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3965|回复: 17
收起左侧

[ファミ通文庫] [久遠侑]熟悉的妳與陌生的記憶[台/繁]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9-8-30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8-30 20:36 编辑

  熟悉的妳與陌生的記憶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久遠侑
  插畫:Tiv
  譯者:Emi_C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錄入:Naztar(LKID:wdr550)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和輕小說文庫
  ───────────────────────────


  「……我們……有在哪裡見過嗎?」
  「其實我剛才也有這種感覺……總覺得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你。」

评分

参与人数 112轻币 +2087 收起 理由
贝诺伊尔 + 10 工作辛苦
into + 10 工作辛苦
SYW-LTC + 13 工作辛苦
slimeking + 15 工作辛苦
a1sdf22000 + 11 工作辛苦
iforgotit + 13 眼熟的作者?
kelvintsang + 12 工作辛苦
seed4030 + 13 工作辛苦
18076571865 + 11 工作辛苦
极光酱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8-30 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世界作了一個夢

  暑假就要到了。
  為了趕上下午六點開始的補習班課程,我在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出了家門,步行在黃昏時住宅區的馬路上。不久後東京奧運就要開幕了,宣傳海報在商店街的各店家玻璃窗上,以及用來張貼鎮上公告的布告欄上等,貼得到處都是。
  七月已經過了一半,這幾天真的格外燠熱。即使太陽下山後氣溫已經下降不少,空氣裡仍殘留著白天的熱度,只是走在路上身體就沁出了汗。
  一整天都曝曬在烈日下的路面仍帶著溫度,太陽看上去像顆紅色的大火球,將街上的景物與天上的雲朵分別染上淡淡的橙紅與溫暖的粉色,電線桿和建築物越來越濃重的影子則一點一點被拉長。
  有些滑落的後背包裡裝有補習班的課本、文具還有錢包,我重新揹好。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喚著「幸成」的聲音。
  轉過身,只見優羽子朝我小跑步而來,隨著她踏出的節奏,一頭柔軟的短髮在風中飛揚。她穿著白色短袖上衣與水藍色迷你裙,背上是一如既往的紅色背包。
  優羽子跑到我身邊後,深呼吸幾次調整氣息,緩過來後便開口道:「今天也很熱呢。」
  我點頭應聲,放慢腳步,兩人就這樣並肩走著。補習班大概再走個五分鐘就到了,手錶型的穿戴式終端顯示現在才五點四十五分,離上課時間還非常充裕,完全不需要著急。
  優羽子是跟我同年,就讀附近另一間小學的女孩。我們是在兩年前,也就是四年級的時候在補習班認識的。雖然我們兩人的家距離很近,騎腳踏車大約只要十分鐘的路程,但中間有一條流經這座小鎮,名叫北入澤川的河分隔了我們居住的地方,河的兩邊也被劃分成不同學區,所以在補習班遇到優羽子之前,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
  同行後沒多久,優羽子問我:「幸成,你作業做完了嗎?」
  「嗯,數學作業完成了,但英文還剩一些不會寫。優羽子呢?」
  「我剛好相反。英文是做完了,但數學有好幾題解不出來,不過我請爸爸教我了。」
  「這樣啊。」
  記得之前有聽優羽子說過,她爸爸似乎是在東京的大學任職的科學家。
  到補習班後,希望她能在上課前借我看一下我做不出來的題目。於是我向優羽子說道:
  「待會兒英文作業借我看一下。」
  「嗯,好啊。」優羽子笑著點頭答應了。
  我們補習班的學生常會利用上課前的最後一點時間,互相討論作業的答案。因為優羽子總是一絲不苟地把作業完成,所以在補習班只有八人的六年級生班上人緣非常好。
  最初來到這家補習班時,我也曾因為都不認識班上的同學,對於來上課這件事情非常排斥,但如今和大家的感情也都變得很好了。而且非常幸運地,我在這裡完全沒有遇到合不來的人。因為小學班上的男生團體老愛逞威風態度又霸道,比起那邊,只有幾個人一起上課的補習班對我來說更加自在。最近補習的成果也反映到了學校成績上,讓媽媽非常高興。
  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我和優羽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很快就抵達了補習班所在的五層樓混合住宅。
  這是一棟有些老舊的樓房,建築物金屬的部分都生了鏽,油漆等也有不少剝落的地方。除了我們補習班外,同一棟房子裡還有美髮店、法律事務所等。隔壁一邊是電器行,一邊是麵包店,都是從很久之前就開在這裡了。這附近還有一間草木茂盛的神社,蟬聲則從那邊一路傳到這裡來。
  我們補習班在二樓,一樓則是裝設著大片玻璃窗的美髮店,整棟建築物感覺就只有這裡特別華麗。從美髮店旁邊的階梯上樓,很快就會看見寫著「入澤英數補習班」的玻璃門。
  開門後,便傳來了櫃檯姊姊道「午安」的招呼。櫃檯姊姊有著一頭染了淡淡褐色的飄逸捲髮,她總是面帶笑容,感覺非常溫柔親切。
  我們一邊換上室內用的拖鞋,一邊回應櫃檯姊姊的招呼,然後讓她幫我們在本子上打勾確認出席。補習班裡開著冷氣非常涼爽,在這種悶熱天氣裡一路步行而來的我和優羽子,滿足地對這份舒爽的涼意吐出了「呼──」的嘆息聲。
  我們走進櫃檯後頭的其中一間教室。教室裡面已經有幾位同學了,跟大家打過招呼後,我和優羽子也各自入座。
  教室並沒有規定座位,不過我一向坐在面向黑板的右前方位置,優羽子則固定和其他兩個女生一起坐在左邊。我拿出筆記本,就像剛才在路上說的,請優羽子教我作業當中不會的地方。
  補習的學生們陸續進到教室,在吵雜的談話聲中,我迅速完成了英文作業。
  「謝謝,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寫完後這樣說道。優羽子回了「不客氣」後,便把英文筆記收起來,開始為接下來的數學課做準備。
  過沒多久,六點了。穿著白襯衫的老師走進教室說:「開始上課嘍!」還站著的學生紛紛落坐,大家都朝向黑板端正坐好。

  ◇

  晚上七點四十分,今天補習的英文和數學課都告一段落,大家準備回家時,櫃檯姊姊拿著一疊影印資料走進了教室。
  「現在發暑假預定的課程資訊嘍──」櫃檯姊姊這麼說道,發給每個人三張紙。
  我大致翻了一下,第一張是「暑期課程時間表」,其他兩張則是「暑假用功的方法」。我把發下的資料收進文件夾,向老師和櫃檯姊姊道過再見後,就跟大家一起通過狹窄的樓梯走出大樓,離開了補習班。
  外頭天色已經全黑了。被護欄分隔的車道上,無數車燈往來閃爍。除了路燈之外,旁邊的樓房或店家也都亮著燈,所以四周還算明亮。
  「掰掰,幸成。」騎腳踏車來的朋友朝這邊揮手,我也朝對方揮手說「掰掰」。原本正在跟其他女孩子們說話的優羽子聽見聲音也轉過來,對先行離開的同學揮手道別。
  我正打算往家的方向走去時,優羽子跑過來對我說:
  「吶,今天爸爸打電話說要來這裡接我,還說可以順便載其他步行的同學回家。」
  「這樣方便嗎?」
  聽我這麼問,優羽子點點頭,然後同樣邀請了另一位也是走路來補習班上課,名叫高志的朋友,最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在補習班的大樓前等優羽子的爸爸。
  高志是個很文靜的男生,不常主動說話。我跟優羽子聊天時,他默默玩著從背包裡拿出來的遊戲機。
  「還有兩天就要放暑假了呢。」優羽子說道。
  「嗯,今天必須把放在學校的東西帶回家,不過實在太重,我搬得手都痛了。」
  「我們學校也是。」優羽子笑著說。
  今年的暑假,是小學的最後一次了。雖然我只經歷過小學的暑假,但大人們在許多節目、電影或書上,都說過小學生的暑假是「特別的」。我雖然不太明白,卻也不由自主跟著產生類似的想法,然後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寂寞。
  「幸成暑假有要去哪裡玩嗎?」
  「嗯──沒有什麼特別的計畫,不過我想去水上樂園玩。」
  「去年大家也有一起去呢。雖然高志同學後來抱怨他那天曬傷得好慘,不過去年真的玩得好開心啊。」
  聽優羽子這麼一提,旁邊的高志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點了點頭。會發生這種事,是因為高志去年玩水的時候忘記在背上抹防曬油了。
  「今年也想再去呢。」
  「嗯,計畫一下,邀大家一起去吧。」
  我說完之後又問:「優羽子呢?有要去哪裡玩嗎?」畢竟她們家每年暑假都會全家去旅行,每次都給大家帶土產回來。
  優羽子一臉高興地點頭。
  「今年從八月二十日開始,要去美國五天喔。」
  「美國?」
  「好像是因為和爸爸一起做研究的人在美國,所以要到那裡去做什麼實驗的樣子。雖然爸爸是去工作,不過我跟媽媽是要跟他一起去,然後在美國玩。」
  「好棒喔。」
  我忍不住這麼說道。這讓我不禁想起最近在新聞節目當中學到的「貧富差距」這個詞。我就完全沒有做著那種厲害工作的爸爸。真要說起來,我爸媽在我小學二年級時就離婚了,所以根本沒有爸爸,只有在公司上班的媽媽。不知怎地,面對家庭環境優渥又有教養的優羽子,我突然產生了一種說不上是羞愧還是悲傷的複雜心情。
  「要買土產給我喔。」我這麼說了之後。
  「嗯,一定會的。」優羽子也點頭回應了。
  我放空了思緒,看向夜晚的街景。許多車輛在前面的道路上來來往往,遠方的鐵塔頂端,紅色燈光以緩慢的節奏忽明忽滅。黑暗的夜空中隱約可見到淡淡的灰色雲朵飄過,小小的白色星辰則點點散落在各處。
  「啊,來了。」
  優羽子才對我和高志說完,一台黑色的車子就停在我們面前。
  高志把遊戲機收進背包,和我一起跟在優羽子身後朝車輛走去。優羽子坐進副駕駛座,我跟高志則坐到後座。
  開門進入車裡坐好後,我跟高志一齊對駕駛座上的人,也就是優羽子的爸爸說:「麻煩您了。」叔叔也轉過頭來,笑著跟我們打了招呼:「嗯,補習辛苦了。」
  跟家裡的小轎車不同,這台車的座位寬敞又舒適。說起來,我們至今為止也讓優羽子的爸爸從補習班送回家好幾次了。
  「那就先繞去幸成同學家喔。」叔叔說。
  我馬上道謝:「好的,謝謝叔叔。」
  叔叔打起方向燈,趁著車流的間隙切進了車道。我從家裡走到補習班大概要花十五分鐘,坐車的話一下就到了。
  車子在我們家六層樓的公寓前停了下來,我一邊說著「謝謝叔叔」一邊開門下車。
  這時高志和優羽子也在車裡揚聲說「再見」,我答了「嗯」之後一邊揮手,一邊目送載著優羽子他們的車子開遠。
  然後,我走過通往公寓建築,亮著白色路燈的步道,一路搭電梯上到五樓,打開了門口掛著「中山」名牌的我家大門。

  ◇

  熱意和光線讓我醒了過來。
  暑假第一天早上,醒來後一看枕頭旁的鐘,已經是早上八點十分了。平常的話七點半就得起床,以上學日來看,這樣的時間早就睡過頭了。
  耳邊傳來唧唧的蟬鳴聲,透過窗簾照進屋內的光線與熱度,已經讓我出了一身薄汗。打開窗簾後刺目的光線湧入,讓人不由自主閉上眼睛。
  夏天真的到了。湛藍的天空中飄著大片的積雨雲,柏油路面反射著熾烈的陽光,就像是想要留住那份光芒一樣。
  我居然能一直持續在這麼熱的天氣裡出門上學啊……
  畢竟這時候也差不多是平常該出門的時間了,我看著外頭的天氣,都不禁想表揚直到昨天都每天走向學校的自己。
  我直接穿著當作睡衣的休閒褲與T恤走向客廳,媽媽好像已經出門上班了,桌上擺著鮪魚罐頭和納豆。我從櫥櫃拿出碗來,再從電子鍋盛好飯,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起早餐。快速解決早餐後,我坐在原位,一邊喝著麥茶,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正在播放的,針對即將開幕的奧運做的特別節目。這時剛好進行到一位短跑選手的訪問。那位選手不時微笑,一一說明自己都做了什麼樣的訓練、這次有信心能奪下獎牌等,禮貌地回答了各種問題。
  蟬鳴聲配上比平時要晚了許多的早餐。真的是個非常暑假的早晨。而且這次和之前的五次暑假都不一樣,是小學最後一次的特別的暑假。
  但我總覺得……
  電視右上角顯示的時刻還不到上午九點,而一直到傍晚的補習之前,我今天都沒有任何行程,作業的量也不多,不需要急著完成。
  也就是說,我現在無事可做。
  耀眼的陽光照進早晨的客廳裡,我坐在早餐的空碗盤前,聽著電視節目裡喧鬧的笑聲,對於要怎麼度過這一整天毫無頭緒。
  也是呢──我在這時突然想到。
  這種閒到發慌的感覺,也是暑假的特徵。
  我回房間打開冷氣,總之先拿出在家裡用的平板電腦,趁興致來的時候看一些遊戲實況,或者某些人傳到網路上的貓狗寵物影片。
  影片看了大概一小時,感到有點想睡時,我就直接躺上床鋪稍微閉目養神。
  像這樣重複好幾次之後,時間就接近中午了,我決定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午餐。
  昨天晚上才從媽媽那裡拿到可以在暑假期間買正餐、點心和書籍的零用錢,我慎重地把錢包放進背包裡,在門口穿上鞋子。
  一走出開著冷氣的家裡,馬上就被蒸騰的暑氣給包圍。因為光線角度的關係,公寓的外側走廊也暴露在大太陽下,沐浴在那透明的灼熱光線中,身體很快就出了汗。
  我後悔著沒有趁早一點還比較涼的時候出門,搭電梯到了一樓。一路上盡可能走在陰影處,前往路程約五分鐘的便利商店。

  ◇

  下午,我一邊喝著便利商店買午餐便當時順道買的果汁,一邊做功課。暑假作業不用急著做,而且也沒有很想去做,不過在寫補習班作業時,也順便做完一頁數學的習題。
  然後怕上課時肚子餓,我吃了一點零食,就在傍晚六點之前去補習班。
  和往常一樣的英數兩堂課下課後,名叫智紀的同學向大家提議今年也去水上樂園玩。智紀是個很有精神的男生,他還加入足球社,皮膚曬得黑黑的,是補習班同學的中心人物。討論到最後,我們決定先回去確認大家各自的行程,下次上課時再商量要在哪一天成行。
  「好期待啊。」一起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優羽子這麼說道。
  無數車子呼嘯著穿過我們走著的道路,今晚的天氣無比晴朗,可以見到細細的彎月掛在黑暗的夜空中。
  這次和去年一樣,也決定是去隔壁鎮上遊樂園裡附設的水上樂園。那裡有人造浪泳池、漂漂河和滑水道等各種類型的水上設施,另外還有賣章魚燒、熱狗、沙威瑪等各種食物的店面,是個可以玩上一整天的地方。
  回家路上,優羽子邊走邊翻記事本,看著自己的預定行程。經過路燈下時,隱約可以看到優羽子用圓滾滾的字體在上面寫滿了各種計畫。
  「妳暑假好像很忙呢。」
  「嗯,因為爸爸媽媽都說要帶我去很多地方。」
  好好喔──我不禁嘟嚷了這麼一句。
  「如果我也加入足球隊或棒球隊之類的就好了。」
  我想起有在踢足球的智紀,之前曾用像在炫耀的語氣說他暑假很忙,除了補習班以外還要參加練習跟比賽等等。
  「嗯──」優羽子發出小小的鼻音思考了一下,然後合起記事本收進背包裡,轉過頭來對我說:「我在盂蘭盆節之前要去露營,幸成要不要一起來呢?」
  我回問:「露營?」
  聽了優羽子的解釋後,我才知道那是一場舉辦在琦玉縣西邊的山上,兩天一夜的露營活動,而她也參加了。活動主要目的是為了讓孩子們體會自然和星空,所以優羽子的爸爸會作為老師出席。
  但小孩好像沒有監護人同行就無法參加,所以我當下婉拒了。畢竟媽媽平日要上班,大概也沒辦法陪我。
  當我這麼回答的時候,優羽子卻說:「我會去問看看爸爸能不能讓我帶朋友一起去。」
  我猶豫了一下,雖然覺得不太好意思,但如果能去露營我也會覺得很開心。想想後,我跟優羽子道謝:「謝謝,我會問問看我媽媽。」
  到了橫跨北入澤川的大江橋邊,我跟優羽子剛好要走不同路,彼此便揮手道別。
  度過大江橋回到家後,媽媽似乎還沒有下班。我用微波爐加熱冷凍食品,吃完晚餐後就去洗澡,之後稍微看了一下電視便回房間躺平在床上了。
  躺在床上看了幾本書,看到覺得想睡之後我就關燈閉上了眼睛。這時,門口剛好傳來了媽媽回家的聲音。

  ◇

  我們補習班除了平常傍晚六點的課之外,參加暑期班的學生每週還有另外三堂上午的課。
  包括我在內,補習班裡的六年級學生幾乎都參加了。而且因為有些學生只在暑期班出現,所以暑假上午的課程,教室裡的人數總是比平時還多。
  今年暑假第一次的暑期班課程結束後,好幾位同學討論起要去哪裡吃午餐,最後我們走進了附近一家速食店。
  平日中午只有一群小孩一起吃飯的感覺很新奇。店內有看上去像是大學生的年輕人在用電腦處理事務,還有老人家在看報紙或看書,而我們聚在一處角落,邊吃午餐邊聊天。
  之後走出速食店時,智紀說:「我知道有個好玩的地方,大家要一起去嗎?」
  對智紀的提議,下午還有行程的同學們婉拒後就先回家了。最後是我、優羽子還有一位總是綁著馬尾,性格沉穩的女生美里,加上智紀四個人,一起走向了智紀住的大樓社區。
  走在夏天炎熱的路上,智紀就是不肯透露到底是什麼樣「好玩的地方」。因為他說最好帶點飲料或點心之類的過去,我們就在便利商店買了果汁和巧克力。
  不久後,我們抵達了智紀住的大樓社區。我以前也曾經來過這裡幾次,這個社區廣大的腹地內有好幾棟長方形的水泥建築,綠意盎然的庭院則種滿了樹木。一走進裡面,只聽樹上傳來吵鬧的蟬鳴,沿著道路設置的花壇裡則盛開著許多美麗的花朵。
  「這邊這邊!」
  智紀領在我們前面,帶大家一路走進了社區深處。
  然後,那裡出現了高度剛好比我們這群小學生高一點,似乎是用鐵網架成拱型,上面覆蓋著厚厚一層植物的綠色隧道。
  「大家進去吧。」
  走進去後,透過樹葉照進來的綠色光線彷彿煙霧一樣瀰漫在隧道裡,淡淡的草香漂浮其中。因為植物遮蔽了外頭的陽光,綠色隧道裡面非常涼爽,進入的瞬間馬上能夠感受到溫度的差距。
  智紀自豪地對我們說:「這裡很有意思吧?是管理員蓋的,我們社區的小孩子常常跑過來乘涼喔。」
  隧道正中央放了長約三公尺,大概是拿來當作椅子的水泥塊。
  「嗯!」優羽子和美里都點頭同意,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也許是因為裡面完全沒有照到陽光,坐上水泥塊的時候,冰涼的感覺甚至透過短褲傳了過來。
  「但是這裡不會有蚊子之類的嗎?」
  優羽子像是突然想到,問了這麼一句。智紀一臉自豪地搖頭說「不會」。
  「這附近有蟲類不喜歡的香草,所以待在裡面幾乎不會被蚊子叮喔。」
  「好棒喔──!」優羽子和美里齊聲喊道。我們就這樣在裡面吃點心,一起玩智紀帶來的撲克牌。
  我坐在優羽子旁邊,近得幾乎要碰到對方的身體,甚至還能感受到她身上沁汗的熱氣。
  不久後,照進來的光線漸漸轉成了傍晚的橙紅,從某個地方傳來暮蟬像在哭喊一般,讓人有點難過的高亢聲音。
  隧道沐浴在微紅的光芒下,植物的綠被染成了更加柔和的顏色。不知不覺間這裡面也變得昏暗,優羽子從裙子的口袋裡拿出智慧型手機,看了時間小聲道:「超過五點了啊。」
  「差不多該回家了。」我站起來,又對智紀說:「謝謝你告訴我們這麼棒的地方。」智紀笑著點點頭。
  走出隧道後,只見橘色的夕陽之下,社區裡的數棟水泥大樓在地上落下了巨大的漆黑影子。
  「掰掰。」我們跟智紀揮手道別,踏上了歸途。

  ◇

  那天晚上,媽媽難得早早回到家。一起吃晚餐時,我提了關於露營活動的事情。說到沒有監護人不能參加,不過優羽子的爸爸也許可以幫忙的時候,媽媽覺得「這樣麻煩人家好嗎?」,對這份提議很是躊躇。
  「幸成,你想去嗎?」
  我也有點猶豫,不過還是說:「如果可以去的話,我想去。」
  「這樣啊。」媽媽想了一下。
  「之後我會打電話跟福原家聯絡看看。確認過詳細情況後,媽媽再考慮能不能讓你去。」隨後正色對我這麼說。
  「好。」我完全不打算跟媽媽鬧彆扭,畢竟去的話可能會給優羽子的爸爸添麻煩,或許也會讓媽媽擔心。我抱持著要是沒能參加露營是很遺憾,但這也沒辦法的心情。
  吃完飯後,媽媽去洗碗盤,我則簡單打掃過浴室後,就將浴缸蓄滿熱水。
  回到客廳,電視上還是老樣子在播東京奧運相關的節目。最近老是這個話題呢。被吸引了注意力後,我稍微看了一下這個把奧運播得跟熱鬧祭典一樣的節目。
  可是,剛才跟媽媽聊過之後,總覺得無法平靜下來,於是我回到房間開始打遊戲。
  用新年的壓歲錢買的這款RPG遊戲已經通關過一輪,我一邊吹著電風扇,一邊玩著這款遊戲的第二輪。玩膩了就去洗澡刷牙,然後熄燈上床睡覺。關掉冷氣後的房間悶熱不已,讓人難以入眠。
  為了忘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我開始想著之後要去的水上樂園,還有說不定能跟優羽子一起參加的露營。露營的山上是什麼樣子的呢?跟優羽子和叔叔一起去一定會很開心吧?腦海中流過這些想法的同時,也逐漸湧起了睡意,我的意識也漸漸渙散開來。

  ◇

  隔天中午,這天的天氣比前幾天更熱了,我手腕上的穿戴式終端顯示現在氣溫是攝氏三十八度。
  上午的暑期班結束後,我跟優羽子在大熱天下步行回家。我們前面不遠處,有位拄著拐杖的老婆婆腳步不穩地走著。才這麼想,那位老婆婆突然就摔了一大跤,倒在地上。
  我們嚇了一跳,趕緊跑到老婆婆身邊。
  「妳沒事吧?」
  我這樣問了之後,婆婆一邊點頭一邊說:「沒事,不要緊……」然後撿起掉在旁邊的拐杖想要站起來,但是馬上又跌在地上,我跟優羽子慌慌張張地扶住她。
  「怎麼辦?叫救護車比較好嗎?」
  優羽子一臉擔心地這麼說後,老婆婆又虛弱地說:「不要緊,不要緊……」她深呼吸了幾次,指著前面的方向說:「我家就快到了。」然後又繼續邁出顫顫巍巍的腳步。
  「我來揹婆婆。」
  我這麼說著,在婆婆前面蹲了下來。
  「我不要緊啦。」因為婆婆這麼說,優羽子用有些嚴厲語氣制止道:「不可以勉強!」
  「那就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啊。」婆婆這麼說完後,我就把她揹了起來。
  婆婆比我想像的要輕好多。我請婆婆如果到她家了就告訴我一聲,便開始揹著她走了起來。
  旁邊的優羽子用墊板幫我搧風,而一路上跟我們錯身而過的每位大人,都用一臉擔心或是猶豫的表情看向我們。
  不久後,有位穿著襯衫,肩上掛著黑色包包的叔叔向我們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優羽子說明了前因後果後,叔叔對我說:「小朋友,讓叔叔來揹婆婆吧。」婆婆雖然不是很重,但在這種大熱天揹人走路果然還是累得滿身大汗,叔叔的提議讓我非常感激。這時婆婆指著前面的文具店說:「家就在那邊。」
  那是一棟屋頂鋪著瓦片的老式木造建築,綠色招牌上寫著「吉田文具店」幾個白色的字,看起來有些老舊。招牌角落的漆也有些斑駁,露出了咖啡色的鐵鏽。
  叔叔聽了婆婆說的話之後,就小跑步到文具店,不久就有位五十歲左右的婦人跟著走了出來。
  那位阿姨一臉驚訝地說:「哎呀哎呀,這是怎麼了呀,媽媽!」我們打開文具店的玻璃門走進去,在好心叔叔的協力下,把婆婆揹到店鋪後面開著冷氣的日式客廳裡,讓婆婆躺在軟墊上。這期間阿姨還數落著婆婆:「都是媽媽大熱天的還要出門才會這樣。」
  抱怨到一個段落之後,阿姨對好心的叔叔鞠躬道謝:「真的非常感謝你。」
  「沒有沒有,幾乎是這兩個孩子揹著婆婆到附近,我沒做什麼啦。」叔叔這麼解釋完又說:「我還有工作,就先走了──婆婆說不定是中暑了,如果狀況一直沒有改善的話,還是叫救護車比較好喔。」這麼說完後,叔叔就離開了。
  「真是謝謝你們啊。」阿姨也對我們道謝,然後在後面舖有榻榻米的房間裡,用冰涼的茶招待我們。
  聽到優羽子說我們是在補習回家的路上剛好看見婆婆的,阿姨稱讚道:「暑假還去上課真用功呢。」之後從店裡拿了好幾隻自動鉛筆和好幾本筆記簿說:「各挑一種你們喜歡的拿去吧。」
  我跟優羽子一開始婉拒了,不過阿姨還是堅持說要答謝我們幫了她媽媽。於是我挑了一支上面有白色小鳥圖案的藍色自動鉛筆,優羽子則挑了一支粉色有花朵圖案的,我們還各收到了一本筆記本。
  「真的沒關係嗎?」
  收下禮物後,優羽子還是猶豫地問了一句。
  「沒關係沒關係。雖然是附近的一家公司做的,不過這款可是只有在我們這種文具專賣店才買得到,好用又好寫喔。你們讀書的時候就用它吧。」
  阿姨笑著這麼回答後,優羽子也點頭行禮說:「那就謝謝阿姨了。」
  「之後有機會再來喔。」離開文具店時,阿姨在門口揮著手跟我們道別,婆婆也撐起身子說:「謝謝你們啊。」婆婆這時候的臉色看起來已經好多了,我也總算放下心來。
  「我們好像反而占了人家的便宜呢。」優羽子說道。
  中午過後,氣溫越來越熱了,遠處的柏油路看上去正在灼熱的空氣中扭曲搖晃。
  「是啊。」我走在各種蟬類競相高鳴的道路上,同意地點了點頭。

  ◇

  到了約好去水上樂園那天,我跟優羽子和高志一大早就在大江橋邊會合,之後三人步行前往跟大家約好集合的車站。優羽子穿著水藍色的短袖襯衫跟白色短褲,背上是她一直慣用的紅色背包。
  明明才上午而已,天氣就已經十分酷熱。熱氣不斷從被太陽燒灼的柏油路面冒上來,走著走著慢慢就出汗了。
  今天一起去的男生女生各三人,總共六人到齊後(其他兩人因為家裡剛好有事,所以約好下次再一起去),我們用IC卡通過感應式的票口閘門,大家一起下到月台等車。月台屋頂間的縫隙,能夠看見屬於夏日的湛藍天空。
  五分鐘後電車來了,我們上車朝著目的地出發。途中在一個名叫新武藏野的車站轉搭了前往遊樂園方向,只有四節車廂的電車。這班車上全是像我們一樣的小學生團體,或是跟父母出遊的小朋友。
  在門口買完票後,我們走在有雲霄飛車和摩天輪等遊樂設施的園區裡,一路前往水上樂園的區域。
  穿過一道寫著入澤水上樂園的拱門後,便出現了兩座大帳篷,那裡是水池區的更衣室。我們說好男女分開各自去換衣服,然後就在外面的樹陰下集合。
  男性更衣室帳篷裡的空氣非常悶熱。進去後,我打開手邊的置物櫃,先從包包裡掏出涼鞋、泳衣跟毛巾,再拿出了放有防曬乳和零錢包,以及打算隨身攜帶的塑膠包包。
  之後我脫下T恤,把毛巾綁在腰上,脫掉褲子跟內褲再穿上泳褲。換裝完成後,我鎖上置物櫃,把附著掛繩的鑰匙捲在手腕上便走了出去。
  男生們換衣服大概只花了五分鐘,我跟高志還有智紀拿著隨身物品,都已經全副武裝準備完成。但是女生們還沒有好,記得去年確實等了大概十分鐘左右吧。
  我們站在附近一棵樹下,這期間陸陸續續有其他人走進了水上樂園,水池畔到處都鋪著塑膠墊或搭著小帳篷。
  「我去占位置喔,高志跟我一起去吧。幸成就在這裡等女生,等一下就來找你們。」
  智紀這麼說著站了起來。
  「嗯。」我點頭答應後,他們便拿著隨身物品跟泳圈,朝泳池的方向走去。
  我一個人站在樹蔭下沒多久,準備完畢的優羽子她們也從帳篷裡走了出來。
  優羽子穿著裙式的紅色泳裝,還把頭髮整個綁了起來,美里則穿了一件式的水藍色泳裝。而另一位比其他兩人要高一點的女生美菜實,則穿著像是成熟大姊姊一樣,很成熟的兩件式泳裝。該怎麼說呢,看到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後我嚇了一跳,想都沒想就別開了眼睛。雖然美菜實平常的打扮也都很成熟,不過眼前這個女生,實在看不出來和我同年。
  「嗯?智紀同學他們呢?」優羽子看到我一個人站著,不解地問道。
  「去占位置了。」我慌張地這麼回答時,高志剛好朝這邊走了過來,於是我們便跟在他身後,前往他們占好的位置。智紀他們占到的地點十分靠近人造浪泳池,但又沒那麼擁擠。我們大家把各自的塑膠墊盡量靠在一起加大空間,然後將隨身行李放了下來。
  準備完畢,大夥馬上朝泳池方向前進。我們一開始還在深度較淺的地方玩,不久後就跑到靠近起浪裝置附近,比較深的地方了。
  起浪裝置前方裝設了安全護欄,從水深看不清楚的地方傳來機械轟鳴的聲音,而波浪就以一定的頻率往這邊一波又一波打過來。我們先是看著那片黑暗水深的地方,一下子是潛到底下去,累了之後又靠在欄杆上,之後心不在焉地望著仍待在淺水區的女孩子們,或是玩玩高志帶來的海灘球。
  天氣非常好,蟬鳴聲如同在放聲喊叫般唧唧唧唧地鳴噪著,簡直不輸給水上樂園的背景音樂聲。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池畔樹上掉下來的葉子帶著濃厚的綠色,在陽光下映出炫目的光澤,不時還能夠聽見「今日紫外線特別強烈,請各位遊客多注意防曬」的廣播。
  到了中午左右,大家暫時上岸休息。因為泳池區裡面有設置攤販,我們在那裡買了午餐後就坐在塑膠墊上吃。三個男生和三個女生各自坐在一起,彼此分開了一小段距離,但我偶爾往頭髮濕潤的女孩子們那邊看去時,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美菜實真的很不得了耶。」智紀靠近我和高志耳邊小聲說道,我們同意地點了點頭。發現大家其實都在想一樣的事情,我稍微放鬆了一點。但比起身材很好的美菜實,我的視線其實更容易跑到優羽子身上。明明平常總是一起回家,但優羽子穿著泳裝又頭髮濕濕的模樣,讓我莫名其妙地靜不下來。去年來這裡玩的時候,明明還沒有這種奇妙的感覺啊。
  後來我們也去玩了其他種類的泳池。所有人一起溜完一次滑水道後,男生們跑到漂漂河去玩,女生們則待在一般泳池區。我們在漂漂河又鬧又叫地瘋玩了好幾趟,累了之後就去販賣部買飲料,然後到樹陰下坐著休息。這時候高志突然站起來,還踮起了腳尖。
  「你在做什麼?」智紀一臉奇怪地問。
  「這個。」
  高志拿著某個黑色的東西給我們看,一隻大獨角仙在他手上不停蠕動著六隻腳。
  「哇啊。」
  我跟智紀看到獨角仙有點噁心的腹部時稍微退縮了一下,不過很快又覺得有趣,津津有味地觀察起高志放在地上的那隻黑色蟲子。獨角仙有著威風凜凜的犄角,樹葉間漏下的陽光照在獨角仙的身上,反射出黑亮的光澤,牠一邊警戒著周圍,一邊緩慢地移動。
  我有感而發地說:「好久沒看到獨角仙了。」
  智紀接了句:「我之前在量販店看過有在賣獨角仙。」
  「牠喝不喝果汁啊?」
  我說完後,將杯子裡的柳橙汁滴了一些在獨角仙旁邊,地面上染開了一小塊深色水漬。雖然不曉得牠是不是在喝,不過獨角仙靠近那塊水漬後確實停住了,我們就這樣,好一陣子都安靜地觀察著獨角仙。
  我看著那隻大獨角仙油黑發亮的身體,實在想不透世上怎麼會有外形如此奇怪的生物。
  不久後,智紀問:「這隻獨角仙該怎麼辦?」
  然後他沉吟了一下,想想之後說:「反正也帶不回去,就放生吧。」於是高志抓起獨角仙放回樹上,我們再次坐好,用吸管把剩下的果汁喝完。
  泳池裡有許許多多嬉戲玩鬧的人,四周熱鬧的交談聲和笑聲伴隨著蟬鳴在耳邊回響著。水面反射著粼粼波光,水花從各種各樣的地方濺起,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

  到了預計要上岸的下午四點,我們回到鋪著塑膠墊的地方,把泳圈和海灘球消氣後整理好行李,往更衣室和置物櫃的方向走去。
  男生們迅速地脫下泳衣,擦乾身體換完衣服後,拿著行李就走出了用來當作更衣室的帳篷,在那之後又等了女生大概十分鐘。上午來時透明的陽光如今已偏黃,天上的雲朵也開始染上暮色,樹木及出口處的拱門和人們的影子似乎也漸漸變得濃重起來。玩了一整天的身體非常疲憊,不過這種感覺奇妙地非常舒服。衣服布料貼在剛從泳池出來的肌膚上,跟平時穿在身上的觸感不太一樣,十分乾爽舒適。
  不久後,女生們也從帳篷裡出來了,大家一起朝遊樂園和車站連接在一起的區域走去。
  水上樂園那邊人山人海,而遊樂園這頭的人數似乎就連那裡的一半都不到。在這裡甚至還能夠隱約聽見吵雜的人聲和音樂聲,從水上樂園方向遠遠地傳過來。
  走到半路時,智紀突然說:「我們去吃刨冰吧。」因為當下附近就有一家賣食物的攤販,跟剛好設置在樹蔭下的長椅,所以大家都贊成這個提案。
  寫著「冰」字的旗子在夏日暖風中飄搖,攤販的大叔正在翻炒著不曉得是炒麵還是什錦燒的東西,食物發出的白煙和香味隨風飄來。
  攤販旁邊的布告欄上,除了遊樂園的活動資訊外,還張貼著東京奧運的海報。
  從年初開始就到處都是奧運的消息,連電視也經常播出相關節目。明明我也沒有要參賽,不知為何接近開幕時,自己的心情跟著變得興奮起來。在這之前原本也對此不太有興趣的,卻在不知不覺間就被周圍那種奇妙的氛圍影響了。畢竟奧運開幕以來,電視也是每天都播放著無數的奧運節目,而日本選手一拿到獎牌就會馬上變成大新聞。
  我用尾端可以當作湯匙的塑膠吸管挖了一杓刨冰放入嘴裡,哈密瓜糖漿的甜味和冰屑就一起在口中融化。
  旁邊的智紀突然說:「其實不管是檸檬口味還是藍色夏威夷口味,即使顏色不同,但味道全都是一樣的喔。」女孩子們懷疑道:「真的嗎?」就互相吃起對方的刨冰確認。
  「聽你這麼一講,好像真的有這種感覺耶。」優羽子開心地笑著說道。我吃著自己哈密瓜口味的刨冰從旁邊偷瞄著她,然後突然抬頭望向天空。
  原本沐浴在夕陽下的赤紅雲朵已轉成灰色,天色又更暗了一些。不知不覺間夜晚就降臨了,晚風帶來的溫度好像也變得比白天低了一些。今天在中途上岸休息的時候也補了不少次防曬油,但手臂還是被曬得有些發紅。紅腫刺痛的皮膚,在黃昏中感受到晚風一陣陣溫柔拂過。

  ◇

  那天晚上,當我在客廳裡邊喝麥茶邊看奧運的足球賽事時,媽媽從房間裡走出來對我說:「幸成,你可以去露營了喔。」聽媽媽解釋,她剛才跟優羽子的爸爸通過電話,正式拜託了對方這件事。
  我立刻開心地對媽媽道謝。
  「盡量不要給優羽子的爸爸添麻煩喔。」
  「嗯。」我點頭答應後,媽媽也露出了溫柔的笑容:「畢竟是小學最後的暑假了嘛。」自言自語似的說完這句話後,媽媽從冰箱裡拿出裝麥茶的瓶子,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我回到房間,在自己的行事曆上寫下了露營這項行程。距離出發的日子,還有五天。
  我上網查了一下露營該帶的東西,還有這次露營要去的地方。從我住的城鎮到達那裡需要搭下行列車,車程大約四十分鐘。我以前基本上從沒坐過往東京方向以外的電車,所以這還是我第一次跑到埼玉縣的西邊去。
  下次上課,我在補習班跟優羽子說了這件事情之後,那天回家前就先繞到她家,拿到了一本「露營指南」。媽媽看過那本手冊之後,給了我五千圓說:「拿去買齊必須物品吧。」
  「謝謝媽媽。」我道謝之後收下那一大筆錢,到附近的量販店買了睡袋和手電筒等露營用品。
  順便一提,優羽子當時也邀了那段時間有空的美里和高志,不過因為他們爸媽沒有同意,到最後由叔叔帶去參加露營的人,就只有我和優羽子而已。
  露營當天早上,叔叔開車到我住的公寓樓下來接我。
  「嗨。」從車上下來跟我打招呼的叔叔,今天穿著長褲和方便活動的POLO衫。
  「不好意思,幸成就麻煩你了。」
  媽媽跟我一起站在公寓門口,對叔叔鞠躬這麼說道。
  叔叔也禮貌地向媽媽低頭回應:「嗯,我一定會負起責任好好照顧他。」我對媽媽說「那我走嘍」,之後便鑽進了叔叔車子的後座。這時,優羽子的臉也突然從副駕駛座後面冒出來對我說「早安」。優羽子早已繫好安全帶,腿上放著她的紅色背包。
  叔叔回到車上後,很快就發動了引擎,窗戶外面的媽媽揮著手跟我們道別。車子開上車道後往西方前進,一路上都是陌生的道路與新鮮的景色。我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就這麼看著窗外的風景。
  優羽子和叔叔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過了一陣子之後,叔叔對我搭話:
  「幸成同學平常在家都做些什麼呢?」
  正看著窗外的我,連忙把視線轉向前方回答:
  「呃,我基本上都是在玩遊戲、聽音樂……另外就是,睡前會讀一些書。」
  「你喜歡看書嗎?」
  「嗯。」我點頭。
  「這樣啊。我小時候運動細胞不太好,也老是窩在家裡讀書。總覺得你跟我滿像的,很有親切感呢。」叔叔這麼說了之後,優羽子補充道:「但是幸成跑得很快喔。」
  「哦,真的嗎?」
  「每年運動會都會被選為接力賽的選手喔。」
  優羽子這麼說著,又朝我問:「對吧?」
  「呃,嗯。」我有點尷尬地點頭。這樣一講,好像對於覺得我很有親切感的叔叔有點不太好意思。
  車子裡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氣氛,我在座位上安靜地坐了三十分鐘左右之後,我們離開城鎮進入了山區。駛入蜿蜒曲折的道路之後,車速放慢了下來,一路上所見的多是大片的綠意不然就是河川和田野。
  不久後,我們抵達了目的地。在山腳的停車場停好車下來後,馬上就看到參加露營的人群了。大人們大多都和叔叔一般年紀,小孩子們看上去則從低年級到像我這樣的高年級,各個年齡層都有。
  似乎是看到了認識的人,叔叔出聲和其他幾位大人搭話。我則和優羽子一邊聊天一邊等待活動開始的時間。
  時間到了之後,工作人員開始確認參加者是否都已經到齊,之後大家就開始登山。
  我跟優羽子還有叔叔三人一起走著,一路上都是蟬鳴聲和附近小溪的流水聲。因為這裡的樹木非常茂密,幾乎照不到太陽,所以在這山裡感覺比平時在鎮上涼爽許多。
  爬坡大概爬了三十分鐘左右之後,就抵達了一個寬闊的地方。這個廣場似乎就是今晚過夜的場地,大家都陸續搭起了帳篷,我們也加入其中開始幫忙。

