才把我找到她家来(这种招待方式实在也够粗暴了)。
  结果,其实就是马上啦,我还是依U的指令走进置物间里。这也表示,到这一步为止,我对U的要求可说是照单全收地做到了。
  一想到对方是个小我十多岁的小女生,那些顺应顺从还真是有够可悲。当时的我甚至没有找机会脱逃的打算,一说出来悲哀度即刻倍憎。
  任由自己随波逐流的我,终于连别人家的置物间也走进去了。要是有第三者在场看见这种状况,肯定会指着我大喊窃盗犯吧。
  但,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
  就在担心这辈子是不是都得被U牵着鼻子走时,我却意外得到了解脱……意思是,U并没有跟着踏入置物间。
  她在入口处停下了脚步。
  虽然她站在我身后,还是能以气息或其他什么的来感应到她的存在。一个紧黏在身后的人忽然退离开(刚才在玄关时也是这样),我就算百般不情愿还是感觉得到。
  反射性地,我转过头。
  U就站在门口的位置盯着我,观察似的紧盯着我,疑惑才刚冒上我的脑海,她突然伸手用力关上拉门。「磅当」发出十分刺耳的关门声。然后是「喀嚓」的响声。
  那是上锁的声音。
  上锁?她落了锁?
  先等一下,她到底做了什么?
  我被关起来了?关在置物间里?
  没有一丝光明的置物间被关上门后,理所当然变得一片漆黑。在塞了一堆杂七杂八小东西的置物间里,我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动作。「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不得不对站在门外的U出声抗议。
  与前一刻被人以小刀要胁,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被杀的状况、或是今天早上骑自行车时被设计摔倒的情形相比之下,被关进密室里或许不能说是变得更糟,但这跟直接的加害行为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恐怖。
  面对我的抗议,
  「因为你看到我了。」
  U如此回应道。
  「只能这么做了,我只能把你关起来养着。」
  养?
  天经地义似地从她口中吐出的这个单字,成功削减了我想为自己抗议的意志。
  「因为你可能会说出去,说出真正的我。」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
  长达一个星期的——我的监禁生活。
  15
  维持着诡异的冷静……只是说起来好听罢了,其实都怪我太怯懦,顺从地被人一路挟持来到这里,最后还被关在别人家的置物间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再也没办法表现出冷酷潇洒的态度了。
  就算不是这样,黑暗也足以夺走一个人的理性。
  回归原始。
  我用之前从没发出过的偌大音量向站在门外的少女U表达抗议,当时我应该说了不少无法以文字阐述的粗暴言词吧。别开玩笑了,快点把我放出去——我激动的大吼。嘴里吐出的是绅士绝对不会说的暴力语句。
  得到的回应却是U从门外传来的嘤嘤啜泣声,瞬间消灭了我的气势。看来我好像把U惹哭了。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我不得不闭上嘴。
  真正想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不用说我当煞没有惹哭小女孩的经验,就算不是我这种神经质的家伙,一般二十岁正处于多愁善感年纪的男生在遇到这种状况时,一定也会觉得很头大吧。
  说起来真是太奇怪了,被反锁监禁在置物间里的我,居然得反过来温言安慰绑架自己的U。说是安慰,但我也只能慌乱失措不知所云地一味道歉。
  道歉……可是我到底该道什么歉?
  被关在没办法自由行动的狭窄置物间中,所以气到破口大骂真的很抱歉之类的吗?说出这种话的家伙脑子肯定有问题吧?但发狂也是有可能的,因为这个时候的我就是处在正常精神完全无法理解的异常状况中啊。被困在完全无法理解的状态中,不管是谁都会发狂吧?我只差没诉诸暴力抡起拳头击向置物间的门板,说起来我应该还算是冷静的。
  在这种极限状况中还能保持冷静,说不定就是因此才会为我招来无法控制的结果。
  对于我的不断道歉,
  「知道了,我原谅你。」
  U说完这句话后,情绪似乎也趋于平静。问题终于解决了……看起来像是这样。什么解不解决,不就只是确认了问题真的存在而已吗……
  之后U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似乎已经从置物间前离开了。从脚步声和门外感觉不出人的气息,我明白了这一点。对U而言,这件事真的已经告一段落了。
  就如同前面提过的,对我而言,这却只是个开端……一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监禁生活。
  一一十岁,正是我人生中读了最多推理小说的季节。说得夸张点,我甚至除了推理小说之外什么都不看。那正是对任何人、甚至对自己都最虚荣的时期,比起日本本土的,我更大量摄取国外的推理小说,已经到了有什么就看什么的程度,所以现在我几乎都不记得书的内容了,想想还真是挺悲哀的……总而言之,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多半都是将被害者监禁在金库之类的密室中,常见的杀害手法则是使之窒息死亡。因为不是殴打或喂寿这种需要直接动用到双手的方式,所以也不太费力,连罪恶感都很薄弱的杀人手法……我记得在书里看到这一类的解释时,还冷笑想着「现实世界中的人才不会这么简单就被关起来呢」。然而此时此刻,我就这么轻易地被关起来了,明明没做什么坏事,我却有种自作自受的错觉。
  再说,这个置物间绝不是什么金库。
  置物间就只是置物间。
  磅当一声阖上,从外面上了锁的横开式拉门(在里面的我看来是横开式的)并没有完全密合,在与墙壁相接的地方有条宽达两公分的缝隙,外头的光线能从那条缝隙洒进来,只要贴近门板还能窥见外头的情况。刚被关进来时,我以为置物间里是全黑的,但时间一久眼睛也逐渐习惯了。
  别说金库了,这里甚至比暗房还不如,就是一般屋子里会有的一个小隔间。看来我并不会因为被关进这里就窒息死亡。
  可能是看了太多推理小说才净有些负面的想像,但在明白被监禁不代表就会死之后,我的心情也平复许多。
  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保持平静绝不是件好事,脑子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感情已然死去的我也没办法控制自己渐渐平息的内在。要是我能更放纵、也就是做出更粗暴乱来的举动,眼前的状况应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吧……
  回想起来,历史上那些传说中的人物和被尊为伟人的人们,与其说是积极,其实更该被归类成暴力的人吧。能开创属于自己道路的那些人绝对称不上绅士……想成为英雄或许并不需要冷静这项特质。至少在脱离危机这点上,容易迷失自己、容易在状态中感到混乱的性格可能才是比较有利的。
  迷失自己听起来似乎很慌乱无措,不对,事实上应该就是很慌乱无措,但迷失的如果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自己,还不如迷失自我来得有益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我也不晓得能实行到什么程度。
  总之,只要搞清楚自己不会立刻死去,也不会被杀,我就觉得安心了。
  在这一小时不到的时间里,我究竟重复了几次感到安心接着又立刻陷入不安的状态,稍微动点脑筋就该知道要学乖了,可人类就是不管处在怎样的情况下,只要还能看见一丝光明就能当成救赎,进而感到安心的生物啊。在一点上,我并没有哪里异于常人。
  反正先来整理一下状况吧。
  我贴着门板缝隙往外窥探,从狭隘的视野中确认看得到的范围内并没有U的影子……她回自己的房间了吗?也许是到客厅去了……我在置物间里弯腰坐下。
  按照心理学的解释,『坐下』这个行为就算只是暂时的,仍会把屁股所坐的范围认定是属于自己的领域(有个不太容易记住的专门用语,不过我忘记了),但我绝对没有因为待在置物间里而感到心安。我这么提醒自己(偏偏在这时候跑出来的知识真的很碍事),总之还是先坐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归纳出来的是一个星期前的那一天,我目击到少女U·U,而U·U同样也目击、注意到我。我目击到冲向被大卡车辗得四分五裂的友人身边放声大哭的U,还有在做出那些举动的前一刻仍有条不紊帮玩到一半的游戏存档的U,于是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其实我就是逃走了……而她,看见了落荒而逃的我。
  她知道自己的本质已经被我看穿了。
  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想封住我的嘴……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是吗……原来她有自觉啊。
  所以她一直隐藏着已有自觉的本质过活吗……甚至到了不得不监禁目击者的程度。
  自从发生那场交通事故的这一个星期以来,她总是在上学时、在走到事发现场附近时握着直笛……不晓得到底是不是这样,但这段日子以来,她都埋伏着想擒下我吧?在通往学校的那条路上,靠着仅有的一点时间一直等着我……而我居然还大剌剌地自动走到她面前,我的警戒心实在太松散了。
  我当然也有想过,既然我都看见她了,对方也很可能会发现到我。但就算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谁又料想得到一个小学女生会直接采取行动来对付自已呢?
  我的确对U的怪异举动(这么说好吗?)感到害怕,但要说的话,也就只是这样而已。我又不是目击到U杀人的现场什么的。U虽然很怪异,但她认为重要的优先顺位绝不会是伦理道德,更遑论是法律的苛责。
  可是她却花了这么多的功夫和时间就为了封住我的口,说真的,谁会料想得到呢?
  ……不。别再扯那些难堪的藉口了,我应该预测到的呀。如果是我,应该是能预测到这一点的……对那个孩子而言,自己的『优先顺位』被其他人知道了,这是多么丢脸、多么屈辱的事。装得像个怪人来隐藏自己异常之处的我,原本就该预测到这种状况才对。
  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就大意了,这种理由一点都不能使人信服。正因为她是个孩子,才会觉得羞耻到无法忍受吧。就算写不出『羞耻』这两个汉字,也不表示她就没有羞耻心。用俗气一点的比喻方式,被别人看清了内在对我们而言,可是比被人看穿性癖好还要更残酷的一件事。
  所以U会祭出如此强硬的手段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应该说,以她的状况来看,除了祭出强硬的手段之外也别无他法了。我想她心里应该没有半点纠葛或踌躇。就这一点来说,她确实还是个孩子,那些伦理道德或良心之类的东西部尚未萌芽。那些都是在未来的生命中才会慢慢添加孕育的。
  我不是空口无凭,请大家回忆一下在念国小三、四年级的时候,究竟做了多少欠缺良知的恶作剧吧。那些教人不敢置信的蛮横暴行,都能心平气和的付诸实行对吧?只是因为小孩子对大人没有大肆残害的欲求,才没酿成什么重大事件罢了。没想过会给别人带来困扰跟残害他人是看似相像其实全然不同的两件事。
  就算如此,绑架监禁这码事也未免太跳跃了……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而到现在变成三十岁的作家才有的观念吗?因为我已经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卑屈过活,学会向人献媚的关系吗?
  总之就是这样。冗长的前言到此告一段落,我的精神创伤就从现在开始形成。舞台已不容变动。
  要在二十个字内解释完就是这么回事。
  十年前,我被一名少女绑架了。
  16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握在手里,开始思索。话说回来,对于接触新科技商品有所畏惧的我为什么会带着手机,得先在这里借个篇幅向大家说明一下,很可惜我完全不是为了和朋友交际来往,而是担心投稿出去的小说也许会收到哪间出版社的评价,为了不错过出版社的联络才会申办手机的。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目的,就算是新科技我也能轻易接受,由此便可以看出我是个毫无节操的家伙。
  这支不会打给朋友,也没有接到编辑部联络的手机现在是完全充饱电的状态。刚才我只有跟管理公司联络一下,应该还能讲上几个小时吧……尽管无法确定十年前的手机连续通话时间有多长,就算电池比现在的还不耐用,但至少不会比那种度数只剩下一,连要跟警察报案求救都讲不了几分钟的电话卡还差劲吧。
  手机对大学生或高中生都成了理所当然的必需品了,但在那个年代并不是连小学生(还加装警报蜂鸣器)都人手一支,所以U应该没料想到我会把类似无线电话子机的东西带在身上吧。连她到底知不知道手机这东西的存在都是个问题了。
  只要手里握有这台机器,几乎就可以确定我一定能成功逃出这个地方。就算不晓得这间屋子的确切地址,但我亲眼见过门牌上的姓氏,也知道这名少女绑匪的名字,所以只要跟警察取得联络,他们一定马上就能找到我了。至于我可能是趁着主人不在偷跑进来的窃贼这点疑虑,就在我被锁进只能从外侧开锁的置物间那一刻开始,答案已再明显不过。
  小孩子的浅见……到头来还是这么回事吗?就连成熟的大人先设定计划再加以实行后,多半也都是以失败作收……基本上,被小学生绑票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那种娱乐性质的小说,也就是现在所谓的轻小说剧情才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上演。
  U绝对不是怪物,也不是什么怪兽。
  只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孩子罢了。
  脑子有问题的呵怜小孩,就像过去的我。
  所以我才觉得害怕,要是不趁现在赶紧矫正她的思想,U将来肯定会犯下什么无法挽回的滔天大罪。她本人也是因为明白这一点,为了补救才会做出掳人绑架这种犯罪行为……却完全没想到会造成反效果。
  可是这么一来,我也不由得踌躇起来……就算『随时都能向警察求助,不管何时都能从这里逃出』,我的生命安全绝对受到保护,但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把警察叫来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真的只能这么做了吗?
  要是把警察找来,就算不会遭到刑法定罪,那孩子一定也得接受责罚吧,而且是相当严厉的谴责。无法当作笑话事过就境迁,所以才不得不这么做。但这么做到底能不能矫正她的思想,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会不会让她的人格因此扭曲,我不得不去为这些事担心。像她这样的孩子会被世俗投以怎样的眼光看待,我再清楚不过了。对于那种事,我再清楚不过了。
  原本不是怪物的少女,很可能会因此变成一只真正的怪物……事实上,那样的孩子将来也只能成为作家吧。就像这时候的我已经立志当个作家一样。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我在想,只要我稍微忍耐一下,也就是只要我哭着入睡的话,整件事也许就能平安无事地落幕也说不一定。当然U并不会被无罪赦免,她得对自己做错的事好好厦省才行。
  所以我会向她的双亲报告整件事的经过,让她被父母斥责做为惩罚应该差不多吧。
  被小刀划开皮肤这种事,是一般认真过日子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过上的残酷遭遇,但对立志成为作家的我来说。,却是个干载难逢的经验(而且我还把它写出来了)。先不论要是被带进深山里会怎么样,我毕竟只是被招待到对方的家里而已,只要勉强一点,真的是勉强到极限的状态,或许还是能把这一切当成小孩子的恶作剧看待。跟小孩子玩游戏时不小心受了点伤,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嘛。
  嘴上这么说,其实这其中也包含了虚荣的成分。
  这些看似关心对方的说辞背面总是隐含了利己自保的算计,我就是这样的人。
  被小学生绑架——必须把这种丢脸至极的状况向警察报告,还因为被小学生绑架而向外请求救援,比起丢脸,我自己都觉得实在太可笑了。我没有能忍住不笑向警察传达这件事的自信……但要是边笑边说,肯定会被当成是恶作剧电话;光笑而说不出话来,同样也会被当成恶作剧电话吧。
  不,如果只是被警察知道还不算什么,要是整件事被公诸于世,我这个被小学生绑架的大学生说不定会因此而被广为人知。犯人是小学生也许不会登上新闻版面,但一定无法避免被周围的人们知道吧。
  往后会变得怎么样?我肯定没办法再抬头挺胸周我的大学生活了……虽然跟现状好像也没多大差别,也不会特别令我感到困扰,不对,我还是觉得很困扰。这辈子再也没有一句话比『丢人现眼』更让我避之唯恐不及了。
  当然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就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了,但现在并没有发生那种万一状况。只要刀刃不会近距离威胁到我,紧急状况就算暂时解除了。
  这么一来,我应该能选择比较适当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才对……对我而言,这就是我的优先顺位。我被关起来的置物间离玄关很近,要说的话,这就是小孩子的浅见,什么都没有多想就直接把我关进适合用来关人的置物间里,只要她的父母一回到家,从我的方位立刻就能知道。置物间里没有加装任何隔音设备,在他们脱鞋之前,我就已经先发出求救声了。她的父母亲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居然有个陌生人被关在自己家里,怎么想都很莫名其妙。又不是《小鬼当家》,应该不会认为是念小学的女儿在惩凶除恶大活跃之后,还把坏人关进了置物间里吧。
  都考虑了这么多,我忍不住又开始猜测U会把我关在紧邻着玄关的置物间里的理由……我单纯地认为是因为置物间很适合用来监禁,所以她就把我关进这里了,但或许并非如此,她可能也曾被关进这里,所以才有样学样地把我关进这个地方。知识跟经验都完全不足的小苡子只能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做出能力所及的事。
  若是如此,那还有希望。把小孩关进置物间里是很典型的惩罚方式。既然她曾有过那种经验,就表示这个家庭的父母是会责骂女儿的父母。要是那种只懂得溺爱怪异少女的双亲,接下来我所面临的处境可能会更加险恶,但状况若是如我所推测的,就表示我还有希望。
  没错。
  一心怀抱着那微小的希望,还气定神闲的我这时想都没有想过那仅差一步的可能性。把孩子关进置物间的确是典型的惩罚方式没错,但同时也是一种典型的虐待,很可惜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17
  结果我没有打电话给警察或任何人,而是一直等着U的父母归来。这段时间里,我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黑暗,也能大略明白置物间里的状况。伸手稍微摸一摸,就能找到好几样足以帮助自己逃出这个置物间的工具,我确定这里真的只是置物间,一点都不适合用来当作囚禁的地方。在工具箱里还有一组木工用具,还有可以轻易破坏民宅门板的铁槌和锯子,该怎么说呢,我忽然涌出一股被当成猴子抓来进行能不能拿到香蕉的实验那种奇怪的心情。虽然我并不晓得被抓去进行实验的猴子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找来警察,大概也不会被当成绑架事件受理吧。被关进这种可以轻而易举脱逃的地方,还硬要坚持自己被绑架、被监禁了实在说不过去。
  何况只要我身边有手机,就没理由去使用这间屋子里的物品……要是因为使用铁槌而被冠上窃盗的罪名可就吃不消了。认识的人家就算了,但我对这个家庭完全不熟,还是别做些多余的事比较好。正所谓『李下不整冠』嘛。
  我只要安静地等待就好。只要安静平稳她等着她的父母回来就好。
  若是换到现代,或许还能用手机看一些电子书什么的,不然也能靠智慧型手机的应用软体玩些游戏来打发时间,但这个年代的手机还没有这些功能,就算真的有,被绑架还玩游戏也未免太悠哉了。况且在这种情境下还浪费珍贵的手机电源是想怎么样啊?
  再说我也不能错过她的父母走进家门的时机。可以的话,最好是抢在U跟她的父母说话之前,就先和她的双亲进行接触。该怎么解释事发经过与原委,或许也会左右他们对整件事的印象……唔,这应该是我想太多了,不过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于是我将身体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为了不错过任何一点声音,我将自己调整到待命状态。
  在踏入社会之前,我一直没有配戴手表的习惯,所以右手腕跟左手腕都空空如也,还好我能靠手机确认目前的时间。在确认过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之后,我便关掉手机电源。我是可以进入待命状态,但手机就算只是处于待机状态都会消耗电力,再者虽然机率几乎等于零,说不定会有谁(出版社?)打电话给我也不一定。要是被U知道我身上带着手机,她很可能会把手机没收……不对,我只要在手机被抢走之前向外寻求协助就行了,但到时候就只能以最糟糕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我想避免最糟糕的状况发生……站在U的『前辈』立场,我是这么想的。居然敢自称前辈,不要脸也该有个限度吧!关于这一点,我也在之后才知道自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
  都已经七点半了,居然还没有人回家……她父母的工作应该是得加班的那种吧。再怎么样都不会是公务员才对……她的父母两人都在工作吗?所以才住得起这种水准之上的房子?……就在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时间也悄悄流逝了。
  闭上眼睛好像不太好。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坠入睡眠的深渊中。
  18
  什么声音让我醒了过来,对于自己的随意和欠缺紧张感,我也觉得实在很丢脸。就算看得见成功逃脱的希望,被绑架还睡着也未免太松懈了。相较之下,那些在电车中睡着的家伙反而还比较正常呢。
  慌张之间,我赶紧往门板的缝隙窥去,担心自己是不是错过了U的父母回家的时机。但幽暗的走廊尽头所能见到的玄关方位只摆了一双应该是属于少女U的小小运动鞋。
  换句话说,我所穿的那双破烂鞋子这时候已经被以某种方式处理掉了,但我完全没想那么多,我在意的只有玄关到底有没有U父母亲的鞋子而已。
  没有。到处都没看到。
  如果她的父母特别神经质,是会把脱掉的鞋子摆进一旁鞋柜里的那种人就另当别论,但玄关并没有他们的鞋子,我应该可以稍微支心一下吧……刚才似乎睡得很熟,不过也许我只是打了几分钟的盹而已。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也许会被嘲讽太缺乏紧张感,但从事发到现在,我一直都处存极其不安的紧张情绪中,一时半刻的大意也是人之常情吧……我这么想着,也就是一边为自己辩护,一边打开了手机电源。为了确认现在的正确时间。
  在看到液晶萤幕亮起的瞬间,刚才那些为自己做的辩护马上烟消云散了。经过十年的现在,我已经忘了当时的确切时间,虽然说是深夜,但在时间点上还不算太糟糕。才不只是打了几分钟瞌睡,在应该是非常难以入睡的情况下,我居然会熟睡过去,说不定睡着的那段时间我还大声打呼了呢。
  于是,我心里也涌出些微的紧张戚。虽说不晓得在我睡着时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夜都已经深了,U的父母居然还没回家,我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还是说,她的父母单纯只是过于神经质,一回到家就会把脱下的鞋子摆进鞋柜里呢?我只能从几公分的门板缝隙去窥探置物间外的状况,这样的解释或许还算妥当,但本能告诉我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说本能好像有点骗人的嫌疑……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夜深了没错,可毕竟还不到半夜。就算U这个小学生理所当然已经上床了,离大人睡觉的时间还很早。整个家里居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未免太奇怪了。
  光就我能看见的范围,走廊上一片漆黑也很有问题不是吗?要是已经回家了,应该会把电灯打开才对,可我为什么得藉助外头的月光在一片幽暗中确认玄关的状况?
  她的父母不在家。这个家里只有少女U和我两个人。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但我几乎可以确定。
  她的父母都工作到那么晚吗……接下来我应该要往这方面思考才对,但我的志向可是成为一名作家,有一颗喜好异于常人的脑子,当然得好好发挥与生俱来的想像力,任由那些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形。
  该不会……这个家里原本就只有少女U一个人独居吧……?这样的想法浮掠过我的脑海。所以她才会选择这个地方来当监禁我的场所……会是这样吗?
