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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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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九岡望]武士狂駆 櫻花殺陣[台/繁] 插圖待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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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3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blid 于 2018-4-7 16:37 编辑

書名:武士狂駆 櫻花殺陣
  ----------------------------------------------------------------------
  作者:九岡望
  插畫:枕狐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掃圖:Naztar(LKID:wdr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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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作者]
    九岡望
    主食是威士忌和動作片。
    餵食鐵質或胸部的話會突然亢奮,請勿隨意餵食。
[插畫家]
    枕狐
    各位好,我是有幸擔任本作插畫的枕狐。
    最近沉迷上抽水煙。

作品簡介
    「刀劍」比起槍砲、戰車更擁有強大力量的「另一個現代」——繼承這股力量的少年少女即將在新時代展開激烈的刀劍對決!
    一名熱愛刀劍到進入刀劍管理機關「SEAS」工作的少年——方助遇上了過去曾救了自己一命的「快刀」以及它的主人。沒想到,刀的主人竟只是名年紀輕輕,還不諳世事的少女,甚至沒自信得讓初次見面的方助都不禁為她擔心起來。然而,這名將愛刀握在手中的少女——鳴使出的一擊正可謂騖天動地!?
    且看由第18屆電擊小說(大賞)得獎人,著有《Escape Speed》系列的九岡望呈獻,魄力十足的「刀劍」格鬥劇!

目錄:
序章 風
一章 藏於不染紅塵之劍
二章 關於刀刃
三章 敵人
四章 疾風與銀翼殺手
終章 明日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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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3 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風
    自妖刀之夜起,已過了十年歲月。
    月叢方助回憶起刻劃在自己身上的深邃刀傷。
    記憶從一股生鏽鐵味開始。
    再來是撼動夜間空氣的刀劍碰撞聲,有如蒔繪般交錯的五光十色深深映入眼簾。
    如眼睛閃爍的金色滿月,反射月光的白銀刀刃,飛濺四散的鮮紅血珠,替風畫出一抹軌跡的櫻花瓣。快到連時空都能劈斬的神速斬擊在巷內激烈交鋒——
    而中心有道華麗舞動的身影——是劍士,一名劍士在狂濤巨浪般的暴風中與一把妖刀交鋒。
    沒人能數清刀光劍影究竟有幾道,製造出暴風的他們根本不是人,更像是「劈斬」這個概念直接化為人型。
    這幅深深烙印在腦海內的景象極度地美,美得令人害怕,甚至不寒而慄。
    不一會,結局終將到來。剎那間的良機正可謂生死一線間,劍士將一切賭在那必殺的一刀上。刀刃曾幾何時已收回鞘中,左手扶鞘,右手握柄,把重心壓低到形同趴在地上。能從靜止瞬間抵達最快速度,有如電光石火的拔刀術——
    刀光一閃。
    是何時拔刀,又是何時斬過的——只聞最後收刀時清脆的刀鍔碰撞聲。
    吊在刀柄尾端的鈴鐺吟唱出「鈴」的一聲,替這個籠罩在鮮血與櫻花中的妖刀之夜畫下句點。
    記憶就到此結束。
    X
    一切如夢似幻。然而,妖刀之夜理應確實存在。
    之所以這麼說,只因為這起事件沒有留下任何公開紀錄。就算調查一般能取得的檔案或書籍,也沒有任何一筆提及「二〇〇九年,伐霞村妖刀事件」的資料——地圖上甚至根本找不到名為伐霞村的地點。
    但是,方助仍記得。那沖刷全身的劇烈強風,一幅又一幅如畫的熾烈交鋒景象,以及最後的刀光一閃。什麼十年如隔一世都是別人在講。
    刀傷刻劃在他的靈魂上。這道無影無形亦無痛的記憶之傷並未斷骨削肉,但是滿腔熱情卻代替他的鮮血噴灑出來。
    溶於血海中的刀刃——記憶如今仍在少年體內循環,與他的意志同在。
    歲月如梭,來到二〇一九年。
    在歷經數千黑夜後的今日,又將展開妖刀狩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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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3 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章  藏於不染紅塵之劍
    1
    「希望你們別怪我啦一—」
    時值三月的春日夜晚,刃都,城鐵中櫻花飛揚。
    月叢方助凝神注視著一條乾燥的狹隘道路,對與自己同行的警官們這麼說:
    「接下來就是我的工作,各位警察大哥們最好別再往前走比較好喔。」
    這條左右被大樓包夾,錯綜複雜的小路內充滿快熄滅的燈泡與鮮豔霓虹燈發出的刺眼光芒。加上今夜無風,周遭滿滿充斥著一股霉臭味,總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說這什麼話!都已經來到這了,你卻要我們回去?」
    果不其然,年輕的警官立即出言抗議。
    SEAS城鐵分部所屬,刀劍回收官「刃走」,登錄編號六千零六。
    儘管識別證上的這個身份並無虛假,方助實在年輕到不該出現在這種賭上生死的地方。畢竟內袋的證件夾內除了裝有SEAS的識別證外,還一併收著公立高中的學生證。
    而且方助身上還沒佩刀。就算是所謂的「專家」,要這名年輕警官二話不說聽從毛頭小子的忠告的確很難。遺憾的是,方助能諒解這種心情,也已經很習慣這類的反駁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砍砍殺殺或槍戰交由我處理,麻煩你們先在這等著啦。」
    跟著方助來到半路的警官共有兩人。一名是與方助大概差不到十歲,體格壯碩的青年,另一名則是比青年矮上一截的中年主任刑警。在來到此地的路上,三人雖受到於周遭警備的警備隊帶刺的視線洗禮,不過中年主任刑警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冷靜點吧,新見。統整後情報來看,嫌犯很有可能跟這孩子說的一樣。我和你同樣覺得彆扭……但畢竟對手不容小覦啊。」
    我是不太滿意「這孩子」的叫法就是了啦——方助聳聳肩。
    「不—在下絕不讓步——聽好了,這可是起標準的連續殺人事件,已經有三名犧牲者,逮捕殺人犯是我們的職責!再說了,哪有警察會把現場交由一個孩子負責的?」
    「對手可是會用妖刀的傢伙啊!」
    面對個子比自己高的人,方助仍絲毫不膽怯,直接反駁。
    方助沒有看漏年輕警官眼中義憤填膺的怒火。雖說刃走無論到了哪個現場都得碰上這類的爭執,但至少眼前的警官並非只是出於屬地意識,而是有他獨自的正義感使然,因此不能只用句「有勇無謀」來解釋。
    「你們的裝備和技巧不一定適合對付刀劍。再說我們刃走要找的只是刀,最後一定把人交給你們。所謂術業有專攻,這次能否請你高抬貴手呢?」
    「別說笑了,即使號稱連續殺人犯,對方不過就拿著刀械,和我們同樣是人不是嗎……!」
    「……你這麼覺得是吧?」
    靜止的迷宮內,空氣突然微微湧動了起來。
    刺入鼻中的有鐵味,以及殺氣。
    方助轉瞬間從懷中掏RugerLCR左輪手槍,二話不說對著「那傢伙」開槍連射。
    模糊的光照射出四周輪廓,而有名男子就在小巷的另一頭。儘管男子的出現突然得活像是從黑暗中長出來的,一股混在濃郁怪味中的血味仍飄到了三人這邊來。
    五發子彈通通毫不留情地射中男子上半身。
    從遠處的先發制人使對手直挺挺地倒地,接著再也沒有動靜。
    「欸!你這是!怎麼能突然開槍啊!」
    「這只是用來鎮壓暴徒的橡膠彈。再說——」
    說太多廢話了。方助迅速滑出LCR的轉輪把彈藥退殼再重新裝填,不過其實開槍的他也是頭冒冷汗。
    「劍士這種生物根本不會把這點攻擊當一回事。」
    原本仰躺在地的男子,竟只靠著背肌的力量爬起身來。
    用的雖是非殺傷彈,接連挨了幾發也不是開玩笑的,結果對方卻是無動於衷。不過這也難怪,因為從男子右手延伸出的一道利刃,早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高速將子彈全部彈開了。
    「……陽……晚霞……的紅……蜻~……蜒。」
    ——哼歌?
    方助不管這陣走音的歌聲,開始用眼分析對方的裝備。身上穿著深褐色的防刃衣、胡亂纏著附刀鞘的皮帶,裝有鐵砂的手套及塞鐵板的靴子。右手拿著刃長一般的大刀,沒擺出像樣的架勢——
    「不准動!」
    問題來了——原來是那名叫做新見的刑警拔出手槍大聲吼叫。
    只見拿著妖刀的男子突然「喀啦」扭動脖子。
    哼歌的聲音依然持續。
    「你已經被包圍了,快點放下武器投降,別以為你逃得掉!」
    「喂,你快退後!對方要動手啦!」
    未曾親身感受過刀劍威脅的年輕人中總會有人這麼認為——不過就是個持有刀械的人,只需恰當應對就不足為懼。結果,年輕警官果然不理會方助。
    「沒聽到嗎!現在馬上丟掉那個舉起雙——」
    哼歌聲停止了。
    拿著妖刀的男子接下來的動作明顯超出人類的極限。
    明明劍圍剛才還離了大約二十公尺遠,卻被他在短短一秒內逼近。從無拍子到急衝而來的舉動快得連方助都反應不及,更別提新見了。
    男子與妖刀奔馳而過的軌跡上,殘留著挾帶電氣的紼紅光芒。
    ——「紼鋼」!
    像是在撈魚般的單手斜劈,瞬間化為充滿殺意的逆袈裟斬。
    傳來一陣堅硬的聲響,稍微濺出血花——新見竟是毫髮無傷。
    「前、前輩!」
    原來是主任刑警拿了新見的盾牌,挺身擋在新見前方保護他。
    普通的盾牌在妖刀面前毫無意義。刀刃將聚碳酸酯製的防暴盾牌像紙片般切開,在刑警額頭上劃出一道橫向血絲。
    「嘰!!!!!!!!!!!!」
    從妖刀男喉嚨發出的叫聲已徹底沉醉於鮮血,感受不出任何理智。
    順從第一動的慣性讓身體旋轉,從低重心姿勢展開追擊——預測到男子動作的方助迅速動起手。
    匡鏘——!
    第二次揮出的刀沒有砍到肉。這發瞄準新見脖子的斬擊在命中前被往正上方彈偏。
    一簇火花在軌跡上浮現,隨即消逝於夜空中。
    當男子還沒掌握其真面目,方助已先衝進對方懷中。
    古式絕刀術,縛陣打擊之型。
    「縛陣,『暈鉾』!」
    徹底含帶加速度與體重的肘擊將妖刀使擊飛。
    有命中的實感,但遠遠算不上決定性的殺著。只見對方往後一滾便失去蹤跡。
    在方助想追上去時,一陣刺痛讓他揪起臉來。
    仔細一看,剛才擦身而過時似乎中了妖刀使的攻擊,右上臂被劃傷,流出血來,不過只是皮肉傷。照理來說本該深可見骨的斬擊,被方助身上一件銀灰色夾克的袖子抵擋下來。
    這件以特殊纖維製成的夾克雖輕,卻經過精密的防刃加工技術改良。如今方助脖子以下的肌膚,都由這件防刀衣徹底保護住。
    「那傢伙交給我去攔,你幫主任大哥包紮,然後別追上來!」
    方助只瞄了一眼確認主任刑警的傷勢。雖然傷在額頭上而流了不少血,但真要算起來只是輕傷。方助暗自敬佩他,同時不再轉頭去看。
    「可、可是!」
    「我是叫你別來送死啦!」
    方助丟下這句話,也不等回應就往前衝去。
    無論是多是少,每當感受到「妖刀」的氣息,方助總是不寒而慄。
    吸飲人血的冰冷刀刃,以及受其誘惑的人類飄散出的瘋狂。缺乏亮光的黑暗、鏽蝕的路燈、歪斜的看板、地面灰塵與紙屑的盡頭——「他」就在那裡。
    「——嘶…………」
    這股香甜的鐵臭味使妖刀使忍不住興奮得顫抖。
    他所持的妖刀銘為祐定,久保坂祐定。
    備前長船派,與三左衛門尉祐定所製,長二尺三寸六分,據說過去曾被江戶某隨機砍人犯用以行兇的一把名刀。
    全身血液異常冰冷,右手上的刀卻燙得令他害怕。
    化為玉鋼的肉體在吸了血後,每次心跳都讓全身發疼,不停渴求著新的鮮血。
    正如紼紅兇光所示,如癡如醉地隨之一同狂奔下去。
    從玉鋼製的刀身到持有者的右臂,妖刀釋放出詭異的紼紅色光芒。
    像血管般密密麻麻纏繞在上面的,是紅到令人發燙的赤紅「動脈」。
    緋鋼——血與鋼交織為劍。一想起這個名稱,方助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在轉過有如迷宮的轉角時,視角邊緣突然有波刀光伴隨銳利殺氣直撲而來。
    右邊!
    「——少瞧不起人啦!」
    方助這一吼用來激勵自己,拿起LCR對妖刀使的手邊開槍。
    其實這有一半算賭運氣。橡膠彈陷進對手的右臂,造成的衝擊讓刀軌往橫偏,方助迅速往反方向一躍躲開。
    不過方助根本沒時間放心,而是隨即全力往後跳開。
    因為妖刀使已於眨眼間重整架勢,再度舉起了刀。
    只見手起刀落,紼紅刀鋒輕鬆將刀軌上的一台室外機砍成兩半。哪怕只是慢了一步,普通人類的肉體也會變得跟室外機一樣上下分家吧。
    「哈啊……紅……紅、紅、紅蜻、蜓——」
    妖刀使用單手重整架勢。剛才射中的子彈讓他右手手背骨碎裂,中指也骨折了。
    如今這些傷竟隨著陣陣白煙逐漸治癒。
    見妖刀使單手提刀進逼,方助毫不遲疑用LCR連續開槍,三發槍口噴發的火光就像採照燈般照亮了小路。
    結果方助看到了難以置信的光景。第一槍,對手一跳。第二槍,蹬了髒兮兮的大樓外牆。第三槍,在高空中迴轉並舉起刀。發射的子彈通通沒命中,消失在後方的虛空之中。
    上方——利用重力加速度及離心力來記當頭棒喝。
    方助趕緊一個前撲往地上滾才勉強躲開這一擊,也因此把全身弄得都是灰塵。
    所以他才討厭這樣。如今不管是手槍還是機關槍都沒兩樣了。
    方助在腦中邊咒罵邊拚命分析情況。對手的劍法恐怕是自成一格,揮起刀來粗暴雜亂,毫無技巧,卻又在妖刀的加持下異常凌厲。瞧他重心偏右,左半身總是稍稍往後側,似乎擅長單用右手操刀。
    不打算堂堂正正交鋒,而偏重在狹隘處出奇招,屬於「狩獵」的劍法。
    正因為如此,只要一見縫就立即衝上來插針。
    一明白這個事實,方助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咿咿!!!」
    追在方助背後的妖刀使那身野蠻的動作,活像隻追趕兔子的野狼。方助一邊確認後方,一邊不斷東南西北在巷弄間繞了又繞後,冷不防往一團堆得如小山高的垃圾袋中撲去。濕黏垃圾四散的同時,他的身影也消失在臭氣薰天的黑暗中。
    沉默籠罩了好一陣子。
    宛若迷路幼童般不停東張西望的妖刀便是憑藉聲音追蹤獵物的。
    擁擠大樓間的縫隙似乎有了動靜——轉頭一看,是銀灰色的衣服。
    「殺——!!!」
    一記蘊含加速度及滿滿殺意的突刺,毫無疑問正中妖刀使瞄準的位置。
    然而,手感異常地輕——沒人在。
    「——蠢貨,那是誘餌啦!」
    衣服的內容物已蹲在油漆剝落的路燈上,觀察著正下方的妖刀使。
    手中拿著私入手機,用能剛好讓對手察覺的震動模式打給放在衣服下方的配給公用手機。為了讓對手掉入陷阱。
    絕刀術——從暗殺術發展而來的對刃特殊戰鬥術·縛陣拘束之型,啟動。
    只見方助左臂的袖口被捲起,露出包覆著五指指尖到手肘的長手套。
    一圈又一圈纏繞在上頭的,是種以極細鋼絲為芯,再用堅固碳纖維編織而成的特製「黑繩」。能憑指尖操控的黑繩強韌得只需一根就能舉起一名大人,用得巧的話還能拿來承受斬擊或分散力道,就像剛才救新見警官那樣。
    刃狀的基石在半空中舞動的同時,黑繩一聲不響地纏住下方的妖刀男。
    「『徒蜘蛛』!」
    纏住對手的喉嚨後往路燈上一綁,方助毫不遲疑往下一躍。
    咕嘰!
    方助運用釣瓶妖的手法將妖刀使吊了起來。
    「……!」
    突然被迫擺出上吊般的姿勢,讓妖刀使的臉眨眼間變得鐵青。畢竟方助靠著落地時的勁道與體重這麼一拉,足以讓一般人在瞬間失去意識。
    不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被吊起的對手竟然還能動。
    眼看妖刀邊痛苦掙扎,邊朝著作為支柱的路燈伸去。
    「啥……!」
    作為黑繩支柱的路燈被一刀兩斷,讓方助大吃一驚。
    他的身體被傾倒的路燈一拉,失去平衡;而脖子上還纏著黑繩的妖刀使一個迴轉就是高段劈。方助操作黑繩將數根纏在一起,柔軟地分散掉刀的動能,擋下這擊。
    就像用刀鍔互壓,勉強擋下的妖刀刀鋒輕輕劃過方助的瀏海。
    「……明明是這麼厲害的傢伙,你只會拿來這樣用嗎……!」
    眼見黑繩開始嘎吱作響,妖刀使用盡全身重量把刀鋒壓來。不妙,要撐不住了。當對手滿佈血絲的雙眼出現在化為生死線的鋼絲縫隙間——
    從旁飛來一道閃光,將妖刀連同紼紅光芒一起彈開。
    身體一恢復自由的瞬間,方助即刻作出判斷。瞄準上半身重心不穩的妖刀使下顎,從下方一個迴轉後猛然起身,將迴轉的力道加諸於右腿,施展出迴旋踢。
    「『霞』!」
    形同大鐮的犀利蹴擊,挾帶幾乎要把下顎削掉的勁道命中妖刀使。
    這下總算成了殺著。妖刀使放開妖刀,終於暈了過去。
    「——呼哈!」
    俯瞰倒在地上的對手後,方助總算能大大吐氣。
    在格鬥戰,尤其是極近距離的交鋒中,為了不讓對手從吸吐氣的韻律看穿動作,非得屏住呼吸才行。
    出現在現場的第三者是名佩帶著刀,骨瘦如柴的男子。身上服裝雖是現代西式服裝,左腰佩刀的模樣卻完全是名日本古風劍士。話雖如此,倒也不能說男子時空錯亂,因為這是二〇一九年最標準的劍士裝扮。
    男子正是SEAS的「正規劍士」之一。
    記得好像名叫松澄,是方助剛才連絡的對象。方助踏著不穩的步伐回收妖刀,酸溜溜地向男子道謝:
    「……謝啦。您倒是來得挺悠哉嘛。」
    「廢話少說,我願意來幫忙你就該謝天謝地了。」
    一擊就將妖刀彈開的松澄態度十分囂張。
    其實,劍士的地位可說是刃走的上司。
    像方助這樣的刃走,主要負責偵查與善後工作,一般會在劍士出手時從旁協助。真正負責在現場打鬥活躍,狩獵妖刀的主角——本該是劍士,沒想到這次他卻遲到了。
    方助用小型急救包替傷口止血後,重新打量著妖刀祐定。失去緋鋼效力,無法言語的刀身已徹底被夜風吹得冰冷。
    不對,不是這把。
    說是這麼說,但名刀終究是名刀,真虧那個下三濫能搞到這把祐定的傑作,靠的到底是何門路?
    儘管方助很想細細欣賞下去,可是沒時間了。只好將祐定慎重收進刀鞘,單手豎掌點頭鞠躬。
    「辛苦啦,希望你能洗刷鮮血好好休息,別再傷害任何……」
    「喂,搞什麼啊刃走,還不快把妖刀拿來。」
    方助聳了聳肩。自己本來就打算這麼做,不必他多提。
    一把刀交過去,松澄便將刀裝進事先準備好的刀劍回收袋。接著只瞥了一眼動也不動的妖刀使,似乎完全對現場失去興趣,轉身就要離去。
    「……辛苦啦,送交殺人犯的事給你去辦,就這——」
    「請等一下,您遲到將近四分鐘,請問理由是?」
    「路太複雜,加上途中被警察糾纏。真要說起來;都怪你這刃走沒把話講清楚才搞成這樣,以後注意點。」
    松澄以不以為然的口吻說完便作勢離去。
    方助沒有就此罷休,挺身擋住他的去路。
    「就這樣而已?有人受了傷,我也差點被殺,要是您一開始就在,根本不會發生這種事!」
    刑警受了傷,刃走同樣受傷,還被逼得差點走投無路。松澄稍微思考這個結果後,仍是無動於衷。
    「就這點小事你拿來挑骨頭?管你們這些掉了滿地還有找的公務員和刃走死了幾個,只要有我們劍士在,妖刀根本不足為懼。」
    「您……!」
    對方是懷有「自己是劍士」這種強烈的菁英意識的那種傢伙。
    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後,松澄果然對方助絲毫沒有興趣,直接從方助身旁走過,同時冷冷丟下一句:
    「——最後一點,刃走小鬼頭,別太囂張了。像你這種既沒有劍又不會劍技的廢物,想往上爬還是去作白日夢比較快。以上。」
    松澄的身影消失後沒多久,就看到警官們正從路的另一頭趕來。
    方助眼望著地上的妖刀使,腦內仍迴響著正規劍士大人丟下的冷言冷語。
    松澄說得對。
    方助當然清楚自己只是個沒有專屬佩刀的低級刃走,但他並非想出人頭地,而是另有目的。
    「今天的也不是……嗎?」
    方助還沒找到十年前見到的妖刀。
    儘管不知道刀銘,他有信心能一眼認出來。
    因為那把妖刀如同凝聚了整個夜晚般漆黑。
    這個世上存在著數不盡的刀劍。
    即使到了今日,這些刀劍仍被視為蘊含無窮潛力的個人兵器。
    原因就在一種稱為「緋鋼」的特殊鍛造工法。
    「緋」即為血色,綻放光輝的生命之色。因為血象徵個人的生命力,裡頭寄宿著某種靈力。
    簡單來說,緋鋼就是種把持有者的鮮血融進鐵製刀刃,讓血與鋼合而為一,展現生命能量的工法。
    一般人想要對抗一名緋鋼劍士,少說也得十人以上一起圍攻。儘管換作精通劍技,全副武裝的一支小隊,勝負落在誰家仍不知分曉。據說過去於大戰期間,劍技高超的「拔刀隊」在近身戰鬥的場面十分活躍。
    製鐵技術所創造出的魔術,唯有人能駕馭的極限武器,悠久傳承至今最強的近身戰法等等。儘管眾說紛紜,不過緋鋼絕非都是優點。
    過於強大的力量總是伴隨著危險——緋鋼隨時有可能失控。
    關鍵例如像是吸了太多他人的血,或是持有者的惡意、殺意等怨念連結到手中的劍時,劍就會化為「妖刀」。妖刀會帶給持有者異常強悍的力量,同時也會奪走其理智,是種極度危險的武器。
    Sword  of Epic  Administrative  System——SEAS乃是為了回收、保管世界中的刀劍及對付反社會性格的劍士,以東亞和歐洲各國為中心發足的世界機關。
    只要是與刀劍相關的事件,這群人在過程中所做的一切應對將不受法律規範。
    即使如今已是不允許個人持有管理外刀劍的「獵刀」時代,仍有數之不盡的刀劍存在於社會陰暗面。儘管稱呼不同,SEAS無疑是為了保管世界上的刀劍而存在的「刀鞘」。
    隨著現代都市擴展與人口密度增加,大街小巷內的景觀可說越變越複雜。結果導致狹路相逢短兵相接時,反倒是最原始的近身武器獨佔上風。在日本這個狹長型島國內更是如此。
    高樓大廈直聳入雲,由細細分隔地面的街區刻畫出的都市縫隙中,夜夜迴響著刀刃的低鳴。
    在這個表面上看似和平的國家中,劍的時代其實尚未終結。
    X
    「說是這麼說……」
    當然不是人人都能成為緋鋼劍士。
    能加諸於刀劍上的「血質」因人而異,光是能使用緋鋼就稱得上天選之才。這種蘊含在血中的力量不是先天優異,就是繼承了家族的劍士血脈。
    「想一個人幹下去或許有點難啊。」
    方助的血可說徹底不適合劍,甚至沒有半點劍術天份。
    雖然方助清楚命由天定,但沒才華到被劍士玩弄在股掌間,還是讓他不禁嘆了口氣。夜色已深,當他走在回家路上時,懷中突然傳出「必殺仕事人」的主題曲。
    是私人的那支舊手機。
    『咕嘿嘿~小、小、小帥哥你喜歡穿四角褲?三角褲?還是兜——』
    掛掉。
    過沒三秒手機又響了,方助並未選擇無視,而是嘆了口氣接起來。
    「我說老姊,不是叫妳別在電話玩這種花樣嗎?我現在都快累死了啦!」
    『什麼嘛~只是想開個小玩笑幫你舒緩舒緩,真不配合耶。』
    「玩笑個頭,根本是在性騷擾好嗎。看哪天妳打錯電話要怎麼收拾。」
    『真的耶……剛才就不小心害一個不認識的女生哭了。』
    還真的打錯了喔!
    久利富歌夏正是所謂「不開口就是美人」的典型。
    正值年輕貌美時期的她無疑是名美女,只要穿搭得好,登上雜誌封面都不奇怪——實際上卻如剛才電話中那樣。
    其實歌夏負責監督並協助方助。雖然方助稱她老姊,兩人卻沒有血緣關係。十年前被久利富家收養後,方助與歌夏就一起成長,情同親姊弟。
    「……所以怎樣?妳不會只為了講內褲打給我吧?」
    『啊,嗯,是關於新的工作。我今晚要在工房熬夜,才趁現在打給你。』
    「工作?」
    『明天中午過後會有一名重要人士來到城鐵。工作就是照顧那名人士……應該算貼身保鑣吧,還要協助對方的工作和大小雜事。你行吧?』
    「抱歉不行,這不是小嘍囉能辦的差事,我可不幹。」
    再說,有過類似經驗的方助很清楚,當重要人物的保鑣準沒好事。既然和妖刀狩獵無關,阿諛奉承上級這種差事還是給那群想升官的傢伙去搞就好。
    『嗯,我就知道你會來這招,所以已經幫你答應上面啦。』
    「嗄?喂、喂!妳幹嘛自作主張啦!」
    『別在意別在意,凡事總要有個經驗嘛!奮鬥吧男子漢!』
    「我不是這……欸,我應該之前就跟妳說過,別給我找那種會拖很久的工作啊!妳明明知道我一年級的學分搞到後來是勉強達標的吧!」
    方助從四月起升上高二。
    工作學業蠟燭兩頭燒的方助可說總是在和出席率搏命。不久前知道自己勉勉強強能升級的他總算放下心中大石,如今仍記憶猶新,當時也在心中發誓往後絕不再重蹈覆轍,沒想到——
    『別怕啦~不到一星期就能了事,何況你剛好放春假吧。而且啊,我覺得你肯定會對這工作很感興趣喔。』
    搞不懂姊姊葫蘆裡賣什麼藥的方助實在煩躁,開始大步大步往前重踏。
    「感興趣?妳在說什麼啊?」
    回過神來,才發現歌夏的語氣有變。
    她以和剛接起電話時天差地遠的沉穩聲調說:
    『對象是善鬼國綱的當代持有者,這樣你懂了嗎?』
    方助瞬間啞口無言,愣在步道正中央。
    大概愣了十秒有吧。覺得城市的喧囂突然離自己遠去,一種彷彿內心深處被翻攪的感觸喚起了記憶。
    記得打敗妖刀的那位英雄之名就叫——
    「——難不成是『那個人』?」
    『上鉤了吧。對,就是難不成。鋼之血族·季風家第二十一代,季風鳴,據說是個女的呀。』
    X
    關於「季風」,方助知道三件事。
    第一,他們是鋼之血族。
    所謂鋼之血族的特徵,就是「代代繼承同一把刀劍」。
    鋼之血族的血很特殊,對於緋鋼的資質遠高出一般人。雖然他們是歷史比SEAS還悠久的名門,如今為了「處理刀劍相關事件」這個目的選擇進入組織,聽從管理,也幾乎都在各地活躍。
    第二,關於季風家代代使用的刀。
    銘國綱,號善鬼。古刀,二尺五寸五分的太刀,刻有刀匠「栗田口國綱」名號的名刀。
    「銘」指的是鑄刀刀匠之名,「號」則近似於綽號,像是用來清楚描繪那把刀的特徵、事蹟、鋒利度等細節的招牌。
    例如有把備前長船光忠打造的刀能連人帶燭台一刀兩斷,就成了「燭台切光忠」。另一把拿來砍了個唸佛和尚,結果傷口在和尚走了八丁(大約870公尺)遠才終於裂開,就成了「八丁和尚團子刺」。順帶一提,後半的「團子刺」是源自拿這把刀來刺石頭像在刺團子一樣的事蹟。
    另一方面,季風家這把善鬼國綱的發源本身就充滿謎團。
    有種說法是季風家首代是名自稱「善鬼」的修道者,同時也是劍術高超的劍士,靠著國綱的名刀暗地裡斬除了一些沒有表露於世的亂源——諸如此類。
    然後第三,「季風」家正是方助心目中的英雄。
    自己不曾有一日忘記那天所見的凌厲刀光。最後終結了「妖刀之夜」的別無他人,正是季風家第二十代,方助崇拜的對象,絕不誇張。
    他們的劍技叫「季風流,封刃拔刀術」。
    季風鳴既為「善鬼」第二十一代持有者,代表她就是上一代的親骨肉。
    隔天天才剛亮,方助便到車站前去接這名護衛對象。
    聽說她似乎搭電車一人過來。
    「妳好……不對,該說您好……嗎?啊,應該先替那時的事道謝吧……可是那都上一代的事了……唉呦,怎麼辦啦……」
    明明昨天一夜未眠苦苦思索,到現在卻連開頭第一句話都想不出來。
    據說對方是女性。其實這讓方助有點意外。
    話雖如此,她仍是足以擔任季風家當家的人物,肯定是位一眼就能認出的女豪傑。會是體格不輸男人的肌肉女嗎?或者是鋒芒冷冽到難以接近的冰山美人?
    方助滿腦胡思亂想的同時,也等了挺長一段時間。
    方助提早一小時來到會合地點等,但如今已超過約定時間十分左右。
    「……沒看到人啊。」
    車站前廣場人很多。要是知道長相,一眼認出倒也不難,不過歌夏卻只給了他「大概一看就知道了」這種模稜兩可的提示。
    真的會來這裡嗎?正當方助開始起疑——
    「嗯~~!」
    不遠的樹上傳來某種叫聲。方助瞥了一眼想一探究竟。
    「嗯嗯~~!」
    一名女孩四肢攀在一顆高約三公尺的樹幹上。
    年紀似乎是國中生,一頭黑髮綁成馬尾,和紅色蝴蝶結一同隨風搖曳。
    淺紅色針織衫配上百褶裙,一身One-size的服裝套在她嬌小的身軀上略顯寬鬆。另外,雖然怎麼看都像外出服,腳上那雙薄登山靴卻老舊到令人懷疑她是不是翻山越嶺來的。
    一到春天總會出現怪人啊。
    這個念頭一閃即逝,因為方助仔細一瞧,發現樹上除了女孩還卡著其他東西。與藍天非常相襯的亮橘色物體,似乎是氣球。
    「姊姊加油~!」
    「右邊一點!」
    「再往前一些!」
    「快看到內褲了。」
    往樹下一看,發現有群小孩正在替女孩加油。
    看樣子應該是其中某個小孩的氣球被風吹走,卡在樹上,那名女孩見義勇為幫小孩們爬樹去取,結果陷入進退兩難的狀態……事情大概是這樣吧?
    只見女孩用力把手往氣球伸去。方助本來覺得應該沒問題了,然而——
    「啊……!」
    「姊姊要摔下來了!」
    「大姊姊!」
    「看到內褲了。」
    真是的!
    方助人像彈簧般彈起來,放低身體重心往樹下一滑——
    「哇嗚……!」
    將從樹上摔落的女孩接個正著。
    女孩一臉訝異,好像根本沒搞懂狀況。她先是用一雙大眼左看右看,最後在極近距離與方助四眼相交,發出一陣怪聲。
    「……啊哩?」
    方助放開手後,仍僵著不動的女孩跌了個四腳朝天。氣球依然卡在樹上。
    「大哥,你是誰啊?」
    「等不到人來的閒人。那是你們的嗎?」
    問了一名流著鼻水的小男孩後,他點點頭。
    方助摸了摸下巴,從下方測量距離。
    「呦——」
    自左袖口射出的黑繩畫了半圓,成功勾住軌道上的氣球繩。最後方助一步也沒動,便輕鬆取下氣球。
    小孩們見狀「哦哦哦哦!」鼓譟起來。
    所以這誰的?方助邊問邊舉起氣球,小孩之中最小的一名小妹妹緩緩靠過去。
    「妳的嗎?拿去,要拿好呀。」
    小妹妹頻頻點頭,不過她兩隻手都沒空了。
    因為她正把一隻兔子玩偶抱在胸前。瞧外層的布鬆鬆垮垮,大概也上了年紀,可想而知這小妹妹一定走到哪都抱著它。當方助蹲到與小妹妹視線同高,發現鈕扣縫成的玩偶右眼已有點鬆脫。
    「妳拿著那個還拿氣球喔?難怪拿不住啊。」
    「菊千代先生是人家重要的夥伴~」
    「既然這樣……」方助把氣球繩繞出一個大圈,往小妹妹的手腕上套去。確實裝備好氣球與菊千代先生的小妹妹一臉得意地說:
    「這樣人家『攻守無敵』了吧?」
    「妳去哪學來這種話——啊。」
    遠處傳來「喂~妳在幹什麼啊~」的呼喊聲。抬頭一看,原來其他小孩早就把注意力移到其他地方,一群人活力十足地跑到快不見人影的位置。而黑髮女孩依然跌坐在地,小妹妹著急地來回交互看著兩邊。
    結果一聽到朋友們再次呼喊,小妹妹便一臉不好意思地跑開了。見她不斷朝這裡揮手,方助也輕輕揮手回應。
    接下來——
    「喂……妳那個。」
    「欸?」
    方助沒看向一臉訝異的女孩,而是像連珠炮般對她說:
    「那個、內褲露出來了。快點——」
    女孩瞬間羞紅了臉,連忙笨手笨腳站起身來道歉:
    「謝、謝謝你幫我。」
    「……呼。沒什麼啦,我只是看不下去,妳根本是泥菩薩過江嘛——話說回來,小鬼們真的有夠現實耶。我就算了,可是至少該跟妳道個謝吧。」
    「沒關係啦,能順利拿下氣球就好。」
    女孩拍落身上的灰塵,一臉滿足的模樣。
    真是個怪咖,雖然看起來人不壞啦。
    「總而言之,妳有勇氣是很好,但少做那種危險事啦。再見囉。」
    「嗯、嗯……真的謝謝你。」
    女孩再次道謝後,抱起她放在樹下的隨身物品——一只樸素的波士頓包和細長皮革包。
    方助不再繼續寒喧,和女孩道別,回到長椅等待季風家當家到來。
    「…………還是沒來耶。」
    又過了三十分鐘。
    在這段期間,那名女孩在車站前廣場來回走動,一會幫老奶奶提重物,一會陪迷路小孩找媽媽,一會又拚命去幫路旁吵架的情侶勸架。現在則是被路過的肯亞人用斯瓦希里語問路,整個人慌了手腳。
    引火自焚到她這種地步實在不是鬧著玩,明明装作沒看見就好了啊。該說她是爛好人?無法說不的膽小鬼?兩者皆是?
    至於方助本身,已經等人等到快睡著了。
    昨晚睡眠不足,加上這春暖花開的好天氣,眼看無法戰勝溫和陽光的方助開始昏昏欲睡時——
    「那個……」
    ——?
    一股微弱的聲音傳來。
    方助一睜開眼,看到那名女孩一臉茫然愣在他面前。
    才一眨眼工夫不見,女孩手上倒多出許多不必要的雜物。面紙、電器用品店的特賣傳單及拉人入教的小手冊等等,她似乎沒能推辭而照單全收。
    「……嗯?怎麼,妳不當萬事通啦?」
    「嗚嗚……對啊。然後,我有件事想問……」
    一直被捲入麻煩事,也一路幫到底後,此時她終於有空處理自己的問題了。活像一座移動廣告塔的女孩戰戰兢兢地開口問道:
    「我正在找一名叫月叢方助先生的人,該不會他已經走了吧……」
    「誰知道呢,這裡人多成這樣,我和妳一樣找人找得很累啊。」
    才這麼回完話——
    「——啊?」
    方助心想,這個當下,自己肯定露出了蠢到不行的表情。
    正因為覺得「不可能」,他才一點都沒注意到。
    仔細一看,女孩身上背的那只細長皮革包,正是標有家徽的高級皮製刀袋。
    「咦?欸、欸……該、該該該不會?」
    看到方助的模樣,女孩立即有了反應。
    方助則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幾乎快要短路的腦中只剩下「不會吧?」這三個字亂竄。
    「初、初、初次見面!我叫、叫做鳴、季風鳴。非常抱歉來晚了!」
    「不可能」成真了。
    2
    順帶一提,城鐵是座鍛造之城。
    刃都——這其實算是綽號,而非公認的名稱。跟所謂「帝都」、「古都」同樣,不過是種一般概念上的稱呼罷了。
    這座城市自古以來受惠於水源流經,作為鍛造之城一路發展下來,時至今日,仍有數間技術高超的老練鍛造師在北部工業地區設有工房。另一方面,大戰後發展起來的新都區則是大廈林立,與以前就存在的舊市區相鄰之下,展現出明顯的時間斷層。
    SEAS城鐵分部就位於新都區的中心。
    「哦,太好了太好了,你們兩個順利碰頭啦。」
    在五樓一間小會議室迎接兩人的歌夏一身工作服,頸部掛著毛巾的打扮,怎麼看都像正工作到一半。
    身為武器工匠的歌夏被視為SEAS的新星,還算小有名氣。不說別的,方助愛用的「黑繩」也是歌夏的傑作。他這姊姊人美手又巧,加上個性隨和,在年輕人之間相當受歡迎。只不過,歌夏有個巨大缺陷。
    至於季風鳴,如今正畏畏縮縮站在歌夏面前。
    方助則在她身後兩步的距離放空。
    「話說回來……原來如此,消息是真的啊。沒想到季風家正式繼承人當真是個女孩……哎呀~世事難料啊。」
    歌夏手扶下巴,不停在鳴周圍繞來繞去。進也不得退也不是的鳴只能「這、這是……?」不安地抱著刀袋。
    「嘿呀~」
    「嗚嘻!」
    歌夏冷不防摸了鳴的屁股。
    這女人表面上看來挺老實,才給外界「開朗隨和大姊姊」的印象,實際上卻是隨和過度,才產生出舉止跟色老頭沒兩樣這個致命的缺陷。
    「啊哈哈~抱歉抱歉!我只是想幫妳舒緩緊張啦——我說方助呀,可別跟我說你已經對這位可愛小妹妹下毒手了喔?」
    滿臉笑意的歌夏接著改纏上方助。被她這副愛惡作劇的笑容及性格矇騙而抱持幻想,鼓起勇氣告白卻被打槍的年輕人可說數都數不清。
    不過,看到方助竟然無動於衷,歌夏不禁沒了興致。
    「……這傢伙是怎樣?竟然給我翻白眼,魂都不知跑哪去了耶?」
    被歌夏這麼一問,一頭霧水的鳴也只能不停搖頭。
    「從、從剛才碰面時他、他就是這樣……」
    「哦~?」
    歌夏試著將手指插進方助鼻孔,仍是毫無反應。
    在胡搞一陣後依然看不出所以然的歌夏,決定先把這徹底成了稻草人的弟弟丟到一旁,以一聲「既然這樣」切換話題,對著將會議室一分為二的拉簾另一頭喊話:
    「宣傳部~可以進行下去啦~」
    話聲剛落,便突然有名男子衝出來。
    「歡迎您大駕光臨!」
    「咿!」
    突如其來的大嗓門讓鳴整個人嚇得倒退三步。
    男子身著西裝,個頭嬌小,在這個城鐵分部擔任宣傳部門負責人。原本邊整理資料邊等歌夏喊他出場的男子看了看室內,一臉訝異地問:
    「……哎呀?沒看到當家大人耶?」
    「正把頭鑽進長桌底下發抖呢。」
    順帶一提,屁股沒藏好。
    在安撫鳴,把她這活像受到驚嚇的草食動物拉出來,進入詳細解釋的階段後,男子可說化為機關槍講個不停:
    「哎呀當小人聽到消息時本來有點懷疑但一睹您廬山真面目後不得不信您就是季風家現任當家!可真是既可愛又年輕呀!」
    「啊、啊啊……」
    「的確比小人所想稍微年幼點但還在容許範圍內不要緊不如說中間差異造成的衝擊非同凡響!想必您已大致聽過概要不過容小人再向當家稍微解釋本次得麻煩您完成的工作!」
    「那、那那那個我、我我……」
    完全插不上話的她支支吾吾了一會,宣傳負責人看向手中的資料,,
    「讓小人看看……季風鳴,三月十九日生剛滿十五牡羊座AB型,身高l47公分體重39公斤三圍由上而下分別——」
    「啊!不!請問你說的工、工作是什麼啊”」
    不時傳來的一些單字進入方助一片空白的意識中,讓他的雙眼再度聚焦,腦袋重新啟動。
    最先注意到這件事的是鳴。她與方助對上眼,「啊!」了一聲。
    「那個,你還好……」
    「騙、」
    「騙?」
    勉強擠出來的只有一句話。
    「騙人的吧!」
    「哇!什、什麼騙人!」
    其實方助清楚沒什麼騙不騙人。儘管剛才他大部份的意識飛到了九霄雲外,但仍將在他面前的這段對話聽進去了。
    話雖如此——
    「因……因為……因為妳、妳……!」
    方助指向鳴的手指抖個不停。
    比起這名矮自己一個頭,一張娃娃臉及駝背的緣故讓外貌看來比實際年龄稚幼的女孩,她緊緊抱在手上的刀袋還更氣派。到了她這種程度,不只是「衣架子」,同時也是「刀架子」。
    「季風家的!當家!怎麼會是妳這從樹上摔下來連路邊發的面紙跟傳單都推託不掉又露內褲的傢伙!」
    「跟、跟內褲又沒關係!」
    「唉呀呀……」這時歌夏從旁介入兩人。
    「方助方助,冷靜點吧,姊姊覺得你大聲講那種事不好喔。」
    「是要我怎麼冷靜啦!她的斯瓦希里語可是氣球傳單又從樹上吵架的老婆婆耶!」
    「哈哈,原來這位就是負責擔任當家貼身保鑣的刃走小弟嗎你也很年輕嘛!你會嚇到也難免不過是否請你放低聲量還有內褲是怎麼回事呢?」
    事情越說越複雜了。
    該說歌夏好歹是監護人嗎,只見她沉著地「呼」嘆了口氣。以她的立場來看,不是不懂方助因為季風家當家的反差陷入一團亂的心情,然而——
    「啊!那裡有名刀長曾根虎徹!」
    「什麼!在哪?」
    咻!