  ◇

  晚餐是跟其他家庭一起烤肉,跟我們分到一組的,是一對父母和他們小四的女兒。那位媽媽負責用菜刀切菜切肉,叔叔他們這些成年男性則負責準備鐵板之類的烤肉用具,我就跟優羽子一起去拿當燃料用的木柴。
  夕陽開始灑落偏紅的光芒時,大夥正開始準備,天色暗下來之後,所有人已經吃完了鐵板烤肉和烤蔬菜。等到晚餐結束也收拾完畢,就是觀察星座的時間了。
  叔叔好像就是負責這段活動的老師。他走到前面,在打燈照亮的白板上用油性筆畫出圖案並寫上一些文字,開始介紹許多關於星星和宇宙的事情。
  「光的速度有多快,大家知道嗎?」
  「不知道──」孩子們的聲音這麼響起後,叔叔在白板上寫著「秒速約三十萬公里」。
  「要說秒速三十萬公里有多快的話,大概是一秒內可以繞地球七圈半的程度。在我們這看來是很誇張的速度,但考慮到星星彼此之間在廣大宇宙中的距離,就需要用到這麼快的速度。而光年這個單位,則是光需要花幾年才能夠抵達的距離。比方說十光年,就是指用光的速度要走上十年的距離。」
  之後,叔叔在白板上畫了一個有點歪斜的三角形。
  「天空中一個有像這樣組成三角形的夏季大三角。你們找看看吧。」叔叔這麼說著,指向了夜空:「就在那個方向。」
  「大家看到了嗎?最上面的那顆織女星,距離地球約二十五光年……」叔叔邊這麼說,邊在白板畫出一個圓形寫上「地球」,然後畫一條直線連到織女星,在那條線上寫「二十五光年」。
  「那這顆星星的光要抵達我們的眼睛,需要多少時間呢?」
  叔叔這麼問了之後,有個男生答道:「二十五年。」
  「沒錯,所以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光,是二十五年前的織女星發出的光芒喔。」
  聽到叔叔的說明後,有不少小孩子發出「喔喔──」的驚嘆。
  「是哪個?我找不到。」坐在我旁邊的優羽子這麼說著,我用手指著天空的三角形說:「那個。」
  「啊,是那個啊,謝謝。」
  我「嗯」了一聲點點頭,又望向織女星。
  我們現在所見的星光,是織女星二十五年前發出的光芒。在我出生很久之前,就不斷在宇宙中前進,直到這個瞬間映入我的眼中。這麼一想之後,就覺得這實在非常不可思議。
  「順便一提,大家覺得宇宙是多久之前誕生的呢?」
  叔叔這次的提問沒有人回答,短暫的沉默之後,叔叔解答道:「宇宙大約誕生於一百四十億年前,那時發生了名為大爆炸的現象,在那之後,宇宙便不斷以光速為單位膨脹,並直到今天也一直在擴大。」
  我想像了一下宇宙在這一百四十億年間,不斷以每秒可以繞地球七圈半的速度擴大,但想像力似乎已經跟不上了。
  「宇宙誕生之前世界上有什麼呢?」
  面對這個天外飛來的問題,叔叔苦笑著舉起雙手,做出投降一樣的動作回答:
  「我也不曉得,大家不妨各自想像看看吧。」周圍的大人們對這個答案都笑了。
  為什麼會有宇宙,又為什麼會有光呢?光的速度又為什麼是每秒三十萬公里呢?我看著星空好一陣子,覺得這一切都非常奧妙。然後突然間,不知為何直到剛才為止都還存在於腳底的地面消失了,一陣莫名的不安襲來,好像就要被天空彼方無邊無際的黑暗給吸進去一樣。我突然慌張地搖搖頭,想把剛才思考的事情從腦海中甩去。
  「怎麼了?」
  優羽子歪頭看著這邊問道。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沒什麼。」
  叔叔的講課結束後,一群據說是從事天文工作的人,用一座大大的天體望遠鏡讓小孩子們一個個輪流觀察月亮表面。無比清晰地看見月球坑坑漥漥的表面時,我實在感動不已。
  星座觀察結束之後,到就寢時間為止還有一小段自由活動時間。
  廣場中央部分有片區域搭起了篝火,我跟優羽子還有叔叔就坐在篝火旁邊喝著飲料,度過了這段自由活動時間。我們把小樹枝丟進火裡,看它燃燒的樣子。我和優羽子聊著學校和補習班的話題,叔叔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
  觀察星空和月亮很好玩,不過對我來說,三個人一起悠閒地看著篝火也十分有趣。火焰搖晃著,木柴在燃燒的劈啪聲中慢慢變成了白色的炭,耳邊偶爾會傳來夜行性鳥類的叫聲或是蟲鳴聲。
  到了晚上十點,大家都進入了帳篷。由於睡覺的帳篷是男女分開,我跟一位不認識的男生還有叔叔分在一起,我們鋪好新買的睡袋後紛紛就寢。大概也是因為累了,燈一熄掉後我聽著夜晚的蟲鳴聲,很快就沉入了夢鄉。

  ◇

  隔天吃完早餐後,大家從露營場出發,往上爬到更高的觀景台去。
  天氣非常晴朗,觀景台看出去的景色相當壯觀。藍天裡飄著白雲,遠處則能夠看見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城鎮。
  來參加的媽媽們坐在觀景台的椅子上聊天,年紀小的孩子們則在一旁跑來跑去。我跟優羽子還有叔叔走到了懸崖邊的欄杆前,眺望眼前的景色。
  正當我看著好像模型一樣的街道、比往常還要接近的雲朵,以及山林濃密的綠色時,手卻突然感受到某種有點冰涼,但非常溫暖的事物。
  我嚇了一跳往手邊看去,發現是優羽子握住了我的手。我馬上望向優羽子,不過她卻保持低頭的姿勢。
  就在旁邊用雙筒望遠鏡看風景的叔叔,這時正往下看著城鎮,不時發出「喔喔──!」之類的驚呼聲。
  「怎麼了?」
  我這麼問了優羽子之後,她說:「好高。」這是怕高的意思嗎?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不過還是繼續牽著優羽子的手。
  不久後,叔叔放下雙筒望遠鏡,優羽子也馬上鬆開了我的手。
  「優羽子,你們也來看看。」
  「啊,好。」
  剛才一直低著頭的優羽子這時慌張地抬起頭來,從叔叔手中接下雙筒望遠鏡。優羽子用望遠鏡看起四周的景色,發出「哇啊~~」的驚嘆聲,完全看不出半點怕高的感覺,讓我搞不懂剛才到底怎麼回事。
  優羽子手上的溫度比我低一些,手上直到現在還殘留著那種微涼的觸感。若有似無地,彷彿剛才只是場幻覺。我望向揹著背包,短髮編成麻花辮的那個身影,總覺得胸口深處隱隱發熱。
  我們在中午吃過工作人員拿來的午餐便當後,就開始往山下走。當太陽完全下山以後,所有的活動也宣告結束,大家各自解散。活動結束後叔叔開車送我回家,優羽子在途中似乎睡著了,頭歪向一邊,整個人放鬆地靠在座位上。
  因為被交代一回到家就要馬上聯絡,我在車上用帶出門的智慧型手機打電話給媽媽。
  抵達我家公寓後,我跟醒過來的優羽子和叔叔道謝後下了車。正在公寓樓下等我們的媽媽走過來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一邊說「真的非常感謝」,一邊問「沒有給您添麻煩吧?」。
  「不會不會。畢竟平時沒什麼機會跟和女兒同齡的男孩子說話,我和幸成同學也開心地聊了很多呢──那就再見嘍,幸成同學。」
  叔叔這麼對我說完就回到了車上,我正想跟優羽子道再見時,副駕駛座的窗戶打開,露出了優羽子的臉。
  「幸成,再見嘍。」優羽子笑著說。
  我一邊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知為何加快了速度,同時跟優羽子揮手道別。之後叔叔啟動車子引擎開上車道,很快就遠去了。
  「優羽子的爸爸真的是很厲害的人呢。」媽媽這麼感嘆之後,又輕輕地推著我的背說:「好啦,我們回家吧。」於是我們兩人一起走進公寓,搭電梯上到五樓,回到了家裡。
  餐桌上已經準備好晚餐了。我洗完手後坐下來,跟媽媽一起用餐,邊吃飯邊和媽媽聊了很多露營的事情。
  「好玩嗎?」
  「嗯!」
  「晚上做了什麼呢?」
  「我們看了星星,還用望遠鏡觀察月亮表面凹凸不平的地方。」
  「哇──好棒啊。對了,你有跟優羽子的爸爸好好道謝嗎?」
  「有喔。」
  我跟媽媽像這樣聊了好一陣子,晚餐後就進浴室洗澡。泡在溫暖的浴缸裡,疲勞跟睡意突然之間就湧了上來。雖然覺得自己就快要在浴室裡睡著了,我還是洗完頭跟身體,刷牙洗臉之後就馬上回到房間鑽進了被窩。
  躺下後,只覺得腳又累又痠。一閉上眼睛,握著優羽子手的觸感突然又浮現在腦海中。一瞬間彷彿回到那個時候,心臟不由自主地噗通噗通跳了起來。但那種感覺既不是緊張,也不是興奮,反而有種不可思議的溫柔與寧靜。

  ◇

  露營過後幾天,同時也是奧運賽事只剩下幾天的時候。因為媽媽工作還沒回來,我那天晚上自己一個人邊看電視吃晚餐時,出現了一則穿插在眾多的奧運得獎新聞裡的特別消息,而優羽子爸爸的臉就出現在那則報導中。
  新聞字幕上寫著「世界矚目的尖端科學研究」。
  『兩年前,以日本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福原祥平教授等人為中心,國內產學共同研究組織開始開發新式的量子電腦。研發內容到目前為止都非常順利,研究團隊在今後五年內,將以能夠進行實際應用為目標努力。新的D-F式量子電腦不只是實際應用層面,也預期能在開發過程中通過整體計畫項目,為物理學與計算科學帶來相當大的發展。這項為世界所矚目的研究,其源頭的理論來自於十年前的日本物理學家,藤澤良英所發表的……』
  這樣大一串的解說後,是訪問叔叔的片段。叔叔一邊在白板上寫東西,一邊詳細地做說明,可是我仔細聽了一下,還是不太能理解叔叔所說的東西。
  但電視上的人好像也都跟我一樣,新聞播報員們評論道:『雖然不太明白,不過似乎非常厲害的樣子。不只是運動方面,國人在科學領域的活躍也讓人相當振奮呢。』
  我不太懂叔叔正在研究什麼,不過倒是明白了「優羽子的爸爸是厲害到能夠上電視的人」這件事。
  叔叔居然是這麼厲害的人,能夠認識這樣的人,讓我也莫名地跟著高興了起來。
  之後補習時,我和優羽子說了這件事,優羽子便轉述了叔叔告訴她的話。
  「爸爸說:『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有可能會在優羽子活著的時候,產生非常大的變化喔。』到現在為止的歷史,可能會導致在此之後的人們做出的事情,而那是到目前為止誰都沒有經歷過的變化。」
  「哇──」
  雖然不太明白,不過聽起來好像很深奧的樣子。
  「好厲害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
  「爸爸說只要讀了他寫的書就可以明白了。啊,可是……」
  「我也可以看懂嗎?」
  「爸爸說書是寫成高中學歷的人能看懂的程度,但對我們來說還是太難了吧。」
  「那就沒辦法了呢。」
  雖然當下覺得很可惜,我那天補習班下課後還是繞去書店,跑到陳列科學類書籍的地方稍微看了看,只找一下就發現了「福原祥平」這個名字。
  《簡單讀懂現代物理學的尖端研究 ──二十一世紀量子力學詮釋的發展過程與相干世界──》
  我看得懂的部分,就只有「簡單讀懂」這幾個字而已。我試著翻了幾頁,裡面都是用簡單白話寫成的文字,還有許多圖片跟照片,似乎比想像中要容易閱讀的樣子。
  但是看了背面的價格,發現要一千五百圓。我對這個價格猶豫了,原本暑假的零用錢就已經花掉了好一部分,去露營的費用算在裡面又增加不少,實在沒辦法再跟媽媽討錢了。
  我翻著書,唰唰瀏覽過那些精緻的圖畫和照片,還在猶豫要不要買時,卻發現自己實在越來越想要這本書了。
  我下定決心,拿著書走向收銀台。
  從店員那邊接過裝在紙袋裡的書時,我整個人心滿意足,覺得自己真的做了正確的決定。雖說看是一定看不懂,但不論是去問補習班老師也好,或是直接問叔叔本人也好,我想一定有辦法的。去問叔叔的時候,就順便請他簽名吧。
  暑假的零用錢又縮水了,不過只要忍耐少買一些零食和果汁就好。我把書收進背包裡,踏上回家的道路。

评分

参与人数 42轻币 +667 收起 理由
SYW-LTC + 13 工作辛苦
kelvintsang + 12 工作辛苦
seed4030 + 13 工作辛苦
极光酱 + 10 工作辛苦
roinger + 10 工作辛苦
FAlelouch + 10 工作辛苦
jackiewong + 12 工作辛苦
果子酱 + 10 工作辛苦
luke8319 + 10 工作辛苦
kuunlan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8-30 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陌生的記憶

  我擁有一些理論上應該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的記憶。
  走在路上時,會突然莫名覺得眼前景物好像似曾相似。腦海中還會浮現一些人的身影,偶爾甚至會「回想」起和他們相處在一起的自己。但是記憶中這些叫作「智紀」或是「美菜實」之類的孩子們,我應當一個都不認識才對。
  我從來沒印象自己有過這樣的朋友們。
  就算翻遍小學畢業紀念冊,也找不到有這些名字的同學,而從未參加運動社團也沒上過補習班的我,應該也不可能有機會認識我們學校以外的人才對。
  除了像這樣的既視感之外,我也經常反覆作著好幾個相同的夢。出現在我那些「既視記憶」裡的人物,似乎也常常出現在這種不斷重複的夢裡,但醒來之後我卻怎麼都想不起夢境的細節。不過,我在這些夢裡總是過得非常充實愉快,還喜歡著一位名叫「優羽子」的女孩子。每次作了這樣的夢後,我都會湧起種莫名的淡淡懷念,有時從夢中醒了過來之後,甚至會感到失落。
  這樣的情況,大概是從我就讀國中之後開始的。因為我自己也覺得這種現象非常奇妙,所以至今為止也看過了不少和「夢」有關的書。
  夢會反映人的願望和無意識壓抑的情感──看過這樣的論述後,我想那種夢大概是想要禰補自己似乎沒什麼快樂可言的孩提時光,潛意識裡為了弭平這份遺憾,才會夢見充實快樂的童年。
  但這些反覆至今的夢境感覺完全沒有停止的趨勢,我在國三時曾一度進行過心理諮商,對此向醫師尋求協助。
  心理諮商那天,我填好問診單後便進入一間診療室,並開始將自己總是反覆作著同樣的夢境、對沒見過的事物常常抱有熟悉感等狀況,向穿著白袍的醫生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醫生聽完我的陳述,看了一陣子問診單後,便讓我進行類似智能測驗和心理測驗的檢查。我在另一間房間做完檢查,得出檢測結果後再次回到診療室,而醫生一邊看著問診單和檢測結果,一邊開始向我提問。
  「晚上會睡不好嗎?」
  「不會。」
  「常常會睡到半夜醒過來嗎?」
  「不會。」
  「會不會不想去上學,或是覺得什麼都不想做呢?」
  「不會。」
  「那會沒有食慾,或者拚命吃東西嗎?」
  「都不會。」
  一一回答完這些問題後,醫生露出為難的表情沉吟著,又看向了我的問診單。
  「校園生活跟健康狀態看來是沒什麼問題……身體有哪裡會痛或是覺得有異常嗎?」
  「應該沒有。」
  醫生低著頭在病歷表上寫字,眼神瞥過來繼續問道:「學校裡有經常聊天的朋友嗎?」
  「基本上也是有……班上和社團都有幾個交情比較好的同學。」
  「那就是青春期的關係了吧。」醫生思考了一下之後,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小聲說道,之後向我推薦了距離這所醫院不遠的一家心理輔導機構。
  醫生那天並沒有開什麼藥,最後也只是告訴我如果覺得身體有什麼不舒服,或者覺得心情非常低落難受的話就馬上再來掛號。
  在那之後,我也去了一趟醫生介紹的那家心理輔導機構。那家輔導機構給人的感覺非常明亮整潔,裡頭的輔導房間內有著鬆軟舒適的椅子,工作人員還端出了柳橙汁招待我。我在房間裡等了沒多久,便有一位感覺非常親切的輔導阿姨走進來,之後我一邊喝著柳橙汁,一邊把在心理諮商師那邊說過的事情又講了一遍。
  阿姨溫柔地微笑著聆聽,不時附和我,引導話題進行。當我說完後,阿姨就開始陸續問起「在學校開心嗎?」、「在家裡跟媽媽處得怎麼樣呢?」之類的問題。
  我也一一回答道:「在學校度過的時間不一定都很開心,但也有些事情滿快樂的,像是午休跟班上同學一起踢球、聊天的時候就很開心。媽媽總是工作到滿晚的,但如果當天回來得比較早,也會一起吃晚餐。」「嗯,這樣啊。」阿姨一邊附和我一邊又問:「那一個人待在家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嗎?」
  我一聽到這個問題,只覺得整個人都被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於是立刻搖頭:「沒有,不會覺得寂寞。」
  「這樣啊。」面對我的回答,阿姨依然是那種親切的笑容。
  「那平常會突然想不起什麼事情,或者常常覺得自己很健忘嗎?」
  「我覺得沒有……不會特別不擅長記東西,也不會常常忘記什麼事情。」
  阿姨邊聽我說話邊記著筆記,又看著寫下來的東西思考了一下,之後稍微坐正了一點,對我說起關於「記憶」的事情。
  根據輔導阿姨所說,人的記憶與照片、硬碟和記憶卡這些記錄媒體不一樣。人在回想──也就是從腦袋裡提出記憶時,那份記憶不會是最初存入的樣子,而是每次都由腦袋重新構成一份新的記憶。如果要比喻的話,人的記憶並非固態,而是更接近會流動與變動的液態──曖昧而渾沌,且難以避免因外界的誘導而產生扭曲。
  因此,即使是從未經驗過的事情,也很有可能會認為是自己切實經歷過的體驗,這種事情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發生──輔導阿姨用非常親切的語氣,以及非常簡單易懂的方式對我說明這一點。
  那天回家前,阿姨在輔導機構門口對我說:「也許現在某些事情你還不太說得出口,但中山同學如果有任何煩惱的話,不論是多小的事情都可以來找阿姨喔。」
  但這次的心理諮商結束後,我總有種來錯地方的感覺。我個人對與記憶相關的事情確實也很有興趣,但我總覺得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並不是阿姨所說的那樣。我認為我的「既視記憶」,並不是原本記憶扭曲與變形後所形成的妄想。所以在那之後,我就再也不進行這類的心理治療了。
  說實話,這些「既視記憶」也還不至於影響到我的日常生活,所以也不是什麼非得解決不可的事情。在意是很在意,但也不到會妨礙讀書考試的程度。要說的話,像是看到喜歡的遊戲出了續作的消息,還比較會影響我準備考試。
  也許就像心理諮商醫生那時小聲說的「那就是青春期的關係了吧」一樣,這是青春期特有的混亂。我對此草草下了結論,決定不再管這件事了。而且之前讀過的書也有提到,青春期時腦內的賀爾蒙容易失衡,我想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但是,去了那間心理診所不久後,我還是又作了「那個夢」。
  從夢裡醒來之後,我在恍惚中突然想起,在輔導機構回答阿姨的問題時,有一個問題我沒有如實回答。

  『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很寂寞嗎?』

  陰暗無光的早晨,就如同夢與現實交錯了一般,昏昏沉沉的腦袋裡響起了輔導阿姨的這句話。
  每次夢見那位叫作優羽子的女孩時,醒過來後不知為何總覺得若有所失,以及某種好像心裡深處被針扎了般的寂寞。

  ◇

  耳邊傳來粉筆敲在黑板上的聲音,讓我醒了過來。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用手支著臉頰,以一種很不舒服的姿勢打瞌睡……看樣子,我在課堂上睡著了。握成拳狀撐著臉部的手,以及顴骨都有點痛,我用手掌稍微揉了幾下臉頰。
  明明才五月而已,教室裡就熱得讓人受不了。坐在我前面,把頭髮綁成一束的女生,頸後沒紮到的頭髮也因為汗水而貼附在皮膚上。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感受到窗外吹來的微風輕撫著肌膚。這堂課是接在體育課之後的世界史,教室裡還隱約飄著換衣服時有同學噴的體香劑味道。
  教授世界史的,是一位板書多得出名的老師,據說如果認真記他板書的筆記,只要一個月就會讓人得腱鞘炎。這位頗有年紀的岡本老師,基本上也不會去管做其他事情或者打瞌睡的學生,完全只按自己的步調上課。
  我看了一下手邊的筆記本,發現在自己在努力抵抗睡魔到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寫了三行歪歪扭扭根本看不懂的字。我拿起掉在桌上的自動鉛筆望向黑板,想要確認老師後面是不是還寫了什麼。印象中這段內容確實是寫在黑板左上方的,但那部分的板書已經被擦掉寫上新的東西了。
  原本多少還打算把剩下的課認真上完,這下子那所剩不多的上進心也被完全打散。既然連補救都來不及了,那待會兒就借誰的筆記來拍或是影印吧。不過話是這麼說,緊接在體育課之後,岡本老師這堂只有板書、板書跟板書的世界史,能夠挺住不被催眠的學生看來也是少數。不管男生女生,教室裡一半以上的同學都已經陣亡趴在桌上,不然就是不斷點頭打著瞌睡。
  我把手中的自動鉛筆收進筆盒裡,然後像是想把胸口堵塞的東西都吐掉一樣,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粉筆在黑板上叩叩叩叩地發出有節奏的聲音,我用手撐起臉頰,懶洋洋地望著老師默默寫著板書的背影。
  看著岡本老師用固定的節奏和動作,好像機械一樣在深綠色黑板上製造出一列列的白色文字,我的眼皮不禁又沉重了起來。望向教室裡的時鐘,發現還有五分鐘才下課,明明只是短短的五分鐘,玩遊戲或上網時一下就沒了,但第六節課剩下的最後五分鐘,卻好像會持續到永遠一樣漫長。順便一提,岡本老師對學生打瞌睡這件事習以為常,也根本不管,卻嚴厲禁止學生利用任何設備拍下板書,所以筆記就只能乖乖用手寫。
  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三點,已經沒有上午那麼熾熱的陽光照在地上,讓原本白色的操場也帶上了點偏黃的顏色。
  待會兒下課後一直到傍晚七點為止,都是社團活動的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上課太累了,就連平常在學校裡最期待的社團時間,我都覺得有點沒勁。

  ◇

  放學後,我換下球鞋穿上運動專用的慢跑鞋,保持站立的姿勢彎下腰,稍微伸展著腳部的肌肉。
  在室外活動的社團學生直到不久前都還穿著長袖,但今天已經能夠看到不少穿短袖的人了,而我也是。好一段時間都蓋在布料下面的手臂肌膚被風吹拂的觸感,也讓我覺得新鮮。這時,足球隊和網球隊的學生們也正陸陸續續地從社辦走出來。
  我們田徑隊的活動範圍主要是在操場偏內側,百米田徑場與跳遠用沙地所在的地方。這裡有一棟四方形的水泥建築,內部分隔成三個房間,其中一個房間拿來放置器材,另外兩個則分別當作男女更衣室,田徑隊成員如果要暖身或者要開會討論事情也都在這裡。
  旁邊傳來了腳步聲,我往女生更衣室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在田徑隊裡跑長跑的杉谷美禰子剛好走出來。她上半身穿著短袖運動上衣,下半身的運動短褲像是只在腰間纏了一圈布料似的。她朝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我也稍微點頭向她回禮。我跟美禰子從國中同校時就都是田徑隊成員,前後算起來認識也超過五年了。
  美禰子走向鋪在社團教室前的藍色塑膠墊,在距離我大約一公尺的地方坐了下來。
  「期中考如何啊?」她這麼跟我搭話。
  「普通吧,跟以往差不多。」
  「哦,也就是說這次理科的榜首又是你嘍?」
  「不曉得,還沒聽到名次呢。」
  我一直都很喜歡閱讀理科的書,物理與數學這兩項科目,成績排名也總是都維持在年級前十以內。像是物理學相關或介紹最新科學技術的書籍出的小開本還有科幻小說,我都愛不釋手。跟那些書的內容相比之下,學校理科課本裡教的東西感覺實在簡單很多。不過,我其他科目的分數就沒有特別出色了,成績也是時好時壞。之前偷懶沒有認真複習世界史時,考試成績差點不及格,所以說起來,我也不算是那種特別認真,或是特別聰明的學生。
  「妳呢?」
  「這次絕地大反攻嘍,英語就進步了有三十分。」
  「那不是因為妳上次考太慘的關係嗎?」
  我一說完美禰子就笑了。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你超過分!」我也配合地跟著笑了。
  跟美禰子恢復到像這樣普通的朋友關係,也花了至少半年以上的時間。從國中時認識到現在好幾年,我們也算是交情不錯的朋友,但我卻在去年一度破壞了這種關係。
  要說發生了什麼,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向她告白然後被甩了。
  煩惱了好幾個月,考慮了好幾週,練習了好幾天,不斷嘗試怎麼樣才能夠表達出自己最真誠的心意。但實際說出口後,這份告白卻只迎來了十秒鐘的沉默,然後被美禰子窘迫又抱歉的一句「對不起」給拒絕了。
  「在田徑隊還會繼續相處一年……從今往後,我們就跟之前一樣當朋友吧。」
  美禰子在說這些話時一副困擾的樣子,比起拒絕的話語,這點更加讓我受挫。而且我每次在回想起過往痛苦回憶的時候,總是會比先前更加難受,所以從那天起,大概有一個月我都非常消沉。之後每次跟美禰子在練習田徑碰到面時感覺都很尷尬,所以我們甚至有好一陣子幾乎都不說話。
  關於告白後的那場對話,我越是想忘記就越加忘不了,偶爾突然想起來時,就會忍不住鑽牛角尖思考她那時說的話。
  「在田徑隊還會繼續相處一年」這句話是我最想不通的,之後在失眠的夜晚或者其他時候,我依然不斷思考著這句話的意思。這是不是指因為我們同樣都待在田徑社,彼此交往會顧慮是否會影響到社團活動或者和其他同學的人際關係,所以在退出社團以前不能交往呢?這麼一想之後,原本受到打擊消沉不已的我也漸漸抱有了一絲期待。但一升上三年級,美禰子就跟籃球隊一位名叫佐藤的男生開始交往了。
  在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雖然稍微有點驚訝,卻比我自己想像的要平靜多了。被甩之後也過了那麼久,那種難堪的感覺隨著時間慢慢消失,我也能與美禰子恢復到以往的相處模式了。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如今對她抱持的戀愛感情,比起告白的時候已經淡了許多吧。
  但偶爾見到美禰子和佐藤牽著手時,不禁會想像起他們是否還做了別的事情,讓我覺得很不痛快。明明我都已經放下了,有時還是會突然冒出這樣的情緒。
  ──青春期的混亂。
  我想一定是這樣,而這些事情最後都會過去。田徑社也是,大概再一個月就差不多該準備退社了,接著就要開始面對高三的備考生活,再之後,則是如今尚無法想像的大學新生活。已經過去的事,不論是想法還是記憶,肯定都會慢慢淡去吧。

  ◇

  今年的田徑比賽,縣賽於六月初開始舉行。通常來說,三年級學生如果在四月舉行的地區賽沒能晉級的話,也差不多就會退出社團了。不過往年以來,我們學校的三年級學生一直到縣賽為止也都還是會參加練習,稍微跑兩下動動身體,給晉級縣賽的選手加油打氣。就跟過去的學長姊們一樣,今天也有好幾位跟我一樣是三年級的田徑隊員來參加練習了。順便一提,我是要參加今年縣賽的百米短跑選手,而美禰子晉級了三千公尺長跑。
  所有人暖身大約十分鐘後,就根據每個人的參賽項目,分別開始練習。像我這樣的短跑選手,就是用梯子練習抬腿,然後在田徑場上進行迷你跨欄跑訓練,中間稍微休息一下後,開始用起跑器練習起跑,再實際跑過幾趟百米跑。到後半段的練習時間,已經退出社團的三年級學生會幫忙負責喊起跑以及按碼表。
  進行完所有練習大概已經是六點半左右,這時所有人會一起慢跑然後做舒緩動作,最後一起對田徑隊的負責老師說「謝謝指教」後就解散。
  男生就在社團教室外面換制服,女生則進到器材室隔壁的房間更衣。我跟其他男同學一起看著在操場中心進行練習比賽的足球隊,一邊脫下運動服,換上襯衫和長褲。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夕陽早已隱沒了身影,西方天空的雲也變成紅黑色。田徑練習時還照在地上的影子,已經融入了這片壟罩大地的黑暗中。
  我拿著包包,跟三年級的短跑選手們稍微聊了一下,之後大家就一起往車站走。後來在校門口,見到了不曉得是不是有約好等對方一起回家的美禰子和佐藤正在說話。對話的時候沒必要並肩站在一起吧?為什麼要牽著手呢?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佐藤發現了我,然後朝這邊打了招呼:「嗨,中山。」因為我跟佐藤也曾同班過一年,以交情上來講,遇到了也多少會聊幾句。
  「呃,嗨,佐藤。」
  雖然一時之間感到有些措手不及,起碼最後還是回應了對方的招呼。我眼角餘光看著美禰子,露出在夏季制服之外的,是很符合長跑選手身材的細長手腳,而練習田徑時一直綁著的直長髮,如今放下來垂在背後。
  雖然因為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表情,不過美禰子用著跟往常一樣的口氣,叫著我在田徑社當中的外號:「阿幸,練習辛苦啦。」她到國中為止都還叫我「中山同學」,不過上了高中後,就跟著叫起了我在田徑隊裡面的新外號。
  「妳也辛苦了。」
  我這麼說了之後,其他人催促著「快走吧」再度邁出了腳步,一群田徑社同學們在經過校門口時,也紛紛跟美禰子打過招呼。但我實在是想不通,難道說女生和男朋友牽著手,笑著對自己曾經甩過的人搭話是很正常的嗎?雖然跟她認識了這麼久,但我還是常常搞不懂美禰子的想法。
  校門口外是片廣大的茶園,穿過那裡,走到大馬路上後就是車站了,從這裡搭電車坐五站之後,就會抵達離我家最近的車站。這個時間點的電車上,滿是剛放學的高中生和的上班族,幾乎都不會有空位。我站在門口附近的地方,出神望著窗外,這個路段交錯混雜著滿是農田的鄉村景致和大廈林立的熱鬧住宅區。我看著夕陽下光輝燦爛的車站思考時,列車駛入了黑暗的雜木林中。
  不久後,就抵達離我家最近的入澤車站了,這裡的站前圓環有著便利商店、居酒屋跟花店等,從這裡騎腳踏車回到我家大約只要五分鐘。我騎著腳踏車穿過夜晚的街道回到公寓,在亮著暖色燈光的停車場停好車後,搭電梯回到了五樓家中。一進家門後馬上先去淋浴沖掉身上的汗,之後把速食咖哩加熱後一個人簡單解決了晚餐,吃完晚餐後便回房間倒在了床上。
  好安靜啊。我感受著背後柔軟的床鋪這麼想道。閉上勞累了一天的眼睛後,耳邊傳來微微的耳鳴,而眼皮之下的黑暗中,陡然出現了美禰子與佐藤並肩而行的身影。這時,我一直夢到的那個女孩子,她的身影突然浮現。
  如果。我想,如果啊……
  如果,我能如同夢中一般與那個女孩子相遇,我的每一天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夢中的我和那個女孩以及其他的孩子們,總是開心地一起聊天玩耍,看起來非常快樂。
  這麼一想,就突然覺得自己至今為止的生活實在是無聊又乏味。也不是說每天都過得很空虛,但被喜歡的女孩子甩了,自己也不是性格特別活潑的人,所以我的高中生活實在也算不上特別快樂。
  睜開眼睛後──白色的牆壁和天花板,從國中用到現在的書桌、筆電,以及塞滿書和雜誌的書櫃與雜誌架映入眼簾──是我那一成不變的房間。

  ◇

  之後的星期日,我看到一則報導隔壁鎮遊樂園要關閉的新聞。
  因為媽媽要今天跟朋友聚餐,所以我一個人用過了晚餐。之後打開筆電,瀏覽新聞網站時,無意間看到了這則報導。
  只有很受歡迎的水上樂園會保留下來,其他老舊的園區則會拆毀,改造成擁有最先進擴增實境和虛擬實境技術的活動展演中心兼娛樂設施。
  那座遊樂園在我們這個地區已經經營很久了,絕大多數本地人都曉得這個地方。小學時也經常能夠聽到朋友聊起他們跟家人一起去遊樂園,或者暑假時跟其他朋友去那裡的水上樂園玩。
  我放開滑鼠,拿起裝著冰咖啡的玻璃杯啜了一口。身體往椅背一靠,便宜的電腦椅子就發出摩擦的聲響。
  ──那裡要被拆掉了啊。
  我從來沒有去過那個遊樂園。雖然常常經過那附近,卻連一次都沒進去過,當然也對那個地方沒有任何回憶。
  但不知為何,這則新聞卻讓我非常在意。
  我將手伸向筆電鍵盤,開始搜索遊樂園的網頁。看過網站裡的遊樂設施介紹後,不知為何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看園區內游泳池的介紹時也有同樣的情況。
  人造浪泳池、漂漂河、滑水道──我看著這些設施照片,不知為何腦中浮現出了小時候的自己在其中遊玩的模樣。在炎夏中帶著溫度的池水、飛濺的水花、不斷流洩的蟬鳴聲與熾熱耀眼的陽光。
  我閉上眼睛,靜靜等待那些景象從腦海中消失。
  就像是真實的記憶一樣,連五感的體驗都跟著一併甦醒了。但我會記得這座水上樂園,肯定是因為每年都聽學校與住附近的朋友們說起暑假去那裡的玩的事情,而我對那些敘述所產生的想像殘留在腦海深處,才會構築出這樣的記憶吧。
  我這麼想著,蓋上了筆電。
  夜晚中,電腦風扇微弱的聲音也消失後,我待在比先前更加安靜的房間裡,心裡突然湧起了的一直以來伴隨著我的那種失落感。
  我開始嫉妒在我腦海中那個因為記憶錯亂而誕生,在泳池裡開心玩耍的自己了。我的暑假一直都是一個人讀書或寫作業,雖然偶爾會和住在附近的朋友一起去逛購物中心、遊樂中心或書店,但實在也沒什麼屬於小學生的愉快暑假回憶。最多就是我那時讀了不少給小孩子看的科普類書籍,拜此所賜,我長大後的理科成績一直都很好。
  當我想著這些事情時,智慧型手機突然響起了收到訊息的音效。我打開通訊軟體,點開田徑隊朋友傳來的訊息。
  『長跑的隊員們現在正在練習喔,幸成要來嗎?美禰子也會來喔。』
  訊息最後附了一個豎著大拇指的角色圖片,讓人有點不爽。
  雖然大家都還不曉得我已經告白過然後被甩了,不過我喜歡美禰子這件事,早就在田徑隊的男生裡傳開。要詳細跟他們說明我跟美禰子之間的前因後果實在太麻煩了,所以就乾脆保持這樣。
  因為這星期日社團活動休息,所以我今天一整天身體也都幾乎沒怎麼活動。我看了下時間,發現現在還不到八點,從我家到聽說大家要去練習的公園,騎腳踏車大概要二十分鐘左右。我想想後決定去參加練習,於是起身換上運動服,戴上手錶型穿戴終端,把毛巾和錢包放入運動背包後,就走出了家門。

  ◇

  我抵達了有許多下班的叔叔阿姨也在跑步,路燈林立的運動公園。把腳踏車停在停車場後,就發現田徑隊已經有好幾個人聚集在明亮的地方,一邊聊天一邊熱身。一眼看過去,發現裡面也有不是長跑選手的人,大概跟我一樣是被人叫來的吧。人群中沒有看到美禰子的身影,我想大概是去跑道那裡練習了。
  我朝他們的方向走去。
  「喔,幸成。」一位男生舉起手跟我打招呼,一些學妹也跟著出聲:「阿幸學長。」
  因為出門時已經換上慢跑鞋了,所以我把運動背包放下後就直接開始熱身。
  天已經完全黑了,但公園各處安裝的LED燈散發著明亮的白色光芒,把跑道和周圍的樹林都照得非常清楚。
  「美禰子要經過這邊了喔。」
  站在我旁邊一位同年級的男生這麼說完,美禰子和其他兩個田徑隊女生就用很有節奏的腳步聲跑過了我們面前。她瞄了一眼手腕上帶有碼表和計算心跳功能的穿戴式終端後,往我們的方向看過來笑了一下,用眼神跟我打了招呼,正坐在地上伸展腳踝我也對她點了點頭。
  「你有在想要怎麼從佐藤那裡把美禰子搶回來嗎?」
  站在我旁邊的傢伙這麼揶揄著。
  「吵死了。」
  我也已經習慣因為這件事情被田徑部的男生取笑了,所以用打鬧一般的語氣這麼說完,就進入跑道開始用不那麼快的速度跑步。讓身體稍微暖起來後,我打算跑幾次短距離衝刺,然後沿著兩公里的步道慢跑一圈。
  我稍微活動過身體後,美禰子已經開始用毛巾擦汗,似乎是練習結束了。她慢慢往我這邊走來,開口搭話:
  「你今天一天有做什麼嗎?」
  「沒什麼特別的,就是讀書、打遊戲、然後上網看看新聞。」
  「好頹廢的生活喔。」
  「那你呢?」
  「嗯,其實也跟你差不多啦。」
  美禰子這麼說著笑了起來。
  為了調整跑步姿勢,我在之後跑了好幾次短跑衝刺。美禰子則一邊伸展大腿和小腿,一邊看著我練習。
  「妳今天就練習到這了嗎?」
  我因為受不了這樣的沉默,所以開口跟她搭了話,美禰子點點頭說:「嗯,大概會再稍微慢跑一下吧。你狀況如何?」
  「今天狀況不太好呢……早上太早醒來了,結果又從上午一直睡到中午,大概是這個緣故,總覺得身體不太靈活。」
  「作息真不健康啊,你這樣大賽跑不出好成績喔。」
  「我會注意啦。」
  我這樣答道。但像今天也一樣,每次只要有優羽子出現的「那種夢」,我就總是睡不好,不過作夢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所以也不是多注意就能改善。
  「美禰子,妳有沒有一直重複作同樣的夢過啊?」
  雖然像這樣不自覺地就問了出來,但我目前為止都還沒對女生問過這個問題,只問過幾位男性朋友而已。
  「怎麼?你今天是因為作惡夢才沒睡好的啊?」
  「嗯,差不多是那樣吧。」我這麼說了之後,美禰子拉著長音「是喔~~」這麼應了一聲之後回答:「我倒是有一個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作的夢呢。」
  「是怎樣的夢?」
  「夢的開始都是一隻狗慢吞吞地走著,然後同樣有隻貓慢慢踱步過來,貓的背上還有一隻白色的鳥,那隻鳥會一直盯著我,實在讓人毛骨悚然呢。」
  「那啥啊?」
  「有夠超現實的夢境對吧?我都懷疑自己腦袋裡到底裝些什麼了。」
  美禰子自己說著就笑了起來,於是我也跟著笑了一下。
  聽她這麼一說,我也開始思考美禰子的潛意識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人的潛意識原本就毫無條理,也許像這種抽象的夢反而比較常見吧。
  做完腳部舒緩動作的美禰子伸了個懶腰,「呼──」地吐出一大口氣,擦拭著臉上的汗水。之後就手裡拿著白色毛巾,沉默了好一陣子。在這短短幾秒鐘,我開始感到氣氛微妙而且有點尷尬時,美禰子一邊用視線瞄著後面其他的田徑隊成員,用小聲但很認真的聲音喊了「中山同學」。因為很久沒聽過她用外號以外的方式喊我,讓我驚訝地抬起頭,只聽美禰子繼續接了下去:
  「對不起。那時候……沒能明確地回答你。」
  我感覺到一陣措不及防的巨大衝擊,像是突然有東西梗在喉嚨一樣,十分難受。
  我停頓了許久,在那氣氛十分微妙的幾秒鐘沉默後,只說了「沒關係」。當時被打擊成那樣,我也不曉得到底哪裡沒關係了,但總之我對這件事情的感想,就是「都沒關係了」。拜託,這種話就不要特地跑來說了。這樣一來,接受道歉的這方都顯得很悲慘了。
  雖然這種真心話實在說不出口,但我還是感到一陣怨憤湧上心頭,於是用站立式起跑直接全力衝刺起來。
  夜晚的黑暗中,路燈的光芒似乎都化成了白色的線條從身邊流過,咻咻的風聲呼嘯在耳邊。我覺得自己有點可笑,這不就好像我從美禰子身邊盡全力逃走一樣嗎?跑了大概五十公尺後,我把步伐轉成了慢跑。
  ──不論如何,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錯過了跟美禰子交往的機會。手牽手一起回家、放假去約會、一起讀書等,都是我認真想追求她時夢想過的事情。雖然這些全都化成了泡影,但如今能從對彼此感到尷尬的情況裡解脫出來,拾回國中以來就都是同社團朋友的交情,毫無芥蒂地說話,我認為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我停下來回頭看去,美禰子就站在跟剛才一模一樣的位置,一直看著我練習。