  真是脱离常轨的思考模式。这一点同样也没有证据,应该说,在在显示出的都是绝非如此的证据。例如停在车库里的汽车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U的确是个与常识完全沾不上边的怪异少女,但就算如此她也不可能拥有那辆车,以身高来说,她根本就没办法驾驶。
  可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想像就是无法抑止地下断冒出来。我满脑子都是一些使人厌恶的妄想。好不容易在这一连串事件中觅得解决之道,但U的父母都不在家这一点实在给我带来太大的冲击。
  无法预见的情况令我害怕。就算有光线从门板缝隙间洒进来,但若是看不见未来,就跟置身于黑暗中无异。这时候的我多么想立刻放弃,直接打电话给警察。太麻烦了,心情在时喜时忧之间来来回回真的太累人了,我实在很想抛开一切什么都不管了。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成功在体内设置了就先忍耐一晚看看吧的『基准原则』。因为我很消极,浮上脑海的只有负面的想像,说不定也是会有父母亲都有事不在家的情形发生嘛?把那么稚幼的小孩子……而且还是把不太正常的小孩子独自一人留在家里,这点着实教人困惑,不过或许是真的发生了什么状况,让他们不得不放下照顾孩子的重责大任。做人不能以偏概全,但有哪个家庭会把孩子丢在一旁不闻不问呢?
  一个晚上。总之就先忍耐一个晚上看看吧。
  只是一个晚上,我应该撑得过去吧。要是因为放弃了稍微忍耐一下的想法,而让原本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事件掀起狂风大浪的话,那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想为了这种事而后悔一辈子。只要妥当地处理好这件事,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能忘了它,这才是我真正希望的。鸿了让这个希望成真,我应该是可以熬过一个晚上的。
  这本来就不是值得挂在嘴上嚷嚷的重要大事。直到刚才我都还靠在门板上,以有些勉强的姿势入睡,现在则是躺在地板上,换了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等再回过神时,天就会亮了。
  既然做出了决定,就只需要遵守常规就行了。只要确认该怎么做,我就能有效率且迅速地行动。先把衬衫褪去(因为背上被划伤,这件衬衫已经不能再做为一件衣服使用了)铺在地板上,我人也跟着躺了上去。
  置物间并不是很宽阔,只要不任性地想把双脚伸直,就算是体型稍微壮硕的大人也能躺下来休息。说是体型较为壮硕的大人,摆出来的姿势却如同母亲腹中的胎儿。
  我喃喃说了声「晚安」,然后闭上双眼。当然没有任何人会回应我的那句晚安。
  19
  有些人明明想睡却迟迟无法入眠,辗转反覆间却愈来愈清醒,这也是日常规律被打乱的一种生理现象,不过还好这天夜里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没磨蹭太久我就入睡了。
  没太大的问题就直接入睡说不定才是问题的所在。而且还是相当严重的问题。从十年后的世界俯瞰,粗心大意的睡着除了可能会错过U父母回家的时机,更要命的是如果少女U趁我熟睡时拿刀刺死我的话又该如何是好?至少也该提心戒备到这种程度才对吧。
  不过也是啦,待在置物间里等着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U的父母,实在太耗费心神了……但脑海里一边想着这些事还能熟睡而不自知,实在是教人无法置信。与其说某部分的感情死绝了,其实就是个忠于本能的家伙罢了。
  还好我没有把自己的处境留在梦中忘了带出来,因为一睁开眼我就立刻撑起上半身靠向门板。一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玄关有没有她父母的鞋子。
  没有。
  玄关脚踏垫的另一头依然只摆着U的鞋子,跟昨晚一模一样。从窗户洒落的光线意味着太阳已经升起,这是跟昨晚所见唯一的不同之处。
  我那不祥的预感似乎成真了,结果她的父母好像整晚都没有回家……还好没有傻傻地枯等一整晚,这样的结果还算差强人意。其实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
  反而该说状况因此更恶化了。
  我决定先等一晚,而这一晚过去了,只要她的父母不回来,我就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看来还是只能打电话给警察了吧?不,那还不如昨天夜里就打去的好。
  我已经忍耐了一整个晚上,结果却是得等到隔天晚上,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何况昨晚我就决定今天一整天都要缩在这个置物间里度过了。可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这么想了。我是真的只打算忍一个晚上,但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我也不认为在睡醒之后,整件事就能圆满解决然后落幕。
  只要今天一天就好。我说真的。没有任何暧昧,也不隐含其他意思。真的就如同字面上的含义。今天她的父母要是还不回来,只能当作没这回事。到时候只得放弃这个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了。毕竟这是跟我的性命息息相关的大事……就算U只打算把我关着,但长时间被监禁在置物间这种地方,总有一天会精神崩溃的。事实早已明摆在眼前了。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叽嘎叽嘎的响声,那是谁的脚步声,应该是正走下楼梯的声响。
  是U吧?现在是U起床的时间吗……我没有拿起手机确认时间,不过小学生大概都是在早上七点左右起床的吧?至少我就是这样……但也要考量到住家与学校之间的距离就是了。事发那一天跟昨天U都穿着便服,她读的应该不是得搭乘电车或公车才到得了的那种规定得穿制服上下学的私立学校才对……这么说来,她的学校就在附近吧。
  是那里吗?或者是那一间?正当我思索着U究竟是上哪间小学时,门外忽然传来:
  「早安。」
  突如其来的问好声让我吓了一跳,差点没稳住自己的身体。我是知道她下楼来了,但没想到她居然会移步来到置物间前。楼梯跟置物间的位置确实是很近没错啦……
  「早安。」
  U重复了一遍。虽不至于沦为机械式的问好,但同样的招呼用语重复了两次后,总让人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早安。」
  到了第三次,已经不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问题了。我忽然有些理解她的想法,便赶紧以同样的招呼用语朝门外应了一声。我猜U是在等我的回应吧。
  「嗯。」
  听声音我猜她应该是点了点头,然后U就直接从置物间前走开了。
  她大概只是过来确认我有没有好好活着,总之早晨的招呼到此算是告一段落。
  我也搞不懂明明自己是被监禁的人,为什么还得在意对方的心情想法……不对,在被监禁的那一刻起,我的地位就已经变得低下卑微,也许本来就应该在意的。
  到底什么是对的而什么又是谬误,在被关在这种地方的前提下,根本无法以一般常识论断。比起该不该在意她的心情想法,在这种情况下还互道早安本来就是一件极其怪异的事。
  但无论如何,U已经起床了,而且她似乎也有把我的事放在心上,而不是在将我关起来后,就把我这个人的存在丢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太好了,我心想。其实一点都不好。
  我能不能趁现在找出一些情报呢,就算看不见,我还是竖起耳朵探寻着U在家里的动向。接着,我听见电视传来的声响。她没有把音量开得很大,我甚至连她在看什么节目都不知道……但说不定她不是在看电视,而是在听广播……总而言之,除了U之外,还能听见透过机械发出的声响。
  U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可以看得出教养很好,所以门外传来的声音着实令我感到意外。不管她是在看电视还是听广播,我没想过她居然会边吃早餐边做其他饨事。
  但在父母看不见的地方,可能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如果有人问我:「难道你吃饭时从来不曾把电视打开来看过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东拉西扯了那么多,其实会让我完全集中注意力的,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
  我也明白不该自以为是地对别人家的教养问题多做评论……真是有够自以为是,我明明什么都不懂。
  但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吃饭?吃早饭?
  这么说起来,因为一直处在紧张状态……应该说是紧急状态才对,所以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我昨天一整晚什么都没吃,也没有喝过东西。最后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是在大学里的学生餐厅吃午餐,那就是我的最后一顿了……隐约记得好像是吃义大利面之类的食物。至于饮料,则是牵着登山越野车回家的途中,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罐装咖啡来喝。在公园一边看书一边等锁匠来时并没有吃任何东西……所以那杯咖啡就是我昨天摄取的最后水分。换句话说,我已经十二个小时以上没喝过东西,也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进餐了。
  直到这一刻之前我都没有特别在意,可一旦意识到了,马上就感到一阵难耐的饥饿感,喉咙似乎也异常干渴。不知道是意识到这一点而想太多了,还足因为『对未来感到不安』才有这样的生理反应。
  因监禁被饿死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既然不用担心监禁导致窒息死亡,接下来该担心的就是饿死的问题了。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该想到的状况,我真是太大意了。
  因为拿着手机,心想随时都可以向外求援,我才会如此漫不经心……现在是还无所谓,但我要这样一路撑到晚上吗?再绝食一整天?只是绝食可能还办得到,但水分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人类超过一天没喝水真的没问题吗……?又不是身在沙漠,应该还不至于丧命吧……但人类光是睡一觉都会流失好几杯份的汗水……脱水症状好像其实还满容易发生的。
  不断涌现的不安几乎就快将我击倒,这时耳边又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电视或广播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我要出门了。」
  脚步声停在门前,U开口说道。我要出门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从门板缝隙向外窥探。站在那里的U背后背着书包。那模样看起来像是等会儿就要准备出门上学一样……加上她刚才那句「我要出门了」,就更像那么一回事了。
  「我要出门了。」
  U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等我的回应……不,她就是准备去上学吧,很明显地她就是正准备出门去上学啊。可是,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这样真的可以吗?的确我刚才是还想着U念的是哪间小学……她的学校应该就在附近步行可到的距离,所以才会推测现在差不多七点左右,那是因为人类有所谓的生理时钟,自然都会在平时起床的时间醒来,也就是生活习惯,但我想都没想过她会依照往常的习惯出门上学。
  家里可是关着一个人耶?怎么还会想去学校啊?说什么「我要出门了」,完全不在状况内啊。别去,哪里都别去。为什么在这种情形下,你还能背起书包去上学?我完全无法理解……我都已经断定U只是个思想粗浅的小孩子,怎么这一刻看起来又像是一只无法理解的怪物了?
  可能是因为我从缝隙中窥探,才会有这样的错觉也说不定……
  当然从十年后的世界来看,我已经明白U的心态并不是『就算是这种状况也能去上学』,而是『就算是这种状况,也不能不去上学』才对,但我也没办法告诉十年前的自己这件事。
  在我错愕不已的同时,U说了第三次「我要出门了」,我只能傻傻听着。但我也不可能一直保持沉默,从缝隙间瞥见U的表情已渐渐显露出慌乱,大概是得不到回应而察觉有异,应该说,得不到回应好像让她陷入某种恐慌之中……刚才明明还有回应,为什么这次却了无声息呢,她似乎也搞不清楚状况。
  刻意回避眼前的麻烦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一定要想办法改变此刻的状况才行,要是她又像昨天一样哭出来的话我可受不了。要去学校就去吧,这并不会给我带来任伺困扰,我已经在刚才的脑力激荡间修正了自己的思考模式。
  可是面对U的『我要出门了』,若是回以『路上小心』总觉得很不痛快,就当是抵抗,「我肚子饿了,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尽量选择不会刺激到U的措词当作回应。
  U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但总算是得到回应了,看她的表情似乎也稍微安心了些。
  「…………」
  然后她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在我想询问之前,U已旋踵转身,我只能看着她背着书包的背影往玄关那头远去。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U就穿好了运动鞋,打开双重门锁和锁链走出玄关,然后再把上下两道门锁锁上,她离开了,应该是去学校了吧。
  留下绑架来的我,上学去了。
  直到现在我才脱口说出「路上小心」这句话,真的是直到这一刻才说得出口。我的声音当然不可能传到已经离开的U耳中,只能在置物间里空虚地回荡。
  因为奇怪的尊严作祟而没能好好回应U的自己真是个鼠肚鸡肠的家伙,用不着花太多时间,我已经在自我厌恶的波涛里灭顶了。
  20
  有篇叫「哭泣的红鬼」的童话故事。
  从村子里绑架小孩的鬼被小孩子的任性和难以控制搞得近乎崩溃,到头来别说是勒索赎金了,鬼还主动写信说愿意奉上自己所有的金银财宝只求村里的人快把小孩接走,就是这样一篇童话故事……不对,故事名称好像不是叫哭泣的红鬼?总之就是这种内容的一篇童话。在童心的表现上实为一篇相当抓住人心的好作品,但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有那种结局的。被绑架的家伙若表现得任性又难以控制,确实是会让犯人很困扰没错,但若是『困扰』,只要祭出最后的手段就行了。被绑架的人也不可能平安无事。
  虽然顺势表达了肚子很饿的要求(事实上我并不是真的很饿),但这又会给U带来怎么样的刺激,我应该先仔细设想过才对。她都对我说出「我要出门了」这样的话了,实在没必要那么愤怒……不,不是愤怒,只是困惑罢了。
  从U的反应看来,她似乎『想都没想过这种事』……那孩子该不会不打算给我任何的食物饮品吧。不会这样的,应该不会,她说过要养我的呀。既然要养,再怎么样也有些非做不可的事吧。
  ……但同时我又不由得感到怀疑。说到小学四年级,应该是九岁、十岁左右的年纪吧?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接受过关于生命价值观的教育了吗……全班一起养兔子之类的活勤是不是高年级的学生才会做呀?
  如此一来,说不定她现在还处于认为『就算放着不管,生物也会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年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U才会显得如此惊讶。也许她对我会饥饿这件事感到相当意外……
  如果是这样,就不能再继续这么悠哉下去了……该怎么办?仍要坚持缠斗到最后一刻吗?还是趁仍游刃有余的现在赶紧放弃,对外呼救寻求协助?U出人意表地上学去了,这个家里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选择后者的话,这的确是个最佳机会。
  如果想让这起事件稳当的落幕,趁着U不在的时候把所有事情都解决也许也算稳当吧……不管之后会如何,总之是能避免留在现场可能遇上的麻烦。我可不想看到警察压制了胡乱挥舞着小刀的U那种场景。
  ……想了又想,最后我还是决定『忍耐到最后一刻为止』。离U回家至少还有半天的时间,这段时间内也许我会改变想法,既然如此也就用不着急着下决心,我或许就是抱持着这种有些狡猾的算计吧。我只会下意识地去规避眼前的麻烦,但对于不存在面前的麻烦,我的反应则显得太过迟钝。这是我直到现在都改不过来的坏习惯。
  坏习惯归坏习惯,就算到了现在我仍然不清楚这个时候我所做出的判断到底正不正确。在某个层面来说,我看似有在思考,但其实早就放弃思索这竺问题了也说不一定。
  是的,我开始疲于思考了。
  同时我也开始接受长时间处于恍惚发呆状态的自己了。
  21
  我下定决心要忍耐到最后一刻为止,但愈是绷紧神经,就愈觉得自己真是瞎忙一场。与强大的决心背道而驰的是,窝在如此狭隘的置物间里,我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
  脱逃……应该说,一旦想好要怎么结束这场绑架闹剧的方针后,我也没什么事好做,只能靠着胡思乱想来打发时间。
  今天是那本漫画杂志的出刊日,那部漫画接下来会是怎么样的发展?那个作家即将问世的新推理小说也差不多该上架了,是不是已经排在书店的架上了呢(当时对于发售日期的情报并没有像现在这么保密到家)?我就想着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任时间流逝……只能靠这种方式打发时间。
  所谓与社会隔绝就是这么回事吧,我心想。如果认识的人或朋友很少,就会觉得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但真正的隐士应该是彻底断绝与俗世所有的接触才对。别说接触了,我现在连饮食都完全断绝,似乎有点做得太过火了……
  先把漫画、小说的情节发展在脑海中想过一轮后,我才想起今天是平常日,也就是今天所有课堂我都缺席了……对于注重日常规律的我而言,这实在是挺有压力的一件事。要是今天好巧不巧地就赶了许多进度该怎么办?要是突然来个很重要的随堂测验该怎么办?我想像了许多糟的状况,但另一方面,也就是在我很注重日常规律的这一方面,正因为我平时就很在意,真过上这种状况时反而产生了『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毕竟平时我已经那么努力了』的心情而干脆地放弃,或许这也算是维持身心平衡的一种方式吧。
  说老实话,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上大学……对当时的我来说,总觉得是在接受义务教育,当然大学并不是义务教育的一部分……
  东拉西扯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心里最在意的,应该是那篇写到一半的小说吧。那是为了投稿而写的小说,就在我想接着写下去时,U却把我掳来这里。
  其实就算我继续把那部小说写完,也不可能会有出版社愿意出版的,当时的我也隐约察觉到了……我的小说有着决定性的不足之处,还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多多少少意识到这一点了。那就是追求梦想而活的人总有一天一定会撞上的高墙。
  其实某部分的我还挺乐意接受像这样被关起来与世隔绝的状况……说不定是这样的吧。至少在被监禁的这段时间里,我就不必再去面对那道高墙了。
  这一整段都是十年后的我所做的推测,虽然追循当时的记忆,但我完全没办法揣测事发当下的心境,所以也没什么好多加着墨的。
  于是,我便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换句话说,跟什么也没想其实是差不多意思……不过我还是一直有在注意玄关那头的动静。一晚好眠过后,现在我完全没有半点想睡的欲念,只要一有空(一直都很有空),我就会从只有几公分的门板缝隙向外窥探,默默等待着U的父母归来。
  我也想过或许他们从事的是日夜颠倒的工作……换言之,在U从学校回来时,他们就会外出工作;而当U去上学时,正好也是他们结束工作回家休息的时间;说不定这就是U的家庭生活型态,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但不管他们从事怎么样的工作,她的父母真的能接受与女儿的起居作息完全错开的生活方式吗?我对此感到疑惑。这几乎就是将孩子完全置之不理了嘛。
  将孩子置之不理。
  都想到这个份儿上了,这时候我就该更往前踏出一步好好思索其中的疑点才对,可惜的是我拥有的情报并不足以让我踏出这一步,对一个念大学的年轻人来说,人生历练仍嫌不足,尽管渴望成为作家,但想像力还是差了一截。
  理所当然地,用不着我向各位聪明的读者多做解释,不管我再怎么竖起耳朵等待,她的父母还是没有回来。我猜不透U究竟做了哪些计划,也不晓得哪些是她率性而为的举动,要把眼前所见的当成证据稍嫌太薄弱了些,但如果她的父母会回来的话,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却跑去上学也是很奇怪的事,或许这个时候我就该洼意到了。
  我早该发现她既然将我监禁在这种地方,就表示她的父母永远不会回来了。
  因为我只是区区一介人类,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想得透彻,虽然把『养』这个字眼当成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但只要想成是小学生捡了路边的野猫弃犬回来的情形就说得通了。她会把可怜的动物藏在容易被父母发现的置物间里吗?不可能有这种事,再怎么样都不可能。
  若能把这些当成佐证一并纳入考量,我就该知道用不着继续等待她的父母归来,也不会消耗这么多心神……但是,光是为这些事就已经耗费大半心力的我也愈来愈难以动脑思考。
  就连放弃等待她的父母归来这点判断都办不到,可见当时我的脑子已经出现相当大的问题了吧……不管怎么说。
  玄关门锁传来插入钥匙的声音,看见门锁被转开的那一瞬间,心想着「终于啊」,我忍不住兴奋得握起拳头。U的父母终于回来了,我等了这么久总算有代价。其实什么代价都没有,只是U从学校放学回来了而已。
  在U回到家的这半天时间里,我真的无所事事地就这样度过了。心里反而还冒出了「自己还真是了不起」的错觉。
  话说回来,我从以前就是对排队不太抗拒的那种人。应该说,我很喜欢排队。也可以说我就是那种喜欢等待的人……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消费时间,跟埋头苦干有点不大一样,但我对于忍耐还挺有自信的。不过在这种时候,或者是大多时候,忍耐都不算是什么美德吧。
  无论如何,半天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U已经回到家来。想趁U不在家时打电话给警察求救脱逃的计划,至少在明天之前都不可能付诸实行了。到明天之前……
  U脱去鞋子,连书包都没有放下就一直线地走到置物间前——
  「我回来了。」
  她开口。
  总而言之,她的确是个会乖乖打招呼的孩子。但那究竟算是注重礼仪还是注重生活规范呢?我把自己的那一票投给后者。面对把自己监禁起来的对象,要称赞她相当有礼貌未免太奇怪了,我说不出这种话。
  但今天早上我没有好好向她说声「路上小心」,这件事的确在我心里造成了一些阴影,所以这一次我没有吝啬地立刻应声:「欢迎回来。」我也有哪里出了问题吧。
  这时,U从口袋里拿出小刀。把小刀放在口袋里是很正常的事,而且小刀也收在刀鞘里,但U马上就把刀身抽了出来。今天不是拿两支,只有一支。
  然后U往置物间的拉门走近一步,我也跟着从缝隙前退开。要是被她知道我紧贴在门上窥视着外头的动静,U说不定会拿胶带或什么的把缝隙给封死。
  只是无法窥见外面的状况也就算了,但连门缝都封死的话,我可能真的会窒息死亡。就跟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就把捕虫笼的缝隙全部封死的小孩子没两样,U若真的这么做就不是可能性的问题,而是该归类到危险性的范畴了。
  那头传来喀嚓喀嚓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一时之间我也没办法做出判断……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状况,U似乎正准备把置物间的锁打开。咦,不会吧,真的会有这种事吗?我才想着,眼前的门就已经被干脆地推开了。
  就跟天之岩门(注5)轻而易举被撬开了般教人感到无比冲击……不过我跟神话中那个角色所站的位置正好相反就是了。
  敞开的拉门那头,U正拿着小刀指向我……不过这是怎样,处于攻击范围外的距离根本让人感觉不出半点威胁嘛。
  正因为感觉不到威胁,也就夺走了我的行动能力。在做出选择前,我已经先进入待机模式了。虽说不具威胁这一点让我什么也做不了,但就算真的感受到威胁了,我想我也同样动弹不得吧,我到底该在怎么样的时机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好?
  是不是该抱膝窝在置物间一隅,装得好像在思考什么一样……搞什么鬼,这种毫无特质的人类是打哪儿来的呀?