    在看向窗外的空檔挨了一記手刀,方助眼前瞬間一片漆黑。
    做了個內褲、妖刀和肯亞人的惡夢。
    「嘿。」
    「咕嘎!」
    重按在下腹部的一掌讓方助清醒,模糊不清的視野中看到的是擺出蹲馬桶姿勢的歌夏。
    方助像是觸電般彈起身,戚覺會議室內的景象比剛才更清晰了。從他被擊暈後雖不到五分,情緒卻已逕自冷靜下來。如今鳴站在歌夏身後,宣傳負責人則抓緊機會,全神貫注地確認資料。
    方助動起依然冒著金星的頭,抬頭看呆呆愣在原地的鳴。
    「真——」
    在進行最後確認前,方助重新調整呼吸。
    「真的就是妳?」
    「你這呆瓜,眼睛長到背後去,沒看見人家拿著印有家徽的刀袋嗎?天底下有哪個蠢貨會以為那裡面裝的是把竹光,又把人家當普通女孩子的?」
    對啊,明明無庸置疑,勝過任何鐵證不是嗎。
    印有季風家家徽的高級皮革刀袋,以及收在其中的名刀國綱——
    方助不禁「咕嘟」嚥了口口水。
    長達十年來憧憬的「名刀」如今就在她手中——方助連忙縮回往前伸的手,不知該說些什麼。歌夏見狀,露出一臉總算等到時機的表情,繼續說下去:
    「好啦,我快點說一說吧。你的工作就是協助及保護將於城鐵停留一星期左右的當家,城內巡邏會有其他人去做,總之你只要專注看好當家,聽懂了嗎?」
    方助邊聽邊頻頻點頭,直到注意到某個關鍵字才挑起眉。
    「妳說一星期後?」
    也就是三月底,學生的春假進入尾聲的時期。
    方助記得那一天會有什麼,最後是鳴語帶遲疑地說出答案。
    「好、好像是刀展。」
    第十四屆刃都刀劍展覽會。
    在城鐵這座城市中,SEAS有時會將保管的刀劍拿到一般展示場供人參觀。
    歷史悠久的許多名刀都富含藝術價值,因此應該將這些已無人使用的刀劍作為藝術品讓民眾參觀——雖然這是展覽會的宗旨,卻有一半算是藉口。
    講白一點,SEAS依然是個持有刀械武器的武裝集團,哪天沒準會樹大招風。因此SEAS真正的目的是想博得一般民眾的認同,來提升民眾對其活動內容與意義的理解度。
    基本上一年只會辦一場,而實際上幾年一辦,辦在哪個季節都沒有固定。
    「刀展……難道到時要辦什麼活動嗎?」
    「嗯、嗯,好像是……可是詳細內容還沒……」
    到目前為止,這是方助最感興趣的一刻。
    這也難怪,因為方助在還小的時候曾參加過第十三屆刀展。名刀陳列的景象對當時的他帶來劇烈衝擊與感動,如今仍歷歷在目。
    「哦~反應果然很快,畢竟你期待很久了嘛。」
    「最近我就是為它而活啊,連上一屆的事我也還記得喔!再怎麼說那可是小龍景光、小夜左文字,以及號稱『天下四劍』的三日月宗近都展出的傳說屆數啊!」
    只要一提到這些有名的刀劍,方助一雙眼便彷彿變回孩童般天真無邪。
    說穿了就是狂熱迷。由於過去的經驗,尤其是對季風家的懂憬日漸升溫,使得方助一提到鑑賞名刀這方面就毫無抵抗力。
    「所以?季風家現任當家要去刀展?鋼之血族去到那是打算做——」
    當方助興奮追問,原本還在整理一些必要文件的宣傳負責人停下動作。
    「——十分抱歉,這件事目前還得保密一陣子才行呀!來來當家快這裡請,今天就先麻煩您在這邊和這邊填寫一些必要的資料!」
    「咦?好、好。」
    突然被叫到的鳴一臉慌張轉頭看向方助。
    在方助以「別管我快去吧」的手勢回覆鳴擔憂的視線,她仍一邊不時瞥向這裡,一邊不安地看著資料。
    歌夏望著鳴嬌小的背影,接著側眼瞪了方助說:
    「你這傢伙就是靜不下來,要是以後光跟你解釋工作就得解釋半天那還得了。」
    覺得自己真沒面子的方助尷尬地搔了搔頭。
    唉,我也不是不懂你就是了——歌夏苦笑說完,立即收起笑容接著問:
    「——聽說你昨天跟持妖刀的犯人正面交鋒?」
    歌夏的聲音比剛才都來得低,這是她談正事時的語調。
    方助自嘲地「哼」了一聲,聳了聳肩。
    「根本算不上交鋒,因為我幾乎都在逃啊。」
    「哈哈……不管怎樣,你人沒事就好。爺爺在電話裡可擔心你了,一直問方助你腦袋還在不在呢。你千萬別太亂來啊。」
    歌夏所說的「爺爺」名叫久利富冬鄉,是她的親爺爺。儘管已經隱退,但他既是與S E AS誕生有關的功臣,如今也以顧問之姿奔波各地。
    然後對方助而言,更是「絕刀術」的師父。
    「絕刀術」是種十分古流的戰鬥術,源自於戰亂時期的暗殺術。
    舉凡徒手格鬥、擒拿、暗器及隱身匿跡再偷襲等,專注於「不拿刀便能擊敗持刀敵人」的技巧。這種先運用身體所有部位來使敵人眼花撩亂,最後再下殺著的作風十分適合方助,彷彿是要彌補他無法練劍的缺陷。
    說是這麼說,目前他技藝未精,想達到皆傳的地位還差得遠。
    「我知道,讓他操心我很抱歉,但事到如今我沒打算放棄。」
    「唔……其實我個人也不希望你直接去現場耶,那裡又危險,然後你又沒劍可用,多少還是會擔心啊。」
    「我會注意啦——說到這個,那老姊妳呢?」
    「啊?我怎麼了?」
    「去現場啊,老姊妳以前不也是劍士,難道沒考慮過重操舊業嗎?」
    歌夏目前是名武器工匠,不過以前有段時期曾以劍士身份大顯身手——據說如此。
    這件事他只有從他人口中聽說。然而,聽了方助一本正經的提問,歌夏卻只直直盯著他的臉瞧。
    「怎麼啦方助小弟弟,在做白日夢嗎?哪個蠢貨在那裡道聽塗說?」
    「聽了可別嚇到啊,那個蠢貨就是我們家的爺爺……是說這話題都講過幾次啦?妳也差不多該承認,別再裝蒜了吧。」
    「哦~哼~我不知道~爺爺都高齡九十八歲啦~大概腦袋有點癡呆了吧~你倒是說說我拿過什麼劍~」
    每次提起這個話題歌夏肯定會裝傻,不過方助也有繼續追問她的理由。
    其實沒什麼,一個非常現實的理由,就是她過去的愛刀——
    「兼定啦兼定!我不都說了好幾遍,要是妳拿著那種貨色就讓我看看嘛!」
    兼定——和泉守兼定。
    時至今日,源自室町末期的美濃國,隨後移住到陸奧國的刀匠一族仍是名聲響亮。綽號「之定」的第二代兼定甚至鍛造出名列「無上大名刀」的傑作,堪稱足以代表古刀的巧匠。
    歌夏的愛刀便是活躍於江戶末期的會津十一代兼定所造——的樣子。假如這件事當真,那確實不得了。方助自從得知此事後,可說是再三拜託歌夏讓他見識見識傳說中的兼定。
    然而,歌夏本人總是裝傻裝到底。
    「沒門沒門~就算退一百步,我以前真的是劍士好了,刀也早就還回去啦。正規劍士的佩刀都是供給品,一旦從前線退下來都得交回保管的。」
    「嗚咕……」
    方助完全遭到封殺,歌夏也不讓他繼續追問,迅速轉移話題:
    「所以呢,你有好好拿著那個吧?」
    每當談完工作的話題,她一定會確認這件事。
    「……哼,這還用說,妳看。」
    方助手伸進領口,取出一個掛在脖子上的小囊。
    是護身符。
    記得被強迫掛上是在自己七歲那年。這護身符是當時還是學生的歌夏硬要賭一口氣而親手縫製的,外觀起初還挺可愛,結果卻越改越堅固。如今成了一只袋口皮革經過特殊處理,再以細鍊當吊繩的護身符。想必是身為專家的堅持讓她做得如此徹底吧。
    「很好,那可是個保你無病消災家庭平安,連交通安全都包進去的超靈護身符,全多虧它你才能平安無事,千萬別讓它離開你了啊。」
    「妳這話我聽到耳朵都長繭啦。話說回來,這裡頭究竟裝了啥呀?妳從以前就設計成不讓我取出內容物耶?」
    「一種傳統迷信下的產物,取『沒彈彈』之意來達到躲子彈的功效,說穿了就是放女人的陰——」
    「好我懂了妳給我閉嘴!」
    「嘻嘻,開玩笑的啦。」
    根本是嚴重性騷擾,假如是真的,方助恨不得馬上把護身符扔了。
    被四兩撥千斤草草打發掉的方助嘆了口氣,同時望向鳴的背影。
    察覺到視線的鳴轉過頭來。
    一對毫無邪念的渾圓黑眼。儘管身處不熟悉的場所,面對不熟悉的事而有點困惑,鳴仍然努力擠出一抹微笑。
    X
    在如此你來我往間,太陽已不知不覺西沉,方助帶著被狠狠擺了一道的心情走在夕陽時分的街上。
    頗具立體感的雲緩緩飄過如同將紅藍雙色顏料混在一起的天空。夕陽照在大樓上產生巨大黑影,地面上也陸續有路燈這類人造光亮起來。
    「——哇、哇……-」
    走在大街上的鳴似乎無論看到什麼都覺得稀奇。
    只見鳴緊緊抱著刀袋東晃一下西晃一下,方助一面大步追在她身後,一面以教導小孩的語氣叮嚀她:
    「當家,妳……您這樣跑會跌倒喔。」
    「才不會呢。」
    鳴似乎會在新都區一間名字相當氣派,三十層樓高的豪華飯店短期滯留。只不過看鳴這副模樣,感覺高過兩層樓的建築物在她眼中都長一個樣,根本不曉得什麼叫飯店。
    「欸欸,方助先生。」
    「什……有何吩咐?」
    方助操起根本不熟悉的敬語,拚命裝得畢恭畢敬。
    畢竟冷靜下來一想,對方可是鋼之血族,存在本身就像是王牌,位階比起能對刃走頤指氣使的劍士更偉大。鳴在聽了方助有點彆扭的回答後,露出一副複雜的表情。
    「……我、我覺得,你像之前那樣說話比較好呢,畢竟我其實一點都不偉大喔。」
    這是什麼話?對於接觸刀劍這塊領域的人而言,鋼之血族豈有不偉大之理?
    「不偉大……我覺得沒這回事啊。」
    「不,因為我是假貨啊。」
    ——假貨?
    總覺得鳴這個講法有點弔詭。雖然她沒威嚴到可能和黃金鼠互瞪都會輸,的確不像是劍士,但好歹也繼承了劍,這樣說自己真的好嗎?
    看到方助有點發愣,鳴無奈地一笑。
    「可、可以嗎……感覺那樣講話好難為你……」
    嗚呃!
    回不上話,好像徹底被看穿了。要是因此反過來讓她擔心自己也沒用,所以方助花了短短十秒做出決定。
    「……知道知道,我知道了。我不會再硬撐,不過妳也直接喊我名字吧,這樣我會比較輕鬆。」
    「嗯、嗯!」
    要是被其他劍士大人看到現在的亙動,可不會只被酸幾句就了事啊——想是這麼想,但方助一見到鳴那副如釋重負的笑容,總感覺這麼做還是對的。
    至少這傢伙是個溫厚善良,純樸誠實的好人。
    「欸方助,那是什麼?」
    「嗯?喔,妳說那裡……不就只是柏青哥店的招牌嗎?」
    「柏青哥店?」
    方助想都沒想,反射性地回答這個突來的問題後,鳴瞪大雙眼,想要看清楚華麗的電燈泡排出的每一個字。
    看來她似乎認為眼前的景色十分新鮮。無論是林立的大樓群、四處都有的看板、甚至每一條小巷弄,鳴都努力挺直略顯駝背的身體,享受眼前這條對夜晚綻放光明的街道。實在好奇到有些不尋常。
    「那麼那個呢?看起來好像鐵製的鳥居喔。」
    「那不是鳥居,是天橋。妳看,上面有人在走動對吧。」
    「那個也是天橋?像座大橋可是彎彎曲曲的那個。」
    「不是,那是高架的高速公路,不是給人而是給車走的……欸,我問妳——」
    「欸欸那麼那邊的建築物呢?」
    「不就是家超商嗎……」
    鳴的表情豁然開朗。
    「超商……啊,我知道超商,就是一個小菜店點心店書店煙酒店銀行郵局都在一起,很厲害的地方對吧?」
    「……大致上對,打工的店員很辛苦啊。話說妳……」
    鳴的好奇心真的不尋常。
    感覺又和第一次進城的鄉巴佬不太類似,因為她幾乎一切都像「第一次看到」。
    「?」
    鳴興奮地到處轉來轉去,相當樂在其中,倒也沒必要特地潑她冷水——如此心想的方助於是換了話題。
    「是說,我們交換一下手機號碼吧,這樣萬一發生了什麼事才能馬上連絡。」
    鳴聞言瞬間停止動作,說出一句令人不敢置信的話。
    「……手機?是什麼?」
   ——不是吧?
  「不不不,不會吧?就是電話啊,手機啊,長這樣……妳沒有嗎?」
  「咦……電話不是黑黑的,要喀啦喀啦轉動的東西嗎……?」
    這傢伙是活在哪個時代的人啊?
    看到方助一臉傻眼,鳴理解到自己說了奇怪的話,害羞地低下頭來。
    「……對、對不起,因為我一直待在家裡,不太知道外面的事……很奇怪吧。」
    被路燈照射的臉蛋有點泛紅。
    方助思索一會後,輕輕咳了一聲。他的確有點訝異,不過這並不表示鳴有必要道歉。
    「沒什麼好奇怪的喔,人總會這樣嘛。」
    「是、是嗎……?」
    「畢竟妳出身名門劍士家族,肯定至今為止都在遠離塵世的深山裡修練,所以會這樣也不奇怪,不是嗎?」
    雖說有程度上的差別,但鋼之血族隱瞞一些隱情是很普通的事。
    其實方助這段話有點半開玩笑。自己再怎麼說也只是外人,對於鳴的種種身世背景只能全盤接受。沒想到——
    「——好厲害喔。」
    鳴一臉「你怎麼知道?」的表情。
    方助一臉「不會吧?還真的喔!」的表情。
    「……妳真的在深山裡修行?」
    「嗯!不過太好了,原來不奇怪啊。那那那,方助你又是在哪裡修行的?我一直待在山裡,可是如果去海邊,就能進行耐寒鍛鍊法呢。」
    總算找到一個自己懂的話題,使鳴的聲調略顯開朗起來。看著鳴拼命擠出話想與他對話的模樣,方助無奈地搔搔頭回答:
    「我是有去海邊體驗過耐寒鍛鍊法……不過基本上還是在道場裡啦,嗯。」
    「道場?好棒喔!那不就不會被雨淋濕了嗎!」
    「連屋頂都沒有!苦行者嗎妳!」
    鳴連忙揮了揮手。
    「啊!不是啦,當然有屋子喔。我住在山間的小屋裡,一直在山裡修行。因為爸爸和哥哥都叫我這樣鍛鍊我的五感……」
    突然之間。
    鳴不再說下去,而是露出一副訝異的表情朝空中東瞧西看,同時抽動鼻子,聞起空氣中的不知什麼東西。
    「……是不是有股燒焦的鐵味?」
    到了這個時候,方助也察覺到了。
    他瞬間切換思緒。
    「安靜,別轉頭,有人在……可惡,只憑氣息沒辦法知道數量啊。」
    他們被人跟蹤了。
    或許是從方助變臉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鳴跟著緊張起來,同時理所當然地說:
    「——你是說那些腳步聲相同的人?」
    「嗯,他們大概刻意讓步調一致吧,不即不離……欸,不對啊?妳怎麼知道?」
    「嗯,有三個人,在那邊,那邊,還有……那邊。可是好奇怪喔,明明他們不在一起,卻好像在和誰說話。而且我好像聽到我的名字……會是自言自語嗎?」
    「那就是手機喔。——真驚人啊,妳的耳朵是怎麼回事?我可是完全聽不到啊。」
    哼哼~
    雖然表情沒什麼變,鳴仍用鼻子稍稍噴了口氣。啊,這傢伙在得意。
    「算了,既然妳聽得到就麻煩聽仔細,再把每個人的詳細位置告訴我。」
    鳴只輕輕點了點頭回應,而方助的表情變得更為凌厲。
    「剩下就由我來辦。」
    「——咕呃!」
    第一人。
    「嗚!」
    第兩人。
    「喔哇……!」
    第三人。
    「呦,你們在找的傢伙長這樣嗎?」
    方助小聲詢問抓到的第三人。
    方助靠著鳴的聽力掌握對方的確切位置,再讓三人以為自己被追趕,像個幽靈般一個個引誘他們上鉤。
    方助所學的絕刀術追本溯源就是種暗殺術,隱匿蹤跡也是他被傳授的技巧之一。
    「你這小子……!」
    「別大聲嚷嚷,你只能回答我兩個問題。一,是哪邊的哪個傢伙畫的人像?二,目的是什麼?」
    另外兩名同夥被五花大綁,倒在小巷更深處。儘管不曉得是哪來的傢伙指使的,結果不過就是群尾隨技術三流的貨色。
    看上去似乎不是劍士。只是隨便找來的小混混嗎——雖然鳴所說的「燒焦的鐵味」讓方助頗為在意,不過難道另有其人?
    見到同夥都被五花大綁,第三人仍然露出頑強的笑容。
    「嗄?怎麼,你這算在逼問?如果我不說呢,你又能怎樣?難道要拷問?敢不敢嘛?」
    方助的黑繩「咻」地纏上對方手指。
    接著方助像翻花繩一樣動起手指,繩索便「唰」地陷進這名男子的手指,只要稍微再施點力,想折斷男子一兩根手指可說輕而易舉。
    「你真以為我不敢?」
    男子嚇得不敢呼吸,因為他看出面不改色的方助絕不會猶豫。
    不一會,男子以緊繃的聲音開始笑。
    「咕……哼哼、哼哼哼。算我輸給你,就特別回答你一個問題吧。我們只是來帶話的,能跟蹤你到最後當然最好,不過像現在這樣被抓到也沒差,反正只要把話傳給你就行啦。」
    「啥……?」
    「我們也搞不懂是怎樣啦,不過至少我知道你這傢伙一聽,肯定沒時間繼續在這逼問我啦。」
    男子也沒囂張多久,繼續說了下去:
    「——對方要我跟你說『想謝謝你氣球的事』啊。」
    3
    新都區和舊市區之間,佈滿死角眾多,宛如迷宮的小巷弄。
    總算來到指定地點後,前方看得見一間遭到廢棄的工廠。
    裡頭是個直通屋頂的寬敞空間,地面上隨處堆積著熔接機材及板金器具,大概是私人鐵工廠遺留下的殘骸吧。
    此刻已是黃昏時分,工廠內卻連夕陽都照不進來。方助雖然沒能馬上適應黑暗,不過跟在他身後進來的鳴一眼就發現了。
    「那、那裡!」
    這傢伙連視力也很好嗎?方助訝異之餘,努力凝神往鳴所指的方向望去。
    在由鏽斑裝飾,雜亂不堪的空間另一頭,能看見兩道黑影。
    其中一道是名男子,而他身旁竟躺著兩人白天在車站前遇見的那名氣球小女孩。
    「妳、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我馬上就過——」
    「——別鬼吼鬼叫,她只是睡著了。」
    從黑暗的另一頭傳來的聲音有股奇特的腔調。
    男子站了起來,身上穿著一套由強韌特殊纖維織成的高級防刃衣。
    在黑暗中仍引起方助注意的,是一對鮮豔藍眼以及宛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柔順金髮。在從廢墟入口進來的微微夕陽照射下,簡直就像浮現於黑暗中一般耀眼。儘管只瞄到一眼,也能明白對方是名令人驚艷的美男子。
    「那、那個小妹妹沒事吧?你、你做了什麼……!」
    比起還不知真面目的對手,鳴更擔心小女孩的安危。
    藍眼男子瞄向小女孩,一副無趣地聳了聳肩。的確如他所言,小女孩只是睡得很沉,身上似乎沒受到什麼傷。
    「不過是個餌,如今順利把妳釣出來了,我又何必動這個小鬼——大名刀,善鬼國綱第二十一代正統繼承人,封刃拔刀術的季風鳴就是妳吧?」
    被技獪的視線一瞪,鳴的肩膀瞬間一顫。
    「我有事找妳……不必問東問西,我要快點了事。」
    藍眼男子直直注視著鳴,毫不遲疑踏出一步。而突然被鎖定的鳴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畏畏縮縮地往後退。
    方助闖入兩人之間。
    「到此為止了,給我停下。」
    他手上已拿著從上衣內拔出的LCR,把槍口瞄準十幾公尺遠的藍眼男子。
    這時,藍眼男子才總算望向方助,露出一臉路旁小石頭突然亂動起來的厭惡表情。
    「——你這傢伙是怎樣?」
    「哼,眼裡總算容得下男人啦?我才想問怎樣哩你這小白臉。突然冒出來還說要快點了事,是要我們說什麼?」
    方助一邊說,一邊在腦中計算時間。
    這起事件很有可能與妖刀有關。在將那幾名傳話的小混混五花大綁後,方助通知了城鐵分部。不過由於這一區的路太窄,車子很難開進來,地點又很難找,援軍要抵達這裡少說得估個十分鐘,久得很難拖時間。
    「天底下沒有哪個蠢貨會對路旁的小石子解釋目的吧?滾開,我要找的是那個小鬼。」
    「我說你啊,難道在學校沒學過有話想對朋友說時要講清楚嗎?當家大人很忙的,想展現愛意的話還是先去寫成信,再交給我幫你轉達吧。」
    方助特意選擇挑釁的詞彙。兩人正面相對後,藍眼男子似乎比方助稍微來得高。
    最先吸引方助注意的是男子右手提著的合金製長型來福槍箱,全長大約和男子身高差不多。儘管不曉得內容物,重量應該還是輕不到哪去。
    方助邊注意藍眼男子的動作,頭也沒轉地對鳴說:
    「我來擋下他,妳趁機去救那個小妹妹吧。」
    「……!太、太危險了啦!應該由我來對付他……!」
    「不行。」
    「可是!」
    不明白對方目的為何,假如真要動起手來,交給鋼之血族處理當然是最好。
    這點用常理來想再清楚不過,但那種東西不過是個稱號。望向鳴腳邊之後,方助立即下了如此判斷。
    ——她不可能拔得出來。方助甚至對自己這冷靜的單方面判斷抱持確信。
    「看到現在還抖個不停的傢伙,我怎麼可能說得出『妳去戰鬥』這種話啊!」
    嗚畏懼到都快站不住腳了。方助當然無法立即相信這樣的她能成為戰力,畢竟他已在各式各樣的現場中體悟到判斷只要慢了一秒,就足以攸關生死。
    「原來如此,這麼想先被我收拾嗎,『朋友』……」
    藍眼男子那張活像能面具的臉總算有了變化。
    露出一抹飽含諷刺,如同野獸在蹂躪獵物時的殘酷微笑。
    妳看仔細吧,像這傢伙就沒有迷惘或恐懼,打從一開始就充滿「幹勁」。
    「好吧,在拿到刀之前,就先完成你這傢伙的心願吧。」
    當對方嶄露敵意的那一瞬間,方助想都沒想就開了槍。
    出奇不意的兩發,目標是手掌。
    藍眼男子的反應十分迅速。他竟將巨大來福槍箱舉在身前,直直往這裡衝來。
    動作中根本感覺不出任何細緻度,甚至可說「遭到攻擊才有了反應」,簡直和動物沒兩樣,但同時也快到令方助毛骨悚然。子彈直接遭盾彈開,都還來不及開第三槍,間距已瞬間被拉短。
    轟——
    方助反射性地往後一仰,一股低沉風聲傳進耳中,瀏海飄起的同時,鼻頭也感受到一陣颶風。
    原來是藍眼男子靠著腕力舉起來福槍箱一記橫掃。
    「你這哪來的怪力啊……!」
    沒命中目標的槍箱擊凹鐵柱。方助見狀不禁呻吟,鳴則嚇得尖叫。
    「快點!別管我!」
    「啊、可、可是——」
    「妳給我擔心那個妹妹啦!」
    「嗯、嗯……!」
    鳴用不穩的步伐衝了出去,繞了一大圈,朝工廠深處的小女孩跑去。
    方助從對方的武器——槍箱揮動的範圍內進攻。
    儘管「內容物」也是問題所在,但這傢伙只不斷將箱子當鐵鎚用。究竟是其實裡面沒有武器,還是覺得對付方助之流根本不必用到?
    哪種都好,既然不開就不讓你開,直接幹掉你。
    「縛陣。『瞬霖』!」
    絕刀術的打擊——從極近距離靠著身體扭動與半步的加速度再釋放出去,幾乎沒有預備動作的左拳。
    藍眼男子瞪向方助這一拳,仍然做出把箱子當盾牌這種只能用動物來形容的反應。
    嘰——傳來拳頭打在箱子上的觸感。硬度十足的箱子承受住衝擊,同時裡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晃動了。
    相隔只剩一隻臂距的兩人互瞪,就那麼短短一秒。
    緊接著一腳踹來——
    方助將身體往左一側,閃躲男子這記簡直就像撞鐘般毫不留情,往腹部招呼的打擊。儘管根本形同幹架時胡亂拳打腳踢,要是小看他那遍及四肢的怪力,被打中絕不是鬧著玩的。
    很好——方助這時將右手握著的LCR直直往頭頂的天花板拋去。
    絕刀術雖主打出奇不意,倒也預設了雙方正面格鬥的情況。因此以進入對手攻擊範圍時的體術為主軸,方助從小就受到如何施展快狠準打擊的嚴苛鍛鍊。
    他在側身閃過那一腳後,利用迴旋力往對手臉上甩出拳背。藍眼男子彎起右臂擋下,帶給方助一陣重重打在岩石上的觸感。方助硬是不理會想要捏爛自己手臂的一擊,而是早一步以腳後跟往藍眼男子膝蓋劈去。沒想到,藍眼男子竟來得及反應,側過身體想拉開距離,方助當然繼續追擊。
    出指朝有如藍寶石的雙眼刺去,藍眼男子稍稍後仰上半身便躲了開來,不過手指掠過眉毛的觸感依然讓他不悅地繃起臉。
    方助驅使形同格鬥技大拍賣的體術,還設下重重陷阱來牽制,無論如何都不拉開與藍眼男子兩人間的極近距離。
    藍眼男子動了怒,突然高舉來福槍箱——
    咚!
    往腳下的地面一劈。
    「嗚喔……!」
    箱子嘎吱作響,水泥地面也「磅啪」應聲裂開,產生強烈衝擊。
    集中在體術上的注意力頓時散了。重心不穩的方助直覺這樣下去會有危險,放棄繼續追擊——的這個空檔,藍眼男子瞄準臉部就是一記右拳。
    方助全身順著風壓閃躲,再以媲美特技表演的後空翻拉開距離。
    纏上了。
    原本形同鬥陀螺般纏鬥的兩人,如今拉開大約五公尺的距離。
    LCR像是突然被想起般掉了下來,回到方助伸出的右手上。藍眼男子不悅地咋舌——理由就在他提著的箱子上。
    黑繩竟繫在藍眼男子與方助之間。
    在剛才搏鬥的途中,黑繩已將藍眼男子的右臂連同箱子綁在一塊。黑繩緊緊繃在兩人之間,方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舉起右手的槍瞄準對手。
    扣下扳機的同時,藍眼男子的全身湧現超越之前的溫度與怪力。
    「小意思!」
    「什——」
    感覺身體突然「咻」地浮起。
    這不只使得方助的準星偏離,全身更遭受劇烈離心力侵襲,根本沒空管子彈飛去哪了。一理解自己反過來被對方抓住黑繩甩動,勉強取回上下平衡感的方助不禁哀號:
    「——你這傢伙力氣是多大啊!」
    儘管遭到甩動,方助仍勉強踏回地面,用形同甩尾的方式疾衝。前方就是柱子,方助踢了地板來迴避衝撞,不過藍眼男子一見狀立即拉緊黑繩,想把方助拉過去賞他一擊。
    清楚想靠拔河贏過對方只是天方夜譚的方助一邊以指尖控制黑繩,一邊調整自己的姿勢並持續跑動,化為狂風襲捲下不受控的風帆。
    在地勢複雜的工廠內東奔西竄,揚起大量塵埃的方助這時終於停下腳步。原本纏在左手腕到手肘間的黑繩拉得只剩三分之一,讓方助控繩的手臂也被扯得十分緊繃。
    ——連上了!
    想縮短距離的藍眼男子才發現自己竟動彈不得。
    原來經方助到處狂衝的結果,黑繩有如一張蜘蛛網勾在工廠內樑柱及器材上,等同將藍眼男子與整個工廠的地形連在一起。
    「你這傢伙……!」
    就算藍眼男子力氣大到能甩動方助一個人,也不可能將所有樑柱和器材通通扳倒。抓準對手停下動作的好空檔,方助將黑繩切離手套,壓低重心滑步進攻擊範圍後迴旋身體,最後踏穩重心,將雙腳產生的衝擊力全吸收到右臂。
    作為一種拘捕術的絕刀術,擁有一連串被稱為「縛陣」的技巧。
    主要是打擊技與關節技,另外像運用繩子或鎖鍊加以綑綁,或是奪去對方手中刀械的擒拿手等等,絕刀術的強悍莫過於此。畢竟就算防刃衣能在刀劍砍殺中發揮防禦功效,也無法抵擋直接打擊與關節技。
    「『暈鉾』!」
    重重一擊打在藍眼男子的心窩上。
    目標準確,力道充分。這應該是足以媲美藍眼男子的怪力,奪去對手意識的理想一擊。
    然而。
    「——我就收回剛剛說你是路旁小石子這句話吧。」
    一股硬得不可思議的觸感。
    鏜甲?不,假如在衣服下穿著如此堅硬的鏜甲,根本不可能那樣靈活動作。
    這時方助發現纏在箱子上的黑繩微微鬆開,大概打開了幾公厘縫隙,從中射出一陣莫名的紅光。
    飄來燒焦的鐵味。
    這是——!
    只見閃光一亮,由鋼索及碳纖維製成的黑繩竟被砍斷了。強烈熱光完全視束縛於無物,撬開箱子的縫隙後竄出,最後自然而然進入藍眼男子掌中,簡直就像回到一開始就該存在的位置。
    一把西洋雙刃大劍。
    方助瞬間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喪命。
    手握大劍的男子宛如化為與劍一體成形的生物。這傢伙不妙,和至今為止交手過的砍人犯完全不能比。雙眼中蘊含著某種莫名的力量,散發非人之物捕獲獵物時的兇光。
    飛身退開,太慢了。舉起LCR,沒用。不管準度連續掃射,來不及。
    因為早在方助動指扣扳機前,就已經落入藍眼男子的五指山中。
    「你剛才用手肘賞了我這裡一發啊——你最好記清楚,我這人很愛記仇。」
    一陣劇烈衝擊襲向心窩,眼前的世界瞬間嚴重扭曲。
    大腦別說來不及喊痛,連陷進身體內的異物是大劍劍柄這件事都沒能立即理解。
    眨眼間,方助的身體像顆球般被高速擊飛,彈開一路上的廢棄材,整個人重重撞上堆放於工廠內一角的瓦楞箱山。身上滿是散亂的箱中物與大片白色塵埃,頓時動彈不得。
    「方助!」
    一看向慘叫聲傳來的方向,發現鳴已跑到遠遠的廢棄工廠入口,救出來的小妹妹也在她身旁。心想「太好了」的方助,扯開沙啞的嗓門大吼:
    「……快走!別管我了!時間我爭取到啦……!」
    雖然不覺得毫無勝算,但方助一開始就沒有小看眼前的對手,不過是優先順位的問題罷了。第一是無法戰鬥的季風家當家,第二是絲毫不知情的一般市民,第三是低級刃走。假如只失去一個「第三」就能了事——已經算不賴了。
    「該還的帳我還了,留你這傢伙無用,死吧。」
    藍眼男子從遙遠的間隔擺出架勢。基本上,西洋劍術中使長劍時都會採取「Vom·Tag」的架勢。與日本劍道中的「八雙架勢」類似,都是雙手緊緊握住劍柄,將劍半舉在身體右側。以這種架勢劈砍時體重會發揮功效,進而產生龐大威力。
    對方一眨眼就來到劍尖相碰的距離。從頭到尾都瞪著自己看的藍色雙眼,以及帶著紅色的刀刃——
    鳴的氣息急遽變化。
    有如閃光的急速衝刺快得連殘像都沒留下。
    兩個男人對有如紅綠燈切換那一瞬間的驟變反應不及。說時遲那時快,拖著強風和煙塵的鳴一眨眼已來到方助與藍眼男子中間。
    ——縮地!
    也不讓兩人有時間驚訝,少女手裡已舉起一把刀。
    臉上不復任何恐懼及迷惘,浮現沉靜光芒的瞳孔深處同時搖曳著熾熱怒火。刃納於鞘內,左手扶鞘,右手握柄,把重心壓低到形同趴在地上。有如電光神速的刀鋒,劃出恰如火石的劍閃。
    「太刀風——」
    季風流。封刃拔刀術——從收刀狀態、拔刀、出刀一氣呵成的攻勢,「太刀風」之型。
    「——『居吹』!」
    一陣颶風竄過。
    無人能夠捕捉的鋼鐵刀身只留下一縷照亮朦朧黑暗的光芒,化為奔竄而出的風之太刀。
    「什、麼……!」
    或許是藍眼男子的生存本能促使他這麼做。他即刻舉起大劍做為盾牌,同時全力往後力縱身一躍。
    高亢的金屬聲響起。
    攻勢遭大劍阻擋,稍往上偏。儘管如此,藍眼男子仍沒能徹底擋下斬擊。
    強韌的肉體連同防刃衣一同撕裂開來,從右胸到側腹部噴出一道鮮血。
    下一秒,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廢工廠的天花板竟伴隨著沉重扭曲聲錯位了。
    原來整間工廠的上半邊,只因剛才這一刀一分為二。
    破壞來得太寂靜,切口也太過銳利,以至並未引發崩塌,唯有角度尖得同樣足以砍人的夕陽光從微微錯動的牆壁縫隙間射入。整間工廠失去黑暗這層保護膜後,看上去竟意外狹窄。
    ——沒人曉得她是何時拔刀、出刀、收刀的。
    鳴用與拔刀差不多快的速度收刀,不知不覺間已回到一開始的準備架勢。
    本該現形的刀身,竟然從最初到最後都沒映入兩名男子的視野中。
    「對……沒錯,就是那把劍。」
    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負傷的藍眼男子擠出這句話,而儘管方助的眼睛因為明暗驟變無法立即適應,也明白藍眼男子這時肯定露出了笑容。感覺在那張冰冷的面具下,能隱約窺探到些許令人毛骨悚然的激情。
    「從外觀開始就跟那些滿地有找的爛貨不一樣啦!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樣!明明是個這麼能打的貨色……!」
    藍眼男子欲言又止,而鳴扶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一顫。
    不知何處傳來警車的鳴笛聲。
    聽見這陣聲音的藍眼男子似乎回過神來,不悅地咋舌。
    「有人來攪局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只見藍眼男子右手提著大劍,左手拿著箱子,一躍跳上牆壁切口處,一道人形黑影落了地,過程中藍眼男子的視線未曾片刻離開鳴,就這樣消失在天色逐漸昏暗的街道暗處。
    這下終於落幕了。
    「——呼……」
    將善鬼國綱連同刀鞘摟在胸前,全身顫抖的鳴吐了口氣,雙腳同時一軟跌坐在地。
    從嬌小背影傳出的氣勢徹底消失,靜止的時間彷彿再次運轉起來,開始流動的空氣在這間慘遭肆虐的廢工廠刮起風,捲起地面塵土,往牆壁切口處拂去。
    鳴就位於風吹起的源頭。
    吊在她刀柄上的一串白金色鈴鐺接觸到風,發出「鈴」的一聲。
    「不可以啦……」
    鳴正在哭泣。
    斗大淚珠不停滑落,整張臉都哭花了。
    「不可以說『不要管我』這種話……不可以啦!」
    方助似乎愣了好一會,而當他回過神時,鳴已經抱上同樣跌坐在地的自己。遭劍柄尾端重擊的部位仍痛得讓他動彈不得。
    看來方助的意圖被鳴識破了。
    就是把自己當作棄子,爭取讓鳴和小妹妹逃走的機會。
    「…………欸,妳這英雄的接班人別哭成那樣好不好?」
    明明身受重創的是方助,但如今他反而更擔心起鳴。
    畢竟這傢伙的哭臉怎麼看,都比自己更心疼自己的傷勢。
    外頭傳來吵雜人聲,包含那名小妹妹大喊「這邊!」的聲音。
    方助目前只看得見不斷哭泣的鳴。望著鳴稚氣未脫,膽怯愛哭的表情,重新浮現在腦海的是轉瞬即逝的那一刀,以及從背後也能清晰感受到的強烈劍氣。
    兩種容貌都存在於她體內。
    親眼見證了這一點,方助的雙眼還沒能傳達任何訊息,夜色已經悄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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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3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章  關於刀刃
    1
    「您這樣我很頭疼呀,當家大人!」
    一名坐在長椅最右側的禿頭男激動大喊,口水噴得到處都是。
    兩人目前在城鐵分部十三樓會議室的正中央罰站著。
    方助本來以為是被叫去商討日前在廢棄工廠遭受陌生劍士襲擊一事,結果話題主軸和他想的有些不同。
    「您的行為實在太過魯莽!令我太難過啦!哪怕只要錯了一步,都可能造成無法收拾的後果呀!」
    禿頭男一顆亮晶晶的腦袋脹紅得跟煮熟的章魚沒有兩樣,同時不斷激動拍打桌面。
    原來兩人被叫來的理由,是得為了鳴拔出善鬼國綱及隨意使用封刃拔刀術的行為挨罵。
    鳴整個人畏畏縮縮。明明此刻方助的身體還因為挨了藍眼男子那一擊而隱隱作痛,卻只能默不吭聲,頭低低地站在一旁。為了紆解鬱悶,方助在腦海中替眼前的幾個人取綽號,從左至右依序是竹竿男、鬍子男、禿頭男。
    「我已明白大致上的來龍去脈,也聽您說了那名劍士的所作所為。話雖如此,相信您非常清楚,就算事態緊急,隨意在未獲許可的狀況下拔刀仍是不被允許的行為。」
    鬍子男語氣平靜,但明顯聽得出在責備鳴草率行事。
    鳴完全無法反駁,只一直低頭望著地板,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回答:
    「對……對不……對不起……」
    SEAS的規定是,若正規劍士沒獲得所屬分部的許可,絕對不能拔刀。刀劍本身就是種兇器,緋鋼劍士也跟「拿著刀械的一般人」天差地別,但鳴不只是比劍士更高階的鋼之血族,而且還是當家。
    使出封刃拔刀術會發生什麼事?強大「斬擊」帶來的一小部分結果,正如同方助親眼所見。
    「如今不是您一句『不知道』就能了事。雖然我在聽聞季風家繼承人將是名年輕少女時就有不好的預感,但實在沒想到會這麼快成真啊。恕我直言,能否請您重新好好審視自身的立場呢?」
    鬍子男的口吻標準示範了「表面恭維,內心鄙視」的寫照。
    無論年紀大小,鋼之血族在整個組織內立場特殊。儘管剛才這兩人對身為季風家當家的鳴講話仍保有一點禮貌,此刻聽起來卻格外諷刺。
    「——那個。」
    聽著這些粗暴的責備,方助說什麼都無法再忍氣吞聲下去。
    「這次責任都得怪在下。鳴……當家大人並非隨意拔刀,全是為了拯救在下才不得不為。一切都怪在下技藝不精。」
    「若今天換作普通的劍士,於情我們當然會選擇原諒。畢竟當時處於無法連絡分部的狀況,過去也不是沒有因此演變為市街戰的前例。」
    「可是這只是結果論!再說貴為鋼之血族,理當遵守必須的風範!恕我失禮,要是當家您這個樣子,可是有損季風之名呀!」
    禿頭男激動得整顆頭都快冒煙了。「但是……!」當方助不死心想反駁時,有股不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
    「幾位沒必要那樣責備他們吧,他們做得很好了呢。」
    竹竿男看向房門,明顯板起一張臭臉。
    「英國沒有敲門的習慣嗎?」
    「失禮了,因為我在門外感受到沉重的氣氛。這麼說或許有點厚臉皮,不過請幾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別再責備他們好嗎。」
    方助轉過頭一看,訝異地睜圓了眼。幾名佩劍的男性走進會議室。
    每當看見持有刀劍的人,方助有先看刀劍看起的習慣。
    這幾名男性腰間所佩的是刃幅較寬的闊劍。西洋風的外衣乍看過於華麗,其實相當堅固耐用。從這群人身上找不出半點無謂的動作和空隙,而他們雖講得一口容易讓人誤會的流利日文,但幾名男性全都是外國人。
    站在前方的男性客氣有禮地鞠了躬。
    「兩位大人初次見面,我是自SEAS歐洲本部派遣而來的正規劍士,名為達利路·菲爾頓,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方助心中充滿「為何這樣的傢伙會來到日本城鐵分部?」的疑問,不過面對朝自己日式鞠躬的男性,方助仍然向對方鞠躬回禮,鳴則慢了一拍才跟著鞠躬。
    「所以說,查出什麼沒有?」
    聽見依然坐在位置上的鬍子男以傲慢口吻詢問,菲爾頓轉過身去:
    「目前尚未查出那名犯人的藏身地……不過歷經昨日一事後,我們掌握到十分有用的線索。」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鳴與方助二人只能呆呆愣在原地。
    「哎呀失禮,還得對兩位解釋才行,畢竟兩位:一定知道昨天發生什麼事吧——沒有問題嗎?」
    「……說下去吧。他們也算不上毫無關聯。」
    「十分感謝。那麼,容我依序向各位解釋。」
    只聞菲爾頓一個號令,在左右兩旁待命的部下提著公事包走近白板。仔細一看,白板上記載著幾前天由歐洲本部告知城鐵分部的「某起事件」的情報。
    部下從公事包中取出一張放大成A4紙大小的照片。
    「——一個半月前,一把『魔劍』遭人搶奪。」
    魔劍。
    方助可不會輕易忘記,因為照片中正是當時藍眼男子揮舞的大劍。
    「我們將這把魔劍用代號『傳說級/Number·Eleven』相稱。長約莫一百四十公分餘,劍身既寬又厚,重量不容小觑。這把劍被鍛造出的正確時期仍然不明,依照現今標準分類屬雙手劍。然後,最大特徵在劍身上的痕跡。」
    一如菲爾頓的解釋,大劍的劍身上看得見不祥的鮮紅色痕跡。
    這鮮紅色痕跡看起來並非原本就刻在劍上,而是後來才烙上或染上的。儘管稍稍泛黑,照片中那從劍鍔沿雙邊劍刃竄上劍鋒的紅色痕跡依然鮮豔得刺眼。
    這些是某種生物的血——方助如此確信。
    一般而言,沒被擦乾的血理應會變成濁黑色,但是這把劍身上殘留的血如今仍呈紅色,用種奇怪的講法就是太過「新鮮」了。受好奇心驅使的方助開口詢問:
    「……劍名叫?」
    「目前仍未知,畢竟在詳細鑑定前就被奪走了。至於以『Eleven』相稱的理由充其量……只是代表此劍是經歐洲本部正式認定的傳說級第十一號罷了。」
    所謂傳說級,是SEAS制定來分別刀劍的等級之一。
    作為保管與使用上的基準,刀劍的等級依照歐洲本部的規格,分為五階段——基本為第四級、第三級、第二級、第一級。
    一般而言,日本的刀劍照樣該以此規格稱呼,不過出於以前的習慣,也有「數打刀」、「名刀」、「良名刀」、「大名刀」這種稱呼。
    在此規格下的「傳說級」,換句話說就是超出規格,無法光靠品質分類的貨色。「傳說級」正如其名,通常都是指那些記述於世界各國傳說中的刀劍。
    「所以呢,奪走這把叫『Eleven』來著的主嫌就是那個藍眼混蛋嗎?名字叫啥?」
    「海因茨·佛格爾。與其說主嫌……不如該說實行犯比較妥當,因為不排除他還有其他後臺。」
    海因茨——想起那名金髮藍眼的黑衣男,方助在心中忿忿咬牙。
    那傢伙非比尋常的力量難道就是魔劍之力?