  ◇

  第六節的物理課,明明也不需要做什麼實驗,卻一直穿著白袍的谷川老師,正在說明雙縫實驗。
  在一個投影幕前放上上面有兩個縫隙的隔板,並對螢幕打出一個個光子。由於光子是一種粒子,如果沒有被隔板反彈而是穿過了縫隙,理論上應該會隨機穿過兩個縫隙中的任意一個,到最後不論總共發射了多少光子,都會在螢幕上投影出兩個與隔板縫隙一樣的平行線。如果是使用波來進行實驗,由於波峰和波谷互相干涉,所以會在螢幕上形成深深淺淺的干涉圖樣。但對狹縫投射光子的實驗結果,卻與波在穿過兩道狹縫時的狀況一樣。
  於是為了觀測光子到底通過了哪個狹縫,在旁邊設置觀測儀器後再度進行同樣實驗。但此時呈現出光子波特徵的干涉圖樣卻不知為何不見了,反而出現了呈現其粒子特性的圖形。以上的實驗,證明了微觀世界裡的電子與光子等,會同時擁有波與粒子兩種特性,這項經典實驗在許多解釋量子理論的書籍上都會出現。
  對物質這種波粒二象並立的狀態,科學界在這一百年內已經推出了數種解釋。目前的物理量子學界中,最主流也維持最久的解釋是哥本哈根派的說法,也就是「微觀中的粒子之所以會同時擁有波與粒子兩種性質,是因為它們在被觀測前無法決定其確切位置,只能以機率來表示,直到被觀測之後為止才能確定其所在的位置」。但是為何粒子必須在被觀測到後才能決定其位置,這部分卻還沒有任何人能夠給出解釋。之後,又出現了由多重世界解釋(簡單來說,就是有多少種可能性,便會有同樣數量的複數世界存在)為基礎發展起來,包含艾弗雷特詮釋在內的各樣假說與論述,至今依然是未解的謎題。不過,在二十一世紀已經走過四分之一的現在,曾被視為異端邪說的多世界理論似乎也已經受到了普遍的支持。
  谷川老師說到這裡時,下課鐘剛好打了。我把筆記、課本、文具抱在腋下,離開物理實驗室,回到了班級教室。
  我們學校的田徑隊,星期四是自由練習日。可以休息不參加社團活動,也可以自主練習。
  短跑的選手們每週三會進行高強度訓練,然後在隔天的週四休息一天,利用逼近身體極限後產生的「超回復」原理鍛鍊身體肌肉。前一天的高強度訓練讓我腳部的肌肉至今仍在隱隱作痛,所以我今天沒有去運動場,就這樣直接回家了。走過運動場上時,可以看到正在練習跳高和跳遠的選手,以及田徑隊的長跑選手們正在做練習準備。
  我一個人朝車站的方向走去,後來因為突然想去看看書或衣服,就又晃去了購物中心。
  我在服飾店裡挑揀短袖襯衫時,有幾位我們學校的女生正在擴增實境的穿衣鏡前面挑衣服。按下能夠讀取衣服條碼的裝置後,就能夠開始操作擁有液晶螢幕功能的鏡面,之後在螢幕上選擇指定的商品後,鏡面上就會映出穿著該件衣服的自己了。雖然和實際穿上的樣子多少還是有點不太一樣,不過藉由這個裝置,能夠大概知道自己穿上衣服後的感覺。
  我在購物中心裡閒晃,漫無目的地轉了好幾圈後,突然看到了陳列在花店前的康乃馨,旁邊手工製作的牌子上寫著「母親節禮物」。
  說起來,這個星期日就是今年的母親節。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後,就買下了五百圓的組合花束。
  回到五樓公寓的家時,時間已經過了六點,總是很晚才從公司下班的媽媽,難得已經到家了。媽媽坐在沙發上滑著平板電腦,我回來後也沒有望向這邊,就那樣繼續盯著螢幕說「歡迎回來」。
  我感到有點意外:「今天回來得真早啊。」媽媽聽我這麼說便答道:「因為今天剛好沒加班啊。」
  「是喔──對了,我買了這個。」
  我把塑膠袋裡的康乃馨放到桌上,聽見包裝紙發出的沙沙聲後,媽媽終於把眼睛從平板上移開轉到這邊來。
  「什麼?花?」
  「因為母親節到了嘛。」
  「母親節是星期日吧?」
  媽媽蹙起了眉頭。
  「星期日有社團活動啊,反正提早送又沒什麼不好。」
  「這樣呀。」媽媽說著放下平板電腦,起身從倚著的沙發上站起來。
  「那我去換衣服了。」
  我這麼說完後,就回到了房間。
  按下LED燈開關打開燈後,我脫下制服掛在衣架上,再換上了居家的運動服。
  我在房間的椅子上坐下,稍微看了一下我向來非常喜歡的一位物理學家,福原祥平所寫的一本科普物理書。等回到客廳時,整個室內已經飄滿晚餐的咖哩香味了。原本擺在桌上的康乃馨已經放進裝水的花瓶裡,裝飾在廚房的一角,雖然放在那種地方好像有點煞風景,不過多少還是給環境增添了一種高雅的感覺。
  「你會參加社團活動到什麼時候啊?」
  坐在我對面的媽媽一邊聽著電視的新聞報導,一邊這麼問我。我把嘴巴裡的東西吞下去後回答:
  「從現在開始會花幾個星期轉換心態吧。如果短時間內速度沒有變快,大概在六月的第一場比賽後就會結束社團活動了。」
  「哦,那你現在大概跑多快呢?」
  「百米最佳紀錄大概是十一秒四左右吧。」
  「很快嘛。」
  「這樣一點都不算快啦,縣內能夠跑出十秒多的人比比皆是喔。」
  「十秒多跟十一秒四差很多嗎?」
  「差很多。」我點頭道。田徑是秒數競爭到小數點以下的世界,而我和縣內最厲害的那群人,差了將近一秒。如果要突破十一秒這個界限,除了後天的努力以外,也需要與生俱來的優良體格和運動神經。我在春季地方預賽中的成績雖然勉強能夠晉級縣賽,不過照往年的狀況來看,在縣大會這種等級的比賽中,我大概十有八九在預賽就會被淘汰了吧。
  「你跑田徑到現在也有六年了吧?」
  「嗯。」
  「堅持了很久呢。」
  我沒有正面回答這句話,只是點了點頭,繼續用湯匙撈著咖哩,吃完後就回到了房間,開始在床上讀著之前看到一半的書。沒看多久睡意就湧了上來,於是我闔起書,閉上眼睛。
  今天也會夢到跟之前一樣,有優羽子和智紀他們出現的夢嗎?我在已經朦朧的意識中,模模糊糊地這麼想著。作了這種夢之後,隔天總是會莫名地既亢奮又失落,如果是平常就算了,希望到了大賽的前一天晚上,能夠讓我好好睡一覺。
  夢就是夢,我還不希望自己一直累積至今的現實世界生活,被看不見抓不著的虛無夢境給影響。

  ◇

  不久後,氣象開始報導日本從南到北將依序進入梅雨季時,今年的埼玉縣大賽比賽日也終於到來。今天是陽光晴朗熾烈,非常炎熱的一天。不論是帶著濃綠色澤,欣欣向榮的草木,或是飄在天空之中,大片的白色積雨雲,都讓人感受到夏日臨近的腳步聲。
  就像之前跟媽媽說的一樣,如果這次無法晉級,在今天的比賽結束後,我就要退出社團了。我們學校的田徑隊實力也並不是特別強,所有年級、所有比賽種類加起來,能夠留到縣賽的也不過十人。不過學校所有田徑隊隊員,今天倒是都來為能夠參賽的人加油了。
  因為升上大學後我也不打算繼續跑田徑,所以今天也算是從國中以來累積到現在,展現六年田徑成果的日子。一定要跑出符合自己實力的成績,為最後畫下漂亮的句點。當然能夠跑出自己最佳速度那是再好不過,就算達不到,好歹也絕對不能留下起跑失誤這樣的遺憾。
  到了會場後,我開始專心熱身,讓身體進入狀態。
  我從以前就跑很快,學校運動會上總是被選為接力選手,這項特長也一直讓小時候我對自己充滿自信。
  以前在看過電視上的足球和棒球比賽後,進入國中時本來也想加入這兩項的其中一種運動社團。但是參加足球社或棒球社的人,似乎都是以前就有涉獵的人,我這個門外漢實在不好意思跑去混在這些熟手當中。所以我最後加入了不需要相關經驗的田徑隊,然後就成了短跑選手。
  一開始還曾經覺得不過就是跑步而已,但光是手臂的擺動方式和腳步的動作就都大有學問,更不用說如何判斷跑步時什麼時候該全力衝刺之類的技巧。我在加入後才明白,這項競技有著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來的深度。
  一邊研究著這些事情,一邊獨自努力磨練著自己的跑步技巧,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十分有趣。當然,練習時也有一定會有需要同伴們彼此幫助的時候,但最後跑在跑道上的,就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除了接受指導老師和學長姊的教導之外,我也自己閱讀了相關的訓練書籍。像這樣每天練習下來,短跑的成績慢慢變好時,也能夠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的成長。
  雖然每次都只是在小數點以下的秒數中增加一點小小的差距,但那份差距卻是自己真正在往前進步的證明。我甚至覺得,就是這一切撐起了我十幾歲的青春。
  在百米短跑預賽開始前不久,我熱身完畢換上隊服,朝跑道旁出場選手聚集處走去。稍微出了點汗的身體非常輕盈,體內充滿力量,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態非常好。
  廣播宣布百米賽跑開始後,第一組選手便開跑了。聚集在周圍的人們加油聲響徹雲霄,起步槍的火藥味從風中飄來。我稍微活動了一下手腳,一邊看著其他選手在跑道上奔馳,一邊感受著上場前那種獨特的緊張感包圍著自己。
  不久後前面的組別終於都結束了,我在起跑器調整完,起跑也練習結束之後,在起跑線前站定。
  選手們都就定位後,會按照順序唸出名字。當廣播內傳出「中山幸成」這個名字時,高中的同學們都為我加油歡呼起來。我像往常一樣,朝田徑隊同學們的方向點了點頭,然後稍微扭扭肩膀和頸部,晃晃手腳,盡可能活動一下身體。
  田徑基本上來說是單人的競技,但是單一學校擁有眾多優秀選手的狀況也是會出現的,跟我同組的人中,就有那種學校出身的選手。
  我深呼吸,將鬱積在胸口的氣息吐了出來。不要在意周圍了,就想著這場比賽肯定無法拿到前面的名次,所以人生的這最後一場百米賽跑,就不要後悔地拚盡全力吧。
  「On your marks。」
  聽到這個廣播後,我把腳搭上起跑器,擺出起跑的姿勢。至今喧鬧不已的周遭突然靜了下來,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臟,一下一下在自己體內強而有力地跳動著。心跳節奏慢慢高昂了起來,力量自然地充盈在體內,準備要起跑的前一刻,所有的緊張與壓力反而都消失無蹤了。
  「Set。」
  起步槍鳴槍的聲音抵達耳膜的瞬間,這副受過多年訓練的身體,就像被按下開關的機器一般動了起來。
  在加油聲瞬間炸開的會場中,我什麼都不想地擺動著自己的手腳和身體。耳邊傳來快速流動的風聲,在短短十秒又多一點的時間內,全神貫注地向前奔跑,直到抵達終點。
  有三人比我更早到達終點線,我的名次是第四名,時間則是十一秒四。以這次的狀況來說,本來就確實不太可能刷新個人紀錄,雖然這個秒數從以前以來就一直無法突破,但我對自己這次的成績覺得非常滿意。後悔什麼的基本上完全沒有,現在心裡更多的是感到交出了一張自己能夠滿意的成績單,作為六年田徑生涯的結尾,已經十分足夠了。
  我向跑道以及觀眾台上我們學校田徑隊所在的位置鞠了個躬,然後就離開賽場,回到主辦單位撥給我們學校放置行李的地方。當我坐在地上的藍色塑膠墊上時,才剛全速奔馳完的雙腳仍在發熱。
  ──我在心裡向跑了六年的這雙腿說「辛苦了」,然後開始輕輕按摩腿部的肌肉。

  ◇

  在替女子短跑以及之後的跳高選手加油後,就輪到美禰子和一位二年級學妹上場,準備開始進行女子三千公尺的比賽了。
  我和其他田徑隊男生一起走向觀眾席,替我們學校的學生加油。比賽一開始,有兩位出身運動強校的選手馬上就跟其他人拉出了一大段距離,不過落在後頭的一群人當中,美禰子是最領先的。
  我和其他隊員一樣努力喊著加油,大概三十秒後,原本還跑在差不多位置的一群選手們彼此的距離就慢慢拉開。美禰子在這時比差不多跑在一起的選手們稍微落後一點,但在最後一圈的衝刺時,美禰子追過好幾人,最後得到了第七名。
  抵達終點後,美禰子用手撐著地面跪在地上,表情十分難受,調整過氣息後才站起來。之後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緩緩離開跑道。
  美禰子這次跑出的時間也和她的個人最佳紀錄差不多,本來是不是還能拿到更好成績實在難說。但跟同樣晉級到縣賽的二年級學妹並肩走在一起時,美禰子的表情看起來很滿足。
  接下來又陸續進行了好幾個項目後,我們學校所有選手們今天的比賽終於全部結束了。
  最後,我們高中各有一位選手通過了男子四百公尺及女子百米預賽晉級決賽,但最終成績仍無法進入關東大賽。
  於是,今年的比賽全數結束,三年級學生就此退出社團了。雖說長跑選手在冬季還有比賽,要選擇繼續留到那時候也可以。但我們學校也不是以田徑出名的高中,所以每屆的三年級學生都還是會在這個時間點就停止社團活動,把重心放到考試上。
  在收拾好東西走出比賽會場後,我們圍著指導老師,開始進行最後一次社團會議。
  到了下午四點多,太陽開始下山了。指導老師對高三同學們說了些勉勵慰勞的話,之後就由三年級學生一個一個開始對學弟妹們說些感言。
  兩年多的這段時間,我度過了非常充實的社團生活──我對學弟妹們大致就是說了這樣的感想。雖然是很沒新意的內容,但在說出口後,反而有種放下一切的舒暢。一直以來,每次要在許多人面前一本正經地說話時,我總是多少覺得有些彆扭,但這次卻能夠十分平靜坦誠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高三的女生中也有人邊說邊掉眼淚,結果學弟妹們也有人淚眼汪汪地跟著哭了起來。
  不久後,當會議終於結束,眾人準備解散時,男生隊員們帶著有點寂寞、有點害羞但又有點興奮的情緒開始互相握手擁抱。
  我從國中以來的田徑生涯,就這樣結束了。
  我走向美禰子,有點害羞地說「這五年來謝謝你」後伸出手,話語裡帶上了笑意。
  「嗯。」美禰子握住了我的手,而她今天被太陽曬了一天,紅通通的臉蛋也露出了笑容。她的手很細又有點骨感,是比我的體溫要高些,一雙很溫暖的手。
  因為我跟美禰子不同班,所以在退出社團之後,我們大概也不會有多少機會說話了吧。
  我對此並不感到遺憾,反而覺得心情很暢快。我想從國中到高中所有關於田徑隊的記憶、跟美禰子一起度過的每一天,以及她各種角度的身影,一定都會成為我美好的回憶。
  「呀──!」旁邊突然傳來了一陣尖叫。原來是有個高三男生在會議結束後,在這種好像有點高漲又好像帶點寂寞的氣氛中,趁機想抱住學妹,結果惹得人家驚聲尖叫。大家看著這一幕,都紛紛笑了起來。
  我跟美禰子也苦笑地看著發生騷動的方向,之後,她對我說「那就再見嘍」,往外走了幾步。
  「我們女生隊員,待會兒還約了要去吃飯。」
  「嗯,我知道了。」
  我這麼回覆後,美禰子就朝女生們集合的地方,踏著輕巧的步伐走了過去。我重新揹好肩上的行李後,也往男生們集合的方向走去,然後就跟著男隊員們離開比賽會場走向車站,搭上了回程電車。

  ◇

  『幸成同學買了那本書啊。』
  『嗯,我在書店一看到後就非常喜歡。不過看不懂的地方,我想請優羽子的爸爸教我,可以嗎?』
  『嗯,爸爸一定會很高興的。讀者對這本書的問題和感想,爸爸也說他基本上都會回覆喔。』
  『真的嗎?太棒了!話說回來,妳看書裡面還有叔叔的照片喔。』
  『真的假的?在哪裡?』
  我翻開之前特地折角的那一頁,指出了那張照片。優羽子探頭過來看向我手中的書本,洗髮精柔和的香味隱約飄散在空中,在這個角度甚至能夠清楚看見優羽子頭上的分髮線,和她白皙的肌膚。

  『下一站,新武藏野站。』

  我被一陣沙啞的男性廣播聲吵醒,睜開了眼睛。在意識還有些模糊不清時,轉頭看了看周圍的狀況。
  ──這裡……是哪裡?
  彼此說了「那就學校再見」,跟最後一位一起坐車的男同學道別之後……我就完全沒有印象了。
  我在剛醒來還抓太不到現實感的狀態中,就這麼出神地看向窗外,茶園與雜木林,這兩者不斷重複出現的田園風景。
  『轉乘東澤線與往入澤遊樂園站方向的旅客,請在本站換車。』
  聽到這句廣播後,還有些恍惚的我瞬間清醒了過來。
  ──入澤遊樂園。
  我的腦海中,浮現了不久前看到,關於這座古老遊樂園就要拆毀改建的新聞。以及……

  『幸成同學買了那本書啊。』

  感覺和我非常熟稔的女孩子,她的這句話仍在我腦海中迴響。
  原來是這樣啊──直到剛才醒來為止,我又作了一直以來的「那種夢」,只不過,這次是以前從沒出現過的情節。我正在讀某本書,然後把書也拿給了優羽子看,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書呢……只模糊地記得某種像是植物的根部一樣,有著無數分叉的圖形……那到底是什麼呢?不管我怎麼回想,都想不起來。
  電車開始減速,不久後便進入了車站月台。電車停下後,說著『右側開門』的廣播響起,伴隨著一陣排氣聲,車門開了。
  我還沒能完全擺脫睡意,腦袋仍然有點昏昏沉沉的。
  就在這時,我彷彿看見正對面的車門外,幼時的我一臉開心地跟著另一群孩子走過。
  我想都沒想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車門即將關閉。』
  車內廣播響起,車站裡也開始播送警示車門要關的一小段電子音旋律。我側身鑽過已經開始關上的車門縫隙,跑出了車廂。
  一下車後,車門就關上了,電車開始慢慢地駛出了月台。逐漸加速的列車,反射著夕陽的光線漸漸走遠。
  ──居然跑下車了……
  我為自己剛才那一瞬間,連自己都不明白的行為愣住了。用穿戴式終端確認了電車時刻表後,發現下一班電車是在二十分鐘後。這一站坐不到快速和急行這些比較省時間,但不會各站都停的列車。我們先前因為剛參加完比賽後實在很累,就算會多花點時間也想要有空位坐,所以沒有搭人多的急行班次,而選擇了各站都停的普通班次。
  我站在安靜無人的車站內,一時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朝電車離開的方向看去,只見鐵道閃著淡淡的銀色光輝。
  這座新武藏野站是在我住的地方的隔壁鎮上,至今為止,我還沒有在這裡下過車。明明是第一次來的地方,但一下車之後,卻完全沒有陌生的感覺。
  不遠的地方有座樓梯。
  ──沒錯,我確實……曾經爬過那座樓梯。
  那種「既視記憶」又在腦袋裡閃過,讓我「想起」了自己應當從未經驗過的事情,也讓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座樓梯走去。金屬製的銀色扶手、邊緣貼著止滑塑膠條、靠左行走的水泥階梯、牆上貼著本地職業棒球隊的宣傳、不要低頭滑手機跟打遊戲的警語,以及介紹美術館展覽的海報。明明就是很普通,無論在哪裡都能看到的車站樓梯,卻不知為何,有種非常強烈的既視感。
  就像是被那種強烈的熟悉感給牽引,我一路走到了另一個月台,這裡出現了「往入澤遊樂園」的標誌。我看了一下時間表,距離下一班電車還有五分鐘。

  ◇

  我坐在只有四節車廂,通往入澤遊樂園的電車上時,那種既視感依然持續著。我好像陷入了自己應當未曾經歷過的「回憶」中,而且這種奇妙的感覺仍不斷地在加強。
  今天的日照時數很長,傍晚的時間也因此延長了不少。從比賽會場出來後就開始偏黃的陽光如今已轉為赤紅,天空也被染成了紫色。
  我所在的這節車廂內,就只有我一個人。我想即使是星期日,在這種一般假日又是不上不上的時間點,除了住在這條路線附近的人以外,也不太會有人搭上這班前往遊樂園的電車了吧。
  中途停經兩站後(期間完全沒有人上下車),總共花了約十五分鐘便抵達了入澤遊樂園站。
  這裡光線昏暗,只有寥寥幾盞燈,冷清到完全看不出是附近有遊樂園的車站。
  我用平板電腦看了一下遊樂園的網站,發現改建工程似乎是從下個月就要開始了。
  我到底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呢?回想起自己這種出乎意料的舉動,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和退出社團後那份感傷的心情,或許也多少有點關係吧。
  我嘆了一口氣。
  這裡能夠看見沒有在動的摩天輪。大概是哪裡正在做施工準備,可以聽見遊樂園裡傳來像是敲打金屬的清脆聲響。
  我想著既然都跑到這裡了,不如稍微晃晃再回去,於是抬腳走出了車站。
  經過像是隧道一樣的閘門口後,出現了一張寫著「改建準備中,遊樂園禁止進入」的鐵製告示牌。
  遊樂園入口附近沒有任何人影,長著茂盛新芽的行道樹和盛開的杜鵑沿著籬笆一路延伸到遠處。在昏暗的暮色中,西方天空僅剩一絲光線,遊樂園裡的雲霄飛車和高塔等設施,一個個都成了巨大的黑色剪影。
  風吹過,沙沙的樹葉聲響起。我無意識地輕撫開在腳邊的杜鵑花,白色的花朵非常美麗。杜鵑灌木叢一直延伸到遠方,那份綠沐浴在夕陽之下,也稍微帶上了柔和的橙紅。
  然後就在那前方,出現了跟我一樣看著杜鵑花叢的身影。
  凝神一看後,發現那是有著一頭短髮的女生。紅色的服裝外面套著灰色開襟外套,肩上揹著白色的肩背包。逆光中,能夠看見她纖細的剪影。
  雖然看不清臉龐,但不知為何,這女孩帶給我的印象,讓我覺得自己似乎認識她。
  那個身影突然抬起頭,朝這裡望過來。
  這瞬間,我腦袋裡的那些不明記憶就像是跟現實中的體驗融合起來,產生了如同夢和現實重疊一樣的強烈不協調感。
  她朝我的方向走了一步,腳步聲清楚地傳到我的耳邊。角度稍微變換了之後,紅色的夕陽照在她的臉上,讓我能夠清楚地看見那張臉龐──
  我好像……見過這個人。
  像是在遮掩什麼一樣,她不時撫過樹叢裡的杜鵑花,偶爾朝我這邊望過來。
  心臟不知為何快速跳動了起來。就算是今天早上集結六年以來田徑生涯之大成,進行百米競速起跑的時候,我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過。我的腳就像是被那陣奇妙的熟悉感引領,朝著那個人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過去。而那個女孩子仍像之前一樣,交錯地看著我和杜鵑花。
  「請問……」
  走到聲音能夠傳達的距離後,我下意識地向她搭話,但出聲後卻遲遲講不出下一句內容,氣氛一時有些微妙地尷尬。我不加思索地低下頭,看著她的腳。紅色的輕便女鞋,鞋跟發出清脆的聲音,稍微移動了一下。
  「呃……」想說些什麼,話語卻只在舌頭打轉,最後我還是抬起頭來,從一片空白的腦中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話。
  「……我們……有在哪裡見過嗎?」
  那個女孩子感覺像是輕輕倒抽了一口氣,表情僵硬了一下。然後她露出一個很溫柔卻有點疑惑的笑容,偏著頭說:
  「……有嗎……?」
  雖然這一瞬間實在感到非常窘迫,但我還是順著已經打開的話匣子繼續接了下去。
  「總覺得……好像看過妳的樣子……抱歉,我不是想跟妳搭訕,是真的覺得在哪裡見過面,才會跟妳搭話的……」
  「沒關係。」那個女孩子這麼說了。
  「其實我剛才也有這種感覺……總覺得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你。」
  她又歪著頭,好像更加困惑似的思考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好像總是知道自己明明不應該知道的東西,偶爾會出現這樣的狀況……真的是非常抱歉。」
  這句話一說完我就後悔了。對第一次見面的人,我到底在說什麼啊?
  「好像總是知道自己明明不應該知道的東西」什麼的,未免太莫名其妙了。突然跟別人說這個,一定會被當成奇怪的人吧。
  還是趕快離開,早點回家好了……
  我這麼想著正想轉身離去時,那個女孩子卻喊住了我:「請等一下。」我下意識地馬上又轉了回去。
  「那個……」她有點畏縮地欲言又止後,才說:
  「──其實,我也一樣。」
  「……什麼意思?」
  我感受到自己原本就高昂不已的心跳聲更加雀躍了起來。
  「我經常會有……該說是既視感嗎?今天會來這裡,也是因為那份既視感的關係。我看到了這裡就要被拆毀的新聞,所以……」
  我很訝異,然後突然感受到自己從剛才開始的猜測,似乎成為了現實。當下也不再考慮對話順序問題,直接朝對方問道:
  「難道說……應該說,妳該不會名叫優羽子吧?」
  那個女孩子的頭像是彈簧一般迅速抬起:
  「是的!」
  然後,她一直以來的緊張瞬間轉成了驚訝的笑容:
  「我是福原優羽子。我想你應該是幸成同學或者智紀同學吧?不好意思,這部分的記憶稍微有點模糊了……」
  在夢中聽見的那聲「幸成同學」,和眼前女孩子的聲音重疊了。
  「嗯,我是中山幸成。」
  「果然沒錯!」
  她露出飽含驚訝與喜悅的開心笑容大喊了一聲。
  「我一直以來都認識你!」

  ◇

  我們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後,就在長滿初夏嫩芽的樹下落座,繼續在長椅上談話。我買了罐裝咖啡,她則是小罐的寶特瓶裝奶茶。
  「我有跟妳一起來過這裡的記憶。」
  「水上樂園對吧?」
  優羽子兩手拿著寶特瓶放在大腿上,一邊笑著這麼說道。
  「沒錯。」我用力地點著頭附和。
  「……男生三個,女生也是三個……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各玩各的,但是大家的行李都放在同一個地方,午餐也是一起吃……」
  她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說一件懷念的事情,聽著她說的話,我的腦海中也浮現了許多鮮明的畫面。和她著共同的過去和經歷,讓我在一瞬間湧上了親近感,但同時也因為這種不可思議的狀況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怎麼了嗎?」
  大概是因為我的表情突然僵硬了起來,優羽子費解地問道。
  「該怎麼說呢……剛剛說的那些事情,果然怎麼回想都不是自己經歷過的對吧。」
  「嗯,我也是。其實我以前根本沒有來過這邊的泳池。」
  「──而且,我們以前明明沒見過面,卻都擁有刻在身體裡的共同記憶。」
  我正想加一句「不覺得有點可怕嗎」時,個性大概非常樂天的優羽子卻只說「要說的話確實是這樣耶」,又歪著頭開始思考。我對這件不太正常的事情感到背脊發涼,不過她似乎完全沒有這種感覺的樣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因為個性比較跳脫,所以她這是在配合我說的玩笑嗎?不過從至今為止的狀況來看,優羽子不像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
  她思考了一下後說:「像這樣的事情,你有在其他人身上見過嗎?」
  「至少我是沒聽過……」
  「也是呢。」
  真是不可思議──她小聲說道。
  我感到非常混亂,到底是什麼原因才會發生這種事呢?我們的腦中發出某種不明電波,偶然將我和優羽子的腦袋連在一起,讓我們有了相同的記憶嗎……這也未免太蠢了。我對自己腦海中為這種情況做出的無厘頭解釋一一加以吐槽。
  「幸成同學,你不要緊吧?」
  優羽子望著我問道。不知不覺中低頭沉思的我抬起頭,就見到她大大的黑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她如此靠近的臉龐,一瞬間占據了我整副心思。
  「呃,啊,抱歉。我只是感到有點混亂……我從剛才開始就在想,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
  「幸成同學難道是理科的學生?」
  「是這樣沒錯……」
  「果然啊。」
  優羽子這麼說著,露出一副理解的表情:
  「我的父親也是做科學研究的人,我就覺得你們的氣質有點類似呢……回去之後,我也打算問問我父親有沒有聽過類似的事情。」
  「問這種事情不會很奇怪嗎?」
  「就說是在電影上看到的之類,簡單帶過就好啦。」
  優羽子笑著說道。對這種理應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她果然一點都不覺得有哪裡可怕的樣子。我感到無奈的同時,心情也安定了下來。
  不知不覺中,四周已經完全天黑了。天空僅剩淺淺的夕陽餘暉,而附近亮起的路燈,則明晃晃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感。
  我們一直慢慢喝著的飲料似乎都快喝完了,對話在這時也剛好到一個段落,一段氣氛微妙的沉默降臨。我出聲道:「那個……」而她回應:「怎麼了?」
  「如果方便的話,道別前能夠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嗎?」
  對第一次見面的女孩說出這種話,連我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但不知為何,我非常強烈地覺得,不能讓這次的邂逅就這麼平淡的結束。
  「喔,好啊。確實應該留一下,其實我也想問你的聯絡方式呢。」
  她一邊說著「好險好險,差點忘了」,一邊從包包裡拿出裝著記事本型手機套的智慧型手機。我也從口袋裡掏出我的手機,兩人互相交換通訊軟體的帳號。
  然後我們就從長椅上站起來,將喝完的飲料容器投進垃圾桶後,一起走向了車站。
  「優羽子,妳住在哪裡呢?」我問道,而她回答自己住在東京豐島區。
  「不過,直到小學畢業為止,我其實都住在這附近喔。」
  「你是讀哪個國小?」
  「入澤第二國小。」
  在那個學校就讀的學生,都是家裡住得離我很近的孩子們。
  「我是讀第一國小喔。」
  「真的嗎?那我們以前住很近呢。」優羽子似乎變得有些興奮起來,不過她又馬上疑惑地歪了歪頭:
  「我們住很近……跟這點不曉得是不是也有關係呢?」她像是半自言自語地小聲說著。
  「不知道耶……」
  我又仔細回溯了一遍自己的記憶,但我應該確實從來不認識別的學校的女孩子才對。優羽子的步調慢了下來,似乎也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遠處的風景淹沒在一片黑暗中,這附近已經一片漆黑了,前方明亮的車站,在這昏暗的傍晚時分格外清晰。
  「從這裡到豐島區要滿久的呢。」
  聽我這麼說,優羽子搖搖頭。
  「還好,從這邊回去大概不用一小時。這時間車上人不多,找位子坐下來看看書的話,很快就到了。」
  我們一邊聊著天,在依然杳無人煙的入澤遊樂園站等車,並搭上了沒有其他任何乘客的列車。因為實在太安靜了,對話中斷後,那份靜謐便讓人有些尷尬。
  我們在新武藏野站下車,然後我轉乘下行列車,優羽子則是轉上行列車。
  「那就……再見了。」我對要前往另一個月台的優羽子道別,她輕輕點了點頭,說了「嗯,再見」之後,就走上了前往上行列車月台的階梯。
  我一個人在椅子上坐下,等待下一班列車。太陽已經下山了,從月台的鐵皮屋頂間隙能夠看見無雲的夜空。因為稍微覺得有點冷了,於是我把捲起的襯衫袖子放下。
  不久後電車來了,我搭上眾多乘客也都跟我一樣準備回家的下行列車。身處車廂內的這片嘈雜當中時,至今為止與自稱福原優羽子的女孩子相遇的事情,突然都變得像是一場夢。
  但是,將智慧型手機從口袋拿出來後,通訊軟體的畫面上,確實登錄著「福原優羽子」這個名字。

评分

参与人数 38轻币 +486 收起 理由
SYW-LTC + 13 工作辛苦
kelvintsang + 12 工作辛苦
seed4030 + 13 工作辛苦
luke8319 + 15 工作辛苦
极光酱 + 10 工作辛苦
roinger + 10 工作辛苦
FAlelouch + 10 工作辛苦
果子酱 + 10 工作辛苦
kuunlan + 15 工作辛苦
amazingT + 13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8-30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命運抑或機率

  退出田徑隊後,我包包裡面裝的東西,就從替換衣物和制汗噴霧劑,變成能夠在休息時間和電車上看的參考書和單字本。
  學校如今也已經進入了高三的六月中旬,必須要開始認真準備考試了。我為了讓心態和生活習慣轉換成備考模式,不但買了參考書,還製作了讀書時間表貼在書桌前面。
  我的志願是考上一所名叫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的學校,以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來看,實在不太可能讓我有重考的機會,所以一定要一次就考上才行。
  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是一所綜合理工大學,聚集了許多經常在科學雜誌等平台刊登研究論文的著名物理學家,是不少人的志願學校,所以入學考試的錄取分數和加權都很高。我在今年春天模擬考的成績中,理科和文科成績差距很大,只看理科成績要錄取應該是沒有問題,但文科成績如果再不努力提升一下,大概就只能落榜了。
  我現在養成了白天學校課業結束後立刻回家,換上居家服後就坐上書桌的習慣。這時候媽媽通常都還沒回家,家裡非常安靜適合念書。
  今天也是五點前回到家後,就花上一個半小時坐在書桌前。雖然因為每天狀況不同,讀書狀況自然就有好有壞,不過像這樣好一段時間持續專注用功之後,精神變得慢慢無法集中,要繼續盯著書本上的文字和算式也讓人痛苦不已。
  我放下筆稍微休息了一下,拿起放在書桌旁的智慧型手機點開通訊軟體,不自覺地盯著「福原優羽子」這個才新增上去沒多久的名字。
  現在回想起來,在告別高中社團的那天傍晚,與優羽子的相遇簡直就像作夢般不可思議,讓人毫無實感。但這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手機螢幕上顯示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證據。
  我跟優羽子過去明明完全沒見過面,卻彼此知曉對方的事情,並且有著共通的記憶。
  這件事情真是越想越覺得奇妙。
  『我們再找機會聊聊之前的那件事吧?』我在那天相遇之後,曾發送過這樣的訊息給優羽子。
  優羽子也回覆了同意的訊息:『好啊。』
  之後我們約好了碰面的時間地點,因為優羽子住在東京豐島區,所以就由我過去市中心跟她見面。
  那天是六月的第三個星期日,我們約好下午兩點在池袋站的東邊出口會合。
  我在行事曆APP填入這項行程,也在書桌旁的月曆上做了記號。

  ◇

  我在約好的十五分鐘前抵達了池袋站。
  跟著大批人潮一起下車,順著人群的腳步走出車站閘門,接近車站出口後,就靠著某根沒什麼人的柱子停下來。
  『我到了。現在正在靠近出口的一根大柱子旁。』
  我用通訊軟體向優羽子傳訊息,而對方很快回傳了「明白」,還加上了一個貓咪帶著「OK」對話泡泡的可愛圖案。
  優羽子幾分鐘後就到了。我從台階底下往上看去,正好見到前來會合的優羽子。她穿著白色短袖罩衫、長度及膝的藍色裙子。優羽子很快就看到我,直直地朝這邊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好像讓你等了。」
  她微微低下頭表達歉意,而我搖搖頭回答「不會」。
  「要去哪裡好呢?」被優羽子這麼問了之後,我回答:「我剛剛想了一下。」剛才在車上時,怕店家會客滿,因此先選好大概三個適合的地點,我最後說出了從車站走過去最近的一家咖啡廳。
  「這裡可以嗎?」
  「嗯,沒問題。」優羽子點頭同意。
  我們走出車站,一邊閒聊一邊走在人行道上。寬闊的車道上車輛來來往往,許多穿著套裝的上班族和穿著便服的年輕人走在路上。附近行人如織,而且除了日文之外,也能夠聽到許多不同的語言。雖說也跟朋友來過幾次了,不過一直住在寧靜郊區的我,確實還是不太習慣市中心的氛圍。
  不久後我們就抵達目的地,來到這家我住的郊區也有的連鎖咖啡廳時,優羽子說:「這家店我常來耶,我很喜歡這裡的焦糖瑪奇朵喔。」
  因為以前我從來沒有跟女孩子單獨去過哪家店,所以一直有點不安,不曉得自己挑的地方優羽子是否能夠接受,看來這選擇應該還算可以。放下心來後,我推開了店門。
  往店內一眼看過去,大多數的座位似乎都是空的。我們在櫃檯點了各自的飲料後,選了一個兩人座的木桌入座。這裡的地板和牆壁都是清一色的木頭色調,氣氛讓人很放鬆。正在工作或讀書的客人大都坐在靠牆的位置,店內中央沙發區則是一群在聊天的年輕女孩子。
  挑了空的位置跟優羽子面對面坐下後,我突然緊張起來,莫名有些心神不寧。坐在正對面的優羽子,充滿女人味的短捲髮髮尾微微朝內側捲起,看起來穩重又可愛。
  優羽子拿著馬克杯,喝了一口焦糖瑪奇朵後,「呼──」地吐出了一口氣。這時她忽然抬起了視線,與我四目相對,兩人之間一陣沉默。就像是要掩飾掉這份尷尬一樣,我喝了一口自己點的冰咖啡。
  然後,優羽子開口了:「那個……」
  「我們的記憶是不是真的符合,還是趕快再來驗證一下吧。我想了一個方法……」
  優羽子這麼說著,將原本掛在椅背上的包包放到腿上,開始悉悉簌簌地翻著什麼。
  「我們各自將『那種記憶』裡常出現的人名寫在紙上,然後一起攤開。」她邊說著邊從記事本上撕下一張紙遞出給我,那張筆記本內頁的角落還有著花朵圖案,感覺就是女孩子會喜歡的那種漂亮書寫紙。
  為了保證不會不小心看到對方寫的內容,我們還在桌子中間豎起了菜單。
  我拿出文具,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回想那些已經模糊不清的記憶,在紙上寫下「智紀、高志、健二、美菜實」這幾個名字。雖然總覺得應該還有其他人,不過目前能夠回想起來的,大概就是這幾個名字了。
  過了兩三分鐘後,優羽子問:「好了嗎?」
  「好了。」
  「那我們比對看看吧。」
  我一邊擔心要是沒一個名字是一樣的該怎麼辦,一邊把紙推到桌子正中央。
  我寫上了「智紀、高志、健二、美菜實」這幾個名字的紙條旁邊,是優羽子寫著「美里、美菜實、智紀、浩司」的紙條。我很快讀過優羽子寫的幾個名字,而優羽子則把相同的名字用紅筆圈了起來。
  相同的有「智紀」和「美菜實」這兩個名字。
  不過在看到「美里」這個名字時,我腦中突然浮現一個綁馬尾女孩子的身影。優羽子似乎也和我一樣,她興奮地自言自語:「就是這些名字沒錯,我的印象裡也有高志和健二這些兩個人!」
  確認我們的記憶似乎確實相同之後,我因為驚訝和興奮,一時之間也跟著高興了起來。但過了一會兒冷靜下來後,看著這兩張寫出相同名字的筆記紙,我突然感到背後發涼,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居然真的有這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呢。」
  優羽子似乎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她一邊微笑看著這兩張並列的紙條,一邊說要「留作紀念」,拿出智慧型手機用照相功能做紀錄,發出清脆的快門聲。我想著將這兩張紙條當作「證據」,同樣用手機拍下了照片。
  「我們上輩子該不會是朋友吧?」優羽子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有可能喔。」我也笑著這樣回答。
  「不過這樣一來,我們上輩子死得還滿早的啊。而且那應該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畢竟在那種記憶中,我還玩過行動裝置上的遊戲呢……」
  「是啊。」我跟著附和道。但回想起來,我甚至擁有和六年前「新東京奧運」相關的既視記憶,所以我想應該不是優羽子說的那樣。不過感覺優羽子似乎也只是在開玩笑的樣子,所以這件事我就沒有說出來。
  「嗯──」優羽子努力地思考著。
  回頭來看,我們的相遇難道也只是偶然嗎?還是某種奇異的現象導致了這場特別的邂逅呢?
  我也跟著深深地思考起來,畢竟從來沒聽過有誰能夠「認識」自己從沒見過的人,而且還能與對方擁有共同的記憶。
  我們兩人就這樣苦思,過了一段沉默的時間,耳邊持續縈繞著店裡客人的交談聲、餐具碰撞聲,以及旁邊的男生操作終端的鍵盤聲。
  越想似乎只越感到混亂,於是我暫時停止了思考。這種無法理解的事情再怎麼想,只憑我也是找不到答案。
  同樣沉思許久的優羽子看上去似乎也累了,歪著頭呼出一口氣,拿起馬克杯又喝了一口。「飲料有點冷掉了呢。」她小聲嘟嚷,將馬克杯放回桌上,同時發出小小的清脆聲音。
  在我們身上發生的狀況確實非常不可思議,不過,也許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事情吧。如果真要探究的話,這個宇宙究竟為何會誕生?在那之前,或者說在宇宙之外又有什麼東西呢?為什麼會誕生像我們這樣的生物,又為什麼人會擁有意識呢?與這些更加根本、也更加不可思議的問題比起來,只不過是與他人共有一些奇怪的記憶罷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像是要說服自己一般,我不知不覺地這麼想著。
  這時,優羽子猛然抬起頭,動作就像是在說「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我們從現在開始去做各方面的確認吧。」
  「呃,確認?」
  「嗯。我們把作過的夢和有印象的地點寫下來,之後也像今天這樣約出來碰面,一起去這些地方看看。」
  「原來如此。」
  「實際去到那些地方後,說不定會再度想起什麼喔。」
  「……也是呢。」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也點頭同意。我是認為無論搜集到多少證據及線索,應該也沒辦法解釋這種現象。就這點來說,優羽子似乎樂觀多了,或許她只是好奇心強烈了一點而已。
  在那之後,我們對那種「既視記憶」以及現在各自在就讀的學校等「日常話題」,又聊了大約一個小時,因為優羽子傍晚似乎必須去上鋼琴課,我們便決定結束今天的會面,各自回家了。不過在高三準備升學的這段時期還持續學習鋼琴,讓我不禁疑惑優羽子是不是想考音樂大學。
  我們一起走向車站,我準備搭乘會經過我家附近一條街道的民營鐵路,優羽子則往山手線月台的方向走去。
  下午四點這個不上不下的時間,車站內仍有不少人。我在月台等候列車的隊伍裡排隊時,望著正前方的一排大樓,與從雲層縫隙灑下的陽光。
  我搭上了不久後到來的列車,進入車廂在位置上坐下,不時用智慧型手機看看新聞,或是讀一讀自己帶出來的書。
  但是,我卻一直無法集中精神。優羽子跟我要去走遍各種地方的情景,總是若有似無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