  「…………」
  U说了什么,刀尖依然指向我,然后准备卸下书包。中途她还把小刀换了只手拿,才让放下书包的动作顺利进行……话说回来,一边放下书包一边拿小刀对着我也没什么意义吧,那种看起来有一堆可乘之机的举动,反而让我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才好。U就算不使用小刀,说不定也能把我绑来这里呢。我自虐地想。
  5  出现在日本神话中,以岩石铸成的洞窟。
  为了打开书包,U终于肯把小刀放到一边。现在的话,我一定逃得出去,但此刻的确信对我而言不过是种伤害。换言之,U只是以完全符合小学生身分的不成熟走一步算一步罢了,而我却因为一个小学生而烦恼该不该丢脸且可悲的偷偷逃跑。
  如果是处于紧急状态还说得过去,但当U把小刀放下的那一瞬间,这场闹剧就无法称为紧急状态了……因为门已经被打开,我甚至不算被囚困监禁。
  玄关的大门还锁着,被人拿刀胁迫的状况并没有因此消失,我背上和小腿的伤也都尚未痊愈,眼前的事态依然是紧急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还在念大学的自己认不认识这个词汇。那时正好是我乱七八糟大量涉猎各种知识与专门用语的时期,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我好像是在正式成为作家之后才意识到这个专有名词。哎,就算当时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啦,总之从这个时候开始,也许我的心境就有一些变化了。
  换言之,就是遭到绑架的被害者对犯人产生好感的现象……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多半是发生在强盗与人质的关系上,更准确一点来说,我的情绪转折或许跟那种的也不太一样。
  我只能等着看U要从书包里拿出什么。她拿出的是塑胶袋。袋口紧紧绑起的三袋塑胶袋。拿出来之后,U又慎重地关上书包,接着把那三袋塑胶袋递给我。
  简直就像拿糯米团子分给狗、猴、鸡的桃太郎一样……不不不,我当然不可能见过桃太郎本人。
  「饭。」
  U这么说,面对迟迟没有伸手接过塑胶袋的我,U似乎懒得再等下去,把那三袋塑胶袋摆在置物间的地板上便往后退了一步往外走去。接着捡起她刚才放在地上的小刀。
  饭?
  我怯怯地……不对,不是怯怯地,而是抱着战战兢兢的心情伸手拿起那些袋子。打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没见过像厨余一样被装进塑胶袋里的饭菜。塑胶袋本身是有色的,所以看不见内容物……里头到底装了什么?该不会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来的饼干或面包吧,但看起来又不像这么回事……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把绑得死紧的塑胶袋口打开,才知道袋子里装的原来是炒面。不是炒面面包,只是普通的炒面。也没有用纸盒装着,就直接把一人份的炒面放在塑胶袋里。接着打开第二个袋子,里头装的是鹿尾菜?最后的第三袋,装的是大亨堡。每一袋都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把三袋合在一起后,大概就能知道这些食物是打哪儿来的了。
  「这是、饮料。」
  U像是忽然想起有什么忘了,又再次打开书包拿出一盒盒装牛奶,这也让我更加确定那三袋塑胶袋的来源。
  没错,是营养午餐。
  学校的营养午餐。一人份的营养午餐。
  看来U应该是把学校的营养午餐当成给我的餐点打包带回来了吧。简直就像是给路边的小野狗吃的『饭』……不对不对,U都顺应我的要求带着食物回来了,我怎么能满嘴抱怨。该要心怀感激才是啊。
  心怀感激?对绑架我的犯人?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脑子果然没办法好好运转了……要是在这种时候道出感谢,我一辈子都会被监禁起来的。这种直接装进塑胶袋的营养午餐,就算求我,我也是不会吃的。牛奶和面包是还能吃啦,但炒面和鹿尾菜光看就让人想退货……
  我边想边晈了一口面包,过了半天时间,虽然还不至于饿到受不了,但确实是饿了。突然把牛奶灌进干渴的喉咙里实在有点吃不消。奢侈果然是敌人啊……
  就在这一瞬间,也就是在我咬下面包的这一瞬间,一把小刀突如其来地飞向我的脚。这不是比喻,是真的飞过来了。当然,要说得更准确一点的话,不是朝我飞来,而是扔过来才对……
  如果这是漫画或电影,小刀应该会穿过我的脚趾缝隙刺入地板才对,但现实世界中,小刀这一类的东西很难成一直线飞向目标,尤其投掷的人只是个小学生就更下可能了。因重心问题,小刀是边回转边朝我飞来的,而且还直接击中我已经脱去袜子的脚。直接击中。
  幸好刀身回转的方向对我有利,打中我的并不是刀刃而是刀柄,只要痛一下就没事了……要是再多转个半圈,刀尖很可能会直接插进我的脚背。
  说什么充满可乘之机,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实在是误会大了。我忘了U是个很恐怖、而且非一般常识所能论定的小孩,所以才会一时大意。我把视线从脚背移到U的方向——
  「…………」
  U正咬紧牙关,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快哭出来……不对,应该是快要发飙的小孩脸孔。
  「吃、吃饭时……」
  U断断续续地开口。
  「在、在吃饭、吃饭之前……应该、应该要说……我开动了才对!」
  昨天我已经看过她哭泣的样子了……不,我没看过,我只是隔着门板感觉到而已……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U生气的模样。
  我没说「我要开动了」。就只是因为这样,就只是因为我没说「我要开动了」,就让她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这个连是死是活都让人搞不太清楚的淡漠小学生——让人无法理解、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生物的小学生,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如此生动的一面。
  U对『打招呼』的强烈坚持……这一瞬间我真的连肌肤都确实感受到了。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我用脚背的肌肤真实且直接地感受到了……
  当时因为声音太小而听不清楚的U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别的,就只是一句简单的「初次见面」,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想通了。
  「要……要说我开动了、我开动了、我开动了……才对嘛!」
  迫于接连大叫的U散发出的气势,我急忙把面包放回塑胶袋里,说出她所要求的那句台词。自从一个人生活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我要开动了」这句话。
  我话一说完,U就好像按钮被切换了般,前一刻的激动模样已不复见。虽不至于瞬间就变脸开心起来,但至少应该恢复中立状态了。
  应该,会使用如此暧昧不清的字眼是因为之后她马上就关上置物间的门,再一次上锁,我当然不可能知道U后来的情况……说不定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继续把怒气发泄在家具上,又或者躺在床上生闷气。
  我当然没办法确认。
  但能够确定的是,她大概不会把另一扭小刀也朝我扔过来了……我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吧。如果她是瞄准之后控制力道再丢也就算了,居然那么激动地把刀子朝我丢来,U也真的没在客气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U忘了把那支对着我扔来、引发问题的小刀给带走了。弹到我的脚背后又掉落在地板上,然后小刀就维持原样躺在原地。
  我捡起小刀看了看。
  没有任何机关或陷阱,就只是一把小刀……硬要说的话,刀柄的部分还用麦克笔写着U的名字。只写出她的姓氏。
  若是把这种东西交到被监禁者手中,未免太不谨慎了……从头到尾都很不谨慎,她果然什么都没想吧?又或者,留在置物间里的这把小刀其实隐含着「如果对监禁生活感到疲惫的话,就拿这把刀自我了结吧」的意思?
  这样未免太沉重了。拜托饶了我吧。说不定她马上就会折回来拿了,就这么丢在地上也很危险,但出了鞘的利刃也不能收进口袋里,所以我便捡起小刀放在一旁的杂物盒上。
  就算不拿来自戕,这把小刀说不定还是能帮上什么忙……不,我话先说在前头,这把小刀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不会像小说一样留下任何伏笔。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U只留下食物,别说碗盘了,连双筷子或叉子都没有,我只能用手抓着吃。如此一来,能吃的还是只有牛奶和面包而已……直接放在望胶袋里的炒面和鹿尾菜实在太像残羹剩饭了。虽然是被强迫才说的,可既然都说出『我要开动了』这句话,我也不能浪费食物,得好好享用才行。
  无论如何,现在也不是可以依喜好做选择的时候了。肚子一饿起来,管他到底是不是残羹剩饭,都得照单全收吃下肚才行。既然不知道U什么时候才会再施舍食物给我,就不能暴殄天物,必须把一人份的营养午餐分做好几顿慢慢吃才可以。
  在这个饱食的国度、这个饱食的时代,真不知道我为什么非得考虑这种事不可,总之将食物拆分成好几份后,我才开始吃起已经长达八年没接触过的营养午餐。
  22
  想把一餐份量的食物分成好几顿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一开始虽然很抗拒,可一旦开始放入口中咀嚼,没一会儿功夫就全吃完了。只有一餐根本不够。
  之所以感觉不到饥饿,是因为有其他太多该去感受的状况,其实我可能早就已经饿坏了。牛奶对干渴的喉咙来说是太负荷了些……但我还是以称不上健康的方式一口气喝光了整盒牛奶。
  连我都忍不住对自己的意志竟如此薄弱感到无奈。
  这算是反省吧。
  用手抓着炒面和鹿尾菜吃完后,我倒是不晓得该拿油腻腻的手怎么办才好了。身边又没有可以拿来擦手的纸巾,置物间里也找不到。就算真的有,我也没那个胆量敢擅自拿来使用……
  最后我只能像个小学生般反手抹在自己的裤子上。我认为这么做至少要比用衬衫擦来得好,可是这个时候我已经搞不清楚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了。因为没有用清水冲洗的关系,附在手指上的黏腻感依然无法彻底抹去。
  用完餐后,明知道U不可能还站在置物间前,我还是说了一句『谢谢招待,我吃饱了』。然后再也无事可做。
  早就决定要花上今天一整天等她的父母回来,但我丝毫感觉不出他们有要回来的徵兆,甚至生不出半点预感,等不到日落,我已经处于半放弃的状态。
  我开始在脑海中推理,她的父亲和母亲会不会一起出门旅行了呢?所以U才会选择这个地方来当监禁我的场所……这种猜测至少比瞒过父母的双眼,偷偷在家里『养』个人要实际多了。无论如何,她的父母总会有回来的一天……可我实在不认为那孩子会做出这种合乎情理的考量。U应该是能毫不抵抗地遵从自己所认定的优先顺位,把人监禁在与父母同住的屋子里,直到遭受他人的责备,才会注意到异常之处的那种类型才对……就像那一天,她从我的目光中察觉到自己的失败一样。
  但那不过是『失败』,绝非『错误』啊……以她的年纪来说,大概还不能理解其中的不同吧。
  总而言之,还是让我们快点进展下去吧,这天直到最后一刻,U的父母还是没有回家。
  入夜后,我便睡了。
  今天再等一天,要是她的父母还不回来就打电话给警察的决心又再次动摇了。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愿跟警察联络把事情搞得很夸张的心情,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后有增无减……在被她拿刀子扔……在吃下那像极了残羹剩饭的一餐后……我是真的开始对这个用来监禁自己的置物间感到安然自得了。我也不是很理解当时的心境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管是谁都会规劝我立刻逃出去吧……就算是我自己看到这一幕,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急迫的危机确确实实地存在眼前,怎么还能如此悠哉自若呢……在有限的记忆中,我记得为自己找的藉口是『今天太累了,等明天再说吧』『今天实在太想睡了,明天再加油吧』这一类跟面对搞砸了报告时差不多的心态。
  明明是跟自己的性命息息相关的大事,我却那么随便、那么不以为意,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我感应到什么的关系。我希望能有些什么,否则我的行动(也就是毫无行动)也太不可理解了。
  不对。只有一个,在这一天、在这一夜我没有打电话给警察的具体理由,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兢算没有这个理由,我想我还是不会打电话给警察求援,总之我的确是有个类似理由的理由。
  那是夜里几点的时候?就感觉来说,应该是九点或十点左右,我已经接受她的父母不会回来的事实,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时的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打电话给警察了。
  我试着做我该做的事。至今为止的人生,我也曾有拨通119——也就是打电话叫救护车的经验(像是目击了交通意外的时候),但从来不曾打过电话给警察,拨打这通电话实在需要一些勇气。我该怎么向警察说明状况呢……就在我一边思索,一边准备打开手机电源的前一秒——
  「晚安。」
  像是看准了这个时机点,门外传来U的声音。
  我反射性地将手机收回口袋里(U当然没有透视能力,但她出声的时机实在抓得太巧了点),同时也反射性地对U应了一句『晚安』。会出声回应她,并不是因为担心若持续沉默又会让她发飘……真的就只是反射性的回答了。以生活习惯这点来说,我跟U并没什么不同。虽然我不像U是对口头上的问好坚持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总之,U似乎很满足地(因为看不到只能猜测)从置物间前离去了。接着传来爬上楼梯的声音,她应该是回到位于二楼的房间去了吧。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得太多(因为我已经疲于思考了),先不管其他的招呼用语如何,单就『晚安』来说,就算不回答,U好像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就既定的因果关系来看,前一天少女在睡觉之前,应该也有过来跟我打招呼才对。只是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沉入梦乡了,所以并没有出声回应……她也没有因此大吼大叫、或是拿小刀丢我。在U的认知里,应该是有『不能吵醒睡着的人』这项规则的吧。而且这个规则会被优先采纳……就算我不回她『晚安』,U只要不具备透视能力,就会认为我『已经睡了』,于是才丢下我没多加理睬。
  但我还是回应她了。
  因为她跟我说晚安,我便用同样的台词回应她了……我不是想大力推崇这样的理由,可在那之后我也没有再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我大概是认为不能妨碍U一夜安眠吧。既然都已经道过晚安……不对不对,我并没推崇这种理由的意思。
  事实上,这不过是让我堕入万丈深渊的愚蠢决定罢了。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只能是这样的人,不管是过去或现在。当然从今以后也不可能有所改变。
  我的监禁生活第二天就这样结束了。
  接连着第三天。
  23
  我跟自己说要忍耐到极限,只是我没想到极限会以如此意外的形式造访。不对,在某种层面上,这件事实在没办法再拖下去了,或许这只是毖然会发生的结果吧。
  第三天的早晨,基本上就跟第二天大同小异。睁开眼睛后,向对我道出「早安、我出门了」的U回应几句,从仅仅几公分的门板缝隙目送她出门上学,家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一个人。她的父母并没有回来的迹象。
  别说小刀了,U连用来装食物的塑胶袋都没有收回去。昨天过后,置物间的门就没有再被打开过。换句话说,吃过那一餐后,她就没有再拿食物进来给我了……光靠那一餐实在不足以应付身体所消耗的,所以情况虽然和第二天没什么两样,我的身体机能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失而逐渐恶化。身体感受到的饥饿直接转化成心理的压力。
  但(在这个时候)饥饿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在还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只要当作修行咬咬牙就能撑过去了,或是当成严苛的减肥方式也行。没有人会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向警察求救的。
  正因为如此,我反而没办法轻易采取任何行动,这种彷佛受到束缚而无法自由活动的状态依然持续着……毫无变化、不断重复的相同感觉一再推迟了我下定决心向外求援的时机,不断推迟、不断推迟……
  想不到极限竟以如此意外的形式前来拜访。意外,却也必然。
  说起来是有些低俗……但用不着我多作解释,想必大部分的读者都已经猜到了,到了被囚禁的第三天,我真的很想上厕所。但理所当然地,对我而言无疑是牢狱的置物间内,是不可能有那种设备的。
  以这个层面来说,这里简直比真正的囚牢还不如。
  我紧贴在门板上向外观望,置物间的正对面有一扇看起来应该是厕所的门……但想到达与我相距差不多有一公尺远的厕所,大概只有WARP(注6)才办得到。WARP?TELEPORT(注7)?瞬间移动?什么都好,我要是办得到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不对,我要是办得到那种事,一开始就不可能被关起来。
  真是急转直下的莫大危机。我不得不用力诅咒居然想都没有想过这种问题的自己。忽然之间就束手无策了,完全没有后路可退。
  这下真的只能叫警察来了,我认真地想……但又觉得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这个用词不知道正不正确,但总而言之,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大事化小,平静解决事情的好方法,只是因为想上厕所这种生理性的理由就叫来警察真的好吗?这样的想法也确实存在我的心中。
  6  利用宇宙的扭曲空间,以达到瞬间移位。
  7  利用念力传送使人或物体的位置移动。
  以这种方式结束真的好吗……但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而且还是来得如此急迫的状况,我还是得想办法做些什么才行。
  回过头想想,这应该是唯一的一次吧。能够发挥决策力的契机就只有这一刻了,只要拿出手机叫来警察,这件事就能告一段落……以一般常识来解决这次的事件,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若是错过这一次,就不会再有下次了。也就是所谓的最佳时机。
  或许是神为优柔寡断的我找了一个打电话给警察最好的契机……不过这样的说法也有哪里怪怪的就是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寻找起其他的可能性。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仍在想有没有其他更好的解决方法。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事呢?只是单纯学不会放弃吗?就算过了十年一我还是不知道。
  首先我赌的,是U忘记将置物间上锁的可能性。说是赌一把,从昨天她为我带来食物,又用小刀丢我之后就一直没再打开过的那扇门……那个时候我确实听见了上锁的声音,想也知道这个赌注根本赢不了。可是当时的上锁声也许只是我听错了,这样的可能性虽然微弱但还是值得一试。
  只是有可能,确实是有这样的可能性,但就真的只有一点点,我试着将门板往旁推开,却只能推个几毫米就再也动不了了。
  真是空虚的尝试。
  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空虚,试着打开门这只是第一步罢了,动手尝试过后,我也知道还有其他打开的可能性。虽说上了锁,但这扇拉门并不是完全固定的,而且还相当不牢固。
  门板的缝隙从原本的两毫米被我拉开到五毫米左右的宽度。
  没错,这里并不是金库,也不是监牢。既不是密闭空间,也不是为了囚禁他人而存在的地方。但不得不说,我确实感到有些意外。
  要是手段激进一点,只要利用工具箱里的铁鎚或锯子、或是U拿来扔我的小刀也可以,这扇厚度只有几公分的拉门应该也是破坏得了吧,但在那之前还有值得一试的另一种做法。
  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尝试,只是把横开的门板往上抬起罢了。不是打不打得开的问题,而是直接把整扇门从滑轨上移开……如果是做工牢固的门,在上了锁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被移动,但这里只是置物间,要是造得随便一点……如果当初在建造时,只是为了图个方便才做了这扇拉门,说不定真的有被搬开的可能。
  换句话说,就是从铰链的地方直接打开的脱困方法。当魔术来看的话,这种手法早就被用烂了,但把这种手法套用在拉门上还算挺新鲜的,当然前提还是如果能成功的话啦……
  真是万幸,我的猜测果然没错,门轻而易举地就被抬起来了。这究竟是幸或不幸,以长远来看,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总算能在不破坏拉门或门锁的前提下,成功从置物间里逃出来了。
  把置物间的拉门暂时靠在墙壁上(因为上了锁的关系,没办法大幅移动,只能勉强做出让一个人钻过的宽度),我立刻冲向对面的厕所解决生理需求。现在已经不是抱怨「不想使用别人家的厕所」这种神经质又狂妄任性蠢话的时候了,我冲向厕所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于是,我终于在逃离了置物间的这一刻,也同时逃离了比饥饿更要命的生理危机,我确实逃过了眼前的危机。但也因为做了这种事,反倒令我接下来的处境更动弹不得,只是这个时候的我还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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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从置物间脱困了,但我被监禁的状况依然没有改变……当然,不管是玄关的门锁、窗户上的锁、或是哪里的锁都好,从内侧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
  走出厕所后,我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什么怎么办才好,不是应该快点从U家离开吗?就连昨天搞得油腻腻的手都洗干净了……这时候我终于注意到自己的鞋子已从玄关消失,但我也不是光着脚走路就会死掉的那种纤细人种。
  如果挂在厕所里的时钟显示正确,现在正是上午十点。小学四年级的话,今天说不定只上半天课,那么U至少两小时之内还不会回来。在她回来之前,我还有充裕的时间。
  充裕?充裕什么啊?我是在什么情况下以为自己的时间还很充裕的……简单来说,这个男人——就是十年前的我,也就是现在的我,这个男人只要没被利刃抵着脖子,大概就认为什么事都还很充裕吧。
  所以才会无法从现状逃脱。
  没发现自己所走的这条路只是浪费时间的泥沼,泥泞都已经淹到膝盖了……不,就算整个人下沉到连喉咙都淹没其中,只要还能呼吸,我就觉得『还没有问题』。
  我想,这跟年轻也有关吧。
  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我在个性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习惯也没多大改变,不对,就像我之前一再提起的,我在身为一个人类的别扭度可以说愈来愈恶化了。都已经是个社会人士了,却无法融入这片社会,说起来实在很奇怪。在人际关系上,以前办得到的事现在也逐渐无法坚持下去了,我确实感受到这一点。
  可就算如此,如果现在的我陷入跟当时的我一样的状况,我想我应该会在这一刻放弃,直接从U的家离开。再怎么努力(如果这也算努力的话)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说不定我会留封信给U。不,我一定不会这么做的),在不破坏拉门的前提下,自食其力从置物间脱困的那一瞬间就全部归零,游戏结束了。
  年轻真是件恐怖的事。U那种只有小学程度的稚气令我害怕,但现在的我同样对二十几岁时的自己不假思索的危险作为感到战栗。不,重复一遍,从未来裁断过去并没有意义。反正再过十年,四十岁的我回过头审视这一切时,一定会认为不管人世间的人情义理如何,也不该把这种精神创伤公诸于世才对,我此刻的所作所为同样危险得救人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总而言之,这时候的我已经决定暂时还不会从U的家离开。在确保了上厕所的管道后,我的监禁生活也变得愈来愈惬意舒适,或许我真的太悠哉了。
  除此之外,脸皮也不知怎地愈来愈厚。既然都借用了别人家的厕所,接着想做的就是洗澡了。自从被关进这间屋子里,也就是从被绑架的那一天到现在,我已经连续两天没洗过澡了。又不是青春期的女孩子,虽然不至于没办法忍受,但想好好洗个澡也是人之常情吧。
  但到头来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借用厕所和借用浴室在实质意义上可是差很多的,不知是良知还是常识作祟,我告诉自己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就擅自使用浴室是绝对不行的。这究竟是以什么做为基准我也说不上来,其实用不着解释太多,我想犬家应该都能理解我的心情才对。
  大概是紧急程度的不同吧。
  如果我是正值嗯春期的少女,以『优先顺序』来说,最重要的或许就是借用浴室把自己打理干净了……
  没有任何理由,总之我决定先到U家的厨房看看。
  就跟想洗澡的欲望差不多,我同样也有肚子饿加喉咙干渴的饥饿欲求。
  只要找到厨房,就能多少喝点水了,说不定还能找到零嘴什么的。就算擅自借用浴室是不被允许的,但拿点零食吃应该可以被原谅吧。硬要说的话,这算是窃盗行为,可饥饿也是一种紧急事态啊。
  虽然比一般民房宽敞,但这里总归还是间民宅,我心想这个家的起居室应该也兼作饭厅使用,接着一脚踏上走廊(我有尽量放轻脚步别发出太大的声响),寻找着可能是起居室的那扇门。
  只要看到门板的花纹样式,大概就能知道里头是什么房间……如同置物间的门就只会符合置物间该有的厚实度,从门板就能窥见其个性。因为是掺入人的意图制作出的实物,比血型占卜什么的可信多了。
  我并没有自夸的意思,但证据就是,果然我一下子就找到通往起居间的那扇门了。不对,其实我连想自夸的余裕都没有。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起居室景象,顿时令我哑口无言。
  凌乱得太离谱了。
  是还不至于到彷佛小偷入侵或台风过境的程度,但好像平时根本就没在打扫。
  东西散乱一地,这么说来我不也一样吗,可以心平气相地随手把东西往地上丢……比起全家人一起住的民宅,这里更像是只有一个人独居的套房,我没有夸大其词,真的有种惊悚的感觉。
  不,我是夸大其词了吧……
  光是房间很乱就扯到『惊悚』这种字眼,实在说得太过分了。毕竟我现在是遭到监禁的身分,可能是神经过敏了。因为被监禁在一般民宅里,总让我有种玩『扮家家酒游戏』的错觉,而这幢民宅内部却散乱得不像一般家庭居住的地方,我才会冒出这种直率的感想,但这样的散乱程度其实还不算什么。
  至少还称不上是垃圾屋。
  我没有资格去评论别人家干净整洁与否……又不是那种不管过上什么事都要抱怨个几句的高洁之人。『看起来似乎很有教养』的U家起居室居然会乱成这样,的确是令我深感意外没错,但这也没有违反哪条法律规定啊。
  虽然心里这么想,我还是没办法欺骗自己,只得赶紧把视线从眼前这一幕惊悚的画面上移开,接着走进厨房(就说了这个家并没有乱到举步维艰的地步),打算先喝个水来拯救我又乾又渴的喉咙。
  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也尽可能地不去胡思乱想,但可能是读了太多推理小说的关系,所以才会忍不住去注意一些小细节吗?