    「我們乃是奉SEAS歐洲本部之命組成的追蹤部隊。至於他們最主要的目的……你逮捕來的三名犯人說出了一件很有意思的情報——看樣子他們似乎打算『獵刀』呢。」
    這裡說的「獵刀」,是指非法強奪刀劍,再透過管道販賣的行為。
    尤其一些赫赫有名的名刀,更形同一筆巨額財富。這種商業行為從以前就存在,不過在歷經大戰後的混亂時期,市場膨脹成了相當龐大的規模。據說諸多過去消失在歷史潮流中的名刀,便是如此在黑市間流通。
    「不知你們有沒有聽過『劍魚』這個名稱?這是個近來急遠成長,以刀劍為主的武器走私集團,而海因茨似乎和那群傢伙有關聯。他之所以能順利帶著魔劍來到日本,大概也是搭了這組織的運輸工具吧。
    最近常常出現在城鐵的一些小混混,恐怕是傭兵之流。畢竟牽扯到的金額越龐大,想來分一杯羹、樂意受雇的非法分子也就多,雖然最底層的素質不過那樣……對了,前幾天你和城鐵分部的劍士抓到的那名妖刀使,據說就是透過『劍魚』得到祐定的名刀。」
    等等喔?
    聽了這些話後,方助腦海中浮現一個不好的念頭。
    假如那些傢伙的目的是獵刀,挑在這個時間點開始行動的原因為何?
    「……難道那些傢伙蠢到盯上刀展了嗎!」
    點頭的不是菲爾頓,而是禿頭男。
    「推測那群傢伙正是想搶奪當天展示的刀劍。但是就算這樣,我們也不能因為害怕而中止這次展覽會!管那些傢伙聚集多少蝦兵蟹將,警備可是萬無一失。用不著你來操這個心!」
    這個時候,總算下定決心的鳴插嘴道:
    「那、那個!有……有沒有我能做的事?」
    儘管這句話講得畏畏縮縮,小聲到不豎起耳朵便聽不見,肯定也是鳴努力下決心才說得出口的。
    「我和那個、那把劍交鋒過一次,如果那是把魔劍,一定具有相當強大的力量。可、可是用善鬼的話……!」
    「您能做的事那還用說,就是以後絕對不再亂拔刀,盡好自己的本分!要是您不先認清自己的立場,可會害得我們很頭疼呀!」
    這個臭傢伙——
    禿頭男二話不說封殺了鳴的提議。聽了他實在太過分的語氣,方助忍不住想要反駁,結果在話湧上喉頭前,嘴已先閉上了,因為鳴握住方助襯衫的衣角制止了他。
    「……好的,對不起。」
    「雖然這樣等同讓兩位置身事外,並非我們所樂見,不過我們不打算勞煩兩位動手。這是歐洲本部——我們這邊的過失,若是還得靠高貴的日本鋼之血族出手解決,可說有損我們騎士的名譽。」
    菲爾頓交互看了看兩人,露出有點傷腦筋的微笑。不過從他的雙眼深處,的確能隱約看出對搶奪魔劍的犯人的怒火,以及身為西洋劍士的強烈自尊。
    「今天就到這裡,當家。儘管只到展覽會結束,您仍屬於本分部管轄。還請您充分明白自己的本分,別做出多餘的行為。沒有問題吧?」
    眼看這個話題就要單方面畫下旬點的方助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鳴拉了拉袖子催促。
    「我知道了……走吧,方助。」
    她又露出了虛弱的笑容。
    方助只得帶著悔恨的心情,不情不願地離開現場。
    「好了。」目送兩人走出會議室後,鬍子男重新回到話題。
    「——菲爾頓,我們城鐵同樣沒打算什麼事都交給客人做。我很期待騎士在本部那邊鍛鍊出來的實力,不過切記,你們的裝備和人員調度都得遵照我們的管理。」
    會議室的三名男性望著眼前這名佩帶長劍的外援劍士,眼神中蘊含絲毫不打算隱瞞的試探之色。不過菲爾頓在他們的注視下仍不膽怯,鞠了躬回答:
    「這是當然,就讓我展現和立足於這片武士之地相應的功勞吧。」
    從歐洲的使者與城鐵的公務員們彼此對望的視線中,感覺得出雙方都話中有話。
    刀劍在各國的分佈密度相差甚巨。其實持有量如此不均的理由很單純,只因有些國家在過去歷史中,刀劍的存在已對文化造成根深蒂固的影響。即便經過各種歷史上的變革,現代刀劍已分散於世界各地,這點仍然不變。
    刀劍數量明顯較多的,主要是西洋諸國及東亞一帶。
    而根據上述理由,當中特別具存在感的兩個地區——歐洲,以及菲爾頓所說的「武士之地」日本。這兩個地區對某些人而書是嘗試實力的天國,是絕佳的狩獵區,亦是在暗地裡你來我往,一觸即發的激戰區。
    2
    「那幾個、臭傢伙、還真、敢、說啊……」
    方助氣得肩膀激動起伏,鼻子噴出的呼吸更宛如蒸氣。
    那些傢伙嘮嘮叨叨的抱怨聽得方助當然是滿肚子火,但這不過是其中一顆火種,怒火燒到後來仍回到自己身上。儘管只有一次,迫使鳴不得不拔刀的原因完全出在自己不夠成熟。這樣子還想當保鑣,只怕被人聽到會笑死。
    「太、太快了啦。」
    由於方助一直大步大步往前走,腳步跟不上的鳴光是想追趕在後就費盡力氣。
    察覺到聲音的方助側過頭,不過仍與鳴保持一定的距離。方助這麼做並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另有意圖。即便如此,鳴依然努力追趕,她那每當追上就鬆了口氣,被拉開距離又慌慌張張衝過來的模樣,活像隻花嘴小鴨。
    看樣子她不懂用意。於是方助在下次被追上時,壓低聲音勸告她:
    「我說啊,妳在這裡最好別讓人看到和我待在一塊。」
    「咦?為、為什麼啊……?」
    鳴活像突然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況,露出一副絕望的表情。
    「妳看。」方助悄悄比向周圍。
    擦身而過的人們都不時在偷瞄兩人。
    這裡是城鐵分部大樓十三樓走廊的正中央。一般而書,區區一名刀走並不能隨意踏入這個含括會議室、資料室和正規劍士裝備保管庫等區域的樓層。
    「要是妳和我這種小嘍囉相處融洽的情況被人撞見,恐怕連妳都會招來不必要的反感——這個地方就是如此。」
    雖然實際說出口很怪,但方助只是部下,而鳴是他的上司。
    儘管方助清楚,要鳴「看清立場」的話她肯定不願意,不過一旦走在他人面前,就有所謂的「風評」產生。在這個場合,「區區刃走」和「鋼之血族·正統繼承人」並肩而行實在不太妙。
    所以說,讓下位者匆匆忙忙走在前方開路,上位者在後方從容地慢慢走就行了。若這麼問十名正規劍士,想必十名都會說這是正確的。
    「又、又沒關係,反正我不懂什麼上下關係……也、也不想讓方助你太操心啊……」
    看樣子這傢伙似乎是例外。
    至今為止,方助從未碰過任何把自己這名刃走視為對等,既不自大也不是假裝,毫無隔閡的劍士。
    「反正一出這裡就能和平常一樣了啦,我不能把妳捲進一些不必要的紛爭裡。」
    鳴思索片刻後似乎仍無法接受,但至少願意配合了。
    既然話已說定,兩人便裝出分清位階的態度繼續走。方助邊走邊注意地板上的灰塵,而鳴走在他稍微後方的位置。
    「那個,謝謝你幫我好多忙。」
    聽鳴輕聲道謝,方助只搖搖頭示意「我沒在意」。
    一個只是刃走的小鬼頭若連這點小事都不會主動幫忙,根本混不下去。儘管「手刃下屬」這種行為已於許久前就遭廢止,不過若刃走膽敢對劍士無禮,照樣是吃不完兜著走。
    「——然後啊,希望你別對周遭的人,或是剛才那些人生氣呢。」
    「什……?妳、妳都被說成那樣了,難道都不會不甘心嗎?」
    「……?可是他們說得很對啊……」
    看到鳴臉上的表情真的沒有不甘心,方助實在無法忍受她的天真。
    「是,那些傢伙說得很對,但那只限於公務員的立場啊。再說一切都得怪那個藍眼混蛋,妳根本打從一開始就沒錯!絕對沒錯!何況——」
    何況。
    回想起昨天的事,方助的視線不自覺往鳴胸前望去。
    她如今仍抱在胸前的「實物」——從自己懂事以來就崇拜至今的東西。
    鳴見狀一臉訝異。糟糕,嚇到她了嗎?當方助這麼心想時,也發現鳴的視線移動,抬頭往方助後方稍高一點的位置望去。
    「喂,刃走。」
    方助怪起自己,大意到沒察覺有人來到他身後。
    是正規劍士。更糟的是一轉頭看,還是認識的傢伙。名叫松澄——前幾天和方助一起狩獵妖刀的傢伙。
    「啊,您好——」
    話都還沒說完,已先挨了一巴掌。
    由於對手是身體經過鍛鍊的男人,就算只是巴掌也能造成強烈打擊。方助被一掌打得往左跌去,好不容易才站穩沒跌倒。
    「我聽到了啊。那邊那位可不是鋼之血族的當家嗎?啊你剛才的語氣是怎樣?嗯?蠢到連話都講不好了啊!」
    方助硬是用理性奉勸自己就要激動起來的腦袋冷靜。與其和這種對手爭執,不如挨他一記比較快了事,反正打不死人,而且也不涉及上次在狩獵妖刀現場時發生的問題。當方助決定敷衍了事時,看見一副令他不可置信的景象。
    「請你道歉。」
    鳴挺身擋在對手面前。
    「——什麼?」
    面對面一比下來,兩人間的身高實在差得有點離譜。
    然而鳴繼續用她純樸,卻意外凜然透澈的聲音重覆:
    「請你,向方助道歉。」
    明明自己被說成那樣都不生氣。
    松澄似乎是覺得丟了臉,畢竟他認為自己理應受到感謝才對。只見他的表情像吃了黃蓮般不悅扭曲,雙眼中閃爍著攻擊的光芒。
    「……哦、哦,原來您看上了那傢伙呀。不過讓個無能的小鬼陪侍就芳心大悅,看來季風家當家可真是謙虛呢。還是怎麼著,您承受不住沉重的名號,沒帶個男孩陪在身旁就怕得不敢走出外頭是嗎?」
    本來想息事寧人的方助,想法瞬間因這番放肆的話轉了一百八十度。
    好他確實懂了,看樣子周遭這些傢伙都瞧不起鳴。很好啊,反正早就氣到快爆炸了——方助本來就不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心智也沒有成熟到能徹底壓抑住情緒。
    「——不管怎麼說,這句話是不是太超過了啊?」
    「……你說了啥嗎刃走?」
    「我是說,您講我也就算了,但要是敢繼續再找她的碴就不一樣啦。小的月叢身為當家大人的貼身保鑣,可實在看不下去啊……!」
    四周空氣微微震動,僅憑著肌膚觸戚都曉得事情一觸即發。方助伸出單手要鳴後退,毫不畏懼地面對對手,同時細細品嘗破皮的口中滲出的鮮血。
    就在這個當下。
    「咳。」
    一聲凜然的輕咳化為程咬金,從出乎意料的方向殺來。
    方助和松澄都忍不住往那邊看去。此外,鳴更是驚訝得不得了。
    她望著從走廊另一頭走來的少女,一張嘴嚇得闔不攏。
    「……葉、葉織!?」
    被稱為葉織的少女走到鳴正前方,對她微微一笑。
    「許久不見了,鳴大人——啊啊,瞧您都沒變真是太好了。明明多年未見,您竟能一眼認出在下葉織,不愧是鳴大人。」
    乍看之下,應該與鳴年紀相近。
    話雖如此,看起來卻相當成熟。不只脊背直挺,朝方助恭敬鞠了一躬的動作也十足像是氣質高貴的千金小姐。
    「抱歉在百忙中打擾。我想幾位肯定都有話想說,不過不知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收起干戈——化為玉帛呢?」
    儘管這態度相當故意,卻有種不容他人置喙的壓力。松澄原本因這名突如其來的不遠之客皺眉,直到細看她的臉,或者該說她持有的巨大皮袋上印著的家徽才倒抽一口氣。
    「妳、妳是立花家的……!」
    「既然您知道,事情就好辦了呢。若您不只對季風家,對我立花家都那般固執己見的話,情勢或許有點不利呢。您說是不是啊,這位劍士大人?」
    「——唔!」
    松澄一見情勢對自己不利,竟然二話不說轉過身,以快得令眾人訝異的步伐離去。瞧他連句叫囂的話都沒留下,可能真的是被接二連三預料之外的事嚇到說不出話了吧。
    「呼……其實我不太喜歡拿家名當擋箭牌就是了。」
    少女並沒有目送他離去,只是邊嘆氣邊如此喃喃自語。
    原本目瞪口呆的方助,這時也回過神來對少女道謝。
    「……謝了。要是妳沒來,事情就嚴重了。」
    「不——該道謝的人是我,月叢方助先生。」
    她和鳴似乎認識,但沒想到連自己的名字都知道嗎——方助心中的念頭彷彿被少女猜到,只見她柔和一笑。
    「聽說方助先生非常努力擔任鳴大人的保鑣。這話說起來實在丟臉,只怪我有無論如何都無法推託的使命在身……真的十分感謝你替我保護鳴大人。」
    「咦?啊、喔,過獎過獎……」
    被正經八百地從正面深深一鞠躬,方助整個人既驚訝,又有點害臊。
    畢竟仔細一想的話,自己過去從未因為做好工作而遭人道謝。話說回來,感覺自己也好久沒遇見普通人了。
    「抱歉介紹晚了。我名叫立花葉織,擔任鋼之血族,立花家第十八代當家。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噗!
    「鋼、鋼之血族!立花家第十八代當家!」
    「啊,請不必太在意。我的確具有刀劍繼承人的立場,但同時也是侍奉鳴大人的家臣,算起來和方助先生你立場相同……」
    「家臣!」
    各家系間的關係似乎比想像中還複雜嗎。方助看向怎麼想都不適合當「君主」的鳴,她果然慌慌張張地搖起頭來。
    「不、不是家臣,是朋友啦。我們小時候很常見面喔。」
    「朋友!這怎麼敢當……!我早已做好只要這條命還在,就會侍奉鳴大人到天涯海角的覺悟!」
    收回之前的話,看樣子她似乎不太普通啊。
    無論如何,剛才兩人的確是被葉織冷靜且理性的態度所救。就算她對鳴的態度有點誇張,方助仍決定重新懷著敬意面對她。
    「那……個,對,當家大人,感謝您出手相助。所以說您和鳴……之間是什麼關係?」
    「哎呀,快別這麼說。既然你和鳴大人關係要好,就請用同樣的態度對我吧。這樣我反而比較輕鬆呢。」
    儘管葉織這麼說,她自己對人的態度仍是那麼客氣。方助稍稍把臉往身旁的鳴湊去,小聲問她。
    ——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得到的回答也很單純。
    ——我們真的是朋友喔。
    看來在鳴大人眼中,真的如此認為。
    假如說鳴是例外,這個人大概就是例外二號了吧?這世界真是廣到什麼人都有啊。不知葉織是否察覺方助心中的念頭,露出溫柔微笑問起兩人:
    「話說兩位,等等有事要去工房對吧?」
    經葉織這麼一提,兩人才總算想起來。
    沒錯,接下來他們必須去趟同樣位於城鐵分部領地內的「工房」。
    方助要去補充實戰用的裝備,嗚則要去保養刀。工房就設在SEAS城鐵分部的領地內,比起如今待的大樓,方助還比較常受那裡照顧。
    「我正是來接兩位的。走吧,歌夏小姐在等了呢。」
    方助努力改用普通的態度回答葉織,總覺得從幾天前自己的腦袋就在適應這種差距。
    「妳認識我姊啊?」
    「是的,我聽說她是位技藝精湛的巧匠——雖然碰上一點小插曲,但我們可不能遲到。鳴大人,這邊請。」
    葉織說完,以優雅的姿態替兩人帶路。
    儘管方助被周遭的視線刺得有點尷尬,仍決定大步邁進來甩開它們。
    X
    直到完工為止,一把刀得經歷許多道工程。
    首先得靠刀工將玉鋼鍛造成刀身,刻上刀銘。接著再將成形的刀交至研磨師手中,磨利刀刃,並磨光表面。
    再來由白銀師裝上刀鈨,刀鞘師打造刀鞘,鍔工裝上刀鍔——一把刀及其裝具的大小細節都得由專門的工匠負責。儘管著重量產的軍刀,整套配備會依照規格另設生產線,不過工程大致上如出一轍。
    除此之外,還得在打造好的刀上添加緋鋼,才算是製造出一把實用武器。這一連串工程當中,包含數百年來傳承累積下來的知識與技術。因此,交到劍士手上的每一把刀,從頭到尾都等同將製刀技術凝聚壓縮而成的心血結晶。
    工房就座落於城鐵分部旁,自成一區。以紅磚砌成的講堂狀工房為中心,多間鍛造廠及工廠、辦公室並排在一塊。無論是製刀或是保養,甚至連防刃衣等防具,或是刃走使用的各式裝備都自這裡生產出來。
    寬廣的停車場中今日仍一如往常停滿搬運器材的貨車。穿梭在這些車的縫隙中,鳴露出活像誤打誤撞進入異世界的表情。
    她即將要在這裡進行善鬼國綱的「血磨」。
    才一踏進工房,一團彷彿有形體的熱氣迎面而來。
    外行人根本聽不懂的行話有如子彈漫天飛舞,工具交互敲打的聲響化為大洪水,附近一帶籠罩在濃濃鐵臭、汗臭味及煤炭味中。天花板附近的牆上排列著巨大換氣扇,轉呀轉地攪動空氣往空調管線內送。
    工匠高矮胖瘦老幼不一,既有揮汗工作的壯年人;也有外觀活像木乃伊,卻異樣地精力充沛的老人,也有看上去和方助差沒幾歲的年輕人。
    與這群工匠相較之下,工房內還有另外一群手持成疊資料或平板電腦四處走動,看起來像公務員的職員們。他們同樣與工房內的熱氣融為一體,在這個相連的空間內和工匠們共存也不會有不協調感。
    「哦,來啦來啦。喂~——這裡這裡!」
    歌夏對著這裡招手。在這個男性比率壓倒性地高的場所,活力十足的她雖然相當醒目,同時卻意外能融入工匠們不拘小節的氣氛中。
    「那個,請問要血磨刀的話……」
    「啊,那部分的負責人不是我,由這個人來辦,就是她——」
    突然有名頭上纏著毛巾的高大阿姨現身。
    這名個頭以女性而書高得詭異,甚至該以日本妖怪「入道」來稱呼她的巨大身軀才合適。看得個頭嬌小的鳴嚇到身體簡直成了根棍棒僵在原地。
    「……丫頭,妳就是善鬼這代的當家嗎?」
    直到被方助拍了背,鳴才活像發條玩具僵硬又緩慢地點了頭。入道阿姨從高處俯瞰鳴的天靈蓋,再看向她的刀袋,便頓時理解了。
    「這樣啊,上代當家也下了個大決心吶。我來幫妳弄,快拔出來吧。」
    「好、好的。」
    鳴磨磨蹭蹭地打開刀袋。
    白與銀灰,交雜著紅色的硬質外裝。刀鞘的表面只微微反射了工房內的燈光,不過浮現出的輪廓反倒突顯出強烈存在感。
    鳴右手握柄,刀刃朝上,將刀柄對著自己拔出了善鬼。
    「拜……拜託妳了!」
    「唔。」
    由於這句話說得咕咕噥噥,方助花了一點時間才聽懂她表達的是「知道」的意思。
    阿姨用雙手謹慎接過善鬼國綱,走回她的工作區。葉織看了佩服地低語:
    「真是位出色的工匠大人,鳴大人的刀交給她就能放心了呢。」
    「對吧對吧。她是我的前輩,平常忙得要命,找她來可費了我好大工夫喔。說是這麼說,畢竟這種事不交給同性來處理還是有點不妥啦。」
    「感謝妳設想周到——鳴大人,方助先生,我稍微去看看自己的刀裝具,應該不會花多長時間。」
    「啊,嗯、嗯,我在這裡等妳喔。」
    儘管方助同樣挺在意葉織的佩刀,但果然還是想看善鬼國綱。
    「我也留在這兒,等會見啦。」
    葉織溫和一笑,和歌夏一同往吵鬧的另一頭走去。
    這時,歌夏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
    「啊,對了方助,我跟你說啊。」
    「嗯?怎樣啦?」
    「這位葉織暫時會待在我底下做事,然後其實也和你的工作有點關係,你就稍微忍忍吧。」
    ……底下?
    「……就是暫時會變成你的部下嗎?是怎樣,妳要做啥?」
    聽了方助理所當然的問題,歌夏只輕輕吐舌回答一句:
    「祕密☆」
    嗚哇-一點都不可愛!
    看著歌夏得意離去,葉織也不禁裝模作樣學起她來。而方助和鳴只能默默目送兩人離去。
    在幾人來來去去的過程間,善鬼的維修工作已經展開。
    「那就是那把善鬼啊……」
    雖說方助昨天曾目睹鳴拔刀的過程,但實在快得算不上「看見了」。因此這時才算是方助第一次細看善鬼國綱這把太刀的模樣。
    「嗯……那、那個,希望你不要一直看……會、會很害羞……」
    不知鳴在說什麼,臉也突然間紅了起來。
    化為緋鋼的名刀,需要定期做「血的保養」。
    被刻在刀上的血都是「活的」。只要持有者還活著,緋鋼便會不斷脈動。這些血會在使用過程中和持有者一同記下戰鬥的經驗,透過感官與鋼鐵刀刃共存。
    歷經重重鍛造淬煉的日本刀相當強韌,與緋鋼的適性比起其他東西都來得好。出於這個理由,在保養方面也需要獨自的知識及技術,而如今那名阿姨正以毫無多餘的精湛動作進行作業。
    一般來說,刀劍的保養用的是丁香花蕾提煉的丁香油。不過這裡用的則是一種色澤稍微偏白,聞起來沒味道的特殊油。
    將些許油細細塗得平薄形成的油膜底下,善鬼的表面緩緩浮現出紋路。
    無數淡淡發出紼紅色光芒的紋路沿著地鐵冒出,既似電路又像血管,彰顯出刀的「肌膚」。方助見狀心想——是亂紋映照!
    「嗚……」
    ……?
    鳴仍然脹紅著臉,整個人扭扭捏捏。即使有點令方助在意,但果然還是刀比較吸引他。當他再度將視線移回保養作業,鳴害羞地低下頭來。
    工匠一面觀察重覆浮現又消失的紋路,從各種復雜詭異的組合來解讀一切情報,一旁的記錄官則拿著平板電腦輸入情報。儘管場景看上去十分不搭,卻因雙方意外巧妙的配合融為一體。不一會,工匠阿姨細細低語:
    「……沒問題呢。就快點磨一磨唄。」
    暫時活性化的善鬼將刀身上血的記憶呈現出來,如今又隨著磨刀步驟逐漸恢復冰冷的鋼鐵。
    紼鋼必須定期將持有者以外的血排出才行。先將油從活性化的緋鋼上抹除,再以既定步驟來磨刀。血的密度越濃,作業程序就得跟著重覆越多次,想保養成一把新刀,必須反覆再三地進行作業。
    若吸了太多人,或是「某些東西」的血,下場便是淪為妖刀。因此想運用能展現壓倒性威力的緋鋼,定期保養是不可或缺的。
    方助集中精神看著保養步驟。一旁的鳴欲言又止,想鼓起勇氣出聲時又會猶豫。當她這樣反反覆覆了五次,方助才終於察覺,「啊」了一聲。
    「抱歉,看得入迷了。」
    「沒、沒關係……方助你喜歡刀對不對?」
    鳴重新振作,總算成功丟出話題。
    方助想都沒想,轉頭看回善鬼,老老實實回答:
    「——嗯,喜歡啊。」
    在回答的這個當下,方助露出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純真。
    到頭來,方助會在如此年紀當上刃走,也要歸功於這個「喜歡」的推波助瀾。雖說這個喜歡充其量屬於所謂「笨手笨腳偏愛好」就是了。
    「所以你才會當上刃走嗎?」
    「是沒錯,不過這也是我的極限了。畢竟說穿了,我根本毫無劍術相關的才能,真頭疼對吧。可是,我不想輸。上位的劍士不必說——我更不想輸的是那些拿著名刀胡作非為的傢伙。」
    直到今天,方助仍持續著無法幫上忙的劍術,或是絕刀術的訓練。
    就算不是劍士也能做到這種程度——方助或多或少有想展現這點的心情,但並非全部。
    「我無論如何都想待在妖刀狩獵的現場。雖然我不怎麼喜歡那些正規劍士,但至少他們不會亂用刀,所以現在我願意在一旁協助他們。」
    真要說起來,自己迷上刀的原因是什麼。
    這個原因的繼承人就在一旁聽方助說話。她的表情意外真摯,讓方助被她的視線盯著盯著都難為情起來了。
    「妳又是如何?我這麼問不是倚老賣老,不過妳應該對劍術或刀有什麼想法吧?」
    「我?我——」
    鳴只思考了一瞬間.低下頭發出不甚靈活的笑聲。
    「我、我不、不太清楚耶……」
    「這什麼答案啊?」
    「其實……我沒有去留意過這件事,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不管握刀或是使出劍術,都跟活動手腳一樣……所以我不知道。」
    接著脫口而出的喃喃自語中,聽得出些許空虛。
    「喜歡刀劍究竟是種怎麼樣的心情呢——」
    看在方助眼中,鳴的模樣簡直就像無助地愣在路邊的走失兒童。
    方助無法推斷這名身世背景及成長環境都和自己天差地別的女孩是怎麼想的,不過他知道,鳴應該要更有自信一點。
    「妳好厲害啊。」
    「才、才不厲害呢。我不再更振作點不行……」
    方助側眼一看,在矮了一截的位置看到少女的頭,她一雙大眼正盯著善鬼——自己的一部分瞧。
    「我沒在客套,妳真的很厲害啊。那種神速還有誰能辦到?」
    鳴一頭黑髮下露出靦腆笑容,抬頭看向這裡,謙虛地說:
    「……謝謝。我沒被人這麼說過……聽了有點奇怪呢。」
    有種不太協調的感覺。
    鳴的語氣中似乎缺乏所謂的現實感。
    或者該稱為「自負」和「尊嚴」嗎?鳴低頭注視著自己的手掌——交給工匠前,拿著刀袋的手掌。少女低頭傻傻盯著空無一物的手中,難不成她覺得自己失去了「第三隻手」嗎?
    不知何時,阿姨已來到兩人面前。
    「哇啊!……啊。」
    「拿去。」
    阿姨將善鬼國綱遞給險些要軟腳往地上跌的鳴,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鳴趕緊對比自己高過兩顆頭以上的她鞠躬道謝。
    「非、非常感謝妳……!」
    「唔。」
    阿姨只微微動了下巴便大步離去做她下一件工作,天曉得她是點頭還是單純脖子癢。鳴則對她的背影再鞠了一躬。
    順帶一提,方助其實也在等預備用的黑繩及LCR的保養完成。
    LCR是刃走正式配備手槍,平時都裝著非殺傷彈用以威嚇或護身。槍身靠著合成樹脂及鋁達到輕量化,使用上的流暢度與可信賴度十分優秀,令方助相當中意。
    閒話就說到這。現在兩人其實沒事幹。
    內心突然湧上一股欲望。
    方助硬是忍了又忍,都想佩服起自己竟能撐到現在,但是再也撐不下去了。
    「話說回來……我、我有件事想拜託妳。」
    將愛刀收進刀袋的鳴一臉不可思議地抬頭望來。
    「嗯……?什麼事?」
    不管啦,船到橋頭自然直!方助盡力克制自己想亂來的衝動,同時卻伸出雙手摑住鳴的肩頭。
    「一下下就好了。」
    X
    當另一頭發生如此互動時,葉織與歌夏正在工房內走動。
    她們兩人已差不多處理完事情。這時葉織突然有感而發,小聲說了「話說回來——」。
    「這裡……真是間設備充實的工房呢。」
    「是呀,雖然建築構造很老舊,不過可是我們這的驕傲呢。嚇到了吧?」
    隨著熱風的流向,葉織抬頭望向天花板的巨大換氣扇。
    葉織也出身於刀劍世家,對工匠的工作自然感興趣。就算她目前的行為舉止端莊嫻靜,仍稍稍難掩內心興奮。
    「我本來認為自己清楚這一點,不過實際看到現場,的確是嚇到了呢。」
    實用刀劍的領域在現代,可說是建立於科學和傳統等錯綜複雜的技術體系上。這個由各方面專家齊心合力,宛如融為同一生命體來運作的空間看在不習慣的人眼中,或許真的只會不知所措地愣住。
    「若不好好支援實際前往現場的傢伙,哪怕劍士有幾條命都不夠用喔。畢竟大家面對妖刀和魔劍時就是會恐懼,至少我會。」
    SEAS的目的是回收刀劍,劍士主要會於對付妖刀、保護市民或自我防衛時戰鬥。與含帶魔性的刀劍及惡用它們的傢伙對抗,自古至今都是必要的。
    「……妳說得對,偏離常軌之人持有妖刀相當危險。不知能否有完全將這些妖刀魔劍封印的一天到來啊。」
    「這個夢想要實現還久呢。天下妖刀魔劍多如繁星,怨念、悔恨和無聊的野心更是它們的千百倍喔。我覺得,儘管表面上看來一片和平,暗地裡仍是個殺人狂充斥的時代喔。」
    葉織能理解歌夏的擔憂,畢竟時至今日,「劍的時代」果然尚未終結。雖然才相過沒多久,葉織十分欣賞這名有話直說,獨具幽默感的工匠。
    「……話說回來,這間工房內的『閃血』存量多嗎?」
    所謂閃血,便是指保養緋鋼用的特殊液體。
    製造方法不明,好像是由某種植物萃取出來,不過詳細情形葉織並不清楚。
    閃血的特徵在於會對與鋼融合的「血」發揮功效,將其中蘊含的力量加以活性化。「血磨」正是運用這個原理來保養緋鋼,時至今日已成為不可或缺的存在。
    用以保養刀劍及緋鋼的道具根據各國刀劍風情而異。在如此背景下,這種不外傳的神祕液體能對血發揮特別強大的功效,可說是日本獨自的特產。
    一般來說,閃血會和其他幾種油調為混油再使用,所以一罐大約兩百公升的閃血就能血磨六千把日本刀。
    「畢竟刀的總數就是那麼多。這玩意珍貴歸珍貴,我們也很小心地使用,不過要是不將原液分罐保存,保養作業絕對來不及,幾十年前就採用這種做法了——不過我說啊,妳不只是為了參觀工房才來這的吧?」
    「妳的意思是?」
    怎麼還問這種問題——歌夏以這種表情環顧四周,露出苦笑。
    談到「立花」一字,不正是瞭解這領域的人光聽到就會嚇得後退三尺的名門嗎?
    「從剛才開始就有很多視線集中在妳身上,我想原因絕不只是妳人美身材好啊。就算妳或許有妳的理由,不過我一看到妳這位立花家的大小姐來到這裡,心中可是驚訝得不得了喔。」
    聽著歌夏的話,葉織仍一臉平淡。
    生於立花家十有六載,年紀輕輕就破例繼承了劍與技術的葉織,為了配得上自身的立場,一路走來歷經嘔心瀝血的努力。這麼做的理由除了身為立花家長女的她一出生就註定擔此重責大任以外,也是為了不被那些眼中只看得見名號的傢伙們瞧不起。
    然後,更是為了支援與自己同樣年紀輕輕就繼承家名的季風鳴。
    「我將竭盡全力協助鳴大人,畢竟我正是為此而來。」
    葉織完全不慌不忙。她已習慣受人注目,包含之中那或多或少的嫉妒眼神。
    光是身為鋼之血族,在SEAS內就等同確定能站上高位的立場。
    葉織本人實在對於這種區分很感冒。
    既然生於名門,自己當然有背負家名的覺悟和責任感。不過葉織認為這只是做為鋼之血族必然的大前提,而不該因此在組織內受到各種特權優待。
    就因為這樣,鋼之血族與一般正規劍士之間才會有股無形的鴻溝。
    也因為這樣,鳴才會——
    「——好不好嘛,我快忍不住了啦……」
    「咦?可、可是還連著……好害羞喔……」
    ……?
    回應方助的鳴聲音聽起來相當虛弱。
    「有什麼好害羞啦?好不好嘛,一下下就好!」
    「可、可是……」
    「馬上就好!求求妳!這是我一生的心願啊!」
    歌夏聽到少年的聲音,手扶耳皺起眉頭。
    「……方助那傢伙是怎樣,說那種噁心的……嗯?」
    這時她瞄向一旁,本該待在身旁的葉織已不見人影。
    原來當葉織湧現不好預感的瞬間,就已經衝了出去。
    「鳴大人!」
    接著,葉織看到了不該看的場景。
    一臉害羞遞出善鬼國綱的鳴,以及正經八百要接過刀的方助。
    噗嚓!
    葉織腦中有某種東西瞬間斷裂,甚至發出聲響。
    「……你這變態混蛋在搞什麼東西!」
    !?
    葉織美麗的臉孔上徹底被黑影籠罩,視線更活像盯上獵物的獵犬。
    「沒有啊,只是拜託她讓我看刀……欸?殺氣?」
    「不是啦葉織!這只是——」
    鳴的制止沒有起作用。只見葉織突然直直衝來,殺得方助是措手不及。說時遲那時快,她纖細的四肢有如蛇纏了上來,並以流暢得有如機械般毫無多餘的動作,動用全身牢牢固定住方助的身體。
    「咕嘎啊啊啊!」
    使出形同閃電般迅速又華麗的眼鏡蛇纏身固定。
    「鳴大人!您沒事吧?」
    葉織纏住方助的同時,用手靈活搶過他手上的刀。
    「我總算明白了,打從一開始你的目的就在此吧!接近鳴大人身邊略施小恩,想、想碰、碰善、善鬼……!好死不死竟敢對鳴大人的玉、玉、玉刀出手,你知不知羞恥啊!」
    「什、什麼玉肌啦痛痛痛痛!」
    方助的骨頭開始哀號,而且身體不知為何都麻了,簡直就像被扔進太強的電療浴池,根本搞得他一頭霧水。
    「要斷了!要斷了啦!這這這是怎怎怎樣——」
    「不要啊葉織!我沒有在意啦!」
    總算追上來的歌夏一見到如此慘狀,忍不住搔了搔頰。
    「……真是嶄新的打情罵俏啊。」
    多虧鳴拼命制止,方助才終於遭到解放。
    相對於不停道歉的鳴,葉織的表情仍像是被牽住繩子的看門狗一般兇狠。儘管似乎比起剛才冷靜些,她「嗯哼!」咳了一聲時,呼吸依然激動。
    「——看來是解釋得不夠清楚,不小心衝動了點,抱歉。」
    「衝動也該有個限度吧……」
    方助根本搞不懂葉織為何發飄。不過葉織似乎只覺得是場誤會,猛然動身湊近方助,用傻眼的表情起了頭:
    「首先我問你,你曉得劍對鋼之血族而言代表什麼嗎?」
    「這還用問嗎,不就是武器,或者像傳家寶之類……不過我絕不會隨便喔。我會以尊敬之心對待名刀,而且還隨身帶著拭紙以備不時之需喔。」
    歌夏聞言露出一臉「你真的有帶喔!」的表情。
    方助的看法大致上對,不過若論及鋼之血族,必須還得再深入一步。一旁的歌夏開口補充:
    「對劍士而言,劍就等同身體的一部分。」
    「是啊,我是聽過到了達人的等級,的確能那樣自在操控沒錯……」
    「就如同字面上所示的意思喔。」
    只要仔細想想紼鋼與鋼之血族這套系統,答案就會漸漸浮上來了。
    身為工匠的歌夏當然理解這方面的知識,簡單做了說明:
    「緋鋼這種技術是將持有者的血與愛刀相通。這樣會讓雙方連繫在一起,產生『刀不只是普通的武器』這種感覺。特別是所謂的鋼之血族,他們的血力量又強,而且打從出生後刀就陪伴在身邊。於是乎,這會讓他們理所當然認為刀就是自己肉身的一部分。再加上——」
    歌夏用姆指比向鳴與葉織兩人。
    「對方又是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喔。」
    經她這麼一解釋,方助倒也不是無法理解。
    刀就像第三隻手,一種身體器官,而刀身則是肌膚。對於多愁善感的少女而言,要把刀拔出鞘中交給別人或許等同做出某種覺悟。
    嗯?