  跟優羽子那次見面後已經過了一週。我跟她在這期間也用通訊軟體聯繫了好幾次,不過看樣子下次能夠見面的時間,似乎最快也要到暑假了。我跟優羽子分別都要迎來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而且如果真有什麼要事,到時再聯絡就好,所以其實也不太需要頻繁見面。
  我們約好,在這期間要記錄下自己作的夢,以及整理「既視記憶」裡出現的地方。我為此買了專用的筆記本,記錄下每次所做的「那種夢」,或是走在街上時突然浮現在腦中的畫面。
  今天的天空,也依然被梅雨季的陰雲壟罩而陰沉不已。從早上就開始淅瀝淅瀝地下著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望著玻璃上的水珠,窗外一片昏暗寂寥,教室裡的景象隱約地映在玻璃窗上。
  第七節課結束後,教室裡的同學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我從教室後面的傘架裡拿了自己的傘後離開教室,不久後就見到正在走廊上鍛鍊肌力的棒球隊和田徑隊隊員。
  「中山學長。」「阿幸學長。」「學長再見。」田徑隊的幾位學弟妹看到我紛紛打招呼,我在回應「訓練加油」後就繼續往前走,一路來到即使亮著日光燈,光線仍然昏暗不已的教學樓出入口,把室內鞋換成上學時穿的樂福鞋,走出了建築物。
  走到校門為止的這段路上,綻放著各形各色的傘花。我也打開自己的傘,跨進雨幕,像一滴雨水一樣流入了人群當中。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傘面上,不斷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響,同時也落在柏油路上的水窪裡。水面上蕩開數道波紋,映照出走過的學生們的身影。
  今天天氣非常悶熱,只是在路上走著,皮膚上就漸漸附了一層汗。我將傘輪流換手拿著,分別把長袖襯衫兩手的袖子捲到手肘處。
  這時,我突然發現走在前面的某個人影,是我所熟悉的纖細背影。雖然頸部以上被深藍色的傘蓋住了,只能見到帆布背包和直直垂在腦後的長髮,不過光看這個背影,我便明白了那是美禰子。
  退出田徑社後,我和她便再也沒說過一次話,而文組學生和理組學生的教室又在不同樓層,基本上也不會在學校裡碰到面。而我想現在正走在美禰子旁邊的,應該就是佐藤了吧。
  因為某種說不上來的窘迫感,我慢下腳步,盡量和他們保持距離。
  天空被厚厚的雲層所覆蓋,時間明明才下午四點而已,天色就已經相當陰暗。路燈發出白色的光芒,落下的雨絲在燈光中如同銀色的細線。
  下了電車之後,我在雨中騎著腳踏車回到家。我一進家門就馬上脫下淋濕的制服,換上五分褲和T恤,連燈都沒開就倒在床上。淅瀝淅瀝的寧靜雨聲,隔著窗戶隱約傳來。我不自覺地拿起手機,點開了通訊軟體看著我跟優羽子的對話紀錄。
  『我記錄關於「那些記憶」的狀況也很順利喔。我每天都帶著筆記本,把所有想到的事情都記下來。照這樣子看來,下次見面前大概就會把一整本筆記本用完了。』
  窗外的天色漸漸變暗了,這份昏暗與寂靜,讓待在自己房間裡的我,因為安心和疲憊漸漸昏沉了意識。
  今天就稍微休息一下後,再來準備接近的期末考試吧。我這麼想著,關掉手機螢幕,閉上了眼睛。

  ◇

  一個月後,期末考也順利結束,來到暑假第一個星期五,與優羽子久違再度見面的日子終於到了。
  上次優羽子提案要「實際走一趟帶有『那種記憶』的地方」,而今天正是計畫實行的日子。之前用通訊軟體聯絡時,這項計畫已經被優羽子命名為「收集記憶碎片之旅」,聽起來總像是哪部愛情電影會取的名字。雖然我覺得有點害羞,但為了方便起見,我在聯絡的訊息中也都使用了這個稱呼。
  我到入澤車站迎接特地從東京過來的優羽子。梅雨季大約在一個星期前就結束了,今天的天氣非常晴朗乾爽。
  下午兩點,我在車站閘門外等了不久之後,優羽子就隨著一波出站的人群出現了。她穿著米色的及膝裙和水藍色的短袖襯衣,肩上揹著小小的包包。
  「好久不見了。」優羽子微微點頭說道。
  要說實際見面的話,這算是第三次了。我同樣也向優羽子打了招呼,因為這期間也有用手機互相聯繫,所以倒沒有上次那麼生疏的感覺。而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明明也才相處沒有多長的時間,但每次見到優羽子時,我就像是遇到了自己熟悉親近的人一樣,總是打從心裡感到高興起來。
  我們首先來到附近的咖啡廳,拿出這段時間記錄下來的資料,開始討論要從哪裡開始這次的「收集記憶碎片之旅」。
  優羽子拿出了記了滿滿一整本文字和圖像的筆記本,裡面全都是她「記得」的內容。從這點看上去,優羽子似乎是性格很認真,做事情一絲不苟的人,而且她所擁有的「記憶」看樣子也比要我多很多,這段時間記錄下來的資料量幾乎比我多出一倍。
  我們把筆記本攤開並在一起,互相討論起來。因為優羽子掌握的記憶比較多,所以討論慢慢就變成由她開口說明她記錄下的各種場所名稱與那些圖像,然後由我來挑出自己有印象的地方。
  首先是補習班,我們馬上得知兩人關於這部分的記憶是一致的。用網路查詢一下後,這附近的補習班大概有八所。分別確認過這幾家補習班的照片後,我們兩人都認出「就是這裡!」的,是一間叫作「入澤英數補習班」的地方。
  「總覺得光用網路就把這部分的記憶確認完畢了呢。」
  聽我這麼說了之後,優羽子又接道:「但是實際走一趟、親眼看過之後,說不定又會有什麼發現。」我想想也是,因為就像優羽子所說,那種「似曾相似的感覺」經常是走在路上的時候,伴隨著自己理應未曾經歷過的記憶和畫面,突然就冒了出來。
  「那我們就走吧。」
  確認過今天要去的地方怎麼走後,我們將咖啡喝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從涼爽的店內一走出來,馬上就感受到了比之前更加炎熱的暑氣。被夏日陽光灼燒的柏油路面反射著黑亮的光芒,喧鬧的蟬聲不絕於耳。

  ◇

  優羽子一邊走在街上一邊感嘆著「好懷念啊」,據說這是她升國中前舉家搬到現在住的豐島區後,第一次回到這裡。
  「我家以前就在前面那裡的住宅區喔。」
  優羽子指著我們所走的路線前方說道。
  「那還真是很近呢。」
  我住的公寓跟優羽子以前住的住宅區之間,由於中間流過一條河川而被切分成了不同學區,讓我們兩人分別就讀了不同學校,但我跟優羽子以前其實住得非常靠近。
  「可以稍微繞過去看一下嗎?」優羽子開口這麼說了之後,我們也就決定轉道往她家的方向前進了。
  一拐彎走入住宅區後,就發現這裡的街道顯得更加簇新,柏油路面也非常漂亮,四周的住家設計感覺十分高級。
  而優羽子以前住的地方,就在這條道路的尾端。這棟兩層樓住宅,目前似乎已經有別的人家入住,前面的庭院裡種著被人精心照料的花草,停車場的角落裡放著腳踏車,窗戶也都拉上了窗簾。
  優羽子站在那棟房子前,似乎有感而發:「怎麼說呢……感覺有點奇妙。以前每天從這個家出門去上小學的記憶,都好像變成假的一樣。」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朋友住在這附近了嗎?」
  「這條街上沒有跟我同年級的朋友,倒是有個小我一年級,偶爾會一起放學的女生……不過我搬家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絡過了。」
  優羽子稍微看過自己童年時代住過的房子後,就轉向我說:「很謝謝你陪我過來,我們走吧。」之後我們兩人走回原定的路途,一邊用手機確認地圖,一邊前往那家補習班所在的大樓。
  從優羽子以前的家走過來,大約經過十五分鐘的路程後就到了。這棟大樓的一樓是美髮店,另外也有看到法律事務所的招牌。雖然一樓有著落地玻璃的美髮店還算漂亮,但以整體建築來看,有些地方的塗裝甚至已經剝落,大概也是有點老舊的建築物了。這附近還有間神社,蟬鳴聲的大合唱不斷從那邊的樹林裡流洩出來。
  我們爬上樓梯,想走進裡面看看。貼著防滑的塑膠片的水泥樓梯十分狹窄,大概並排站上三個人就會變得十分擁擠。
  我們前後爬上樓梯,不久後便雙雙站在寫著「入澤英數補習班」的玻璃門前。
  就在這時,原本還不是很明顯的既視感突然強烈地湧上。我突然覺得,自己曾經無數次用手搭上這個門把將門打開。金屬門把冰冷的觸感鮮活地在腦海中復甦,甚至讓人感受到,那似乎就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記憶。
  我握住門把,手上的觸感就跟剛才浮現的記憶一模一樣。然後,我才發現剛才瞬間迸發的好奇心,讓我連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絕對沒錯,我記得這個地方。而且在來到這裡之後,我又回想起了好幾件事情。」
  「果然!」
  優羽子高興地說著。
  她的臉上浮現對好像這一切感到奇妙不已,又好像非常懷念的表情。優羽子偷偷往玻璃門內看了一下,門邊有個櫃檯,一位年輕的女性坐在那裡,似乎正在處理什麼事務。
  「我們就不要進去了吧。」
  我這麼說,而優羽子也點頭同意,投往玻璃門內的視線又轉回到我身上來。
  之後,我們再次走下狹窄的樓梯來到外面。剛告別梅雨季的室外非常炎熱,我們來到附近的神社,在陰影處的長椅上坐下,稍微休息了一下。
  炎炎夏日的下午三點半,刺眼的陽光從湛藍晴朗的天空照射下來,蟬鳴聲就像要震盪整個地面一樣,聲勢浩大地交相齊鳴。在這樣的大熱天裡,就算靜止不動也還是會不斷出汗,優羽子三番兩次拿出了手帕擦汗。
  「我去自動販賣機買點飲料,妳要喝些什麼嗎?」
  我站起來這麼說了之後,優羽子回答:「啊,那如果有奶茶的話……」
  於是我給自己買了礦泉水,給優羽子買了之前我們在遊樂園相遇時她喝的那種奶茶後,就回到了長椅處。冷藏過的飲料表面已經凝結了一層水珠,我將那罐三百毫升塑膠瓶裝的奶茶遞給優羽子,她接下後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請問多少錢呢?」
  「不用了啦,妳來這裡的車錢都比這個要貴得多了。」
  我這麼說著,制止了優羽子要從包裡拿錢的動作。她從距離自己家最近的目白車站到這座城鎮,往返幾乎都要一千日圓了。
  「不好意思,真謝謝你。」優羽子露出稍微有點不好意思的微笑這麼說了之後,就打開塑膠瓶的蓋子,咕嚕咕嚕喝起奶茶來。陽光照過樹葉間隙,落在長椅四周形成的樹陰光斑,在偶爾起風時隨之晃蕩,閃爍不已。

  ◇

  休息過後,我們將飲料瓶丟進垃圾桶,朝下一個目的地──文具店前進。
  從柏油路不斷蒸騰上來的暑氣中,我們走過了住宅區,在那之後便看到了寫著「吉田文具店」的招牌。
  「就是這裡了呢。」
  我站在那座文具店的店門口這麼說道。
  「嗯,自己曾經在這裡買過自動鉛筆的事情,我也夢到了好幾次。」她打開繪著各種圖案的夢日記這麼說著,然後就打開門走了進去。店內陳列著各種文具和辦公用品,最裡面的櫃檯後面,有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婆婆,看起來似乎是店裡的人。
  婆婆招呼道:「歡迎光臨。」
  因為我曾跟小學同學來過這裡幾次,所以比起跟優羽子一起來過這裡的那種「既視記憶」,實際發生過的真實的記憶還比較清晰一點。可是和優羽子一起走進來後,在店裡特有的味道之中,那份模糊的記憶便隱約地浮現出來,然後慢慢地凝聚成了確實的印象。
  在店裡走來走去的優羽子突然停下腳步,高興地望向這邊,朝我喚道:「有了有了!」
  「你看這個!」
  走過去之後,優羽子打開夢日記的某一頁給我看。那頁筆記上所畫的自動鉛筆,和她現在正拿在手上的雖然有細微不同,但是大致上的花紋非常相近。
  「我的應該是鳥的圖案……」
  「回想起什麼了嗎?」
  我點點頭。
  「從剛才走進店裡之後,就像被這裡的味道喚醒了記憶一樣……雖然很模糊,但……」
  我這麼說著,目光一邊在商品架上逡巡,不一會兒就找到了想找的東西,讓我非常驚訝,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真的有……小鳥圖案的……」
  我拿起了一隻印象中的那款藍色自動鉛筆。
  「就是這個,我也想起來了。」
  「果然沒錯!」優羽子興奮不已。
  店裡的婆婆用一種興致盎然,或者也有可能是懷疑的眼神聽著我們的對話。
  「我要買這個。」
  優羽子非常高興地說著。
  「那我也買這支藍色的。」
  受到優羽子的情緒感染之下,我也跟著開心了起來,所以買下的這支自動鉛筆與其說是為了收集「證據」,應該要更加接近一種「紀念」吧。
  在櫃檯結帳後,婆婆幫我們用細長型的紙袋把自動鉛筆裝了起來(好像是高品質的,一支要價一千圓)。
  離開文具店後,我們找到了一張設置在自動賣飯機旁的長椅,坐下來打開了袋子,再一次仔細看過自動鉛筆後,為了避免遺失,放進包裡妥善收了起來。
  時間已到了下午四點半,雖然氣溫還是頗高,不過天色已經稍微有些偏黃了。我看了眼穿戴式終端,發現從今天碰面以來,我們已經走了將近五公里。
  「今天差不多就到這裡結束了嗎?」
  聽我這麼一說,優羽子也同意道:「也是呢。」
  於是我送優羽子到最近的站點,兩人一路上聊著天一起走到車站,最後在閘門口道別。優羽子一邊揮手,一邊往車站內走去,然後走下了通往等車月台的階梯。
  我目送她離開後從原路返回,一個人走在慢慢被暮色壟罩的街道上,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回到家裡房間,坐在電腦椅上之後,我從紙袋裡拿出稍微有些重量的自動鉛筆,凝視了好一會兒。
  ──今天的「收集記憶碎片之旅」中,優羽子看上去非常開心,所以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但果然還是沒有找到任何導致這種狀況的線索。
  不過,和她一起跑到各種地方真的非常快樂。說實話,優羽子正是我喜歡的類型,不論有沒有這種異常現象作為引子,能夠有緣和她相遇,就讓我覺得自己十分幸運了。
  過了不久,房間裡就完全暗下來了,於是我打開電燈,開始準備念書。剛買來的自動鉛筆,就像已經使用了許久一般,寫起來非常順手,恰當的重量也帶來很棒的書寫手感。而且因為是金屬製的,和便宜的塑膠製品完全不同,感覺就十分耐用,肯定不會發生哪天打開筆盒,結果發現自動鉛筆已經解體壞掉的狀況。
  因為不可思議事件而來到我手上的自動鉛筆,我決定把它當成幸運物,在為考試用功讀書,以及面對重要的考試時,使用這支幸運鉛筆。

  ◇

  之後,我們以兩週一次的頻率,繼續這場「收集記憶碎片之旅」。
  八月第四週的某一天,我們進行了暑假以來第三次的記憶探索。因為預計這將會是今年暑假最後一次行動了,優羽子決定要去尋找她那本筆記本中紀錄的一個「綠色空間」。
  我對那裡完全沒有印象,但優羽子似乎非常確定我在「既視記憶」裡也曾去過那個地方。由於去了之後說不定也就會想起來,所以我們決定前往探索這個「綠色空間」。
  「我記得應該是在智紀同學住的大樓社區裡。」
  說是這麼說,但這附近有好幾處社區大樓,如果一個個找過去,可要花上不少時間。所以我們用網路的街景服務查詢之後,發現了兩個看上去可能是的地方,之後就只能實際走一遭確認了。
  「要找遍整個市內一天肯定走不完,總之還是先鎖定在這附近吧。既然那位智紀是我們的朋友,那應該也住在這附近才對。」
  「說得也是呢。」優羽子聽我這麼說點頭同意。
  第一個社區大樓裡只有一座小公園,設置了一個看上去久未使用,鏽跡斑斑的溜滑梯。不論是我還是優羽子,都對這個地方沒有印象。
  「看來不是這裡的樣子。」我們在社區內走了一小段後,同時說了出來,然後就離開這裡前往下一個地方。
  然後,就在半路上。
  我們前面,出現了一個穿著制服,身材有點高挑的女孩子。淡紫色的襯衣與帶著紅綠格紋的深藍色裙子,如此醒目的制服,毫無疑問是本市那所入澤東高中的學生。
  我原本沒有特別在意,不過優羽子卻突然拉住了我的衣服下襬。
  「幸成同學,那個人……」
  「嗯?」
  我停下腳步,朝她的方向望去。
  「我記得那個人。」
  優羽子抓著我的衣角,專注地凝視著前面的那個女孩。
  「美菜實……?」
  之後,她便快步朝那位穿著制服的女孩子走去,我也慌慌張張地跟上。
  「那個,不好意思。」
  「嗯,怎麼了嗎?」優羽子跟對方搭話後,那個人轉了過來。那女孩有著長長的黑髮、大大的單眼皮眼睛,看上去非常成熟。
  一靠近這個女孩子之後,我也出現了那種似曾相似的感覺,不過並沒有像優羽子那麼強烈。
  所以我對於這個人是否就是我「記憶」中的那位美菜實,還是有點半信半疑。不過優羽子已經跑過去跟對方點頭打過招呼,開口搭話了。
  「呃……那個,這麼突然真的很不好意思……請問妳是不是叫作美菜實呢?」
  「我是美菜實沒錯。」
  那女孩一臉疑惑地回答,優羽子高興地遞給我一個眼神之後,又繼續用偏快的語速說道:
  「我叫作福原優羽子──請問,妳記得我嗎?」
  名叫美菜實的女孩這時卻面露難色,沉吟了半天才說:
  「……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她用滿臉疑惑的表情看著優羽子,以及站在稍遠處的我。
  「我們小學的時候是不是有玩在一起過?一起去水上樂園玩,還一起吃飯。」
  「……我以前夏天確實常常跟朋友去水上樂園啦……」
  她有些欲言又止,之後不太好意思似的這麼說。
  「……因為我記得自己都是跟同個國小的朋友一起去,跟你們兩位的話,我就不太有印象了……」
  這次輪到優羽子換上一副困惑的表情,她回頭看看我,又轉回去看著對方繼續說道:
  「呃,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不過,妳有沒有明明不應該曉得的事情,卻有種自己知道的感覺──」
  「優羽子。」
  我開口呼喚優羽子的名字,阻止了她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然後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人大概沒有跟我們一樣的「既視記憶」。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不管我們在這裡做多詳細的說明,大概也只會被當作奇怪的人而已。
  「我想我們認錯人了。」
  我這麼說完之後,優羽子露出了似乎有些寂寞的表情,然後也低下頭朝對方鞠了個躬:「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沒關係……」
  她一臉困惑地搖搖頭。
  我也低下頭說「真是不好意思」,之後我們兩人便轉身離開了那裡。
  回頭時,還能夠看到那位大概是美菜實的女孩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仍然一臉懷疑地看著我們。
  「……她好像不記得呢。」
  優羽子一副沮喪的樣子,用低落的語氣說道。
  「不過,那個人的名字確實是美菜實,所以優羽子的直覺應該是正確的。」
  我這麼幫腔。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那女孩沒有那些「記憶」呢?
  這其中難道需要什麼必要條件嗎?我深入思考了一下,但果然還是毫無頭緒。

  ◇

  那天直到傍晚為止,我們一共逛過了四個大樓社區,結果還是沒找到那個「綠色空間」。
  時序已是八月下半,日照的長度縮短了不少。夜蟬鳴叫的聲音,從我們剛探索完畢的大樓社區內不斷地傳來。
  「抱歉……我還硬把你拉來……」
  走了幾乎三個小時,優羽子已經滿身大汗了。
  「沒關係,畢竟線索太少了,這也是沒辦法的。而且,平常總是在準備考試,偶爾到外面走走,轉換心情也不錯啊。」
  「這樣啊。」
  優羽子笑了起來。
  一整個夏天的「收集記憶碎片之旅」下來,我還是沒有找到任何造成這種不可思議現象的原因,甚至連一點頭緒也抓不到。
  不過,人類大概就是一種容易習慣的生物吧。跟優羽子相遇後經過兩個月,我對這種奇妙現象的驚奇感和恐懼感已經消退了不少,總覺得就算解不開這個謎題也已經無所謂了。
  而且比起這種事情,我現在在現實生活中,還有更多需要面對的重大問題──這個月必須要把世界史參考書全部看完,還要決定確切的大學志願和目標科系,而一直拉不上來的英文分數,到今年冬天為止起碼得進步五分才行。
  我如同往常,將優羽子一路送到車站。最近風吹來的溫度,也比之前下降不少,可以感受到秋天的腳步正在靠近。暗紫色的天空混著最後一點橙紅的光芒,LED的路燈偵測到光源不足後,亮起了白色的光芒。
  「──到最後還是幾乎什麼都沒有弄懂呢。難得遇到了美菜實,不過看樣子,她完全沒有跟我們相處的記憶……」
  優羽子邊走邊這麼說著。
  「……是啊。」我也點頭道。
  我們走在路上,入澤車站越來越近了。電車準備起動的電子音效以及正好進站的列車聲音,和夜蟬好像在叫喊一般的鳴聲混雜在一起。
  「──不過,能跑到這麼多地方去還滿好玩的呢。」
  優羽子抬起頭,看著暮色漸濃的街道這麼說著:
  「走在這條久違的街道上,感覺就像回到了小學時期一樣。」
  我站在閘門口目送優羽子離開,她朝我揮揮手,然後走下了通往月台的階梯。
  我突然想到,自己跟優羽子的緣分,會不會就此走到盡頭呢?
  撇除對這種奇異現象的興趣,我們在現實中原本就是毫無聯繫的兩個陌生人。
  第二學期開始後,學校的事情也開始忙碌了起來。隨著冬天鄰近,我讀書的狀況也慢慢步入佳境。對這種怎麼想也不會有答案的事情,之後也不會有多少時間能夠去思考了吧。
  我想,至今為止發生的一切,大概會就這樣變成我們人生當中單純的一小段奇妙經歷,而在這之後,我跟優羽子應該也不會再見面了。
  我跟優羽子既然是因為如此奇妙的事情而認識,那麼也就只能止步於這種奇妙的關係了。跟同班同學、社團的朋友、家人和親戚等比起來,我們之間的羈絆實在是太微弱了。
  走出車站後,列車準備啟動的響亮旋律從月台傳來,我想應該正是優羽子搭上的那班上行電車,剛好準備駛出車站。
  我放慢回家的步調,在夏日尾聲的薄暮中,目送著那輛電車直至它隱沒在建築群之後。電車的聲音消失後,附近的草叢裡,傳來了秋蟲寧靜澄澈的鳴叫。

  ◇

  高中三年級的第二學期開始了。
  我們高中在暑假結束,開學一星期後馬上迎來了校慶。在這段時期,校舍內會到處堆放著瓦楞紙箱、油漆筒和塑膠布,放學後也會有不少學生留下來繼續準備,讓校園非常熱鬧。
  由於對三年級學生來說,這大概也是人生中最後一次帶有高中生氣息的活動了。尤其是文組班的學生,他們每年都會把校慶辦得非常盛大。
  不過,像我們這種理組,看待事情也比較理性化的班級,在遇到校慶這類活動的時候,就完全只是一群沒幹勁的學生了。
  明明時間就已經非常迫近明年年初就要如火如荼展開的各種考試了,在高三秋天這麼重要的一段時期,學校為什麼還為那群喜愛出風頭的傢伙舉辦校慶啊?理組班在校慶期間,完全就像這樣飄盪著「為什麼我要在這種事情上浪費寶貴的時間呢」的氣氛,而且不只是男生,班上幾位女孩子感覺也是這麼想。
  我們班上的學生基本上都很用功,大部分人都非常清楚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情,而且專注其中。也不是說班上同學關係有多差,只是在大部分時候,大家也不會特別關注別人的事情。以我個人來說,倒是不討厭這種個人主義高漲的環境。
  我們班上在暑假前的班會中,已經決定了校慶要辦西洋音樂風格的咖啡廳。喜歡西洋音樂的男同學,在班會中提議用音響播放音樂,然後單純只販賣飲料,這個能夠簡單搞定的提案一出來,大家紛紛舉手贊成。
  順帶一提在這之前,還有人提出了「自習室」這個超沒幹勁的主題,不過因為感覺在各種方面會引起撻伐,所以最後就被否決了。
  決定要做什麼之後,大家就非常理性地開始討論要怎樣才能在短時間內準備完畢,並有效率地運用人力和資源。
  最後討論的結果,就變成在教室裡擺上從音樂教室借來的大音響,接上播放器用來播放音樂,再將桌椅排在一起組成店面。食物和飲料也是直接準備現成的,裝飾用的招牌之類,也都盡可能用最簡單的方式完成。
  這時班上一轉之前懶洋洋的氣氛,大家突然開始熱烈討論起,如何在付出最小勞力和時間成本的狀況下,度過這次的校慶。
  另外,為了讓大家「更有幹勁」,我們也決定了要製作班服……話是這麼說,不過其實這部分也是用非常簡略的方式完成的。在深藍素色T恤的胸口處印上「3-A」的白色黑體字,讓會使用圖像軟體的同學稍微簡單設計一下之後,就直接發給業者製作了。
  就在這種氣氛之下,我們班以非常有效率的方式開始進行校慶的準備(手工作業的時間,也壓制在不需趕工的悠閒情況下,六小時內就能夠結束的程度)。雖然我們班上辦的咖啡廳幾乎沒花多少時間和勞力,不過在學校的校慶籌辦委員會主導之下,整個校慶期間還是出現了一個奇妙的活動。
  名為「幸運數字」的這項活動企畫中,每個人會拿到一個數字牌,而同年級當中,會有一位和自己持有相同數字牌的異性,找尋這個相同數字的夥伴就是活動的主軸所在。而持有相同數字的這兩人,最後似乎也要一起出席校慶的閉幕典禮。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學校男女生人數不一致,所以有少部分人會跟同性配對。大家稱這種狀況為「槓龜」或「中特獎」,在校內蔚為話題。
  我的感想則是──這企畫到底是哪個笨蛋想出來的啊?
  於是,為期兩天的校慶,在第一天的開幕典禮結束後發下了讓大家掛在脖子上的卡片,我拿到的卡片上,用藍色粗體字寫著125。
  我除了班上咖啡廳兩個小時的輪班時間(端飲料給客人與收錢找錢等)之外,整個校慶期間都跟班上要好的其他三位同學在校內四處晃,或跑到沒人的教室裡吃東西,完全就是只想把整個活動敷衍過去的心態。
  我也完全沒打算去找跟自己卡片數字相同的人,反正閉幕典禮時,跟朋友們聚在一起做做樣子就好了。
  但是校慶第二天,正當我一個人走在走廊上的時候……
  卻被一場「偶然」給狠狠耍了一番。
  明明是誰都好,偏偏要碰上這個人,機率之神偶爾也會對凡人開這種殘酷的玩笑。
  就我們學校來說,每個年級的男女生大約都有兩百人,所以換算起來就是兩百分之一的機率。
  我卻偏偏命中了「兩百人當中唯獨不想抽中的那個人」。
  走廊上,一群同樣是三年級的女生迎面而來,而走在這群女生之中的美禰子,胸前掛著的卡片,正用紅色的粗體字寫著125。
  我發現人群中的美禰子後,在彼此錯身而過時朝對方打了招呼。就在這時,我因為訝異而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美禰子也同樣停下腳步,驚呼出聲:「真的假的。」
  美禰子身旁的朋友們,也很快發現了我們脖子上掛著的號碼牌數字一致,一個個突然都興奮了起來:「喔喔──居然配到田徑隊的熟人啊。」
  女孩子們紛紛開始調侃起美禰子。「話說回來,中山同學和美禰子國中確實是同校啊。」「這該不會就是命運吧?」「美禰子跟佐藤同學還有中山同學變成三角戀了耶。」
  因為美禰子在那之後很快就收起驚訝的情緒,笑著說「別鬧了啦」,然後跟著旁邊人一起笑鬧起來,所以我也沒機會問她對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麼樣的想法。
  而我跟美禰子上一次像這樣面對面,已經是在三個月前,三年級學生退出田徑隊,我們爽快握手道別的那一天了。

  ◇

  為期兩天的校慶結束後,在打著燈光非常敞亮的體育館內,閉幕典禮順利地舉行著。
  閉幕典禮開始前,為了在這兩天內沒能找到配對夥伴的學生,校園廣播一一播放了這些學生的名字、班級與配對號碼。結果到最後,幾乎根本就是強制拿到相同號碼的學生要一起出席嘛。
  美禰子這時也併攏著雙膝,側坐在我旁邊望著舞台的方向。因為校慶籌辦委員會在特別設立的網站上舉行了投票表決,讓大家選出本次企畫最優秀的班級。如今舞台上正在舉行的就是得獎班級的頒獎典禮。
  「妳跟佐藤處得還好嗎?」
  由於沒什麼對話,我為了打破沉默姑且問了一句。美禰子也隨著這句話看了過來:
  「還可以吧,雖然暑假時吵了一次。」
  「吵架?怎麼啦?」
  「只是連具體理由都說不上來的小事而已啦。通電話的時候,彼此都說了些傷感情的話,結果兩人間的氣氛變得超差,幾乎有一個星期都不講話。」
  「那還好嗎?」
  「嗯,彼此道歉之後就算解決這件事了。畢竟我們只是因為那天心情都不太好而已。」
  「是這樣嗎?」
  我這麼問,美禰子理所當然的回道:「當然是啊。」
  「喔。」我不冷不熱地回道,視線又轉回到閉幕典禮的舞台上。校長正在點評本次的校慶,並口頭嘉許和慰問籌辦委員會。
  我們之間安靜了好一陣子,之後美禰子像是想打破這份沉默似的,開口說:「中山同學,你……」
  「你之後,還打算繼續跑田徑嗎?」
  我搖搖頭。
  「大概不會了。我在之前縣賽就決定讓田徑告一個段落,之後為了考大學要盡全力用功讀書,這是最優先的事情。」
  「這樣啊,你已經有想去念的學校了嗎?」
  「差不多啦,不過還沒有完全確定,也還沒排定要優先報考哪間學校。」
  「嗯,果然是這樣啊,我也差不多呢。」
  這時校長剛好說完話,體育館裡響起掌聲。基本上完全沒有在聽的我,在這時也跟著拍起手來。
  然後,美禰子就突然轉變了話題:
  「中山同學,你交到女朋友了嗎?」
  突然被人問了這麼一句,我在第一時間稍微變了臉色。但我很快就冷靜下來,用平靜的語氣回道:
  「為什麼這麼問?」
  「所以有嗎?」
  美禰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直接又問了下一句。因為我和她算是住在同個區域,所以大概是暑假時,被她看到了我和優羽子走在一起吧。優羽子的模樣瞬間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實在無法簡單跟不知內情的人說明清楚。
  「──這有點複雜。」我說。
  「啊?有點複雜是什麼意思?」
  「話說回來,妳是暑假時看到我跟一個女生走在一起了對吧?」
  「嗯,看到了。」
  果然是這樣。
  「是個短頭髮很可愛的女生,我猜八成就是女朋友了說。」
  我腦中浮現了暑假時看過好幾次的,優羽子穿著輕便夏衣的模樣。而且,一想像如果我們沒能相遇的情景,我就感到胸口鬱悶難受。
  「雖然見過幾次面,不過甚至不曉得算不算是朋友。」
  「哦。」美禰子應了一聲。
  「總之我會替你加油,要是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喔。」
  她這麼說完,拍拍我的肩膀。
  「謝謝。」
  被曾甩掉自己的人這麼說,感覺實在有點複雜,不過我跟美禰子現在算是完全恢復成朋友關係,所以我也不像之前那樣介意了。沉澱下來想想之後,我也發現我現在對美禰子,確實不再抱有戀愛方面的感情了。
  「但願彼此都能進展順遂呢。」我替對話做出了這麼一個結論。
  「幹嘛突然講得這麼客氣?」
  美禰子笑著這麼說。
  舞台上,籌辦委員會會長正在做閉幕最後的致詞,之後典禮一結束,我就馬上站了起來。旁邊的美禰子對我揮了揮手說:「我晚點跟佐藤同學還有約,那就先走嘍。」
  「嗯。」我朝美禰子點點頭,之後也完全不打算出席校慶最後的慶典活動,所以我就直接回到教室拿起書包,準備離開仍掛著各種校慶裝飾的校舍。
  因為大部分的學生都還待在體育館裡,所以校舍裡非常冷清。我拿著自己的書包,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在教學樓昏暗的出口處換過鞋子之後,就走出了校舍。
  時間是傍晚六點半,太陽早就沉沒,基本上已經完全入夜了。天空是深沉的鉛灰色,偶爾吹來幾陣涼爽的微風。從體育館方向遠遠傳來校慶最後慶典中,正在演奏的樂團低沉的音響震動聲以及歡呼聲。我抬起頭望向操場上方的天空,有灰色的雲低低地飄著。
  回去的路上,從搭車到回到家的這段期間,我的腦海裡一直纏繞著「命運」和「機率」這兩個詞。
  我跟優羽子在那天能夠相遇,比起和美禰子抽到同樣數字的機率,實在小到不可思議地步了吧。但從我跟她身上發生的事情仔細想來,這大概又不只是「偶然」這麼單純罷了。
  回到家後,我換上居家服,稍微讀了一下物理學的科普書籍。這本書的內容明明是我一直很有興趣的量子力學,卻不知為何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文字根本讀不進腦袋裡。勉強讀了大概十頁之後,我把書放在枕邊,嘆了一口氣。
  我拿起手邊的手機,打開了通訊軟體。然後盯著「福原優羽子」這個名字猶豫許久之後,按下了通話鍵。
  這還是我第一次,沒什麼特別要事卻打電話給優羽子。不知為何,我就是特別想聽到她的聲音。
  手機接通之後,優羽子的聲音就從耳邊的麥克風裡傳了出來。
  「幸成同學?怎麼了嗎?」
  「不──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想稍微聊聊──」
  「什麼?」
  優羽子反問了一句,然後……
  「難道是回想起什麼記憶了嗎?」
  「呃──也不是那樣啦……」
  「咦?那是跟『那個記憶』無關的事情嘍?」
  「嗯。是有點無關……」
  「嗯──?」
  從手機那頭傳來她疑問的聲音,即使隔著電話,也能想像得到她歪著頭思考的模樣。
  我希望自己跟優羽子之間不是像這樣,只是因為某種奇妙現象才連繫在一起的「特殊關係」,而是就像一般的親人朋友,能夠維繫起那種普通的羈絆。事到如今,比起我們身上發生的怪事,我更想知道更多關於優羽子這個人的事情。透過暑假的「收集記憶碎片之旅」,我才發現,自己其實想和她結成更緊密的關係。
  「那個……」我再次開口: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妳的事情。」
  電話那頭的優羽子沉默了。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說的話實在太過唐突,不禁慌張了起來。美禰子那時雖然也是類似的狀況,不過現在的情況卻是我自己在腦袋裡想過,總結了一番後,就對本人說了出口。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了小小的聲音:「那個啊……」
  對於我突兀的發言,優羽子並沒有正面回應:「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雖然有些費解,不過這時候也只能回答可以了。於是就聽見優羽子問:
  「你有一起去山上露營的記憶嗎?」
  「山上?」
  我仔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有這樣的「記憶」,但不管我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要說的話好像有,但又似乎記得不是很清楚,也許只是想不起來了吧。但關於山上的記憶,總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夢到過……」
  優羽子默默地聽著:「這樣啊。」
  「為什麼突然問起這件事?」
  「──那麼,還是保持這樣就好。」
  「咦?」我發出了錯愕的聲音,這回不曉得該怎麼回答的人變成我了。正想著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時,我的腦海深處,突然模模糊糊地浮現了營火與滿天星斗的夜空,不知為何,甚至還出現了月球表面隕石坑的畫面。
  「啊。」我不禁小小驚呼出聲。
  「怎麼了?」
  「我稍微想起來了。有營火跟月亮之類的東西,不過我不太確定那是不是在山上……」
  這時優羽子突然慌忙說道:
  「等等,等一下!之後的事不可以再回想了!」
  「為什麼?」
  「沒為什麼。」
  我覺得很疑惑,仔細想了想優羽子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果然怎麼都想不明白。而思考一專注到別的地方後,剛才在腦海中浮現的那些影像,紛紛又像是太陽下的露水般蒸發無蹤。
  我對優羽子慌張的態度有些困惑,不過想著既然都打了電話,就把想問的事情問清楚,所以還是下定了決心開口:
  「下次換我過去妳那邊,再見面聊聊可以嗎?」
  「嗯,OK,沒問題。」優羽子回答的語氣仍有些慌張,雖然覺得她好像是刻意想轉移話題,不過既然都約好了下次碰面,我也就覺得沒什麼不好。之後優羽子又說:「抱歉,我媽媽喊我去吃晚餐了。」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妳。」
  電話掛掉前,我們互相跟對方道了「再見」。我把靠在耳邊的手機拿開,關掉通訊軟體後,放在枕邊的書上。
  閉上眼睛躺在床上後,我能夠清楚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我仔細想想方才跟優羽子的對話,覺得自己還真是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但總之最後還是約到了下次的見面,所以我真的非常高興。原本還以為在暑假結束,收集記憶碎片之旅也告一段落後,就再也無法見到她了。