  我注意到的是,洗碗槽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嗯?一开始我也搞不懂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但当我仔细往脑海中的疑问进行逆向思考,才发现这股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
  对啊。在做饭或清洗东西时,洗碗槽有可能完全不被沾湿吗?今天早上若是使用过,现在也才刚过十点没多久,未免乾得太快了。还是说高级的洗碗槽乾得比较快?不,不是这样的……在使用完后,如果用擦碗巾或什么的擦拭过,还是有可能恢复成像『没有沾湿的状态』。
  可一个允许起居室乱成那样也不收拾的家庭,有可能对洗碗槽的乾湿与否过于在意吗?碗盘和菜刀也看不出有使用过的痕迹,是因为在洗净过后还用擦碗巾擦乾水分的关系吗?
  ……冷静一点。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现在这个家里,只有U这个念小学四年级的女儿而已。又不是电视上播的卡通故事,念小学四年级的女儿真有可能一手包办全部的家事吗?煮早餐、清洗碗盘,她真的有可能什么事都靠自己一个人做好吗?
  那间散乱的起居室,不就证明了某些状况吗?父母亲都不在家的情形下,念小学的U把起居室搞得乱七八糟是很自然的吧。
  思及此,我不由得为自己那种推理小说似的思考模式感到滑稽,但如此一来,喝水这件事也变得困难多了。若是弄湿了洗碗槽,我开过水龙头的事实就会被发现……虽然不认为只是个小学生的U会有这么入微的观察力,不过还是谨慎点好。等喝完水再用擦碗巾或卫生纸把洗碗槽清理干净就行了,但又该怎么解决擦碗巾和卫生纸呢……擦碗巾可能一时半刻乾不了,使用卫生纸的话,量就会减少了。
  水龙头就在眼前,我怎么可能耐得住喉咙的干渴。只好祭出极为悲苦的方式,将水龙头稍微扭开一些,让水以不会喷散的程度慢慢流出,我把头凑到蛇口底下张大嘴,一滴也不让外流的饮下那几乎只能算是水滴的水流来滋润喉头。
  只要适切的补充水分,人就算什么都不吃也能活上两个月……所以能确保水源的这一刻,我真的觉得很开心。唉,说水源是太夸张了点……其实我真的很想大口大口地豪饮,但现在已经不是说那种任性话的时候了。
  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食物。关于食物,我认为应该颇有希望。以被监禁的身分来说,当然不可能做出洗手做羹汤那么夸张的行为,但起居室里应该有留给小学四年级的U吃的食物才对。
  从洗碗槽和碗盘都没有动过的痕迹看来,她吃的应该是很简便的、大概只需煮沸开水就能下肚的食物……我边想边环视整间厨房。虽不至于像起屠室那般脏乱,但厨房里同样也乱七八糟的。
  只需环顾一圈,我就知道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个时候,我又再次涌出『惊悚』的感觉……说不定赶紧回到置物间才是上策,我心中的警铃不断嗡嗡作响。只是没发现预想中的简单轻食,如果只是这样,倒还说得过去。
  但若是打开冰箱,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可是这时候的我,对于心里响个不停的警报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单纯地想着如果外头什么都没有,冰箱里说不定装着什么东西。尽管没有卡通般夸张的剧情安排,一般小学生应该也会调理一些简单的食物吧……脑海中冒出与方才完全矛盾的想法……如果是冷冻食品,就不需要什么料理技术,只要按一下微波炉就能搞定了嘛。
  想着想着,我伸手拉开冰箱握把。冰箱里空无一物。
  25
  若说这个世上有什么好悲伤的,绝对没有比空空如也的冰箱更悲哀的事。有一阵子很流行那种少年少女努力与病魔对抗的电影,但拿来跟空荡荡的冰箱一比,就立刻沦为让人哭不出来的娱乐作品了。
  密闭空间里,只有橙黄的灯光尽职地散发光芒,再加上压缩机发出的空洞回响声。空空如也的意思,大概就跟打开一般纸箱没什么差别,但冰箱毕竟是家电制品,正因为是电器产品才更增添了其悲剧性。
  里头明明空空如也,这台机器却还企图想冰镇什么东西。就像写一篇没有半个读者会看的小说,其中究竟包含了多深的悲哀啊。
  之后我当然也跟着检查了冷冻库和蔬果室。配合这间房子的大小,这台冰箱也比一般人家要大得多,不管是冷冻库还是蔬果室的空间都相当宽敞,但塞满整座空间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制冰匣里甚至没有一块冰。
  这是名副其实的,空荡荡的冰箱。
  ……严谨点来说,冰箱里倒不是真的空空如也,也不是完全什么东西都没装。里头有一罐草莓果酱和人造奶油。但只是多了这两样东西,就说冰箱里并非空荡荡的也说不太过去。
  如果冰箱外头有面包的话,果酱或许选派得上用场,但就是没有那种东西。草莓果酱和人造奶油又不能直接拿来果腹。顺带一提,冰箱里还摆着胡椒和酱油之类的调味料。
  实在令人难以理解,难道Um拿这些东西当作早餐吗?
  事实明摆在眼前。集结了这么多证据之后,再也没办法用任何托辞来搪塞。对谁没办法搪塞?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到了这一刻,我已经没办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了。
  U·U。那个少女,根本没有吃早餐和晚餐。就算想吃,家里也没有任何食材……这跟会不会煮饭没有关系,她只能像刚才的我一样,靠着喝生水来充饥。
  这又代表了什么?这就代表U每天唯一的一餐,只有学校发给的营养午餐。学校的营养午餐是她唯一的营养来源。
  而我却吃了她的营养午餐。我把她的营养午餐吃掉了。
  因为肚子饿了,所以向她索求食物,我就这样夺走了少女的食物。而且还是她每天仅有的一餐。
  那才不是什么残羹剩饭。
  U动都没动过属于自己的那份营养午餐,全都放进塑胶袋里带了回来……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对空腹的小孩子而言,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办得到?我一点都不敢想像,更不想深入去思考。
  我居然还边吃边抱怨,这是多大的罪孽啊……不,其实我的心底某处早就知道了,我也感到怀疑。要说罪孽深重,把我绑架到这里来的U应该更罪孽深重才是。
  她不过是把一顿饭让给我吃了,怎么能就此抵销她犯下的罪……不可能就这样一笔勾销的。就算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也该有个限度。我到底在同情她什么?根本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吧,就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吗?不过是一餐罢了。虽说是一天里唯一的一餐,伹不就只是一餐吗?没必要因此放在心上……但如果,如果她带了第二餐回来呢?今天U会不会也为了我,把自己的营养午餐原封不动的打包带回来呢?
  这样的猜测令我心惊胆颤。
  不由得抱头思索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但就算抱头也不可能想出什么好方法,我能做的只有关上冰箱的门,然后默默回到置物间去。
  抬开置物间的拉门不用费什么功夫,但要重新装回去可不容易。尤其从内侧实在很难把门架回滑轨上……就在我心想可能真的装不回去了而打算放弃时,不知道怎么搞的,门居然被我装回滑轨上了。为了下次好办事,我本想再试一次,但很遗憾的我并没有找出其中的法则。
  我心想,如果下次能装卸得更顺利就好了。为了下次走出去,再回到置物间的时候……
  会考虑这种事也就表示,从U家离开、还有向警察求救这两项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已经从我心中明确的消失了。
  明确得教人惊恐。而我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26
  在U回来之前,我努力动员被关了三天已经迟钝生锈的脑细胞,开始仔细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人之家。不管经过多久都不会回来的父母。空荡荡的冰箱。乱七八糟的起居室。诡异的孩子。还有……被监禁在置物间里的大学生。
  就算外表看起来是很正常的房子,一走进其中才发现里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样的案例似乎随处可闻……是不是事实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常听人这么说,但也没有扯到这种程度的吧。
  总之,先来整理一下状况,U现在是一个人住在这个家里吗?这个家是U一个人管理的?
  少年漫画的世界里是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形,像是主角的父母到国外出差,暂时不在家之类的;又或是父母亲被邪恶组织灭口了……不然就是出了什么意外而行踪不明。那是因为亲人这种绝对关系的存在若是待在主角身边,主角就很难像个英雄般在故事里大放异彩,但这并不是故事而是现实啊,况且U也不是什么主角。无论再怎么荒唐无稽的少年漫画,也不可能让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女生独居吧。
  U的父母到底在哪里?
  真糟糕。我应该趁还在外面的时候,连起居室以外的房间都一并探查过才对。如果这么做,说不定还能知道她的父母从事什么职业,或是性格、个人资料之类的……伹夺走少女食物的罪恶感,让我一时之间什么也没办法想,只顾着赶紧把自己关起来。
  要趁现在再出去一次吗?不,不行。现在出去的话,可能会和从学校放学回来的U撞个正着……我想避免这种事发生。谁知道这次她又会朝我扔什么东西过来了……一想到今天她也会把自己的营养午餐当作我的『饲料』打包带回来,我就觉得非得乖巧地待在置物间里等着她不可……不对不对,居然会产生这样的心情,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了吧?
  可是不管提出再多论点,也没办法解决任何一件事。
  我心想,等明天再说吧。明天,等目送U出门上学后,我再把门抬开、到外面喝点水,到时候再好好搜查一下这个家吧。我做的事愈来愈像个闯空门的窃贼,都快搞不清楚谁才是犯罪的那个人了,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没办法什么状况都没弄懂就从这个家离开。
  我一边等待U回来,一边茫然地想着U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生活的,但这种事不向她本人询问又不会有答案……
  27
  果然如我所猜测的,从学校回到家来的U又把中午发放的营养午餐原封不动地装在塑胶袋里带回来给我,
  「饭。」
  出声的同时,她也把塑胶袋递到我的面前来。
  那是她唯一的营养来源。全部的营养来源。
  接过袋子时,我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才好。要说什么?当然是要怎么把这几袋营养午餐交回U手上啊。
  要是哪里说错了,说不定会伤害到少女的自尊。昨天我没有说『我开动了』,U就气到大发雷霆,很可能是过于饥饿引发的情绪失控,想到这里我就更觉得该把食物还给她。她都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营养午餐让给我了,我却连句『开动了』都没有,所以她才会气极败坏……了解事情的始末后,也就不觉得她那么坚持有什么不对了。
  所以说,少女的这份好意……该这么解释吗?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定位才好,总之我认为再怎么样都不能辜负她的那份心意。
  我没有直接说出「这是属于你的东西,还是你拿去吃吧」,而是稍微拐了点弯,为了不让U看穿我的意图,我刻意用柔和的声音对她说:「我现在没那么饿,也吃不了这么多,只要一半就够了。」因为是在说谎,语气听起来很不对劲。
  「…………」
  U似乎回应了我什么,像是相信了我说的话,也或许她并不相信,我实在搞不懂,只见她顶着一张看不出表情的面孔定进置物间,开始解开塑胶袋。要解开自己打的死结对她来说似乎相当困难,搞了半天还是干脆拿出小刀把袋口割开了。
  今天的营养午餐是米饭。
  直接把白饭装进塑胶袋里的构图实在很超现实,根本就是太乱来了,但食物就是食物。对我而言、还有对U而言,这都是相当珍贵的一餐。
  「我要开动了。」
  听U这么说,我也跟着附和,于是这一餐就由我和U各分享一半。
  放在其他袋子里的汤(液体!)和沙拉同样也一人一半……牛奶则由我全包。反正U想喝多少水就能喝多少水,给我一瓶牛奶应该没差吧——不是这样的,是因为U好像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喝牛奶,才会由我收下的。这么说起来,在我的孩提时代,的确是有不少不喜欢喝牛奶的女孩子呢。
  只吃了一半份量,当然不可能因此饱足,我想U大概也跟我一样吧。应该没有因为身形娇小,所以食量也小这种事。不对,U现在正值成长期,不吃东西的后遗症想必是U比较严重才对。所以我怎么还能大放厥词说什么不满呢。
  或许有人会把我这样的行为视为一桩美谈,不对,既然有这种念头,不就该想想其他办法让U独自吃掉所有的食物才对吗?一定也会有像这样责问我的人存在吧。至于十年后的我,则比较偏向后者的意见,但既然猜不透U的心、也看不出她的反应,那个时候那么做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确是向U表达了自己的饥饿。因为肚子饿了,希望她能给我一点食物。对于这样的要求,她居然把自己唯一的一餐全部贡献出来,怎么想都做得太过火了。
  没有考虑得太多,我就对U说出:「你应该要把营养午餐分成两份,你先在学校吃一半,把剩下的半份打包回来给我就好了……」,但U想也没想地就否决了我的主意。
  善意实在是太过危险的想法。
  极端的善意或是过了头的善意总会有某些扭曲之处,变得与美好无缘,甚至还会让人产生不快的情绪。
  而且我根本搞不清楚这股善意的起因为何,同样我也不懂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不明白对方的心情才会感到不快,我想其中必定有直接的关联。
  关于不懂对方在想什么这一点,直到现在为止——包含在那之后整整十年的光阴中,我再也没有过过一个比U更令人费解的对象。因为她是个孩子,所以我无法理解这点理由当然包含在其中,但在那之前,她的价值观和一般社会大众、甚至跟我都是全然不同的两码子事。
  为了和这样的U达成共识,我们只能将食物对分一半。这已经是极尽努力的最后防线。当然对饥饿的我来说,在食欲这一点上,实在没办法把每天唯一的一餐尽数还给少女。东拉西扯说了这么多,或许我单纯就只是饿了。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我吃饱了。」
  U开口,我也随即仿效附和。然后U站起身,打算离开置物间。在吃饭时她始终将刀尖对着我,不管是对我或对她来说,刚才那一顿肯定都不是可以放松心情休息的用餐时间。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她才想快点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
  看着她依然没有把塑胶袋收走,这名少女说不定非常不擅长收拾……不对,以年纪来说,她可能只是还没养成习惯吧。
  回忆起起居室的散乱景象,我重新修正了自己的想法。
  想了一下,我唤住准备离开的U。U已经走到长廊上,「先等一下!」我对正打算关上门的U出声道。虽然刻意问得云淡风轻,其实我相当斟酌小心,只是大概失败了。
  因为我对U提出的问题是——你的爸爸和妈妈……你的父母怎么了?