    「喂,可是剛才她把刀給阿姨看了啊。」
    「她們兩位是同性啊。何況保養就像是種醫療行為。各位工匠對我們而言等同醫生。」
    似乎是有這樣的安全線。
    葉織又咳了一聲。
    「總而言之!對鋼之血族,尤其是肌膚特別敏感的鳴大人來說,露出佩刀的刀身(肌膚)等同於露出少女的柔嫩肌膚!現在你知道以後,還想看,甚至摸善鬼嗎!」
    「超想。」
    想都沒想就回答。
    「……欸,妳那是什麼眼神!這可是粟田口國綱的!那把太刀善鬼耶!我怎麼可能說『還是不用了』這種客套話啊!」
    「你這混蛋色狼……」
    「這跟色狼沒關係吧!……沒有吧?難道我錯了!」
    到最後,葉織仍因為鳴的諒解而屈服。
    當方助接過刀時,一旁怨恨的視線也死死瞪著他。
    「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就請你做好負責的覺悟。」
    「是會出什麼差錯,又要負什麼責任啦……!」
    方助重新振作,對著面前的善鬼一鞠躬後閉起嘴。
    近距離觀看刃身時為了避免口水噴出去沾到,不張嘴是種禮儀。
    視線首先移向刀裝具。
    基底是天正外裝,是種只重實用性的兵裝,視強度為最優先,棄美觀及裝飾於無物的近代外表。
    特別該注意的莫過於刀鞘的堅固。用的大概是特殊材質電磁鋼,以求削減到最薄達到輕量化。表面還為了補強與防鏽塗上硬質碳塗層,在工房內的燈光照射下發出冷豔光芒。儘管為了避免增加無謂的重量,刀鞘本身已打造得很細,不過要是拿來用力揮舞,仍足以成為一把武器。
    另一方面,刀鍔則是圓環狀的丸型鍔,和刀鞘使用同一種合金打造,圖案極為單純,除了小透孔以外幾乎沒其他裝飾。另外果然著重於堅固性,厚度比起一般刀鍔稍厚一些。刀鈨也採用比一般還長,且附帶底座的鐵製刀鈨,調整成更能支撐住刀身的設計。
    鯉口的部分刻有小凹槽,刀出鞘的時候凹槽也微微張開。
    一旦收刀入鞘,鯉口也會跟著關閉,與刀鈨咬合以緊緊固定住刀身。刀鞘背部具有排氣孔,可以想見刀收在鞘中時,內部應該處於真空狀態。
    其實這是種生物認證機能。若不由當代季風家繼承人親手握刀,解除真空狀態來鬆開鯉口,刀連一厘米都拔不出來。
    接著看向刀柄。造型本身都照著基本。採用高分子材質打造出的刀柄外裹著硬質鯊皮,密不透風纏著握把的柄帶更是以用於降落傘的克維拉纖維編織而成。
    目貫的部分則有不鏽鋼板,上頭以浮雕加工刻著「十式」的文字。
    ——善鬼國綱。十式外裝。
    這數字代表從第一代當家的一式算起,刀裝具共歷經九次改修。
    為提升實戰性能而於「武器」機能徹底強化的十式外裝,散發出經過淬鍊的冷冽機能美。每一次改修都相當傑出。從數百年前以來一直保護著刀身的,是至今仍在進化中的現代技術結晶。
    好了,外裝就看到這吧。對方助而言,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他以薄薄拭紙蓋住雙手,將支撐住刀身的目釘拔開。
    一聲輕輕的「喀叩」,刀柄中的刀身重獲自由。方助就像在對待易碎物般謹慎小心,拔出刀柄內名刀的刀身。
    國綱的名刀——親眼目睹這把太刀的模樣,讓方助都忘了呼吸。
    他是頭一次近距離見到如此美麗的刀身。
    外觀的確是把太刀,不過弧線均一的輪弧細刀身,配上刀身底材上的亂紋映照,簡直活像將一陣狂嵐封鎖進刀中。另外,筆直沿著刀身的直刃紋連看都不必看,就知道它定會在刀鋒處劃出小圓再折返回來。
    在刀身附近的空氣微微震動,只有周遭的溫度下降的樣子,令人聯想到濕潤的冰塊。
    目睹壯觀的刀劍時感受到的寒氣,其實類似一種恐懼。這把國綱的名刀不只刀身特殊,刀裝具也是專門打造。打從一開始就不曾考慮量產,是把徹頭徹尾的特製品。
    看著方助如癡如醉盯著刀的摸樣,葉織有點訝異地皺起眉來。
    「……他這熱中的程度不太尋常呢。」
    「是啊,畢竟那把刀對那傢伙來說太特別了,妳就稍微原諒他的無禮吧。」
    歌夏看著自己這個弟弟終於如願以償碰觸到季風家的名刀,一副也是樂在其中的模樣。這使鳴不可思議地抬頭看歌夏。
    「妳是說善鬼嗎?」
    歌夏沒有馬上回答。
    她的視線盯著方助,語帶含蓄地說:
    「——嗯,他曾經近距離看過第二十代當家拔刀。」
    十年前的妖刀事件。
    自那場戰鬥以後,第二十代當家便從幕前消聲匿跡,因此方助所見,正是上一代當家真正最後一次拔刀。
    「看、看過爸爸拔刀!」
    「對。自那時起,方助才開始迷上刀。雖然旁人看上去不過是個刀劍宅,但他卻會將至今所見的名刀與那一天的刀和技藝重疊,都能算是種病了啊。」
    歌夏露出苦笑。正因自幼瞭解方助,她才一副看開的態度。
    鳴無語了好一會。她彷彿想起什麼般仰望虛空,面露既非懷念亦非哀傷的複雜表情,一旁的葉織則擔憂地看著這樣的鳴。
    「哦,似乎總算回神啦。」
    歌夏指向對面。
    一看過去,已恭敬將善鬼國綱收刀的方助仍沉浸於餘韻中。
    「…………太棒了…………」
    感覺他整個人閃閃發亮。
    方助笑容滿面擦去額頭汗珠的模樣既像結束大工程的工匠,又像玩遍了高級遊樂園的孩童。鳴戰戰兢兢地問他:
    「那個……怎麼樣呢?」
    這一問可不得了,畢竟她的對手正在熱頭上。
    「——超棒,超厲害的啦!我根本沒想過能這麼近看!」
    「咿呀!」
    「我問妳喔,這裡的外觀為什麼會這樣弄?就是這裡,附底座的刀鈨,它最底下的部分做得特別厚,和鯉口咬得很密啊。」
    「這是因為、那個……比較容易施展拔刀術……」
    鳴被方助的氣勢震懾,只能比手畫腳解釋起來。
    「哦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這裡呢?」
    「那、那裡是……」
    「是!」
    「那個、」
    「就是這啊,這邊這傢伙好痛!」
    原來是歌夏一巴掌往激動過度的方助頭上揮落。
    「適可而止吧,人家都被你嚇死啦。」
    「又、又怎樣!這樣還好吧……」
    葉織雖然雙手插胸,一副不太高興的表情,不過畢竟方助正在賣力誇獎鳴的刀,她實在不好出口抱怨。
    被嚇到的鳴在腦中思考了方助的問題好一會,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地回答:
    「我……我不、不太、不太清楚……對不起……」
    「……這不是妳的刀嗎?會有這種事?」
    還是其實,她應該得再接受相關的教育嗎?
    現在的鳴給人的感覺如同新手上路,甚至活像被塞了刀之後就被趕出來的感覺——鳴或許是從方助的表情猜到他這個念頭,露出一張既困擾,又無奈的笑臉說:
    「其實呀,要繼承善鬼的人本來不是我喔。」
    3
    雪與,血。
    海因茨·佛格爾腦海中深深烙印著紅與白,對比鮮明的景象是在距今十年四個月又八天前的事,想忘也忘不了。以那天為分界,自己的靈魂徹底改變,核心只剩下一種有如熊熊烈火的情緒。
    這個核心便是,憤怒。
    郊外茂密的竹林內有間簡陋的廢屋。身處黑暗之中的海因茨回想起往事。
    真不像自己。看來變得有點神經質了。
    這裡是他準備的七處藏身地的其中之一。周遭什麼都沒有,唯有風不停從破牆縫隙間灌入。今夜的風尤其強烈,竹葉磨擦聲不絕於耳。
    在提燈的光照射下,能看見地板上攤著無數張地圖。
    每一張地圖上都有海因茲親手所寫,寫得密密麻麻的莫名字句。
    他不經意地伸手摸了自己的胸口附近。在脖子略下方有一串吊墜,上頭已剝落一部分的金漆反射燈火,照出溫暖橘光。吊墜內只放著一張瘦弱妙齡女性的相片。
    再往下一些,他的胸口上纏著隨便亂綁的繃帶,底下的傷口依然微微滲著血。
    這是前幾天被善鬼國綱刻下的刀傷。
    傷口不深,但是疼痛卻一直折磨著身體,連海因茨自己都訝異。
    「……我知道,我會照著計劃行動。」
    另一隻手上則握著不知好幾代前的老舊手機。
    對方是這次武器走私集團交付全權的使者。
    「對,我一開始就那麼打算。你們這些傢伙聽懂的話就別再瞎操心,把辦法想好就行——」
    突然閉上嘴。
    外頭的夜色發生些微變化。海因茨的集中力早往那邊去了。
    只有竹葉搖晃的沙沙聲傳來,不過他的確察覺到有幾個傢伙隱藏氣息與聲音,化為黑影想包圍此地。
    其中一人的氣息變得濃厚,一陣聲音混在風聲中從門縫傅入。
    「歡迎光臨啊。」
    海因茨不慌也不忙,把手機像垃圾般一扔,抓起身旁的來福槍箱站起身來。
    他推開嘎吱作響的門板走出外頭。刺客共有八人,由歐洲和日本合編的部隊,人數各占一半。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穿著作戰用的防刃裝備。
    隨著技術日漸發展,各種防具也做得越來越精良。海因茨重新放眼一看,這些人的裝備輕便得令他訝異。身上穿著編入克維拉纖維的軟質背心及將同素材壓縮成板狀的防護外衣,當中還有人像個騎士般舉著陶製小型盾牌。看樣子他們除了重視防禦,也維持住機動性。
    還不如全身穿鋼鐵鏜甲還比較像樣。如此心想的海因茨語帶諷刺地回答:
    「現在還想裝什麼光明正大啊?本來我還想至少讓你們偷襲一招呢。」
    「什麼話,既然身負劍士的招牌,為了榮耀不可能做那種事。更別提對手是名門子弟,光如此與你對峙就有點惶恐了呢。」
    率領劍士與海因茨對峙的是自歐洲派遣而來的正規劍士,達利路·菲爾頓。另外成員包含同樣來自歐洲的劍士三名,城鐵分部的劍士四名。一般的回收任務光是現今人數的一半,戰力上都已算太過火了。
    「——德國的鋼之血族,佛格爾家的海因茨先生,我有認錯人嗎?」
    海因茨一臉無趣,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菲爾頓特意不將手伸往長劍劍柄,而以謹慎的口吻繼續說:
    「佛格爾家族是驅使索林根產精良雙手劍的家族,應該另有一把代代傳承下來的劍,為何會去做強奪魔劍這種非分之想?」
    原來如此,得先陪他講講話是嗎——海因茨哼了一聲。
    「一旦發現沒有主人的名劍,鋼之血族就會派人前來爭奪『繼承權』,不過當然得要看血質與劍技合不合適啊,實在無聊透頂。我正是被派來做這件事,所以照著那些傢伙們的希望把劍搶來罷了。」
    沒錯,這可是絕佳的機會。假如既有力量又有門路,只有蠢貨中的蠢貨才會眼睜睜放棄大好機會。換做任何人都是這樣。當然,前提是要有雙手沾滿鮮血的覺悟就是了。
    「……你這樣做才真叫有勇無謀。如今你的家族害怕你在私底下胡作非為會壞了家族名聲,回頭是岸,現在馬上投降並將劍交還,接受你應得的處分才是上上之策。」
    「你這傢伙腦袋意外天真啊,以為我有可能會照做嗎?」
    聽到海因茨二話不說拒絕自己的提議,菲爾頓無奈地搖了搖頭,準備使出最後的殺手鐧來說服他。他的態度似乎在表達——儘管這種說法幾乎等同拿人質要脅般卑鄙,不過若能就此化干戈為玉帛也就夠了。
    然而他卻不知,這句話對海因茨而言正是最大的地雷。
    「你這般固執己見又能如何?不光是名聲掃地,難道真的沒想過你的父母親會擔心你嗎?」
    父母?
    會擔心我?
    來福槍箱「砰咚」一聲落在柔軟的地面上,使得劍士們瞬間有了反應,改變陣形手扶劍柄以保護菲爾頓。
    滿口空話已經聽膩了,每一句都像在演一場爛戲,令人煩悶。
    箱子已經打開了。
    「……我就告訴你吧,三流演員,我討厭劍士。那些傢伙只是群找藉口美化殺人道具,拿空話含混殺意和欲望的庸俗之輩啊。」
    「唔……看樣子只能以劍解決了嗎?」
    愚蠢的問題。
    彷彿要將體內湧現的戰鬥欲望濃縮般,海因茨從小指開始依次把指頭扣上魔劍劍柄。
    月光之下,魔劍的英姿完全現形。從劍柄到劍鍔的部分徹底以阻燃纖維布纏繞,仔細一看還能發現劍前端的形狀十分奇特,竟是無法用以突刺的平直面。簡直像是一把折斷過的太刀重鑄後的模樣。
    立於極東國度的竹林,魔劍使擺出了架勢。
    一片乘風飄逸的竹葉緩緩迴旋,冉冉落下。
    只見竹葉宛如受到熱對流吸引飄向魔劍微微顫動的劍身——
    「——要上囉。」
    輕輕一觸。
    咻的一聲,觸到劍刃的竹葉瞬間化為兩半。
    海因茨往前疾衝,挖起軌道上含帶露水的土塊,枯竹葉瞬間四散。
    正面突擊不需要工夫與戰略,更不會有迷惘及阻礙,因為沒必要搞任何小手段。
    兩把長劍突刺,兩把太刀斬擊——迎擊的劍招通通往要害招呼。從四面八方劈砍的軌道竟絲毫沒有重疊,若是一般人的話,肯定會被這波精準無比的刀光劍影奪走四次生命。
    結果,只見海因茨全身有如妖怪般躍動。
    他舉起足足跟身高同高的大劍擺出架勢,將重心壓得簡直要貼平地面,以右腳為軸旋轉身體成守勢。像顆陀螺般順著逆時針軌道揮舞魔劍劃圓,一次把進逼的無數刀鋒彈開。
    風壓製造漩渦,魔劍軌道上產生的火花四散,第一波迎擊劍士承受不住這陣由地底竄上的熱風而往後退開,又有兩名劍士一前一後襲來。海因茨以左手肘頂住扛著的魔劍劍身,擋下兩道迎面而來的劈砍,將局面帶入短兵相接。
    西洋劍術的進退便是從劍與劍的纏鬥開始,從體重及劍鋒的一進一退來判斷對手要攻、要守或意圖反擊。兩名老練的劍士瞬間做出判斷,以宛如蟒蛇般的劍鋒纏繞住魔劍,只為了把魔劍彈開。
    突然之間,海因茨停止呼吸,同時背部肌肉湧現出驚人的力量。
    遠超乎人類極限的怪力從背部經由手臂,傳達至劍上。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陪這兩名劍士的劍鋒纏鬥。
    最後海因茨大劍一揮,將兩人給彈飛。
    然而,立即又有兩人殺上來。朝身體劈來的橫砍,以及瞄準咽喉的突刺。面對兩把細薄銳利的軍刀,只見海因茨用劍柄擊落橫砍,同時身體後仰閃過突刺——以一線之隔掠過脖子的刀身映出他的雙眼。青色虹膜突然一動,找到了刀的主人。
    海因茨的左手放開魔劍,冷不防一拳往空中揮去。
    有如砲彈般的左拳狠狠砸在臉上,劍士被遠遠打飛,形同一根棍棒,滾了又滾。接著海因茨以右手反手重新握回的魔劍隨著他身體的迴旋劃出弧線,像砍樹枝一樣,砍斷了另一名正打算跳出攻擊範圍的劍士右腳。
    無論是劍士口中迸裂出的慘叫,還是形同噴泉般噴出的鮮血都激不起海因茨的興趣。他將魔劍往背後一舉,彈開了從攻擊範圍外的死角射來的飛刀。一眼掃過還活著圍住自己的敵人,壓低重心擺出架勢,腦中只想著一件事。
    再來是哪個傢伙?
    透過血液和肉體,海因茨逐漸瞭解起魔劍。
    其中一件能夠確定的事,就是這把魔劍本來的主人用的劍法十分原始。
    沒什麼原理流派之分,不過是靠著破天荒的臂力隨意揮舞大劍,一種自由奔放的戰鬥方法。想必過去使役這把大劍的恐怕是名年輕力壯的男人,勇敢得打從出生以來就不知恐懼為何物吧。
    無論是高舉劍猛然下劈的重斬,或是運用全身力道的橫掃。使用這些招式時,敵人將自然而然進入海因茨面前。看來原本的主人是以一對多的戰況,或是面對與大劍對等的「龐然大物」為前提來驅使魔劍。
    這把不侷限於斬擊的型態,而只是純粹展現出暴力的劍,竟詭異地與海因茨無師自通的雙手劍術一拍即合。互不損害彼此的優點,又能與自己這個使用者冷酷又激烈的殺意融為一體。海因茨相當歡迎這種變化。
    畢竟只要能打垮眼前的劍士們,管它是招式或是暴力都無所謂。
    一股熱流形成。
    劍士們一個個飛躍進竹林間,刀劍化為旋風,玩起你追我跑。
    在這個茂密竹葉遮掩住月光,視野被切成直條狀的竹林內,海因茨仍能準確測量敵我間的距離。
    在無數刀光劍影製造出的強風摧殘下,竹子接連被砍成兩半倒下。海因茨擋下了所有的攻擊,先靠著魔劍重量將一名敵人砍成兩半,接著一劍抽回,砍斷了另一人的雙臂,鮮血瞬間飛濺到身上。
    魔劍使背對著夜空中的半月,縱身一躍,身邊籠罩著一股在黑暗中仍清晰可見的熱氣流。
    原來熱流來自魔劍劍身製造出的異常高溫。
    菲爾頓一邊應戰,同時注意到倒下的劍士們傷口都被燒爛,拿來交鋒的長劍也受高溫影響,竟熱到光碰就可能燙傷。
    簡直就像一劍砍進溶鐵爐,甚至岩漿一樣。
    這時又有一人被砍。劍士們響徹雲霄的吼聲讓遠方的烏鴉都不禁飛離,而身處數之不盡的斬擊與突刺之中,唯有海因茨一人一聲不吭。
    他大膽地衝入一名劍士的劍圍內,徒手將那傢伙的喉嚨捏爛。竄遍全身的熱血讓他自然而然浮現凶狠笑容,露出有如尖牙般的犬齒,一對藍眼射出炯炯兇光。
    如今的海因茨已沒有被劍術這層框架規範住行動。
    當戰鬥越趨於白熱化,他的動作也一再打破常規。巨大魔劍的軌道毫無法則可循,讓每一名老練的劍士都預測失準。已經無法區別究竟是肉體揮舞大劍,還是大劍揮舞肉體,因為他根本已經徹底掌控並運用大劍的重量,劍刀和身體合而為一、到處肆虐的模樣,更有如化為同一生命體。
    「——怎麼可能?」
    劍鋒如同一座橫向旋轉的風車,又逮著一人的身體。海因茨拖著血與熱氣逼近了最後一人——菲爾頓。
    菲爾頓的劍隨著回音被彈飛,從上而下的斬擊削進他的肉體。歷經一次又一次的互砍,身上防刃背心破破爛爛的他終究還是吐了血,往地上倒去。
    「竟能把魔劍……使到如此程度……!」
    已經沒有能動的嗎?
    就在海因茨動眼一掃時,背後一道像是小山的黑影蠢動。
    「——喝啊!」
    劍士用驚人的速度,拖著緋紅色軌跡以上段的架勢劈來。
    是城鐵分部的劍士。剛才斜斜在他胸前砍出的傷口早已深及肺腑,大概活不過幾十秒了。然而如今他噴出血沫的口中擠出的不是絕望的慘叫,竟是從體內深處喚醒鬥志的咆嘯。
    這一擊實在漂亮。毫無嘲笑之意,海因茨當真如此認為。
    海因茨接下由執著中誕生的無上一擊。雙方交鋒之下,海因茨感覺自己所受的重壓讓鞋底即將陷入沾滿鮮血的土中,同時明白自己無法徹底擋下這一擊。
    刀攔腰斷成兩半,前半段高高彈到空中,骨碌碌地旋轉。
    不過殘存的下半段的的確確砍進了腹部。海因茨感覺劍士的拼死一擊砍破了防刃衣,充滿鐵臭味的刀刃碰觸到自己的肉。可是——
    「……這血不夠燙啊。」
    下一刻,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海因茨的肉體竟發出「咻咻」聲響逐漸再生。
    噴濺的血霧回到體內形成血肉,擠壓出體內的刀刃並堵上傷口。劍士錯愕的臉孔近在咫尺,海因茨回瞪他,確定他的雙眼中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該死的怪物——」
    這就是劍士臨終前的遺言。
    移開纏在身上無法再動的劍士後,海因茨將魔劍的劍身靠近自己的鼻頭。滾燙脈動的鋼鐵劍刃上殘留著濃厚赤紅的血跡,沾滿劍鋒到劍柄之間,黏呼呼的血眨眼問便蒸發乾涸。
    激戰過後,竹林內籠罩著一陣又濃又沉的血臭味。
    這時胸口上一道淺淺刀傷像是突然想到一樣,突然「咻咻」癒合起來。
    這是被鳴的刀劃開的傷口。
    自己之所以只受如此輕傷,無疑是因為鳴放水。
    只要對方再稍微往前踏,再稍微砍深一點,刀刃肯定已深及脊髓。代表季風鳴在緊要關頭突然拔刀,仍在無意識之間控制威力以免奪走海因茨的命。
    明明就有那般高超的劍技。
    一回想起她的拔刀,不知為何「立即」會竄上一股莫名疼痛感。
    位置是心窩,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傷口,也沒受過任何傷——不對。
    是那個無名少年那一記肘擊。但就憑那點程度的打擊,那一瞬的疼痛為何像個清楚的黑點般殘留在記憶之中?
    那個傢伙。連把劍都沒拿就敢挑戰自己的少年,究竟曉不曉得季風鳴的真面目?海因茨堅信唯有自己,才能從透過管道得來的那條情報中找出真正的價值。
    季風家第二十一代繼承者的舊名叫,一文字鳴。
    已經消失的家族——季風家分家的遺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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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3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章  敵人
    1
    幾天後的星期六,早上六點半,籠罩在一片白茫晨霧中的市街逐漸甦醒的時刻。
    方助抵達了新都區的飯店前,確認現在時間。
    「不知道那傢伙有沒有好好起床啊……」
    這時,他隔著玻璃自動門看見鳴的身影。嬌小的身影與高級飯店的大廳實在不太符合。不知是否因為瀟灑的飯店人員及黑色計程車很罕見,她一臉好奇地轉頭往後方東瞄西看。
    「喂,鳴——」
    啊。
    話突然卡在喉嚨上不來,因為他看到立花葉織一臉正經地走在鳴右後方三步的距離。
    「啊,方助,早啊。」
    鳴發現方助後,便一如往常露出稚拙的笑容。
    「早安。」
    葉織也若無其事地道早。
    「早喔……,雖說十點才開場,但上面要我們早點入場。」
    「嗯、嗯,走吧。」
    今天是第十四屆刀劍展覽會當天。
    會場距離分部不到數街區,不過若從飯店過去,還是搭公車比較快。鳴照常抱著她的刀袋稍微快步往前走,方助及葉織則跟在後方。
    「怎麼,妳也要來嗎?」
    「不,我只是送鳴大人到公車站。有點事要去城鐵分部辦。」
    看樣子她私底下也正在做某些事。儘管聽說她暫時歸歌夏管……卻沒人對方助解釋她到底在做什麼。
    話說回來,方助其實有點不會應付葉織。就算突然被用摔角招式攻擊,自己也沒必要一直記仇。然而,這個女孩似乎一牽扯到鳴的事就會瞬間變了一個人。由於鳴本人實在是木訥到不能再木訥,讓方助有種身處地雷區的心情。
    「方助先生。」
    「這次又怎麼啦?」
    咳——葉織輕輕咳了一聲。每當想提出或轉換話題時,她都習慣這麼做。
    「前幾天的事我很抱歉……請問你願意跟我和好嗎?」
    唔唔?
    聽葉織突然一本正經這麼說,讓原本做好壞打算的方助撲了個空。定睛一看,葉織停下了腳步,一副不好意思的沮喪模樣。
    「我仔細一想,你不瞭解我們對劍的態度也是莫可奈何。而就算我突然看見你在逼問鳴大人,也不該什麼都不問就做出動粗這種無禮之舉,還請務必你原諒我。」
    葉織說完後低頭道歉。看她做到這個分上,方助根本沒力氣挖苦她,只能尷尬地搔了搔頭。
    「不不不,妳把頭抬起來吧……!畢竟我也差不多啊。我的確做出失禮的事,也沒有學習好鋼之血族的事,所以我也有錯。」
    「有你這句話,真讓我如釋重負……那麼……你願意嗎?」
    葉織抬起頭來,露出有如鮮花綻放的笑容並伸出右手,似乎是象徵和解的握手。方助也沒多想,出手回握——
    啪嚓!
    「痛!」
    「哎呀抱歉,我其實擁有特別容易帶電的體質喔。」
    「妳、妳這傢伙……」
    原來之前被眼鏡蛇纏身固定時全身麻痺的理由在此嗎。葉織臉上裝得若無其事,不過要是再看仔細點,可以發現她這抹微笑散發著小孩子惡作劇成功的氣氛。
    「……咦?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相隔十步的前方傳來鳴細若蚊蚋的聲音。
    她似乎現在才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不停往前走。葉織見狀露出提升大概兩個等級有的開朗笑容,活像隻忠狗般往嗚跑去。
    「啊!鳴大人對不起。來來,公車站就在前面了,請您多留意腳邊……」
    慢了一拍後方助才輕輕聳肩,往兩人的背影追去:
    腦袋中思考的,是之前鳴親口告訴他的事。
    ——其實呀,要繼承善鬼的人本來不是我喔。
    鳴這麼說。
    據鳴解釋,她本來屬於分家派系,而非第二十代當家的親生女兒。
    本來應該由宗家的人擔任繼承人,不過出於某種理由,那個人被定為不適任,事情才會牽扯到分家的嗚身上。關於這部分的詳細情形,鳴並沒有多說。
    既然如此,上一代當家怎麼了?
    方助實在無法不問這個問題。那位自己十年前所見的英雄如今怎麼樣了?
    結果鳴垂下頭來,語帶遲疑地低聲回答:
    爸爸他……在我七歲那年,過世了。
    方助完全不曉得第二十代季風家當家的下落。
    所以其實對鳴這個答案,方助隱約做了心理準備。
    儘管方助很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卻覺得去質問對當家以「爸爸」相稱,崇拜著他的鳴是種相當殘忍的行為。
    無論他晚年過得如何,既然已經找到繼承善鬼國綱及封刃拔刀術的後繼者,肯定也沒有遺憾了吧——方助希望如此。
    所以說,如今只是一個懂憬著英雄背影的小鬼在揣測他最後的末路,如此罷了。
    公車聲傳來。
    「那麼我就此別過。鳴大人,葉織一定時時刻刻惦記著鳴大人您——」
    「已、已經沒事了……不過謝謝妳。等到活動結束後,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啊啊……!這實在太令我惶恐……!」
    這兩個傢伙搞什麼啊——方助回過神來。
    他直接走過相握著手的兩人身旁搭上公車。最後只有葉織沒走上車,恭恭敬敬送鳴與方助離開,簡直可比忠犬八公。
    「那麼,我就送到這裡。儘管絕非我本願,還是請你保護好鳴大人。」
    「喔……話說妳那邊究竟在做什麼?我家老姊也有關對吧?」
    葉織聽了後,「呸」地吐出舌頭。
    「祕密喔。」
    方助束手無策,只能看著葉織瀟灑離去。
    「……那才是那傢伙的本性嗎?」
    雖然說起話來很有禮貌,但態度卻毫不客氣。要是剛見面那時,方助根本無法想像。鳴望著葉織的背影,感慨地喃喃自語:
    「葉織真的好帥呢。」
    「不不,那大概是極端的特例吧……」
    方助邊說,邊在腦中重新整理今天的行程與自己的工作。
    「劍魚」進行獵刀的目的應該就是這場展覽會。
    方助也很在意海因茨的事,不過他並未被知會追擊部隊的動向。其實以他區區一名刃走,本來就不可能知道什麼詳情,打從第一天遇見菲爾頓之後,他一直就置身事外。
    總而言之,自己如今只需完成「任務」——保護鳴以及警戒會場周遭。
    「話說回來,所以妳被派來做什麼?」
    方助忍不住一問,鳴聽了後卻困惑地摇搖頭。
    「我、我也不知道。他們說到了就會有人告訴我……」
    總覺得有股不好的預感。
    而從結論來說,方助的確猜中了。
    X
    到了會場後,方助將鳴託付給職員後,暫時與她分頭。他想先看一圈周遭環境。
    從今天起為期三天的刀展並非純粹是展覽會,比較像是小型祭典的氛圍。
    會場選在城鐵會議中心,大膽包下了內外場全部。主軸當然還是室內,眾多古今中外的名刀如今都擺在壓克力櫃中,密密麻麻陳列於展覽會場內。
    開場前的早晨,廣場上幾乎沒什麼人,不過卻已瀰漫著一股浮躁的氣氛。
    用來吸引參觀者的攤販正在準備中。這些店排列在正門前的街道,象徵了這場展覽會是城市舉行的一場祭典。因此既有人純粹想來感受祭典樂趣,也有人是受暖暖春日影響而來走馬看花。
    展覽會從以前起就是這麼做,方助也覺得這樣最好。儘管有些認為這種場合應該辦得更隆重的聲音,不過方助並不討厭搞得熱熱鬧鬧。
    「嗯?那啥……?」
    仔細一看,會場前的廣場似乎架了特別舞台。
    就是一般常見,用來在活動時唱歌或表演秀的舞台。
    記得年幼時參觀的第十三屆並沒有那種玩意。方助有點在意是什麼新活動,不過反正等等就會知道了吧。
    當巡邏大致結束以後,方助回會場找鳴。原來裡頭的小會議室已成了準備室。
    一打開門,看到的是一個瓦楞紙箱鎮座在角落。
    要是有那個心,這個紙箱足以讓一名個頭嬌小的人躲進去。其實體積大並沒有什麼,但如果這個紙箱正在顫抖,事情就不同了。
    有時候不得不說,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啊?方助大步走過去,也不出聲喊——
    便掀開了紙箱。
    「方助……」
    立即闔上。
    最先進入眼簾的是皮膚色,另外微弱的哭泣聲也不會聽錯。方助的確……大概看到了將身體像隻犰狳一樣縮成一團的鳴。
    「怎、怎、怎模辦……」
    「鳴哇!妳別出來別出來!妳那衣服是怎麼搞的?」
    鳴一副簡直就像從地底深淵爬出來的表情,感覺身心受創不淺。由於她的模樣實在太有吸引力,讓方助趕緊要她回到紙箱內。
    「……嗚、呃、嗚嗚……」
    鳴身上幾乎只穿著內衣。
    其實這是指露出程度。只要仔細一看,看得出她一身色彩柔和,輕飄飄的服裝的確經過設計。可是——
    「這、這會不會、有點、露太多了啊……」
    這件與其說可愛,不如更著重性感設計的衣服讓方助看得眼睛發疼。到底是哪個傢伙,又是何居心讓鳴穿上這種玩意?
    「……這……這是一開始遇到的宣傳部的人……叫我……」
    那個講話像機關槍的大叔嗎。
    看來在方助巡邏的期間,事情似乎有了劇烈進展。根據鳴一一解釋下來——
    本次的刀劍展覽會其中一個主軸,便是在會場前的廣場架設舞台。
    就是方助剛才巡邏時看到的那個。做為一種新的嘗試,將於舞台上對參觀者——在不觸及機密的範圍內——介紹並解釋遍布於全世界的刀劍,以及SEAS這個組織的活動內容與宗旨。而其中一環,在介紹劍士時將進行武術表演。
    鳴因此雀屏中選。
    當然,鋼之血族一事不能公諸於世。不過即使如此,鳴既是頂尖高手,又是外貌出眾的美少女,拿來當成招牌的確具備十足衝擊性。
    「……所以哩?那身衣服又是……?」
    「他、他說這樣穿比較能招客……」
    看來鳴是在被半哄半騙下,無法回絕才穿上這身衣服。
    「怎怎怎怎怎麼辦!怎麼辦啦!我我我根本不不不知道能不能在別人面前表演武術啊!」
    「好我知道,我知道了求妳先冷靜!總之先穿我的上衣啦!」
    「啊哇哇哇……怎怎怎麼麼辦辦辦辦……」
    瞧她緊張成這樣,已經不是鬧著玩的。就算再怎麼看得起季風家的劍技,做到這地步實在太過火了。要鳴這種膽小鬼突然穿這種危險衣服站到眾人面前根本是亂來。
    當方助決定去找那名負責宣傳部門的大叔時——
    「——咦?妳在忙嗎?」
    心臟差點沒從喉嚨蹦出來。
    因為直到這股聲音傳來前,根本沒感覺到絲毫氣息。
    鳴這時「咿!」的一聲閉上嘴,看來連她都沒有察覺。小會議室的門不知何時被打開,眨眼間站著一名男子。
    「嗨。」
    是名比方助還矮,感覺起來平易近人的青年。
    不過一看就知道他不太健康,體格瘦得甚至該用憔悴形容,頭髮也淺得接近灰色。如今臉上雖露出一副好好先生的開朗笑容,卻也蘊合一種只要稍微離開視線就可能隨風而逝的飄渺感。
    接著更吸引方助注意力的是青年單手拿著的木製拐杖,以及左膝以下的義肢。
    鳴死死盯著他看,說出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哥……哥哥!」
    方助無言以對。
    仔細一瞧,青年偏中性的面容的確有點像某人——
    「嗯,妳有在努力呢,鳴。然後……這邊這位是初次見面吧?」
    與嗚有幾分神似的青年面向方助,「嘻嘻」一笑。
    「我重新自我介紹吧。初次見面,我叫季風響,是鳴的哥哥。」
    鳴曾說過,有名宗家的孩子被認定為不適任。
    眼前的青年正是宗家,第二十代當家的嫡子,血緣上算是鳴的表哥。
    「……嗯嗯,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三人坐到長桌旁,鳴也剛解釋完狀況。
    響帶來城鐵名產點心「鐵砂包」當慰問品。這種包有大量豆沙與黑芝麻內餡的包子外觀是參考鐵砂冶煉出來的玉鋼,但實在令人不予置評。
    話雖如此,味道確實不錯。瞧鳴如今專注咬著包子,似乎是想透過吃來舒緩緊張的情緒。
    響微笑看著妹妹,喝完手中綠茶後,開口說:
    「去做吧。」
    所謂「一槌定音」就是如此吧。
    鳴瞬間有了反應。
    「好…!」
    ——這麼回答。
    「等、等等!你要讓她去做嗎?」
    「放心,封刃拔刀術不是那種被人看到就會被偷學的簡單伎倆。更別提要是由她來使,看在常人眼中根本只像魔法吧。」
    將鐵砂包含在嘴中細細品嘗的響用一種只是拜託鳴去跑個腿的輕鬆口吻,面帶溫和笑容靜靜說道。
    「妳可以吧,鳴?」
    「……!可、可以!我會努力去做!」
    響的話中蘊含著某種令人不容置喙的壓力。
    明明語氣不算高壓,聽在鳴耳中卻彷彿擁有絕對命令權。在一旁看著鳴這副模樣,方助再也無法忍耐下去。
    「麻煩你來一下。」
    「嗯,怎麼啦?哎呀?哎呀呀?哎~呀~?」
    也不等響同意,方助一把拉起他的手往室外走去。
    一邊是單腳咚咚跳的響,一邊是大步大步往外走的方助。鳴根本來不及阻止眨眼間離開的兩人,只能「哈啾」小聲打起噴嚏。
    「你真的要讓她去做?」
    儘管受到如此逼問,響仍是一臉老神在在,回望方助的視線中多少帶有觀察之意。
    「哦?你反對嗎?」
    「這你一看就知道吧!要那傢伙站上那種舞台根本亂來!豈不是成了拿來吸引人潮的熊貓嗎!」
    方助也不是笨蛋,當然清楚這次武術表演背後的用意何在。
    先不論武術表演這步棋是好是壞,至少鳴是位不像劍士的可愛少女。一旦那樣的少女穿著清涼服裝登上舞台,自然能夠吸引眾人的注意。講白一點,鳴的工夫高不高超根本不重要。
    響一臉興味盎然地盯著方助瞧。
    「你不相信鳴嗎?」
    怎麼可能。
    不過正因為如此,方助才更無法接受。
    「沒這回事。我只是認為,根本沒必要強迫那傢伙去做那種事……!」
    「有必要喔。不只技巧掛保證,連長相都能當招牌的話,豈有不用之理。既然那孩子如今背負著家名,這點程度的小事根本連難題都稱不上。」
    不管是名聲的重擔,還是劍士的義務等等因素,方助都不瞭解。
    方助很清楚自己只是閒雜人等,一旦被搬出「事情就是這樣」來壓,也只能照單全收。但既然已經和鳴本人接觸過,有些地方說什麼都無法接受。
    「或許你說得對啦,可是我聽了實在如坐針氈耶。的確,鳴沒有現任當家的樣,可是連待遇都沒那個樣會不會太奇怪了?我想問一下……」
    連方助都覺得這問題非常惹人厭。
    但他實在不得不問。
    「那麼多人來找鳴的碴,是因為那傢伙是分家之子嗎?」
    SEAS將「血質」看得比什麼都重。
    畢竟實際上身為最高戰力的鋼之血族就是如此,重視血統的風潮自然深深影響整個組織。繼承了優良血統的人手持優良的劍,成為更優良的劍士——每個人都理所當然這麼認為。一旦去到那邊,鳴就成了異類。
    然而,響仍無動於衷,悠哉地搖了搖頭。
    「其實也不是,只是外界看待鋼之血族的視線就是那樣,而鳴身上能找的碴又多,才容易浮上檯面。當中最大的破綻,就是非直系血親這點。」
    「——怎麼可能?不對吧?實力弱小的傢伙的確常被找碴沒錯,可是劍士之間,實力高低就是一切啊,怎麼會因為什麼直不直系就……」
    「血統這東西很沉重的喔。而且說到底,劍士也是一群人,當中自然會有待得久的老頑固,有迫切等待別人失足以爬上高位的人,也有專門打出頭鳥的傢伙。對那些傢伙而言,鳴既是眼中釘,更是個再好不過的標靶——在這個時代真正純粹又高尚的劍士,究竟能有幾人?」
    最後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也有種自問自答的感覺。
    方助沒有能回答響這句自言自語的答案。因為他其實不太理解血統的事——對分家也只有「不過就是這樣而已」的想法。理由或許是自己這個人和什麼血統之類的根本沾不上邊。
    「我懂你為什麼擔心,不過鳴該認真時就會認真喔。那孩子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
    天才。
    一個距離方助十分遙遠的詞。不過在親眼看過實際例子後,方助意外能接受這個詞。
    「那孩子就連體質都異於常人。我想你也知道,她的感官特別敏銳吧。」
    「……是啊,根本不是人能辦到的。」
    方助回想起過去鳴光靠跟蹤的腳步聲就得知人數甚至距離,以及在黑暗中瞬間辨識出人臉的事。
    「這是種特異體質。擁有季風血統的人五感先天就比他人敏銳,當中又屬鳴最為顯著。就算割掉一邊耳朵,她依然有辦法聽到百公尺外米粒掉落的聲音——不過她最厲害的,是能夠自由控制感官的集中力。季風家之所以讓鳴繼承刀,可不是吃錯藥或妥協喔。」
    這時響拾起一隻腳。膝蓋以下的義肢非常簡單,只是根直徑五~六公分的木棒。
    「那是……因為事故還是什麼造成的嗎?」
    「算是吧。不過就算我四肢健全,會當上第二十一代當家的仍然是鳴喔。——欸,我告訴你一件事吧。」
    響簡直就像動起第三隻腳般操控左手的拐杖,離開牆壁邊。或許是長年下來已成習慣,他的動作看起來並不遲鈍,甚至比一股人還輕盈。不過一旦要揮舞刀劍,這樣果然還是稍嫌不足。
    「現在的鳴仍然處於『收在鞘內』的狀態喔。」
    「啊……?」
    用來譬喻物品的話還多少能懂,不過用來形容人就有點難以想像了。
    「收在鞘內的刀絕對傷不了任何人,而要是能不拔出來當然再好不過。話雖如此,對於一把刀而言,永遠躲在鞘內真的對嗎?」
    儘管響本來就是個捉摸不透的人,可是現在這句話聽得方助最莫名其妙。
    當方助實在猜不出話中意涵時,響往準備室的方向看去。
    「不管怎樣,多加留意吧,不是一定要看得到才算敵人。你看,說人人就到啦。」
    方助反射性看過去,發現鳴正躲在準備室的門後看著這裡。
    「……咦、咦?哥哥呢……?」
    方助聞言後轉頭看牆邊,卻已不見響的人影。
    明明剛剛還在面前,也沒有絲毫移動的氣息。方助往走廊的另一頭看去,對著陰暗的轉角處投以「到底是怎樣啦……」的抱怨。
    「喔,他好像走了耶……妳哥哥很可怕嗎?」
    「沒有,他平常很溫柔,可是在當師父的時候就很嚴格……嗚嗚,不好好做不行……」
    華麗服裝配上日本刀,呈現出何謂不協調的少女極度緊張地深呼吸。依然放不下心的方助擔憂地看著鳴:
    「冷靜下來了沒?」
    「嗯……嗯,勉、勉強。小事情小事情……」
    明明橫看豎看都知道根本還沒冷靜下來,鳴還在說那種話。或許她是不想讓方助擔心,可是她那生來與說謊無緣的性格,想要裝模作樣騙過人實在不可能。
    「不管怎樣,別逞強就好。如果真的撐不下去,我一定會幫妳去說,畢竟照顧當家大人的精神衛生也是我的份內工作。」
    不過鳴聽了——
    「——不要緊,我會做。如果我這種人的劍也能幫上誰的忙……我會盡量做、做好。」
    毫不猶豫地如此回答。
    「……我懂了。抱歉說了這些好像在試探妳的話。既然妳這麼說,我會好好看著的。」
    「別這麼說,謝謝你替我擔心。」
    「抬頭挺胸吧,妳的劍絕對不是沒價值。」
    聽到方助這麼一說,嗚露出有點疑惑,又有點傷腦筋的笑容。
    「是嗎?我果然還是搞不懂耶……」
    響直接了當地說自己的妹妹是天才。方助在腦中思索他那句話的含意。
    他認為,所謂的天才,就本質而言應該等同整個精神層面。
    若想精通技藝,一定得透過努力。其中絕大多數的過程都伴隨痛苦,但也因為如此,自認自己努力過的人將更有自信。武術的修行不單只是鑽研技藝,為了領悟流派的精髓,也必須修練心靈。至少自認沒有天分的方助是這麼想的。
    然而,有一部分的天才在學習、熟稔技藝的過程中,根本不曉得何為「努力」。
    對鳴而言,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或許鳴根本不覺得那些已融進身體各處的秘傳技藝是她「學來的」。過程中沒有喜悅也沒有痛苦,就像是在行走或動動手這些尋常舉動中,「技藝」已在其中。
    她的劍很純真,但純真同時也代表天真。
    鳴根本不知自己的斤兩有多重,也不知她的力量能成就多少、多大的事。
    X
    眾人開始於會場內的小講堂進行簡單的排練。
    寒冷與羞恥使得鳴弓起背來,邊發抖邊拼命背台詞。
    「各、各各、各各各各……各各……」
    「您在學青蛙叫嗎?」
    「各、各位……你們……們好……」
    「不不不不行不行太小聲了市民們聽不到!請再勇敢一點!用劍士的威嚴呼喊各位觀眾才行吶!」
    「遠、遠、遠方的人豎耳聽仔細!若在附近就湊上來看仔細!」
    「再來再來!再大聲點!喊開來!」
    「大人小孩大哥大姊都來——!」
    已經在自暴自棄了。
    當方助不安地靠在牆邊看著,口袋內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啊~喂喂喂,方助嗎?是我是我,你可愛的姊姊唷~』
    裝什麼可愛啊?方助暗自心想,不過還是回答她:
    「是喔,聽妳這麼有精神我可安心了呢。所以哩?請問這位姊姊,妳丟下可愛的弟弟跑去哪鬼混摸魚啦?」
    『嗯嗯,我和葉織會合以後去了趟分部啊。你那邊如何了?』
    「沒什麼如不如何,和平得很啊。現在只擔心那傢伙的心臟撐不撐得住。」
    『這樣喔~那不是很好嗎,你就專心做好你的任務啊。』
    「我知道。啊妳呢?辦完事以後直接去工作?」
    『嗯。啊,不對,今天放假。』
    「放假?」
    『工房關起來了啊。本來我有蠻多想試的東西,不過沒辦法呀。』
    經歌夏這麼一提,方助才發現電話另一頭的確沒什麼雜音,只有她本人的話聲以及似乎在翻找東西的聲響。
    現在一想起來,剛才似乎在會場內看到幾名見過的工匠。大概是上層希望工匠們能藉此機會觀賞名刀,從中學習吧。
    「……還有這種事喔。」
    『或許吧。總之那邊沒事最好。方助,你加油啊~等你完成任務,我再好好抱抱你喔,嘻嘻~』
    「煩耶,別老把我當小孩啦。」
    「嗶」的一聲掛斷手機。
    低頭看了液晶螢幕上的時間後,方助又擔憂地看向舞台。
    歌夏正在SEAS城鐵分部大樓內的資料保管庫,從頭翻閱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資料夾。
    她並未獲得許可,因此如今人少反倒幫了大忙。
    「那邊說了什麼?」
    「沒什麼問題,真希望能夠那樣沒事到結束啊。」
    葉織人也坐在桌上型PC前,尋找裡頭的數位資料。
    這個保管庫內主要存放著現場活動組,也就是劍士的活動記錄。歌夏平時就認為這些檔案全該數位化,不過似乎還沒徹底施行。
    她的目標是要查這兩三個月以來針對武器走私集團的活動記錄。包含方助先前過上那名妖刀使男子和傳話人背後的關連,以及海因茨·佛格爾與追擊部隊間交鋒的記錄。
    這時,外頭傳來陣陣啪嚏啪嚏啪嚏啪嚏的螺旋槳聲。
    瞥了窗外一眼後,歌夏皺起眉頭。
    「……實在有夠吵耶。外面是怎樣,怎麼會有直升機在飛?」
    「大概是採訪用直升機吧。畢竟刀展是個大活動,直升機正往會場飛去。」
    原來如此,直升機側面機身的確印有地方電視台的標誌。
    「那是室內展覽會,空拍有什麼用啊,難道要把外面人潮轉播到每戶人家的客廳嗎?」
    「可能是呢。畢竟今天天氣不錯,對主辦方而言是個好機會。聽說他們好像要做新嘗試,在外頭搭設了舞台。」
    葉織如此回答。不過她萬萬想不到,要站上那個舞台的人就是鳴。
    歌夏只隨便「哦~」了一聲,就繼續翻找資料夾,腦中同時回想起與魔劍對砍的劍士。
    身為工匠的歌夏透過記錄知道幾天前發生在竹林內的那場戰鬥,因為她幫劍士使用過的刀進行血磨時,能看到刻在緋鋼中的戰鬥記憶。不只從刀刃清楚傳達出雙方間力量的差距,還有某位劍士捨命施展的那一擊,都讓歌夏不寒而慄。
    八名劍士中三人死亡,其餘重傷,其中一人全身癱瘓。
    不知菲爾頓是實力好還是單純運氣好,所受傷勢較輕,勉強還能行動和說話。而根據他的說法——
    那名男子不是人。
    他的血肉正逐漸與魔劍同化——
    X
    武術表演只能交給鳴去賭一把了。關於這部分雖然有點勉強,方助仍選擇接受。說是這麼說,該思考的事還有很多,於是他邊等待舞台開始,邊重新整理思緒。
    例如說,關於那名就碰過那麼一次面的男人,海因茨·佛格爾。
    與走私集團「劍魚」有往來,實際搶奪並使用魔劍的犯人。
    劍魚之所以會選中城鐵,不外乎這個坐擁眾多高價名刀的國家,碰巧要在這座城市內舉辦刀劍展覽會——才會為了獲取暴利來奪取名刀。而既然海因茨寄身於劍魚,表面上大概也只能充當集團的走狗。
    以上應該是大致的理由,但也只是應該。
    方助實在想不透。
    在北歐搶了魔劍後千里迢迢來到日本,真的只為了幹這一票?