  ◇

  過了兩個月之後,樹上的葉子開始染上紅與黃,氣溫也漸漸變冷,季節已經完全進入深秋了。
  這一天,是第二學期以來第二次和優羽子見面的日子。
  我們在池袋車站會合,一起吃了飯後,就走進一間有著雜貨和服飾店面的大樓開始逛起來。優羽子今天穿著深紅色毛衣配上米色長裙,是非常有秋天氣息的打扮。
  走出大樓後,優羽子說有想去的地方,於是我們便往書店的方向前去。正走在鬧區裡人潮洶湧的大馬路上時,她突然問我:「幸成同學正在準備考試吧?」
  「嗯,除了英文成績不太好之外,其他科目狀況都不錯。至今以來都沒什麼興趣的世界史,在認真讀了一下之後,也發現其實還滿有趣的。之後有空的時候,也會想讀看看這方面的書。」
  「哦──這樣很不錯啊。」
  「優羽子想讀哪個科系呢?」
  「我想當學校老師,所以第一志願是教育科系。」
  「啊,難道會學鋼琴也是因為想當老師嗎?」
  「嗯,因為我很喜歡音樂,所以一直想成為小學老師或是國中的音樂老師。幸成同學的話,果然是要讀理工科吧?已經有確定想讀哪個科系了嗎?」
  「嗯──雖然是想進物理系,不過畢業後的發展感覺也需要一併考慮,所以還沒有完全確定。」
  「這樣啊。」
  「嗯,如果能像妳一樣,先知道想做的工作再考慮科系的話,或許會比較好呢……」
  「幸成同學沒有什麼想從事的職業嗎?」
  我馬上想到了「物理學家」這個答案,不過具體來說這是什麼樣的職業,我也只有粗略的印象而已。總覺得這和問小孩將來的夢想是什麼時,對方毫不考慮地回答「足球員」一樣,只不過是未經深思熟慮的答案,所以我到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
  簡單來說,就是純粹對這份工作感到憧憬罷了。如果還是小學生的話,這樣隨口說說倒也無所謂,但如今都已經高三了,沒有好好考慮過自己的能力,並結合各種現實條件來思考未來出路,只憑興趣跟感覺說出這種答案的話,就未免有點丟人了。
  於是最後我說:「我想從事關於可以活用物理相關學問及知識的職業,不過除此之外,還沒有想到更深的層面。」
  今天的秋日天空裡,薄薄的捲積雲漂浮散布在高空中。我和優羽子相遇是在梅雨季前,那時的天氣帶著醞釀夏日氣息的悶熱。隨著季節變化,我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時間的流逝。
  我在前一陣子,和負責生涯諮詢規畫的老師進行了畢業面談。在說出自己的第一志願是物理科系後,老師給我看了各式各樣的資料,並告訴我「從就職層面來看,工程學系的出路會比較多」。因為工程學系裡也有機械工程和電器、電子工程等,這些同樣能夠深入學習物理學的科系,所以老師建議我可以從這方面考慮看看。
  到了這個時期,也差不多該確定自己想要就讀的科系了。但面對眾多科系以及選擇,現實層面的考量與興趣愛好彼此拉扯,我對自己該走哪條路才好,依然感到非常苦惱。
  不管有再多選項,最後也只能選擇一個答案。而所謂的選擇,就是要拋棄其他的可能性。常常聽到別人說,很羨慕年輕人擁有無限的可能性。但可能性同時也代表了選擇時的不安和掙扎的痛苦,以及必須要面對可能做出錯誤決策的風險,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到底在想什麼呢?
  包含「不念大學」這個選項在內,現在有許多選擇擺在我面前,但這一點都不讓人高興。哪個才是最好的選擇?應該選擇什麼樣的未來?又該捨棄哪些可能性呢?我對此真的相當苦惱。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這些事情,然後突然瞥向了街上的大型螢幕。
  螢幕上寫著『國內研究團隊,成功開發新式量子電腦』,在這段標題下面則是『因為是用與以往完全不同的嶄新模式開發,還有些部分需要改良,不過實體機型最初的啟動演算實驗已經成功』,旁邊是一名男性的照片,照片註明『企畫參加者 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福原祥平教授』。
  優羽子同樣看到螢幕上的畫面後,小小驚呼了一聲。
  「D-F式量子電腦真的完成了呢。」
  我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時,優羽子朝我望過來:「你知道這個?」
  「嗯,畢竟福原祥平先生的書我也讀過好幾本了。如果這個計畫真的能夠順利進行,剛才新聞裡提到的Deutsche-Fujisawa式量子電腦,就能讓至今為止實際應用的電腦計算方法更上一層樓。」
  順便一提,Deutsche跟Fujisawa這兩位就是創作新式量子電腦基礎理論,為此貢獻良多的物理學家。Fujisawa,也就是藤澤良英先生,在幾年前已經過世。但因為他是福原祥平先生的大學指導教授,後來也與福原祥平先生一起進行了相關研究。所以福原祥平先生在自己的著作上,一直都會掛上藤澤先生的名字。
  「哦──這個量子電腦完成之後到底有什麼好處呢?跟普通電腦有什麼不同嗎?」
  「咦?這個嘛……」
  我在腦海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目前為止讀過的書上所寫的內容後,就開始解釋道:
  「除了跟普通的電腦電壓不同外,量子電腦雖說也是使用1與0這樣二進位計算,但它卻能夠同時呈現1與0,也就是說能夠在疊加的狀態下進行計算,如此一來,就能夠在短時間內解出普通電腦要花上數萬年來計算的問題。」
  「?」
  一陣呆愣過後,優羽子小聲嘀咕道:「他都在做這種東西啊。」我雖然不太懂她在指什麼,不過還是忽略了這句話。
  「說起來,妳和福原祥平先生的姓氏相同呢。」
  我無意中說出這句話後,優羽子苦笑了一下。我還困惑地想著是怎麼回事時,優羽子遲疑地將視線轉過去,指著螢幕說:
  「……其實,那個人就是我的爸爸。」
  「呃!」
  我因為驚愕,下意識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福原祥平是……優羽子的父親?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完全理解並消化這句話,然後將優羽子和螢幕上福原祥平教授的臉來回對比了好幾遍。
  ……完全不像……
  雖說要從五十歲中年男子和十八歲的女高中生身上找到相似之處也不容易,但突然告訴我現在在我身旁的福原優羽子,和螢幕上的著名物理學家福原祥平是父女這種事,也未免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但不論如何,優羽子也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所以我到最後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盯著正在苦笑的優羽子。
  原來她是福原祥平的女兒啊。
  對著仍反應不過來的我,優羽子突然問了一句:
  「那個……幸成同學。你會想見見我爸爸嗎?」
  「啊?」
  「如果想讀物理科系的話,關於出路的問題,可以問看看爸爸喔。」
  我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回答:
  「可以嗎?該怎麼說呢,像我這種人可以去見他嗎……」
  「嗯?有什麼不可以的嗎?」優羽子看上去有點不解地問。
  「那個,因為福原祥平先生是很厲害的人啊……」
  「爸爸只是個普通的大叔啦。」
  優羽子笑著搖搖手說:「真是的。」
  「要來我家一起吃個飯嗎?我會試著問看看爸媽。」
  「啊?」我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做出了很傻的反應。在這之後才開始消化優羽子剛才說的內容,從心臟到腦袋都覺得受到了巨大衝擊。
  「什、什麼?去妳家?」
  「嗯,畢竟我媽媽也很喜歡請別人吃她做的料理。不但我的朋友們常來,爸爸的學生們更是一年會來吃飯好幾次。所以我想,邀請你來我家作客爸媽應該也都會答應。」
  ──重點不在那裡啦……
  能夠實際見到福原祥平先生本人並和他說話,而且還能去優羽子家裡。這個提議實在非常誘人,但我還是很躊躇。第一次去女孩子家裡,以及能夠見到著名的物理學家,這方面的不安和困惑占了大約八成,另外兩成則單純是想去優羽子現在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腦袋裡瞬間轉過無數想法,這些迅速在腦中轉過的念頭,甚至讓時間似乎都慢了下來。
  去到女孩子家裡,還跟對方父母一起吃飯,光是想像這樣的場景,就感受到撲面而來的一股壓力。而且,那位父親還是福原祥平先生──想到這裡,我有點退縮,開始思考該如何編出完美的拒絕藉口。可是一旦拒絕,就會失去前往優羽子家的機會,這份不甘心又讓我猶豫了起來。
  「……怎麼了嗎?」
  聽到優羽子這麼說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用手抵住太陽穴思考了起來。
  「沒什麼,只是有點吃驚……因為我還是第一次去女孩子家,所以……」
  我這麼說了之後,優羽子不曉得是不是察覺了剛才那句話裡的其他意思,突然有些慌張地揮著手。
  「這樣啊,說得也是。抱歉,那還是三個人一起約在咖啡廳見面好了?」
  但是我已經完全被這項提議給吸引了,如今告吹的話,又覺得實在可惜。
  ──任何事情都是一種經驗,如果真的搞砸了,那就等遇到了再來煩惱。我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隨後便不再猶豫:
  「不,如果方便的話,還希望容我到府上打擾。」
  說出這句話時,不知為何我突然咬文嚼字了起來。與我劇烈起伏又矛盾糾葛的心情相反,優羽子則是乾脆地回答:
  「啊,嗯。那我就跟爸媽問看看,之後再聯絡你嘍。」
  在這之後,我因為已經鼓起勇氣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所以稍微冷靜了下來。
  ──然後才發現,事情的發展已經變得很不得了了。
  以前在面對美禰子時,也常會這麼覺得──我果然完全不懂女孩子在想什麼啊。一般來說,會這麼輕易地邀請同年的男孩子來家裡吃飯嗎?是因為對她來說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還是說,其實我還滿受她青睞的呢?我這麼想著,抱持著小小的期待看向優羽子時,只聽她又開口說:
  「我想,爸爸跟幸成同學一定會很合得來的!」
  「為什麼這麼說?」我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直接脫口說出疑問,但優羽子卻只露出頗有深意的笑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總之,現在先平復一下剛才飽受驚嚇的心情,等會再來慢慢考慮這件事吧。我這樣想著,再次邁出了腳步。

  ◇

  在那之後,我就開始在網路上用「良好印象、男性、服裝」的關鍵字來搜索相關網站,然後憑著這些資訊為前往優羽子家作客一事做準備。到了約定的當天,我搭乘電車前往豐島區,前往優羽子家所在的一處住宅區。
  從目白車站按照優羽子告訴我的路線,步行大約十分鐘後就抵達了目的地。優羽子的家是一棟整潔漂亮,有著白色外牆的兩層建築,庭院裡還栽植了不少花朵。
  因為我的心臟實在跳得太快了,用穿戴式終端稍微測了一下,發現心跳數居然已經超過了一百五,跟全速奔跑的狀態幾乎差不多。總覺得這樣下去似乎不太好,我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希望能平復心悸。
  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二十五分,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我鼓起勇氣按下了電鈴,電鈴發出音效聲,同時能夠聽見門口攝影機啟動的細小機械聲,我變得更加緊張了。
  『哪位──?』
  是優羽子的聲音。原本我還想要是福原祥平先生本人出來了該怎麼辦,這才稍微放下了心來。
  「我是中山。」
  『啊,稍等一下喔,現在就幫你開門。』
  從屋內隱約傳來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之後大門發出「喀擦」一聲被打開了。穿著灰色裙子和白色毛衣的優羽子出現在眼前,她走上前來,幫我打開庭園的門。
  「歡迎你來。」
  「妳好……」
  我跟著她一路經過庭院,然後就這麼走進了優羽子的家。裡面的味道跟我家不太一樣,是種帶著甜味的香氣。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這麼說著,將鞋子脫下來擺好。
  「媽媽現在在客廳裡喔。」
  優羽子示意我穿上拖鞋,然後就往走廊另一頭走去。
  「好……」
  我也只能跟上去了。穿上拖鞋,走在優羽子身後進到客廳。客廳裡飄著食物的香氣,優羽子的母親已經綁著圍裙,在廚房裡準備起晚餐了。
  「媽媽,幸成同學來嘍。」
  聽到優羽子的聲音,阿姨馬上轉過身來看向這邊,然後露出笑容對我說「歡迎來玩」。阿姨穿著牛仔褲搭配紅色毛衣,帶著微捲的一頭長髮,長相和優羽子十分相似,看上去是非常溫柔的人。我站在優羽子身旁,低下頭說:「打擾了。」
  「阿姨妳好,我是中山幸成……呃,這是伴手禮,是川越那邊的點心……」
  我將前幾天跑到稍遠的地方買回來,裝著地瓜點心的紙袋遞給了阿姨。
  「哎呀,謝謝你。這家的點心很有名,之前有聽過呢。」
  「是的,這家點心非常好吃。」我答道。因為媽媽很喜歡這種點心,所以偶爾我們家會買回去當成茶點。
  「飯後我來泡咖啡,我們一起吃吧。」阿姨這麼說著,將點心盒從袋子裡拿出來,往廚房裡端去。
  我在室內四處張望著,卻沒有發現福原祥平先生的身影。
  「爸爸有事出門了還沒回來喔。來,請坐吧。」
  我有些緊張地在優羽子所指的那張沙發上坐下來,沙發的觸感非常柔軟。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一隻小型犬搖著尾巴跑到我的腳邊來。
  「小弗雷,有沒有跟客人打招呼啊?」
  優羽子這麼說著,而那隻小狗則一副「這是誰啊?」的表情,一臉好奇地盯著我,發出小小的嗚嗚聲嗅著我的腳。
  「小弗雷?」
  我有點不曉得該拿腳邊的這隻狗怎麼辦,疑惑地重複了一遍剛才聽到的字眼。
  「這孩子的名字喔,因為是弗雷德,所以就叫小弗雷了。這是爸爸用以前天文學家的名字替牠命名的。」
  優羽子說明著家裡寵物取名的由來。
  「喔,原來是這樣……」
  我有點害怕地把手伸出去,然後弗雷德把臉轉向我的手,又開始聞起氣味來。當我正擔心牠會不會把我當成敵人,開始吠叫或咬人時,優羽子說著「來這邊」,把弗雷德從我腳邊拉開然後抱起來,讓牠也在排成ㄇ字型中,面對著電視的那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弗雷德是男生嗎?」
  「嗯,爸爸說是代替兒子。因為我是家裡的獨生女,不過爸爸好像一直很希望家裡有男生的樣子。」
  優羽子這麼說完,廚房裡就傳來了優羽子母親感覺好像帶著某種特殊意味,呵呵呵的笑聲。
  「如今優羽子真的把男生帶回來了,不曉得爸爸會怎麼想呢?」優羽子的媽媽打趣著:
  「到昨天為止還沒看出什麼,不過真期待他和中山同學實際見面會有什麼反應呢。」
  「我都說了幸成同學只是朋友嘛,今天是為了升學和未來出路的事來找爸爸討論。」
  「妳不用害羞嘛,媽媽都懂啦,妳都十八歲了,交個男朋友我也不會囉嗦。總之只要妳該讀書的時候都有認真讀書,其他都不會管那麼嚴的。」
  「唔。」
  優羽子生氣似的微微鼓起臉頰,然後開始拉著懷裡弗雷德的臉。我看著她的動作,整個人慌張地想「狗的臉頰可以拉這麼長嗎?不會痛嗎?」。我的腦袋實在太過混亂,連在此之前優羽子和阿姨的對話都沒辦法聽進去,就只能夠思考關於狗的事情了。
  這時,玄關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我整個人簡直像是突然被雷轟然打到一樣,緊張感瞬間竄到了最高點,玄關處則傳來了像是有人正在脫鞋子的聲音。
  「啊,爸爸好像回來了。」優羽子一邊搔著弗雷德的肚子一邊說道。
  然後,客廳的門被打開,穿著大衣的福原祥平先生出現在後頭,一股屬於成熟男性的氣味也跟著在客廳裡淡淡地飄散開來。
  「我回來了。」福原先生回到家後打了招呼。
  「歡迎回家。優羽子說的中山同學已經來嘍。」
  我馬上站起來,低下頭做自我介紹:
  「我是中山幸成,請多指教。」
  「喔,歡迎歡迎。」
  福原先生說著,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後,有點疑惑地道:
  「奇怪了,我以前是不是有見過你啊?」
  「咦?不,我們沒有見過面。」
  見我搖頭後,福原先生才一邊脫下大衣掛到衣架上,一邊解釋:「抱歉啊,因為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你。」
  阿姨也說:「老公,你每年看過那麼多學生,大概也見過不少跟中山同學長得很像的男孩子了吧。」
  「這樣啊,抱歉抱歉。」
  「嗯,也是。」福原先生小聲地自言自語完後,就朝客廳外走出去:「我去把東西放一放。」
  「為什麼會這麼問啊,搞不好是真的很在意優羽子帶男生回家吧?」阿姨在旁邊笑著,然後又轉向這邊:
  「優羽子,來幫忙擺碗盤喔。」
  「好──」優羽子答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而弗雷德就這樣留在原地,乖乖地趴伏在沙發上。
  優羽子依照阿姨的指示,手腳俐落地從碗櫥裡拿出筷子、盤子、和杯子等餐具,和桌上的料理一起擺在餐桌上。
  「中山同學坐那個位置吧。」阿姨招呼我道。
  「好的。」
  阿姨說的那個位置擺著一副一次性的竹筷,我剛坐下來,就聽見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來的聲音,馬上下意識地端正了坐姿。
  穿著長褲和毛衣的福原先生也來到了客廳,走到餐桌旁落坐。餐桌上,我坐在阿姨隔壁,阿姨的對面是優羽子,福原先生則是和我相對而坐。
  我的眼前就坐著曾經在電視上見過好幾次的人,而優羽子則在一旁微笑著。
  我的思考實在跟不上現在的狀況了,這真的不是夢,也不是幻覺吧?

  ◇

  「我開動了。」禮貌地說完之後,我就開始品嚐阿姨做的料理。沙拉、炒雞肉以及味噌湯還有白飯,是非常具有家常菜味道的一餐。我用竹筷每次一點一點吃著飯,小心地不讓飯粒掉出來。
  「怎麼樣呢?」開動後沒多久,阿姨就問道:
  「應該沒什麼不合胃口的東西吧?」
  「嗯,非常好吃。」
  「是嗎,那就好。」
  然後當我把筷子伸向涼拌豆腐時,福原教授(我在這裡就這麼稱呼對方)問:「要醬油嗎?」
  「好的,不好意思……」
  我誠惶誠恐地接下醬油。
  就在這時,優羽子開了口:
  「幸成同學有在讀爸爸的書喔。」
  「喔,真的嗎?」
  福原教授的視線一轉過來,我馬上就挺胸坐直回答:
  「對……啊,是的。教授在科普方面的著作,我基本上都讀過了。」
  「哦──謝謝你啊。我寫那些書,就是希望讓像你這樣還沒上大學的學生讀的呢。」福原教授笑著說道。
  我現在正在跟福原祥平本人說話。是我之前讀的書的作者,也是科學雜誌或電視紀錄片等會專門製作專訪的人物……現在,就正在跟我對話。我原本就已經非常緊張了,一想到這點,連手都開始發起抖來。
  「你最喜歡哪本書呢?」
  「嗯……是前年出版的《複數宇宙物理學預言》。我總共讀了三次。」
  聽我這麼講,教授笑著說:「居然讀了那麼多次啊。」
  「應該沒有什麼看不懂的地方吧?」
  「是──啊,不,也不能說完全都明白了啦……」
  「哪裡不懂呢?」
  「嗯……說明泡狀宇宙構造的那部分不是很明白……」
  「喔,那部分啊。吃完飯後,要我幫你講解一下嗎?」
  對於福原教授的提議,我馬上回道:「是,那就麻煩了!」

  ◇

  吃完飯後,我拿出自己帶來的福原教授的書,一邊喝著茶,一邊翻到書裡面不太明白的部分,請福原教授為我說明。
  讓著名物理學者,同時也是書籍作者當面替我講解書本內容,真是一段奢侈的時光。
  教授將餐桌上的廣告紙翻過來,一邊用原子筆在空白的背面畫示意圖,一邊非常詳細地解釋我不明白的那些部分。
  教授的說明使用了大量直觀的比喻,非常簡單易懂,就連我這種只學過高中物理的學生也能明白。
  阿姨跟優羽子一開始還在旁邊聽著我們的對話,到半途的時候似乎就失去了興致,兩個人喝著紅茶開始聊起天來。她們天南地北地聊著優羽子在學校的事情,或是最近上映的電影之類的事情,母女倆感情似乎非常好的樣子。
  我在聽著教授說明時,大概也漸漸習慣了目前的氣氛,變得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教授講解完書籍內容後,我先向對方道謝,然後就切入了今天來到這裡的主題,開始詢問教授關於大學理科和工科的不同,以及大學究竟教授什麼樣的課程內容等,關於升學的種種問題。
  再之後,話題又擴展到最近與物理學有關的新聞,以及我從小就很有興趣的宇宙論。
  優羽子和阿姨則一邊吃著我帶來的點心,一邊稱讚道:「這個很好吃呢。」
  「老公、中山同學,你們也稍微休息下來吃點心吧。」
  阿姨這麼說著,把點心裝進一個小盤子裡拿到我們這邊來。
  「這可是中山同學特地買來的喔。」
  「這樣啊。謝謝你,我以前住在埼玉時就很喜歡吃這個呢。」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我放下心來,也喝了一口阿姨泡給我的咖啡。之後就以聊天的感覺,切入另一個話題:
  「我每次在教授的著作裡讀到多重世界理論時,都覺得非常有意思。但福原教授認為平行世界是真的存在的嗎?就像我們實際存在在這裡一樣。」
  感覺教授思考了一下該如何回答,停頓了一段時間後才開口道:
  「我想目前大概沒有任何方法能夠直接證明平行世界的存在吧。人只能夠感知到這個世界三個次元的空間與時間,藉由任何道具來觀測到平行世界,大概是辦不到的。不過,我認為平行世界確實存在。實際上這十年來,多重世界理論在學界甚至已經占了上風。」
  「但像這種過於抽象的概念,能夠被大家接受嗎?」
  對我的疑問,教授點頭肯定,又拿起一個點心放入口中後說道:
  「古代的時候,人們認為地球是平的;中世紀時,大家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而且像太陽這樣的恆星就僅有一顆,但這些其實都是錯的。如今,像地球其實是圓的、宇宙中有著無數的恆星,而宇宙的尺寸有幾百億光年那麼大等,這些事情都已經變成大家所知道的常識了。畢竟人們是否接受這些事情,跟我們平常是不是能夠認知到這些現象完全無關。所以像是平行宇宙這樣的概念,也許某天也會變得像這些『常識』一樣,被人們視作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就不曉得這需要花上十年,或者百年才能夠達成了。」
  優羽子和阿姨看上去對教授說的話題完全不感興趣,吃完飯後過了一小時,兩人便轉移到沙發上開始看起連續劇,讓我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轉到她們身上。
  也跟著注意到那邊的教授小小地嘆了口氣:「她們兩個對我工作的內容還真是完全沒有興趣呢。」
  「因為實在太難懂了嘛。」優羽子轉頭看向這裡,微微鼓起臉頰抱怨。
  「不會想去聽啊。」阿姨一邊看著電視一邊這麼說。
  雖然教授好像被稍微打擊到了,連肩膀都無力地垮了下來,不過他還是繼續吃著我帶來的點心,一邊喝兩口咖啡。
  「哎……畢竟我也常被人批評和議論,像這樣的反應只算是小兒科了啦。」
  我不曉得在這時候該說些什麼才好,所以只好沉默地保持微笑。
  「說了這麼多,現在還一副『我都看開了』的樣子。但我們家這個教授年輕時,其實很不認同自己正進行的研究,對工作總是提不起幹勁來呢。」
  阿姨朝著我和優羽子使眼色,就這樣掀了丈夫的底。
  突然被爆料的福原教授一副錯愕表情,看上去不曉得該接什麼話地說:「妳幹嘛突然提以前的事情嘛……」看到教授這樣的表情,阿姨旁邊的優羽子忍俊不住笑了起來。
  因為現場的氣氛,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過笑一笑才突然想到,一位物理學家不認同自己的研究內容大概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所以我馬上又抿住了嘴巴。

  ◇

  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把飯後端出來的咖啡喝完之後,我就決定結束今天的拜訪了。
  我向福原教授深深鞠躬:「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非常謝謝教授給了我這麼多寶貴的建議。」
  「你是要用走的去車站吧?」
  「是的。」
  「那我開車送你一程吧。」
  「咦?沒關係,不用麻煩教授,我自己走過去就好了。」
  我惶恐地搖著頭,但福原先生卻已經拿過掛在客廳衣架上的大衣,迅速穿在了身上:「沒關係,我剛好也有忘記要買的書,現在再不出門的話,書店就要打烊了。」
  「不好意思……」
  我只能接受福原教授的好意,拿上自己的東西之後也跟著起身,然後在優羽子和阿姨的目送下,跟教授一起走了出去。
  「今天打擾了,晚餐真的非常美味,謝謝阿姨的招待。」
  在客廳門關上之前,我向阿姨點頭道謝。阿姨揮著手說「再來玩喔──」,優羽子也朝著我說:「下次見嘍。」
  大門旁的車庫裡停著一台黑色國產電動車,教授打開門鎖後對我說:「上車吧。」我說了句「那就失禮了」之後,便戰戰兢兢地打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
  教授發動了引擎,在完全自動到手動等多個模式中選擇了輔助模式,車子靜靜地駛出了車庫。
  「我聽優羽子說你想進物理學系啊?而且是我現在任職的這所大學。」
  「是,那是我的第一志願。只是還不曉得能不能考上……」
  「加油,不要讓自己後悔,考試努力拚一下吧。我在物理系負責教授的是『量子力學』和『量子場論』,希望能在大學的教室裡見到你喔。」
  能夠收到教授這份鼓勵,我高興得幾乎都要起雞皮疙瘩了。
  「是,我會努力的!」
  我最近已經懈怠不少,變成像是只為讀書而讀書的心情如今馬上為之一振,立刻決定自己在這剩下的三個月裡,絕對要拚命用功讀書。我真的很想在這個人的門下學習許多知識。
  車子開了十分鐘左右,教授一路載我到了池袋站東口一帶。我在這裡下車之後,便向對方鞠躬道謝:「今天各種方面真的都非常感謝,能跟教授討論那些事情,真的讓我受益良多。」車子再次開動前,福原教授在車裡透過車窗玻璃瀟灑地揮了揮手。
  我走在夜晚人潮洶湧的池袋車站裡,搭上了剛好到站的下行列車。車廂裡非常擁擠,上車後我在車門旁站定,然後開始給優羽子傳訊息。
  『真的很謝謝你們家的招待,我今天過得非常愉快。也請代我向叔叔和阿姨道謝。』
  發出訊息後,我就把手機收起來,開始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快速列車飛速地穿過夜幕,在短短的時間內已經駛過了好幾站,窗外街道上的燈火,就如同流光一般在黑夜裡閃耀。
  我突然想起以前練田徑跑短跑時,在全速奔跑的短短十一秒中,周圍平常看上去靜止的景物,全都會快速地飛掠過自己身邊。現在的場景就彷彿與那重疊,那種感覺突然從腦海深處復甦了。
  和福原教授談過之後,原本壓在心上關於升學問題的那塊大石題如今也落了地。我現在已經非常清楚知道自己應該努力的目標了。

  ◇

  在那之後,我便持續埋頭用功讀書,直到冬季迎來正式的考試。
  我至今為止,還從來沒有像這樣專注地用功讀過書。在開著暖氣的房間裡,我穿著輕便的帽T和運動外套。如今每天除了短暫的休息時間或稍微假寐,以及慢跑的時間之外,就是從早到晚握著夏天時買來,已經用得非常順手的自動鉛筆認真讀書。
  我跟優羽子在這期間也持續用通訊軟體聯絡,互相說說各自的狀況,或是彼此打氣一起加油。不過直到考試結束為止,我們兩人暫時是不打算見面了。
  另外,我也發現每天讓身體稍微活動一下能夠在讀書時更加專注,同時也可以轉換一下心情,所以在腦袋已經疲憊到無法思考的時候,我就會去外頭跑跑步。
  在開著暖氣的悶熱房間裡待久之後,體溫會高連身體都發燙起來,這時到有著冰涼空氣的室外跑一跑會感覺非常舒服。我剛始加入田徑隊時,覺得挑戰體力和耐力的長跑是一種莫名其妙的運動項目,每次看著長跑選手們練習或比賽時,總是懷疑這些人是不是被虐狂,不過現在的話,似乎多少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喜歡這項運動了。
  為了讓自己好歹有大學念,我也去參加了幾個私立學校的入學考試。到了二月底,便正式迎來我第一志願,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的考試了。雖然考試前一天因為太過緊張沒能睡好,不過我隔天在考場上整個人寫得渾然忘我,大部分題目都交出了頗有自信的答案。然後在考完試放假的隔天,整個人像是昏迷一樣睡了一整天。
  一星期後放榜時,我用自己的筆電上網,點開了發表合格結果的網站。
  這種開放線上查詢考試結果的網站,大多一輸入准考證號碼後就會馬上得知結果,就某些方面來說實在非常刺激。所以我在開始查詢考試結果前盡可能讓自己不要那麼緊張,然後按照步驟找到了查詢頁面。
  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開始輸入自己的准考證上寫的准考證號,最後鼓起勇氣點下了「查詢結果」的按鈕。
  讀取畫面的短短一瞬間過後,考試的結果就顯現在螢幕上了。

  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理學院物理系所
  准考證號碼:A1295
  《合格》

  「好耶!」看到考試結果後,我下意識地握起右拳,小小替自己歡呼了一聲。
  我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也許是剛才太緊張了一直憋著氣,我整個人就像剛跑完百米競速後一樣忍不住喘了起來。錄取的巨大喜悅加上突然安心了下來,我的腦袋甚至有點暈。
  我靜靜地獨自品味了一下這份喜悅,然後便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以手上的紙本准考證對照螢幕上的准考證號碼,再將螢幕畫面擷取存檔後,就關掉了成績查詢網站。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將各種複雜的心情全都嘆了出來。雖然現在心臟還是跳個不停,但先前已經瀕臨爆炸邊緣的壓抑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走出房間來到客廳,向正在做晚餐的媽媽報告合格的消息。
  「我考上大學嘍。」
  聽到我這麼說,媽媽轉過了身來說:
  「哇,恭喜你耶。」關於考大學的事情,媽媽從來沒有插手干涉過,一直都讓我自己做主。如今聽到這個消息,媽媽還是露出了笑容,非常替我感到高興。
  「嗯。」我點頭同意。
  「在大學也要用功念書喔。」
  「我知道,我不會浪費學費的。」
  這麼回答媽媽之後,我就回到房間往床上一躺,然後感到自己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天晚飯過後,我訊息給優羽子,同樣傳達了我考上大學的事情。之後的回覆除了她本人的道賀之外,也附上了替福原教授傳的話。
  『恭喜你考上。上大學後,也要保持這個勢頭繼續努力喔。福原祥平』
  我馬上就傳了回訊信:
  『多虧教授去年給我的鼓舞,我才能努力到最後,也真的非常謝謝。』
  過一陣子後,優羽子的訊息再次傳來:『我把你的訊息轉傳給爸爸嘍。下一次碰面的時候,一起去吃個飯,慶祝考試合格吧!』畢竟優羽子也已經考上了自己第一志願的教育學系了,確實該慶祝一下。
  『嗯,我目前到三月中為止,週末基本上都有空,看要約哪天都可以喔。因為東京那邊好吃的店感覺比較多,之後還是約在妳那邊吧。』
  傳出這封訊息後,我就把手機放到了桌上。
  我躺到床上,呼出了一口氣。從知道考上之後一直興奮不已的心情,直到現在才慢慢地平復了下來。
  我的大學考試,到此為止就全部結束了。幾個月前曾經在面前展開的無數種未來,收束成了現在這份唯一的現實,而我也朝自己的夢想又跨出了一步。
  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終於從累積了好幾個月的不安和壓力中解放出來,再次感受到了平靜。安靜的房間裡,只聽見暖氣機運轉的聲音。

评分

参与人数 33轻币 +411 收起 理由
SYW-LTC + 13 工作辛苦
kelvintsang + 12 工作辛苦
seed4030 + 13 工作辛苦
极光酱 + 10 工作辛苦
roinger + 10 工作辛苦
FAlelouch + 10 工作辛苦
果子酱 + 10 工作辛苦
kuunlan + 15 工作辛苦
amazingT + 13 工作辛苦
b95610120 + 13 我很赞同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8-30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來自另一個世界

  第二堂課結束的鐘聲響起後,「固態物理學」今天的課程也就告了一段落。系上負責這堂課的准教授一邊蓋上筆電和課本一邊交代:「到下次上課內容為止的題目已經放上教學網站了,請各位同學回去自行下載,下次上課前務必要完成。」
  在小教室裡上課的學生們紛紛起身走出教室,然後離開了主要由物理系用來進行授課的一號大樓。
  今年的黃金週已經結束,差不多是大四學生正式開始找工作的時期了,所以在校內不時能夠見到穿著套裝的學生。
  今天天氣非常好,氣溫也頗高,看著穿套裝的學生實在替他們感到熱。其中也有學生因為實在受不了而脫下西裝外套掛在手上,連襯衫袖子都捲了起來。
  初夏的白日裡,陽光帶來暖和的熱意,所以我也脫掉了原本穿在身上的薄連帽外套。
  大學廣大的校地內,種滿了櫻樹、白楊、銀杏等各式各樣的樹木。剛長出新芽的草木,帶著美麗彷彿透明的綠。校內使用大量玻璃,充滿現代風格建築物,在這個充滿生命力的時期,總是在晴朗的天氣中閃閃發亮地流溢著美麗的光彩。
  我邁步前往位在校園角落,有著學生餐廳、小賣部和咖啡店的福利社大樓走去。走在我前面的四個女學生正開心地邊走邊聊,從她們入時的打扮來看,我想應該是建築系之類的設計學院學生吧。如果是像我們這樣的理工學院,女孩子基本上就不那麼注重打扮了。其實要說的話,理工系的女生本來就很少,我所就讀的物理學系,一個學年都不曉得有沒有三位女生。
  跟我走在一起其他學生們,大家全都默契地往三層樓的福利社大樓裡走去。我們大學還沒有配屬到哪個研究室的低年級學生們,在午休或空堂時間不是跑去待在圖書館,就是跑來這棟福利社大樓。
  今天福利社大樓一樓的學生餐廳,果然都是感覺上還有點青澀的一二年級生擠在這裡,在已經有點年代感的餐券販賣器前面排成了一大串長長的隊伍。
  我突然想起剛進大學時幾乎沒什麼朋友,在餐廳跟完全不認識的人一起吃飯的自己。
  那時候還真的非常辛苦。大學與高中教授的課程內容困難度簡直天差地遠,第一眼看到老師寫在黑板或白板上算式中,那些∂或∇之類的符號時,我整個人都傻在原地。一邊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順利從這所大學畢業,一邊利用網路或圖書館借來的書弄懂公式的意思,一直努力用功到能夠跟上大學的授課內容為止。跟所謂「愉快的大學校園生活」可說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福利社大樓的二三樓是交誼聽,有許多休息用的桌椅。最近這裡剛新增的白色桌子與黑色椅子,以及鑲嵌在窗戶上,可以顯示新聞、天氣和講師停課等資訊的玻璃顯示器,讓整個交誼聽顯得非常時髦現代化。即使如此,現在坐在這裡的男學生們還是一點都時髦不起來。
  像是說好似的都穿著羊毛格紋襯衫與長褲,一群人在交誼聽裡玩著最近在宅男間很流行的擴增實境卡片遊戲。
  這種遊戲我也曾看朋友玩過幾次,只要把擴增實境卡片放到專用的底座上,就會出現卡片上角色的全像投影,角色進行攻擊或受到攻擊時,全像投影也會表現出相應的動作。這遊戲的影像色彩鮮豔、視覺效果非常豐富,而且專用底座裡還內藏了小喇叭,是款全配音遊戲。每次那些不知道要把音量調小的人在玩擴增實境卡片時,整個交誼聽裡就會充滿配音員的聲音。
  雖說卡片遊戲算是個人興趣,不過一群人鬧成這樣,讓在交誼聽角落喝咖啡吃點心,打扮入時的女孩子們,表情就像在抱怨「這些人搞什麼啊」,看上去非常不高興的樣子。
  我直接走過交誼廳,進入後面的小賣部。店內擺著便當、麵包、點心、各種飲品以及書籍等,除此之外也有製圖用具、工程計算機和簡易工具、實驗白袍等理工課程需要的各種器材,在這個小賣部裡可說是一應俱全。
  我買了一直以來習慣當作午餐的炸雞麵包,以及準備擺著當儲備糧食的幾個泡麵,另外還買了盒裝牛奶後,就結帳走了出去。

  ◇

  在這所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中,我所屬的是理學院福原研究室,也就是應用量子計算研究室,我們研究室所在的物理學系研究大樓與福利社大樓非常近。物理大樓在校園裡偏僻的角落,與一般上課的大樓和教授們辦公室所在的地方有些距離,去到那些地方要費一段路程,不過肚子餓的時候馬上就能到旁邊的福利社大樓買東西,這點倒是相當方便。
  我打開玻璃門,走入物理研究大樓。
  物理研究大樓的外觀是漆得漂亮的白色,不過裡面混凝土的牆壁就顯得粗糙了。因為包含兩年前學校為了研究而設置在這裡的D-F式量子電腦在內,各種昂貴精密的機械都放在這棟大樓裡,我想這裡面應該是全校數一數二安全的地方,哪怕再大的地震都不會發生一點搖晃吧。
  我走進物理大樓後沒有使用電梯,而是從旁邊的水泥樓梯上樓。
  這棟建築物共有地上五層和地下一層,我們的福原研究室就在二樓,最東邊的201和隔壁的202教室都配給我們使用。
  201教室很有研究室的感覺,裡面放有真空設備、雷射設備、液態氮儲存桶、光譜儀、原子力顯微鏡等各種實驗器材,以及幾台電腦和顯示器。鐵製的堅固櫃子裡則放著各式各樣的電子儀器和感測器、光學元件纜線、實驗手冊以及收錄過去實驗數據的資料夾。另外,教室正中央擺著幾張長桌和摺疊椅,最裡面還有一張電子白板,上面有我們這些學生寫的亂七八糟的算式。像是只需要基礎實驗裝置就能夠完成的實驗,或是講解討論與內部發表會等,就都是在這間201教室舉行。
  202教室主要則作為研究室的公共空間,裡面放著兩張併攏的長桌,上面擺了總共八台電腦,大多時候都用來分析實驗結果以及進行模擬實驗,算是性能相當好的機種。這房間裡的櫃子就沒放什麼實驗裝置跟零件了,除了一台大印表機外,就整齊地擺滿了學術書籍和放有備份論文的資料夾,整體的感覺類似於辦公室,氣氛很讓人放鬆。
  我們研究室的學生,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這裡。202教室裡也有冰箱和微波爐還有熱水器,可以在這裡做簡單的料理,水管旁邊的櫃子裡,也都放著學生們帶來的泡麵和叉子等。
  我打開門上寫著「應用量子計算研究室」的202教室門,走進我們研究室學生們平時活動的空間。
  「喔,中山。早啊──」
  一進門,坐在最靠近門邊椅子上,正讀碩一的中島學長就馬上跟我打招呼。他正吃著一碗泡麵,面前的電腦螢幕開著,上面是新聞網站的畫面。
  中島學長是個直爽大器的人。從我半年前進這個研究室以來,包括如何使用實驗機器、怎麼整理資料和操作實驗模擬軟體等,教了我研究室的各種東西的,就是這位中島學長。
  一眼看過去,教室裡不但福原教授、博士班的學長們都在,連作為物理系稀有女同學的小林瑞帆同學,也正在裡頭一邊讀書,一邊用自己帶來的馬克杯喝飲料。小林同學留著長長的斜劉海,打扮總是非常清爽簡單,這個季節的話就基本上都是T恤加上薄針織外套,下半身不是穿窄口褲就是短褲。
  和我同年入學的物理系學生中,她是僅有的兩位女學生的其中一位,而且跟我一樣,目標都是進入研究所。
  在被分配到福原研究室前,我們在課堂上也曾見過幾次面,不過實在沒機會說過幾次話。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教室角落,下課後也不跟任何人搭話,馬上收拾東西就離開。不過去年秋天一起被分入這所研究室後,我們兩人倒也開始有不少交流。
  她是從東北來的,現在好像一個人住在大學附近的公寓裡。因為在附近一間咖啡店打工,偶爾會拿店家的點心來研究室。小林同學因為外表看上去酷酷的,給人第一眼的印象會讓人覺得她很冷淡,不過熟悉之後意外地好聊,也很會跟人相處,教授和學長們都非常喜歡她。
  福原研究室裡的大四學生,除了我跟小林之外還有另一位男學生淺野,因為他畢業後不打算升學而是決定就業,所以從春初以來就開始跑各式各樣的就職說明會。
  我之前也曾受過他邀請,跟他一起去參加了一場人力仲介公司舉辦的企業聯合說明會。
  在那次的就職說明會上,只見髮型和服裝就像是複製出來的學生們聚集在一起,台上和台下說出的話和提出的問題,感覺都只是理論式的場面話,整場說明會給人的感覺又緊繃又累人。不過我也在這次經驗中知道了,這個社會上還真是有著各種各樣行業的公司,也算是一份意外的收穫吧。
  我在中島學長的旁邊坐下,把包包掛上椅背,然後打開買來的炸雞麵包包裝袋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牛奶。
  「又出現了!中山午餐必備的炸雞麵包!真虧你這樣每天吃還吃不膩啊。」每天都吃著不同口味泡麵,某種方面來說確實很「創新」的中島學長這麼調侃我。小賣部這幾年來陳列在架上的所有泡麵,中島學長據說每種口味都已經買遍了,而且每次一看到有什麼新口味,絕對也會馬上拿下來結帳。
  「這個很好吃啊。而且感覺已經變成每天必備的東西了,中午讓我吃別的東西反而會覺得怪怪的。」
  我一邊解釋著,在不經意間看到中島學長手中的碗,不禁在心裡「呃?」了一聲。中島學長的泡麵碗上寫著「番茄辣椒烏龍麵」,我對這口味完全沒印象,大概又是新推出的商品吧。
  「這可怕的東西是什麼啊?」
  我有點傻眼地問道。
  「意外的還不錯喔,要吃吃看嗎?」
  中島學長這麼說著,把手裡的免洗筷朝我的方向遞過來。但那碗泡在鮮紅色的湯汁裡的白色烏龍麵……我實在無法接受。
  「不,我就不用了……」
  我苦笑地說著,繼續嚼著我已經吃慣的美味炸雞麵包,同時豎起耳朵聽著稍遠處福原教授他們的對話。
  他們那邊正在討論的,似乎是關於博士班二年級的駒田學長下次要在學會中發表的內容,兩人之間不斷迸出我根本聽不懂的詞彙。
  而坐在我斜前方的小林同學,專注力則似乎完全不受我和中島學長的聊天,以及教授和駒田學長的說話聲影響,非常自在地又把手中的書翻過了一頁。這間研究室從大四到博士生總共有十位學生,目前人還不算多,但也差不多是研究室裡平時白天的狀態。
  我把麵包的包裝丟掉後繼續喝著剩下的牛奶,從包包裡拿出了文具用品,和之後要輪流講解討論的論文,準備開始預習下週的研討會。

  ◇

  「值班辛苦了。」晚上九點過後,我一邊對校門口的警衛先生打招呼,一邊走出校園。
  從下午到現在,我除了寫課堂布置的作業和研讀畢業論文的資料之外,還協助整理研究院學長姊們的實驗結果,忙了一大堆事情後,直到剛剛才離開研究室。我們大學離市區稍遠,校園周邊有不少住宅,是很寧靜的地區。雖然大學附近沒什麼娛樂場所,不過只要到離學校最近的車站,就會有專門做學生生意的居酒屋、家庭餐廳跟百貨公司了。我們的學生如果要去附近玩,大多也都是往那邊跑。
  因為我從自己家到就讀的大學,坐電車大概只需一個小時,所以我沒有在外租屋,而是從家裡通車。雖然之前也曾好幾次和住在學校附近的朋友借地方睡,或者就在研究室裡過夜。不過自從分進現在的研究室之後,我基本上每天都是早上八點從家裡出門,然後晚上九點離開校園。
  這段時期已經接近大學部舉辦學會和提交論文的時間了,所以有不少人也都待得滿晚的,不過總體來說,研究室裡面的人離開的時間也都和我差不多。因為是女孩子,大概有更多顧慮的小林同學,更是在早一點的時候便騎著腳踏車回去住宿的公寓了。
  我步行在安靜的街道上,往車站走去時,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把手機拿出來一看,發現是優羽子傳來的訊息。
  『你已經離開學校了吧?待會兒可以通個電話討論明天的事情嗎?』
  『嗯,我剛要回家,待會兒要去坐車。大概十點的時候打給妳好嗎?』
  『可以啊,那就等你電話吧。』
  跟優羽子交往以來,已經過了四年了。
  我們也曾經吵過架,為一些事情爭執過幾次,不過從來沒有嚴重到分手之類的程度。從四年前就這麼交往至今,要說的話基本上就是普通的二十二歲男女朋友。
  去年下半年以來,優羽子也開始忙於準備教師實習與教師甄選,我們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不過明天好不容易有了時間,我跟優羽子約好從中午開始一起出去玩,算是兩人久違的約會。