  不过是一起吃了一顿饭,当然不可能就此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这几乎可以算是踩线越界的询问了。就算她再一次拿手里的小刀朝我扔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
  U微微歪着头。该不会是没听懂我的意思吧?不会的,我并没有使用什么艰涩难懂的词汇,她应该不会听不懂我的问题才对。
  难道是她没搞懂『爸爸』、『妈妈』、『父母』的意思吗?若真是如此,我也只能放弃与她沟通。我们之间的共通语言也未免太少了吧……
  「把拔和马麻……」
  U缓缓挤出声音。
  「都不在了。」
  然后阖上门。拉门另一头传来落锁的声音。
  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
  拉门的另一头,U用低沉的声音再次重申。
  28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父母什么时候会回来?」「他们现在在哪里做什么?」才会向U提出询问的,得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在了。已经不在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出门了,而且不会再回来的意思?还是说……该不会是『已经死了』的意思吧?不……我是推理小说看太多了,才会动不动就联想到那方面去,死了人在日本可是相当严重的大事,才不是这种怎么听怎么唐突的异色插曲……但要这么说的话,我被小学生绑架这件事大概也是日本史上头一遭吧?还是没办法一概而论。
  不管怎么说,「已经死了」的联想真的太过头了。应该还是我一开始猜想的「她的父母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了」的意思才对。
  因为发生了某些事,她的父亲和母亲不得不离开这个家……从那之后,U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这是我所做的推测。
  推测再怎样也只是推测,从她绘的那一、两句不得要领的回答,实在没办法知道更多了……还是等明天U去上学之后,我再离开置物间好好搜查一下这个家吧,找找看有没有线索能知道她的父母从事什么工作之类的,我在心里偷偷做出决定。要是有这种空闲不如早点脱身离开这里的想法完全没有出现在我的脑袋中。
  顺带一提,还有另一件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那就是——明天是星期六,小学不用上课。
  29
  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平常的星期六也是得上课的。现在的私立小学还是有些星期六必须去上课的学校吧……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也没办法完全确定,但在我念国中时,每个月的第二和第四个星期六就不再上课了。现在想想,或许那就是宽松教育最初的雏型。至于完全变成周休二日则是距离现在刚好十年前左右的事……说是周休二日,重点就是一个礼拜里有两个星期天的意思,这么一想,又觉得好像休息过了头,一周的时间也跟着被压缩变短了……
  最近我采访了一名从事教职的现役教育关系人士,在他口中,宽松教育并非那么极端的手段。像是教导学生圆周率大约等于3啦、或关于那方面的状况几乎都快成为都市传说了之类的……总之社会的变迁也能让不属于那一派的团体感受到其中的有趣之处,至于流言蜚语和误解都是随后附加的东西。
  这些事怎样都无所谓。
  我想说的是因为是星期六,所以U不用去上学,注意到这一点时我不禁感到愕然,但还不至于因此乱了手脚。我有很多时间,星期六和星期日就安稳地度过,等到星期一再……不对,我到底想在U家待到什么时候啊?屁股黏着不肯离开也该适可而止吧。一开始只是遭绑架的被害者,现在倒成了不伦不类的食客了。但我本人在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这么做哪里有问题,完全习惯了所处的状况……不对,与其说习惯,「适应」这个字限应该比较贴切。
  不管怎么样,十年前的我就是这么想的,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矽变什么。医潦售瞄敌教猫是这么悲敌。所以在意识到星期六的当下,我便开始计划要怎么度过星期六跟星期天。
  说什么度过星期六、日的方式,只要U在家,被监禁在置物间里的我就什么也办不到……不仅如此,我还得为食物的事担心。
  不去上学的话,U当然就不可能带回营养午餐……如此一来,我们都得绝食两天了。这对我来说可不好过,对U而言当然也是。不知道上个周末U是怎么度过的……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的父母还『在不在』,无论如何,这个星期六日、还有下星期的饮食生活都得进行改善才行。U跟我都是。
  星期六,监禁生活第四日的拂晓前夕。
  我摊开被关进置物间的第一天就脱下摺好摆在一旁的袜子,从里面抽出一张极尽所能摺得小小的一万元纸钞。
  这个时代是怎么样的?已经改版成新一万元了吗,还是仍在使用旧钞?以两千元的纸钞当作基准来推敲应该可以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啦。
  看到我在被绑架后还如此泰然自若的模样,连我都觉得自己的信用程度已经大打圻扣,但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个小心翼翼……应该说凡事都爱操心的男人,就连平常去璺校上课时,都会搞得像是去国外族行一样,细心地将现金分散携带。之所以会把万元纱票塞在袜子里,就是为了在钱包或包包被搞丢、被遗忘、被偷走时所设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说是这么说啦,虽然做了这种事,但我心里其实是百分之百笃定不会使用到藏在那种地方的现金,想不到这一刻居然真的出现了使用这笔钱的契机……人生还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啊。
  总而言之,使用这张一万元纸钞的机会终于来临了。
  在被U用小刀抵着两手空空来到这里的情况下,这张纸钞就是除了手机和公寓钥匙之外,我身上唯一的财产,而此时此刻,这张一万元纸钞就要发挥它的功效了。
  虽说这张一万元纸钞派上用场的时机到了,但我又不可能自己跑出去购物。只要U待在家里,身为被绑架者的我就无法离开置物间。
  既然如此,那当然就……
  「早安。」
  就算是放松心情的星期六假日,依然在早晨七点左右起床的U来到置物间前,除了回应她的招呼外,「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我也趁着这个机会向U提出请求。
  「…………」
  U沉默了好一会儿,可我并没有在那样的静默中败下阵来,而是一而再地重申我的诉求(一扯上人命,而且有一半还是自己的性命时,就算是内向怕生的我也会坦然果断地提出要求),最后U放弃似的喃喃了一句话:
  「…………」
  她终于肯替我打开门。当然从头到尾还是把刀尖对着我。
  我摊开手里皱巴巴的万元纸钞递给U。
  都走到这一步了,根本不需要再搞什么内心战。尔虞我诈或设圈套也没什么意义。把交涉的技巧套用在小学生身上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不确实地说出想说的话,自己的心情是绝对无法传达出去的。
  不过在面对这个孩子时,太坦率直接的说法也是个问题……前几天我不过是肚子饿了,问她有没有东西可以吃,她居然就把自己的粮食全部带回来给我,这孩子就是会做出如此极端的举动。
  凡事皆有平衡点,但此时此刻,我只能直接向她提出请求。
  我对U要求:「拿这张一万元纸钞,到便利商店买下我现在所说的几种食物吧。」
  要小孩子去帮忙跑腿,说起来还真是丢脸的念头,但应该也是最好的主意了……所以说,最好的选择不是赶快离开这个家吗,到底要讲几次你才懂啊。
  小学四年级。我没办法清楚地记起自己那时候的样子(跟记忆力没什么关系,一来到三十大关真的想不起任何关于十几岁时的事情),二十岁的时候还能多多少少记得自己念小学四年级时的情形,我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已经会一个人出门买东西了……所以让U独自一人买食物,我认为是相当合乎情理的策略。
  在我念小学四年级时,便利商店并不如现在这般随处可见……这只是单纯增加了生活机能的便利性。毕竟要一大清早出门买东西……一般超市都要等到十点左右才会开门。真是便利的时代啊,当时我就这么想。现在更是这么认定。
  虽然不晓得U家的确切位置,但应该离便利商店不远吧。至少在发生那起事故的十字路口……在U上学的途中就有一间LAWSON和7—11。就算不走那么远,这附近肯定也会有……
  但,这份计划却出现了出乎我意料的状况。
  U并不晓得一万元纸钞的存在。
  她知道的只有二兀硬币、五元硬币、十元硬币、五十元硬币、一百元硬币、五百元硬币,至多就是一千元纸钞了。她不知道还有五千元纸钞和一万元纸钞……唔,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啦,我只能拚命向U解释这张纸钞就是千元纸钞的十倍、百元硬币的百倍价值。
  如果不明白其价值,面额再大的纸币也不过是张纸片。每次出国旅行,我总觉得其他国家的货币好像很便宜,并不是因为日本的造币技术优于他国,只是单纯搞不懂价值,才会以为他国的物价似乎很便宜。这也没什么,就跟不明白狂热蒐藏家眼中的蒐藏品价值是一样的道理。
  对此刻的U来说,这张一万元纸钞或许就跟大富翁游戏使用的代币差不多吧……我私藏的珍贵财产,此刻载所拥有的最后财产要是落得跟那间散乱的起居室一样下场,被她毫不在意地丢到一旁的话可就糟了。
  经过我孜孜不倦(拚命)的说明,U好像终于明白这张一万元纸钞就是钱。要向他人传达事物的价值有多么困难,由此便能窥出一二……但若能成功达成这项使命,接下来只要请U出门帮忙跑腿买东西就可以了。
  从营养学与健康方面来看,该让U买回来的不是现成的配菜或不需花太多功夫料理的加工食物,而是像蔬菜跟肉这一类必须自己动手调理的食材比较适合……虽然被搞得乱七八糟,U家还是有一间非常棒的厨房,还有一台好像不管多少食材都装得下的冰箱。
  但,就算出了买菜钱,顶着被监禁的身分要使用厨房料理饭菜的话,也未免太超过了……应该说,根本就是远远超出了被允许的范围。世界上并没有为这种事奠定准则,该问的只有自己的心,而我扪心自问得到的结果就是——实在不该让U去购买那些需要花时间和精力调理的食材。
  我不认为U会煮饭……不对,说得好像我有多厉害似的,其实我对料理食物也不怎么拿手。我的厨艺也就只是一般独居大学生的平均水准,就算让她买食材回来,大概也只煮得出咖哩或小火锅这种简单的食物……所以最后我还是让U主要买些泡面和冷冻食品。
  最重要的就是利于保存为前提的一些食材。
  「…………」
  U一开始似乎是打算记住我一一条列出要买的食物清单,但话才说到一半,她就意识到这么多东西不可能光靠脑袋就记得住。
  「请你先等一下。」
  留下这句话后,她咚咚咚地跑上二楼。
  这时候的U忘了要关上置物间的门……不是说她忘了上锁,而是完全任由置物间的拉门洞开,就这样回到二楼去了。
  连小刀都没有带走。
  再粗心也该有个限度……不过以我的立场来责备她,好像也有哪里怪怪的。怎么办,这算什么情形啊?没想到该好好利用U这一刻粗心的失败,是我这个遭到绑架的人思虑太浅薄了,还是太故意了……?就在我烦恼不已时,也就是烦恼在这种状况下就算不真的逃出去,是不是也该表现出试图逃跑的样子比较好的时候,不久前才咚咚咚爬上二楼的U又伴随着比刚才更激烈急躁的脚步声跑了回来。
  在楼梯间用那种速度走动很危险喔——我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全是因为她的速度快到让我不由得担心她会不会不小心从楼梯间滚下来……看来U应该是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后,忽然想起忘了锁上置物间的门了。小刀则是在赶回置物间时才终于想起来,她惊讶地赶紧捡起武器。
  然后责备似地狠狠瞪着我。你就算瞪我,我也……没办法了,我只好装出一脸茫然,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发现别人的失败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是能在社会上站稳脚步的一大要点,也是在社会上打滚十年后,我所学会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过这么一回想,其实根本用不着在社会上学习,当时的我就已经亲身实践了嘛。
  话说回来,U一时不察跑回二楼究竟是想做什么,答案就是她折返回来时,手里拿着的笔记本。
  那是一本封面上写着『记事本』的簿子。『记事』两个字写的是汉字还是平假名,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就是大家孩提时代都曾使用过的那种记事本。
  还有一枝铅笔。
  因为没办法记住那么多,她才想把该买的东西笔记下来……这么做是正确的,但只要想到U不过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这种细节原本应该要由我注意到才对。一万元份的食材要靠脑子记住,对小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分的要求。
  说老实话,拜托小学生出门跑腿,我确实也非常不放心,但如果是记在纸上就又另当别论了。再怎么样,只要把纸条拿给便利商店的店员看,说不定店员就会帮忙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了……期待店员亲切到这种地步或许有些不切实际,但不管怎么样,小孩子只是被派去跑腿而已,帮帮这点小忙应该不为过吧……
  只要写在纸上,就算多买一点不同种类的食物应该也没问题,最后我稍微修改了想买的清单,再把最终决定转达给U知道。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确是该好好反省。
  光靠记忆力记不住也就算了,可一旦增加了种类和数量也是得靠成年男性的体力和腕力才带得回来,我却没有考量过U的体力和腕力,还有她提不提得动那些重物。以结论而言,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生还不至于没办法把过重的食材搬回来,但就算真的提不回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并非不可能出现那种状况,只是从便利商店提回家来确实很不容易。
  本来以为会是个好主意,看来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确实也有顾虑到少女本身的状况,像是让她来回跑好几趟会觉得很不好意思之类的,只可惜我表达心意的方式打一开始就错了。
  「嗯,知道了,那我出门去了。」
  把要买的食物清单写在笔记本上后(顺带一提,U的字实在不能称为漂亮,老实说写得还挺丑的),U立刻站起身来。
  因为一手拿着笔记本、另一手握铅笔写字的关系,这段期间小刀一直摆在她的身旁……U变得愈来愈随便了,或许该说,U对于监禁我这件事,渐渐显露出粗心大意的一面了。像她刚才忘了锁门也是,就算那只是单纯的失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监禁生活至今已经是第四天了……我当然很幸苦,想必U也不好过。要照顾一只生物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我连仙人掌都曾经养死过,由我来说这种话肯定不会有错……光是养小猫小狗之类的宠物都已经够困难了,更何况是把一个『人』养在家里,这根本不是一个小学生办得到的事。
  会把自己一天当中唯一的一餐——学校的营养午餐全部打包回来带给我,或许是她的责任感所致,但那份责任感到了第四天也差不多该达到极限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如此,说不定我早点逃跑,对U而言才是真正的体贴,活到三十岁的现在,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可当时的我只单纯认为U不管再怎么粗心大意,都因为她只是个小孩子的关系,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注视着她。
  不管怎么样,我都没办法拔除深植体内的『被害者』意识。我是遭到绑架的被害者,U则是这场绑架犯案的加害者。被害者很辛苦,但加害者不若如此,也许当时我就是抱着这样的观念……无论我究竟是不是被害者,在面对一个小学生时,我都该更确实认知到自己是个大人的事实才对。
  只可惜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这种认知,只对她说了句「出门小心」,便目送U的背影走出家门。
  30
  因为不晓得最近的一间便利商店在哪儿,我无法估量U出门购物会花多少时间。
  当然也就没办法利用这段空档好好调查这个家、还有U的父母……虽然可以直接向U本人问一些更深入的问题,但这又扯上现实层面上的考量,实在很两难。我并不认为她会回答我,或许是因为我会乖乖听话而让彼此间得以建立出信赖关系,我不想让这样的关系出现难以修补的皲裂。信赖关系……类似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信赖关系。
  话虽如此,我还是利用这段空档借用了下厕所。这次U在出发到便利商店之前并没有忘了将置物间的门上锁,不过我还是跟昨天一样把门搬开了……我也很担心能不能在时间内将门再装回去,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将门板装回滑轨上并不如第一次那样耗费时间……可是对这种事熟能生巧是能对将来有什么帮助吗?我对此深感怀疑。
  到头来,U整整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家。
  当时我还觉得花太多时间了,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顺道绕去哪里玩了,真是错得离谱的推测,就如同我先前所说的,U是不时停下来稍作休息,好不容易才把过重的购物袋给搬回来的,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我要求过去的自己彻底反省一番。
  不对,若是可以要求自己反省,该反省的可不只这些……还好U并没有遇到什么不测,平安地归来了。
  我还喑自担心她该不会发生车祸还是什么的,看来应该是我太杞人忧天了。除此之外,又怕她会被坏人给绑架……这种担忧里的讽刺香料似乎太强烈了些。
  「我回来了。」
  听到U的声音,我便回应「欢迎回来」。然后等待她打开置物间的门,再慰劳她一句「辛苦你了。」
  该怎么说呢,因为我被关在置物间里的关系,这幅怎么看都像把自己锁在房里的尼特族儿子要求母亲出门帮自己买东西的构图……让人愈想愈忍不住陷入搞错状况的自我厌恶中,真的是搞错状况。连我都想问问自己到底怎么了。
  从她提回来的塑胶袋里拿出食物,一件件摆在置物间的地板上。今天塑胶袋里装的当然不再是原封不动的营养午餐……而是冷冻食品、面包、饮料和人工食品,再加上一些小饼干之类的,我一一将它们分门别类。
  如此一来,接下来这一个星期的食物就有着落了——这么说是有点夸张,但有了这一万元份的食粮,站在被监禁的立场,我也感到安心许多。
  我想起了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那段有名的插曲。他们两人虽然是敌对的关系,但当武田信玄的兵粮被断时,上杉谦信却没有一丝迟疑地送盐过去给他。这便是『为敌人送盐』这句话的由来。武田信玄为此相当感谢,还亲自向上杉谦信道谢。听说他表达感谢的郑重程度甚至让上杉谦信吓了一跳。「不不不,我只是送了盐过去而已,居然让你感谢成这样,你们到底是饿多久了?信玄哪,你应该是饿过头了吧?」「不,上杉是你才对呀。」(注8)
  一不小心就讲起了这些小故事,总之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缺乏军粮就会感到不安,有了军粮心里才能踏实许多,所以才会提起战国时代的英雄们发生的小插曲做为借镜。
  我将必须放进冰箱里的食物、得摆在冷冻库里的食物、可以放在室温中保存的食物,还有今天要拿来吃的食物全都分类过后,便请U将它们依序整理好。
  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冰箱,我实在不晓得U有没有『把该冰的东西冰进冰箱里』的概念,她到底知不知道冰箱就是保存食物的地方也很值得探讨,总之在我烦恼了老半天后,U倒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仔细想想,我原本该把一些食粮摆在这间困锁着我的置物间里才对,可我却下意识地认定U一定会分一份给我,所以我想都没想过要留下自己的粮食。因为我随时都能逃出这个监禁着我的地方,危机感也就渐渐变得薄弱了:
  回到原本的话题,把该放进冰箱里的食材放冰箱,该摆在厨房的摆厨房,这些事都由U一手包办,所以我并没有付出仟么劳力(重申一次,请不要说什么「你是不会自己动手吗」这样的话。在U的面前,我是没办法走出置物间的。),麻烦在于……不,用麻烦来形容好像不太对,我们之间的对话就中止在我对U说出「这是今天要吃的食物,等一下一起吃吧」这句话时。
  8  日文中的饿过头了与上杉的发音相同,此为谐音的笑话。
  这时候U露出的惊讶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这个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的谜样少女,在这一刻确确实实是『活着』的。
  我有说出那么值得惊讶的话吗?毕竟昨天我们对分了营养午餐,我很自然地认为今天也会一起吃饭……绑匪和被绑架者一起吃饭的确是有哪里怪怪的……我忽然感到不安,甚至怯懦地想说不定她又要朝我扔小刀了,不过状况似乎并非如我所想。
  问过她之后,我才知道U会那么惊讶是因为那些食物是花我的钱买来的,她没想到自己也能一起享用。食物的确是花我的钱买来的没错,但这种时候还一个人独占粮食的家伙根本不能算是个人了吧。
  的确是花我的钱买来的食物,不过两个人一起吃也没什么问题啊——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说服U跟我一起吃饭。可能她对金钱往来这种事看得相当严格,U迟迟无法认同我的说法,最后我终于以「因为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算是我的道谢方式」这旬话让她点头应允了。我明明是被绑架遭到监禁的身分,却还得动脑想理由来让她吃饭。
  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笑话。
  如果U始终维持中立的立场,可能仍会顽强地拒绝我的请求,但U对于饥饿的容忍度也已经到极限了吧。
  「我开动了。」
  说完这句话后,U平常那副沉稳、也可说是有气无力的模样全不复见,反而显露出肉食野兽般的惊人食欲,直接就用两手抓起眼前的食物往嘴里塞。
  她的餐桌礼仪实在不太好。
  表现出来的是这么一回事,但一如字面的意思,U就是个缺乏正常饮食的儿童,这种时候还向她要求餐桌礼仪反而才是搞不清楚状况吧。况且就算不如U饿得那么厉害,已经空腹许久的我大概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还遵守什么餐桌礼仪。
  直到这一刻,我第一次对U的父母感到愤怒。愤怒?嗯,那种情感应该是愤怒吧。若要我选择更适当的词汇,大概就是愤慨,我也知道不该端出一副正义凛然的嘴脸去批判别人的父母,但就我自己的认知,「愤怒」的情感表现应该最接近我此时的心情。
  居然让如此年幼的少女饥饿到这种地步,那对『不在了』的父母现在究竟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被监禁的我一直把他们当成会来拯救自己的救世主,这种想法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了。说到底,小孩子的行为举止会如此偏差诡异,基本上也是父母亲的责任吧……
  无论如何,我仍认为自己是个遭到绑架的被害者,再怎么样都应该先关心自己而不是为别人担忧,这件事本身就还满……不,应该是相当重要才对,意识到这一点确实是在这个星期六。不对不对,绑架这件事本身也很严重,但更令我在意的是U的双亲。
  我一直在揣测U说的那句『不在了』的意思,或许我是被言词蒙蔽了,没错,若是将『不在了』替换成大人的说法,该不会是指『失踪』吧?不是旅行或出差这种一般生活的延长剧情……而是『她的父母失踪了』。
  太沉重了。
  这不是区区一个立志成为作家的大学生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在这种情形下,立志成为作家的身分反而只是种累赘。
  「我吃饱了。」
  吃完饭后,U对我这么说。
  「真的很好吃。」
  为什么呢,这么普通的一句话为什么却刺痛了我的心。我只是做了理所当然该做的事,所以她的道谢才让人感到如此心酸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31
  我告诉U,一天要吃三餐才正常,不过U好像原本就知道这件事了。只是因为就算肚子饿也没东西吃,才只能依靠学校的营养午餐来勉强度日。
  在聊到这个话题后,我终于知道U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家过着一个人独居的生活。
  在她的朋友因车祸意外被撞得四分五裂的那一天再推前一天……换句话说,今天已经是她一个人独居的第十二天了。小学四年级的少女,独自过了十二天。不对,其中的四天我被她监禁在这个家里,严格说来她并不是一个人独居……
  这也就表示,上个周末假日她果然也是绝食度过吗?一思及此,我不禁感到害怕,但事实并非如我所想,那个时候U家的冰箱好像还没有变得空荡荡的。在一开始的几天,U就是靠冰箱里的食物勉强过日子。
  听她这么说,虽然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想想一开始的那几天,U应该是在没有调理的状态下直接把蔬菜和生肉之类的食材吃进肚子里,真亏了她没有把肚子吃坏。我不由得为她担心。
  「我平时就常这样吃了。」
  U却给了这样的回答。像个食欲旺盛的粗汉一样。
  总而言之,我和U都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饱足感了。一旦满足了食欲就让人昏昏欲睡,于是U对我说:
  「我要去午睡了,晚安。」
  然后回到二楼。当然也没忘了锁上置物间的门。「晚安。」我回应,跟着沉入睡眠之中。
  说是睡觉,但这个置物间实在不是适合用来睡觉的房间……不对,这里本来就不是用来生活的房间,不管做什么当然都不会感到舒适,只是在睡觉这一点上特别让人不舒服就是了。毕竟这里也没有床垫,我只能躺在自己脱下的衣服上睡觉,完全无法进入真正的熟睡状态。
  一旦睡着,身体反而会感到酸疼不已,日复一日,我的关节已经变得愈来愈僵硬疼痛。不过现在的状态也不容许我多抱怨什么,不能对这种事太过拘泥了……况且我是被绑架的人,总不能要求U借我床跟被子好图个安眠吧,再怎么说这都太乱来了。
  所以我决定等到星期一,趁U去上学时再离开置物间到哪个房间的壁橱借一条被子……这样当然也很乱来,但以紧急避难来说应该可以归类在被允许的范畴内吧。预定星期一要做的事真是愈来愈多了。
  说些题外话,我最近完全没搭过夜间巴士或深夜电车。二十岁左右的这个时候还经常使用呢,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在这种艰困的环境里待上那么多天,可年纪大了之后真的是没办法了。又或者是在工作赚钱养自己后,因为能自在地花钱,所以我老是乘坐飞机的关系……
  不管怎么样,既然喂饱了肚子,接下来就是好好睡上一觉,人类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境——这句话说不定就是为了因应这种状况而存在的……我先自曝一件事,在这段被监禁的期间,我一次都没有盖上棉被或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在掏出私藏的一万元和少女U的帮忙下,食物的问题是得到解决了,只能说这方面进行得太过顺利。
  顺利进行什么的,实际上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在被监禁的最后一天,我甚至连躺下来好好睡一觉都不被允许……
  32
  之后也没发生什么问题,星期六这天就这么结束了。被绑架本身就是一大问题,说没出现什么问题就这么结束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白天跟晚上U都有准备我的饭菜,至少是没发生会赔上性命的大问题啦。
  第一天被划伤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U似乎没上什么才艺班,除了被我拜托出门跑腿那次之外,假日时她都没有再离开过这栋房子。她一直待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打电动。
  电动啊……反正她一定会确实地存档吧,听着从客厅传来的声音,我不由得这么想。
  回忆起来,一切事情的开端不就是电动吗……这么一提,我在当孩子时又是怎么度过星期六跟星期天的呢?那个时候星期六还得去学校上半天课,下午则有不同的玩法,但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连自己念大学时是怎么度过星期六、日都记不得了……记忆竟然会这么轻易地被移除,真是教人不敢置侰,我不禁为此感到愕然。原本对于记忆力的自信也随着我在书写这一段的同时产生动摇。我想那时大概是拚命写出一些类似小说的文章,但又不像现在这样,也不可能就只是一味地埋首爬格子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人类,应该还是会出门玩才对……
  我做了哪些事当作玩乐消遣呢?
  U难道不会跟朋友一起玩吗?
  会不会是没有朋友?依她特殊的性格来考量,没有朋友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在我第一次遇见U的那天,她不就跟朋友一起去上学吗?她们各自操纵着手里的掌上型游戏机,那样的关系很难说是交情至深,但至少她还是有可以一起上学的朋友。
  换言之,只是单纯因为我在这个家里,U才没办法去外面玩,更不可能把朋友叫到家里来……就跟养了一只得耗费心神照顾的宠物一样。
  对小学生来说,要照顾一个人类果然还是太吃力了吧。不管怎么样,她可能就快受不了了。
  而这个时候的我也还没有注意到,十年前的我依然是我,我也是有极限的。在满足了食欲之后,反而让台面下的暗影渐渐浮现出形体。
  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不可能一直被拘禁在这个地方……尽管不像少女U那么贯彻规范,但只要我还是个大学生,就有一份使命感驱使我得好好去上学。我也有我坚持的生活步骤。
  不能永远这样下去。不可以一直耽溺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舒适感之中。
  不管是U或我都差不多该注意到这个事实了……U就算把我监禁在这个地方,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我不逃离对U而言也绝不是一种救赎,我们都差不多该正视这一点了。
  所以,要让这场绑架戏码、这场监禁闹剧画上句点,就必须有个明确的契机。如此一来,我和U都能怀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已经结束了,还是放弃吧』的想法来饶恕自己,也放过对方,我们都在等待这样的时机到来……我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不晓得U心里究竟怎么想……但如果这时候的她真的被逼到那种地步,我身为长者难道不是该率先一步察觉她进退两难的处境吗?