    的確,名刀能帶來龐大利益。而正所謂內行看門道,即使搶來了有名刀劍,只要透過一些機靈的傢伙流通至適合的黑市,就能大撈一筆,還不留下痕跡。
    不過真要說起來,那傢伙究竟為何搶奪魔劍?若是不弄懂這個最初的動機,能推翻剛才那些解釋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他真的只想要錢,只需直接拿那把魔劍去黑市賣就行,他卻沒有這麼做。
    而且他又為什麼會選在下手前特意與鳴接觸呢?
    若當時他在廢棄工廠真的沒有其他同伴埋伏,只是衝著善鬼而來,做法未免太過簡陋。就算魔劍讓他擁有強大力量,單槍匹馬殺來也太奇怪了吧。那樣與其說是衝著刀來,更不如說只是先露個臉而已吧?
    根據到目前為止的要素判斷,他所有的行動都不太合邏輯。至少看在方助眼中,那名魔劍使有著一種與邏輯完全不同次元,令人難以置信的執著心。
    總覺得有股不好的預感。
    「——讓各位久等啦!本日的重頭戲,將由劍士大人為我們帶來武術表演!」
    可能因為在想事情,使得方助沒有注意到舞台上的節目已進行了好一大段。
    方助待在人群外側遠遠望著舞台。台上拿著麥克風的大姊姊賣力主持節目,節奏掌握得讓台下的觀眾都看得入迷。
    抬頭一看,不只天上飛著地方電視台的直升機,地上也隨處可見舉著相機的人。要不是有任務在身,方助應該也會看台上的節目看得入迷吧。不過像這樣站在客觀角度來看,這場展覽會似乎挺受矚目。
    「這次將為我們表演的劍士竟~竟竟竟然只是位年僅十五歲的女孩!但各位千萬別小看她!她的廬山真面目竟是十五年來為劍而生,精通祖先代代傳承下來的拔刀術高手!驚天動地的居合斬!請各位睜大眼睛瞧仔細唷!有請季風鳴小姐!」
    這時的場面應該要精神十足地登場才對。
    可是鳴的登場卻一點魄力也沒有,而是像地鼠從地洞探出頭一樣畏畏縮縮。
    會場響起熱烈的拍手聲,同時一些低俗的呼聲,與近似慘叫的女性尖叫聲此起彼落,全因為她身上的服裝。鳴把從刀袋中拿出的善鬼國綱一如往常摟在胸前,呆呆愣在熱鬧會場的中心點。
    抖抖抖抖抖抖……
    「……那個~季風小姐?哈囉?」
    抖抖抖抖抖抖抖抖抖抖抖抖……
    結果不是地鼠,而成了初生小鹿的鳴在聽到大姊姊的呼喊後才終於回神。深呼吸一口氣,戰戰兢兢握住過去從未拿過的麥克風,大喊:
    「各……各……過位、打家『嘰——』!」
    吃螺絲了。而且麥克風也發出劇烈噪音。
    鳴比誰都要吃驚,差點沒站著昏過去。雖然在大姊姊的安撫下勉強撐了下來,笨拙到不行的模樣卻令方助看得坐立難安。
    「振作點啊~」
    「欸那個妹妹真的是劍士?」
    「……有搞頭呀!」
    「隨便啦,夠養眼就行。」
    「不錯喔!繼續啊!」
    「卡哇伊!」
    觀眾的反應半是困惑,半是看熱鬧,不過至少年輕男性的視線全被鳴吸引住了。
    「……慘、慘兮兮耶……」
    方助看得胃發疼,不禁有種想馬上扔毛巾棄權的衝動。
    「——那、那麼!馬上請她帶來期待已久的拔刀術表演!這次我們準備了三個標靶!雖然我們已做了十足的安全防範,不過還是請各位和舞台保持三公尺以上的距離喔~」
    這傢伙真的沒問題嗎——不只是台上的大姊姊,想必在場所有人都這麼想。
    等間隔排列出來的是自古以來常見的稻草綑。
    這是種以舊榻榻米表面之類的稻草捆住竹竿的練習道具。也有那種以竹芯為骨架,再添加稻草當肉體的人形靶,專門用來試刀。
    「好、好好、好的………」
    這時鳴大概是想起自己的任務,慢吞吞地朝稻草綑擺出架勢。
    然後就那樣不動了。
    原來鳴緊張到腦袋一片空白,根本別說表演拔刀術了。現場籠罩著一陣極度沉重的沉默,看著台上化為石像的鳴,台下響起一陣交頭接耳聲。
    方助如坐針氈,台上的大姊姊也是冷汗直流。
    這個時候,鳴再次大大一口深呼吸。
    集中精神,閉上眼融入黑暗,有如搓紙條般越搓越細的專注力遮蔽了周遭的聲音。接著,在口中小聲喃喃自語:
    「——封刃拔刀術·太刀風十一『幽薙』之型……」
    聲色沉靜,像是種自我暗示。
    眨眼間,她的動作突然改變。
    只見她瞬間抿上嘴,以看不出絲毫迷惘,簡直如同事前決定好的條件反射動作往前踏去。緩慢動腳縮短距離,柔軟運用腰部及四肢關節的鳴,就像漂在水面的葉片般輕盈轉身——
    咻喀喀——
    現場響起清脆的聲音,而觀眾們幾乎都不曉得發生什麼事。
    眼睛稍微好一點的人或許勉強能看出「發生了事情」,對劍術稍有理解的人則能明白「鳴做了某件事」,可是卻沒人看得出「那是一種拔刀術」。除了混在人群中的季風響,以及方助之外。
    一切經過在不知不覺間結束,鳴已無聲無息收刀回背上的鞘,沉浸在餘韻當中。
    現場寂靜無聲。
    「……啊、啊?」
    鳴突然間露出一副如夢初醒的表情,看到台下觀眾愣住,不禁慌了手腳。
    標靶依然毫無動靜。從旁人眼中看來,鳴就只是輕盈地轉動身體通過稻草綑之間罷了。
    「那、那個~季風小姐,妳這是……?」
    「這、這這這、這是……」
    鳴慢吞吞地順著來路走回原位,根本無法想像她剛才做出那種動作。途中,她伸手咚、咚、咚地推了標靶。
    下一秒,發生了宛如變魔術的景象。
    三個稻草綑的上半部通通「唰唰」地往旁滑開,掉到地面上。
    稻草這種材料即便用直砍很容易砍斷,想橫劈或撕碎卻十分困難。柔軟且堅韌的纖維呈直向排列,想橫向劈開的話必須透過精準的控制,使刀刃的角度與稻草成垂直。越接近橫劈難度也跟著越高,因此一般都採用斜角度的袈裟斬來劈。
    然而,台上三個稻草綑的切口沒有參差不齊,幾乎都呈水平,彷彿一開始切面就長成那樣。
    如此劍閃絕技,快得連餘光都看不見。
    話雖如此,「太厲害」並不見得是件好事。
    「呃……以上是、季風小姐帶來的拔刀術……表演?」
    過度發達的科學到後來將和魔法沒兩樣——不知是誰說過這句話。
    相同道理,極致的劍技在常人眼中不也等同看不到,甚至感覺不到的領域嗎。
    一般人別說依樣畫葫蘆,根本連理解都有困難。也因此,現場逐漸瀰漫起一陣尷尬的氣氛。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一人的拍手聲。
    是方助。他不顧旁人的眼光,從人群的最後方不停用力拍手。
    接著又傳來另一人的拍手聲,這次是響。
    然後又過了幾秒,受到兩人拍手聲的影響:開始有其他人跟著稀稀落落鼓起掌來。
    鳴看得一頭霧水,不過還是抱著刀輕輕一鞠躬。
    「——欸,那架直升機是哪家電視台的?」
    突然間,方助聽到不遠處傳來這聲訝異的疑問。
    似乎是新聞節目的工作人員,他們邊抬頭仰望天空邊討論著事情。方助自然而然朝他們所指的方向看去,結果只看到一架普通的轉播直升機。
    天上還有其他幾架滯空的直升機。不說還不會注意到,的確只有那架直升機離得特別遠。方助繼續偷聽工作人員的對話,才知道那架直升機是在某個瞬間突然離開會場上空。
    要讓這種龐然大物飛在天上,必須得依程序向行政機關進行申請。因此,業界相關人員幾乎都能掌握哪家電視台派了幾架直升機出動,有沒人知道的直升機出現這種事怎麼想都奇怪。
    其實還有一架出動,只是情報沒有確實傳開吧——一群人作出如此結論,繼續回崗位上工作。
    只有方助一人自覺心中湧現莫名不安,依然抬頭看著那架直升機。
    因為它正往城鐵分部的方向移動。根據歌夏所說,今天分部沒什麼人在,工房也關著,大概連隻小貓都看不到吧。
    ——不是一定要看得到才算敵人。
    「!」
    方助的直覺發出警報,鳴則是感覺到他的氣息有變,也沒跟著台上大姊姊的主持向觀眾打招呼,反而是往方助視線的方向看去——
    瞪大了雙眼。
    鳴的反應形同答案。
    「嗚哇!」
    「喂、喂你幹嘛啦!」
    「白癡喔!小心點啦!」
    身體在頭腦思考前已先動起來,跳進人群往前衝的方助不管身後一片謾罵,一口氣跳上了舞台。
    「呀!你你你是哪位想幹什麼?排練時有這部分嗎?」
    「抱歉!我沒時間說明了!」
    方助完全不理慌了手腳的大姊姊及台下愣住的觀眾,摑住鳴的雙肩。
    「妳看到了?是那傢伙嗎!」
    「嗯、嗯、是……!」
    不會錯,是那個藍眼渾蛋。
    然而,這時換方助不知所措了。對他來說,鳴的安全才是最優先,所以他不能丟下鳴,可是帶著她衝去危險的現場又是個問題。
    當方助因腦中的擔憂讓腳停下來的瞬間,鳴竟主動用強得嚇人的力道拉起他的手。
    「走、走吧!快點!我覺得那個人又要做什麼不好的事了……!」
    被鳴拉著手追在她後頭的方助,不一會就超過她跑在前頭。
    其餘被留下來的人只能愣在原地——儘管有些人覺得這大概也是表演的一環,但現場仍充斥著一種被狐狸擺了一道的氣氛。
    方助心想,誰管那麼多啊,反正拔刀術已經表演了,那就沒我們的事啦。
    「老姊人還在那裡啊……!」
    方助邊跑邊掏出手機打給歌夏,祈求她快接的同時把手機拿到耳邊,結果馬上就通了。
    『嗯?怎麼啦方助,你這傢伙已經想念我的聲音了嗎?』
    目前還平安嗎。稍微鬆了口氣之後,方助急忙打斷她的話。
    「沒空說這個了啦!妳那有沒有看到一架直升機?」
    『直升機?啊你說那架在空拍的嗎,剛才看它往你那邊……嗯?怎麼這麼近?拍我這又能』
    一瞬間的沉默後。
    電話另一頭的歌夏大喊:
    『——不妙!』
    資料被丟出去的聲音,歌夏喊叫與葉織回答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最後是「喀啦」一聲手機被丟出去掉到地上的聲音。
    應該更早就該發覺不對勁了。會場的警備森嚴,等同分部那邊疏於防備。那傢伙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分部。
    話雖如此,時機未免太剛好了。
    展覽會場前的廣場開始鼓譟起來,站在人潮中心點的季風響也開始思考。
    他伸手摸著下巴,以客觀的立場喃喃自語道:
    「……好啦,這下事情真變成我最不想猜中的局面了呢。」
    2
    「還以為刀劍專家云云只是空口白話……沒想到連這種玩意都準備了啊。」
    一架混進轉播機群的直升機中,海因茨·佛格爾半是傻眼,半是佩服地喃喃自語。瞥了一眼途中沒說過半句多餘的話的駕駛員後,他披上黑色厚外套,從箱中取出Number·Eleven。
    共鳴的劍身微微震動著。
    透過緋鋼與這把魔劍連繫著的海因茨並非用言語,而是以感覺來理解——歷經長久歲月仍殘留於劍身上的「某種」血痕是何來頭,以及解放這把魔劍真正力量所需要的是什麼。
    話說回來,這次的指示下得真夠顯眼。
    本來他大可砍死警衛前往目的地,不過站在贊助商的立場,更希望看到這種引起轟動的做法吧。
    升空前並沒碰上什麼阻礙,而在這之後就算這架直升機的真面目曝光,也不關自己的事,畢竟與接下來要幹的事一比只是雞毛蒜皮。現在問題只剩該如何在目標地點降落,不過當然,不需要除了「一直線」這條最短路徑以外的選項。
    只需緊握一把魔劍,其它的裝備目前都不需要。
    「——該走了。」
    踏著簡直只是去散步的步伐出到機外,魔劍使就這樣往下墜落。
    衝到大馬路上,在險些被輾過的極近距離攔下計程車後,方助也沒仔細說明就要司機以最快速度飙車。
    「喂!小鬼你這樣太危險了吧!」
    「別管了求你快開車到SEAS城鐵分部旁的工房!——所以我說!魔劍使正往分部去啊!還問怎麼去?直升機啊!總之請將能調度的刃走和劍士通通叫回來!哎唷!我怎麼可能說謊啦!」
    方助把手機壓在耳邊,拚命說服展覽會場的警備主任。
    司機起初雖然慌了手腳,一旦察覺情況似乎不太對勁,仍發揮他的專業猛踩油門加速。
    貼在車窗上仰望天空的鳴,露出一臉見到不可思議景象的表情。
    「掉、掉掉、掉下來!他掉掉掉下來了耶!」
    「啥!」
    方助連忙把頭離開電話,跟著鳴的視線定睛一瞧。
    勉強看見一個黑點離開那架直升機,頭下腳上直直墜落。
    開什麼玩笑,那傢伙想死不成——當方助更瞪大眼想看仔細時,計程車突然緊急煞車停了下來。
    「……欸!怎麼搞的幹嘛停車啦?」
    「塞、塞車啊我哪有辦法!」
    與高速公路鄰接的環狀道路正在塞車,看來接下來的路開車還比較慢。
    「之後再把皮包本體還我就好!裡面有連絡方式!謝啦!」
    「啊?……喂、喂小鬼!」
    沒時間慢慢付錢的方助乾脆把整個錢包扔給司機。
    「要跑囉!」
    「嗯、嗯……!」
    兩人開始穿梭於車縫,以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之間。
    烈風侵襲黑衣男子全身。
    海因茨只用簡略目測決定降落目的地,畢竟光憑肉身加上一把大劍的重量,很有可能一陣風颳來就被吹到遠處。不過他依然冷靜,當真要實行這種怎麼想都蠢得可以,單槍匹馬衝進去的襲擊。無論是預測降落地點或氣流,他都透過劍的感覺加以理解了。
    魔劍與心臟劇烈鼓動。
    魔劍的劍尖簡直就像磁鐵般指著地上某一點——正下方,城鐵分部引以為傲的工房屋頂。
    海因茨右手握柄,左手扶住劍身。魔劍帶有一股無法理解的熱氣,使得劍身周遭浮現幻影。一身被黑衣包覆住的肌肉正等待凶狠臂力大顯神威的時刻到來。
    魔劍很清楚該如何,又該瞄準哪裡。
    眨眼間,魔劍的劍柄噴出劇烈光芒,使海因茨的肉體獲得異常的推進力。
    魔劍與黑衣男子以降低空氣阻力的姿勢掠過風中,異常推進力使得魔劍發出炙熱又刺眼的劍光,化為一條筆直的線掠過城市的天空。
    在劍光出現後沒多久,傳來了劇烈爆炸聲。
    是工房從天花板直接被貫穿到地面造成的轟隆巨響。
    X
    衝出大樓外的歌夏感受到連地面都在震動。爆炸的餘聲仍在迴響,而警報器事到如今才終於響起。
    「這下真的不妙了啊……!」
    歌夏既非戰鬥員,附近又沒有能立即應對的劍士。就在歌夏心中越來越焦慮的同時,發現葉織從身旁衝了過去,她拿著的沉重刀袋也隨著步伐搖搖晃晃。
    「我去處理。請歌夏小姐快點退開,很危險的。」
    「葉織?妳、妳等等啊!」
    葉織毫不猶豫就往險地衝的模樣,看在歌夏眼中只是有勇無謀。
    「——『雷切』的新型外裝還在調整啊!」(錄入君科普:根據刀主人的名字這個雷切應該是雷切千鳥,是九州戰神立花道雪的佩刀,據說可以切開雷電,典故是立花道雪被天打雷劈時用這把刀把雷劈開了,所以道雪又被稱為雷神。另外因為刀尖有變色的痕跡,所以搞不好這刀真的接觸過雷擊,有興趣的可以去立花史料館看看這刀。)
    這把立花家的名刀,刀裝具正配合第十八代當家葉織進行改修。
    時機對葉織而言根本糟透了,不曉得光憑目前手上這把佩刀能發揮出幾成實力。然而,葉織已沒有時間猶豫了。
    「我是名劍士,無論如何都不能置非法之徒不管!」
    「不行,站在工匠的立場,我不能讓妳去。不是我不相信妳的實力,但這次的敵人實在太難搞了!依妳目前的破綻,要面對魔劍簡直在玩命!」
    「現在能趕去的除了我沒有別人!我至少能夠拖延時間,直到其他劍士——鳴大人趕來為止……!」
    葉織還記得工房的景象——那個有著各式各樣的人們來來往往,簡直形同聯繫在一起的機器全力運轉的地方。
    眼看那個地方即將遭人侵門踏戶,自己說什麼都不能坐視不管。
    感覺出回頭一望的葉織這句話中含有不可動搖的決心,歌夏於是問了最後一句:
    「……妳不會亂來吧?」
    「對天地神明發誓,絕對不會。」
    歌夏聽了後點點頭,從掛在肩上的提包中取出某種東西。這個比罐裝咖啡還小的圓筒狀物體,是本來如果今天工房有開,歌夏打算試著改良的一種「特製品」。
    「這是刃走用的閃光彈。或許拿這個給貴為劍士的妳有點失禮,但希望妳能拿去用。一旦苗頭不對就趕快溜之大吉,沒人會怪妳,沒問題吧?」
    「收到。請歌夏小姐快躲到安全的地方,萬一妳這種等級的工匠受了傷可是件大事。」
    「嗯……到頭來我還是只能待在後方嗎,都快把我急死啦……!」
    「我也同樣很著急——加快腳步吧。」
    兩人在互相點頭後便不再說話,背對背分道揚鑣。
    工房已成一片狼藉。儘管這座紅磚砌成的工房絕不脆弱,但架構古老,建築物本身又老舊。如今天花板簡直就像被從正上方丟下人類大小的砲彈而開了大洞。不過一樓的物品通通沒被動過,也感受不到人的氣息。
    天花板的大洞是落在工房北邊,還直直貫通了地板。
    看樣子對手人在地下。葉織毫不遲疑往前衝過還殘留衝擊餘波的工房內,往三和土地面上被轟開的小洞——
    一跳。
    一確認揚起的塵土另一頭有道黑影,葉織迅速打開刀袋口握住深灰色的刀柄。
    「——喝……!」
    一邊往下墜的同時,邊用鞘頭猛力一刺。
    卻被正下方的入侵者以媲美怪物的反應速度閃開。
    不過這一刺劃過並切斷對手數根頭髮,也使塵土「唰!」的一聲散去,現出對手的原形。
    葉織終於見到了魔劍使,海因茨·佛格爾的樣貌。
    明明他身上只穿了最低限度的防刃裝,從空中墜落至此竟沒受半點傷。即使緋鋼能讓身體能力強化,也無法否定他的身體異常強韌。
    葉織一語不發,不斷猛攻。
    等到印有家徽的刀袋落到地板上時,兩人已交鋒了數回合。葉織以收在鞘內的愛刀連續出招,而海因茨則採守勢,彈開刀往後一跳。
    兩人近距離面對面,維持架勢並持續窺探時機。
    「……不知打哪來的傢伙,妳倒挺會用嘛。沒想到除了那丫頭以外還有這種程度的女人啊。」
    「哎呀,多謝你的誇獎。儘管遠遠不及鳴大人,不過立花家的招式可不只這點程度喔。」
    這段假惺惺的對話中,雙方都在伺機尋找對手每個動作上的破綻。葉織擺出架勢的同時,以格外低沉的聲音質問:
    「賊人,目的何在?」
    海因茨沒有露出破綻,邊以銳利目光觀察葉織會如何出招,邊陪她打唇槍舌戰。
    「我對這個國家的劍還挺有研究的啊。」
    聽到海因茨說出意料之外的話题,葉織不禁眉頭一皺。
    「我可是在誇你們呀。這個決定性缺乏鋼鐵資源的島國,發展出一套用鐵砂冶煉玉鋼的打刀技術……緋鋼的力量強弱取決於基底刀劍的品質,其中又與鍛造出的武士刀特別適合。正因為如此,維護刀劍及緋鋼的技巧也跟著發達起來。」
    「你在說什——」
    「維護『血』的方法因文化圈而異,我的國家是以專用的聖水滴到刀刃上,再以獸毛織成的布仔細擦拭。可是日本這個國家——用的似乎是種很有意思的玩意啊。」
    此時葉織終於察覺海因茨特意講這番長篇大論背後的含意,臉色瞬間鐵青。
    只要想想「此地是哪裡」,答案不言而喻。幾天前與歌夏的對話頓時在葉織腦海中甦醒。此地是寬敞的工房地下倉庫,而海因茨於方才交戰的過程中,也逐漸往目標物移動。
    「難不成……!住手!那是……!」
    葉織已顧不得會露出破綻,急忙往前衝。海因茨笑了一聲,將魔劍反手倒握。
    「太遲了。」
    目標就是他身後的一個大桶槽。
    只見魔劍貫穿桶槽外殼,劍刃徹底刺進裡面。縫隙間流出了無色透明的發亮液體,整把魔劍也完全浸泡其中,液體更似乎要透過劍身滲進劍柄。
    原來那液體是日本的工匠們進行血磨時使用的「閃血」——原液。
    通常閃血是種非得稀釋數十倍後才能使用的劇毒物質。這也正是為什麼只需極少的量,就能發揮血磨無數刀劍的驚人功效。
    閃血擁有讓刀劍身上的血——血的力量活性化的功效。
    葉織根本無法想像,若把劍刃浸泡在原液中會發生什麼事。
    「咕唔唔唔唔唔!!!」
    「你這……!」
    一股近似非人生物的吶喊聲從魔劍使嘴裡迸出,時間不到幾秒。葉織竭盡全力衝向陷入顛瘋狀態的海因茨,想以最快速度給他一擊,結果卻讓她瞠目結舌。
    不見了。
    放眼望去,只見原液的水滴浮在半空中劃出軌跡。不知何時,海因茨竟已在遙遠的軌跡另一頭。
    原來海因茨只憑一躍就從地下室這頭跳到了另一頭,四肢趴在地上,用顫抖的手握著魔劍。
    感官透過緋鋼與劍相連的海因茨發生劇變,如今他應身處足以使全身血液沸騰的高溫之中。劍刀有如野獸咆嘯般的共鳴,與主人痛苦的呻吟譜奏出異樣的和聲。
    究竟是什麼理由讓他做到這個地步?
    「血——」
    附著在魔劍上的黝黑舊血痕,如今竟紅得像劍身上多出幾道傷口,並從中流出閃閃發亮的鮮血。
    恐怕那不是人血,而是「某種東西」的血。
    海因茨抬起頭來,一對藍眼佈滿血絲,露出都用力得快咬碎了的獠牙,笑道:
    「——甦醒啦。」
    原本在眼前的身影瞬間模糊。
    海因茨光靠肌力猛衝而來的突擊使地板破裂,宛如化為一顆強烈撼動地下室的黑衣砲彈。
    直覺與本能的恐懼促使葉織動起身體。
    葉織往旁一躍並用刀鞘防禦,接下了這道掠過身旁的斬擊。
    至於海因茨同樣受到衝擊。看到他以受身動作滾到地上,再緩緩重整架勢的模樣,葉織深呼吸一口氣做出覺悟。
    「……好吧。『雷切』出鞘,六號外裝啟動——雖然我不懂你的目的,但你那把兇刃總有一天會害人。既然如此,我非得在此阻止你……!」
    立花家代代相傳的雷切,是把刀長不到兩尺的脇差。
    稱號的由來簡單明瞭,源自於過去某個武將曾以這把護身佩刀砍殺雷神的傳說。由於是把太刀磨短,使得雷切的刀背弧度較均勻且深,寬度較寬的刀身充滿霸氣,透過緋鋼在表面散發出蒼白色閃光。
    ——調整不足,外裝運轉率只有60%,能發揮到哪個程度呢。
    「……要上囉。」
    低語的海因茨只有犬齒特別長,牙齒縫隙間也磨擦出火花。
    接著他再次衝來。
    仔細盯著海因茨完全無意試探,充滿殺氣的步伐,葉織以深深與自身融為一體的立花家劍術迎擊。
    「——立花流·伏之型!」
    葉織旋轉身體,揮出厚重且鋒利的短刀。
    震耳欲聾的金屬聲,爆炸聲及電火花聲交疊,撼動了整間地下室。
    兩人交錯的瞬間,葉織壓低身體貼地,海因茨則在空中翻身。
    原來是葉織一步不動,就精準化解掉敵人的突刺。
    「嗚……!」
    用來支撐雷切的手臂發麻,使葉織忍不住呻吟。
    海因茨竟只靠著肌力抵消慣性,用力一踏後掉頭,以魔劍的劍鋒在地板上擦出火花,冷不防往上一劃朝葉織的頸部襲來。
    葉織也如同河面的水蜘蛛般順暢地掉頭,舉起刀與鞘成十字,化解了海因茨來自下方的斬擊。她不讓魔劍與自己的愛刀硬碰硬,而利用對手的勁道四兩撥千斤,反應之快超出了海因茨的預測。
    葉織的腳邊「啪嚓!」閃爍著蒼白亮光。
    她的架勢非常獨特,是把身體重心極度壓低。
    左手反手倒持著刀,右手正著拿鞘。相較於葉織纖細的身軀,雙手所拿的深灰色武器實在粗野到與她這美麗的主人不搭。
    雷切,六號外裝追求堅固到某種執著的境界。根據角度看起來,長得和又粗又長的鐵棒差不多的鞘,與外觀清晰美麗的脇差呈現詭異的對比。
    「立花之劍乃不動之劍,可沒有天真到讓你這鼠輩趁虛而入。」
    鞘與刃合而為一成一把武器。葉織的劍術——立花流防衛術重「守」。是種將自身劍圍定為一道結界,甚至連天降雷霆都不允許入侵的,徹徹底底的迎擊劍術。
    然而,雖然氣勢上沒有輸,汗水仍從葉織端正的臉孔上滑落。因為即使劍術的確是「著重防禦」,但若真要細說現況,更像是「光防禦就竭盡全力」才對。
    對手的攻勢太過猛烈,使得葉織無法奪取主導權。
    也不知是不是清楚這一點,海因茨舉起魔劍,像在宣判死刑般對她說:
    「有意思,那我就看看妳能撐到何時……!」
    隨著主人的侵略意識上升,魔劍跟著共鳴。
    寬廣的地下倉庫開始搖晃,塵埃從天花板上掉落。
    下一刻海因茨踏出的步伐,竟比先前快上一倍。
    腳邊噴發出莫名的火粉,而一對藍眼在火光映照下,拉出一道難以形容的混色餘光。
    是劍——他的劍在燃燒。
    只見熱流扭曲變形,越來越明顯。劍身上的血噴出火粉,不一會就變化為一團火球。海因茨本人則像陀螺般扭轉全身,同時魔劍背面的血橫也炸出火光。
    爆炸聲響起後,獲得爆發性加速的魔劍直直逼來。葉織只能壓抑恐懼及迷惘迎擊。
    熱流與重壓,斬擊及殺意融為一體襲向葉織。
    猛烈攻勢宛如挖掘巨石的重型機械般毫不留情,使不停防守的葉織身體終究遭到沒能完全擋下的劍刺傷。室內溫度逐漸升高,熱氣雖能從天花板的大洞竄出,但葉織卻只能獨自一人站在這個無處可逃的地底。
    ——還不能夠屈膝……
    決心尚未屈折,不過雷切的刀裝具卻已嘎吱作響。
    六號外裝的狀態並不完全,要是不斷遭受魔劍過度沉重的攻擊,下場會如何是顯而易見。這點葉織早就明白。「妳不會亂來吧?」——她在心中對著這麼問自己的歌夏道歉,因為要她溜之大吉實在做不到。
    聽到鋼鐵發出的哀號聲,海因茨高舉起劍,使出他必殺的一刺。
    同一時間,五五波的焦躁與鬥志在葉織腦中湧現。
    究竟能否成功?不,反正不這麼做也是完蛋。葉織瞬間抽回身體調整呼吸,集中精神在透過血與自己連結的雷切上,收刀進鞘。
    眨眼問,一陣不輸給魔劍火焰的「現象」包覆了葉織。
    「防禦形態——『槐』!」
    與火焰不同的激烈閃光壟罩了地下倉庫。
    原來是由雷切的刀身釋放出來,有如雷神降臨般的過電流。如今做為芯的刀身收在鞘內,使得手中這副特化為防守用的刀裝具周遭佈滿電磁波。
    變化就在一瞬之間。
    以雷切為芯吞噬電力後的刀鞘變形成盾狀,化為一副由好幾層複合金屬覆蓋的裝甲,外層選出現了一個類似鏡片的藍色半球状領域。
    立花流「槐」——這是一種讓鋼鐵產生排斥反應,形成超高密度電磁反射力場的招式。
    這下真的製造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巨響在牆壁中反射數十、數百次,化為物理震波傳達到地面上。只見蘊含鬥志的刀刃碰撞,雙方陷入進退兩難,互拼力氣的壯烈攻防。葉織用力踏在地板上的腳往下陷,同時仍睜大雙眼瞪著敵人。
    「嗚……!」
    「——不堪一擊!」
    鮮血在怒吼,高溫化為熱浪。
    最後一壓,魔劍的劍身上出現有如噴射機的爆炎,在與雷切短兵相接的狀況下獲得強勁推力。雷切的外裝終於到達極限,浮現裂痕,挾帶高溫的劍鋒持續硬是往前擠壓,逐漸破壞電磁反射力場。
    這個時候,葉織聽到魔劍身上那些潰爛的赤紅傷痕中的聲音。
    憎恨、哀怨、殺意、飢餓與渴望——換句話說,就是破壞衝動的集合體。
    ——撐不住了——!
    「……哈……哈、呼、哈、哈……!」
    幾秒後,葉織整個身體倚靠在凹陷的牆壁旁,急促喘著氣。
    她到最後都沒有放開刀,不過拿著刀的那隻手已動彈不得。
    海因茨用佈滿血絲的眼俯視葉織。他身上含帶足以令人發狂的高熱,恐怕是靠著意志力將魔劍的血壓制進體內。看到葉織竟能如同奇蹟般躲開致命傷,他的眼中甚至浮現出一絲讚賞之意。
    「可悲啊。還無法充分發揮力量,就要跟個棄子般喪命了嗎。」
    葉織聽了「哈」地一笑。
    「我還沒有墮落到要讓賊人替我可憐……你一定會得到報應。不久的將來,你將面臨比我還孤獨,還淒慘的結局。若真要讓我說,沒能欣賞到你的慘狀實在可惜呢。」
    明明眼看就是死到臨頭,葉織的心中仍沒有失去希望。
    只因她相信,會來。
    「那也無妨。只要能達成目的,要我命喪何方都無怨無悔。」
    海因茨說完,隨手高舉起大劍,瞄準葉織的脖子——
    LCR的子彈射了過來。
    海因茨在視野角落捕捉到槍口噴出火花,往後一躍躲開子彈。
    跳進洞中的方助馬上看到葉織傷痕累累的模樣。
    「你這傢伙……!」
    他激動地從左臂射出黑繩。
    從四面八方劃出弧線進逼的黑繩雖阻斷了對手的退路,全身包覆熱流的海因茨仍不斷後退,精密控制大劍劍鋒彈開、阻攔、斬斷包圍網。
    樣子不太對勁。
    這不只是提升身體能力和劍的共鳴等表面的問題。方助有股直覺,這個男人的瞳孔深處隱藏著一種未知,激起他人不安的某種東西。
    「葉織!」
    慢一步才趕到的鳴一見屈膝跪在血泊中的葉織,立刻發出哀號。
    「鳴、大人……非常抱歉……我沒能幫上什麼忙……」
    葉織握住鳴的手,反倒像在鼓勵她。
    「……我不要緊的。比起我,還請您務必注意那個男人……那把魔劍絕非人類之……」
    可能是終於鬆了口氣,讓她在把話說完前,緊張情緒已先完全釋放。鳴低頭看著握著自己的手失去意識的葉織,在確認她還有呼吸後,不發一語。
    低著頭的表情被長髮遮蓋住,無法看清。
    先以抱著易碎物品的慎重手勢讓葉織平躺,接著站起來的嬌小身軀,簡直有如柳樹下的幽鬼般一晃——
    「太刀風——」
    消失了。
    說時遲那時快,鳴人已在空中,並進入能攻擊到海因茨的範圍。
    側身高舉鞘過頭,右手握著善鬼的刀柄——封刃拔刀術·上段拔刀的架勢。
    「『啾聲』!」
    海因茨全力往後退開。
    地板被深深劈開,一道巨大龍捲風從地下室上方直直砸向下方。這時鳴已無聲無息地落到地下室的地板並收刀進鞘,擺出了下一招拔刀術的架勢。
    「果然來了啊,一文字鳴!」
    聽到鳴舊姓的方助眉頭一皺,而鳴本人則震了一下。不過在那之後別說開口,連用表情回應都沒有。她的氣息已像在廢工廠那時一樣,眨眼間有了巨大轉變。
    方助從那道異常安靜的背影深處,看見了她的情緒。
    聚焦在她小小背影的火焰,是鳴至目前為止從未展現過的種類。
    「鳴——」
    「讓我來。」
    鳴既沒回頭,也沒打算等方助回應。瞪大的雙眼直直注視著敵人,以形同自動的動作緩緩往前跨一大步——第二步以後快到無法目視。
    爆炸聲、破風聲與金屬聲交錯在一起,造成方助強烈耳鳴。
    兩人都在彼此的劍圍內。擋下拔刀術的海因茨後退數步,由下而上對著瞬間逼近他的鳴砍去。
    鳴瞬間做出判斷,讓身體浮在半空中。
    收刀。從對方的準備動作就預測出上斬的軌道,以收在鞘內的善鬼來防禦。大劍與鞘交鋒,發出了高亢碰撞聲,鳴雖像顆小皮球般被擊飛,卻在空中一個反轉,朝牆一蹬後,揮出在鞘內蘊釀的暴風之刃。
    在火光映照下顯得艷麗的藍眼中蘊含了魔劍帶來的興奮,然而嘴角卻又煩躁地扭曲。不一會,互相衝突的兩人從天花板的洞飛出,舞台回到地面上。
    「該死……!」
    方助不禁咒罵一聲,抱起昏過去的葉織。
    她傷痕累累的身體相當輕盈,搞不好她手中至今仍不放開的脇差還來得比較重一些。方助緊咬牙關尋找樓梯,往地面上衝去。
    遠遠傳來街上的喧囂聲。
    看來這起發生於光天化日下的慘劇遭許多人目擊,混亂轉眼間形同巨大波紋般擴散開來。
    方助將葉織抱到安全的地方躺下,呆呆望著兩名纏鬥的劍士。
    本來以為在這一頭,結果一眨眼已跑到另一頭。鳴用的是一種稱為「縮地」的步伐,腳步中感受不出半點重量,有如鬼神的瞬間爆發力快得讓方助不只視覺及聽覺,連意識都跟不上。眼看崩塌的柱子即將壓到鳴,不過她卻連看都沒看一眼,直接拔刀施展無數斬擊切碎柱子來化解。
    登峰造極的劍士與刀相連為一,本身已被普遍認為是種兵器。
    右手提刃左手舉鞘,無論是揮舞的手臂或移動的步伐都毫無多餘,一心同體為了刀刃而動,儼然化為一架驅使華麗拔刀術到令人不寒而慄的機器。
    ——現在的鳴仍然處於「收在鞘內」的狀態喔。
    季風響是這麼評論鳴的。
    假如到剛才為止那種人畜無害的性格是「鞘」,那麼如今的模樣就是出鞘的劍嗎?
    不。
    不曾褪色的記憶如此否定。何況現在鳴的劍術粗糙到連方助都看得出來。
    任由失控的情緒肆虐的刀刃,豈不是與那個夜晚的妖刀相似嗎?