  ◇

  隔天早上,我們去池袋的電影院看了剛上映的一部電影。因為優羽子的朋友說這部電影是很有趣,讓她也跟著想看,昨天晚上還特地跟我通電話討論了這件事。
  從電影院出來後,我們在附近的咖啡店稍作休息,然後去逛逛我從以前就跟優羽子常去,裡面有雜貨服飾等店鋪的商場大樓,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只看不買。
  優羽子今天穿著有點跟的褐色短靴,以及素淨的深藍色一件式洋裝。她的頭髮比高中時候長了一點,後面的長度已經到了大約肩胛骨的位置。她走在我身邊,腳下的短靴在吵雜的人群聲中發出規律的響聲。
  逛街途中,因為優羽子說她有想買的樂譜,所以我們就朝同一棟大樓裡的樂器行走去。
  希望成為小學老師或國中音樂老師的優羽子,學鋼琴一直學到了大二。讀大學後,我也曾去優羽子家玩了好幾次,在她家裡聽過她彈鋼琴。
  一走進店內,便聽到了鋼琴聲。一位看上去還是個小學低年級生的小女孩,正坐在那裡彈奏擺在店裡的鋼琴。而店員跟看上去是女孩父母的人,就笑著站在旁邊看她彈琴。
  「年紀明明還那麼小,彈得真好啊。」優羽子聽了那女孩的演奏後小聲說道。
  「優羽子也來彈一下啊。」
  「唔──都這麼大個人了感覺很丟臉呢,這種事就是要那樣的小孩子來做才會覺得可愛啊。」
  「只彈一下沒關係啦。」
  被我這麼說了之後,優羽子雖然有點不好意思,還是在店裡角落的一副電子琴前面坐下,彈起了曲調稍微改編過的「踩到貓兒」,手指跳動間流洩出富有節奏的旋律。正在彈奏鋼琴的優羽子看上去非常愉快,而我也深深著迷於她演奏時的模樣。
  「好──結束。差不多可以了吧?」優羽子在彈到最後一個和聲後,有點不好意思的這麼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而我滿足地點點頭。
  之後優羽子買到了她想買的樂譜,當我們來到另一個樓層,逛著一間販賣雜貨的店鋪時,她突然把手機拿了出來。
  「是媽媽傳來的。」
  她小聲說了這麼一句,在讀完手機上的訊息後困擾地歪頭說:「嗯──該怎麼辦呢?」
  「怎麼了嗎?」
  優羽子露出有點抱歉的表情對我說明:
  「我奶奶兩個月前住院了,結果媽媽剛才好像發現沒有買夠住院用的照護用品。媽媽問我如果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幫她買過去。」
  「在這附近嗎?」
  「在杉並那邊。」
  「沒關係啦,奶奶那邊的事情比較緊急。」
  「抱歉。」聽我這麼回答,優羽子稍微道了歉,就開始迅速地打字,回覆訊息給阿姨。
  因為優羽子臨時有事,我們也就朝往下的電扶梯走去,準備離開這棟大樓。
  「妳的奶奶是什麼原因住院的啊?」
  「阿茲海默症,還有長期身體健康狀況不佳。」
  「奶奶幾歲了呢?」
  「今年九十三歲喔。」
  「這樣啊。算是人瑞了吧……」
  我們一邊搭著手扶梯,一邊聊起優羽子奶奶的事情。這時,站在我後面的優羽子突然喚了我的名字:「幸成。」
  「方便的話,你要跟我一起去嗎?我想事情很快就可以辦完了,之後也可以再去別的地方……嗯,不過其實是我想趁這個機會,把幸成介紹給奶奶認識。」
  「咦?把我介紹給奶奶嗎?」
  「嗯。」
  優羽子點點頭。
  跟第一次去她家和福原教授見面時比起來,我這次倒沒什麼強烈的排斥感。只是要去和她家人見面的話,多少還是會有點緊張。
  優羽子的性格一直都滿沉穩的,但在介紹我給她家人認識的這方面,她卻意外地積極主動。跟她相比,我到大二時才算是做好心理建設,下定決心把優羽子介紹給媽媽。雖然招待優羽子來我們家吃飯時的氣氛有點窘迫,不論媽媽還是優羽子都還無法很自然地相處對話,不過媽媽似乎很中意優羽子,還說出「這樣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太委屈了」這樣的話。
  「不過,我這樣突然跑過去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護士小姐也說過,多和不同人見面,能夠給腦部帶來正向刺激。」
  聽到這裡,我也下定了決心:「我知道了,那我們就一起去醫院吧。」

  ◇

  我們搭上電車,往醫院的方向出發。在車上我們聊了更多關於她的奶奶,也就是優羽子的祖母,福原教授母親的事情。
  優羽子的奶奶入住的那間大型連鎖綜合醫院,下了電車後再稍微走一段路就到了。在入口處,優羽子拿了兩個別在胸口的訪客識別證,然後將其中一個遞給我。
  穿過自動門走進去後,可以看到寬闊的一樓大廳主要都是櫃檯窗口,有好幾張沙發排在這裡。優羽子似乎是已經來慣了,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面帶路。
  「這邊二樓有販賣部,我們就去那裡把需要的東西買一買吧。」
  優羽子邊說邊按下了電梯的按鈕,我們和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爺爺,以及另一位推著輪椅,看上去五十幾歲的阿姨一起坐上了電梯。來到二樓之後,一走出電梯馬上就看到了販賣部。
  「我去買東西,等我一下喔。」
  優羽子迅速地往裡面走去,幾分鐘後,就提著裝有紙尿布和衛生紙的袋子出來了。
  「讓你久等了。」優羽子走回來對我說道。之後我們回頭搭上電梯,前往優羽子奶奶病房所在的五樓。
  用酒精消毒過雙手之後,我們就走進了那間大病房。
  奶奶的病床就在最靠近門邊的位置,優羽子一邊說著「午安──」,一邊拉開了分隔病床的簾子。
  「奶奶,我來看你嘍。」
  「喔──是優羽子啊。」
  穿著淺粉色的病人服躺在床上的奶奶坐起身來,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微笑。之後奶奶的視線就轉向站在旁邊的我,表情似乎是在疑惑我是誰,最後歪著頭問道:「這位是……?」
  「初次見面您好,我是中山幸成。呃,很榮幸地,我跟優羽子正在交往。」
  我低下頭致意,盡可能用最有禮貌的口氣說道。
  奶奶就這樣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優羽子便笑著解釋:「奶奶,這是我男朋友,我帶他來給你認識喔。」優羽子這麼說完後,奶奶似乎才總算明白過來。
  「哦──是優羽子的男朋友啊。」奶奶露出笑容,朝我的方向微微點頭,我也再次行了個禮。
  「嗯,沒錯喔,奶奶。」站在我旁邊的優羽子附和著。
  「多大年紀了啊?是在做什麼工作呢?」
  「我今年二十二歲,還在讀書……就讀的是物理學系。」
  「喔,那不就跟阿祥一樣。」
  「奶奶,其實啊,幸成就是爸爸的學生喔。」
  奶奶聽到之後非常驚訝:「哇,真的呀。」
  「是的,我去年加入了教授的研究室團隊,在學校裡一直受到教授的照顧。」
  我這麼說著再次彎腰行禮後,優羽子熟門熟路地從病床旁邊翻出了兩張椅子,對我說:「幸成,坐下來吧。」
  我們和奶奶聊了很久。雖說主要都是優羽子在講話,而我就坐在床邊聽著她們對話。奶奶給人的感覺就像早期日本電影裡的女演員,以非常古典有禮的女性用語說著話,人品出眾又氣質高尚。奶奶的談吐很清晰,完全感覺不出來是長期住院的人。
  不久後,護士小姐就來說換尿布的時間到了。因為感覺會妨礙到人家,而且我在場似乎也非常失禮,所以我跟優羽子就來到病房外。優羽子手腳麻利地往櫃子裡補充買來的消耗品,同時對著裡頭的奶奶說:「我們待會兒再來喔。」
  我們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我買了少糖咖啡,優羽子則是奶茶),然後在休息室裡找到了一張四人桌坐了下來。這間休息室裡放著體重計和血壓計,櫃子裡也有些報紙或書。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位正在滑手機,感覺應該是住院病患的年輕女性,跟一位正穿著睡衣看報紙的白髮老爺爺。
  「雖然以前有聽說過失智症……但原來患者也還是能夠正常對話的呢。這樣想對大概奶奶不太好意思,不過我之前還以為,要跟病人溝通其實會很困難。」
  我把喝了一口的罐裝咖啡放到桌上後,這麼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該怎麼說呢……奶奶的症狀白天似乎都比較輕微。不過嚴重的時候記憶會完全混亂,整個人突然變得像個小孩子,還會認錯人。前一陣子還把爸爸當成過世的爺爺,問了爸爸好幾次『老公,印章收到哪裡去了?』。雖然好像不太應該,不過我在旁邊看著覺得很有趣,不小心就笑了出來。」
  優羽子這麼說著,似乎回想起當時的情況,噗哧一聲又笑了。
  「居然有這種事啊。」
  「變成那種記憶完全混亂的狀態,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想必跟我們身上發生的狀況又不太一樣了吧。」
  聽我這麼說,優羽子勾起了嘴角。
  「難道我們也是類似失智症的狀況嗎?」
  「要這麼理解也是可以的吧?我們事實上小學時就認識了,卻因為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喪失記憶,結果忘記了對方。」
  我把想到的事情信口說了出來。跟優羽子相遇以來已經過了四年,關於我們這種「擁有共同記憶」的現象,我果然還是完全搞不懂,也找不到任何原因以及能夠解釋的理由。因為越是深入思考總覺得越讓人害怕,所以我也已經不再認真探究這件事答案了。畢竟就算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對我跟優羽子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那時發生的奇妙事件,也已經被我們這四年來的回憶,以及經營起來的親密關係給覆蓋,不論我或優羽子,都不太會提起那時的事情了。
  「原來是這樣──嗯?不過這樣還是很奇怪啊,為什麼美菜實就沒有想起我們的事?」
  「優羽子。」我喚著她的名字。
  「別想了,會鑽牛角尖的喔。」
  然後優羽子也笑了:「知道啦。」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我們再度回到病房,繼續跟奶奶聊天。
  但對話時間一長,奶奶果然就開始重複同樣的話,而且變得稍微有些前言不對後語。不過,該怎麼說呢……就算對方說的詞彙很奇怪,語意也不一定通,但總覺得只要像這樣面對面交談,似乎就能理解對方的意思。
  又跟奶奶聊了大約三十分鐘後,我們就準備要離開了。
  「我們回去嘍,奶奶。」優羽子對著奶奶道別,我也低下頭說:「今天打擾您了。」
  「中山同學。」奶奶突然叫住我,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後,奶奶朝我微微低頭:「優羽子就交給你了喔。」
  「好的。」我再次點了點頭。
  然後我朝坐在病床上的奶奶輕輕鞠躬,跟上已經先行離開病房的優羽子。
  走出醫院後,時間已是傍晚了。我們再次搭車前往池袋,一起找家店吃過晚餐後就各自回家了。太陽下山後的空氣帶上了涼意,優羽子從包裡拿出灰色的針織外套穿上。
  「抱歉,今天突然要你陪我去醫院。」
  「不會,能跟優羽子的奶奶說話,我很高興。」
  「其實我也一直很想早點把你介紹給奶奶,所以媽媽這次忘記買東西,還真是挑了很不錯的時機呢。」
  優羽子這麼說著笑了起來,從旁邊灑下的殘陽光芒,將她一頭黑髮染成了柔和的茶色。因為穿著有跟的靴子,所以她看上去比平時高了一點。
  「是這樣啊。」
  我說,而優羽子點點頭。
  「嗯,說不定奶奶其實已經記不住新的事情了。不過,我還是想讓奶奶認識幸成。」
  太陽下山後,優羽子的臉在我視線稍低一點的地方,已經看不清楚了。

  ◇

  我和小林同學,以及淺野三位大學部學生的畢業論文主題是相同的。我們的畢業研究,是使用各種被提出適合用來當作量子電腦的素材,來做實際實驗與模擬實驗,看看這些材料是否真的能夠進行量子計算。雖然這主題和我們研究室主要的研究專題──新式量子計算──沒有直接關聯,不過為了學習這個領域的基礎知識,同時考慮到研究室往後的發展,也要多累積各種量子計算方式的數據,所以大學部學生才被授予了這項研究主題。我們的研究論文當然是各寫各的,不過研究本身是我們三人一起執行。
  福原教授最初其實出身於理論專科,同時也是藤澤良英──這位名字被拿來為D-F式量子電腦命名的物理學家的學生。藤澤先生最重要的成就,就是提出被稱作「相干世界」,也就是兩個極度相似的平行宇宙理論。福原教授年輕時似乎也在做那方面的研究,不過他成為一位獨立研究者之後,在應用面發展的成就較好,因此我們福原研究室也是被分類到實驗性質而非理論性的研究室。
  我們作為大學部學生,必須先好好鑽研基礎課題,等到成為研究生之後,就能夠開始進行與我們研究室主要企畫直接相關的研究了。
  我們組裡的小林同學似乎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十歲到十五歲時都住在美國,英文非常好。所以我們找到似乎能夠拿參考的一些文獻或論文資料,基本上都是由她來看(小林同學閱讀英文的速度比我和淺野快一倍),之後就三人一起擬定模擬實驗或實際實驗的計畫,然後根據計畫,利用研究室裡的儀器,或借校內其他更大的裝置來使用進行實驗,確認是否能得出與模擬實驗相同的結果,如果不同的話,也要確認主因到底是什麼,整體流程大約就是這樣。實驗主要是由我和淺野進行,一週大概會進行一到兩次。
  關東地區進入梅雨季不久後的某天,我們因為實驗結果不如預期,結果從傍晚到晚上八點左右,都一直在找實驗出問題的原因。研究室裡這時還有其他的研究所學長姊們,另外,作為福原教授的副手,四十歲出頭的長澤准教授也還待在這裡指導學生。長澤准教授是企業出身的,長期以來都投身於量子電腦相關研究。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了開門聲。我想著會是誰來了把視線投過去之後,便看到福原教授正脫下鞋子,換上研究室裡的拖鞋。
  教授朝我們的方向走來問道:「畢業研究的進展如何?」
  「還在努力奮戰呢。」淺野苦笑著回答。
  「我們剛嘗試過的那種實驗方式,同調時間比預想的還要長。」
  我這麼回答後,教授便繼續問道:「原因呢?」這時正在操作電腦,啟動模擬實驗軟體的小林同學,抬起頭答道:
  「我想大概是我們預測錯誤了,現在馬上就再做一次模擬實驗。」
  「是嗎,如果真的怎樣都不能順利進行,就來找我或長澤討論吧。」
  「好的。」我們齊聲回答道。
  「長澤,我今天要先回去,指導學生的事情就麻煩你了。另外,之前拜託你弄的數據資料,就先寄到我信箱吧。」
  「這樣啊,今天辛苦了。」長澤准教授回應道。
  「教授今天已經要走了嗎?」
  福原教授拿著平常通勤用的皮革包,聽我這麼問了之後,用一種嚴肅的表情點點頭。
  「嗯,最近住院的母親情況不是很好……我待會兒要去醫院看一下。」
  「令堂不要緊吧?」
  我訝異地這麼問,教授只是回了一個看不出是搖頭或點頭的動作。
  「嗯,她也有年紀了啊……」
  一個月前,優羽子把我介紹給奶奶時,有說到奶奶今年已經九十三歲了。就算如今已經是二十一世紀,過去以來國人平均壽命也增高了不少,但以奶奶的年紀來看,確實何時發生什麼事情也不奇怪。
  「這樣啊……」
  「那大家就加油吧。離提交畢業論文的期限還有好一段時間,不要現在就把自己逼得太緊喔。」
  教授這麼說完,就把手插進西裝褲口袋裡,走出了研究室。
  在這之後,因為我們三個人都已經思考疲乏了,所以大家就稍微休息了一下。
  我從公共空間的冰箱裡拿出裝著冷茶的寶特瓶,小林同學則開始泡即溶咖啡。
  我回到實驗室,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通訊軟體給優羽子傳訊息:『奶奶的事情我已經從教授那裡聽說了,如果妳最近有要去探望的話,請幫我跟奶奶說務必保重身體。』
  『謝謝,我會轉告奶奶的。』回覆很快就來了,但是這次優羽子沒有用她一直慣用的可愛角色貼圖,就只有單純的文字訊息。
  我把手機收進口袋,剛拿起茶湊到嘴邊,小林同學就拿著上面有深藍線條,裝著咖啡的白色馬克杯回到了實驗室,同時隨口問道:「女朋友?」
  「嗯。」我老實承認了。
  「說到這個話題,小林同學有男朋友嗎?」
  這時,在旁邊玩起掌上遊戲機的淺野突然這麼問。
  這問題可以這樣隨便問嗎?我愣了一下。不過小林同學倒是很坦率自然地回答了:
  「去年為止是有,不過分手了。」
  「真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淺野放下手裡的遊戲機,把上半身往前傾:
  「是什麼樣的人啊?」
  「跟我同年的美術大學學生,在打工的地方認識的,被告白之後,交往了大概半年左右。」
  「小林同學跟美術大學學生……感覺好不搭啊。」
  「你什麼意思啊?」
  小林同學用冷冷的表情瞪著淺野,因為小林同學平常就不怎麼把感情顯露出來,所以只是稍微認真起來,就讓人覺得超可怕。
  「妳誤會了,我是指協調性的方面啦。像小林同學這樣長得漂亮腦袋又好的女生,感覺不會跟那樣的人交往嘛。」
  我跟小林同學目瞪口呆地盯著就這麼大剌剌講出自己想法的淺野。
  「我們應該是因為興趣方面合得來吧,畢竟我跟他都很喜歡康丁斯基。」
  「……那是啥?」
  「畫家的名字。」
  小林同學丟出這個簡潔的答案後,淺野開始用智慧型手機所擁有的聲控功能搜索那名畫家。
  「這到底是啥啊?」
  淺野小聲咕噥著,然後把手機畫面轉給我們看,上面是用各種顏色的直線和圓繪製成的幾何式抽象畫。
  「繪畫作品。」
  小林同學再次簡短地答道。
  「不是很有物理的感覺嗎?」
  「哪裡有?」
  我跟淺野盯著螢幕上的畫作,兩人都歪著頭呢喃:「物理……?」聽小林同學這樣一說,好像還真的有那樣的感覺。
  「好啦,休息也告一段落了。我們從頭再校正一次模擬實驗吧。」
  小林同學把馬克杯放到桌上,我們再次討論起畢業論文的事情,把新構想到的幾個條件放入後重新進行模擬實驗。
  窗外已經一片漆黑了,不過研究室裡面還有不少人留著。有人正盯著電腦畫面或紙本資料,也有人在白板前討論著某個話題,房間裡非常熱鬧。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才見到的優羽子的祖母,教授今天早早結束工作去醫院探視,是不是發生什麼狀況了?一想到這裡,我的心情也不禁躁動起來,整個人變得有些不安。
  梅雨季已經完全到來了,窗戶外的細雨依然靜靜地持續下著。研究室的玻璃窗上附著著大量的水珠,在透明的玻璃上繪出一道道的水痕。
  「中山同學,下次的模擬實驗設定大致設定成這種感覺。不要發呆了,快點確認數據。」
  研究室內,我們三個人圍在進行畢業專題時固定借來使用的電腦旁邊。正在操作電腦的小林同學挪了挪椅子,讓我更容易看清楚螢幕畫面。
  「啊,抱歉。」
  我望向螢幕,仔細看過上面的數據。
  「OK,就用這些數據測試吧。」
  「了解。」
  伴隨著清脆的喀噠一聲,小林同學按下了開始模擬實驗的按鈕。
  今天回家之後,再跟優羽子聯絡一下,問問看奶奶的詳細狀況吧──我默默出神地想道。

  ◇

  優羽子的奶奶,在一個星期之後過世了。
  早上到了研究室之後,長澤准教授告訴我們福原教授請了喪假。
  之前跟優羽子通電話時,已經有聽說了狀況不太好,不過聽到確切消息的這瞬間,我整個人還是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重擊了一下。聯絡優羽子之後,確認了福原家明天要替亡者守靈,而後天就是舉辦喪禮的日子。
  我跟奶奶就只有說過那麼一次話,但是彼此面對面交談時,奶奶臉上的表情,以及當時聊天的氣氛,都再次清晰地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
  猶豫了一下子之後,我決定出席奶奶的守靈儀式。我向優羽子詢問出了喪禮舉行的地點,又跟媽媽說明了前因後果,請媽媽告訴我守靈要注意哪些規矩禮儀。
  隔天晚上,我穿上好久沒穿過的西裝正在繫黑領帶時,媽媽拿了一包奠儀給我。
  我搭上電車,抵達東京市內的殯儀館後,在接待處拿出奠儀交給接待人員。在接待處負責的,是優羽子和另一位應該也是福原家親戚的阿姨。我正想著和她說些什麼時,優羽子就注意到我,喊了一聲:「啊,幸成。」不過因為周圍人實在太多,我們只是互相點點頭,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守靈儀式開始前,喪禮會場外有許多人站著交談,優羽子也和父母以及看上去是親戚的幾個人站在一起。我遠遠地望著,想著優羽子就是在這些人身邊,在這樣的環境下被養育長大的吧。在這種場合也許不太莊重,但穿著黑色喪服的優羽子看上去比平常成熟不少,非常漂亮。
  福原教授在現場走來走去,一一問候過來參加喪禮的人們。我原本也想跟教授打聲招呼,不過因為對方看起來很忙,又覺得這時候大概不是打擾的好時機。
  不久後,就到舉行誦經儀式的時間了。我進入會場,在後排的椅子上坐下,穿著喪服的優羽子則坐在前面屬於亡者親友的位置上。祭壇上裝飾著許多鮮花,上面掛著奶奶的遺照,在那前面就是白色的棺木。遺照上的奶奶比起我之前看到的本人要年輕,似乎是更早以前照的照片。那時候奶奶的頭髮還很濃密,臉上帶著笑容,還能夠看出年輕時的風韻。
  在寺院師傅誦經時,我不斷思考著奶奶究竟度過了什麼樣的人生呢?生下並養育了教授,看著孫女優羽子誕生長大,就這樣一直活到了九十幾歲。
  如果是九十年前出生的人,奶奶在我們這個年紀時,應該剛好碰上了第一次舉辦在東京的奧運吧。在那之後,就這麼繼續活過了二十世紀後半葉,以及二十一世紀的四分之一。
  這對我來說,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一段漫長時光。而在那段時光的最後,我被優羽子介紹給奶奶認識,能夠在最後的最後與這個人交談說話。如此一想,就覺得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
  「優羽子就交給你了喔。」奶奶說過的這句話,突然就跳進了我的腦海中。也許那不過是場面話,但我依然深深地感受到了這句話的重量。
  誦經結束後,和尚開始講解這個教派對於死後世界的解釋,最後說道:「就讓我們誠心地送亡者最後一程吧。」
  我開始思考那所謂的死後世界。雖然至今為止,我都不曾覺得這世上存在什麼死後的世界,不過看著奶奶的遺照,以及現在圍繞在奶奶身邊的這些人,我開始想要相信,死後的世界其實是「存在」的。即使以生物學角度來說,生理上的身體機能已經完全停止,但奶奶在漫長人生中堆積下來的一切,一定不會就這樣跟著消逝。因為奶奶曾經在這世界上活過,所以才有教授,優羽子也才會誕生。除此之外,奶奶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所建立起的許多羈絆,一定也都還留在這世界上。
  不久後,和尚就離開會場,工作人員上前來宣布守靈儀式結束。我跟其他參加葬禮的賓客紛紛從位置上起身,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中山同學。」
  在走廊上,我被福原教授喊住了。穿著喪服的教授旁邊,一身黑裙的優羽子也交握雙手站在那裡。
  「不好意思,我跟奶奶沒有什麼深交,卻還是來觀禮也許不太合乎禮儀……但是,畢竟優羽子介紹我們認識時有過一面之緣,所以……」
  「嗯,這件事我有聽優羽子說過了,真的很謝謝你今天過來。」
  站在教授的身邊的優羽子也微微低下頭:「真的很謝謝你。」
  我也朝兩人回禮。至親的人過世,優羽子和教授應該都非常悲痛吧,不過,他們都非常堅強。
  「我還得在會場留一陣子。」教授說著,看了一眼手上的錶說:
  「我陪你一起走出去吧,我也想去外頭稍微吹吹風。」
  於是,我和教授一起走到喪禮會場外,還有不少人站在這裡交談。雖然梅雨季尚未過去,不過這天的天空沒有陰雲,是個晴朗的夜晚。夜空中有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以及一輪高掛的明月。
  教授輕輕吐出一口氣,然後開口對我說:
  「我記得你曾問過我,平行世界是否存在。」
  「是的,那是我跟教授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如果說,這世上真的存在擁有無數種可能性的無數個世界,我想在這個宇宙的某處,也存在著我母親還活著的世界吧。」
  教授這麼說著,從口袋裡拿出香菸,點火後放入了口中,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教授抽菸。
  「是啊,我母親還非常健康地活著的世界……」
  我猜想,教授是不是想要到那樣的世界去,再次和奶奶見面呢?
  「教授,你會希望去那樣的世界嗎?」
  聽我這麼問,教授卻馬上搖了搖頭。
  「不,我沒那麼想。」
  「……為什麼呢?」
  「我認為,我們世界的一切,應該在我們自己的世界結束。」
  「這是什麼意思?」
  教授似乎思考了一下該怎麼解釋才好,隨後他吐了一口菸,開始說明道:
  「我一直假定世界上有多重宇宙,並對此進行研究。而如果我們的世界和平行世界彼此能夠往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做了各式各樣的設想,到最後的結論是,即使能夠辦到這種事情,人們大概也還是無法追尋到自己滿意的結果吧。」
  教授這麼說著,將手插入口袋,又深深地吐了一口長氣。
  「……我母親即使身體變得無法動彈,腦袋也無法思考了,還是努力地活到了最後一刻,我不想讓這份努力白費。如果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就躲到什麼都沒發生過的世界去,我不認為這是正確的。不過倫理觀念是會隨著時間改變的東西,所以這只是生在這個時代的我個人的想法就是了。」
  「……是啊,總覺得我似乎能夠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
  「──那麼,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親戚們還要協商今後的事情呢。特地來這一趟真的很謝謝你,之後研究室再見嘍。」
  「好的。」
  我向轉身回喪禮會場去的教授行了個禮,就踏上了歸途。穿不習慣的皮鞋敲在地上,發出聽不習慣的皮鞋聲,不斷在我腳邊迴盪。

  ◇

  即使希望某些事物的時間能夠停止,這個世界的時間也不會為任何人停下。只要活著,就要面對現實中一個個不斷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問題。
  優羽子在辦完祖母的喪禮後,就開始到國中進行教育實習了。雖然她的第一志願是在小學教書,不過為了讓將來有更多選擇,優羽子似乎也打算取得國中教師資格。
  她在去年大三時已經進行過小學教育實習了,雖說這次算是第二次實習,不過面對不習慣的環境似乎還是讓她相當疲憊。我們在假日碰面時,她看起來非常累,一起去樂器行聽她彈「踩到貓兒」時,旋律裡的貓也不像之前那樣有精神了。
  我在八月的時候參加了研究所考試,校內升研究所的學生,只要某些特定成績超過一定標準,就可以免除筆試。因為我跟小林同學都達到了指定成績,所以我們就只進行了口試。
  雖說只要不失常就不會落榜,但我同時也因此產生了相對的壓力。要是都這樣了還沒考上,學長姊們、一起考研究所的小林同學,甚至是福原教授和優羽子,大家肯定都會覺得我是個笨蛋吧。
  優羽子在同一時期,也開始進行東京都的小學教職員甄選。從我們在十八歲那年相遇的初夏算起,這已經是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五個夏天。那時候我也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煩惱大學升學的事情,如今,我們又迎來了人生的另一個分歧點。
  我已經決定考研究所,而優羽子也像她先前所說,為了實現成為學校老師的夢想而努力。
  我跟優羽子就在一片昏天暗地的忙碌中,度過了我們的第二十二個夏天。之前每次度過大學漫長暑假時的那種無聊厭倦,今年夏天是一點都感受不到了。我們兩人幾乎連玩樂的時間都沒有,而是全數花在我們想要迎來的「未來」身上。
  最後,我順利地一次就考上了研究所,小林同學和從碩士升博士的學長姊們,大家也都通過了。
  雖說校內升學者考上似乎是滿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研究室的學長姊們在考試結果公開後,還是決定在附近的居酒屋,為已經確定將來發展方向的人舉辦一場慶祝會。順便一提,跟我和小林同學年的淺野,在暑假前也已經被一家製作光學元件和醫療器材的大工廠錄取了。
  週末傍晚六點,大家從研究室直接前往距離校園最近的一家居酒屋。因為我們學校的學生常來這家店,所以這裡雖然感覺不是那麼整潔漂亮,不過還是有不少年輕客人,店裡氣氛非常熱鬧。狹窄店內最裡面,由兩張大桌子併起來的座位,就是店家提供給我們的位子了。旁邊牆上貼有手寫的菜單,菜單被油煙長期薰染得有些泛黃。
  「決定了未來發展方向的各位,恭喜你們!」
  大家點的飲料紛紛送來時,負責籌辦慶祝宴的中島學長這麼說道。我們每個人也都回覆了一句感謝的話語,然後大家開心地乾杯。
  我坐在淺野的隔壁,喝著最近似乎終於能品出味道來的啤酒,小林同學則坐在不遠處,跟博士班一年級的松本學姊(一位身高很高,總是戴著眼鏡,用髮圈綁著馬尾,看上去很成熟的人)一起喝著黑醋栗利口酒。
  雖說理科研究室的成員都比較認真嚴肅,但大家一喝起酒來也和普通的學生飯局差不多,大家互相笑鬧,彼此聊著沒什麼重點的輕鬆話題。
  這次宴會,研究室的十位學生全都到齊了。小林同學跟松本學姊這兩位平常總是很嚴肅的女生,也一邊吃著火腿和起司,開心地聊著天。
  大家在居酒屋待了大約兩小時後,才在夜晚的街道上朝研究室走回去。度過愉快的時光後,散場時總讓人有種淡淡的不捨,所以大家在收拾好行李後都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留在夜已深的研究室裡又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到了九點左右,兩位女孩子首先開口說「差不多該回家了」之後,成了第一批離開的人。又過了一會之後,我跟淺野一起對宴會結帳時出了比較多錢的學長們道謝,然後也離開了研究室。

  ◇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月,暑假結束,下學期的課程開始了。福原研究室的成員們即使放暑假也會來學校進行自己的研究,所以開學對我的生活來說沒什麼影響,不過新學期開始,一二年級回來上課後,原本安靜的校園頓時又變得熱鬧了起來。春季與夏季時翠綠茂盛的樹木,葉子上也開始慢慢染上了黃色與褐紅色,風一吹,枯葉就飛舞著紛紛落下。
  我照舊是一身牛仔褲加連帽T恤,每天從早到晚喝著提神用的咖啡,不斷忙碌於實驗或在電腦上模擬實驗。雖然這種穿著打扮跟沒打扮差不多,但勝在舒適。包含小林同學和松本學姊這些女學生在內,福原研究室的成員只要在研究室內,都是穿著休閒型的服裝。畢竟穿著時髦貼身的服裝進行長時間的科研工作,只會讓肩頸變得十分僵硬,非常不舒服。我們的研究非常順利,照這個節奏進行下去,十一月中旬左右,就能夠將畢業論文需要的數據全數收集完成了。
  另外,由於我們學校在每個下學期會開始把大三學生分配到各個研究室,所以這次有三位新人也加入了福原研究室。往年以來,為了讓新成員早點進入狀況,會讓高一個年級的學生去帶領他們。因此我們幾位四年級生,也開始負責在進行輪流講解討論前回答他們的問題,以及推薦他們一些適合先去看過,儲備一下這方面專業知識的論文或書籍。
  就在迎來新學期的這段時間,某天我剛離開研究室,正往校門走去時接到了優羽子的電話。
  「是我,怎麼了嗎?」
  「嘿嘿嘿~~」一接起電話,就是優羽子故意弄出奇怪腔調的笑聲。
  「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我這麼問了之後,優羽子馬上高興地回答:「嗯!」
  「是什麼?」
  「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告訴我吧。」
  「我跟你說喔……」惡作劇似的,優羽子故意停頓了好久才說出答案:
  「那就是──我通過小學教師甄選考試了喔!」
  聽到這個好消息,我也不禁跟著心情激動起來,馬上祝賀道:「恭喜妳!」
  「好厲害啊,甄選考試不是很難嗎?」
  「嗯,運氣好嘍。」
  「是因為優羽子很努力的關係吧。」
  聽我這麼說,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雖然之後才會確定要去哪個學校擔任教職,但我也確實又往自己的夢想邁進了一步呢。」
  「下次見面來慶祝一下吧,晚點我們討論一下有空的時間。」
  「嗯,好喔──幸成,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剛出校門,正在往車站走。」
  「這樣啊,那我就先掛電話嘍。」
  「嗯,通過考試真的太好了,恭喜妳喔。」
  「謝謝。」優羽子這麼說完後,就掛掉了電話。
  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來到離大學最近的車站後,在大批人潮中跟著一起等待電車。優羽子就要達成從以前就一直努力的目標了,我也跟著替她感到高興,覺得溫暖的感覺洋溢在胸口。
  我在小學的時候,曾遇過一位漂亮又年輕的老師。那位老師跟我們非常親近,對小學生之間流行的遊戲或音樂都知道得很清楚,不管男同學或女同學都非常喜歡她。
  我想,優羽子一定也會成為像那樣的老師吧。
  等到她過一陣子正式成為老師之後,不曉得會是什麼樣子呢?想想就跟著期待了起來。同時我也希望自己能夠盡快找到工作,真正地能夠獨立起來。
  我並沒有後悔進入研究所就讀,不過想到優羽子已經進入了小學教職體系,又想起其他大學畢業後便進入職場的同齡人,不禁有種被人拋下的焦躁感。
  我在人群中小小嘆了口氣。但是,只要像福原教授那樣成為優秀的研究者,應該就能夠把這些年落後的份追回來了吧?這麼一想之後,心裡萌生的那些焦躁感和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便都消失不見了。這時,月台上的廣播與提醒入站的音效響起,電車駛入了月台。我站在車廂內靠近門口的地方,一個人看著窗外壟罩在夜幕裡的風景。

  ◇

  優羽子的慶祝會,在我們兩人確認了彼此有空的時間後,定在十一月中旬的星期日。那天傍晚,我跟優羽子在東京約好的車站會合,走上一段路之後,就在一家比我們平常一起吃飯的地方要再高檔一點的餐廳享用了晚餐。
  因為我到大三為止都有在當國中家教,之後在大學擔任實驗助手和監考打的零工多少存了點錢,所以這份晚餐基本上還是出得起的。雖然優羽子主動說了要付一半的錢,不過大概是因為男性尊嚴之類的東西作祟,這個提議被我給拒絕了。
  晚餐期間,優羽子聊起「學校讓我指導管樂隊喔」、「用鋼琴伴奏時整個彈錯了結果被學生笑」、「今年以來的時間全都花在準備教師甄試上了,上學期的學分超危險啊」之類的事情,關於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她都帶著笑容一一跟我分享。
  自從祖母過世以來,大概也是因為過於忙碌的關係,優羽子前一陣子一直很沒有精神。不過今天見到的她,已經變回以前那個有著明亮笑容的女孩了。
  走出餐廳後,我們再次漫步在街道上。進入十一月以來,氣溫一天天下降,夜晚已經變得相當冷了。優羽子穿著大衣外套,脖子上戴著圍巾,好像很冷似的縮著脖子走路。優羽子半開玩笑似的說「把手借我一下吧」,然後就握住了我的手。她手上的體溫比我要低一點,感覺稍微有點冰冷。不過握住一段時間後,我手上的熱度便漸漸傳遞過去,兩人牽著的手變成一樣的溫度了。之後優羽子一邊走,一邊開口說道:「說起來……」
  「最近我啊,常常夢見幸成呢。」
  「嗯?關於小時候的回憶嗎?」
  「不是喔,是現在的。就像我們現在一樣一起出遊、彼此說著話的夢。所以我想跟以往那種奇怪的『記憶』沒有關係,就只是普通的夢而已。」
  「這樣啊。說起來,我偶爾也會夢見優羽子呢。」
  「是怎樣的?」
  「也是那種普通的夢啦。不過有一次的夢滿有趣的,優羽子來我們研究室觀摩時,跟一位叫小林的女同學聊得超起勁喔。」
  「啊,是那位小林小姐啊。前一陣子來我們家玩的那位。」
  剛升上四年級的時候,教授招待我和小林同學以及淺野到家裡玩,大家一起吃了頓飯。那時候優羽子為了跟大家打招呼,曾經從房間裡出來一次。我就順便在那時告訴其他兩人我跟優羽子正在交往的事情。淺野的感想是:「居然能夠追到指導教授的女兒,你真厲害啊。」小林同學則是用一種懷疑的視線盯著我看,我只好補充說明,在我知道福原教授是優羽子的父親之前,我們就已經認識好一陣子了。
  我跟優羽子在車站前的百貨公司跟書店晃了好一陣子,之後大概晚上九點左右,就搭上了前往池袋的回程列車。
  車上剛好有兩個相鄰的空位,我們坐下來之後,優羽子的頭就開始一晃一晃地打起瞌睡。
  「優羽子?」
  我疑惑地喊她名字,優羽子「啊」了一聲抬起頭,一臉不好意思的模樣:「我剛才睡著了?」
  「呃,我也不太確定。」
  「抱歉。」優羽子解釋道:
  「我最近總是常覺得想睡覺。」
  「睡眠不足嗎?」
  「應該不是,要說的話現在晚上都是一沾床就睡著了,睡眠時間應該增加了才對。」
  「那是為什麼呢?因為剛好是換季天氣變化的時候嗎?」
  「可能是吧。」
  稍微說了一陣子話之後,優羽子的頭又開始一晃一晃了起來。
  啊,又睡著了呢。我這麼想著,朝她的方向靠了一點。優羽子的臉就在近處,塗著紅色口紅的嘴唇鮮豔欲滴,突然就讓人想一親芳澤。不過在人這麼多的電車上,我還是按捺住自己的衝動,把視線轉向前方。
  教師甄選的結果終於出來,她這是安心後整個人放鬆下來了吧。
  教育實習和甄選考試等,優羽子努力堅持過了許多辛苦的事情,我就在她的身邊看著這一切。
  奶奶剛過世時,優羽子一定也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傷裡,但即使是那段時期,她也依然朝著自己的目標努力邁進。所以優羽子如今就要在明年開春之後成為小學老師(雖然還不曉得分發的學校),我也十分為她高興。
  在這之後,她還會繼續朝新的未來前進。而我也不能輸給她,不論是學業還是研究都要更加努力。
  「辛苦妳了。」我朝枕在我右肩的優羽子,在她耳邊這麼輕輕說道。

  ◇

  「中山同學。」
  聽到有人叫喚自己後,我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優羽子……?」
  不自覺脫口而出這個名字之後,我的腦袋漸漸從混沌狀態恢復過來。
  「啊?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
  那個聲音疑惑地說道。睜開眼後,視線慢慢地清晰了起來,我的意識也急速回籠,然後注意到站在我身邊的小林同學。
  「──糟糕,睡死了……」
  「你是夢到女朋友啦?」
  「是有這種感覺啦……」
  我這麼回答之後,小林同學大概是無言以對,只好嘆了口氣。
  我從桌上爬起來,揉揉眼睛後又整理了一下大概已經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大概是一直趴在桌上的關係,腰部正在隱隱作痛,我現在的腦袋還是有點昏沉,太陽穴附近有些類似偏頭痛症狀的鈍痛感。
  我環視周圍,除了我之外,研究室裡就只有小林同學。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研究室內從天花板灑下的明亮光芒照在窗戶玻璃上,讓玻璃如同鏡面一般隱約反射著室內的景象。
  「其他人呢?」
  「淺野同學和幾位學長一起去學生餐廳吃晚餐了,其他人在公共教室。」
  「是喔……」
  我忍耐著腰部的疼痛,伸了一次懶腰,又把頭左右歪了一下。背部的骨頭發出喀喀的聲音,我也忍不住喊道「好痛」。
  「身體不舒服嗎?雖然你似乎已經休息滿久了……」
  「不,我沒事……我想我只是不小心睡著了。」
  我看了一眼研究室牆壁上的時鐘,發現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六點半。
  到底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啊……?我仔細回想了一下今天一天的記憶。
  上午就像往常一樣來到學校,然後讀了一下準備進研究所的一些自修課程,之後午餐吃了一如既往的炸雞麵包。然後我打算準備一下下週的研討會,所以開始著手翻譯這次要當成主題的論文,還用紅筆畫出了論文內好幾個看不懂的專門用語,以便之後查詢。到這裡為止的我都還有印象。那時候天還是亮的,不過從那之後到現在為止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記得了。在我面前,出版成冊的論文書以及紅色原子筆,早就都已經被擠到桌子的角落去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誰知道呢?我今天到這邊是三點左右,你那時候就已經趴在桌子上了。」
  「早點叫我起來不就好了嗎?」
  「我以為你很累啊──提交畢業論文的時間就要到了,大家都累積了不少疲勞嘛……我最近也變得很容易想睡,公共教室裡的好幾位學長也是,坐在椅子上就這麼睡著了。」
  小林同學摀著嘴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把肩膀上的包包又調整了一下。她已經穿上了灰色的外套,脖子也繫上了圍巾。
  我用手指揉著疼痛的腰部,望著她問道:「要回去了?」
  「嗯,我之後還有打工。」
  小林同學這麼說完之後,就把一疊寫滿英文的資料放到我桌上。
  「這是感覺可以拿來當參考資料的論文,我也給你印了一份,星期一之前要看完喔。」
  「啊,不好意思,謝謝妳。」
  「那我就先走嘍。」這麼說完之後,她就轉身趿著拖鞋,趴噠趴噠一路走到研究室門口的鞋櫃換上靴子,然後在門口又跟我說了一次「掰掰」後,就走出了研究室。
  跟小林同學對話的期間,我的睡意也慢慢退去,只是腦袋還有點昏沉。我想著買點咖啡來喝吧,拿上錢包,把身上穿著的連帽風衣拉鍊一直拉到領口之後,就朝研究大樓門口的自動販賣機走去。
  我拿起隨著「喀咚」一聲掉到取物口的飲料,在自動販賣機附近的一張長椅上坐下。
  打開飲料的易拉環,在夜風中喝了一口無糖咖啡後,「呼──」地吐出了一口氣。咖啡的香味與舌尖上的苦味刺激著感官,讓還有些昏昏欲睡的腦袋清醒過來。
  從這裡能夠看見一群大笑著走在校內的學生,以及校園一角,一邊放著音樂一邊跳街舞的團體。