  可事实上,这时候的我只想着U居然还有打电动的闲情逸致,还真是悠哉啊,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想法。说实在话,真正悠哉的人或许是我才对。
  反正不管U到底有没有那种想法,『契机』——所谓的时机倒是很干脆地直接登门拜访了。就跟吃饭、上厕所、还有睡眠的问题一样,监禁生活中兢是会附带这一项,那种过于实际且必然的状况……所以说这场绑架闹剧打一开始就岌岌可危,随时会崩塌。
  对绑匪来说,在接受了被绑架者的帮忙时,这场绑架就已经不成立了。就算不至于像劫机那样,还是会让人互做联想,总之就是成功机率极低的犯罪。
  只凭小学生浅薄的智慧是不可能成功的……这场犯罪打从一开始就充满破绽。只是我跟U都选择别过头视而不见罢了。
  再说到这个破绽的『契机』,让我和U都能说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已经结束了,还是放弃吧』这句话的时机,就发生在隔天,星期天吃晚餐的时候。
  U对我这么说:
  「好臭。」
  33
  小孩子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话……没有任何的前置作业,光用一句「好臭」就足以把我的心给撕裂。
  但,这个星期天,已经是监禁生活的第五天了。这段期间我一次都没有进过浴室,也不曾稍微冲个澡。我甚至连衣服都没得换。
  我的汗腺可没有强大到搞成这样还不臭的。
  我的牛仔裤和衬衫上都沾染了血的腥臭味……而我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个味道,所以并没有多大感觉,可U却敏感地对我身上的味道有了反应。
  不对,不是什么敏感,怎么可能会是敏感。我的身体又不是到了星期天才突然发臭的……而是U一直忍受着逐渐浓烈刺鼻的臭味,终于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忍受了。
  但她说话的方式真的很伤人啊……
  身为一名小说家,就算是我这种按表操课全心投入工作的人,还是少不了跌进『修罗场(注9)』的经验。一旦陷入修罗场,就只能过着连洗澡的时间都嫌浪费的生活……这跟吃饭或睡眠不同,毕竟几天不洗澡也不会死人……可就算如此,连续五天不曾淋浴的经历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也是直到现在的最后一次。想当然我身上的味道肯定浓烈到很不好闻,要因此责备U的嘴很坏似乎也有些过分,反而该感谢她一直忍耐到这一刻才说出来才对。
  这算什么啊,说感谢什么的,把我逼进无法洗澡窘境里的不是别人,就是U搞的鬼不是吗……
  「我还有习题得做,可以请你先去洗澡吗?」
  说完「我吃饱了」这句招呼后,U再也忍受不了般地对我这么要求道。U的「我吃饱了」相当合乎礼仪,但她用餐完毕后完全没有收拾的意思,光是这个周末假日,我的圣域——也就是囚禁着我的置物间也变得愈来愈凌乱肮脏。在U离开后,我当然还是会把垃圾放进垃圾袋里装好,但因为没办法把垃圾丢到垃圾桶里,现在我真的挺为周围这些垃圾烦恼的。
  9  原义为正在进行腥风血两激慰战争的场所。延伸为忙着与工作或学业奋战的地狱状态。
  虽然可以请U把这些垃圾拿到客厅的垃圾桶丢掉,但我害怕说出这种话会伤害到U的自尊心……谁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好不容易我们之间的关系终于进展到她愿意让我去洗澡了……U手里的那把小刀现在也只是象征性拿着罢了……我可不愿意让好不容易构筑出的良好关系又退回原位。但也可以说是我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已经严重到她不得不直接请我去洗澡了……
  「这边。」
  说完,她拉了拉我的衣袖。不是用小刀抵着我,而是直接拉我的衣袖往前走,我总算能合法的(合法?真是奇怪的说辞)离开这间置物间到外头去了。
  比我设想的还要干脆容易得多……也不对,这可是五天里不断累积出的成果。将我监禁了五天之久,U的精神已经感到疲累,而我在U的面前完全没有表现出试图逃跑的顺从态度,恐怕就是她愿意让我离开置物间的最大原因吧。
  在并不算长的民宅走廊上走了几步,出现在面前的是与浴室相连的盥洗室。盥洗室的一隅设置了一只白色棚架,架上摆了好几条浴巾……但差不多数量的浴巾和更多脏衣服把洗衣篮塞成了一座小山。
  这么一来,我总算能理藓了。
  读小学四年级的U就算能自己张罗洗澡,却不会使用洗衣机。所以用过的毛巾和衣服只能摆在那里无人闻问。
  她家看起来挺富裕的,衣服和毛巾这类东西应该不匮乏……但再继续过着这种使用完就丢着不管的生活,总有一天她也会没有衣服可穿。
  这是我的监禁生活即将显露破绽的星期天。可就这个角度来看,U的独立生活打从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
  在离开之前,至少该教会她怎么使用洗衣机,想是这么想,又觉得自己好像太鸡婆了。
  让一个读小学四年级的小女生学会这些生活技能是想怎么样,又不是十多年前的女孩子都得接受新娘修行,现在早就不是那种时代了。我甚至不同意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张罗洗澡用的热水。
  于是这个时候,我向U提问了。选在这种时机发问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对于生活能力……或者该说是生存能力这点,我无论如何都想向她问清楚。就算不是小学生,就算不是U这么难以沟通的对象,这也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但我还是不得不问……如果能把『无法理解』这个结给解开,说不定我就能更了解U一点了。
  为什么在监禁我的第二天——那一天,你不是带回吃剩一半的营养午餐,而是全部都给了我呢……在这个时机点,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怕又会死掉了。」
  U马上做出回答。面对我的问题,她的回答听起来没有一丝迷惘。
  又?
  针对这个理解不来的用词,我更深入地追问。
  「以前养过的猫,死了。」
  U给了我这样的答案。
  「我不想再让谁死了。身为饲主,我得负起责任才行。」
  留下这句话后,U走出盥洗室。『慢慢洗。』临走还不忘对我招呼一句……我当然很讶异U曾经发生过那种事,更令我吃惊的是U所说的理由。
  从那短短的一句话里想推敲出事情的全貌是很困难的一大工程,我发挥立志成为作家的最大想像力试着推测,U以前大概……她也只有小学四年级而已,那应该不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才对……她曾让饲养的猫死掉了,我猜大概是忘了喂食之类的原因……监禁生活的第二天,我就搬出『忘了喂食』这件事来指责U的不周之处。
  她的行为会如此极端,原来是存在着那样的原因……有过那样的过去,或许真能把一个人改变至此,但她未免太极端了……也不能说她是抱着反省的态度在过生活。不知道她的学校作业还剩多少,居然就真的把我一个人留在浴室里了,如果是宠物,肯定会趁这个机会逃走。总而言之,不管是饲养宠物、还是监禁人类,U都还太不成熟了。
  就算是怪物也会显露出本性。
  脑子有问题的小孩也会显露本性。
  我开始觉得U理所当然地就只是个念小学四年级的少女了……但就在短短几分钟后,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褪去身上的衣物。
  34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于使用别人家的浴室这种行为,存在着笔墨难以形容的抗拒感。厕所也是,但厕所毕竟伴随有关生理现象的危机,借用浴室只是单纯想让自己变得舒服点,我心里也因此萌生了某种奇怪的罪恶戚。
  一家之主……不能这么说,现在唯一住在这个家里的人请我洗澡……其实是有点半强迫啦,我应该没必要为此感到畏缩才对……也许跟那种人情道义无关,只是对于在别人家脱光光这种事感到抗拒吧。
  就算无关生理现象,我还是有想把自己好好清洗干净的生理欲求,反正我身上的臭味已经浓烈到不能假装有洗澡来蒙混过去了,尽管有所抵抗和迷惘,还是不得不洗这个澡,况且我真的很想好好把自己打理干净。
  别人家的浴室对我来说相当新奇,怀着些许小鹿乱撞的心情……光是踏进别人家都很抵抗的我,更遑论是使用别人家浴室的经验,根本数都不用数……总之,我先打开了水龙头的热水。就连她家的莲蓬头外型都让我觉得很特别。
  大概是在吃晚餐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浴缸里注满热水,但我的身体脏得要命,总不能突然就跳进去泡澡咀。
  先得把身体和头发洗干净才行。
  洗发精、润丝精、护发霜再加上肥皂,擅自借用这些盥洗用品真的好吗?还是该在使用前先征求U的许可?我烦恼了一下子,转个弯想想U怎么可能都让我进来洗澡了却禁止我使用这些盥洗用品,又不是什么坏心眼的恶作剧。
  莲蓬头喷洒出温度适中的热水迎头浇下……我从来不知道洗热水澡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接着一边洗头和身体……当然了,如果不来回洗上几次,实在很难搓出泡泡…,终于就是明天了,我心想。终于就是明天了。
  明天,星期一。说完『我要开动了』吃过早餐后,U会接着说『我要出门了』然后离开家,到学校去上课。
  在那之后,我会走出置物间仔细调查这个家,查查U的父母为什么『不在了』,就算只是知道他们从事什么职业也好,而不管结果如何,就算到头来什么都没查清楚,我还是会离开这个家。我必须离开这里才行。
  话虽如此,但我要做的并不是打电话通报警察。、或是趁着U不在家的期间悄悄溜走……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会等到U从学校回来,用『欢迎回来』回应她的『我回来了』,然后和她好好把话说清楚,等把该说的都说完后,我才会离开这个家。
  她并不是无法沟通,我只要传达自己的想法就好了。你现在做的这些行为都是非常要不得的犯罪,是坏事,是无法被饶恕的行为。
  我绝不会向别人泄漏那一天在你身上见到的像是人格的东西,所以让我回家吧——我会尽可能用不会伤害她幼小心灵的方式,将这些话告诉她。
  就将这次的入浴当成一个契机,抱着爽快明朗的心情,把该说的话传达给她吧。
  可说起来,我能这样舒适畅快地清洗身体,就没办法再坚持是U绑架了我,搞不好还比较像第一天设想的那般,反而是我得背上侵入民宅的恶名……
  要是能私下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我已经排除与U的父母进行沟通的想法。
  我不认为他们还会再回到这个家来……就算他们真的回来了,也没必要把他们当一回事。那种会把念小学四年级的女儿丢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不闻不问的父母,我不觉得跟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在U的饮食生活受到保障这一点上,他们反而才应该感谢我呢……就在我有些洋洋得意地胡思乱想时,总算把身体搓洗到满意的程度。起泡也相当完美。
  拿起莲蓬头冲掉身上的泡沫后,我这才把自己泡进浴缸里,背上与小腿的伤口在接触到热水时虽然有些刺痛,我还是觉得非常舒服。
  呼~正当我舒服得忍不住吁出一声喟叹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因为我完全沉溺在清洗身体的动作上而没分心注意,不知何时U连敲个门都没有就走到盥洗室,接着直接踏进浴室里。
  我想起U叫我去洗澡时说的那句『可以请你先去洗澡吗』,我当然明白『你先去』代表什么意思,也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等写完功课她也会来洗澡,但现在才搞清楚话里隐含的意思都为时已晚了。
  不,对小学四年级的小女生来说,一起吃饭和一起洗澡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身为一名男性,若是在这种地方表现出太激烈的反应,恐怕会让大家降低对我的评价,不是毫无防备或什么天真浪漫,我是真的被吓了一大跳,这和年龄大小无关,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子突然光溜溜地出现在眼前,实在是很吓人啊。要是警方这时候突然闯进来,肯定会把我当成绑匪吧。什么绑匪,根本是鸠占鹊巢的大强盗……
  「打扰了。」
  要把边打招呼边关上浴室门的U赶出去实在很困难,因为有股超越明哲保身的感情正在我心里滋生。用不着我解释吧,并不是对少女产生什么性爱欲望的感情……要是这样的话,现在我就写不出这种文章了。在接受法律的制裁后,肯定也没办法回归社会.我会以自己为耻,再三强调不会自杀的我,到时候说不定还是会走上那条绝路。
  毕竟是这样的时代,连在都市里都开始实行规范言行的法令,我当然不可能深入描述U细致柔软的光裸身体。以我个人来说,我并不认为那样的法令规范有什么意义……用不着等那条法令发布,文字上的规范限制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实施了,在我成为作家的这十年来,第一年能使用的表现手法,到了第十年已经无法再使用……真要为了『言论自由』而战的话,斗争的对象可不只政治家和官僚这么简单,创作者们应该都很清楚这件事吧。话说回来,搞错言论自由意思的创作者不是挺令人心寒的吗……
  话题扯远了,是要说U的裸体才对。我会避免详细的叙述,但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没能及时将她赶出浴室的理由、还有为了我的名誉,我仍必须仔细描写出来才行。什么啊,我的名誉?那种东西算什么啊!我真是太羞愧了,只不过是小腿跟背部被划了几刀就叽哩呱啦叫个不停的自己,在这一刻让我打从心底感到羞耻。
  念小学四年级的U的身体,隐藏在衣物辽蔽下的肌肤上布满了瘀青和割伤。
  35
  事态远远超出我所能判断与理解的范围。若她只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少女,那还有对应之策,反正我自己本来也就算不上正常;就算她是头怪物,那反而更容另对付,真要是那种状况,我说不定还能成为和怪物对抗的男主角呢。
  可是不行啊。只有在对上可怜的女孩子时不管用。我不晓得该怎么应对这种生物,更不可能打倒她。对全身上下部感到自卑的我,实在很不擅长去同情或怜悯别人……更可以说,我根本是打从心底厌恶那样的感情。
  可当我面对除了脸和脖子、手脚四肢之外,全身都布满遭受暴力虐待痕迹的十岁小女孩时,除了同情和怜悯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更揪痛我胸口的,是U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按这个变青的地方,会痛痛的。」
  U说的好像那些瘀青就跟指压按摩的穴道一样……如果不用这种方式去理解,我的心智可能就要被摧毁了吧。心智被摧毁?我用的这是什么小说的表现手法啊。
  当我面对的是这种令人恐慌的压倒性现实时。
  之所以U对于伤害我的身体完全没有排斥感、会用刀尖抵着我,将我绑架到这里来,因为她平常就是被这么对待的,照这种逻辑思考也就想得通了。那孩子一直都受到暴力的威胁对待……偶尔还会被扔掷小刀,她平常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吧。所以她才会有那样的举动。小孩子看着父母总是会有样学样。
  看着父母有样学样……我实在没办法向毫无自觉的U直接确认这一点,但U身上那些新生的伤痕一定就是她父母造成的吧。光就可能性这点来说,虽然也有可能是在学校里遭受到暴力对待,但小学四年级学生的霸凌虐行是不可能搞到这么凄惨的。孩子之间的暴力行径从不曾停止,正因为无法停止,会生出要打就该避开脸部等容易被注意到的部位这种狡猾的小智慧,应该是在成为国中生之后。
  而布满U身体的新伤口……说是新伤口,其实也已经痊愈到某种程度了……换句话说,她身上找不到近十天来新增的伤口痕迹。
  父母『不在了』之后的这十几天里,U也从暴力虐行中得到解脱了吧……从这个观点切入考量,U的身体会瘦到连肋骨都明显可见,很难说是这几天饮食不规律所造成的结果。我忽然想起,她曾不经意地说过平常就会吃生肉和没有经过调理的蔬菜。
  那些细碎的线索彷佛都串联起来了,以U伤痕累累的身体为中心……
  就算只存在于极其短暂的一小段时间,就算现在已经完全不那么想了,我还是打从心底对为了逃离U的监禁而指望她双亲协助的自己感到厌恶……如果我什么都没发现,真的向她归来的双亲报告这一切的话,又会演变成什么状况?我实在很不愿意去想像那种情形,但我还是想了。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从十年之后的世界冷静下来想想,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在看到U赤裸身体的那一瞬间,就该走出浴室,打开手机的电源才对。拨通电话的对象不是警察,而是儿福机构。
  但那是十年后的现在才说得出口的话,当时的日本社会还没有发展出有关儿童受虐的完善应对步骤。
  不过是十年前的事,想想还真是令人无法置信,但这个时候『管教小孩』跟『虐待』之间还没有明显的区别,更甚者『别对别人的家务事多置喙』才是一般认定的价值观。
  虐待行为当然存在,却没有一个能正视虐待暴行的相关单位来处理问题……所以在发现虐待的情形时,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于是我陷入了某种思考停止的状态中。
  一起洗澡的这段时间,我没办法向她触及核心问题,光是为了不让她察觉我看着布满她全身上下的新旧伤疤有什么想法就已经耗去大半心力。我知道不能太刻意去与她相处,到头来还是无法否认自己有意识地对U做了许多讨好的举动,嘴上虽然没说破,可也许还只是小孩的她也感受到那股不自然的异样感了。
  这是绑匪与被绑架的受害者之间的信赖关系产生明显战皲裂瞬间……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就只剩结束了。如果这是一般的小说情节,就会接续最终章的解决篇……但并非故事的真实事件,最后只能当成事件来结尾。
  36
  我总是照日常规范的步调来书写小说,但依每天的心情和状况不同,当然不可能维持一定的产量。有些场景能激发自己文嗯泉涌,但也会有灵感枯竭的时候,还有一种是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笔,说明白点就是根本不想写出来的情景。一般遇到这种状况,我仍是会硬着头皮继续写下去,就某种层面来说,恪守将一切破坏殆尽的步调也算是我的执笔风格,可就是有不管再怎么样都办不到的时候。每每遇到这种状况,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是电脑的一部分,不是机器人,只是区区一名人类罢了。
  坦白说,在进行到「36」这个章节的时候,我的笔——正确来说是敲键盘这件事已经停滞了整整十天。比起十年前我被监禁在U家的期间还要长,若是照我平常的速度,这段停滞不前的时间大概都能写完一本小说了。其实我真的写了。在结束三十五章,到终于开始着手进行三十六章的这段时间,我确实写了一本小说。所谓的十天,对我而言就只是那样的一段时间。当然这不是小说,而是点缀了我过往精神创伤的文字纪录,但也正因如此,才会出现如此稀奇地让我『不想继续写下去』的状况。包含以作家为志向的那段时期,这种状况真是少见得屈指可数……而如果这只是一篇小说,我会认为『要是真的这么写不下去,要是真的这么不想写,一定是因为这并不是一篇真正的故事』而以自己的思虑不周为耻,「是我的功夫还不到家啊」只要装傻蒙混过去,从头再写过一遍就好了,但这不是故事而是不可动摇的现实,才让我没办法随意地放弃。我没办法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我无法取消那一段过去,也无法放弃。
  我必须写出来。必须面对那一段过往才行。
  可是洗完澡的我没有办法面对自己,也无力面对U。只能回到置物间闷着。好不容易终于把身体洗干净了,结果却又穿回自己那件肮脏破烂的衣服,明明洗完了澡却没有半点舒爽畅快的感觉(也就是关于我身上的恶臭说不定根本没有获得改善),我没办法请U借我一件新衣服穿。这个家里当然会有她父亲的衣服,但一想到他把U的身体搞成那样,就让我完全兴不起想借衣服穿的念头。
  「晚安。」
  还能好好回应U的就寝问候,我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说起来还真是挺难堪的……
  我就这样度过星期天的夜晚,到了隔天的星期一早晨。U今天会去上学,这段时间我又能恢复自由……
  「早安。」
  一如往常地回应了她的问候,接着再像星期六、星期天那样——
  「我开动了。」
  「我吃饱了。」
  跟她一起吃过早餐后,
  「我出门了。」
  U说完便背上书包,走出玄关大门,我对她说「路上小心」目送她离开……说是目送,其实也只是从门缝问窥探。
  对于搬开置物间拉门这件事,我还算挺注意的(考虑到U可能会折回来拿忘了带的东西),直到上午九点,学校差不多开始上课的时候才付诸实行。
  之前盘算好的那些计划都已付之一炬。关于试着找出她父母亲的线索、与放学回家的U好好地道别、再从这个家离开的计划……那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了。对现在的我而言,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没有一丝牵挂地离开U,彻底与她断绝关系。
  监禁生活的第六天,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精神状态已经达到极限,但即使身心都处在绝佳的状态下,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吧。
  所谓的选择,就是趁着U去上学的这段期间偷偷离开这个家的选择……以被饲养的宠物来比喻,就像扯断锁链逃走了一般,当然不是不能想像这会带给U多大的冲击,但我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那种事了。我只能顾虑到自己。不,我就连想独善其身都办不到。
  居然逃离一个受伤的小孩,你这个男人还能有多没用啊——想说这种话的人就去说吧。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家人,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大学生。丢下满身是伤的少女,一个人逃走说不定会让我后悔一辈子,但与其在这里被多囚禁一天,我还宁愿抱憾终生。
  我是这么想的。
  我并没有订下独自逃离到安全的场所后,再打电话给警察或儿福机樽之类的计划,我完全没有考虑到下一步该怎么做。总而言之,我只想早一刻从被困在这个家的监禁生活回到日常状态。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件事,我想我是极度的利己主义者吧。
  如果在被逼到绝路的状态下会展露出人类的本性,那么,这就是我的本性了。说着厌世者才会说的话,说着厌恶人类之类的话,说着看破红尘俗世的出家人所说的话,其实我的本性就只是个卑劣的胆小鬼。丢下遭受残酷虐待的弱者不管,只顾着自己逃到安全地带的人渣。就算这个世界只存在着像我这样的利己主义者,这个时候我所采取的行动绝对值得被大家轻蔑,绝对无法得到原谅。
  但以现实而言,结果又是如何呢?
  在这个时候,要是我真的独自逃往安全的地方,事后是不是真的会跟警察或儿福机构联络?我不想把自己想成那么卑劣的家伙,以现实问题来说,在屏除为自己辩护这点来省嗯的话,不管是U或这个家,我难道不是都想视若无睹,尽快地抛诸脑后吗?
  我没办法确认这一点。
  被逼到绝境逃出来的我,在那之后会采取怎么样的行动,就连我自己也没办法确定这一点……因为我就连卑鄙地只顾自己逃跑这点都失败了(
  走出置物间后,我还是决定在离开U家之前,先调查一下关于U的双亲……明明都放弃和U好好告别了,却还是打算照原订计昼调查她的父母。要是想逃离这里,不是就该快点逃出去了事吗!