    季風鳴的情緒外露了。
    海因茨不曉得什麼封刃拔刀術的極致或是異國的劍術,不過卻對鳴流露於外的情緒再瞭解不過。如今她那受衝動驅使的刀根本毫無戰略性可言。
    「妳這不是懂了嗎……!」
    聽到這聲自殘酷的微笑間漏出的低語,鳴有了反應。
    海因茨在交錯的刀劍狹縫間抽了口氣,接著任憑已陷入瘋狂的血氣迸出口:
    「丟棄妳那些沒用的恐懼、迷惘和大道理吧!劍是殺人的道具,將阻擾的一切通通砍殺,貫徹怒火才是絕對的不二手段!鬥爭的本質唯有憎恨!承認妳心中的憎恨——妳的劍才真正算完成!」
    莫名的焦慮和怒火交雜在一起,鳴忍不住咬緊牙根。話雖如此,如今的她卻無法冷靜判斷,全因為海因茨挑釁的態度,加上葉織受傷的身影不時映入眼簾。朋友流下的赤紅鮮血深深烙印在腦海中,使得宛如濁流的強烈敵意順利奪取了身體的控制權。
    只見海因茨靠著鳴怒火中燒而魯莽出刀,預測起她的動作。
    不妙。
    方助一氣呵成結束了LCR的退殼與再裝填,連續開了兩槍。
    「!」
    海因茨迅速對從旁來的狙擊有了反應。他巧妙控制劍鋒彈開子彈,不過方助也趁機衝了過去。
    「縛陣。『斑』……!!」
    明明只有微微跳起身再一個扭動,不過方助其實已從空中使出六連擊。
    採取防禦姿勢的海因茨被衝擊擊退,靠著破壞地板來站穩步伐,身上當然毫髮無傷。
    差距只在一線間的刀劍爭鬥因此闖入了短暫的空白。
    感覺一秒簡直長達十秒。就在下一刻,兩個男人的意識都集中到鳴身上。嗚的步伐近乎條件反射,而如今在背後推動她的依然是怒火。所以一旦認定為「敵人」,就會出於本能加以排除,當中甚至無意識地蘊含了殺意。
    海因茨得意微笑,畢竟就算鳴在心亂如麻的狀況下拔刀,也一點威脅都沒有。
    ——大笨蛋!
    方助因此跳到了鳴的面前。
    她的刀瞬間靜止下來。
    風壓慢了半拍才吹亂頭髮,不過有如銳利斬擊的呼嘯風聲在碰觸到方助脖子的皮膚前也停了下來。
    「妳不是這種樣子的吧!」
    鳴露出一副大夢初醒的表情。
    被唤回的雙眼光芒再度搖曳,善鬼的刀鋒也不再含有憤怒氣息。原來鳴在遭方助當頭棒喝的瞬間,就變回了「收在鞘內」的狀態。
    刀鋒還在微微顫動。不過看見太刀緩緩放下,方助內心鬆了口氣。
    「對……對、對不……」
    「別在意……妳回神就好。」
    方助看著鳴露出溫和表情,不過轉而看向海因茨時,臉上已帶著強烈憤怒。
    「一下闖空門一下說大話,你這傢伙也夠忙的啊,藍眼渾蛋……!」
    周遭已被趕來的劍士和刃走包圍,更外側還有許多看熱鬧的民眾。海因茨見狀皺眉低語「又有人來礙事啊」,但視線並未離開鳴與方助。
    「你這小子才老愛壞人好事啊……也罷,該做的都搞定了。」
    「你以為我們會讓你逃……!」
    「少說大話,你們這群傢伙又能奈我何?」
    海因茨對方助的話嗤之以鼻,並對仍在發抖的鳴這麼說:
    「——日落後,我在雲雀山的半山腰,沿著舊路直走盡頭的一間廢寺等妳。給我一個人來,一文字鳴,反正妳再找多少人也沒用。」
    留下這句像在演戲的台詞後,海因茨重新拿好魔劍,往正上方擧。
    劍上的血痕噴出了火焰。
    「!」
    火焰並沒有燒到海因茨自己,而是圍繞著他成螺旋狀火柱越燒越旺。方助想都沒想就護住鳴,在誰都無法靠近海因茨的情況下,接著「碰!」——隨著一聲短短的爆炸聲,海因茨高高一躍。
    「……那個傢伙!」
    只見他就這樣包覆著熱流跳到工房屋頂,再靠著驚人的推進力飛躍於電線杆及路燈間,身影瞬間遠去。儘管在場所有還能動的人努力追趕,仍被他那徹底無視地形的機動力大大甩開,無法順利捕捉。
    鳴依然不發一語。
    她連正眼看方助都不能,拿著收進鞘內的善鬼的手無力垂下,以一種虛脫的表情低頭看著腳邊。
    3
    當天分部立刻組成追擊隊,夕陽未落前就要出動。
    已不是能拿藉口繼續藏招不用的情況了。面對偏離常軌的魔劍使,季風鳴是唯一可能對付他的一張王牌。儘管如此,分部當然不能讓她一人去冒險,於是打算對於「一個人來」的要求來個陽奉陰違。
    西洋劍士部隊藏身於黑暗中跟在鳴後方,到時再看準時機一齊進攻。
    「——由我來指揮當家大人以外的部隊。」
    在出發前編成部隊時出現的,是身上的確還負傷的達利路·菲爾頓。
    明明徹底痊癒還要一段時間,他仍不顧醫師的反對出現於此,同時劍已佩在身上。
    「只是指揮的話一定沒問題。再說我畢竟是少數親眼看過那個男人劍招的人,多一個人知道他的戰法總比沒有好……!」
    菲爾頓堅決主張,感覺他胸中似乎有股不只為了達成任務的執著——恐怕是復仇之心吧。
    「當家大人,請收下。」
    這麼說並遞給鳴某個東西的人,竟是平時總嚴厲責備方助與鳴的秃頭男。他也沒多做說明,便給了鳴一個小別針,大概是要她整理整理亂掉的衣領吧。鳴也沒多說什麼,只是一臉嚴肅地照做。
    眼看局面就要邁入下個階段。然後,方助最後沒能被編入追擊部隊。
    為了不增加多餘的屍體,這個處置十分妥當,方助當然也明白,可是——
    被選為追擊部隊領頭者的鳴,在出發前轉頭對方助說:
    「抱歉呢,對你做出那種事。」
    這就是她恢復冷靜後的第一句話。
    她主動想與方助拉開距離。
    「我不該生氣,不該思考的……而是要像之前一樣聽話照做才對。」
    「鳴!妳這……」
    方助想出言反駁,鳴卻先搖了搖頭。
    「因為我只辦得到這種事。」
    方助並沒有看漏鳴硬擠出來的虛弱微笑深處,有種近似看開的念頭。
    不過,或許打從一開始,鳴的心境與技藝,就遙遠得不是區區一名刃走能想像得到的吧——。
    方助當然不可能乖乖照單全收。
    準備已經差不多完成。他穿上輕裝的防刃衣,將LCR藏在懷中,黑繩則藏在袖口內。即使要弄來實彈花了不少工夫,不過他的強項正是銷聲匿跡。在把能帶的裝備通通裝進背包後,他趁著夜色昏暗出了城鐵分部的門。
    「請問你這是要去哪裡?」
    這聲微弱的呼喊讓方助瞬間僵住。
    一轉過頭,看到的竟是不可置信的人。數小時前才被送進醫院接受集中治療,纏滿全身的繃帶甚至給人血淋淋的氛圍。
    「葉織小姐……!妳不是應該待在醫院嗎?」
    「……叫我葉織就好,事到如今我也懶得再跟你裝客氣了。本來心想會不會有某個傻瓜衝動行事……結果還真被我料中了呢。」
    聲調聽起來依然平靜穩重,但語氣卻相當沒禮貌,看來這果然才是她真正的性格,也表示此刻她已無力裝模作樣。
    她身穿一件薄薄的患者服,搖搖晃晃地打算朝這裡走來,卻猛然一個踉嗆。
    「嗚……!」
    「喂、喂!」
    方助想也沒想就扶住葉織,然後事到如今才被她輕得可以的體重嚇得一愣。
    鋼之血族,立花家第十八代,驅使短刀名刀「雷切」的少女。無論是血的資質或是天賦異稟的劍術才華,看在方助眼中都是人中之龍,不折不扣的「強大劍士」,如今竟成了這副模樣。在方助的攙扶下,葉織自嘲地扭曲嘴角,等待痛楚退去。
    方助的身體一點都不麻,代表葉織確實虛弱到了這種地步。
    「……要講悄悄話的話,這邊是比較恰當呢……」
    「啊……?什麼悄悄話——」
    「你下的判斷不能算正確。擅自拿出武器又擅自行動,穿幫可不是件小事吧?假如你說什麼都要去——那你不覺得在來回的車資上添加一個重要的理由比較好嗎?」
    根本不明白葉織這話含意的方助接不上話。
    「你要怎麼對待自己是你的事,不過若顧慮到事情結束後,有或沒有一個正當的藉口,下場可是天差地別。我的意思是,『我作好受罰的覺悟擅自行動』和『出於這個理由,我才會採取個別行動』,雙方拿來一比,當然是後者比較能找到台階下。」
    「妳先等等,從剛才開始我就不知道妳在說啥啊。妳到底是……」
    喀啦,方助手中被放入一件小東西。
    一把不知是什麼的鑰匙,單調得和意外很少女風的鑰匙圈不太合。躺在掌中的鑰匙反射路燈,發出昏暗光輝。
    「——我和歌夏小姐一開始就遵從與城鐵分部不同的指揮系統行動,你現在就假裝去和那些人會合。」
    歌夏和葉織在方助不知情的地方進行著某種活動。
    方助充其量只是擔任鳴在大眾面前時的護衛,並沒有注意到這邊。她們究竟在暗地裡做什麼?中午與歌夏通電話時的事依然記憶猶新。現在一想起來,那時歌夏和葉織好像正在調查什麼?
    「不同的指揮系統?誰啊?」
    「久利富冬鄉大人。」
    方助頓時傻住。
    「啥!?」
    「吵死了別大聲嚷嚷會影響傷勢啊。」
    「妳說我爺爺!?那個老頭不都說要退隱了還讓妳們做那種事喔!」
    冬鄉許久前就從第一線退下來,如今以顧問的身分在全國各分部遊走。話雖這麼說,他幾乎都在做些形同觀光的視察,貫徹著老兵不強出頭的作風——本該如此。
    「立場上,冬鄉大人並未明著活動。由於這次的案件有點特殊,歌夏小姐今日本來正打算做最終確認,只是沒想到魔劍使會這麼早有所行動——我只說一次。」
    冷不防一拉。
    再三確認四下無人以後,葉織揪住方助的衣領一口氣將臉湊上前。在近到頭髮都能相觸的距離,聽完葉織在耳邊說出的結論,方助訝異地瞪大雙眼。
    葉織馬上拉開距離,一雙注視著方助,簡直已經忘記傷痛的眼神中充滿迫切的光輝。
    「你快去吧……鳴大人就拜託你了。」
    這把鑰匙似乎是葉織的私人物品。
    目標地點是城鐵分部地下停車場。方助折回剛跨過的大門走在分部用地內,回想著葉織分開前告訴他的那些話。
    ——並非人人都想成為天賦之才。我不曉得鳴大人對於自身的才華怎麼看,但是至少……她是位溫柔,不喜鬥爭的人。即使如此,既然她已決定要繼續在這條劍之道前進,我想盡全力協助她。
    方助明白。
    假如葉織如今的全力無法到達,就由自己接棒下去吧。
    來到目標地點,看到「那個」時,就算是方助也忍不住嚇了一大跳。
    「喂喂……還真敢把這玩意借我啊……」
    沒時間發愣了。
    要是不快點趕去,鳴會有危險。
    4
    位於城鐵市北方的「雲雀山」山中的廢寺,就是對方指定的地點。
    遭到拋棄的這間小小廢寺孤單座落於舊山道岔路的另一頭。月光像是帷幕般從雲間垂下,將附近一帶染成暗藍,已無人知曉來歷的佛寺就鎮座在正中央。
    海因茨似乎真的只有隻身一人。
    佇立原地的他移動眼球,視線朝上盯著嗚看。
    另一方面,鳴身後的夜色中躲著少數屏氣埋伏的精銳劍士。在最前方等著雙方開戰的,是曾一度敗給海因茨的達利路·菲爾頓。看樣子這時他決心捨棄劍士就該堂堂正正決勝負的矜持。
    在四周沒有半點聲響的空間中,無數看不見的緊張有如蜘蛛絲遍佈。
    「我聽說你是德國的鋼之血族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回想起葉織負傷的模樣,鳴心中再度微微燃起怒火。
    不行——她趕緊咬住嘴唇壓抑情緒。腦海先浮現了剛才任憑衝動的怒火侵蝕身體的下場,接著又想起方助的臉——不能流露情緒。
    這時海因茨竟發出聽來有點自卑的笑聲。裝有魔劍的箱子躺在他的腳邊,可是他沒打算伸手撿起來,只是從遠方俯瞰著嬌小的鳴。
    「我很討厭劍士啊。」
    鳴心中納悶。
    因為從他身上竟感受不到敵意。
    「尤其所謂『鋼之血族』更是無聊透頂。繼承血統?招式?刀劍?盲目遵從這些玩意都幾個世紀了?亂世早在遙遠的過去劃下句點,如今只剩下一群戴著名聲地位這些假面具的禽獸……一點屁用都幫不上,我也懶得去管,至少以前是這樣。」
    海因茨在絲毫沒展露出敵意的狀態下,以靴子的尖端踢開來福槍箱。
    現場的局勢一變,劍士們便從鳴身旁跳出,一齊面對海因茨拔刀。儘管如此,他仍不為所動。
    這與他先前那種絕對自信不同,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出手。
    海因茨抬起下顎,以一種在看爛戲的鄙視眼神不屑地說:
    「……看吧,劍士就是這個樣啊。」
    在鳴因為困惑失去判斷力時,一切就已經太遲了。
    連敵意都稱不上的冷冽氣息從四面八方襲向她。
    在場所有的劍鋒滑過虛空,如同指南針般準確對準鳴。
    「欸?」
    根本不曉得發生什麼事。
    鳴一雙眼張得大大的,身體愣在原地。西洋劍士們個個面無表情,看在鳴眼中有如戴著只有雙眼挖洞的無臉怪面具。
    「…………唉。」
    大大嘆了口氣,放鬆肩膀力道的人是菲爾頓。
    「呼,演完啦演完啦。唉呀~這可是我故意用苦肉計換來的結果,要是不順利可就頭痛了呢,你說是吧?」
    他撩起前髮,露出一臉如釋重負的爽朗表情。
    只見菲爾頓以鞘代拐,一邊「痛!」、「痛死啦!」抱怨,一邊走到海因茨身旁,毫不客氣地搭他肩膀。海因茨的視線並未離開鳴,以一種出於義務的口吻回答:
    「你這廢物,那已經是我手下留情的極致了。」
    「哈哈,真嚴格啊!算了,以私生子來說你做得不錯了——來來,當家大人,請您快點與這個可恨的魔劍使一戰吧!」
    無法理解狀況的只剩鳴一人。
    菲爾頓以欣賞邊境珍奇異獸的眼神看著鳴,露出噁心的笑容。捨棄了「追擊部隊」這層假面具的他看起來遠比鳴印象中來得輕薄、表情多端,以及邪惡。
    「唉呀呀,您一臉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呢當家大人,就讓我來解釋吧——您被當成代罪羔羊啦。不過這次可真把我搞慘了,在日本應該就叫所謂的『切身之痛』對吧,啊哈哈~」
    菲爾頓的這番話,思緒陷入停擺的鳴連一半都沒聽進去。
    她只明白,在場無數的惡意都針對著自己一個人來。
    「您還不明白呀?這次的事件都是我們自導自演的劇本喔。海因茨帶著魔劍來到此地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就算是正規劍士,面對魔劍使也是應付不來。何況他的力量又會增強,能對付的只有同為鋼之血族——」
    菲爾頓說到這比出一個用手刀朝自己脖子切,像在切蘿蔔的動作。
    「不過分家的小丫頭卻無法使好祕傳的劍術,最終敗給魔劍使身首異處。不過當家大人請放心,您的愛刀會由專人好好換成錢,您的遺志也將由我們完成,華麗地打敗魔劍使——以上便是劇本大綱。」
    鳴感覺到這背後有著骯髒的利益交換。
    無論是海因茨·佛格爾與季風鳴的恩怨,光天化日下有如拍電影般的襲擊,都只是為了讓海因茨成為誘餌的表演。一切全為了把鳴引來此地,讓少女於激戰後殉職這個結果替這齣戲劃下句點。
    「SEAS日本和歐洲在歷史上處於競爭關係,不過近年來像是城鐵這種日本主要的分部都急速茁壯。所以我們才想說在這裡滅滅你們威風,進而讓掌權者失足,好讓我們這邊應付起來容易點呢。當然,我們事後會靠關係救出這位協助我們的海因茨,讓他在我們手下做事。這種結果該怎麼形容呀?『一箭雙雕』?」
    「怎……怎麼、怎麼可以……!」
    在日前與海因茨的一戰中有幾名劍士殉職,全都是城鐵分部的劍士。
    「您怎麼還在發抖呢?假如您能夠砍死在場所有人,或許還能平安回去喔。快快,沒時間了呢。」
    儘管菲爾頓也為了演戲而負傷,可是其他不知情的劍士們等同因為相信了這齣鬧劇而命喪黃泉。
    「人……人都、都因為……因為這樣死……連葉織也……!」
    「討厭啦,不過算是種過路費嘛。」
    菲爾頓說得一副若無其事,同時帶著一種嗜虐的表情俯視啞口無言的鳴。
    到目前為止都一聲不吭的海因茨這時往前踏出一步,讓鳴也跟著瞬間往後跳開一步。
    接下來只剩最後一步棋——沒有做好覺悟的鳴將在無數敵人的監視下與海因茨一戰。
    鳴無法想像這會有什麼下場,畢竟接下來的劇本已經沒有她的戲分。
    「隊長,差不多該——」
    一臉煩躁地聽了湊過來的劍士如此諫言,菲爾頓最後補上一段話,才將場面交由魔劍使解決。
    「我知道。啊,對了對了,最後讓我介紹一下重要的演員吧。這位海因茨呢,其實並非佛格爾家的直系,而是分支——就和妳一樣喔。」
    海因茨的表情中有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就是這麼回事,一文字鳴,我和妳都不過是顆棋子。」
    海因茨仍選擇用舊姓稱呼鳴。
    他的眼中只有鳴,不知理由是否出於所謂木偶不會看誰是操縱自己的主人,又或者與狀況毫無關係,海因茨就真的只對鳴有興趣呢?
    「所以我——」
    突然間。
    渾身顫抖的鳴將注意力朝向與現場完全不同的地方。
    ——遠方在打雷?
    再仔細一聽,遠方的確傳來近似雷鳴的聲音。不過又比較低沉,簡直能貫通肺腑,有如心跳聲強而有力。隨著聲音越來越接近——沒錯,聲音正高速接近這裡——鳴逐漸聽出那是什麼聲音。不是雷聲,而是更偏機械——引擎——汽車?
    鳴的推測雖不中亦不遠矣。原來那是由排氣量450 c c,空冷四行程DO-C直列四缸引擎所放出的強力排氣聲。
    在場只有鳴對率先傳來的一聲耳熟的呼喊反應過來。
    ——跳啊!
    到了這時,所有人注意到這股接近的聲音。
    鳴反射性地往正上方一跳讓身體懸空,將全身交給即將到來的對象。
    少年進入敵人的視野中不過數秒。
    一台摩托車穿過劍士群劫走了鳴。
    呈銳角的擋風玻璃貫穿現場的空氣,四角車燈讓已經適應黑暗的人頓時目眩。鳴沿著摟住的手臂爬上後座,抬頭看了熟悉的後腦勺。
    「方助!」
    「把眼睛閉上!」
    當車一衝出人群,方助不忘留下土產。
    原來是歌夏交給葉織,葉織再交給方助的一顆小型閃光手榴彈。
    在鳴把臉緊緊埋在方助背部的同時,後方炸出一陣刺眼白光。方助仿彿遭到這陣在背後都能刺傷眼睛甚至耳朵的強光推擠,用力催下油門,加速飛馳進樹木茂密,沒有道路的山地。
    「是保鑣的那傢伙嗎……!」
    當強光消退時,最先恢復過來的海因茨忿忿咬牙切齒。原本冰冷的雙眸重燃激情之火,重重將魔劍往地上一插,從身旁的劍士手中奪走長劍。
    接著他轉動整個身體,用因驚人怪力而鼓起的手臂擲出長劍。
    高速旋轉的長劍化為銀色圓盤直直飛去,軌道上碰到的樹枝都瞬間被截斷,眼看就要追上摩托車。
    方助馬上從懷中掏出LCR,朝後方發射實彈彈開長劍。
    引擎咆嘯聲與金屬撞擊聲重疊。當被彈飛的劍插在地面上時,摩托車已有如脫韁野馬般呼嘯而去,消失在敵人的視野中。
    「嘖……!還等什麼!追啊!快!」
    菲爾頓硬是甩開聲光造成的震撼如此大吼。手下的劍士們應聲散開,其餘的傭兵也為了爭功跑起來。
    「唉呀麻煩死啦!為什麼那種小嘍囉能這麼快?難道事前就被他嗅到了——所以呢?你還愣在那裡做什麼?」
    海因茨正思考著剛才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對上眼的少年。
    那個男人。
    心窩上已經褪去的痛楚再度甦醒。本來以為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傢伙,如今竟化為整篇劇本中唯一的程咬金。海因茨瞇起一對藍眼,興味索然地朝菲爾頓丟下這句話:
    「閉嘴,反正你這傢伙已經沒用了。」
    菲爾頓一聽,眼眶不悅抽搐。
    被家犬反咬一口,正是他此刻的表情。
    「——我好像聽到什麼不可置信的話呢……你這該死的私生子難道忘了自己的立場嗎!要是沒有我出手收留你,你不過是個不法之徒!」
    儘管兩人在表面上以「利益一致的夥伴」相稱,但背後其實存在著難以動搖的上下地位關係。
    相較於海因茨只是孤身一人,菲爾頓卻有組織當後盾。或許正是這點帶給菲爾頓信心,擺出一副高傲的態度。
    「給我修正你剛才的話。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麼,不過我們這裡可是徹底調查了你的底細。你的生命、財產、逃亡路線還有藏身地都掌握在我手中!別給我想些有的沒的,乖乖照著話做就是了!」
    海因茨只在極近距離回瞪了菲爾頓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海因茨這一路走來,全靠著菲爾頓一派以及劍魚的幫助。
    只要一有異心,夥伴下一秒就變成敵人。就算個人的戰鬥能力再怎麼強悍,一旦周遭環境遭到控制,獨自一人能做的事相當有限——這就是菲爾頓想表達的意思。
    「你不是跟老家有仇嗎?不是想要力量嗎?一路上幫助你,帶你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可是我。之後能完成你的目的,保障你安全的人也只有我。當然,一旦我出了什麼差錯,我也早就安排了人解決你,你最好牢牢記住這點。」
    等這次事情完成,海因茨表面上將會被抓住並遣送回國。之後再由菲爾頓靠關係將他弄出來,讓他待在手下當做「骯髒活」用的走狗。雖然會被肆意使喚,同時也能獲得報酬。不過要是現在反抗菲爾頓,往後無論走到哪都是敵人。
    沒什麼大不了——就是一樁「我保你性命,但你得一生為我賣命」的交易。
    若是根據常理判斷,海因茨毫無理由在這時反抗菲爾頓,因為不僅什麼都得不到,在世界上更將沒有安身之處。
    然而,海因茨露出了殘酷的微笑。
    「又在說這件事啊?」
    這個時候,菲爾頓才總算察覺他內心深處的黑暗氣息,不禁慌了手腳。
    那些喜愛玩術弄權的庸俗之輩總是十分注重所謂的「常理」,認為只要搬出生命安全及社會地位要脅,同時再以利益誘惑,世上沒有人不會接受。到頭來,這只是理性判斷下能得到的極限,也是以劍士自居的菲爾頓作為家犬的極限。
    打從一開始,海因茨就和他處於不同世界。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的計劃很順利,也很感謝你們這群人——不過現在不必了。」
    魔劍的力量已透過閃血甦醒。
    讓一文字鳴看了該看的東西,完成最後的接觸。
    對海因茨而言,這次一連串的事件不過是為了達成這兩項目的的鬧劇。
    就算所有人都將成為敵人,他只覺得求之不得。
    菲爾頓迅速把手伸向腰際的長劍,但海因茨比他快了好幾倍。只見身著黑衣的影子猛然轉身,伴隨肢體動作精準地用魔劍砍進對手的身體。
    菲爾頓被砍成上下兩半的肉體,依然在原地站了幾秒。
    從切斷面以下的下半身宛如綁了纏腰布一樣,被灑下的血染成通紅。海因茨甚至故意貼近雙眼已失去光芒的菲爾頓,在他耳邊輕聲低語:
    「……剩下的我自己來。敢出現在我面前的傢伙,我很樂意送他們上路,你就在地獄等著吧。」
    海因茨此刻確定走向與其他人不同的道路。
    利益或安全根本無所謂,只要能讓自我的力量更加增強,以及與那名少女接觸就足夠了。
    深藏於魔劍使體內的,只有一種近似自我毀滅的瘋狂鬥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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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3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章  疾風與銀翼殺手
    1
    穿越未闢道路的山地後,兩人逃到一處沒有燈火的平緩斜面。
    「沒受傷吧?」
    在防災用手電筒的綠光照射下,鳴點了點頭。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湊巧有雲遮住月光,昏暗得相當適合藏身。
    這一帶似乎生長著許多櫻花樹,凝神一看便看得到花瓣到處飄舞。要是能在天色明亮時從遠處看整片山坡,肯定是個美不勝收的地方,不過此時並非能悠閒欣賞夜櫻的狀況。
    摩托車藏在暗處。方助每隔幾秒就低頭看手錶確認時間。
    「……嗯。」
    轉頭面對擦完臉的鳴,方助再度慶幸自己有趕上。
    「這樣啊。總而言之,妳沒事就好。」
    原來歌夏與葉織在調查的正是達利路·菲爾頓的後台,以及來到日本後的行動記錄。儘管依據現存的記錄而得知的範圍內並沒查出異處,但再加上過去半年來從各方蒐集來的情報,她們兩人其實已查到十分深入的部分。
    葉織分開前對方助說的悄悄話,內容便是她總算抓到菲爾頓真正目的的大致輪廓——不過在那個時間點,仍不脫「極度接近真相的臆測」。
    「葉織要我跟妳說,抱歉沒能告訴妳這件事。畢竟還沒掌握決定性證據,又完全沒料到對方會使出如此強硬的手段。然後像我根本少根筋,直到她告訴我之前都不曉得啊。」
    鳴的眼神微微搖曳,想必葉織滿身是血的模樣依然深深烙印在她腦海中吧。
    「那傢伙不要緊的。我想她現在應該回醫院去了,不過比起自己,她可更放心不下妳喔。」
    鳴輕輕點頭。
    接著她又稍微陷入沉默,表情似乎有些失落。然而,這並非出於現狀帶來的緊張,如今的她面前明顯有道高牆。
    鳴還記得在工房地下發生的事,方助也沒忘記當時碰觸到自己脖子的冰冷刀刃。
    「我還是沒辦到……」
    語畢,鳴弓身抱起膝蓋。
    方助在她面前盤腿坐下,回應她:
    「這樣啊。」
    「我沒自信,腦筋又不聰明,很多事都不懂,只覺得修行和工作都是理所當然,從來沒有自己思考過。」
    「這樣啊。」
    方助就只是用平靜的聲音回應。
    鳴的自白句句溶進虛空中,她的聲音也微微顫抖著。
    「所以那個時候看到葉織我好害怕,什麼都搞不懂,身體擅自動了起來,可是那名魔劍使又說我這樣就對了……我越來越搞不懂。要是沒有方助你在,下場肯定變得更糟糕。所以我再也無法相信自己的心,覺得只要照著其他人的話,使好劍就好,畢竟我只能做到那樣。」
    「……這樣啊。」
    原來在那沒有信念的劍技中,有著憑獨自一人無法解決的迷惘。
    天才的內心並沒有隨著技藝同步成長。原來鳴對於自己的劍技沒有抱負、自信和真實感,過去從未靠著自身意志揮劍過。
    那麼,至少當個好道具吧。
    照著該做的事去做,當一把「鋒利的劍」吧。
    鳴只能這麼想。
    「可是——可是我,還是沒辦到。」
    她繃緊了全身。
    緊咬的嘴唇邊緣流下一絲鮮血。無力感與後悔——要是有人要她當場以死謝罪,她可能真的會這麼做。
    「我也沒救到城鐵的劍士們。我的力量根本什麼都做不到!」
    並非人人都想成為天賦之才。
    對於渺小的少女而言,無與倫比的才能實在太過龐大。徹底脫離現實感的驚人成長,甚至不允許由她自己決定要走的修劍之道。不過就算交由他人決定,她的名聲與力量也總是遭人利用。
    方助從中看見了少女恐懼的源頭。
    鳴不曉得她為何揮劍,揮出的劍又能帶來什麼。
    冒牌貨——鳴如此評論自己。或許她不是指血統,而是在說自己空有劍技,卻沒有信念。
    她最害怕的,或許是連修劍之道都無法決定的,那個空虛的自己。
    「我好害怕。我什麼都做不到!我的劍毫無意義……!」
    「有喔。」
    方助突然用力收緊雙臂,摑住鳴的雙肩。
    頭髮輕飄飄地跟著身體晃動,隱藏在瀏海下的臉看得到膽怯。
    「多虧了妳,我才活著啊。」
    無論是幾天前在廢棄工廠中。
    或者十年前那場妖刀之夜。
    「劍只是種武器。隨著主人的一個念頭能變好,也能像藍眼渾蛋那群傢伙一樣變壞。當然,也有因為怒火或他人指使揮劍的時候吧——可是啊,妳的劍絕對不只那樣喔。」
    方助只知道,自己正是因為鳴的劍技,如今才活得好好的。
    而且是第二次。
    現在,受到幫助的方助能反過來幫助鳴。
    「妳是真貨。是會為他人動怒並因此全力揮劍,不折不扣的厲害角色。我只求妳記住這點——妳才不是什麼都辦不到,至少我真的、真的很感謝妳,甚至很嚮往妳的劍技。」
    鳴的瀏海依然垂下,不過能清楚看到她緩緩睜開了眼。
    方助事到如今,才想起自己有句早該說出口,卻還沒說的話。
    與名字、立場或是使命都沒關係,一句非常基本,該對他人說的話。
    「謝謝妳救了我——抱歉啊,我這麼晚才說,不過終於說出口啦。」
    涼爽夜風拂過,月光斷斷續續從雲縫間注下。
    蒼藍月光照亮臉頰,鳴大大睜開了眼。
    「——方助……」
    「抱歉,說太久了,妳快走吧。只要從這裡往東走就能出到舊路,接著只要一直下坡就能下山。」
    方助突然放開鳴的雙肩,離開她身旁。鳴的上半身僵在原地,一對大眼中充滿困惑。
    「——欸?那方、方助你要、要怎麼辦……?」
    「我去吸引追兵。妳只要能離開這座山,老姊就會保護妳。總之先混進街上就是了,我把手機給妳。」
    「我、我不是問這個!是問那樣做方助會怎樣?我、我也要……!」
    毅然往前走的方助也沒轉頭看鳴,直接回答她:
    「看到一個還在發抖的傢伙,是要我怎麼說得出『妳跟我來』這句話啦。」
    這次換成自己救她了。
    這條由季風家救來的命若能拯救鳴,自是在所不惜。
    方助大步大步往前跨,穿過因黑暗看不太見的夜櫻之中。
    鳴看著方助的背影離去,不過數秒。
    不再迷惘。
    她重重拍了自己的雙頰。
    當鳴抓起善鬼時,身體已不再顫抖。接著她自力站起身來,雙眼注視著方助的背影。
    「我也要去!」
    方助的腳步瞬間停住。
    「我才不要這樣!這樣下去我永遠都會這麼弱小!拜託,這次我不會再迷惘了!所以讓我一起去吧……!」
    這或許是。
    由她自己選擇的,最初的一步。
    方助撇過頭,露出一抹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是喔,那要來開一下……作戰會議嗎?」
    「咦?」
    「我可沒打算只是去送死啊——不過要是妳不跟我來,成功率大概不到一半,不是開玩笑的啊。願意幫我嗎,夥伴?」
    鳴認真聽完了方助簡短的說明。
    當方助一走出岩石後,立刻從包包中掏出一把照明槍。
    鳴則是一走出岩石後就開始脫衣服——欸?
    「妳突然在搞什麼啦!」
    「欸?啊!不、不是的,這是——」
    她脫掉的是出擊時穿在身上的防刀裝備。
    雖然每一件都是上級劍士用的高級品,對鳴而言卻不太合身。連尺寸最小的防刃夾克都太大,不僅穿起來鬆垮垮的,纖維也硬梆梆,在顧及防禦能力前已經難以動彈,加上背心和板狀的防具也不合身。
    她身上只剩下薄薄的便服,就像一開始相遇那樣。對鳴而言這才是最棒的裝備。
    「那個……表演武術時穿了那件接近裸體的衣服以後,我發現露出皮膚的時候更能明白風的動向。」
    只有鳴才有辦法這麼說。
    恐怕是她卓越的五感之一——觸覺讓她能藉由風吹過皮膚的感覺,預測出周遭所有物體的動作。因此仔細一想,像表演時那種薄衣反倒有幫助嗎?方助思考這該不該算是意外獲得的幸運時,依然放不下心。
    「傻瓜,那也沒有人像妳這樣最先捨棄防禦啊,至少給我把這件穿上。保險起見帶來真是太對了。」
    方助說完便從背包中取出一塊布。
    「嗯、嗯——啊,這件就沒問題了。」
    原來是件銀白色的輕量型防刃外套。
    儘管布料偏薄,但由於採用了最先進的特殊複合纖維,擁有必要性之上的防刃、防彈及耐熱性能。外觀則呈無袖的斗篷狀,只要將前面扣緊,大得足以蓋到個頭嬌小的鳴膝蓋以下。假如應用得宜,既能發揮護盾效果,將前面解開也能充分感受到風。
    「怎麼會有這件?是方助的嗎?」
    「我偷偷摸來的。」
    「咦咦!」
    「我想說反正區區刃走怎麼樣都分配不到這種等級的裝備才會……雖然最壞的打算是我自己穿,不過要是給季風家當家穿,上面也沒辦法抱怨吧。」
    「哇、哇哇……之後去道個歉好了……」
    鳴穿上斗篷外套後,用一副有如小狗等待命令的視線抬頭望來。
    「——準備好了沒?」
    「嗯,走吧,方助。」
    方助點了頭,最後再確認一次時間——應該是時候了吧。
    從照明槍發射出的紅色光點上昇到空中,傳達了兩人的所在位置。
    X
    同一時刻,有兩道身影正望著位於新都區的城鐵中央醫院。
    地點是與醫院隔了條大馬路的老舊混合大廈八樓。一間沒有開燈的房間中,狙擊手正舉著裝有狙擊鏡的十字弓,另一名同夥則負責確認並轉達對象的位置。
    他們是劍魚雇用的刺客。
    目的是封住立花葉織的口,搶走她所擁有的「雷切」。
    指使他們的不是菲爾頓,而是集團打算趁機一併搶走另一把由鋼之血族繼承的名刀。
    他們已經確認目標就在七樓病房靠窗邊的病床上,準備了能夠射穿窗戶及窗簾,上頭塗有神經毒的鐵箭。趁著夜色昏暗,狙擊手從半開的窗戶內將準星對準目標。
    「打擾啦。」
    一股突然從房門口傳來的悠哉聲音,讓兩人像觸電般轉頭。
    有個拄著拐杖,腳上裝著義肢的青年若無其事地站在房內。本該在房門口把風的人已經倒地不起,上鎖的門栓連同門鎖一起被砍成兩半。
    青年——季風響毫不客氣地從頭到腳觀察起對手。
    「拿的裝備不錯耶。不過為什麼要幹這種狡猾的事呢?能拿多少酬勞呀?」
    兩名暗殺者伸手摸進藏在懷中,裝有消音器的小型手槍。
    也不知響是否已經知道,微微歪過頭用輕鬆的口吻要求說:
    「還是住手吧?不如我請你們去喝兩杯如何?我找到一間烤雞串很好吃的店喔.」
    兩人根本沒聽進去,各自用手槍瞄準響的頭部和心臟。
    下一秒,響把身體壓低,消失在兩人眼前。
    閃光、風嘯與金屬碰撞聲,兩人根本看不清響做了什麼。其中一人與他擦身而過後,手中的槍撞到天花板上,而狙擊手的槍則是扳機護環前的部分被砍飛,最後掉在地板上。
    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銀色直線的——是把又細又直,隱藏在拐杖中的拐杖刀。
    只見冰冷的刀身一轉,響抬起左腳的義肢,柔和地化解掉往前衝的慣性,只靠單腳再度站穩重心。接著將那把反手拔出的直刀朝下,擺出有如正拄著拐杖的奇特姿勢。
    「……所以我不是勸你們了嗎。在這種又窄又暗的地方,想依賴遠距離武器(子彈)可不行啊。」
    唰。
    從頭到尾都面掛笑容的青年背影竄上一股令人打從心底不寒而慄的殺氣。兩名男子看見從微微睜開的眼射出的視線後,無意識地一僵。見狀笑得更燦爛的響迅速翻過拐杖刀,刀光一閃。
    快得看不清的刀背朝狙擊手背部揮下,讓他整個人直接面朝下被擊倒在地。
    「嘖!」
    看到同夥被擊倒,另一人僵住的身體再度動起來。
    他發出「唉娘喂啊」這種丟臉的聲音,甩開響便衝出走廊——
    「面!」
    「噗哦!」
    結果遭到塞滿器材的包包重擊天靈蓋,應聲倒地。
    埋伏在門旁的人正是呼吸激動的歌夏。
    「……真是的,這群沒良心的渾蛋!」
    「唉呀呀,真是幫了大忙呀,漂亮的上段劈呢。」
    響收刀後輕盈地走回門口。歌夏輕輕舉手回應,同時重新仔細觀察起個頭嬌小的響。
    「該說幫了大忙的是我啊,多虧你葉織才能平安無事——話說回來,真是驚人的速度,那就是傳聞中的封刃拔刀術?」
    「怎麼可能,不過是普通的居合斬。鳴的封刃拔刀術比我快上一倍,假如她認真起來又能更快一倍。」
    收刀後的拐杖刀怎麼看都只是根拐杖,加上他本人展現的態度,讓人根本無法想像拐杖內竟藏著刀。或者說,這種態度正是響策略中的一環。
    從背包中取出繩索綑綁這些小混混之後,歌夏低聲喃喃自語:
    「……他們幾個不會有問題吧?」
    「我想不會吧。方助似乎是個挺能幹的男子漢,就看鳴怎麼做了。相信其他人也一定能趕上喔。」
    歌夏到目前為止,不只去找了目的與自己相同的上司,也找了響來協助。葉織這邊算是挺順利的,接下來——
    X
    方助拉著鳴的手在山路上狂奔。跳過茂盛的花草叢,直直跨越龜裂舊路的同時,他又看了手錶——沒有差錯。
    「方、方助,後面好多人追來!很近了喔!」
    「幾個人!」
    「十——欸?十一、十二人!」
    海因茨不在其中,菲爾頓也是。
    主犯與最強戰力不在雖讓方助覺得不對勁,不過也罷,總之先從這些傢伙開刀。這時鳴的視線移開正前方,簡短大喊一聲:
    「有人來了!」
    「好!趕上了……!」
    之所以發射照明彈,的的確確是為了告訴所有人他們的所在位置。
    拿自己和鳴當成誘餌,把追兵引到「他們」面前。
    「——蹲下!」
    一聽到從前方傳來的大吼,方助立刻抓著嗚的衣領往地上趴。
    隨即有根連著鎖鍊的棒狀物體平掃過兩人頭上,畫出扇形。
    方助根本沒時間思考那是什麼,而是馬上摟著鳴拉開距離,與許多穿著斗篷的劍士擦身而過。
    人數大約十人左右,身上都穿著城鐵的制服配防刃裝的劍士一齊拔出刀來。
    他們是城鐵分部的劍士。從歌夏那邊得知實情的真追擊部隊。
    震天雄吼撼動大氣,數道刀劍碰撞聲交疊在一起。
    當中一名晃動得特別激烈的人吸引了方助的視線。十道、二十道被投射出的滑亮圓形光輝,根據軸心不同還能創造千變萬化的男人——的頭,簡直有如第二顆滿月。
    原來跑在最前方的男人竟意外是——
    「秃頭!」
    啊!