  ◇

  隔天的週六,是我跟優羽子先前就約好中午要見面的日子。當天早上吃完早餐,我開始為出門做準備時,手機裡傳來了優羽子的訊息。
  內容是:『抱歉,今天的約會可以改期嗎?』
  『我是沒關係,不過發生什麼事了嗎?』
  『總覺得身體不太舒服,有點爬不起來,抱歉。』
  『我知道了,我沒關係的。不要介意好好休息吧,要多保重身體喔。』
  我送出回覆後,就把外出服又換成了居家服。
  已經臨近十二月了,為了替下個月下旬就要交出的畢業論文做最後整理,我最近也經常在研究室待到很晚。如今不用出門了,我的睡意也跟著湧上來,結果那天我最後從早上又睡了一次回籠覺。
  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起床後,我的腦袋有好一陣子都無法擺脫那種睡太久帶來的痠痛感。我一邊努力挪動沉重的身體,一邊爬出被窩,喝過冷水又沖過澡後,才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之後,我就給優羽子發了一段訊息:
  『身體好點了嗎?P。S。如果還是很難受,可以不用回覆訊息沒關係。』
  但過了一會之後,還是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我回到床上看書,結果不知不覺間又睡著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時間已經是星期日的中午十二點左右,也就是說我把一天又睡過去了。
  國中和高中還在參加田徑隊時,也曾經因為真的太累而睡了這麼久,但自從高中畢業不再跑田徑之後,我就再也不曾這樣睡過了。不過這次醒來之後,終於脫離了最近一直覺得想睡的狀態。因為今天沒有任何預定行程,所以我當下便決定吃完午餐後,下午就到研究室繼續進行畢業論文。我這麼想著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換衣服準備出門前往學校。
  我吃完午餐後坐電車前往學校,然後就往研究室走去。星期日校園內的學生並不多,不過研究大樓有不少教室都亮著燈。福原研究室裡面也有幾位研究生正在操作電腦或研讀論文。我向學長們打過招呼,之後在公共教室裡大致瀏覽過小林同學給我的論文資料後,就開始整理至今為止收集到的實驗數據。
  在這之後,我花了大概整整四小時專心進行整理工作,等到過了傍晚六點,我正打算要回家時,我手機卻突然響起了來電鈴聲。螢幕上顯示著優羽子的名字,我想著應該是優羽子身體終於恢復,不禁鬆了一口氣。走到外面按下接通的按鈕後,只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句『幸成同學?』,雖然這個聲音跟優羽子很像,不過我很快就辨認出這不是優羽子,而是阿姨的聲音。
  「嗯,我是中山。」
  從優羽子的手機接到阿姨打來的電話,對於這種不正常的情況,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怕在走廊上講電話的回音打擾到人,我說了句「請稍等一下」後走下樓梯,來到物理研究大樓外面。太陽下山後,十一月夜晚的室外非常寒冷,我吐出的白色霧氣,飄散在漆黑校園裡路燈的光芒中。
  「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漸漸加快,聽到我的詢問後,阿姨慢慢地說道:
  『優羽子……今天中午的時候住院了。』
  「咦,住院?身體狀況有差成那樣嗎?」
  我驚訝地追問之後,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在那短短數秒之間,我的不安瞬間增長到幾乎無法壓抑的地步。
  『優羽子現在陷入昏迷。』
  我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整個人都無法思考,腦袋一片空白。瞬間滿溢開來的疑問,只能在口中化為句子:
  「為什麼會這樣?優羽子到底怎麼了?」
  我質問的聲音顫抖著。
  『那個,抱歉啊。好像嚇到你了。』
  「優羽子應該沒事吧?」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就像要裂開了,並不斷地重複著質問的話語,邊問邊祈禱著「一定要沒事啊」。
  阿姨在電話另一端回答了:
  『嗯,應該算是沒事吧。不過,到底為什麼會陷入昏迷,醫生也判斷不出原因。』
  「啊?」
  對阿姨的回答,我整個人反應不過來而發出了一個單音節。之後我馬上為自己的失禮道歉,又問道:「是在哪一間醫院?我現在可以過去嗎?」

  ◇

  「已經做過各種檢查了,但身體實在找不出任何問題。」
  我匆忙離開研究室,抵達阿姨在電話中告訴我的豐島區的某家醫院後,遇到了還在待病房裡的阿姨。
  根據阿姨所說,優羽子從昨天開始就完全沒有下來客廳,開始擔心起來的阿姨今天早上進去房間查看後,就發現優羽子躺在床上。原本還想是不是單純地在睡覺而已,但阿姨怎麼喊怎麼搖優羽子都醒不過來,急忙叫了救護車之後,就變成如今的狀況了。
  福原教授似乎也來了,不過他目前好像正在別的地方聽醫生詳細說明優羽子的狀況。
  「醫院對腦部也做了檢查,不過還是沒有找到任何病徵。醫生只說優羽子目前處於接近熟睡的狀態。」
  「熟睡……?」
  我對「沒有檢查出問題」這一點感到安心,同時也對優羽子不明原因的昏睡感到不安,只能呆呆重複了一遍阿姨說的話。
  「優羽子到底是怎麼了呢?」阿姨感到擔憂又束手無策。
  躺在床上優羽子手上打著點滴,太陽穴到額頭的位置都覆蓋著薄薄的貼片,我想那大概是在監測腦波吧。
  「優羽子。」我對閉著眼睛的她喚了一聲,卻沒有任何反應。可以聽見她小小的呼吸聲,也看不到任何痛苦的模樣,真的就只是「睡著了」一般,感覺好像下一秒鐘就會睜開眼睛醒過來。
  我拍拍優羽子的手,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阿姨也在旁邊說著「優羽子,是幸成同學喔」。這時,我看到優羽子的眼皮似乎突然動了一下,仔細又盯著她的臉看了一陣子之後,發現雖然很微弱,但優羽子的眼皮確實一直在動。
  「總覺得,好像稍微動了一下。」
  「大概一小時或兩小時會出現一次這種狀況,醫生說是快速動眼期的特徵,另外偶爾也會在睡夢中翻身。」
  「總而言之……優羽子應該不會死掉之類的對吧?」
  我這麼問著,同時感覺到自己的喉嚨一片乾啞。
  「嗯……不過,不曉得沉睡的狀態會持續到何時,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和治療的方法也都還不清楚。」
  「這個點滴是做什麼用的呢?」
  我看著旁邊金屬桿吊著的點滴袋問道。
  「裡面是維他命和葡萄糖,畢竟現在這種狀態,身體無法攝取養分。」
  「這樣啊……」
  總之不是在施打什麼藥物,這讓我多少安心了一點。我沉默地在摺疊椅上坐下來之後,有腳步聲朝這邊走來,之後簾子被打開了,過來的人是福原教授。
  「中山同學。」教授注意到坐在裡面的我說:
  「你來了啊。」
  「因為不曉得中山同學的號碼,我是用優羽子的電話聯絡他的。」阿姨向教授說明道。
  「請問醫生怎麼說呢?」
  我馬上著急地問道,而教授皺著眉,稍微歪了歪頭。
  「該怎麼說呢,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狀況啊……就算從外部給予刺激,也無法讓優羽子醒過來,所以也不清楚她現在是不是能算是『睡眠狀態』,但是從腦波活動的數據來看,又只能說是『睡著了』。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腦部確實出現了什麼異狀,不過沒做過詳細檢查之前,還無法確定優羽子到底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這樣啊……」
  「時間已經很晚了,你就先回去吧。我想短期內,大概也無法知道優羽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在離開之前又碰了碰優羽子的手輕輕說「我會再來看妳喔」。優羽子毫無反應,在雙親的守望下,她平靜安穩地沉浸在甜美的夢中。

  ◇

  我那天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一整夜都輾轉難眠。一想到沉睡在醫院病床上的優羽子,就感到胸口一陣疼痛。我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夜晚,直到快天亮時才漸漸睡著,起床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
  我在浴室看著自己蒼白頹喪的臉,跟這張臉比起來,昨天在病房裡熟睡的優羽子,臉色都比我要健康不少。
  媽媽自然是已經出門上班了,家裡非常安靜。我沖過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後,就往研究室出發。
  雖說優羽子的事情還是讓我很掛心,不過阿姨如今也跟著陪在醫院裡,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應該也會聯絡我。
  我這天一直在研究室裡繼續執行畢業論文,離開學校準備回家時順路去了醫院一趟。優羽子仍然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平靜地熟睡著。
  優羽子今天也進行了腦部檢查,而且似乎還分析了過去一整天累積的腦波數據,判斷腦部活動狀態,但果然還是查不出任何原因。
  不過根據腦波活動的測量與分析,倒是有兩項發現。
  當時是阿姨在優羽子的病床邊聽取醫生的說明,而我因為也在場,所以就跟著一併知道了。據醫師所說,雖然人在睡覺時腦部的活動其實也非常活躍,但是優羽子的快速動眼期異常地長,而且這段期間海馬迴與顳葉的活動狀況比一般人都要更活躍。另一點則是,優羽子進入慢波睡眠期──也就是人睡得最熟的一段時間──的時間也很長,一般來說這段時間變短之後,就是要從睡眠中醒來了的徵兆,但是至今為止並沒有觀察到這種傾向。之後也許能夠從發現的這兩點來著手進行治療,近期似乎也會找睡眠專家來詳談的樣子。
  醫生另外又補充說,雖然至今為止身體沒什麼大變化,不過如果繼續長時間沉睡下去,就不確定會不會發生什麼狀況了。
  阿姨對這番說明感到相當不安,我聽著也只覺得一顆心又懸了起來。但是優羽子的臉色那麼紅潤,靜靜沉睡時的呼吸也那樣規律平穩,不管怎麼想,至少在短時間內來說應該是沒有危險。
  雖然也有種強烈的念頭想陪在她身邊,但畢業論文的繳交期限只剩下一個月,完全是迫在眉睫。我如果在這時間把論文研究丟著不管,也會給其他兩位團隊成員帶來困擾。
  我對自己說,優羽子一定沒問題的,便再次投入了普通的日常中,做著自己該做的所有事情。
  而在我還沒意識到會發生什麼事情的那一天,我們小組正要進行一項模擬實驗。在模擬實驗中,我們必須確定實驗中使用的物質,在各種條件下會發生何種量子力學作用。
  由於小林同學和淺野去負責其他工作了,所以我一個人連接了校內設置的D-F式量子電腦來執行這項作業。然後就在在模擬實驗結束時,我平常習慣使用的電腦裡,收到了一封新信件的通知。
  我原本並沒有特別在意,而是把該完成的步驟全部結束,切斷D-F式量子電腦的連結後,才打開了那封信。

  From:[email protected]
  Subject:關於我們的世界,以及福原優羽子身上發生的事情

  看到這封信的當下,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寄件人的地址「[email protected]」,無疑是我上大學後分配到的電子信箱。帳號名稱是學生的名字,域名tiast是大學名稱Tokyo Institute of Advanced Science and Technology的縮寫,而phys則是物理學系的簡寫。
  信件裡一行一行滿滿都是文字,而且附件內容也非常多。
  我完全跟不上眼前的狀況,腦袋一片空白,最後也只能先看看這封信的內容。
  然而我看到第一行就大吃了一驚。

  『我是跟你的世界距離極近的平行世界裡的中山幸成。』

  不敢置信。
  「啊?」因為這實在是太突然了,我甚至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地發出了驚呼。
  但是我再次重新讀起這封信後,便從身體裡慢慢湧出了強烈的困惑與近乎於恐懼的巨大不安。
  我越是讀下去,就越覺得信裡所說的事情非常有說服力。而且一想起長期以來發生在我跟優羽子身上的「陌生記憶共有現象」之後,我就完全不認為這是什麼惡作劇郵件了。
  我確認了一下研究室裡面的碩士班學長姊們,都在離這邊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後,繼續將這封很長的信件讀了下去。
  『如果那邊世界的優羽子也出現了意識不清的情況,這些訊息也許能夠幫上什麼忙。出於這份念頭,我寄出了這封信。』信件的正文以這麼一段話開頭之後,信裡便說到寄出這封信的「中山幸成」,在他那邊的世界裡,優羽子也倒下還陷入昏迷,而信件的接下來則是對於出現此種狀況的各種假設與說明。我目瞪口呆地讀著這封信,對方所寫的這整篇文章的內容,基本上可以歸納整理如下──
  很久以前就有物理學家提出,人的腦中擁有某種會產生量子力學現象的微小器官。而在宇宙中,尤其是在條件合適的「相干世界」裡,在生物學條件下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之間,理論上是有可能發生強烈的資訊干涉現象。而這種現象或許就是導致優羽子陷入昏迷的主因。
  另外,裡面也說明了對方能夠寄信到平行世界來的主要原因。
  一般的多重宇宙的理論中,這些無數的世界並不會互相影響,而是各自形成各自的歷史。但是「相干世界」之間,在備齊各種條件後,就有可能發生量子層級的干涉。而D-F式量子電腦內部,就是容易發生這種干涉的環境。
  簡單來說,含有一定資訊的量子,與它在「干涉世界」裡成對的那個量子,在滿足條件後,就能夠藉由D-F式量子電腦來產生互相干涉,並且完成量子內資訊的單方向傳遞。
  我將信件裡的附加檔案下載後打開,發現裡面有著大量用日文與英文寫成的論文和資料。而第一份關於「相干世界」的文件裡,有張圖片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那上面是一條彷彿解開到一半的紗線,兩條細股彷彿螺旋一般互相纏繞在一起。

  文件1「相干世界與這份資料通訊概說」
  文件製作者:中山幸成

  『這兩個互相纏繞的世界,只要有任一方大動作地轉換方向,也會跟著推動影響另一方的方向,首先請先有這個概念。現階段無法驗證我們的世界究竟相似到什麼程度,所以無法假定太多事情,不過至少物理常數與物理學的條件應該都是一致的。宏觀世界會出現的狀況,以及其累積下來的歷史大概不會完全一模一樣,不過大方向的發展都是相同。
  這張圖像不能說非常精準,但這是我們這邊,用來解釋我們兩邊世界的大致概念圖。形成這個螺旋的兩條線(世界),有時會互相靠近,有時會互相遠離,當線條彼此靠近時,就可能會發生強烈的資訊干涉現象。
  大約十年前,我們兩邊的世界曾對彼此造成過一次非常強烈的干涉狀況,最高峰的期間是在二〇三〇年的秋天。另外,我們這邊的福原祥平教授判定能夠像這樣使用D-F式量子電腦,以傳送電子郵件的方式互相通訊的時間,頂多能再維持三個月左右。之後兩邊的世界就會再次分開,彼此的資訊干涉也會減弱,我們之間也無法再繼續互相傳送訊息。關於這方面的論述,請參考文件23的第12頁開始到第25頁福原教授所寫的論文。目前還無法預測兩邊世界分離後,再次進入強烈干涉狀態需要多久的時間。根據教授所說,關於這個問題,研究相關領域的物理學家們意見非常分歧,根據各種各樣的論述,這段時間可能會是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億年。而到底哪種論述才是正確的,目前還尚未有任何定論。
  另外,即使現在是兩邊世界彼此靠近的時期,也不代表每次使用D-F式量子電腦就一定能夠成功傳遞訊息到另一個世界。根據教授所說,需要在備齊許多條件的時機之下,才能在不損失任何資料的情況下完整傳送出訊息。所以我打算重複寄出這封信給你,希望你至少能收到一次這份警告以及訊息……』

  這封信中提到的理論,與福原教授最近所寫的論文內容非常相似。去年秋年我剛進研究室時,教授曾在研討會簡單做過說明。
  雖說目前這種世界構造還無法以任何方式證明,但福原教授當時說:「如果假設這份世界模型是正確的,藤澤教授和我所提出的假說,許多地方便都能夠吻合了。」並在白板上,這雙股螺旋的旁邊寫上了「Coupled World」幾個字。
  然後,教授又繼續說明道。無數的平行宇宙中,也存在著非常相似的兩個世界。雖說各自維持著獨立的歷史,卻好像有種不斷拉近兩個世界的力量,靠近後又遠離,遠離後又靠近,相干世界就是這樣彼此互相糾纏影響的兩個世界。
  關於另一個世界的我所寫的那封信,我大致上都已經看懂了。但其他附件資料,以其分量與艱澀程度來說,即使只是整體粗略地看過一遍,對我這樣才剛開始學習如何閱讀英文學術雜誌論文的大四生來說,要讀完實在是太困難了。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不禁開始思考,是不是優羽子的事情讓我太累也累積太多壓力,連奇怪的幻覺都跑出來了。我這麼想著,卻突然感受到研究室裡淡淡的灰塵味,還看到中島學長使用後丟著不管的資料,以及小林同學放在桌上的裝飾仙人掌……各種各樣的資訊傳遞了過來。在夢境中無法演繹出來,這個世界上龐大的無數資訊情報,在在告訴我這既不是夢也不是幻覺,而是真實無比的現實世界。午餐時吃了小賣部買來的炸雞麵包,而那時的收據應該就放在錢包裡。這是從這個宇宙誕生以來,持續至今完整連貫的歷史中,最新創造出來的時間。
  我所在的是現實。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後,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用設置在研究室裡的電話,撥打內線電話到福原教授的辦公室。

  ◇

  我用內線電話確認教授人在辦公室後,就帶著自己的筆電,走到福原教授的教授辦公室。
  看過我帶來的信件以及附件資料後,福原教授喃喃了一句:「真不敢相信……」
  「但這應該確實不是惡作劇吧?單純為了惡作劇而弄出這麼大量的專業數據,也未免太離譜了……」
  「我也覺得這確實是相干世界對這邊傳遞的訊息。」
  望著朝這邊看過來的教授,我繼續說道:
  「教授有聽優羽子說過我們相遇的原因嗎?」
  「不……我沒有聽說過,這麼說來你們……」
  「我跟優羽子擁有我們並未經歷過的共同記憶。」
  「咦?那是什麼意思?」
  教授用疑惑的表情回問道。
  我把我跟優羽子身上那些本不應該存在的「記憶」,以及跟優羽子最初相遇的情況,還有之後藉由「收集記憶碎片之旅」來確認我們確實擁有某種共通的「陌生記憶」等經歷一一告訴了教授,教授的表情也聽得越來越認真。
  雖然只是在看過這封信後出現的猜測,不過我跟優羽子之間共有的那種「既視記憶」,應該就是腦袋中的微小器官發生量子干涉,結果被混入「相干世界」中自己的記憶吧。
  這種解釋,跟那邊世界的我所說明的,用D-F式量子電腦給平行世界送來訊息的原理非常類似。恐怕腦中那種微小器官內發生的現象,就與D-F式量子電腦執行時產生的現象非常相近。
  我一邊指著那些資料,一邊向教授敘述自己的想法。教授捲動著我筆電的螢幕,看過另一個世界的我對優羽子身上發生的事情所做的推測後,用手摸著嘴角,靜靜地沉思起來。
  「不過這樣說來,為什麼只有優羽子會陷入昏迷呢……」
  「那個,關於這點我有個想法……」
  「說說看吧。」
  教授望向我說道。我在腦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然後將自己的假設慢慢道來。
  「如果說腦內的那種微小器官,就像是一種能夠接受平行世界資訊的天線的話,那麼會不會是優羽子對平行世界資訊的敏感度比常人強很多呢?在我們剛認識,一起討論關於『陌生記憶』的時候,她也總是比我要記得更多東西。所以當『相干世界』彼此最接近的時候,優羽子應該也會受到比一般人更強烈的影響吧。一次接收到過多的資訊,所以讓腦部一下子陷入了當機的狀態……」
  「嗯……」
  教授思考了一下之後,感覺有些焦躁地搔了搔頭後問道:「這封信裡的資料可以全部給我一份嗎?」
  「好的,當然可以。」
  「也許可以成為讓優羽子醒過來的線索。」
  教授這麼說了之後又嘆了一口氣,然後望著我的眼睛說道:
  「中山同學,這件事情請你暫時保密,至少保密到優羽子復原為止。」
  「好的。」我點點頭。
  至今為止都因為太震驚了所以沒有注意到,不過仔細想想,這不只是一件單純的超科學現象,更是一項「歷史性的重大事件」。
  像福原教授這樣的知名物理學家收到其他世界傳來的電子郵件,一旦公開這件事情,一定會在世界上引起大騷動吧。或許大家也都會開始關注起目前正在住院的優羽子。
  一開始,我習慣性地想把郵件直接轉寄給教授,不過想到資訊保密方面的考量,後來決定不透過網路傳送。我找到了一個平常研究時使用的小型隨身碟,將數據移入裡面之後,再複製到教授的電腦裡。
  這些數據的總資料夾被命名為「From Coupled world_1」。我在進行這一連串作業時,總覺得背後陣陣發涼。自己成為某種歷史事件的當事人了──這種感覺越來越具體,甚至出現了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資料傳輸完畢,我把隨身碟拔出妥善保管在口袋裡後,福原教授站起身,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喝點咖啡嗎?」
  也許是我的表情實在太過緊繃,彷彿下一秒就會崩潰,教授安慰我道:「沒事的,我想一定會有什麼解決辦法,而且優羽子目前的狀態,也還算不上是危急的地步。」在這之後,教授泡起咖啡,咖啡機響起了咕嚕咕嚕的柔和聲響。
  「坐一下吧。」
  我在教授用眼神示意的沙發上坐下,隨即在教授一聲「請用」之中,一個裝著咖啡的馬克杯被遞過來。芳醇的味道竄入鼻腔,捧著馬克杯的手感到一片溫暖。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冷得像冰塊一樣。
  教授把電腦裡我傳過去的資料移到另一個他私人用的平板電腦上,之後拿著平板電腦,坐到了我對面的沙發上。教授喝了兩口咖啡,說了句「那接下來就……」之後,翹起腳開始操作平板電腦,眼睛在畫面上游移起來。
  「平行世界的D-F式量子電腦,看樣子比我們做出來的要更加先進呢……要從我們這裡往那邊的世界傳送訊息,必須再調整過才行……」
  教授偶爾沉吟著點點頭,偶爾歪著頭思考,偶爾小小聲地自言自語,非常專心地看著資料。這畫面在研究室裡經常可以見到,看上去就和碩士班的學長姊們請教授指導,而教授認真看著他們論文時的狀況一模一樣。
  對被捲入「歷史性的事件」而感到驚懼不已的我來說,教授的這副模樣讓我感到安心不少。
  我握緊自己冰冷的雙手。跟被捲入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件中,至今昏迷不醒的優羽子比起來,我的這份不安根本不值一提。為了幫助優羽子,我也希望去做自己能夠辦到的事情。

评分

参与人数 17轻币 +192 收起 理由
SYW-LTC + 13 工作辛苦
极光酱 + 10 工作辛苦
roinger + 10 工作辛苦
果子酱 + 10 工作辛苦
kuunlan + 10 工作辛苦
amazingT + 13 工作辛苦
1041902761 + 12 工作辛苦
siumonmon + 13 工作辛苦了
Char1otte + 11 工作辛苦
死亡した静寂 + 10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8-30 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鐫刻在這個世界的記憶

  教授在這幾天甚至沒什麼回家,認真地讀著這些資料,希望能夠掌握這個世界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
  在這之後,我們就開始想辦法讓這頭也能夠利用D-F式量子電腦,向那邊的世界傳遞訊息。為了在優羽子的狀況出現變化時,如果有需要的話,能夠及時再與那邊的世界聯絡上,我跟教授判定這是必要的。
  這部分的工作,也拜託了博士班的駒田學長、松本學姊和長澤準教授幫忙,加上我和福原教授總共五個人一起協力進行。
  在教授掌握了目前世界所發生的狀況之後,我們也將那封信件裡的部分訊息與資料,告訴了在博士班二年級處於領導地位的駒田學長、博士班一年級的松本學姊,以及長澤準教授。把大家集合在福原教授的辦公室之後,教授向眾人說明了至今為止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關於能夠和平行世界信件往來這件事,三位被找來的協助者第一次聽到時都目瞪口呆,不過在教授詳細的說明之下,大家的表情也都慢慢認真了起來。
  一旦告訴其他人,就會讓事情曝光的風險增加。但教授判斷除了我們之外,還是必須再找到幫手,才能加速研究的進展。
  「我希望這件事情的一切相關訊息,能夠暫時封鎖在這間研究室之內。一方面由於事關重大,隨意公布可能會引起騷動。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關係到我現在昏迷不醒的女兒……不好意思,這部分就是我個人的原因了。」
  對於教授的這番請求,三人都點頭答應了。
  於是從這天開始,我每天早上進行畢業論文,傍晚開始則和教授們一起進行D-F式量子電腦的改良,其他的空閒時間則拚命閱讀有關腦科學、腦部神經醫學等相關書籍,或是在網路上找相關的論文來看。為了盡快找到讓優羽子從昏迷的狀況中回復過來的線索,每天回到家之後也依然繼續挑燈夜戰。
  就這樣過了十天之後,我看到了一位叫作艾蘭‧柏利的人所寫的論文。
  這位艾蘭‧柏利在論文裡提到了人的腦袋中其實有一種非常微小,叫作EP器官的東西。而在這種器官中會發生某些量子效應,並有可能會對人類的意識和記憶產生一定影響。
  我跟教授將從平行世界收到的資料中,人類腦部會受平行世界的情報干擾的現象被稱為「腦內量子效應假說」,這個假說就與這位論文作者的「EP器官假說」正好不謀而合。
  我馬上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他,說明自己的身分,以及告知對方我們對「EP器官假說」非常有興趣,希望能夠多問問他一些相關問題。
  過了半天之後,對方回信了。艾蘭‧柏利詢問我們想問哪部分的內容,另外提到他在一週後也就是十二月中旬左右,正好為了參加學術研討會要來日本,根據到時開會的地點,也許能夠直接碰面討論。
  我將艾蘭‧柏利的這份「EP器官假說」論文列印出來,跑到教授辦公室讓福原教授看過這篇論文,並且提出了自己正在考慮的事情:「我在想,是不是能告訴這位艾蘭‧柏利我們這邊發生的事情,然後聽聽他的意見呢?」教授看了一遍論文後也同意:「這篇論文裡的說法和我們提出的『腦內量子效應假說』確實非常相似,真虧你能找到這個人啊。」
  「如果之後真的能夠和這位艾蘭‧柏利見面,我想請小林同學幫忙。」
  「小林同學?」
  「嗯,她的英文很好,能不能請她來幫忙當翻譯呢?日常的對話就算了,如果是要討論這種學術性的內容,我想說不定可能連對方的意思都聽不懂……如果教授允許的話,我就去問小林同學看看。」
  「我知道了。不過還先不要約定見面時間,我晚點會跟這位艾蘭‧柏利聯絡看看,確定他是不是我們能夠信任的人。如果他願意幫我們保守祕密,就由我這邊來跟他說明優羽子的事情吧。」
  「好,我明白了。」
  我點頭回覆後就回到研究室,然後邀小林同學跟我一起到福利社大樓一趟。現在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六點,白天非常熱鬧的福利社大樓,現在這個時間點已經幾乎沒有幾位學生。
  我們在交誼聽一個不起眼的安靜角落坐下,我去自動販賣機買回了兩人份的咖啡後,就開始對小林同學做說明。
  小林同學就和長澤准教授以及博士班的學長姊們一樣,一開始聽到的時候驚訝不已,連「你在開玩笑吧?」這種話都說了出來。但在看到佐證的資料以及聽過詳細說明後,她也同樣陷入了沉默,安靜地聽我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說明完畢。
  「為什麼要隱瞞這麼重大的事情?」
  「抱歉,我們並不是刻意瞞著研究室的大家,畢竟訊息一旦傳開,就有外洩風險……」
  「……這樣啊,我想也是啦。不過我居然被排除在能夠幫上忙的人選之外,感覺有點沮喪啊。」
  對不起──我又再度道了一次歉。
  「我跟教授,絕對都不是不願意信任小林同學和其他人。但是,事情畢竟還牽涉到正在住院的優羽子,所以……」
  「我絕對不會洩密的啦。如果是為了教授的女兒,為了你的那個女朋友的話,我很高興能夠提供幫助喔。」
  小林同學這麼承諾道。
  「謝謝妳。」
  「不過這下子,畢業論文就只能請淺野同學包辦我們的工作量,一肩扛起彙整實驗數據的工作了呢。」
  小林同學開玩笑似的說完後,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咖啡後便從座位上起身。
  「我看我就趕緊回研究室開始準備吧。整體來說,至少也必須把那位艾蘭‧柏利的論文,以及腦科學中會使用到的基本專有名詞都先記住才行呢。」
  之後我們便回到研究室,我把先前下載下來,艾蘭‧柏利的論文資料交給了小林同學。

  ◇

  「中山,我要去學餐吃飯嘍。小林同學要一起來嗎?」
  三天後傍晚的公共教室裡,坐在我隔壁,一直在整理研究數據的淺野邀請我們一起去吃飯。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六點,外頭天色全黑,研究所的學長姊們也都開始紛紛離開公共教室去用餐。
  「我有買麵包,所以就不去了。」坐在離我們稍遠處,正盯著電腦的小林同學搖搖頭。
  「好喔。」淺野回答,而我則穿上外套,帶著錢包和淺野兩人走出了物理研究大樓,前往福利社大樓一樓的學生餐廳。即使是晚餐時間,這裡也不像中午時那樣擁擠,許多座位都是空的。我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我點的是咖哩,淺野吃的則是可樂餅套餐。
  往窗外看去,可以見到校園內已經熄燈一片黑暗的大樓,以及正準備回家的學生,蜷縮身子頂著寒風走在路上的身影。
  我跟淺野一邊閒聊一邊吃著飯時,淺野忽然問我:
  「你跟小林同學為什麼這幾天都在看跟畢業研究無關的書呢?是在為進研究所做準備嗎?」
  我對這沒預料到的問題有些措不及防,不過還是盡量隱藏起心裡的情緒,平靜地回答了淺野。
  「最近教授他們開始準備著手改良D-F式量子電腦,所以我們在做相關的協助……」
  「真假?和腦科學相關的?」
  「嗯……」
  「唔,算了。升研究所的你們要讀這麼多書,感覺也是很不容易啊。」
  淺野這麼說著,喝了一口套餐附送的湯。
  抱歉──之類的話當然不能當場這麼說出來,所以對淺野點頭的同時,我只能在心裡向他道歉,然後吃完最後一點咖哩。淺野談完這個話題之後便起身,從飲料機倒了一杯溫茶回來。
  「喝完茶就回去吧。」
  「嗯……啊,我還想順道去一趟小賣部買些提神飲料。」
  「喔,那我也去吧。話說你今天也打算待很晚啊?」
  「大概吧。」
  淺野擔心地勸了一句:「真的假的,不要太勉強自己了啊。」
  吃完飯也買完東西後,我們回到了物理研究大樓,剛好遇到三年級的學弟妹們從研究室裡出來。
  學弟妹們在錯身而過時朝這邊說「我們就先走了」,而我跟淺野也紛紛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就回到了公共教室,不久之後就又投入了各自的工作中。過了晚上八點,淺野關上電腦,跟還留著的人一一打過招呼之後,也離開了公共教室。
  在同一時間,小林同學也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對我說:「中山同學,我想我們差不多也該開始了。」
  我點點頭,兩人轉移到實驗室裡攤著眾多資料的大桌子。為了替之後與柏利先生的那場會面做準備,我們開始閱讀各式各樣的論文和書籍。到中途時大概是因為覺得冷了,小林同學把毛毯蓋在大腿上,然後把灰色連帽外套的拉鍊拉到了領口。不久後來到研究室的松本學姊走到我們身旁,問道:「你們在看什麼呢?」學姊穿著看上去非常保暖的毛衣,一如既往戴著眼鏡,綁著一頭馬尾。
  我把視線從論文上移開,望向對方:
  「之前收到的那封信裡所提到的『腦部量子效應假說』,有位學者的研究和那假說非常類似。因為已經約好了之後要和那位學者見面,所以我們決定至少記住相關的基礎知識,為會面多少做些準備。」
  松本學姊的視線於是轉移到了小林同學身上:「也就是說,事情已經和妳提過了啊。」
  「嗯,我都聽說了。」停下了手邊工作的小林同學答道,接下來松本學姊又打趣道:「嚇到了吧?」
  小林同學坦然地承認了:「嗯,當時真的很驚訝。說實話,我還一度覺得關於平行世界、相干世界什麼的,只是為了讓整件事情邏輯聽上去合理而編造的謊言呢。」
  松本學姊似乎很有同感地點頭,之後又望向我:
  「中山,我剛才從長澤老師那裡聽到,前天你和駒田同學一起進行的機能改良,好像運行得不錯喔。」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不過我只是按照駒田學長說的去做而已,連自己在做什麼其實都不太了解呢。」
  「啊?那是怎樣?」小林同學一副驚訝的表情。
  「那個……因為我根本沒有做任何事前準備,也沒有時間做準備啊。」
  「下次不懂的地方要問清楚,好好理解喔。因為接下來進研究所,繼續做研究時會遇到更加艱澀也更加進階的問題。」
  被松本學姊這麼告誡之後,我馬上點頭應好。
  「那你們就加油嘍。」松本學姊說完,便走向實驗室裡自己慣用的桌子,在鋪著靠墊的椅子坐下後,轉向了電腦螢幕。
  「所以說,你到底跟駒田學長一起完成了什麼?」
  雖然視線盯著手上的書,但還是能感覺到小林同學對這話題很有興趣。
  「參考從另一個世界收到的資料,整理出這邊的量子和平行世界的量子如何互相作用的機制,然後在我們這邊的量子電腦中,也建構出同樣的環境。」
  「你明明就懂。」
  「不,那個……協助過程中的每個步驟,我就不曉得它們各自到底都是什麼功用了。」
  「你當時就該好好問清楚啊。」
  「因為比起這種事情,我覺得還是盡早把這項作業完成比較好嘛。」
  「──這樣啊,對你來說女朋友的事情比較優先嘛。」
  「沒有察覺到這點真不好意思啊。」小林同學斜睨著我這邊,揶揄似的說著。
  「……我下次一定會好好問清楚啦。」
  說完後,我就回到了閱讀資料的工作中。今天從一早開始就在協助教授他們的研究,之後又要統整畢業論文,忙到現在注意力果然已經開始渙散了。我打開放在手邊的提神飲料,一口氣灌了下去。
  最近因為太忙碌,幾乎連探望優羽子的時間都沒有了。不過根據阿姨傳來的聯絡,至今為止並沒有什麼變化,優羽子依然保持著沉睡的模樣。我不禁思考起了關於優羽子的事情。她現在到底處於什麼樣的狀態呢?意識是一片空白完全沒有任何感覺,還是正作著什麼樣的夢呢?

  ◇

  到了約定的那天,我跟小林同學來到艾蘭‧柏利投宿的東京某家飯店。今天非常寒冷,皮膚接觸到的空氣冰冷刺骨。時序已近聖誕節了,夜晚的街道上裝飾著各種華麗的燈飾和虛擬投影。
  我們抵達的那間飯店,是一棟相當巨大的建築物,有很多的車輛進進出出,門口周圍也有許多外國人。
  雖然約好會合的大廳裡人非常多,我還是很快便找到了柏利先生。他的打扮輕便,一身白襯衫配牛仔褲,再加上褐色夾克外套,正坐在排列於大廳中央的沙發上,整個人感覺比網路上照片的年紀要大一點。柏利先生的肩膀很寬,留著鬍子的臉龐五官端正,比起醫生或科學家,看上去還比較像是演員。
  我們走向柏利先生,開始用英語說明我就是今天跟他約好見面的中山幸成。
  他朝我們看來的同時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露出開朗的笑容跟我握手。小林同學也用非常標準的英文打了招呼,和柏利先生握了握手。柏利先生和小林同學快速地進行了一段英語對話,我不是聽得很懂,便看向了小林同學,她很快為我翻譯起來:
  「柏利先生知道教授的事情了,教授有寄給他信件,說『我有學生要去見你,還請多關照』。」
  「Shall we talk at that lounge?」
  柏利先生用手示意大廳一處角落的小酒吧,我們一起走向那裡,三人在靠窗的位置落座。這裡的裝潢主要是使用打光柔和的間接照明,整體的感覺非常高級。
  我脫下外套,開始瀏覽飲料菜單。上面一堆酒品和雞尾酒名稱,我不但連唸法都搞不清楚,而且不管哪種品項,價格都比我平時去的居酒屋多一個零。
  柏利先生向來到我們桌邊的服務生點了咖啡,而我因為不習慣這種高級酒吧的氛圍,又因為第一次見到艾蘭‧柏利這樣世界知名的腦科學家,緊張之下不自覺受柏利先生影響,同樣也用英文說「Same one please.」而脫掉大衣露出裡面黃色毛衣的小林同學,輕鬆地用日語說了一句
  在飲料端來之前,我們稍微閒聊了一下,柏利先生問起關於我們所進行的研究。談起自己就讀學科相關的事情,我終於能夠用英文和他好好說上話了。
  不久後服務生來送上飲料,我們也就轉入了正題。
  「大致上的狀況我已經聽福原教授說過了,不過關於你們之前碰到的事情,希望可以詳細地再度為我說明一下。」
  柏利先生拋出話題後,小林同學就馬上替我做出了如上翻譯。我不再拘泥於要用英文跟對方溝通,只是按照順序,將「相干世界」的理論、能夠藉由D-F式量子電腦與平行世界聯絡等事情,按照順序一一仔細地做說明。
  小林同學很順暢地將我說的東西翻譯成英文,而柏利先生在過程中附和了幾次,同時一直仔細聽著我剛才說的內容。
  將物理學方面相關的事情都說完後,我便提到了優羽子昏迷不醒的狀況。關於這方面的事情,我先聲名了以下都是「外行人的看法」,才開始敘述起優羽子可能因為腦中的「EP器官」受到平行世界影響,而導致了沉睡不醒的問題。
  「請問您對這件事情怎麼想呢?」
  我在全部敘述完畢後,這麼詢問柏利先生。對方抱著雙臂,想了一會兒後才道:
  「這是很有趣的現象,而我想你的看法應該也和真相差不到哪裡去。她的主治醫師是怎麼說的呢?」
  「腦部在外科領域來看沒有任何異狀,只能判定優羽子是處於深眠狀態。在她的睡眠週期裡,慢波睡眠與快速動眼期比常人要長,而且進入快速動眼期時,海馬迴周邊的腦部活動會變得非常劇烈。」
  我把從優羽子的主治醫生、阿姨以及福原教授那裡聽到的東西一一告訴了柏利先生。在我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柏利先生偶爾會提問。因為都是些非常專業的問題,所以有時我無法很好地答得上來,不過我想基本上已經大致讓柏利先生明白優羽子如今的狀態了。
  這一番說明結束後,我問:「具體來說,您覺得優羽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柏利先生朝我點點頭,開始說起自己的想法:
  「一般認為腦部會在睡眠中整理記憶,而所謂的海馬迴,擁有暫時保管記憶等資訊的功能。保管在這裡的記憶會由腦部判定是否需要保留,判定要保留的話,記憶就會保存到大腦長期記憶的皮質區。快速動眼期時海馬迴活動劇烈,我想是因為大腦正在處理短時間內收到的大量情報,而因為情報量過多,導致這個處理的過程非常倉促。因此患者會失去意識陷入沉睡,除了讓正在忙碌運行的大腦休息之外──這部分是我從慢波睡眠期很長來推測的──也是因為腦部自身已在處理大量的資訊,所以利用睡眠來斷絕更多的外部刺激,以避免產生更多需要處理的資訊。」
  「有可能讓患者恢復意識嗎?」
  「就如今掌握的資訊來看,還無法判定。如果腦部能夠順利將資訊整理完畢,說不定患者就會自己清醒過來了。不過已經沉睡了一個月以上的話,果然還是讓人有點擔心呢。患者在那之後,應該有一直進行相關檢查吧?」
  「嗯,好像有在持續監視腦部活動的樣子。」
  柏利先生拿出自己的行動裝置開始操作,似乎在確認些什麼東西。
  「我想稍微看看她的狀況,也希望能直接跟你的指導教授以及主治醫生詢問一些事。」
  「這樣方便嗎?」
  「我跟家人和工作的地方都打過招呼了,說我會在日本留久一點。」
  柏利先生點頭說道。
  我連忙低頭道謝,然後馬上打電話給教授,簡單說明了和柏利先生的談話內容。之後教授說「可以幫我把電話遞給他嗎?」,我便把電話拿給伯利先生,兩人又交談了大約十分鐘左右。
  不久後,伯利先生就把電話還給了我。
  「三天後,柏利先生會去看看優羽子的狀況。中山同學,謝謝你,這次說不定能夠找到什麼可以解決的辦法。」
  我在掛掉電話後,再次向柏利先生道謝,之後便起身準備離開,這時時間已接近深夜十點了。雖然我跟小林同學都不太好意思,不過柏利先生最後還是替我們出了飲料錢。
  「回去路上小心喔。」走出酒吧後,在飯店大廳裡,柏利先生與我們握手道別時這麼說道。
  「好的,真的非常感謝您。」
  我跟小林同學再次表達謝意後,便離開飯店,朝車站的方向走去。
  「小林同學,謝謝妳替我翻譯,真的幫了我大忙呢。」
  走在行人稀少的夜晚道路上,我也向小林同學道了謝。如果真的只有我一個人的話,肯定無法跟柏利先生溝通得這麼順利。有她在,真的幫了很大的忙,下次有機會也要好好報答她才行。
  「嗯,話說回來,你如果也要進研究所的話,再多練習點英語對話會比較好喔。聽的方面好像沒什麼問題,不過講話的發音實在太奇怪了。」
  「我會加油啦。」我答道。
  不久後,我們抵達了附近的車站,因為我們兩人回家的路線不一樣,所以直接就在這裡道別了。各自前往搭車月台前,小林同學對我說:「要是你女朋友能醒來就太好了呢。」
  「嗯,謝謝妳。」
  我揮著手這麼說道。
  在回程的電車上,優羽子的母親用通訊軟體捎來了訊息,我點開那封剛收到的訊息:
  『優羽子的身體狀況今天依然沒有任何變化。真是的,這孩子到底打算睡到什麼時候呢?』