  为什么我会做出那种事,只能说是胆小怕事的家伙还想搞清楚那些无谓的利弊得失吧。星期六、日我依然滞留在U的家,没有从置物间离开就是为了调查U的父母,结果我知道U遭受了虐待。如此一来,我滞留在U家只得到负面的意义……可如果能知道U的双亲从事什么职业,我或许还能避开他们。
  不,我也觉得这不足以构成理由。怀抱着因U而生的罪恶感,我原本是打算描写当时的自己究竟有多么丢脸可憎,但说不定这时候的我,其实是想找找还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为U做的。
  例如帮她打扫客厅、帮她把脏衣服都洗干净,我只能将自己的友善表达到这种程度……如果连这点小事都没办法为她做,我实在无法安心。把调查当作藉口,但如果没办法为她做任何事的话,我真的无法安心。
  即使做了什么,我也无法安心就是了。
  总之我走出置物间,稍微伸展了下身体。我的身体已经太久没活动都快生锈了,走出置物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先好好做一下伸展运动。而我那颗因怯懦与恐惧而缩成一团的心,大概怎么样都伸展不开了吧。
  37
  我身上穿的是这个家里的衣服中最肮脏的一件,但我还是先启动了洗衣机,这十多天来U只是不断把穿过的脏衣服丢进洗衣篮里,待洗的量多到都已经呈一座小山的程度了……因为没办法一次沈好,只好分次慢慢清洗。虽然得花上大半天,应该还是赶得及在U回来前把整一整桶衣服都洗完吧,包含浴巾在内。我就利用这段时间打扫客厅,连自己用来过生活而乱成一团的置物间也一并打理干净。说起来在打扫这一方面,我做得还算不错。
  我想起了鸟立而迹不浊(注10)这句谚语。或者该说是白鹤报恩?虽然不管哪一句都是以鸟当主词……但在迹不浊这一点上,U家打一开始就乱七八糟,我也没从U那里接受过类似恩惠的东西,不管是哪句谚语都不太适合现在的状况。我只是单纯想到罢了。
  前面的篇章就已经说过了,我用来独居的房间确实也挺脏乱的,但并不表示我不擅收拾打扫,只是我更擅长弄乱罢了。比较起来我反而还算是挺会收拾的人……擅长打扫跟把打扫当成一种习惯完全是两码子事。
  我花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把乱成一团的客厅打扫完毕……到底也就是小学生会造成的脏乱程度,收拾起来甚至不用花什么功夫。接着把置物间整理得差不多时(置物间只需要把垃圾清干净),第一次的洗涤也结束了。
  U家使用的是当时还很罕见的附烘乾功能全自动洗衣机,所以不需要把洗好的衣物拿去院子晾乾。再怎么样,我还是对把小女生的内裤晾到院子里这种事有很大的心理障碍,还好洗衣机替我解决了这个烦恼,真是帮了大忙。把剩下的待洗衣物全部丢进洗衣槽里,放入洗衣精,按下启动钮。再把洗好的衣服和浴巾拿到客厅,仔细地一件件折好。可惜的是我对于折衣服并不是很拿手,但也并非办不到。幸好没有需要熨烫的衣物……也是啦,小学女生穿起衬衫该有多恐怖啊。不对,女生不是也会穿罩衫什么的吗?我对儿童的流行趋势真的完全不了解。
  10  意为在离开时将自己生活过的痕迹打扫靶净,不让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虽然受到父母虐待,但U的衣服还真不少……好像比我这个大学生还多好几倍。光从衣物的数量来看,还以为她在这个家里一定是个备受疼爱的掌上明珠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我直觉认定U必定是遭到双亲的虐待,可说不定虐待她的只有其中一人,而另一个人或许也跟她一样遭受到家庭暴力,所以才更加疼爱唯一的独生女,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可即便如此,对于现状也没有任何改变,同样无法撼动我离开U家的决定。
  在洗第一桶衣服时,一楼的扫除工作大致上都完成了。我也有偷看一下一楼的其他房间,不过U似乎不太出入客房,并没有什么杂乱的地方。洗完第二桶衣服大概还要花上两个小时左右……我就趁这段时间到二楼看看吧。一般来说,书房和父母的寝室都是在二楼才对……还有U的房间也是。
  整整六天,现下就是笫六天,我始终困在这间屋子里,却不曾走上二楼。一想到这点,通往二楼的楼梯彷佛张了结界般,要踏出第一步需要相当大的决心,不过反正都要离开了,我还是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态踏出了那一步,终于来到二楼。来到二楼一看,才发现只不过是普通的二楼。就只是一般民宅的二楼,既不是地狱也并非魔界。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不晓得已经被这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背叛过多少次……而这一次,我果然还是被背叛了。
  遇到这种状况时,多多少少感应到一些不祥的预感应该不为过吧。
  再怎么迟钝也该有个限度啊!
  二楼有三扇房门。不对,若是把一看就知道是厕所的那扇门也算在内的话,一共有四扇门……全都是内开式的门锁。
  我没有想太多就往离楼梯最远、位在走廊最深处的那扇门走了过去。
  反正到头来我每个房间都会查看,只是认为从最里面开始比较有效率罢了……就像一般查案都是从衣柜的最下层开始查起的那种感觉?不过这跟衣柜又不一样,不管是从最深处的房间着手调查或从离自己最近的一间开始好像都没什么差别:
  或许我是有了什么预感吧,开玩笑的,我才不会说出这么自以为是的台词。在写出「迟钝也该有个限度」这种句子之后,我实在没办法说出如此矛盾的话,所以那不过是单纯的偶然。第一扇打开的房门无巧不巧,就是U的房间……这真的只是单纯的偶然……
  真是不可思议,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小孩子的房间。因为房间里摆了一张书桌,不过我的房间明明也摆了一张……整体来说,应该是这个房间里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尺寸都小了一号的关系?大概是这样吧。
  话说回来,因为早就知道U的房间在二楼,我本来打算在离开之前替她打扫干净,就像一楼的起居室和置物间一样,但出乎意料的是,U的房间竟相当干净整洁。那是比整理过了还更有规律的清洁有条理。
  这所谓的『整洁房间』并没有让我觉得感动,我反而退后了一步,默默走出房间。我想大多数人都跟我有着相同的看法吧……明明是小孩子的房间,却井然有序到这种地步,简直就像在海上漂流的无人游艇一样怪异。
  起居室都被她随心所欲搞得乱七八糟了,为什么U独独对自己的房间如此用心地打扫整顿呢?我挤出勇气再一次走进房里确认,居然连垃圾桶都是空的,就跟饭店的客房没两样。那种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饭店客房……我从来没见过,就算是十年后的现在也不曾见过,但饭店的蜜月套房好像有特别设置的儿童房……我猜想,眼前这间小孩子的睡房,大概就跟饭店里并设在蜜月套房里的儿童房差不多吧。
  怎么回事?
  难不成U其实很少使用这个房间?真是这样的话,她的房间会干净整洁到这么莫名其妙程度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只要一想到这里甚至打扫得比一楼的客房还要干净,这个答案也就不免留下了疙瘩。
  我怀着满心疑惑继续环顾房间……原本我上二楼就是为了调查U的双亲.还有帮U打扫乱七八糟的房间,可仔细想想,我未免太自以为是了,这种做法根本是侵犯隐私权,人家小女生说不定还会觉得困扰呢,这时候才冒出来的思虑已经毫无意义,我应该快点离开这里,去调查其他房间才对,但是我就是迟迟无法做出决策。如果U的洁癖严重到这种程度,应该无法忍受之前的起居室状态才对……我忍不住为这个疑惑着手寻找起答案。
  然后,我找到了。
  答案就在U的书桌上。
  38
  『要说早安。』
  『要说我开动了。』
  『要说我吃饱了。』
  『要说我出门了。』
  『要说路上小心。』
  『要说你回来了。』
  『要说初次见面你好。』
  『要说谢谢。』
  『要说打扰了。』
  『要说你好。』
  『要说再见。』
  ……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第一页就洋洋洒洒地写了十一条注意事项。接着翻开下一页也是如出一辙,以横式书写的方式记录了不同的问候语。简直像是要把所有的l文问候语全都网罗进这本笔记本中般,不管怎么翻都是『要说○○○○』的制式文体。
  翻了差不多十页左右,正当我以为这些问候语总算能告一段落时,接着映入眼帘的却是日常生活中所该遵守的『规范』。随机抓几题出来,差不多是像这样:
  『电视一天不要看超过一小时。』
  『自己的房间要自己打扫。』
  『不要在走廊奔跑。』
  『要乖乖去上学。』
  『不要拿别人的钱跟点心。』
  『假日也要像平常一样起床。』
  『别弄丢钥匙。』
  『玩多久就要用功多久。』
  『要乖乖写功课。』
  『每天都要洗澡。』
  『别人说话时要注意听。』
  『读过的书不要乱放。』
  『游戏不要玩一半。』
  『要好好照顾宠物。』
  『被道歉的话就要原谅对方。』
  …………
  原来如此……记事本里的一字一句都让我不由得发出低沉的感叹,明明写的都是些理所当然的事,但当如此病态的条列成册时,实在教人感到非常恶心……简直可以说是恐怖了。
  因为外表看起来跟U之前用来当备忘簿的那本笔记一样……我才会没多做他想就拿起这唯一没有收起来的记事本,但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本,而且书写上大量规范条例的也不是U的笔迹。不是U那笨拙、难看的字体。而是属于大人的、估计是男性的字迹。
  会放在桌子上并不是U忘了收好这本笔记……而是只要一有时间,U就会翻开这本笔记,确认自己该做的事……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每一页的页角都变得又旧又薄,可见她一定重复翻阅了许多递。这本记事本散发出某种异常的光彩。与其说是记事本,更该称为制式记事本才对……
  才看到一半,我就有种恶心到想吐的感觉,索性不再继续往下看。若这是父亲硬塞给女儿的『课题』,我真的除了厌恶之外再无其他感想了。虽说厌恶之外再无其他感想,但这本『制式记事本』的存在也让我确信了某些事。
  这就是教条吧……这是教条没错。对U而言,这本制式记事本里条列的全都是必须遵守的教条。除了她在问候方面的彻底坚持之外,像『自己的房间要自己打扫』这一句也是。U的房间会整洁到散发出某种诡异的氛围当然也是遵守了教条的关系,同时她也做出不是『自己房间』的起居室和置物间就不在此限的判断。U只是被动地依言行事,完全没有想打扫或自己决定整理环境整洁的念头。
  仔细想想,每次听见电视声音好像都微妙地在同一时间……至于『要好好照顾宠物』这句,应该是那只宠物猫咪死后不久,她父亲特地加注上去的吧。在囚禁着我的同时也继续去上学,不用说当然也是遵守了『要乖乖去上学』这一项。
  还有这一句,『游戏不要玩一半』——就是这句话支配了那天的她……确实在『制式记事本』中也存在着『要珍惜朋友』这样的句子。有是有,但那句话却排在『游戏不要玩一半』之后。于是优先顺序就产生了问题……
  我想这本记事本的撰写者绝对没有那样的意图,U却在脑海里将无限多的『规范』依照顺序遵守着……
  或许当时U真的很想把游戏机扔到一边,恨不得立刻冲到被车子辗过的朋友身旁。回想起之后她抱着朋友哭喊的模样,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但她就是没办法打破深植脑海的优先顺序。
  反过来说,当天会发生意外事故的元凶,或许是因为这本制式记事本中少了『不要边走边玩游戏』的规范……更甚者是漏写了『要遵守交通号志』这一点。
  乍看之下好像网罗了全天下所有教条,但这本记事本其实写得相当马虎。而这份马虎,却牢牢地囚困束缚着U。
  怎么会有这种愚蠢至极的『教育』方式。
  如果我是个坚信不管怎么样的坏人都仍有同情的余地,如果我真的发自内心这么认为的话,那么我或许能从这本『制式记事本』中读出父母对女儿的爱意,或许还能感受到他们望女成凤的苦心,可是我办不到。我就只是个卑劣的胆小鬼,对这本记事本除了厌恶之外再没有任何感想,一分一毫都没有。
  而蠢到被这种记事本束缚的U,同样也令我感到莫名厌恶……至今为止一直让我无法理解的、以为终于能掌握却又在下一秒被搞得一头雾水的U的行动原理、行动法则,这下终于水落石出了,在总算了解她的当下,我却不由自主地全身发颤,几乎连站都站不好。
  最恐怖的是连父母不在家的这十三天中,U依然规律地遵守教条……我是有听过所谓的教条人类,但这实在太偏激了。偏激到好似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我也完全明白她的行为如此偏激的理由。因为记事本中清楚条列着『就算是在爸爸妈妈看不到的地方,也要当个好孩子』这一点……所谓的好孩子,是指会乖乖遵守这本『制式记事本』内容的孩子吧……况且如果没有乖乖遵守,可是会受到惩罚的。『做了坏事就得接受惩罚』记事本上写得再明白不过……
  『要服从父母。』
  『要尊敬父母。』
  我真希望在眼前一晃而过的这些条例是自己看错了,反正我也没有再度确认的勇气…,
  这时,我忽然笃定了一件事。为了确认自己的笃定究竟是不是事实,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再一次确认记事本里的内容……真是百般不得已。
  这么一来,所有的谜团都揭晓了。谜团?不,打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谜团。真相一直都是赤裸裸地,任谁都能一眼看穿,只有我、只有愚蠢如我才会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尽可能不去直视『制式记事本』,边快速地翻页边用眼角余光扫描,几分钟后……果然被我找到了。
  『别让人知道自己的真面目。』
  真面目?
  这种像是把自己的女儿当成外星人看待的记述,让我吃惊得一时手滑弄掉了记事本。因为记事本掉在地板上,原本整洁有序的房间被添上些许凌乱,变得正常点了。
  39
  我并没有确切得知U的双亲从辜怎么样的职业。
  当然在这之后,二楼还有另外两个房间……就是书房和寝室……只要仔细调查的话,应该能轻易获得比职业更多的讯息才对。现在回过头想想,也是可以做出相当程度的推断,但就是缺乏确实的证据。
  说明白点,U的双亲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包含我过去一直困惑着想搞清楚的答案,都在发现那本『制式记事本』的一瞬间就大概明白了。而除此以外,我已经不想再更深入地去探究有关他们的其他事……了解了这么多的那个当下,究竟带给我多大的痛苦,想来都是无足轻重的。我所承受的那些痛苦,跟早就亲身体会过其伤害的U相较之下根本就微不足道……
  我想,U的父母大概也在中途发现自己的教育方式错了吧……依照那种教条养育的女儿有多么怪异,就算是初次见面,也不可能察觉不出那明显的异常。
  但他们却不承认那个错误。还把那份异常称为『真面目』,要求女儿隐藏起来……好像女儿会那么奇怪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女儿自己的问题,所有的责任都要求女儿独自担负。说不定还燃起了一定要更严厉教育女儿的使命感。对于那样的父母,到底还有什么好探究的?
  从这里接下去的并不是『所以我在仍不确定U双亲职业的情况下,就这样离开了U的家』。我没有离开。明明不想再深入了解、不想知道更多了,但我没办法留下另外两间房间没有仔细调查过就直接离开,我就是办不到。或许是种近似于自暴自弃的心态,但又有点不同……也不是什么义务感或责任感。也许我在情感上早就已经发现了。明明发现了,却选择别过眼视而不见。
  其实我在走上二楼的时候就明白了吧。不,搞不好打一开始被小刀抵着带到U家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应该要明白的,要不就太奇怪了。
  如果不是这样,我就真的太迟钝了。
  认定在U的房里再也找不到更多线索……也不会再失去更多后,我便任由记事本躺在地上,自然地迈开脚步,自然地伸出手推开隔壁的房门。一如先前所迤,到了这一刻,我所采取的行动已经不包含想更深入采知U的父母,但也没有衍生出其他想法就是了。
  隔壁房间是U父母的寝室,特大尺寸的床上,一对男女就像缠缚在一起似地掐着对方的脖子死去了。
  40
  互相勒死对方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这一点我并不清楚。以十年后的知识来探讨,就生物学来说似乎不太可能……所以在勒死对方之前,也许其中一人、又或者双方的头部都曾被床边的装饰硬角砸伤,以别种形式造成某种致命伤。
  一对男女……对于尸体的描写今后或许也会纳入规范限制内,我不想描述得太过详细,从他们死去的模样实在很难跟U联想在一起,但我直觉认为这两个人就是U的双亲,她的父亲与母亲,她口中的把拔与马麻。不会有其他可能了。
  把拔跟马麻不在了。
  是吗,已经不在了啊……因为他们杀了对方。
  我曾目击过不少交通意外,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尸体……就连最近,我都近距离看过U的朋友被大卡车辗得四分五裂的样子。跟被汽车这种凶器『杀掉』的尸体相比,U父母的尸体算是相当漂亮的,所以就像悬疑推理剧场会出现的反应,我并没有失声尖叫。
  实在是教人想哭。原来这六天来,一直有两具尸体就存在于我的正上方,而我就这么被监禁着……说什么『别人家的独特气味』啊。
  根本只是单纯的尸臭罢了。
  那是死亡超过十天以上,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只是因为一直关着房门,臭味才没有那么明显,但只要一打开门,就再也无所遁形了。
  随着尸体的腐败,监禁生活让我的精神状态日益疲乏,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没有注意到……或是我已经习惯自己的体臭,在U家生活的这段时间也对尸体的恶臭感到麻痹了。
  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就是少根筋。
  事情走到这一步,再进寝室或书房探查她父母的真面目也没有意义了。调查已经去世的人又能如何呢……我甚至没办法表达出他们对U施予精神与肉体虐待的愤怒。连泛滥的公理正义或自以为是的谴责都办不到。对方死都死了,我还能说什么?
  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因为什么理由杀了对方,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是夫妻吵架延伸出的悲剧、是为女儿的教育问题、是工作遇到了瓶颈……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那也不是我该去知道的事。
  但,就算没办法发泄怒气、就算连责难都显得荒唐可笑,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多少抱怨个几句。因为你们对女儿的教育方式错了,才害我被绑架、监禁了一个星期的抱怨?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只要看过那本记事本、看过他们的女儿,就该知道这两个人不是抱怨几句就能沟通的对象。
  你们凭什么死啊!
  我想说的只有这一句。
  不管是怎么样的父母,至少都比没有父母要强——这不是我要说的……世界上多的是不如不存在的父母。但你们却以这种方式死了,以互相残杀的方式死了,从今以后U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孩子的将来该何去何从?
  承受了亲生父母那种包含虐待且不合逻辑的教育方式,被灌输乱七八糟的价值观,甚至犯下侵害他人自由的罪行,更糟糕的是,监护者们以互相杀害的方式让她同时失去了把拔与马麻,这样的孩子将来到底会变得怎么样?
  杂七杂八读过许多书的我当然预测得到U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应该会被什么机构给领走吧。但在那种机构里,她所处的位置肯定也是相当特殊的。
  她的人生完全偏离了『正常』的范畴,几乎到了无法修正的程度。一切的一切,都是死在这里的——U的把拔与马麻的责任。如果他们活着,至少还能担负起这点责任……可是U却连憎恨他们、谴责他们都办不到了。
  忍不住笑了出来……在这种时候,无论是基于怎样的情感驱使,最不该做的就是笑出来。但我笑了。我只能笑。
  从一开始被监禁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笑了出来……在娱乐小说的世界里,『第一次笑了』应该伴随着令人感动的场景才对,但这个地方并不存在半块感动的碎片,只是单纯的弃尸场所罢了。身处在弃尸场所里,我只能放马后炮似地对僵直在床上的两个人丢下一句话。
  叫小孩子去做些办不到的事,一定很有趣对吧?
  41
  「我回来了。」
  当U说着这句话回到家时,我已经不在置物间里了,而是站在U的面前,伫立在玄关的脚踏垫后头迎接她的归来。并不是来不及赶回置物间、不是来不及把拆开的拉门重新装回门框滑轨上……
  若想做那些事,我完全不用担心时间不够。
  只不过,这场绑架闹剧、这出监禁戏码已经没必要再去补救了。就连一点残渣都无须剩下
  如果只是配合小学生的幼稚犯罪,陪她玩玩是无所谓……但囚禁我的并不是U本人,而是用那种方式将U养大,把U养得不伦不类的那对父母。所以我真的没办法再继续配合她瞎闹下去了。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干……老被别人家里那对没资格做为人父、人母的双亲牵着鼻子走,谁受得了啊!
  这场绑架闹剧该落幕了。
  可是我没办法一声不吭地掉头离去。不管是继续假装被关在置物间里,或是趁U去上学的时候偷偷跑走,不管哪一种行为都让我觉得跟U父母的作为没有两样。那只不过是在欺骗孩子罢了。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迎接她回来。堂堂正正地……虽然是有点弯腰驼背啦,但我还是面对面地看着她,对她说「欢迎回来」。
  「…………」
  U看着原本该是被她锁起的来我居然跑出置物间……马上就明白了一切般,没育多问什么,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年纪虽小,在绑架这一点上同样可以看出她的稚拙与浅薄之处,不过考虑到小学四年级学生的年龄,U已经算是个非常聪颖的少女了吧…………光是看到我不在置物间里,她就明白了个中因由,毋须再多做说明。
  她什么都没说,不代表她没有受到伤害。该怎么说呢,被人以最残酷的方式告知圣诞老人根本不存在时,人类会展露出的表情,现在就浮现在U的脸上。
  我明明那么小心翼翼地不愿伤害到U的心情和尊严,可到头来,我还是伤害了她。
  可是没有办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要是能拯救被父母虐待、用扭曲的方式养大的U是很帅气没错,若能让U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就更棒了。但我只是个想成为作家的大学生,怎么可能办得到那种事……不具备任何专业知识,也没接受过儿童辅导研修的我,根本不晓得该跟U说些什么才好。我甚至没办法张开双臂拥抱这个刚从学校回到家的可怜少女。要是这么做而压到她衣服底下的伤口,不是会让她更痛吗?
  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英雄,我只是个路边随处可见的家伙罢了。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向U传达事实。
  「…………」
  U依然保持沉默,脱去鞋子走进家里……就在她踏上玄关踏垫的瞬间,突然无力地往我的方向颓倒。就像校长的致词太冗长时,因贫血而昏倒的学生……U依靠着我瘫软倒下。
  「好累。」
  我听到她细哑的低语。不对,这或许是我自以为是的幻想。无论怎样都好,当我接住她瘦小的身躯时,U彷佛睡着般失去了意识。
  她真的是……真的真的真的是达到极限了吧。不是什么扯紧的丝线,她根本是一条绷到极限的橡皮筋。但对我的监禁以『失败』告终后,U多多少少总算可以从那本『制式记事本』解脱了……
  如此一来,她也能稍微轻松一点了吧……我轻手轻脚地抱起U的身体。尽管还背着书包,她实在轻得不像话。把我囚禁了整整六天的少女就像一件用单手就能提起的轻便行李……可她不是行李,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她是个人类。忘了这件事的家伙已经死在这个家的二楼了。
  我抱着U走向起居室,由于我打开寝室的房门,此时二楼正飘散着浓重的尸臭味,并不是适合用来休息的环境。
  我让U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为她卸下书包。她已筋疲力尽了……应该说,U的身体就像电池耗尽般一动也不动,这时候的她怎么看都只是个小学生。但这孩子的人生已经损坏到无以复加。甚至荒唐得无法挽回。
  有些人当然会抱持着不同的论点,才没有什么是无法挽回的……即便身处在相同的环境里,也有很多出人头地的案例啊……真的是这样吗?U往后的人生真的能再一次步上正轨吗?她真的有办法变成人们口中所谓一般人的那种一般人吗?