    不小心喊出了腦中擅自取的綽號,方助趕緊用雙手搗住嘴。秃頭男以一副「我可聽到了啊!」的臭臉瞪了方助一眼,帶著防刃外套飄揚的衣角來到面前。
    「是別所志郎!你怎麼就不好好記住別人的名字吶!剛碰頭就叫人秃頭,真不知久利富先生是怎麼教的呀!哼,也罷——當家大人!」
    禿頭男姿勢端正面對鳴。
    「實在是萬分抱歉!!!」
    鞠了個漂亮九十度的躬。
    「哇!咦……欸?」
    「我想月叢已跟您說了大致的經過。這次為了確實掌握達利路·菲爾頓一夥人的真正目的,我特意讓您出面。對於將您捲進這場危險的賭博中,我深感愧疚!」
    原來別所交給鳴的小胸針內,裝有超小型通信機。
    在廢寺發生的事情經過,都錄音下來作為證據。事前鳴並不曉得這回事,這代表了別所等人假設「敵方的目標在鳴」,仍特意拿她來當誘餌。
    「沒、沒有,我沒有要責怪……!」
    「我沒有藉口,一切都是我別所做的決定。等到任務結束後,您要怎麼責備我都願意承受。月叢!」
    別所突然將身體轉向正在警戒著周圍的方助。
    「你幹得很好。這次要是沒有你在,當家大人真的危險啦!」
    聽到這句出乎意料的鼓勵,方助不由得愣在原地。
    畢竟自己只是區區刃走,實在不習慣受此待遇。方助只好搔了搔頭: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就算你們叫我別來,我還是會來。」
    「唔嗯……有膽識!然後,關鍵的魔劍使人在哪?」
    沒錯,就是海因茨。
    明明方助一直都在找他,卻依然不見他的蹤影,菲爾頓也是。這時,鳴代替方助回答別所:
    「還沒找到,所以我們會找到,並且阻止他。」
    「這樣好嗎,當家大人?」
    「嗯,那個人一定會衝著我來——請務必交給我解決。」
    別所足足注視了鳴的一對大眼三秒鐘。
    接著感受到眼神中蘊含了與前幾天不同的決心,果斷轉過身去。
    「那麼就快吧!月叢!當家大人繼續拜託你照顧啦!」
    以別所的左手為軸心咻咻迴轉的,是由一條細環鎖鍊連著的分銅鎖。右手上另有一把與它相連,經過黑色鐵氟龍塗裝的小型鐮刀。儘管方助聽說也有劍士在劍以外的武器上使用緋鋼,不過他還是頭一次見到一個大叔駕馭著如此帥氣的鎖鐮。
    不過敵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在兩人轉身奔跑的途中,敵人緊追在後的劍逼近方助背部。
    「嘖……」
    方助挺身保護鳴。
    當他做好見血的覺悟,突然從旁飛出一道閃光彈開敵人的劍。
    「——刃走,叫什麼名字來著。」
    似曾相識的斬擊的主人這麼問。
    原來眼前正與敵人交鋒的城鐵劍士竟是松澄。不過方助沒有多想便回答:
    「方助。月叢方助。」
    「當家大人。」松澄瞥了一眼,看到的是信賴著方助,不離開他身邊的鳴。
    「我記住了。月叢,這裡交給我,快走——哼!」
    說完這句話後,松澄轉身背對鳴及方助擺出架勢。從旁稍微看得出他的雙眼中除了對殺死同伴的敵人燃起戰意,也對至今從沒看在眼裡的刃走萌生同樣程度的敬意。
    感覺到背後兩張王牌越離越遠的氣息,別所舉起鎖鐮大吼:
    「是時候試試我這條新型的戰術鎖鐮了。好啦各位,讓我們給他們來場城鐵式的歡迎會吧!」
    2
    有時,天賦也會降臨在不想要的人身上。
    海因茨眼前是一片夜晚的山景,不過腦海中卻浮現一副與現實交疊的景色。被靄靄大雪包覆的房屋,以及無數通過自己正上方的人臉——是海因茨本身不堪回首的記憶。
    ——我一定要變強給你們看。
    迴響在樹木間的刀劍交擊聲與自己無緣。海因茨只能看著,並一心追求著兩道遠離群體的身影。
    拔出的魔劍滋滋作響。最強烈感受到那股力量的部分,是接觸時間最長的右手。感覺高溫就像糾纏上右臂的神經,往上竄至腦髓。
    ——很好,我就照你們的希望變強吧。
    自幼不斷重複的怨恨之聲在腦中橫衝直撞。
    斷斷續績,有如在頭蓋骨中灌入沸油的頭疼。意識不時會掉入記憶的泥沼中,每當那時都會回想起刻在全身細胞內的「憤怒」起源為何。
    燒燙的頭腦中夢想的是,充滿鐵臭味的劍之墳場。
    爬上九彎十八拐的舊山道,穿越青苔叢生的廢棄隧道後,散發氣息的主人就在眼前。
    季風鳴佇立在一陣彷彿能將碰到的物體全部切碎的月光之下。
    幾乎只穿著便服加一件銀白色外套,與一頭黑髮配上蝴蝶結映照出對比之美。不過善鬼國綱這把利刃配上一副看似近代兵器的外裝,又實在不協調到極致。
    魔劍使的記憶開始發疼,有如一道被刻在看不見的部位,絕不會痊癒的刀傷一般。
    白雪皚皚。
    「妳覺得為什麼?」
    站在隧道內與外的交界處,海因茨也不擺出架勢,只是開口問道。
    「為什麼非得是我們不可?什麼劍或劍士的難道當真那麼重要?光憑這些理由就能限制住整個人生嗎?」
    鮮血彤彤。
    話語毫無脈絡,無數的記憶如同鮮血從內心的傷痕迸出。
    然而這個問題,應該同樣深深刺進鳴的心中。
    「你……」
    「如果是妳,一定能瞭解吧。不是直系的話,其實就算不握劍也沒問題——到頭來,我們打從出生起,就一直被其他人的理由支配著。」
    豪華的宅邸,那棟不會再回去的老舊房屋,遠方模糊不清的漫長路途。
    海因茨以理性壓抑住心中獸性,將魔劍插進隧道路面後,放開了手。只有這個時候,他的雙眼看上去莫名透澈。
    「……妳問我為何要做這種事對吧?那我就告訴妳吧,我的理由——」
    海因茨的母親並非出身佛格爾家的派系,只是一名普通女性。
    關於她是如何懷上佛格爾家的當家之子的來龍去脈,做兒子的並不清楚。當時母子二人被以「情婦和私生子」的身分放逐,不過仍相依為命平靜地過日子。
    自從少年展現其擁有的劍術天分及與緋鋼卓越的適性後,情況有所改變。
    少年永遠不會忘記即將迎來八歲那年的某個冬夜發生的事。
    被強硬拉離母親身邊,又被強迫進行雙手劍訓練的海因茨一直都在等母親來接他。那一晚,待在如同映照出精神寫照的凌亂房間內,突然感受到窗外有股氣息。
    母親來迎接他了。
    那時感覺心中充滿懷念,真的只能說是種第六感。心裡滿盈著懷念的感覺,海因茨衝出房間奔過長廊,在沒被任何人發現的狀況下來到外頭,看見霧茫茫的大門另一頭有幾道人影。
    其中一人正是母親。
    他們似乎在爭執著。一邊是要求還她兒子的母親,一邊則是一群阻擋著不讓她跨過門一步的人,之中包含自己從未視為父親的那個男人。聽到母親那已近似哭泣的呼聲,海因茨從陰暗處衝出,同時看到那個男人拔出腰際的長劍。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把舞動的銀色長劍,以及噴濺在雪地上的鮮血。
    這件事被當作一起意外處理,母親的遺體也悄悄被埋葬。
    鋼之血族大多都奉行祕密主義,不只流派秘傳奧義,連一些內部家務事都絕不會流漏出去。這種說穿了近似毀屍滅跡的行徑,德國的名門佛格爾家可說是當中的專家。他們成功地隱藏了家中發生的大小事。
    不過,少年卻撞見了。
    打從那個瞬間起,他的心就被冰冷的寒冰包覆。
    諷刺的是,沒有人知道少年撞見事發經過,對他而言是個良機。他表面上裝作自己已忘記母親,開始用備胎養子的身分「偽裝」。那一晚的事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就算去向其他人投訴也只會被抹滅,要是造反失敗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磨練劍術變得更強,完成血族的職責吧——少年對「父親」這番話唯命是從。
    他必須磨利獠牙。
    為了完成復仇。
    果不其然,少年是名大大發光發熱的天才。他這個備胎乖乖循著家族的希望,劍技與心靈像是把利刃般越磨越尖銳。不過另一方面,他也想到了最殘忍的復仇方法。
    光是將他們通通殺掉根本不夠看。
    要把他們的尊嚴徹底擊垮,將他們最重視的東西徹底粉碎。
    對那群傢伙而言,重要的是「名字」。因此少年完全不帶著絲毫榮譽與自信,只為了強調自身來歷而特意背負著家名。
    他便是如此與菲爾頓等人接觸,利用他們得到魔劍,開始為非作歹。
    無論理由背景,以及事後如何澄清,佛格爾家將無法抹去生出一名殺人鬼的污名。何況他們又是鋼之血族,假如因為內部腐化導致生出殺人鬼的醜聞傳開,肯定足以化為撼動整個家族存亡的劇毒。要將那些傢伙一個不留地送下地獄,等到親眼看了他們失去威權,在泥濘中掙扎的模樣後再動手也不遲。
    ——我就照你們的希望變強吧。只不過,是為了撕裂你們的血肉和靈魂。
    腐敗的家族,還有生出這種家族的源頭,所謂「劍士」的結構。海因茨打從心底憎恨這些玩意。
    打從一開始他就已沒什麼好失去。劍技、姓名,甚至生命都不過是道具。
    在打定主意要前往十八層地獄後,他只需思考該帶誰、又該帶多少人跟他一起上路。
    海因茨·佛格爾對著季風鳴伸出沾滿血的手。
    「所以,跟我一起走吧。」
    嗚睜大雙眼。
    海因茨本來就沒有想靠說出身世來博取同情的意思。
    他只是為了讓鳴明白,糾纏著自己和她的究竟是什麼。沒錯,不只鋼之血族,而是所有劍士都陳腐不堪。他對日本及歐洲的對立局勢毫無興趣,只曉得那些傢伙沒有一人不是爛到骨子裡。
    「對家族的復仇不過是第一步。我將用這股力量折斷世上所有的劍,殺光所有的劍士,最後再丟棄這把魔劍,否定掉世上所有的劍。只要能達成這個目的,最後要我下地獄也無所謂……!」
    不知何時他的雙眼再度混濁,蘊含著瘋狂的光輝。
    如今唯一能理解他的價值觀的人,是個足以與魔劍使並駕齊驅,懷有超絕劍技的名手。感受到前方傅來的殺氣,讓海因茨甚至露出了笑容。
    「妳也看到了劍士醜惡腐敗的一面才對!什麼劍,什麼鋼之血族都是狗屁!妳想懲罰我就儘管來吧,不過在那之前,要先對這個束縛著我們的系統復仇!」
    一直以來都是孤軍奮戰。
    看在鳴眼中,眼前的青年仍是停留在冬夜的孤獨少年。
    儘管如此——
    「我不懂啦。」
    「……什麼?」
    伸出的手失去目標,海因茨臉上的表情頓時凍結。
    「我永遠不會懂你這種能笑著砍人的人。」
    鳴這句話說得凜然,當真沒有一絲動搖。
    她左腳後退呈側身,伸手摸向繫在腰際帶刀皮帶上的善鬼國綱。右手握柄,左手握鞘,解開鎖推開鯉口,一邊戚受鞘內噴射出的壓縮空氣,一邊以左手姆指緩緩將刀鍔往上推。
    「——所以我不會再讓你去砍任何人了。」
    刺耳的沉默只維持了幾秒。
    一股低沉到能碰到地面,使鳴全身竄上雞皮疙瘩的恐怖聲音響起。
    原來是海因茨的笑聲。只見青年低著頭,望著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夥伴——魔劍,肩膀不停抖動。
    「看來妳也是我該除掉的系統之一啊。」
    魔劍中噴出火焰與焚風,像是表現出主人的敵意般開始低吟。
    火焰在月光照射不到。裡頭也沒有光源的隧道內顯得格外耀眼。高溫在廢棄隧道的內牆中迅速膨脹,頂部滴落的夜露一碰到魔劍就蒸發,藤蔓與雜草同樣瞬間化為灰燼。
    在這種環境中擺出架勢的男人,簡直如同一道人型的火焰。
    或許鳴與海因茨最大的不同,只在於他們「是否有遇見」罷了。
    「季風家第二十一代,鳴——封刃拔刀術,出鞘。」
    平靜報上名號後,鳴集中注意力。
    先動手的是海因茨。
    魔劍的劍尖削去路面,激起的水泥塊和火花四散,刻劃出如同蛇身的曲線。另一方面,鳴則從範圍外瞄準逼近自己的黑衣,拔出刀來。
    「太刀風·『居吹』!」
    鏘——
    眨眼間,善鬼的刀身劃過空氣,颳起一陣風。「斬擊」的範圍遠超過刀身的長度,甚至抵達距離還在十公尺外的海因茨。
    然而海因茨仍以驚人的反應速度舉起魔劍,將橫掃而來的刀光彈開。
    急速呼嘯而去的狂風被高熱劍刀一彈,便如爆炸般擴散開來,隧道內的空氣「唰!」地捲成渦狀,而海因茨帶著這副背景持續進逼,使出全身力量正面劈來。
    鳴往後一躍,千鈞一髮躲開了炙熱劍鋒,最終魔劍劈碎了柏油路面。
    鳴就這麼不斷沿著身後的路逃走,海因茨也背著魔劍追上去。
    當兩人不斷後退,來到舊山路一處R50以下的急促彎坡。
    「怎麼啦!所謂封刃拔刀術原來是只懂得逃的劍術嗎!」
    跳過嚴重生鏽的路邊護欄進入森林,劍與火焰開始侵略起周遭寧靜的空間。
    推積在腐土上的枯葉在劍風搗動下浮起,當中有的被切成兩半,有的則因高溫瞬間燃燒殆盡。兩人之間散布著火粉和槁灰,而鳴在衝過蓊鬱樹林的同時,也做好了覺悟。
    一出樹林,眼前頓時海闊天空。
    「這裡……!」
    嗚縱身一躍,懸在半空中的同時不忘瞄準目標。
    刀朝正下方,自己及海因茨腳踏的一部分地面——斬去。
    被斜斜砍出裂痕的地面,在海因茨一踏上去的同時一口氣滑落。
    斷口平整得有如鏡面,而等著兩人滑落的前方是——
    山崖。
    「!」
    眨眼間,一反森林內的昏暗,大片毫無遮蔽的月光傾瀉而下。
    下方是一座寬約一百公尺,高約三十公尺的峽谷。化為黑點落下的兩人眼前——崖底是一大片佈滿岩石的河床。
    「鳴!這裡!」
    這時,躲在崖邊的方助飛躍而出,在空中接住鳴的身體。
    事前已綁在附近樹木上的黑繩猛然繃緊,支撐著兩人的體重。
    流過峽谷谷底的是源自山頂附近的一條寬廣河川。獨自一人持續下墜的海因茨明白了對手的用意,兇狠地露出獠牙。
    「——無聊!無聊!無聊無聊無聊無聊無聊!!!」
    一身黑衣周圍如今仍纏繞著火焰。只見海因茨將魔劍劍鋒對準水面,似乎是想一著地就往上跳,靠著從魔劍噴射出的火焰推力飛回崖上。這點高度對海因茨而言是輕而易舉,懸在樹木上的兩人反倒成了最佳的餌食。
    不過方助早就預測到這點,壓著鳴的頭往胸口埋。
    「閉上眼!耳朵搗好!」
    「嗯、嗯!」
    想當然,光憑區區河水並無法澆熄炙熱的魔劍。海因茨循著重力往下墜,用寬劍鋒碰觸河面。
    突然發生爆炸。
    原來是瞬間氣化的水迅速膨脹,水面炸裂開來的爆炸聲與衝擊撼動大氣。
    一場界面接觸型的小規模水蒸氣爆炸。衝擊傳到懸在半空中的兩人,方助為了保護鳴,背部因此撞上岩壁。雖然瞬間喘不上氣,又被劇烈聲響搞得頭暈目眩,手臂中的體溫仍勉強讓他維持意識清醒——事情似乎如他所預料。
    峽谷底部如今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方助從上方往下俯瞰才總算理解狀況。假如現在是白天,想必能看到大量水蒸氣將四周染成一片白。另外還有許多沒能徹底蒸發的水滴到處噴濺,形成了局部性的小雨。
    月光照射不到的短暫漆黑就在眼前。
    「你的目標就是這個?想靠這點程度的雕蟲小技澆熄魔劍的火?——要想阻止我,現在馬上放馬過來把我的身體一刀兩斷啊!」
    高溫的蒸氣迅速冷卻下來,襲捲而來的黑暗深邃得連站在其中的人影也難以看清,海因茨一陣形同怨靈的咆嘯迴響於峽谷內。
    想當然,儘管身處水蒸氣爆發的中心點,那傢伙肯定還是好端端的吧。
    方助懷中的鳴轉過嬌小身體,看不到一絲顫抖。她就這樣摟著集季風式斬擊機能之大成的兵器,俯瞰著谷底。
    「——方助,我要走了喔。」
    不知此時她一頭黝黑長髮飄逸蠢動的原因,是否真是風吹造成的。
    戚受到她身為劍士的靈魂逐漸變得純粹透澈,讓方助光看就起雞皮疙瘩。
    「嗯,我會立刻追上,去挫挫他的銳氣吧!」
    鳴從懷中抬頭望來,面帶微笑點了頭。
    咚——輕輕推開方助的胸口,少女有如羽毛飄落般輕盈在空中飛舞。最後在告別指尖向下滑落的觸感後,鳴整個人遭到昏暗無光的蒸氣吞噬,唯有紅色蝴蝶結留下了軌跡。
    一聽到輕盈得不可思議的腳步聲,海因茨像隻野獸般瞬間有了反應。
    「那邊嗎……?」
    他舉起魔劍,充滿敵意的藍眼瞪去的方向卻只看到一片漆黑。
    爆炸聲的回音、持續灑落的水、籠罩附近一帶的水蒸氣,通遖化為妨礙五戚的障壁聳立於前。
    無法得知與對手之間的距離,只靠著形同動物的危機本能,海因茨的腳步略顯遲疑。
    相較之下,另一道身影前進的路線沒有半點迷惘。
    太刀風——
    「『烈葉』!」
    封刃拔刀術,宛如飄盪於激流之上的葉片般壓低身體高速接近,由下方往上撈的下段拔刀。
    鳴從海因茨右側切入,將他捕捉至射程範圍內。
    「——!」
    善鬼纏上了海因茨順從本能,選擇防禦的魔劍。
    刀劍劇烈碰撞的聲響傳遍山谷中。風壓肆虐攪亂了水蒸氣,黑暗繪出了各種複雜古怪的斑紋。
    海因茨雖然知道「是誰」,卻不曉得「從哪裡」砍來。
    「……黑漆漆又霧茫茫的一片,的確搞不懂哪裡有些什麼啊。」
    一邊感受拂過瀏海的風,方助一邊低聲喃喃自語。
    「可是啊,有一個人可是清楚得很呢……!」
    鳴讓前方敞開的防刃斗篷稍稍飄起,以便靠肌膚戚受氣壓流動。
    季風家的套路,是種不斷重覆拔刀與收刀,令人頭昏眼花的奇特劍技。
    敏銳掌握「拔刀」與「收刀」的分寸,絕不錯失口耳鼻舌身總動員所感受到的拔刀時機。因此驅使季風流之人均得磨練五感,而當中鳴既屬先天,又擁有強大得足以被稱為特異體質的敏銳觀察力與集中力。
    此刻的鳴靠著聲音、空氣的味道,以及熱量與風的動向來徹底分析敵人的位置。
    她只像在呼吸般就能使出特技,且遠遠超過一般人歷經長年鍛鍊加上極限集中力才終能知皮毛的洞察力。
    「嘖!」
    微微浮現的朱紅火焰,斷斷績續炸裂的紼色閃光,刀光劍影激出如同群星散落的火花。一切的一切在經水粒子亂反射後,視野格外閃爍刺眼。
    從魔劍的血誕生的熱流噴射出火粉,化為火焰,利用高溫及強光侵略起這個空間。
    剎那間,一道筆直刀光掃過空中,一聲尖銳的「嗶咻」聲慢了半拍才傳來。
    緊接著風開始激烈流動,蒸氣形成的牆扭曲成更麻煩複雜的模樣,散發高熱。當海因茨看見眼前的紅光消失,才終於理解鳴這一刀的目的何在。
    原來她在劈砍火焰。
    善鬼的軌跡本身就帶有鋒利度。快如電光石火的刀刃通過的空間,能夠短暫遺留真空狀態。先靠斬擊將火焰整片砍開,接著軌道上形成的一線「虛無」將隨即壓縮空氣,連火焰都能徹底吞噬。
    看清魔劍下一招,鳴馬上往後一跳。
    等到蒸氣稍微變薄,海因茨才隔著霧氣隱約看見了她的身影,也自覺臉上滑落了冷汗。
    翻轉外露的刀身,也不看手邊就瞬間收刀的她,雙眼竟是閉著的。
    ——太強了!
    拿她來和其他劍士比較的行為本身就愚蠢至極。打從那矮小身軀的腳尖到手中刀鋒,都是一把蘊含信念的刀刃。又可以說是能將滾動過的軌道上一切萬物都斬為兩半的斬擊車輪。
    一旦這女孩拿出本領,根本沒人能夠站在她面前。
    明明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海因茨咬牙切齒。因為眼前這名出鞘的少女將自身化為刀劍,展現出奇蹟的劍術。綁成一束的黑髮與紅色蝴蝶結隨著她華麗流暢的動作,刻劃出宛若擁有實體的風之軌跡。
    「——別小看我!」
    魔劍微微一震,發出近似巨大機械引擎聲的低吼後變得過熱。海因茨驅動全身形同重型機械般的肌肉,把魔劍劍鋒對準腳邊。
    「!」
    看穿他目的的鳴往後一躍,以斗篷護住身體的同時在空中擺出拔刀架勢。
    火柱席捲直上。
    直接重擊正下方地面的魔劍,利用衝擊激起有如子彈的石礫,同時創造出地獄烈火將附近一帶染得通紅。
    即使不特意瞄準目標,這樣的火焰也能徹底涵蓋廣範圍。在烈焰中心唯一一對如同寒冰的藍色雙眸惡狠狠地移動,預測敵人的下一招。此舉並非為了攻擊,而是為了連接下下招殺著的布石。
    鳴身上幾乎等於毫無防禦,應該不得不想辦法抵擋這陣烈焰才對。
    如海因茨所料,空中再度傳來撕裂空氣的聲響。瞬間閃現好幾道真空狀態的線——一般人勉強揮出一道斬擊的時間,眼前少說有十道——強風再度化為龍捲,斬炎劈石,不過位於另一側的鳴肯定仍是毫髮無傷吧。
    海因茨以極為驚人的集中力判斷出哪個位置的火光被驅散。在視覺幾乎派不上用場的環境下,微弱的光芒和聲音就是一切的判斷依據。極為細弱的刀鍔碰撞聲、著地聲——那裡。
    她只要一拔刀就能撕裂火焰。
    然而所謂封刃拔刀術,似乎每次出刀完都得收刀。
    要贏的機會就是現在——她收刀的空檔。
    「在那!」
    海因茨靠著聲音、光線加上直覺看穿了鳴的著地點。
    結果他猜對了。鳴手中的善鬼處於收刀狀態,而她人背對著河邊巨石,右手浮空,身體門戶洞開,絕對是個致命的空檔。
    太慢了!海因茨使出驚天動地的一擊,完全不讓鳴有時間抽回右手。
    他將原本單手提著的魔劍改用雙手握緊,上至魔劍劍鋒,下至自己的腳尖,人劍合一成了一把利刃。
    如同先前從天而降轟破工房時,以及突破葉織的護盾時——不,甚至遠比那些時候來得快來得狠,運用破天荒的肌力加上火焰的推力使出的全力突刺。
    獲得驚人加速度的全身直直刺去,足以決定勝負的一招。速度快到魔劍劍鋒周圍都快形成圓錐狀的聲爆,時間彷彿慢了下來,只見海因茨的劍尖逼近鳴心臟——
    的前一刻,他注意到了。
    這傢伙早已擺好架勢。
    「——太刀風」
    封刀拔刀術的神髓在於「抑制」。
    真要說起來,一般的拔刀術是種以日常為前提的介者劍術。雙方正常交鋒時先拔刀的一方肯定較另一方快,因此所謂拔刀術的要領,莫過於「該如何從收刀狀態應付先拔刀的一方」。
    季風家劍技真正的性質,與一股拔刀術完全相反。
    其中最大的特徵,便是將刀與鞘視為一種機關。
    善鬼國綱,十式外裝的各處都嵌有以鞘為中心運作的鋼製零件。這些零件與刀同樣是代代相傳,而且每一個上頭都包覆了緋鋼。
    鋼之血族會在劍上以新繼承者的血「覆蓋」過去。這是只有資質遠超過劍士平均的持有者代代將血液繼承下去,才終於能實現的境界。
    季風家的特徵在於施行的覆蓋不只有「刀身」,連「鞘的零件」都是。
    保持真空狀態的刀鞘在內部與刀身連結,將一股形同加速器的力量添加上去,釋放出的劍閃因此銳利得其他任何刀劍都望塵莫及。一直以來,季風家便是在這釋放的一瞬間尋求居合斬的形式,不斷進行改良。
    也就是說,在鞘中抑制並累積刀的力量,才是所謂「封刃」之本質。
    鳴用左手握住左腰際的善鬼刀柄。
    同時驅使起全身的關節,往右扭動身體旋轉。準星正確、集中力敏銳,呼吸沒有紊亂。釋放而出的將是封刃拔刀術·太刀風之型,必殺一著——
    「『斷卷』!」
    累積在刀刃上的力量從虛無創造出颶風。
    超越聽域的音波化為無形的衝擊,徹底撼動了整個空間。
    風刃則是撕裂空間,化為真空的螺旋襲捲直上。
    連鳴身後原本不動如山的巨石都遭受斬擊波及,被薄薄削去了幾層岩石,崩塌下來。
    旋風的刀刃從正面擊敗了魔劍。
    慢了半拍才刮起的烈風從地底往高聳天際竄去。炙熱火焰遭到撕裂後瞬間消逝。大量水蒸氣同時被捲上空中,再帶著燦爛月光往峽谷底部傾瀉而下。遭到彈飛的魔劍則在遙遠上空不斷轉圈。
    鳴一對捕捉住敵人的瞳孔中,看不見絲毫動搖。
    「什……麼……!」
    一步都沒離開原地,靠著肢體的旋轉釋放出神速的「左手逆拔刀」。這招適合用來反擊的「斷卷」,乃是鳴最擅長的劍技。
    當魔劍一離開手中,一道新的人影躍至半空中。
    海因茨抬頭望向人影——方助,仰望的藍眼與俯視的黑眼相交。
    ——錯了。
    幾乎溶於鬥爭產生的瘋狂,海因茨腦海一角僅存的理性這麼說。
    打從一開始,他的眼中就只有鳴,不過這個認知卻正是他最大的錯誤。他忘記了是誰協助、引導最強的劍客,創造出她拔刀的好機會。
    是誰一再破壞了自己的預測,下出最可恨的一步棋?
    ——真正該提防的是這個男人才對!
    背對著一輪明月,弒刀者縱聲咆嘯。
    「縛陣『徒蜘蛛·五連』!」
    一指一根,同時操縱共計五根黑繩。由於用黑繩瞄準是件複雜多變到幾乎能讓腦血管斷裂的事,方助可說一半以上都靠著直覺在拋。
    兩道視線於天地闆交錯,在空中操縱漆黑繩索的方助有了確切手感。
    「——別亂搭訕別人的夥伴啦,你這藍眼渾蛋!」
    降落在風已止息的峽谷底部,勒緊黑繩。
    兩道身影——綁人的方助,以及被五花大綁的海因茨就在該處。
    X
    「方助!你沒事嗎?」
    鳴衝了過來。
    明明與海因茨對峙的人是鳴,臉上卻是一副擔心他這裡的表情。方助本想還以鳴一抹微笑,卻沒能成功。
    「太好了……」
    方助連一句「很順利呢」都沒能說出口,從嘴裡迸出的只剩打從心底湧現的安心。
    畢竟若扣除最後一招,自己根本只能在一旁乾瞪眼。
    「……太好了。」
    不斷重覆的低語聲有點顫抖。
    鳴察覺到方助在發抖,只露出笑容頻頻點頭。
    「方助也沒事,太好了。」
    終於能露出笑容回應後,方助重新打起精神。
    海因茨的身體被從慣用手的右臂緊緊捆綁住,別說拿劍,甚至連動根手指頭都不可能。魔劍則落在遠處的地上。表示自己無法動彈的方助開口拜託鳴去拾劍,她便代替他邁開腳步跑了出去。
    「是你輸了。」
    方助用裝填著實彈的LCR瞄準跪到地上的海因茨。
    「抱歉,我剛才也聽到你說的話了。不過我既不打算說自己懂你,也一點都不認為你可憐,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過,你還是得好好負責——」
    方助俯視海因茨,看到他那淒絕的表情,瞬間啞口無言。
    他竟仍惡狠狠地用藍眼瞪來,彷彿要靠眼神把方助射殺。
    「還沒結束。」
    方助並未卸下提防,不過也認為這只是海因茨在虛張聲勢。
    即使他的力氣再怎麼大,被捆綁得這麼緊,根本束手無策。就算他還有某些手段能切開方助的左臂與黑繩,他仍無法解開已深深纏繞、陷入自己身體內的繩索。這是方助特意綁的。
    明明如此,遭到五花大綁的魔劍使視線中卻越來越具攻擊性。
    「……你話倒是說得很滿啊。到底有什麼企圖?」
    「否定劍士,我只要完成這件事就夠了。要我下地獄無所謂,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你以為靠這點技倆就能阻止我嗎?」
    突然,一聲「鏘噹!」的金屬聲響起——
    同時傳來嗚「方助!危險!」激動的呼喊。
    聽到風聲轉過頭的那個當下,真的是生死一瞬間。
    感覺眼前景色就像一幅畫深深映入眼中。如今仍昏暗無光的深邃峽谷,勉強用善鬼當盾牌、重心不穩的鳴看著這邊,一塊彈開鳴筆直飛來的巨大鐵箭頭。不——
    是魔劍。
    靠著脊椎反射仰過上半身,拖著殘光的高溫劍刃掠過鼻頭。
    魔劍竟自己動了起來,不過劍鋒的目標不是方助,而直指著海因茨。可是現在他既拿不了劍,光憑如此粗糙的劍閃想斬斷黑繩也不可——
    說時遲那時快,斷骨碎肉的聲音響起。
    大量鮮血噴射出來,被黑繩纏住的海因茨右臂應聲被砍飛。
    不是砍斷繩索,而是手臂的當下,黑繩一口氣鬆了開來。寧可捨棄肉體,選擇最快解決辦法的海因茨心中有的不是瘋狂,而只有覺悟與確信。
    形同湧泉噴濺的鮮血本身就在燃燒。
    明顯超出致死量的血液竟從暗紅色逐漸轉變為亮紅色。只見每一滴仿彿蘊含著殺意之火的血珠往海因茨的肩口凝眾,塑造出一種形狀。
    是手臂。
    「你這……!」
    「反正遲早都是要送給魔劍的血肉。假如現在能超越你們,我根本不覺得可惜……!」
    好好飽餐一頓持有者的鮮血後,魔劍的威力增強到幾乎要失控。
    燃燒的鮮血塊形成的粗壯右臂直接握住了魔劍。從肩膀斷面到右半身,海因茨的肉體在燃燒的鮮血包覆下逐漸有了變化。不只血盆大口中長出又長又尖的獠牙,被拉成直線的右瞳孔看上去根本就成了非人生物。
    「要上囉,『格蘭姆』。只有這兩個人,立刻,當場斬殺!」
    3
    許多情況下,劍的傳說就等同怪物的傳說。
    生命力宿於血中。人流人血,獸流獸血,怪物則流著怪物之血。
    遙遠的過去,確實出現過將劍視為對抗非人生物的有效手段的時代。以劍為代表統稱的利刃,是種最適合用來砍進對手的肉體,接觸血液的武器。
    然後,當「斬殺怪物之劍」在現代被人發現時,通常強大怪物的血液仍殘留在劍身上,有時也連帶留下了其力量的一部分。
    這把魔劍的真名叫格蘭姆。
    刻劃在傳說中,一把真正的屠龍劍。
    X
    人型的燒夷彈轟炸下來.
    人劍合一,猛烈迴轉的火焰團帶著震耳欲聾的巨響炸開了河床的地面。滾燙的熱氣吞噬了附近一帶,兩道差點慘遭吞噬的身影飛撲而出,在地上滾了兩三圈後彈起身來。
    「可惡!那是怎樣啊!再怎麼說也太瘋狂了吧!」
    「他來了!怎麼辦?」
    「這裡太窄了。不先拉開距離不行……!」
    急遽膨脹的熱源已經連帶讓周圍的氣溫跟著飄升。「那個」碰到的水瞬間沸騰,炯炯的赤紅雙眸在晃動的大氣另一頭閃閃發光。
    沒錯,赤紅。本來海因茨一對應該是藍色的眼珠如今變成了形同血色的赤紅。
    方助邊奔跑著,才發現沿著河那條不成路的路再過十幾公尺就到盡頭。
    突然間,感受到背後一陣有如白晝的強烈亮光照來的兩人回過頭,瞬間傻住。
    「火球……?」
    高熱集中在魔劍上,逐漸形成一團巨大火球。
    眼看海因茨就要以完全超越劍技範圍外的壓倒性力量使出致命一擊,方助沒有停下腳步,而是下定決心加速向前衝。
    「抓緊!」
    察覺到方助意圖的鳴點了頭,跟著全速衝過最後的十幾公尺。
    同一時間,魔劍橫掃出一道大得離譜的火焰斬擊。
    往下一躍——身後是從遙遠劍圍外襲來的火焰奔流,而被浮遊戚包覆的兩人眼前則是流動的瀑布與黑漆漆的水面。
    只差了一線之隔,火焰最終飛過兩人上方。
    在即將掉入瀑布潭的前一刻,方助利用殘留的黑繩鉤住岩壁,順著下墜的勁道化為鐘擺滑過半空中,著地在河床上滾了幾圈。
    抬頭往瀑布上一看,方助瞬間毛骨悚然。
    「——『呃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
    站在崖上那曾經是海因茨的物體纏繞著一大團火焰放聲狂吼。
    裂開血盆大口,四處噴濺燃燒的血,不斷扯開嘶啞喉嚨咆嘯的物體絕對不是人。異常的熱氣中,卻有令人不寒而慄的強烈殺意朝兩人襲來。
    「格蘭姆」——他在變成那副模樣前,如此稱呼魔劍。
    這好像是把出現在北歐神話英雄傳說中的名劍。雖然方助對西洋劍不熟,但出於興趣多少知道一點。它的劍尖之所以是平的,理由在於它是用了被攔腰折斷的劍身重新打造而成,卻依然是把劍身又長又寬的雙刃大劍。
    那就是歷經悠久歲月,刻在劍身上的「某種生物」的血。
    這股足以撼動現實感及時間感的確信,讓方助心都寒了一截。
    「——是龍。怎麼想都是殘留在劍身上的龍血進到那傢伙的體內,才讓他連身體都大幅變化。雖然我知道那是魔劍,可是難道傳說級都這麼鬼扯嗎……!」
    簡直像在嘲笑呻吟的方助般,海因茨——龍縱身一躍。
    稱不上「墜落」的詭異軌道。只見人型的龍跳至空中,將從劍及右臂發出的火焰如同推進器般操縱,以令人震驚的速度朝向這邊滑來。
    鳴弓起上半身,擺出將重心壓得極低的架勢。
    「太刀風,『居吹』!」
    鏘匡——!
    火粉、火花、四散的血滴與衝擊。這一刀的的確確彈開了龍的突擊,砍到對方的肉體。
    「嗚——!」
    沒想到,揮刀砍去的鳴卻因異樣的觸感導致整隻右手麻痺。
    平時能把人獸的骨肉俐落一刀兩斷的斬擊,如今卻只傷到龍的肌肉部分。
    不過當直接看到破壞地面著地的龍,疑問瞬間有了答案。
    原來他的肉體上包覆著一片片堅硬得足以和鋼鐵匹敵的鱗片。
    以右臂為中心幾乎覆蓋全身的鱗片,如同一套高熱的鱗甲保護住身體,也使脫離人類範圍外的魔劍使看起來更像異形。
    只見火焰開始往善鬼砍傷的部分聚集,激起血泡,眨眼間修復了肉體。
    龍用一對爬蟲類的眼珠瞪了過來,擺出的動作更是扭曲異常。
    「你這傢伙……還真的徹底成了怪物嗎!」
    硬化得能媲美鋼鐵的肉體,無論遭受何種物理破壞都能瞬間修復的恢復力。
    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突破這兩道難關,讓那傢伙完全無法動彈?
    方助在腦中重新整理手上擁有的裝備。LCR的實彈剩下十二加一發,閃光彈一顆,再來是一顆煙霧彈。黑繩大半都被砍斷,距離無法拉得太長。
    「要來了!」
    方助立即對鳴的呼喊作出反應,用LCR接連發射實彈。
    龍拖著刺眼朱紅殘光疾衝,輕鬆地以超高速斬擊彈飛子彈後,看也不看那些溶為鉛屑的燙紅子彈一眼。再來又使出不折不扣的急速突進,鳴與方助分別往左右跳開,不過龍這一劍並非對準兩人,而是他們腳邊的地面。
    一聲咆嘯。
    魔劍的上段下劈粉碎地面,激起宛如火藥爆炸般的衝擊與烈焰。
    方助的身體應聲被吹飛。
    觸地時以受身動作往後滾了又滾,滾到全身都沾滿濕泥。當他好不容易以樹木為靠背做回跪姿,龍已經在攻擊範圍內。
    眼看朱紅色的死線掃過眼前,儘管靠生存本能想扭動身體閃躲,卻為時已晚。
    「『啾聲』!」
    以神速縮地術縮短距離的鳴,靠上段拔刀後劈砍將魔劍擊落。
    方助往後飛跳,同時舉起LCR發射剩下的彈藥掩護鳴。
    然而,鋼鐵鱗片果然擋下了LCR的357麥格農彈。清楚看見打在龍軀體上的子彈從原本的高速迴旋緩緩失去動能,方助不禁心寒。
    這時鳴抓到空檔,目標對準龍握著魔劍的雙腕,全力賞了他一記斜上斬。
    眼看即將命中的前一秒,龍竟只靠著臂力以亂七八糟的姿勢邊往後退,邊揮出魔劍。兩把尺寸相差太大的刀劍交錯,善鬼的前端雖成功碰觸到敵人,卻因為鱗片的妨礙而無法造成有效傷害。
    「沒事嗎?」
    「這是我要問妳的吧?」
    兩人如今都沾滿泥巴黑煙,全身髒兮兮,不過鳴剛才為了保護方助,左上臂被大大劃開一道傷口,大概是在後退之際擦到的吧。
    鳴似乎是聽方助說了以後才察覺自己受了傷,而她也沒喊痛,果斷砍下外套的一角綁在傷口上,緊急包紮就這樣完成。接著再度舉起善鬼,露出笑容。
    「嗯,我沒事。」
    方助看了只能在心中咒罵自己的無能,同時拼命讓腦袋運轉。
    ——快想啊方助,這是自己的工作。觀察並分析敵人,直到找出讓鳴能活用拔刀術的最佳一步棋啊。
    龍被橫切出傷口的雙腕,果然也是眨眼間就修復了。
    不過,相較於右腕的確是瞬間,左腕卻慢了一些。
    方助並未看漏這細微的差距。
    ——難道每個部位恢復的速度有差?
    即使線索很少,方助仍努力想思考出運用手中裝備限制住對方行動的幾套策略。
    然而,敵人不會等他——!
    戰鬥範圍逐漸偏離河岸邊,穿過森林,來到舊山道上。
    無論什麼攻擊,面對龍的肉體都毫無意義。
    能夠突破那身防禦力的唯有鳴的拔刀術,可是也只能傷及皮肉,傷口又會在眨眼間恢復。
    方助這時發現到,勇敢奮戰的鳴開始出現集中力紊亂的情況。
    從鳴踏入這座山已經過幾個小時。她的體力絕非無窮無盡,對上流著龍血,擁有驚人耐力與恢復力的怪物,只會越來越劣勢。在瞬息萬變的戰局中,方助拼了命觀察並分析對手。
    能在堅硬的龍體劃出傷痕的,只有善鬼國綱銳利的刀刃。
    要是方助的預想正確,無論是治療傷口,或是操縱火焰的精度和速度,那股力量一定擁有一個稱為核心的部位。
    「鳴,我要丟閃光彈了!」
    方助抓到空檔,朝著正與鳴纏鬥的龍丟出一個圓筒狀的物體。
    龍立即有了反應,只將頭轉過來,用牙齒接下方助扔出的物體。
    嘶——
    如方助所料。他單膝跪地舉著LCR,以左手支撐右手,加上膝蓋肘骨,維持住分毫不差的射擊姿勢。小小準星瞄準龍的大口,發射狙擊。
    麥格農彈射穿龍所咬住的閃光手榴彈,在口腔內炸裂開來。
    勉強撐住的鳴儘管還殘存著耳鳴和目眩,依然捕捉到了敵人。
    眼神中閃過凌厲光芒,反手握住收在鞘內的善鬼,神速螺旋拔刀術的架勢。
    「太刀風——『斷卷』!」
    結果,龍已先一步蜷起身軀採守勢——就像在護著什麼。
    含帶壓倒性力量的斬擊漩渦擴散開來。
    明明是那麼堅韌的龍鱗,卻毫無抵抗之力地被斬下,同時噴濺出足以淹沒附近一帶的鮮血。龍身體前方傷痕累累,原本半破的防刃服和身上肌肉也應聲斷裂。不愧為必殺的一擊。
    一般情況下的話。
    然而,飛散的鮮血燃燒起來,違背重力開始回到肉體。
    龍動起血跡斑斑的腳離開攻擊範圍,縮起身體進行恢復。原本接觸到空氣而擴散開來的火焰失去熱源,紛紛被吸回龍的體內協助再生。
    方助確定了。
    「是右臂。有辦法把那傢伙的右臂徹底切開嗎?」
    「右……?」
    鳴聽到了方助的呼喊,但是龍的右臂已先一步恢復了。
    比起其他嚴重受傷的部位都還要快,鮮紅的右臂變回原形,握住魔劍。也不管骨頭嘎吱作響,肌肉纖維斷裂,龍一邊重覆破壞與再生,一邊硬是讓肉體動了起來。
    他瞄準鳴橫向擲出了魔劍。
    「!」
    這動作完全無視肉體的物理極限,鳴只能緊急拔出善鬼抵擋,仍遭魔劍的重量擊飛滾了兩三圈。說時遲那時快,龍早已有了行動。
    方助感覺右腳踝發燙。
    龍真正目標不在鳴,而是他。一隻手已摑住了方助的腳。
    「方——!」
    鳴的叫聲傳不進耳中。
    在龍的怪力之下,一個人類的重量幾乎等同小石子。
    景色化為無數的線從眼前逝去,侵襲全身的風壓,地面由上而下掠過天旋地轉的世界,讓方助明白自己是被水平拋了出去。
    「……」
    這是對手出於本能的判斷。
    認為必須拉開這兩人的距離。
    龍追上整個身體在空中翻滾,被扔出幾十公尺外的方助。接著擲出去的魔劍獨自動了起來,靠著火焰的推進力甩開鳴回到他手中。方助在勁道絲毫沒有減緩的狀況下,重重撞上了一台被丟棄在路邊的生鏽廢車。
    骨頭傾軋,一口氣頓時喘不過來,腦海中充滿「沒有下一次了」的感覺。
    原本掛在脖子上的那串歌夏給的護身符消失了,大概是被扔出來時勾到哪裡掉了吧。
    方助沒時間感受痛楚及失落感。快動!現在馬上動!當他拼命起身的同時,與一對赤紅眼珠對上眼——太遲了,劍光一閃就要奪去自己性命,冰冷的死亡預感讓方助一陣哽噎,心中不知為何掛念起被扔在遙遠另一頭的護身符。
    意識突然一片漆黑。
    龍的赤眼中捕捉到的是黑影。
    好幾道。
    事情發生於一眨眼間——無數方助的身影出現在龍的面前。這些多得足以覆蓋整個視野的人影都是沒有實體的幻影,在擾亂龍的注意力後,受月光照射消散無蹤。
    無聲無息的「本體」隨即現身於目標背後的空中。
    背對明月頭下腳上,高舉的手臂跟著身體迴轉劃出圓弧軌道。
    ——古式絕刀術裏型,殺陣——
    與絕刀術,不殺的「縛陣」成對的「殺陣」。原本傳承下來的必殺一著之基礎·手刀型。
    ——「鬼利驅」。
    大臂一揮的同時,響起一股聲音。
    無聲無影的一道直線陷進鋼鱗中。
    像在挖掘的感觸。冰冷的指尖劈開了龍身上的黑衣,斬斷龍鱗,傳來一種手指甲被深處的硬質肌肉纏住的手感。
    還太淺了——本能嘶喊著。不過當龍扭身的同時,方助體內湧出的「某人」也隨之消失。方助想都沒想便如同野獸般跳開,拉開距離四肢著地——這時他才總算回過神來。
    「哈、哈、哈……?」
    剛才。
    怎麼了?