  ◇

  過幾天後,柏利先生去了優羽子所在的醫院看過了她的狀況。雖然當時我無法在場直接聽到柏利先生和醫生的對話,不過那時候的事情,福原教授後來都轉述給我了。
  根據福原教授轉達的內容,柏利先生和教授一起去了安置優羽子的醫院,向醫生提起「EP器官假說」來解釋優羽子目前發生的狀況,並同時避開了我們先前收到平行世界通訊的這件事。然後稍微看了看優羽子的狀況,之後請主治醫生讓他看一下至今為止監視優羽子腦部活動情況累積下來的數據。後來,柏利先生說希望能夠讓他整理一下思緒,所以結束之後就回到了飯店。
  又過了兩天,柏利先生再次來到醫院,提出了「稀釋記憶之後也許就可以讓患者恢復意識」這個方法。
  「稀釋記憶?」
  和醫生討論完畢的福原教授和柏利先生來到會客室,向阿姨以及來探病的我做完以上說明後,我不禁這麼問道。
  「嗯,使用奈米機械,對遭遇極大痛苦的患者,讓折磨他們的那些痛苦記憶稀薄化,這是從不久前開始有的一種治療法。」
  福原教授這麼回答。
  「不會變得忘記該怎麼說話之類的嗎?」
  「這方面我想沒有問題。雖然記憶也有分很多種,不過這種治療會淡化的東西,似乎只有記憶中帶有強烈感情的部分而已。過去使用這種治療法的案例中,應該也沒有對語言功能造成影響之類的事情發生。」
  總結我們在這之後又討論的事情來說──這種療法主要就是為優羽子如今裝滿了爆炸性資訊量的大腦,製造出多餘的資訊容量空間,並協助忙碌的腦部進行記憶整理工作。
  「所以,那到底是什麼樣的醫療裝置呢?」
  我用英文詢問柏利先生。
  「記憶是藉由神經細胞間的結合來形成與固化的,這種奈米機械能夠弱化神經間的結合。並且只會在患者腦中過度活躍的部分產生作用,不會對腦部整體造成影響。」
  教授問我:「需要翻譯嗎?」。我搖搖頭說:「不用,沒關係。我聽得懂。」然後朝對方道謝:「Thank you for the explanation.」
  「Mrs. Fukuhara, do you have any questions?」
  柏利先生這次用稍慢的語速,向坐在我身邊的阿姨問道。阿姨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後用日語問:
  「我女兒確實不會忘記我們,或者至今學習到的知識對吧?另外,有可能因為進行這項治療,而對身體產生什麼不好的影響嗎?」
  阿姨這麼問完之後,教授就把內容翻譯成英文轉達給柏利先生。
  「您說的事情是不會發生。在醒來後,記憶有可能會產生暫時性的混亂,不過讓患者的記憶完全消失這點,我想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由於這種治療法也是第一次使用在發生長期昏迷的患者身上,所以我也無法保證她在醒來後,人格個性或者記憶的完整性是否會發生改變,不過最起碼,這種治療是絕對不會危及性命。」
  福原教授將柏利先生的回答,大略翻譯成上面這一段話告訴阿姨。
  因為已經一個月沒有正常進食,所以優羽子看上去比之前瘦了不少。如果像這樣繼續一個月、兩個月拖下去,優羽子到底會變成什麼模樣?
  「該怎麼辦呢?如果什麼都不做,優羽子也是有可能會自己醒過來,就這樣繼續觀察一陣子或許也沒什麼不好,但是……」
  「我希望能讓優羽子盡可能早點醒過來。就算真的會讓她忘記很多事情,我也覺得讓這孩子早點回家,回復到正常生活比較好。」
  阿姨在目前手頭的選項中,很快就表達了明確的選擇。
  「這樣啊。」
  教授聽著點點頭,之後又轉向我的方向:
  「中山同學呢,你怎麼想?」
  「……有你們兩位在,我沒有資格對優羽子的事情指手畫腳。」
  「不用顧慮那種事了,就說出你的想法吧。」
  我沉默了好一陣子,開始思考剛才聽到的訊息。我腦中浮現了自己想像得到的各種未來,並想像著自己到底希望活在什麼樣的世界,為此應該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才對。考慮過這些之後,我說:
  「我跟阿姨一樣,覺得選擇比較可能讓優羽子醒過來的方法比較好。畢竟這麼保持下去,也不曉得是不是還會有什麼狀況……如果等到真的發生什麼事,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我這麼說完後,教授也點了點頭。
  「我也是這麼想。」
  接下來,教授他們就開始和主治醫師討論,進行詳細的商談,最後定下了優羽子的這項療程。

  ◇

  幾天之後,在長澤准教授以及博士班的駒田學長和松本學姊幫助之下,校內D-F式量子電腦的改良終於完成了。如此一來,應該就和平行世界的我一樣,這邊也同樣能夠朝另一個世界送出訊息了。
  「中山同學,我想把我們這邊至今為止探明的事情,整理成資料送到那邊的世界去。」
  福原教授把我叫到教授辦公室後,對我這麼說道。
  「從另一個世界收到的信裡說,只有在備齊許多條件的狀況下,兩邊才有可能成功通訊,現在已經可以了嗎?」
  「基本上是吧。不過,原本靠近的兩個世界恐怕已經開始遠離彼此了。我想時間過得越久,拖得越慢開始進行的話,成功的能性也會隨之降低。」
  「能夠也複製一份資料給我嗎?我也想試著給那邊世界的自己送信。教授跟我這邊都多嘗試看看,成功送出訊息的機率也會增加的吧?」
  「我明白了。相關資料都在這個儲存碟裡。」
  我從教授手中接過那個小小的隨身碟,當場將裡面整理完成的「To Coupled World_1」資料夾複製到自己的終端裡面。
  「您辛苦了。」我對目前手頭工作終於都告了一段落的教授說道。
  教授這段日子以來,不但要兼顧教課和開會等校內工作,還得額外花時間進行這一連串研究。不曉得在我來之前是不是閉目養神了一下,教授現在的頭髮有點亂,襯衫上也都是皺褶。比起以往總是充滿精神的模樣,如今的表情也是相當疲憊。
  「目前來說,與那個世界取得聯絡來獲得幫助,這點似乎不是必要的了,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將這邊的資訊傳達給對面的世界知曉。那邊的我們,一定也正在擔心陷入同樣狀況的優羽子吧。」
  「──是啊。另外,教授也多少休息一下吧。」
  「我正打算這麼做啊。今天很幸運地不用開會也沒有課呢。」
  教授這麼說著,露出了疲憊的笑容。
  「中山同學也努力幫了很多忙,謝謝你。說起來,我看過你之前提交的畢業論文了,寫得很不錯啊。這陣子包括優羽子的事情、協助量子電腦的事情等,你也很辛苦吧。」
  「還好,我的身體在高中時代鍛鍊得不錯,只是忙碌一陣子還不要緊。」
  我半開玩笑地這麼講。說實話,這陣子我除了協助教授之外,還要準備與柏利先生的會面,以及畢業論文的整理工作等,必須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連通勤的時間都覺得很浪費。所以前段日子為了節省時間趕工,也曾經直接把研究室裡的好幾張椅子併起來當作床鋪睡覺,就這麼在學校過夜。雖然節省了通勤時間,但是隔天早上醒來時,身體卻痠痛不已。不過,如今那些的工作都已經結束,時間上也寬裕了不少,我在這之後,就剩下二月的畢業研究發表會要準備而已了。
  「這樣啊,真羨慕你體力那麼好呢。」
  教授往沙發上一坐,懶懶地活動了一下肩膀。
  「那麼,我就先回研究室去了。謝謝教授提供的資料。」
  我稍微低下頭說「告辭了」便轉身離開教授辦公室,之後就回到研究室,找到一台沒人用的電腦,開始草擬信件的內容。

  To:[email protected]
  Subject:關於在這個世界優羽子身上發生事情的已知情報

  我將這邊世界目前所發生的事情其前因後果,以及已經探明的資訊整理起來,並在信中提到附件資料裡夾帶的「EP器官假說」。說明如果有找到一位提倡這種學說的腦科學家,可以向他尋求幫助。之後我便附上教授所製作的資料,將電腦連上D-F式量子電腦,之後多次將信件傳送到自己的郵箱位址。

  ◇

  新年過後沒幾天,我在研究室裡一邊吃著午餐的炸雞麵包,一邊製作畢業論文發表會需要的資料。目前正在進行的階段,是利用繪圖軟體,將研究步驟繪製成簡單的示意圖。
  目前時間是正午十二點十五分。
  距離優羽子進行投放奈米機械的治療以來,大約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關於優羽子的治療,柏利先生當時似乎也到場了。而治療中使用的奈米機械,在將優羽子腦中一部分的記憶薄弱淡化之後,似乎就會隨著時間自然崩解消失的樣子。
  今天早上十點,終於將奈米機械注射到優羽子體內,阿姨也利用通訊軟體將現場的狀況傳達給我。根據阿姨所說,上午注射時所使用的注射器,看起來和一般的沒什麼太大差別。而在投入含有這種奈米機械的藥物時,為了將副作用減到最小,會先注射小劑量,看看是否有任何效果,如果沒有的話,就會稍微增加劑量再試一次。
  「一直盯著時鐘是怎麼啦?有什麼在意的事情嗎?」
  坐在隔壁的中島學長問道。他今天吃的東西據說叫作抹茶泡麵,這種東西並不是真的用麵配上抹茶,而是使用抹茶口味的湯頭。雖然這麼新穎的食物讓我多少有點在意,不過我最後還是決定不發表任何意見。
  「不,也沒什麼特別的。」
  中島學長至今還不曉得優羽子身上所遇到,以及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之間所發生的事情,所以我懷抱著隱瞞對方的歉疚感搖了搖頭。
  我在這之後,直到下午五點離開研究室之前,都是在無法專心的狀態下做事。過了五點走出學校之後,我就直奔優羽子所在的醫院。
  由於投放奈米機械的治療,必須完整監視整個過程的身體數據,所以患者身上必須安裝各種偵測儀器。另外也由於醫生經常會來確認優羽子的狀況,所以優羽子已經從多人病房被轉移到單人病房了。
  我打開門走進去的時候,病床邊的醫生們正好在向阿姨解釋優羽子這些腦部活動的數據,而我也就在場跟著聽了起來。
  從注射到現在過了半天,一直很活躍的海馬迴活動已經開始慢慢減弱下來,另外睡眠狀況似乎也開始轉為淺層睡眠。雖然也不是說可以就此放心,不過以醫生們的說法來看,這次治療的效果相當不錯。阿姨聽到這裡,似乎終於暫時放下了擔憂。
  又隔了一天,就算待在研究室,我也依然對優羽子的狀況在意得不得了,怎麼都無法集中精神。所以我上午就去了醫院,把自己的筆電放在單人病房的桌子上,利用存在雲端的研究資料繼續製作畢業發表用的投影片。
  雖然每年剛開始時總是最冷的時期,不過醫院的病房內非常溫暖,我敲打著筆電鍵盤的聲音,迴響在安靜的單人病房中。
  即使醫生說目前優羽子已經有要醒來的跡象,但從外表看上去,優羽子仍然沒有任何變化。依然閉著眼睛,靜靜地沉睡著。優羽子這麼躺在病床上的模樣,我也已經幾乎習慣了。一起走在街上、討論著對電影或書籍的感想,以及用無奈的表情說著對大學和讀書考試的抱怨和喪氣話,這些存在在我腦海中關於她的記憶,反而就像是一場幻覺或夢境,毫無真實感。
  優羽子這陣子又稍微瘦了一點,不過因為阿姨和看護人員會使用洗髮乳,並借助不會弄濕床鋪的輔助工具定期替優羽子保養頭髮,所以優羽子從高中畢業後開始留長的頭髮,看上去仍然非常烏黑漂亮。我有次洗頭髮時剛好在場,阿姨在那時回想起了優羽子小時候的事情,用懷念的語氣緩緩道來。阿姨一邊替優羽子洗頭一邊笑著說,因為以前的優羽子不太喜歡水,所以每次想趁一起洗澡給優羽子洗頭時,總是一番苦戰。而在現場幫忙的看護人員似乎也有養孩子的經驗,用跟阿姨一樣的表情附和:「我家的孩子也是呢。」
  就在這天的黃昏,阿姨為了處理一下家裡的事情,正好暫時回去了,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待在優羽子的單人病房裡。
  一直集中在工作上的注意力中斷時,我才發現太陽已經幾乎完全落下了。因為在這之前,我整整一個小時都專注在工作上,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房間已經暗了下來。當我決定打開病房裡的小燈,所以暫停手邊工作的時候──
  突然間,我感覺到了一股視線。
  我從筆電螢幕上抬起頭,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優羽子微微睜開了眼睛。
  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但躺在床上的優羽子,確實正在看著我。
  「優羽子?」
  我不敢相信地喚了一聲,而優羽子的嘴巴也微弱地動了一下,很明顯對我的方向有所反應。
  我急忙蓋上筆電,朝優羽子的方向走去,同時看向腦波計。那上面顯示的數據畫面意思我都已經記住了,螢幕上顯示的線條,既不是Theta波也不是Delta波,而是Alpha波──是清醒時會出現的腦波。
  「妳等一下,我馬上叫醫生過來。」
  我按下緊急呼叫鈴,對趕來的護士說明優羽子已經醒來,請對方找主治醫生來看看,之後用通訊軟體通知傍晚才會回來的阿姨,優羽子已經醒過來的事情。
  醫生很快就到了,開始對優羽子用清晰的大音量詢問諸如「能夠聽懂我說的話嗎?」「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等許多問題,然後確認優羽子的反應,之後開始檢查偵測儀器裡的各種數據。
  在這期間阿姨也已經抵達醫院,她一遍遍地喊著「優羽子、優羽子」,而優羽子也朝阿姨伸出手,她也緊緊握住了優羽子的那隻手。
  「患者的意識確實已經恢復了。」
  醫生露出一個看上去讓人感到安心的微笑,對我們這麼說道。
  「治療似乎是有效果的。雖然還不能完全放心,不過至少患者已經醒過來了。」
  醫生這麼說著,走了幾步從病床邊讓開,隨後阿姨馬上靠到了優羽子身邊去。
  「妳睡了一個月以上喔。」
  這麼說著的阿姨,眼角泛出了淚光。
  「幸成同學也為了妳,做了很多努力呢。」
  優羽子一副疑惑的樣子,稍微動了一下頭部。
  阿姨不曉得是因為放下了一顆心,還是因為太過高興而哭了起來,我便只好代替阿姨給教授打了電話。告知優羽子醒過來的消息後,教授在電話那頭也非常高興:「工作告一段落之後,我會馬上過去。」教授匆忙說完這句,就掛斷了電話。
  「優羽子,大家真的都很擔心你喔。妳啊,突然就那樣陷入了昏睡……」
  我這麼說著,拉過仍在恍惚的她的手,雖然摸上去的感覺瘦了不少,但我握住的,確確實實是優羽子的手。同時,優羽子也回握了我的手。感受到那微弱的力道以及她手掌的觸感,似乎有什麼東西就要從我的胸口噴湧而出,不知不覺一股熱意湧上眼眶,我連忙用一隻手擦了擦眼角。

  ◇

  當那天夜裡優羽子又睡著時,我一時還擔心她會不會再度昏迷不醒,不過優羽子在隔天中午過後就醒了。之後整個下午到傍晚的幾個小時間,似乎慢慢恢復了語言能力。
  我讀著阿姨傳來的這些訊息,走出校園後便直接前往醫院探視優羽子,在我抵達病房時,她剛好起身坐在床上。
  經過了一整天,昨天意識還很模糊的優羽子,今天似乎已經能夠清晰地思考了。阿姨說,優羽子再次聽見別人告訴她,說自己已經昏迷了一個月以上時非常驚訝。
  「身體沒什麼不舒服吧?」
  「嗯。」我這麼問了之後,優羽子點點頭,又皺眉歪著頭盯著我看,之後她閉上眼睛,好像在努力回憶什麼的樣子。看到這狀況,我心裡泛起不好的預感:
  「優羽子,你還記得我嗎?」
  對這個問題,優羽子點了點頭,但那種困惑的表情還是沒變。
  「我記得,但是……」
  「怎麼了嗎?」
  「怎麼說……我覺得自己好像正在作夢似的,記憶非常混亂……好像我記得的東西都是幻覺,不論哪份記憶都會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見,已經不曉得哪個才是我真實的記憶……」
  優羽子這麼說著,虛弱地俯下身子,用手指按著太陽穴,似乎是在忍耐頭痛的樣子。
  「優羽子,不用勉強自己,妳的意識才剛恢復而已。醫生也說過,醒來後記憶可能會有短期的混亂。」
  我連忙這麼說著,而優羽子抬起頭,看著我的臉,用不安的表情點了點頭:「嗯……」
  我跟優羽子和阿姨一起聊了一會兒,阿姨說起優羽子沉睡這段期間發生的事情,優羽子則一邊聽一邊點頭。阿姨到最後也說起優羽子昏睡之前發生的事情,不過由於在聽到關於我第一次去優羽子家的事情時,她露出有點疑惑的表情,所以這個話題說到一半就終止了。我看著優羽子這種反應,想著她的記憶到底被稀釋到了什麼程度,心裡的不安緩緩蔓延開來。不過,現在大概還不適合詢問才剛甦醒的優羽子太多事情,說不定會給她造成額外負擔。我壓下了想跟優羽子確認她到底還記得多少事情的衝動,在還不算太晚的時候便告辭回家。
  「要多保重喔。」正要回去的時候,我這麼對她說了之後,優羽子也輕輕地揮著手,說:「謝謝你。」
  離開醫院後,室外的氣溫非常寒冷,呼氣便吐出一口白霧。清澈晴朗的夜空中可以看到好幾顆星星,連閃爍的瞬間都透過冰冷透明的空氣清楚傳來。我走進池袋車站,像一滴水珠一樣混入川流的人群之中,最後坐上擁擠的電車,一直搭到自家附近的車站為止。
  心情難以平靜下來,我無法抑制這種難受的感覺,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了遠路一個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來到和優羽子曾一起走過的道路時,壓在胸口的沉重感瞬間膨脹,化為吐出的一口嘆息,然後在冰冷冬夜裡漂浮成空氣中的一團白霧,隨即消散無蹤。
  我獨自在街道上走了一會兒,多少冷靜下來轉頭回家後,剛好碰到了也在這時到家的媽媽。當天一起吃晚餐時,我提起了優羽子已經恢復意識的事情。因為在之前就跟媽媽提過了優羽子住院的事情,所以聽到這個好消息後,媽媽也高興地表示「那真是太好了」。
  「去探病的話方便嗎?」
  「現在優羽子的記憶似乎還是很混亂,如果現在去的話,有可能會認不出來誰是誰。」
  「這樣啊?」聽到我這麼說,媽媽馬上擔心地接道。
  「嗯,今天也是……有些事情,優羽子沒辦法清楚地回想起來。」
  「這樣啊……不過總之人是醒過來了,這樣她爸媽也總算能夠安心了吧。」
  「嗯,教授跟阿姨都非常高興喔。」
  「你也一樣啊。最近似乎一直都在忙什麼的樣子,要多注意身體才行。」
  「嗯。」
  我點點頭,在晚飯後洗完晚餐用的餐具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因為憂慮與不安帶來的疲憊感,我連燈都沒開,就這麼倒在床上。
  在這片黑暗中,我感受到了一股鏤刻在身體中的寂寞。我以前在青春期會作的「那種夢」,現在想來大概就是平行世界的我的記憶混入了腦中。而當時的我,每次在作夢醒來之後,總是能夠感受到這種寂寞。
  那是一種,好像失去了什麼重要東西的寂寞。而這份寂寞,我已經好多年都沒有感受過了。

  ◇

  From:[email protected]
  Subject:Re:關於在這個世界優羽子身上發生事情的已知情報

  隔天我來研究室,正要繼續進行畢業研究發表會的準備時,我收到了另一個世界自己的回信。
  這次收到的信件內沒有任何附件資料,信中只對之前向那邊傳達了治療優羽子的方法一事表達感謝。在另一個世界的優羽子,似乎也靠著稀釋記憶的方法恢復了意識的樣子。
  兩個世界彼此靠近,互相影響的高峰期已經過了,教授預估彼此能再互相通訊的時間也快要結束。我們兩邊的世界,應該已經開始緩慢地分離。
  我對此不禁感到鬆了一口氣。
  被陌生世界傳過來的訊息塞滿腦袋,這種事情千萬不要再來一次了。儘管多虧了這種記憶重疊現象,我才能夠跟優羽子相遇、交往,但一想到無數平行世界中有著無數個自己,我就不禁感到一陣惡寒。
  『我認為,我們世界的一切,應該在我們自己的世界結束。』
  教授在奶奶過世時說出的這番話,我似乎比之前更明白一點了。
  在遙遠的未來,人們或許都能理所當然地接受有好幾個自己和自己所存在世界,而接受這種世界觀的人們,會創造出嶄新的社會。但對目前的我來說,實在還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那樣的社會或許也會孕育出什麼新的東西,但那是我無法想像出來的。我希望我是唯一的我,而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也只需要一個就夠了。雖然我的過去也不是特別美好,也有不願回想起的事情,但是我對由我的「過去」所累積構築成的這個世界,有著獨特而無法替代的情感。這點在優羽子身上也是一樣的,也許其他世界裡也有其他的優羽子存在,不過,我僅僅喜歡曾跟我一起在這個世界度過許多日子的那個優羽子。
  我正打算關掉郵件軟體時,突然想到一件事,操控滑鼠的手猛然頓住了。
  我還有件事情,必需要跟那個世界的我問清楚才行。
  可以的話,這件事說不定也能夠幫上優羽子。我很快打好送往平行世界的郵件,並按下了送出鍵。
  To:[email protected]
  Subject:請告訴我關於那個世界你和優羽子的回憶

  ◇

  離開日本前,柏利先生來探視了已經恢復意識的優羽子。對於優羽子基本上能記得父母的事情,和我有關的記憶卻都非常混亂這點,柏利先生很是在意。
  「因為神經細胞結合較緊密的地方會在治療中優先被弱化,也就是說,她較為重視的記憶會先被弱化。我想她應該特別重視跟你之間的回憶吧,而我們削弱了這方面的記憶,便是導致她記憶混亂的主因。」
  柏利先生在會客室中,說明著他認為優羽子會出現記憶混亂的原因,然後安慰了我起來:「我想這對你來說,一定不好過。」
  「既然優羽子已經醒過來了,這些都不要緊。如果就這麼一直睡下去,誰都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真的很感謝你幫了優羽子。」
  我用彆腳的英文這麼說完後,柏利先生像鼓勵我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後,我和坐在輪椅上的優羽子(由於睡眠期間肌力衰退,所以還不太能走路),就這麼一起目送柏利先生離開。
  柏利先生似乎在前陣子聯絡了全世界所有的醫生和研究學者,收集情報後發現全世界有少數幾位跟優羽子在同樣時間產生了昏迷狀況的人。未來,他會去收集這些患者身上的數據,然後試著以這次的治療經驗幫助那些人醒過來,所以暫時要在世界各地忙碌一番。
  另外,關於利用D-F式量子電腦能夠和平行世界直接取得通訊這點,到最後還是沒有公開,就這麼變成我跟教授以及這次所有事件協助者之間的祕密了
  畢竟,要證明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困難了。即使能夠證明,也必須具體說明在優羽子身上發生的一切,我想教授大概是不願意自己女兒捲入這種事情裡吧。成功和平行世界通訊這樣的功績,還是讓給以後的研究者好了──教授是苦笑著這麼說的。
  優羽子醒來幾天過後,我在福利社大樓的交誼聽,將我們研究室裡協助這次事件的人們聚集起來,向大家傳達優羽子已經醒過來的消息,並向所有人道謝。
  「太好了呢,女朋友終於平安醒過來了。」
  小林同學聽到喜訊之後立刻這麼回應。
  「嗯,除了一部分的記憶還有些混亂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後遺症,很順利地正在回復中。」
  我這麼說完,駒田學長就半開玩笑地接道:
  「不過,收到平行世界的信件這種事情可是全世界首次發生啊,如果發表了這件事,說不定就會變成超級名人喔。」
  我苦笑著回答:「我可不想那樣,絕對會在網路上被當成腦袋不正常的瘋子。」
  坐在駒田學長隔壁的松本學姊也笑了:「這次能夠得到一個圓滿結局真是太好了呢。」松本學姊之前對於協助D-F式量子電腦軟體方面的改良,還放在了自己的研究之前,當時很快就達到了教授想要的成果。
  「是的,實在是非常感謝大家的幫忙。」我再次對駒田學長、松本學姊和小林同學鞠了個躬。

  ◇

  進入一月下旬後,我久違地收到了美禰子的聯絡。說是因為大學畢業成為社會人士後,想聚集大家就越來越難了,所以想在最後的學生時期,找高中時期田徑社的大家來聚一聚。
  於是就在約好那天的傍晚六點,我們聚集在距離以前就讀的高中最近的一間居酒屋裡。
  「你跟佐藤在畢業之後還有繼續交往嗎?」我在聚餐開始後不久後,便向坐在隔壁的美禰子問道,而她笑著搖了搖頭。
  「早就分嘍,差不多是上大學半年之後吧。」
  「咦?這樣啊。」
  「那你呢?跟那位優羽子還好吧?」
  「……嗯,雖然身體狀況有點……」
  聽我這麼說,美禰子露出不解的表情:「什麼意思?」
  「其實,從去年底她就住院了。由於陷入昏迷的關係,至今的記憶還是有點模糊。」
  「什麼?聽起來有點嚴重耶。」
  「嗯,其實也沒有完全忘掉所有記憶,大概只是在必要的時候,才想得起來那些事情而已吧。」
  「所以算是還好嗎?」
  「說是這麼說,不過還不曉得狀況有沒有可能惡化。但總之現在來說,身體和記憶都有在恢復,所以不用擔心。」
  我這麼說著,喝了一口稍微退冰的啤酒。
  坐在我對面的,是參加田徑社時跟我感情很好的男同學。他在高中時代身體很精壯,不過也許是進大學後就不太運動,看上去稍微胖了一點。女同學們則幾乎都染了頭髮,也都化了妝,跟以往的印象差別很大。以前留著黑色直髮的美禰子,如今髮型也變成了深褐色自然內翹的捲髮。
  所謂的現在,在下一刻就會完全變成一種虛幻的事物,曾經經歷過的事情,會成為抽象模糊的記憶。不斷被想起的事情會成為重要的記憶,並在每次回憶時得到強化,而相對不重要的東西,就會被弱化變得稀薄。
  高中時代每天要待上好幾個小時的學校操場,如今也無法再那樣清晰地回想起來了。當初超過兩年的時間裡,每天看到的許多東西、跟田徑隊同學們說的許多話、反覆無數次的艱苦練習,這所有曾經經歷的時間,都成為模糊的記憶碎片了。
  即使如此,曾發生過的這些種種,也必定會以某種形式鐫刻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
  看到多年未見的美禰子,還喜歡她時自己的那些煩惱,以及奔跑在跑道上的她的身影、一起回家時夜晚的風景、她短袖之下伸出的手臂、冬季早晨一起去練習時昏暗街道上的燈火、我跟她飄散在空中的白色吐息、運動服上起的毛球粗糙的觸感,這些無數的回憶,都自腦海深處復甦了。
  不曉得優羽子是否能夠順利想起與我的回憶,對此一直非常不安的我,從自己過去的記憶裡得到了勇氣。人類的記憶是一種混沌又曖昧不清的東西,不可能像電影一樣,完整又全面地記在腦中。不過即使如此,殘留在人類腦中這些如同碎片一樣的記憶片段中,仍然保存著非常多的訊息。
  就算一度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忘記了的記憶,或許也會因為某種契機而被喚醒。也許是在聽到某段樂曲,或是聞到隨風飄來的某種味道後,就突然想起了自己久遠以前的某項記憶。
  這個世界和我們的記憶與心靈,到底是怎麼連結起來的呢?
  我不曉得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我們的記憶,確實以某種方式保存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我們回憶,已經消逝的過去就隨時都會在腦中復甦。
  晚上九點,聚餐要結束時,住在同個地區的我跟美禰子搭上了往入澤方向的電車。回到入澤後,我們走在回家的街道上,走在我旁邊的美禰子脖子上捲著柔軟的圍巾,我們剛才所在的居酒屋裡的味道混合著香水味,從她身上傳來。
  上一次像這樣兩個人一起走在路上,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路上從我們國中時代就有的便利商店,以及最新建成的購物商城等,在冬季的夜晚中散發著明亮的燈火。當我們來到平交道時,美禰子突然開口:
  「你以前有問我是否一直重複作過相同的夢對吧?」
  「我問過那種事?不太記得了呢。」
  「你問過喔,高三最後一次參加比賽前問的──說起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去年秋天左右,我有幾天一直作了一樣的夢。夢裡是跟我有點不太一樣的我,以『我』的身分做著各種事情,感覺真是奇怪。」
  在我們前方有不少車輛來來往往,在夜晚中閃亮的車燈,化為從各種方向而來的光線,讓我跟美禰子的影子不斷變化,時而移動、時而分開、時而重疊。
  「那是因為……」聽了美禰子這番話,我說道:
  「妳和平行世界的自己記憶重疊了。而海馬迴會在睡夢中的快速動眼期時整理這些記憶,所以妳才會作這樣的夢吧。」
  美禰子沉默了一下,然後盯著我看:「中山同學,你喝醉了吧?」
  我看著高掛在深沉夜空中的月亮,也回道:「或許吧。」

  ◇

  由於長期昏迷,優羽子在那之後需要替衰弱萎縮的肌肉復健,同時也要進行腦部檢查,所以在醒過來之後沒有立刻出院。
  我現在每天大學的事情結束後,就會去醫院探望她,然後和她說起我們兩人至今一起度過的時間。
  包括和我有關的事情在內,優羽子的記憶一開始有不少混亂,不過基本上還沒有到妨礙日常生活的地步。
  就像醫生們說的,關於語言方面的知識,以及被稱為內隱記憶,由身體記住的長期性記憶都沒有受到影響。而優羽子在不久前,也能流暢地彈奏放置在醫院康復中心裡的鋼琴了。
  值得慶幸的是,她還記得自己已經通過了教師甄選考試。只是原本準備要分發到東京某個國小時,由於優羽子還未從昏迷中完全恢復過來,這件事情自然就延後了,而且,在正式就職前似乎也還需要學習很多東西。不過大學的學分倒是都已經修完,三月就可以順利畢業。優羽子現在的目標,就是在那之前讓自己的體力恢復到能夠參加畢業典禮的程度。
  又過了兩週之後,雖然還動作還有點遲鈍,不過優羽子終於能夠不靠助行器和拐杖走路了。我們常常在醫院的會客室,或者天氣好時就在中庭聊天。
  我的畢業論文發表會順利結束後,學校進入了春假。這天的陽光帶著柔和的溫度撒下,天氣非常溫暖。我又來到醫院探病,和優羽子一起慢慢走到中庭,最後在一張可以照得到太陽的長椅上坐下。
  我就像以往一樣,對優羽子說起我們過去的事情。優羽子則一邊聽我說話,一邊不時附和著一兩句。
  我們就這麼聊了一會兒,話題告一段落之後,優羽子小小嘆了一口氣,然後低下頭。
  「抱歉,妳累了嗎?」
  我這麼問了之後,優羽子搖搖頭說:「抱歉。」
  「喜歡幸成這件事,我全都記得很清楚。但果然還是沒辦法跟自己的記憶連結在一起……腦袋裡的記憶像是破碎的片段一樣,好多記憶不是完全混雜在一起,就像是消失了,根本想不起來……」
  「沒關係,妳只要慢慢想起來就好了。」
  柏利先生曾說過,記憶是由許多東西纏繞組合而成的。
  所以現在在優羽子的腦中,現實的記憶以及平行世界自己的記憶雖然同時被弱化了,但不會使用到的記憶就會漸漸忘記,而反覆回想起來的記憶,就自然會再度被強化。
  之後我們繼續一起創造回憶的話,在治療中被弱化的神經細胞連結,或許就會再度回復到以前的模樣,而那些破碎的記憶,則會被埋藏到腦海深處。這個世界裡銘刻著我們的過去,而人們有回想起那些記憶的力量,所以,我想一定沒問題。
  「我去買飲料,等我一下喔。優羽子要喝什麼呢?」
  「啊,那我要奶茶。」
  「OK。」
  中庭附近陳列著好幾個廠牌的自動販賣機,我買了她喜歡的那個牌子的寶特瓶裝冰奶茶,然後給自己買了罐咖啡後,回到了長椅處。
  「來,請用。」
  「謝謝。」
  優羽子拿過寶特瓶後,打開喝了一口。
  一位小男孩和一位小女孩帶著快樂的嬉鬧聲,從我們面前跑過去。大概是跟著大人來探病的孩子吧,兩人都很開朗活潑,笑得非常開心。
  這時,優羽子突然小聲嘟嚷起來:
  「水上樂園……遊樂園……」
  我愣了一下之後馬上問道:「妳想起來了?」
  不過我很快地就想到,那並不是這個世界的我們的記憶。真是諷刺,優羽子好不容易提到了和我有關的事情,卻是平行世界的記憶……但優羽子在這之後繼續接了下去:
  「盛開的繡球花和杜鵑……遠遠地,有位穿著制服的男孩子走過來。」
  我倒吸了一口氣,優羽子剛才想起的,是我們兩人正要相遇時的記憶。
  「我想起來了……在那時候,我們兩個人相遇了對吧?」
  她抬起頭,露出開心的笑容說著。之後又閉上眼睛,開始敘述當時的場景:
  「夕陽西沉了,遠處有敲打金屬的聲音傳來……初夏柔和的風吹拂著……我們一起坐在長椅上,邊喝飲料邊聊著天……對,就是那時候,我那時候喝的就是這種奶茶!」
  「沒錯,就是這樣。」
  就像是被她的話語喚醒了過去的記憶,我的腦海中也浮現了我們第一次在遊樂園見面的情景。
  周圍的風景漸漸沉入傍晚的黑暗時,自動販賣機和路燈的光芒、身下長椅的堅硬觸感、當時喝的咖啡的苦澀,以及仍是高中生的優羽子隨風飄揚的短髮,那瞬間、那時候的一切,都鮮明地在腦海裡復甦了。
  雖然只有這麼一段記憶,不過她能夠回想起關於我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高興。
  「等妳身體恢復之後,我們再到許多地方去吧。實際到過那些地方之後,也許妳就能想起各種事情了。」
  從外界受到的刺激,能夠活化腦部。對氣味、聲音或空氣的感覺,這世界上存在著各種各樣的訊息,能夠瞬間連結到我們的過去,從而喚醒相應的記憶。神經細胞被弱化的連結,也能夠再次增強。
  『實際去到那些地方後,說不定會再度想起什麼啊。』
  優羽子在我們相遇不久時說的這句話是對的。
  我們在這四年間,已經累積了各式各樣的記憶。再來一次「收集記憶碎片之旅」的話,優羽子那些互相纏繞連結的過去,也一定能夠再次整理成滿滿一冊的筆記吧。
  「我們之前也曾經做過一樣的事情喔。」
  「咦?」聽到我這麼說,優羽子疑惑地歪著頭。
  「我們曾經擁有共同的陌生記憶。然後為了確認那些記憶和場所,我們實際走過了那些地方。十八歲的妳還把這叫作『收集記憶碎片之旅』呢。」
  優羽子的體力很順利地在回復中,從醫學的角度來看,腦部也沒留下任何傷害,所以優羽子下星期就能夠出院了。
  「這種命名方式,還真有我的風格呢。」
  我又提議道:「如果是妳的話,那時候使用的筆記本應該還留著吧,妳當時在裡面寫了超多資料呢。等到出院之後,再來找找看那本筆記吧。」
  優羽子身上還殘留著她以前顯露出來的感覺。為了讓她再度將這些記憶化為自己真正的東西,我也會一直陪伴著她。
  「我得想起更多事情,然後恢復成以往的自己呢。」她笑著這麼說道。
  大概是因為好不容易想起了一件事情,所以優羽子整個人也跟著振作起來了。而她這麼積極地希望能想起和我一起度過回憶,我也感到非常高興。
  「一定能夠想起來的,畢竟,我們就曾經完成過類似的事情啊。而且那些是確實曾經在這個世界留下過痕跡,真正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們就再次去收集起那些記憶吧。」
  優羽子最後能夠醒來,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巨大後遺症,我對此真的感到很高興。也許在某個平行世界,優羽子沒有接受稀釋記憶的治療,而是憑藉自己在腦中整理了這些資訊,沒有造成任何記憶混亂就順利醒了過來。包括我在內,優羽子身邊的人們所做的選擇,誰也不知道是不是最正確的。
  不過,只有這裡是屬於我的世界。即使過去的事情她再也想不太起來,我們之後也能夠繼續製造出許多新的回憶。
  「下次見面前,我會把我們在哪裡做了什麼事情整理起來,就像小說一樣寫成好幾百頁,把我和優羽子之間的事情,全部記錄下來。」
  回想起剛相遇時的我們,我這麼說道。
  「要寫那麼多啊。」優羽子笑了。
  就這樣,我們的「收集記憶碎片之旅」再次展開了。
  這次找尋的不是平行世界虛無飄渺的記憶,而是真正存在於過去,青春時期的我們的記憶。
  之後的那整個春天,我便開始著手寫作。每天從研究室回家後,都持續將我和優羽子之間發生的事情,寫成了三百頁左右的文章。
  在這篇文章完成前,我從原本以為已經無法聯繫到的相干世界,收到了「自己」寄來的信。那邊的我,將平行世界的自己與優羽子發生的一切寫成文章寄了過來。
  為了讓優羽子能夠區分清楚這邊世界,以及相干世界所發生的事情,我參考那份資料,寫成了這篇文章。
  ──這篇文章,如果多少能夠幫助優羽子回復記憶就好了。
  我這麼想著,把從我們十八歲到二十二歲青春期結束為止發生的事情寫成的文章,保存在我的手機裡。
  優羽子在前往小學赴任前,都在家裡複習成為老師需要的那些知識。我決定明天去優羽子家玩的時候,就把這份資料傳給她。
  之後,如果她有想去的地方,我們就像十八歲那年的夏天一樣,再次去尋找和創造回憶吧。

评分

参与人数 13轻币 +158 收起 理由
SYW-LTC + 13 工作辛苦
seed4030 + 13 工作辛苦
FAlelouch + 10 工作辛苦
1041902761 + 12 工作辛苦
amazingT + 13 工作辛苦
b95610120 + 13 我很赞同
siumonmon + 13 工作辛苦了
lemon_0 + 12 工作辛苦
s321321sam + 12 工作辛苦
凌雪KING + 13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8-30 20:35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我會開始寫這篇小說,是二〇一七年某次跟出版社討論時,在我帶去商量的幾個點子中,編輯覺得「這點子很有趣啊」而成功被接受的提案。
  這次的作品是汲取我至今為止作品的風格構思而成的,不過裡面也摻雜了一項很大的實驗。我意識到並開始思考,該如何寫出讓描寫的內容與故事能夠互相補全完整的小說呢?
  芥川龍之介與谷崎潤一郎曾多次爭論故事情節對小說是否必要,兩人過去的這場爭論非常有名。在我自己寫小說的經驗中,也常常煩惱敘述與情節之間的平衡,所以對這個問題深有所感。
  一方面,作者或讀者都會要求清楚明白的故事情節與結局,有時候甚至還需要表達出其道德或價值觀念。而另一方面,敘事性的描寫則會讓詞句衍伸出本身以外的各種意思。比方像是「下雨了」這樣在故事中並非必要的天氣描寫,在小說裡能夠隱含的意義和情感,常常多到令人驚訝的地步。要在作品裡創造出這樣意味深長的一瞬間,到底應該怎麼做呢?
  我想到的一個方法是,讓故事的元素盡可能化繁為簡,也就是創作「重視敘述」的故事,盡量不去限制景物描寫的自由度以及包含在敘述背後的意象,這是我從以往的作品中體會到的事情。
  這麼做之後能夠產生出什麼樣的結果呢?我思考著這件事,之後便想到了來創作讓敘述與劇情互相作用結合,彼此纏繞密不可分的故事(有了多年的經驗與訓練,覺得自己的故事多少比以前要嚴謹之後就想這樣嘗試看看──基本上就是出於這份意圖實在是太明顯的動機〈笑〉)。
  這麼一想,我們所處的現實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每天的天氣、穿著在身上的衣服的觸感、飄在空氣中的味道等……我認為這些事物的累積,以及包含在其中的多種意義與感情,並不能夠簡單歸納成單一的某個「容易理解的故事」。而是會隨著人的不同,使這些眾多資訊連結到每個人身上某種重要的回憶,也就是在每個人的身上成為不同的故事。而我認為小說,正是能夠承載這種表現手法的最佳媒介。

  不論是第一次閱讀我的作品的讀者,或者是以前便看過我其他作品的讀者,真的都非常感謝拿起這部作品來觀賞的各位。這本書能夠成為各位願意翻開來閱讀的作品,以及,若有幸作品中的某部分描寫能夠與您重要的某個記憶片段有所重合,那就再好不過了。
  也請在此讓我感謝為這部作品付出許多心力的人們,以及用豐富表現力營造出本作氛圍,繪出如此精緻封面的Tiv老師,另外還有提供了諸多建議的其他多位小說作者。
  如果有機會的話,就讓我們在下一部小說再會吧!

  久遠侑

评分

参与人数 9轻币 +107 收起 理由
贝诺伊尔 + 10 工作辛苦
SYW-LTC + 13 工作辛苦
kelvintsang + 12 工作辛苦
FAlelouch + 10 工作辛苦
1041902761 + 12 工作辛苦
amazingT + 13 工作辛苦
siumonmon + 13 工作辛苦了
s321321sam + 12 工作辛苦
sakura07 + 12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9-8-30 21:1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大錄入
发表于 2019-8-30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怎麼覺得這本故事跟(你的名字)類似阿 感謝大大收錄
发表于 2019-8-31 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封面以为是政宗君
发表于 2019-8-31 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插画风格很像宗政君的复仇啊
发表于 2019-8-31 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iaGuo 发表于 2019-8-31 16:57
插画风格很像宗政君的复仇啊

画师同为tiv
发表于 2019-8-31 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比較平淡, 是久遠侑的味道呢
可是通篇感覺不太存在起伏 有點太無味
发表于 2019-8-31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一楼最后一张彩图男主第一眼看过去好像政宗君啊
发表于 2019-8-31 23: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久遠侑的作品啊,前几天刚看完黑崎麻由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9-9-6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看到一半就覺得會機械降神解決問題
果真作者這個背後神解決一切問題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20193287 + 15 原创内容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9-9-6 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tiv老师的插图。。彩插两人好像短发爱姬和政宗君啊。。
发表于 2019-9-11 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tiv老师的插图呢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6-12 02:12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