  我觉得不可能。
  确实在相同的环境里也是有出人头地的案例,但不可能每个人都那么了不起,大多数的人一旦踏错那一步,就再也没办法回归正轨了,难道不是吗?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无法相信而已,她一定能成为一般人的。她当然会成为一般人,人是会改变的,会成长,也会进化。
  但这必须花费莫大的努力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所以我没办法改变U,也没办法守护她。光是自己的事就够让我焦头烂额了,实在没办法为了U做出献身式的自我牺牲。
  『就算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也要温柔以待』——存在于那本『制式记事本』里的这句教诲,至少我是办不到的……
  接下来我只会留下她,独自转身离开这个家。
  我无法参与U将来的人生,也没办法成为U重要的人。相信神也不会对我有所期待吧。神并不是对我抱着什么期待,才把我摆在这个位置上的。因为,我就只是个随处可见,一个想成为作家的大学生罢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U忽然睁开双眼。因为她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没办法说她起床了,也很难说她是不是已经醒了……她的眼神那么茫然呆滞,像极了死鱼的眼睛——不对,应该是像死人的眼睛。
  我告诉她,再多睡一会儿吧。U毫无反应。不晓得她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其实用不着我说,U似乎也打算继续睡去,但她并没有阖上眼。就像真的死了一样。不光是眼神死了,彷佛全身都一并死了去。
  虽然不晓得她听不听得到我的声音,我还是忍不住开口。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我这么问她。然而这都只是为了自我满足罢了。在可悲可怜的少女面前,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确认自己体内还有类似「良善」这样的情感。于是我开始莫名其妙地一再重复起来。如果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这些话说一次也就够了,可能是我那神经质的谨慎性格在此时发作了吧,你想做什么吗?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我持续不断地问着。
  「………………」
  说故事。
  ……于是,U终于有了反应。
  「请你,说故事,给我听。这样的话,我就睡得着了。」
  说是反应,她的声音却很微弱。
  但U确实是开口了。
  「把拔和马麻……以前常常说故事给我听。在我睡着之前,会在旁边,讲故事……」
  原来也有过那样的日子啊。就算是那种会把无解难题硬塞给孩子的父母,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代啊……陪在女儿身边,为她讲故事的时代。
  这个家庭的齿轮是从什么时候脱轨失速的呢?
  在二楼那间整洁的儿童房床边,或是纠缠般躺着两具尸体的主卧房床边,轻声念着桃太郎或灰姑娘或白雪公主这些童话故事的岁月……原来这个家里也有过啊。只是再也没有那种机会了……会念故事的父母已经死了,而听故事的独生女虽然活着却跟濒死之人没有两样……
  ……有了。
  有一件事是我可以为她做的。只有我才办得到的事。没错,只有我这个渴望成为作家的大学生,才能为U做到的事。
  我总算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为此终于感觉得到救赎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42
  我开始说起『故事』。对躺在沙发上陷入半梦半醒间的U嗫嚅似的出声。因紧张而走调的说话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平稳了。甚至不用去意识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因为说话的并不是我,而是『故事』本身。于是名为我的个体消失了,现在的我只是传达故事的声音。
  我向U传达的并不是像桃太郎那种『正义的强者最终将会大获全胜』的故事;也并非灰姑娘那种『真诚之人将会得到回报』的故事;当然更不是白雪公主那种『心地善良的人会得到一见钟情的美好爱情』的故事。
  我对U说的……从我嘴里编织出的故事,是关于非一般的人类就用非一般的方式得到了幸福;思想怪异的人就维持着怪异的思想,然后得到幸福;异常的人就当个异常的人,从此也能得到幸福。不管是没有朋友的家伙、没办法用言语表达心中所想的家伙、无法适应周遭的家伙、个性扭曲的家伙、喜欢唱反调的家伙,都这么保有自我本色最终得到幸福的故事。得不到恩惠的人就算得不到恩惠,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故事。
  譬如只能依靠语言勉强维持生计的少年,和支配世界的天才蓝发少女的故事。又譬如是病态地笼溺着妹妹的哥哥,和不能容忍把事情搞得暧昧不清的女高中生的故事。只靠知识与勇气便能拯救地球的小学生,和梦想成长与成熟的魔法少女的故事。重视家族爱的杀人鬼,和被杀手魅力吸引的针织帽少女的故事。帮助濒死怪物的伪善者和爱上他的吸血鬼的故事。讨厌去电影院的男人和他第十七个妹妹的故事。在与世隔绝的小岛长大,没有感情的高大男孩和被恨意与愤怒灼身情感丰沛的小姑娘的故事。了解挫折的格斗家与无视挫折的格斗家的故事。与自身想法背道而驰的畅销作家与求职中的侄子的故事。爱看冷门怪书的嗜书者和住在书店里的怪人的故事。不管做什么老是失败的承包商和因为喜欢这样的她而任凭摆布的刑警的故事。只能靠意志活下去的女忍者和守护她的首领的故事。
  杂七杂八地说了许多,虽然每段故事几乎都没有共通点,可是基本的主题只有一个。
  就算是偏离了正道的家伙、因为犯了错而脱离社会的家伙们也都能好好的——不,或许也没好好的,但大概还是能愉快的、有趣的、并怪异地生活下去吧。
  这就是隐含在故事里的讯息。
  无论是我或U,或者不管谁都好,就算我们什么都办不到,至少我们都还能活下去,我不断地告诉U这点。
  黄昏不知何时已悄悄降临,纵使夜幕升起,我们还是什么都没做,我依然为U说着『故事』,U就继续听我说。
  这些『故事』当然都不是真实的情节,并不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角落。这个社会所诉说的那些故事,对我们这些人都太过冰冷、太过正派、太过坚强、太过纯净、太过一般、太过认真……总教导我们要跟大家友好、要为别人设想,对某种阶层的人来说全是不可能达成的无理要求。我实在没办法对现在的U说出那种充满教训意味的说教言词。
  所以我创造了故事。即兴地边想边说,总之就是把我想说的话全都挤进故事里,一字一句地对U诉说。
  没问题的。
  虽然有很多的谬误,虽然出了很多纰漏,虽然搞砸了很多事情,虽然造成许多的无法挽回,或许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但是没关系的,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而再地这么告诉她。
  不是英雄的故事,也不是救世主的故事,彷佛没有尽头般,我持续不断地净是说些关于异端者的故事。
  做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呢?我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当时的我完全没有那种负面思考。难得我竟能如此正向积极……这六天来,我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该做的事。至今为止始终没有逃出去,拖拖拉拉地任其囚禁着……直到这一刻,我总算能确信自已想成为作家的志向就是为了现在而存在的。
  当然,或许到头来这一切仍旧是徒劳无功。
  我只是没有想清楚罢了,我做的也许仍是件毫无意义的废事。
  年幼的U一定马上就会忘记,此刻我为她编造出来的那些故事……包含了许多以她的年龄还没办法确实理解的描述和表达,就算她都听懂了,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些故事,也不可能留在她的心里太久吧。
  在她那颗被父母创造的教条规范紧紧束缚的小小心灵中,不知道我创造的不成熟故事能产生多少回响……可不管再怎么不成熟、不管再稚拙,我依然相信故事的力量。这是疑心病重又慎重胆小的我唯一相信的……而此刻,我将这份唯一尽数给了U。如果这是浪费时间、起不了作用的无意义举动,那就让我沉默地切腹自杀吧。
  那本『制式记事本』里,确实记录了她父母所订下的规则。
  『别人说话时要注意听。』
  没错。
  所以仔细听我说吧,U。
  那被你父母称为真面目——那天我所目击到的你的本质,确实是只要活在这世上就不得不隐藏起的一面,但你绝不能因此感到羞愧。
  虽然你的人生早已经一蹋糊涂了……但无论如何,这也不表示你就不能得到幸福。
  43
  于是这起事件落幕了。要说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就是在翌日天未明,也就是从我被绑架到U家大约经过一个星期的那个早晨,该说是总算吗?还是该说事到如今?但其实应该是来得比我预料中还快,警方当局按响了U家的门铃。公权力介入了。我没有仔细确认过也不能断定,不过似乎是星期六U一个人去便利商店购物的举动有某些不周全的地方,让旁人觉得怪异,从为她服务的店员传到了店长耳里,再从店长传到店家家人,家人又告诉各自的朋友……这种传言游戏进行到最后,终于有人跑去向警察通报。传言游戏最后恐怕是沦为暧昧不清的谣言,但我认为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虽然有些讽刺,不过大抵来说,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简而言之,U的『第一次购物』或许算是失败了……不对,她确实买回了食物,让被监禁的我免于饥饿至死的命运,以这点来说,她并没有任何失败的地方。
  反正这出监禁闹剧迟早会破局……站在我的立场来看,或许该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上了吧。又或是另一种涵义的,勉强赶上了最后一刻。因为他们是在我对U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把想传达的事情都传达完了之后才出现的。
  因电铃声而醒来的U有礼貌地与登门拜访的两位警官交谈……虽然没有发生警匪片中常见的逮捕场景,但我和U都被带离U家,分别坐上不同的警车驶向最近的一问警局。
  分别搭上两辆警车,让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和U告别。没有从她口中听到『再见』这两个字,当然我也没有说。我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没有半点戏剧性的状况发生,只有毫无故事张力的真实漠然别离。
  我的故事,关于十年前的精神创伤到此差不多告一段落了,不过还是稍微向大家报告一下后续发展吧。虽然我个人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但偶尔画蛇添足一下也还不坏。
  被带进警局后,等待着我的是执拗的调查。乘警车前来的路上气氛都还算是融洽,我本以为应该没有被他们误解,但在那种状况下,站在客观角度都会把我当成『坏人』吧。恐怕我和U在离开U的家之后,随后赶来的其他员警就发现二楼的那两具尸体了吧……如此一来,案件的严重性也顿时远增。一夜未眠不停为U说故事后又过上这种情形……就算不是这样,长时间的监禁生活也已经让我的精神与肉体都残败不堪了,毫不留情的严酷调查彷佛都快磨灭了我的精神。啊啊,原来如此,所谓冤案就是这样发生的吧。还好加诸在我身上的嫌疑马上就被洗刷了。
  除了U本身的证言外,好像也出现不少看见我被U拿小刃抵着带到绑架现场的目击者……我也想过那些目击者直到这一刻为止到底都在干什么啊,总之完全犯罪还是不可能发生啦。
  关于绑架与监禁,最后U好像没有遭到追究……毕竟是小学四年级学生做出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绑架游戏』,加上有好心的大学生陪她瞎胡闹,以此做为解释让这起事件就此告一段落。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好心的大学生』,我自认是不怎么好就是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话说回来,虽然没被判刑,还是免不了被狠狠教训一顿……遭到不是亲人的陌生人训斥,U不晓得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总有一天,U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不再遵守那本『制式记事本』中所写的一切教条吧。
  我想这就够了。
  U的绑架闹剧或者该说绑架游戏,毕竟是小孩子所为也就算了,但两个大人——而且还是夫妻彼此杀害的死亡事件居然也没有登上媒体版面……不管是报纸或新闻节目都看不到相关报导。因为当时某地区发生了大型自然灾害的关系,几乎所有媒体资源都投入到那里去了,但回想起来,事后来到我住处探访的警察还郑重地要求我不得泄漏只字片语出去,事情好像也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换言之,那个被害者……既是杀人犯也是被害者,U的父母可能是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大人物吧。尽管不至于隐匿事实,但也不是能挂在口头上积极谈论的大人物……当时的年代跟现在也有相当大的不同。资讯公开化的道德标准不如现代这般岩苛。虽然无法断定究竟哪个时代比较优秀,但至少对我和U来说都还算是幸运的。毕竟在经历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后,我们还能免于成为媒体的俎上肉被吃乾抹净。
  可就算没有登上媒体版面,还是无法阻断攸攸众口,周遭的邻居当然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我倒是寡廉鲜耻地没有搬家,直到毕业前都继续居住在那间小套房里(对喜欢搬家的我来说,这样反而更痛苦,但在事件平息之前,想找到新的住处也不容易吧),U也没有再继续住在那个家里了。那个家里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当然。
  考虑到她所做的那些事,我原本以为她会被送进儿福机构之类的地方,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述,对于绑架、妨碍他人人身自由这些罪责表面上都已不允追究,我听说她后来被住在国外的亲戚收养了。以她那种个性,在亲戚那边大概也不会多好过吧……可是无法成为她生命中重要之人的我,也只能从远方祈祷她过得幸福。
  在那之后,当我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同一型号的越野登山车)出门时,偶尔也会从U家门前经过(她家果然离我住的学生套房很近),那幢屋子不久后成了一片空地。十年后的现在我搬了家,应该说我不断搬了又搬,住在不同区域后我也不晓得那块土地究竟怎么样了……反正就是曾经发生过杀人辜件的土地。也许迟迟没有出现愿意买下那块土地的买家,到现在还空置在那里也说不一定呢。
  之后过了一阵子,我成为作家。
  直到现在也还是个作家。
  因为这是人生,再加上工作的关系,日子当然过得有苦也有乐,偶尔我也有想放弃的时候,总之我仍持续着作家生涯。
  靠着小说维生至今差不多已有十年光景了,直到现在我仍不觉得自己曾写过所谓的小说。
  因为我所写的,即便到了现在都还只是那一夜对U说的——那些无聊故事的延伸罢了。
  44
  于是我将已经完成的资料烧成CD,打包好邮寄给位在东京的出版社。使用电子邮件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便能送达,但我怎么样都不能接受用网路传送资料这一回事。反正就只差个一、两天,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工作……顺带一提,要是真的很紧急,我就会直接搭飞机飞到羽田机场了。
  结束一段工作后的爽快感是什么都无可取代的……可虚脱的无力感也确实伴随而来,交稿后的两、三天会让人什么都不想做。当然要是在被工作追着跑的时候,这种话我也说不出口,最近这几年来,很可惜地我都没有好好品尝一段工作结束后的爽快感,与差不多份量的虚脱感……我相信总有一天一定能好好休息,所以每天就是忙着工作……不管怎么样,在觉得工作比休息更开心的这个当下,我也不好抱怨什么。
  说起这次执笔写下的故事,能当作最后的原稿交付给至今为止在明里暗里都帮了我不少忙、即将要结婚离职的责任编辑,确实让我有某种程度上的满足感,不过或许都只是我在自我满足啦。
  我甚至不确定她想不想收下这檬的稿件。
  交出去的稿子也不晓得最后会不会印刷成册上架问世……努力耕耘后得不到回报的情形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罕见,要说的话,我也觉得这种东西不出版似乎比较好。做为一名小说家,这十年来我始终坚持平实地写出想写的东西,反正我跟幸福快乐的结局从来都无缘无分……如果称得上不正常人类表率的U此时此刻已经得到幸福,我就再没什么牵挂了,但我无法确认这一点。
  就算是我这样的家伙也顺利地……再怎么样,至少是活到三十岁了,自那之后的十年,如果她也能顺利地……就算不顺利,不过只要能好好活下来的话……到那个时候,过往那六天的监禁生活就不再是我的精神创伤,而是能成为一段故事在消化之后得到升华。
  多单纯啊,这就是我写完之后的感想。
  好了,完成的工作既然已完成,我就该开始着手进行其他工作了……小说家的工作可不单是写小说这么简单,还得检查印刷的成果、检查封面跟书腰、回应访谈提出的问题、交出自己的评论,就连监督笔下作品跨界影音化的结果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加上负责带我的责任编辑就要结婚离职了,还得跟新的责任编辑打个照会才行。我这么不擅长与人交际,但若不把这件事处理好,根本没办法好好继续工作。虽说是作家,但在职场上也不能老当个不与外界接触的家里蹲啊……真,有些人劝我雇个助手或秘书,要长年来始终不信任人类的我层个人来帮忙处理琐事?不相信人类的人,一点都不该站在高位妄想指使别人。
  于是那一天,我独自一人来到东京……且很不巧的是我订不到机票,所以是搭新干线来的。倒霉事还不只这桩,原本说好会出席我与新编辑照会的前责编因为婚礼的细节讨论拖长了时间,没办法准时前来,便发了一封简讯说她会晚点到。这么重要的大事居然只给我发了封简讯,我在都内的某饭店大厅里愤愤不平地想着,却也没办法对那封简讯多抱怨什么。毕竟我是个专业摇笔杆的,要是在回覆的简讯中抱怨,看起来就会像真的在生气一样……都已经活到三十岁了,为了一点小事就发脾气未免太不成熟……
  可是与新编辑——也就是不认识的人第一次见面就两人独处实在是件高难度的任务。
  我想干脆回家算了。既然是刚进公司的新编辑,我应该没有在编辑部与对方擦身而过才对……听说是个很杰出的精英人士,甚至拥有足以在我的小说中登场的那种经历,这个春天才刚就任,被称为编辑部期待的新星……呜哇,我真的想回家了。
  好,那就回家吧,没有任何心理里碍,正当我提着行李箱准备从椅子上起身时,就在这一瞬间!
  「请问是柿本老师吗?」
  忽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来不及逃了。
  怀着苦涩的心情回头一看,一名年轻女性双手交叠在身前,身上穿着称不上适合,怎么看都像社会新鲜人求职时的面试行头。
  她应该也为了本该在场的前辈没有到来感到很焦虑吧,那局促不安的举止在在说明了此刻她有多么紧张,但也许是所谓年轻的特质吧,尽管紧张,她还是抬起那双朝气十足的眼神盯着我看。
  她该不会以为作家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吧,若是这样,我就得亲口告诉这孩子事实并非如此……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就更沉重了,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心中纠结的情绪。
  她接着开口:
  「您好,我叫夕暮诱(Yuugure Yuu)。」
  对我这么说。
  「我从小就很喜欢老师的作品,能和您见面,我真的很高兴。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了,请说出更多有趣的故事给我听吧。」
  明明那么年轻,却是个懂得好好打招呼的孩子呢,真让人感动。硬要挑毛病的话,大概就是小说家的故事应该是用读的而不是用听的,但这种程度的错误还在可以接纳的范围内。真不愧是被称为备受期待的新星。不,礼仪端正这一点或许单纯是父母亲的教育很成功吧。
  为了不输给她,我也得认真回应她的问候才行。事隔十年的、许久不见的问候,我对诱说:
  「初次见面——」


  后记
  我无法确定到目前为止究竟读过多少本小说,但我认为每一本书都有各自不同的衡量标准。就算是内容完全相反的书我也能读得津津有味,相对的,就算选了主题相似的小说,读后感也可能会截然不同,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说得极端点,就算是同一本书,随着阅读的时间和状况、又或是排版与字体大小的差别,都会让阅读的感受变得全然不同……这样的结论随处可见,但不会有一本书在被一万个人读过后都觉得有趣,相反的,也不会有一本书被一万个人读过后只留下空泛无趣的感想。『有趣』、『人气』,『热卖』、『记录』都是用来衡量小说的基准,但并不是绝对的价值论……说得再偏激点,不管再怎么有趣的小说,那些可歌可泣的深刻场景并不会给现实生活带来任何帮助,光从娱乐面这点来判断,也没办法完全满足各个读者们『想看到这样的故事』的期待。那该如何是好呢?到头来,还是只能不断出版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带有不同逸趣的小说吧。如此一来,问题就跟开头的部分联系起来了,一本小说最重要的是读者数量?是销售数量?但要这么说的话,那些卖破百亿大关的书,难道就真能在全人类心里留下深刻的回响吗?我不这么认为。
  本书虽然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写出来的故事,应该说是在写完后才让我溜出这种想法,但也不是想特别针对这点解释什么。作者是抱着什么想法、在什么状态下写作、写完之后又是怎么看待作品的,这些事跟书本身的内容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这只能说是种理想;事实上,作者是抱着什么想法、在什么状态下写作、写完之后又是怎么看待笔下作品的,理所当然都会跟书里的内容紧密结合。作者也是人嘛。但是『○○也是人嘛』这种说词怎么听都像在找藉口,我完全无法否定这一点。人不就是人吗?《少女不十分》就是这样的一本书。
  这次所写的新作品,是由碧风羽老师负责封面绘制。用不着我多赘述,真的很棒。状况在于,本文中几乎完全没有提到U的外表模样,却能被画成那样的美人,她真是个好福气的人。
  写这本小说整整花了我十年的时间,续集将在十年后问世——我会努力不让这种事发生的。
  西尾维新
发表于 2014-7-31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尾这种全篇意识流风格确实一开始很难让人看下去,不过在经过令人费解的开头、略带惊悚的过程之后,还是为我们带来了温馨的结局。感觉真是不错。
发表于 2014-7-31 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 -西尾的意识流不过,总是有温暖人心之处~
发表于 2014-7-31 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开头是猎奇致郁系,结果结尾是温暖治愈系。
西尾的小说还是一样看不懂开头,猜不出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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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省焦作市解放区映湖路
发表于 2014-7-31 2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結局好評,是本煩人的小說,不過不討厭。

发表于 2014-7-31 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眼熟...貌似3 .4年有人填過坑了?
发表于 2014-8-1 10:3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小说,不过看完好久了
发表于 2014-8-1 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的口号来自“山高水长”: “落花无意因风雨,节操有情向东风。
发表于 2014-8-1 18:0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西尾写的还算是治愈的。。
还有
西尾老贼,物语什么时候完结!
发表于 2014-8-1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治愈?为什么我觉得最后一句话是折旗?
发表于 2017-3-26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小说我居然忘记看了,赶快看一看压压惊
发表于 2019-6-16 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好病態的小說阿
发表于 2019-8-7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尾老贼tql
发表于 2020-6-1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啊这,有点蒙,所以说这还是虚构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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