    方助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只覺得四肢末梢異常冰冷,指尖的溫度現在才慢慢恢復。
    同時間,方助察覺到了。
    龍的身體上有唯一一處恢復速度較慢的部位。
    位於背部——呈直線裂開的傷口很淺,依他的恢復力,不出數秒後連道疤痕都不會留下。然而如今這道垂直線上依然有一小段還咻咻地冒著煙,持續進行修復。
    「找到了——」
    知識、直覺與聯想串連在一起,方助的眼中總算浮現通往勝利的道路。
    不知從哪飄來了櫻花瓣。
    花瓣本身沒什麼特別之處,不過當方助尋找櫻花的源頭環顧四周,明白自己目前身處何處,他覺得自己能活著回到此地大概也算命中註定。
    「鳴———— !!」
    相信她聽得見的方助竭盡全力大喊。
    似曾相識的道路,似曾相識的地形。
    為了甩開追兵衝上山道,吸引海因茨的注意力後從崖上的瀑布摔落,繼續一直跑跑跑,最終來到了這個乾坤一擲的地點,想起了某件東西的存在。
    「抱歉沒時間解釋!反正最後賭一把啦!聽好了!右臂!我會製造空檔,妳瞄準右臂就對了!在這之前妳先幫我撐一分鐘!拜託了!」
    掏出LCR後迅速退殼,再從懷中取出新的子彈。
    裝填進去的只有一發。反正一旦射偏,再也不會有活路。
    X
    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噬血——
    「——何?」
    海因茨·佛格爾的肉體只靠著殺意在行動。然而在一路狂奔猛衝時,內心深處有著一個極為純粹、簡單的疑問。
    為何?
    為何他們和自己眼中所看的世界會是如此不同?
    「——為何——會是——」
    瘋狂的龍口中吐出了冷靜到令人訝異的聲音。
    單純充滿疑問的口吻聽起來甚至有些天真,然而瞪大的雙眼中仍蘊含著強烈殺意。面對龍的方助毫不畏懼,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準備下一步。
    「誰曉得?等你老實點我再告訴你吧……!」
    方助奮力一躍,拔開保險栓施放煙霧彈,藏身於前端噴出的濃煙內。不過龍馬上揮散濃煙,帶著形同岩漿的熱氣追趕血肉之軀。
    方助持續思考著。目前可以確定,龍的力量泉源正是那條右臂。
    說穿了,燃燒的龍血所形成的那條手臂本來就不屬於海因茨。因此要是彈開魔劍,把那條右臂砍下來,或許就能讓力量跟著消失。
    繼續思考。龍的強韌肉體及再生能力,突破點何在?
    再生能力或許無窮無盡,不過要是受到嚴重損傷,恢復起來當然得花更長時間。由於容量有限,自然會產生所謂的優先順序。
    既然如此,假如在右臂以外的部位刻下「非得馬上進行恢復的嚴重傷勢」,再趁著再生能力集中在該部位時趁機切斷右臂呢?
    關鍵在於鳴。為了讓她使出全力的刀光一閃順利命中,必須要進行事前準備。
    所以方助目前該做的,正是賭命想辦法創造出能讓這一刀命中的一瞬間。
    鳴全力奔跑追趕著。
    一看見敵人出現在視野內便用縮地縮短距離,衝過煙霧中揮出一記斜上居合斬。
    「喝啊!」
    形同藝術的銳利劍閃斬斷濛濛煙霧,龍在變得開闊的視野另一頭現形。
    上前交鋒,被彈開後馬上一個空中迴旋著地,與龍保持咫尺間的距離相互對峙。
    這個地點,這一帶,鳴有印象。
    是一開始和方助一起逃過來,那塊長滿野生櫻花樹的地方。燦爛綻放的櫻花如今在地面產生出的火光照映下,看上去清晰得和白天一樣。
    再仔細一看,鳴發現方助正往遙遠的後方全力奔馳。
    看著方助的背影,鳴一點都不覺得他逃跑了,因為信任著他。那麼自己如今該做的,就是等方助到來之前全力與龍對峙。
    隨意垂下的右臂握著魔劍的龍,在動手前先開了口:
    「————為何?」
    鳴睜大圓滾滾的雙眼。
    「為何,要做到這個分上……劍士的內情根本,是自私自利的藉口。可是妳為何……就算被迫學劍和背負義務,也不會有人體諒妳,替妳分憂啊!」
    怨恨的聲色逐漸褪去,他的疑問甚至讓鳴覺得文靜。
    簡直像在奉勸她,至少讓她明白這一點。
    「有喔。」
    稍稍放鬆架勢,鳴回答得沒有迷惘。
    「有人跟我說過謝謝喔。」
    龍直直盯著這裡。
    想要知道答案的究竟是海因茨,還是支配著他肉體的怪物呢?總之,「他」盯著眼前這名極東國度的劍客,等待回答。
    「老實講,什麼劍士的名聲和使命我都不太懂……但無論是在外面與人交手,幫助別人都是第一次。我所幫助的那個人,對我說我的劍是有意義的,還說很感謝我……」
    真摯且純樸的自白響徹充斥刀光劍影的庭院。
    以前鳴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繼承了季風家後理所當然該做的事,無法客觀省視期許和責任的重量,就這麼一肩扛下這些重擔直至如今。不過,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個人對個人,一句那麼簡單的話語,就能帶給她的劍意義和力量。
    「就算很遜,一堆事情都不懂也沒關係,我只是認為,至少要當一名不愧對那句『謝謝』的劍士——如此而已。」
    鳴以快到看不清的手部動作拔出善鬼往橫一揮。
    腳邊的地面被她砍開十幾公尺的溝,堆積在地面的葉片花瓣跟著飄散開來。
    這道溝就是防衛線——是決心已固的鳴用來擊退敵人,等待方助的防衛線。
    龍發出低吟。無論是對過去的憤怒或對未來的激情都瞬間遺忘,全身只充滿「此時此刻」的鬥志,不到一方停止絕不罷休。這是對與自己背景相同,卻完全踏上不同道路的劍士徹底解放的戰意。
    「所以,我不會再讓你跨過這裡一步。」
    鳴如此宣告後稍稍揚起嘴角,學方助那樣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龍高聲咆嘯。
    月色、熾炎與櫻花之夜,戰鬥即將迎來最終局面。拔刀,龍展開迎擊,魔劍與利刀再次交疊。
    光。
    聲音,衝擊,風,火焰加上高溫,低吟的鋼鐵,熊熊燃燒四散的灼熱龍血。
    魔劍劍刀與快如電光石火的拔刀碰撞,激出熱風。彷彿世界上其他多餘的事物都被刀光劍影擠壓得遠遠的,少女瞬間拔刀抵禦沉重斬擊,以強風吹散烈焰。
    超恢復力、超耐力、怪力、加上火焰——面對這些障礙,鳴只靠劍技撐了過來。一人與一隻創造出的刀劍之庭,描繪出美麗弧線的黑髮下,視線映照出自身的刀光,綻放出更妖豔的光輝。
    你來我往中,含於龍雙瞳之中的究竟是災厄,還是狂喜?巨大劍刃發出炯炯光芒,像是要將周遭的氧氣捲進去般吸收大氣,每當迴轉次數增加,火焰也越來越猛烈。最後順著本能,對眼前這嬌小卻無比強悍的敵人釋放灼熱一擊。
    接著他往後跳開到劍圍外,將握著魔劍的右手往後抽,同時左手往前擺出突刺的架勢。
    宛如將溶礦爐的火源壓縮的高熱,開始以那條異形的右臂和魔劍為中心凝聚。
    在這個瞬間,鳴所採取的對應竟不是閃躲,而是突擊。不顧危險往前踏,從下方往魔劍砍去的同時,更把刀鞘壓在刀背上,拼命用膝蓋將刀鞘往上頂,好讓魔劍的劍鋒往上偏。
    感覺就像面前有座小火山噴發。
    從魔劍前端發射出的,是一團如同龍之吐息的火球。
    猛烈燃燒的小太陽竄昇到數十公尺的高空,最後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消失,只留下軌道上化為焦炭的鮮花與樹枝。鳴頭頂上除了開了大洞的天空,還有惡狠狠睨來的一對爬蟲類眼珠。即使高溫加上麻痺讓雙臂逐漸喪失戚覺,嗚仍像台精密機器般驅使身體應付激戰。
    以時間來計算已過了五十三秒,熟悉的某股聲音傳進耳中。
    背後,高速接近——瞬間理解一切的鳴在互斬的途中冷不防壓低身體。
    要來了。
    收刀後將重心壓得幾乎貼上地面,替即將從後方來的「東西」開路。
    與她擦身而過的是——
    「——它的主人(葉織)要我幫她問好啊!」
    引擎發出嘶吼的摩托車直直衝向龍的身體。
    正是那台從葉織手中借來,成功劫走鳴,剛才藏在樹蔭下的摩托車。
    被重量數百公斤的動體全速一撞,龍的身體大大浮空。
    方助甚至在空中把扭曲的車身當作踏板飛越龍的頭頂,劃出一條拋物線。
    再次順利繞到龍背後。
    呈頭頂滿地櫻花,腳踩無窮天際的倒栽蒽姿勢,方助雙手舉起LCR,猶豫時間只有幾百分之一秒,目標是龍背上一部分尚未痊癒的傷口。
    極度的集中力拖延了時間感,萬物的聲響都從方助意識中消失,竄遍全身的熱血讓細胞與靈魂的動作超越了極限——此時他的集中力已遠遠超出常人可及的範圍。
    僅只一發。
    瞄準目標,357口徑麥格農FMJ彈,發射。
    劍的名字是格蘭姆。存在於太古神話時期,過去的持有者之名為齊格弗里德,被他用劍所斬的龍則為法夫納——記錄上如此記載。
    當英雄用格蘭姆斬殺龍後,全身遭龍血噴濺。吸收龍血進入體內的齊格弗里德獲得如鋼鐵般強韌的身體,讓他原本就已舉世無雙的力量更上層樓。
    然而,當時唯有一處,因為被菩提樹葉遮住而沒濺到龍血的部位。結果全身也只有那個部位沒有硬化,成了英雄致命的弱點。而目前失控的海因茨身上同樣擁有這個部位。
    就是背部,雙肩之間。
    總覺得龍痛苦的叫聲聽起來十分遙遠。
    集中力散去後,回過神來的方助確信自己狙擊成功,不過卻也發現自己的側腹部正在噴血,看來是在擦身而過時被掙扎的攻擊劃到了。
    「嗚——」
    「方助!」
    傳來鳴的慘叫。那傢伙明明自己也受了傷,卻永遠只會擔心別人。
    所以方助還有一件工作,就是得推她一把。
    「別停下來!」
    妳知道現在該做什麼吧——方助沙啞地喊叫,儘管手搗著傷口,無力地倒在地上,依然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沒什麼!這點小傷、真的沒什麼……!」
    快看仔細吧,脊椎被射入子彈的龍正因唯一最脆弱的部位遭嚴重破壞而痛苦不堪。修復已經開始,熊熊燃燒的右臂目前就像龍的脖子一樣不斷顫抖著,要砍下只能趁現在。
    甩開一瞬間的迷惘,鳴最終並未停下腳步。
    一滴淚水從闔上的眼眶中滴落,再度張開眼後已不見迷惘之色。視線鎖定該擊敗的敵人,身體一飛躍便馬上拔出最強最快,替這一戰劃下句點的——
    一閃。
    ——想必總有一天,一定有人會憧憬她這道背影。
    月叢方助的腦海中掠過十年前所見的英雄。儘管此時此刻,繼承人展現的風範依然相去甚遠,但其內部蘊含的光輝卻比回憶中還要來得鮮明強烈。
    現在樹木仍未茁壯,知道她真面目的人相當少。
    所以,方助在心中對日後才發現這顆大樹的所有人這麼說。
    ——你們活該。
    因為這個龍夠滿懷希望推著這名不成熟的英雄,守護著她背影的地方,正是第一張特等席。
    X
    戰鬥結束後,綻放的櫻花在一夜間成了枯山。
    飄舞在虛空中的櫻花雪灑落斑斑月光,而方助就走在吹雪之下。
    「櫻花幾乎散光了啊……」
    「不行啦方助!你的傷還……!」
    「不要緊,我沒弱到會因為這點小傷掛掉……而且我還有最後的工作要做。」
    他搖搖晃晃走向跪在地上的海因茨。
    意識似乎還算清醒,不過右臂已從肩口消失。奇妙的是,切斷面簡直就像年代久遠的傷口般完全堵塞住了。
    正當方助要開口時,海因茨突然伸出僅存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
    原來海因茨硬是把方助的右手,以及他手上的LCR壓到自己額頭上。
    「殺了我。」
    方助沒有回應,只低頭俯視海因茨佈滿血絲的雙眼。
    「怎麼了?快殺啊。我輸了,既然輸了,等著我的只有死路,這條命也沒什麼價值可言。一槍賞我個痛快吧……!」
    海因茨連同LCR抓起方助的右手抵到頭上,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擊錘揮下。
    一陣空虛的金屬撞擊聲響起。原來槍內早已沒子彈了。
    「你這……混帳東西!」
    拳頭代替子彈揮下。
    鐵拳重重打在海因茨臉頰上,使得變回普通人類的他頓時血花四濺。接著方助一把揪起他前襟,湊上臉去,從極近距離瞪著海因茨。
    「等著你的只有死路?你這本來就沒死透的傢伙事到如今別再逃避啦!至少給我負起該負的責任嘗嘗苦頭,好好掙扎活下去再正大光明去死啦!」
    在最後的敵意都遭到粉碎後,海因茨已沒有一絲力氣了。
    幾分鐘前根本想不到他這副威風盡失的模樣.當吐出所有的敵意,結果還敗下陣來,失去在這世上唯一自恃的「力量」後,這個男人竟是如此虛弱嗎?
    「……我已經……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這個世上再怎麼掙扎都是地獄,那麼乾脆在這——」
    到現在還給我癡人說夢。
    揪住海因茨胸口的方助把他扯來,接著一頭朝他還在說夢話的額頭錘去。
    「你剛才說到劍士還有血統這些有的沒的對吧。」
    名門的腐敗與組織的停滯,就連正常運作的城鐵分部,都依然因為上下關係而存在著不對等的地位差別。
    方助想到在刀劍世界中地位低下的自己。
    「那就由我來改變。既然無論是死是活都是地獄,你就給我好好活著見證人間地獄吧!」
    海因茨聞言只是瞪大雙眼。
    最強的劍客與連劍都不會使的刃走——魔劍使覺得這兩個齒輪十分合適。
    「…………這樣嗎。」
    「就是這樣。」
    ——沒錯,果然該提防的真的是這個男人。
    海因茨瞇起眼,全身失去了力氣。其實是相隔十年之久的放鬆。
    一切力量,一絲不留地遭到打敗,連心靈也是。
  「是我徹底輸了。」
    風已經停了。
    急急忙忙跑過來的鳴也變回一如往常的她。
    「——大家都來了喔!」
    她的耳中聽到劍士們的腳步聲,以及秃頭男別所呼喚兩人的聲音,看來那邊也進行得很順利。方助站起身來,咧嘴對鳴一笑。
    「好,這下子大功告——」
    一個重心不穩。
    「哇!方、方助!」
    失血使他一陣暈眩,鳴則慌慌張張衝了過來。
    她摟在胸前的善鬼,吊掛於刀柄尾端的鈴鐺發出清脆音色,響遍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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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3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  明日會更好
    幾天後——
    方助興海因茨在接見室內隔著壓克力玻璃窗面對面。
    天曉得那一晚的瘋狂去了哪,如今海因茨十分平靜,似乎過去種種纏繞在他身上的東西都隨著右臂一同被砍掉了。
    「特地來這種地方沒有什麼意義,你真的懂嗎,這位朋友?」
    「吵死了,有沒有意義是我說了算……魔劍怎麼樣了?」
    「似乎被封印在你們的大本營,再來我就不知道了。」
    就像這樣,與魔劍相關的一連串事件大致落幕了。
    主嫌海因茨·佛格爾以及協助的共犯通通逮捕歸案。關於武器走私集團劍魚仍在追查,不過由於集團將海因茨等人如同蜥蜴斷尾般放生,早早收了手,導致目前沒有掌握到能舉發他們的決定性證據。
    至於本次菲爾頓的計謀,歐洲本部否認參與其中。
    儘管SEAS日本與歐洲地區雙方的確處於競爭關係,但並不到敵對。話雖如此,當中依然有特別敵視對手的派系,而菲爾頓更是數一數二的激進派。因此據歐洲本部的說辭,這次單純是他個人失控找上劍魚,企圖陷日本分部於不義。
    然而,這個回覆究竟是真是假也很難說,畢竟常言道死無對證,既然當事者菲爾頓已不在人世,他們想怎麼推拖都行。
    無論如何,結果歐洲方面這次等同欠了日本一個大人情,水面下的交鋒恐怕會越演越烈。
    而為了收拾善後,魔劍格蘭姆未交還英國,而是由日本保管。
    想要抹去劍身上的「龍血」並不容易,於是最終決定將它復原成出土時的樣貌,以「傳說級/危險」的分類嚴加封印,如今沉睡於本部的專門保管庫內。
    「……唉,果然嗎。本來我還想機會難得,再好好看個仔細耶……」
    「你傻了嗎?就算我真的知道下落,也不可能帶你去吧。」
    審判仍在進行。
    海因茨本人一點都沒有想減輕罪行的打算。由於他犯的每一條罪都罪證確鑿,再怎麼掙扎都免不了重刑。他已將一切鉅細靡遺地供出,並且決定承受所有懲罰。
    「聽說你老家正式寄了斷絕關係的書面來啊。」
    「是啊,大概是想藉由放逐我這忘恩負義的養子來保住面子吧,但那樣只會讓他們越描越黑。一度沾染上的汙泥是永遠洗不清的。」
    「……這樣你就滿足了嗎?」
    海因茨瞇起眼來。
    「我早在許久前就失去了滿足。」
    看來他本人似乎認為還不夠,不過這樣已經算間接完成了復仇。
    以多條人命加上自己的人生為代價。
    方助不懂,也不想懂他這份覺悟。
    「這樣嗎……另外再問一件事,你為何專程跑來日本?」
    「這些你不是早知道了?沒必要現在還來問我吧。」
    「確保閃血和拉攏鳴對吧?這兩件事要當成目的是夠了,再說你也算是在配合和你一夥的傢伙。可是你這個通緝犯拿著魔劍來到這裡,怎麼想都是危險的賭注。難道你特意挑這種危橋過的理由只有如此?」
    其實方助問這個問題純粹出於好奇。假如海因茨的回答是「就是你說的那些」,那他也只能接受。不過心中卻莫名有種再稍微深入追問,或許還能問出些什麼的念頭。
    沒想到,這個問題觸動了海因茨最深處的心弦。
    海因茨面露難色一語不發,等過了十幾秒,他才沉重地開口坦白:
    「我是日系混血兒。」
    「混血……欸?真的假的?」
    「母親那邊姓伊鳥。哪怕只有一次,我無論如何都想親眼看看母親的祖國,尤其清楚自己踏上回不了頭的路後更這麼想……懂了嗎?」
    真的只是一個極為私人,又十分感傷的理由。
    但是往往這些聽在他人耳中「就這樣?」的理由,對本人而言卻是意義深遠。從一張撲克臉下窺探到的,正是種失去回歸之所的男人身上殘留下的感傷。
    接見就到此結束。
    方助也沒再多寒暄幾句,對警衛點頭致謝後打開接見室的門——
    「月叢。」
    突然被叫住了。
    方助抓著門把訝異地轉頭,這是他頭一次喊方助的名字。
    「怎樣啦,藍眼的?」
    「趁這個好機會,我也問你一個問題。」
    不等方助答應或拒絕,海因茨大大探出身子,投以品頭論足的視線。
    「你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啊?
    「……這種事不說你就不懂?」
    「沒錯,不懂。打從一開始我最不懂的傢伙就是你,你和我至今碰上的任何傢伙都不同。既沒有血統,連劍都沒辦法拿的傢伙為何介入到這個分上?為何擁有那種力量?」
    當時失控魔劍揮出的爪牙與方助交錯的瞬間,他所展現出的不是劍技,也非一般體術,更是不在海因茨知識範圍內的「某種」不明謎團。
    然而,方助並不太記得當時發生的事。
    根本不知該如何答話的方助有點不悅地板起臉來,搖搖頭說出唯一有自信的回答:
    「我只是區區刃走,工作是回收妖刀與魔劍。無論過去、當下、往後,都一樣。」
    說完便把門關上了。
    方助走在灰色的走廊上,腦海中反芻著海因茨說的話。
    儘管不曉得他想問什麼,不過他所說的話中唯有一個單字揮之不去。
    「血統喔……」
    這是活著的萬物都擁有的基因源流。每個人之間的血透過緣分連結,發展成綿延相連的長線中的一部分,持續傳承生命。
    道理他懂。
    可是方助打從懂事以來,便已身處於圈圈外側。
    父親叫月叢佐助,母親則叫月叢芙蓉。
    與其說是記憶,兩人的名字更像是「記錄」般殘留於腦中一角。畢竟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只剩那夜的刀光劍影,除此之外的所有事物都像被覆蓋過去。
    自己該為此事戚到難過——儘管清楚這點,卻沒有真實感。畢竟就算沒有血緣,自己仍有家人——雖然當時方助是如此說服自己的,但如今低頭一望,腳邊感覺就像開了個坑洞般不可思議。
    方助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只是個點,不擁有理應存在的線。除了自己以外再也無人背負的「月叢」之姓,唯有此刻沉重得令方助難以忍受。
    把手伸進胸口,隨手摸了熟悉的護身符,只傳來又硬又冰冷的觸感。
    X
    城鐵市內各處仍張貼著第十四屆刀劍展覽會的廣告。
    並非明明已經結束卻還沒收拾,而是這場刀展將擇日再舉辦一次。畢竟幾天前因為緊急狀況中途停辦,不能就這樣沒有任何交代讓它結束。
    不過關於武術表演,則找了其他人代替鳴。
    理由很簡單,因為重新舉辦的當天,她人已不在城鐵了。
    辦完殉職劍士們的喪禮後,鳴隨即離開了城鐵,而且竟是在身體狀況才勉勉強強好轉的葉織陪同下。
    這次鳴原本就是被徵召前來,她本來所屬的單位是位於東京的SEAS帝都本部,老家也在那裡。加上她必須趕緊回去報告本次的魔劍事件,無法繼續久留。
    方助明白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但是在車站送行時,他花了很大的努力才忍著沒抓住鳴的手。
    ——再見。
    離開時鳴這麼說。方助永遠記得她那略顯寂寞又難受的表情。
    三天後,鳴「再度」出現在方助眼前。
    「所以說,鳴正式歸我們分部管轄啦。接下來也拜託你囉,方助。」
    「不不不不是吧?」
    「嗯,有你在鳴身旁就沒問題了呢,交給你了喔,方助。」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吧?」
    幾天前才上演離別戲的車站前,出現四張互相熟悉彼此的面孔。
    前去迎接的方助與歌夏,以及馬上回到城鐵的鳴和響。
    「意、意思是說這傢伙之後都要待在城鐵?」
    「哎呀,抱歉抱歉,畢竟事情實在太突然,我自己都嚇到了啊。不過我們已經帝都本部承認,還請多多指教啦。」
    至於鳴正拖著一只比她人還重的搬家用行李箱。看她把行李往歌夏車上搬的模樣,果然還在緊張。
    「之後也拜、拜託你……可以嗎?」
    要問可不可以,答案當然是可以。
    看著鳴一臉對新生活憂喜參半的模樣,實在沒力氣抱怨的方助嘆了口氣。
    「可以是可以,不過原來妳說,再見h是這個意思喔……再說我們這還有很多問題還沒處理完,忙得焦頭爛額的,妳挑現在來真的好嗎?」
    「嗯,我之前就決定要馬上回來。」
    鳴有時會自然流露出笑容。
    或許她本來不太擅長特意做出表情吧。雖然偶爾會擠出怪臉,不過當內心的感情從心臟這個容器溢出時,就會直接呈現在臉上。
    「唉呀,先別杵在這說話了。我稍微簡單說一下等會的行程,先去分部辦正規登錄的手續,將善鬼送去維修並保管,再到房間放行李……大概這樣。妳租的公寓在新都區哪裡啊?」
    「我看看,呃,城鐵Hid…Fo……?」
    「城鐵Hidden Fortress喔,從分部走路就能到的距離呢。我等會還有點事要去工房,只載你們到分部可以嗎?」
    事件的後績處理還堆積如山,城鐵分部比起平時忙了一倍,而且已持續了好幾天。
    這次工房的天花板和地板都因為攻擊被轟出大洞,但也無法否定年代久遠導致腐朽脆化,因此決定藉機進行翻修。
    損失的閃血原液換算成量大約二十公升。儘管事後已將灑落在地上的大部分回收,只有那二十公升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許是被那把該稱為「龍之殘火」的魔劍上留下的血痕全部吞噬了吧。
    不過幸好還有存貨,才不至讓工房機能立即停擺。話雖如此,這次事件無疑造成龐大損失。方助不曉得新的閃血是如何製造出來,但是先前那位工匠阿姨對此只留下「也罷,誰叫事情都發生了呢」這句堅強的想法。
    「拜、拜託妳了……!」
    跟來送行的響對坐進車內的鳴輕輕揮手。
    「再見啦鳴,我就送到這裡了。要注意身體,好好工作喔。」
    「嗯,我出發了,哥哥。」
    方助沒有立即坐上車。
    他一邊看著笨手笨腳與安全帶纏鬥的鳴,開口問了身旁的響:
    「——響先生,我有件事想請教你。」
    「什麼事呀?」
    一開始的時候,她是一個人來到城鐵。一個不諳世事,東西南北都搞不清楚的女孩。
    無論方助怎麼想,都不認為響與此事無關,也不認為當時的鳴是主動說「我一個人去不要緊」。響對鳴所做的所有事都採取放任政策。
    難道這都是他故意為之——方助不禁如此懷疑。
    「你在測試鳴對吧?」
    受到方助略帶責備的視線,響只露出有如春風的莞爾笑容。
    「鳴是個純粹的劍士。她必須保持那樣。」
    「你沒有教她身為劍士的覺悟也是特意的?」
    「那不是用嘴巴講,然後硬讓身體記住的事呢——算是我們那兒的一種正式測驗喔,結果她拿了滿分。雖然有幾次沒有你在就很危險的場合,不過還是沒話說。」
    「……要是當時鳴在途中挫敗了,你又打算怎麼做?」
    「無論過上什麼事,鳴都不會挫敗喔。所謂『英雄』不正是如此嗎。」
    看著被安全帶纏住的鳴,響瞇起眼來。一對與妹妹幾分相似的眼中,隱約能看見他對自己以「英雄」相稱的妹妹懷抱著一種既非信賴,也非畏懼的情感。
    季風家似乎掌控了鳴的每一件行勤,連行動準則都由家裡決定。
    「那麼這次呢?鳴轉來城鐵分部也是你……你們宗家出主意的嗎?」
    聽了這個質問,響果斷地搖搖頭。
    「是那孩子自己決定的喔。」
    他的語氣中仍聽得出訝異的餘韻。
    得到這個答案後,方助才感到安心。
    「方助?你怎麼了?」
    這時,總算努力在位置上坐好的鳴搖下車窗呼喊他。
    邊揮手往車走去,方助邊轉過頭盯著響的眼睛。
    「響先生,我討厭你這種會去測試家人的傢伙。」
    「這樣啊?可是我挺喜歡你呢。」
    看樣子說什麼都是對牛彈琴了。儘管歷經一連串事件下來,這個男人仍是深不可測。
    方助就像是要甩開他一般撇過視線坐上車。「那孩子就拜託你啦」——響隔著車窗以手勢如此表達。
    方助回以「那是當然」的視線,而嗚只是頭上冒著「?」,天真無邪地對哥哥揮手。
    當車一開始行駛,方助的手機就像預謀好般響起。
    『我是立花。』
    說起來,那天和她分開時好像有交換號碼啊——原本這麼想的方助這時發現不對勁。
    就是她的情緒低落得有點詭異。
    「哦、哦……怎、怎樣?果然還在為摩托車的事生氣嗎?」
    當時事件結束後,對弄壞摩托車一事,方助曾向葉織全力賠罪。畢竟從亮晶晶的車身來看,能想見她有多寶貝那台車。沒想到,葉織的反應卻意外平靜,表示「既然你是為了拯救鳴大人,那就沒關係」。
    『不是,別管那個了。鳴大人現在在你那邊對吧?能請她聽電話嗎?』
    看來似乎是鳴沒有手機,葉織才會打給方助。這倒沒什麼,不過為何她會知道鳴就在自己身旁?方助把手機遞給鳴。
    「葉織打來的,妳會用嗎?」
    「啊、嗯,只是聽的話……?……??」
    鳴嘴上雖這麼說,習慣古早黑轉盤電話的她根本搞不懂手機要用哪裡聽,靠著方助從旁指點才總算勉強會用。
    『鳴大人?您平安回城鐵了嗎?』
    「嗯,行李也都來了喔。」
    『這樣子啊,那真是太好——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葉織?」
    『我不是都反對了嗎!而且又那麼突然!本來以為日後能和鳴大人待在一起,現在卻被獨留在這,您要葉織如何是好啊!』
    冷不防的大分貝讓鳴嚇得往後縮,接著才戰戰兢兢將手機聽筒貼回耳邊,吞吞吐吐地回答。
    「對、對不起。可是……嗯、對。嗯、那個……」
    沒拿著電話的另一隻手的手指在空中無意繞啊繞,簡直就像在玩弄轉盤電話的電話線。葉織似乎也冷靜下來,在這之後沒再聽到大分貝聲音。
    講了一會話之後,鳴抬頭望向方助。
    「她說換你聽喔。」
    一拿回手機,聽到的是有如怨靈般的聲音。
    『我日後會再去拜訪各位。』
    就掛斷了。
    老實講真的很可怕。
    「葉織說什麼?」
    「我還以為我會被她咒殺……」
    歌夏也不知曉不曉得葉織的怨念,開心地轉動方向盤。
    「表示接下來會很熱鬧嘛方助,不會無聊不是很好嗎。」
    方助忿忿瞪了歌夏一眼。
    「我說老姊,這種事妳能不能事前就告訴我?我嚇得心臟差點沒停耶。」
    「哦呵呵~下次我會記得唷。話說方助——」
    歌夏眼看前方,一隻手指向方助的胸口。
    「護身符你有好好掛著吧?」
    「嗯?……啊~有啦有啦。那時在山裡可找死我了。」
    「是喔,那就好。」
    歌夏咧嘴一笑,用力踩下油門。車內剩下廣播中一首年代久遠,由無名男歌手演唱,用以安撫頑固又笨拙的亡命之徒的西洋音樂。
    X
    「區區刃走」與「現任季風當家」的風聲眨眼間傳開了。
    誰能想到擊敗傳聞中的魔劍使之功臣,竟只是對名年僅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而且一方是絲毫沒有鋼之血族該有威嚴的嬌小少女,另一方更是連劍士都不算的小嘍囉,光聽傳聞根本叫人怎麼樣都難以相信。
    與歌夏道別進入城鐵分部後,等著兩人的是各種訝異的視線。
    這些人的態度已超越意外,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看向位於中心點的兩人的眼神中,不約而同隱含了這句感想。
    ——真的是這兩個傢伙辦到的?
    方助心想,現在這些人果然是這種態度。
    這也難怪,畢竟當時同樣在現場的人極少,而如今不是在療養傷勢,就是忙著處理善後。
    「鳴,妳還好嗎?」
    「嗯……嗯,因為我並不是希望他們誇獎我……」
    儘管如此,受到眾多懷疑的眼神注視所造成的緊張也非同小可。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前進的鳴身上,仍然存在一絲緊張。
    於是方助貼近鳴,拍了她的背。
    「我不會說要妳抬頭挺胸這種沒責任的話,但妳可別忘記我還在妳身邊啊。」
    ——走著瞧吧。
    方助在內心對著此刻注視著自己與鳴的所有視線宣告。
    雖然很不爽,但現在,只有現在,就讓他們保持這樣吧。
    反正不管有沒有拔出鞘內,鳴的率直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感覺過得相當漫長的三月即將步入尾聲,櫻花已早早開始凋謝。
    兩旁種著櫻花樹的步道,如今在剛過盛開期的這個時節,逐漸鋪上了櫻花色的絨毯。
    「咦……?」
    走出分部正門再走了一會,鳴看著馬路對面發出聲音。
    方助跟著看去,結果也嚇到了。
    對面站著一名眼熟的女孩。
    原來是在車站前氣球卡在樹上,被海因茨綁架到廢棄工廠的那位不知姓名的小妹妹。
    她似乎一直在分部正門附近徘徊,一看到鳴和方助,就如同小貓發現飼料般急急忙忙跑了過來。
    「啊……妳、妳好。怎……怎麼了?」
    小妹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是姊姊對不對?」
    「咦——」
    「是姊姊妳們打敗壞人的對不對?」
    關於魔劍使的失控,大致上的來龍去脈都已傅進市民耳中。他們對刀展那天發生在光天化日下的慘案記憶猶新,要說全城市的人都知道也不為過。說是這麼說,清楚案件是由誰鎮壓下來的除了相關人員以外,應該沒有人知道才對。
    然而,這名小妹妹不是在發問,而是確定案件能解決「多虧了鳴」。
    鳴整個人愣住,而小妹妹則慢吞吞地站好,似乎在學頒獎典禮上的頒獎人一樣「嗯哼~」咳了一聲,露出滿臉笑容。
    或許這正是小妹妹當時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一句話。
    「謝謝妳保護我,我把菊千代先生當獎品送給妳。」
    小妹妹說完遞給鳴的,是她一直拿著的兔子布偶。
    菊千代先生。
    「啊……」
    嘩啦——
    「嗚喔?」
    大量淚水一口氣從鳴眼中溢出,簡直跟漫畫一樣。
    想必小妹妹一定很寶貝這個布偶。這隻老舊兔子的年紀恐怕和她同年,甚至在她之上。換句話說,布偶形同陪著她共度了幾年人生的家人。
    並不是希望他們誇獎我——鳴剛才這句話的確是真話。
    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是種過於英雄主義,不適合少女的艱澀覺悟——就算是這樣。
    一名與修劍之路毫無關係的小妹妹極為單純的感謝,如今以布偶之姿傳達到鳴的手中。這記完全在預料之外的溫情攻勢,讓鳴僅存的一絲緊張瞬間瓦解。
    而小妹妹這時張大一對渾圓大眼,在鳴面前蹲下後擔心地湊近。
    「姊……姊姊,妳還好嗎?肚子痛嗎……?」
    「——不、不、不是。這、這這是——太、太高、高興才——對不起、對不起喔,我沒事……!」
    方助靜靜撫摸鳴的背,並蹲得與小妹妹視線同高,對她說:
    「啊……抱歉嚇到妳啦。這傢伙不是痛或討厭,她是在高興喔。」
    「真的嗎?可是……姊姊在哭耶?」
    「不是只有碰上討厭的事才哭:心裡裝得滿滿的時候也會哭喔。裝滿好難過或好痛會哭,裝滿好高興也一樣會哭呀。」
    小妹妹聽完後仍擔心地看著鳴好一會,最後似乎想出了自己的答案,點了頭再度看向方助。
    「妳一個人來嗎?爸爸媽媽在附近對吧?」
    「嗯,在那邊等我喔。」
    仔細一看,才發現一名看似女童母親的女性站在不遠處。看到對方朝這裡鞠躬道謝,方助趕緊點頭致意。
    「這樣啊,那妳回去要小心喔,要好好照顧媽媽喔,回家時不要跌倒喔。」
    嬌小的小妹妹最後又在鳴面前蹲下,對方助投以「姊姊真的不要緊嗎?」的視線。對此方助用力點了點頭,同時溫柔拍了鳴的肩膀。
    「妳真有眼光,這位姊姊可是超級強喔。」
    方助咧嘴一笑,小妹妹也有學有樣地露出牙齒跟著笑。
    接下來方助一直對回到母親身旁的小妹妹揮手,連鳴的份一起,揮到看不見身影為止。
    鳴低頭望著菊千代先生好一會。
    表面是有點髒掉,如同櫻花的淺粉色。
    用大姆指腹撫摸布偶表面後,鳴將眼眶中的淚水一口氣抹乾淨。當她再站起身時,總覺得平時的駝背似乎稍微挺直了些。
    「方助。」
    「嗯。」
    「我會努力喔。」
    或許真該繼承下去的既非刀劍、技藝以及血統。
    方助認為,鳴靈魂內的熱情確實燃起了。
    這股熱情肯定打從一開始就存在她的心中。原本被許多鎖鍊束縛,遭許多膽小鬼重重隱藏起來的熱情不是靠誰,正是靠著她本身的經歷重新發光發熱。
    有那麼一瞬間,方助宛如戚到眩目般瞇起眼,追在大步向前的鳴身後。
    「哦,現在算是踏出第一步了啊,夥伴。」
    繼承了英雄之血的少女,與失去血緣至親的少年並肩而行。
    他們一路走來的路,是由血統的迷思及魔劍的猖獗塑造而成。
    往後的路也一樣,甚至充滿更劇烈的腥風血雨也說不定。
    歲月流逝,血統世代傳承,這個世上仍是刀劍雲集。時至今日,劍的世代仍未完結。
    這是一個血與鋼,傳承的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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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3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不知各位小時候有沒有拿著木棒亂揮,大喊「這是傳說寶劍!我超強啦!」過呢?
    我有。
    幹過這件事一派的前鋒大將,九岡望就是我,請多指教……指教什麼啦。
    或許是小時候的記憶,又或者是某種本能嗎?男孩子總會在不知不覺問迷上帥氣的刀劍。
    不過一講到「劍是什麼?」的話題,那就有點複雜了。
    所謂的劍,首先是種武器,再來也具有象徵武力這類儀式性的意義,以傳統工藝品來看又蘊含歷史及美術方面的價值。
    話雖如此,講白了依然只是把利刃。以兵器角度來看極為原始,不乏「說穿了戰場上的主角從以前就是投石器和弓箭等長距離兵器啦~」、「劍客什麼的從旁邊射一發RPG就搞定啦~」等講求實事求是的觀點。
    儘管如此,劍果然能代表武器之首,充滿浪漫,是一種靈魂。
    古今中外的名刀妖刀魔劍神劍,光劍啦刺針啦蛇腹劍啦Radiant Sword啦,各種地方有各種不同的劍。就算時代地點改變,劍不都稱得上是人類拿在手中的「招牌武器」嗎?
    以上說了一堆歪理,反正不管怎麼說,就很帥嘛。
    帥氣的東西不好嗎?
    只要有了帥氣,撿來的木棒都能進化為傳說寶劍啊。
    當然不這麼認為的大有人在,而本作又正是在講述劍的世界。刀劍是兵器,亦是凶器,根據每個人選擇的生活方式不同,不乏是種能直接干涉人的現實存在。不能一直以九歲兒童那種只有「好帥喔……」的觀點來看待。
    不過,正是這樣才棒。無論積極或消極,每個登場人物對於劍都有自身的立場。
    如同月叢方助將刀劍視為憧憬對象,季風鳴視為身體一部分那樣。
    這是一部讓每個人展現自己擁有,或是尋找出「劍之意義」的故事。
    ……好,感覺收尾收得很漂亮。
    面對在決定推出新系列時,有耐心地陪著煩惱東煩惱西的我一路走來的責任編輯,我再怎麼感謝也感激不盡。多虧您的指點,我總算開出第一槍啦。
    插畫家枕狐老師,真的非常感謝您替本作畫出充滿鐵!鐵!血!刀!血!火花!鐵!胸部!鐵!的美麗插畫。多虧了您,才讓這個原本黑白的世界瞬間變成彩色的。
    最後,則要對拿起本書的各位讀者致上最大的感謝。
    第一次見面的讀者,你們好。不是第一次的各位,好久不見。無論哪一方,我都很榮幸能與各位見面。
    借用一句我喜歡的電影廣告標語。
    「且看不擺架勢,亦不拔刀,憑聲音及味道一刀兩斷,驚天動地的居合斬!」
    ——如此爽快的疾速回應,不知各位有沒有享受到呢。
    如果認為我做得不錯,我很欣慰,看上眼的話請各位再度光臨。我會準備男子漢、女豪傑與怪奇劍術亂舞,充斥滿滿的古怪武器和破天荒動作大戲等著各位。
    以上就是《武士狂驅》。再會啦。
    九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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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3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結之後關於刀刃·二
    「——啊喂喂,好久不見了呢,爺爺。」
    首先是關於鳴的事,真的很謝謝你。要是沒有爺爺出面說服,她想轉調來這一定很難吧。嗯,是的,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方助也沒事。雖然那小子老愛給我做些危險事……這次倒是立了大功啦。
    嗯,他有好好帶著護身符。
    ……我說爺爺,讓方助去當鳴的保鑣這件事啊,背後你有插手對吧?
    啊,我就知道。沒有,我覺得是次不錯的經驗。反正那傢伙無論如何都會去淌渾水,不如讓他待在季風家當家身邊才是最正確的。」
    久利富歌夏一邊苦笑,一邊聽著從電話另一頭傳來的問題,逐漸閉上嘴。
    在腦中思索一會後,才開口回答。
    「那把妖刀還沒找到。」
    短暫的沉默。
    「是的,或許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不過呢爺爺,至少鳴她是個好孩子,一定能給方助帶來好的影響喔——嗯,再見。」
    歌夏掛斷電話後沉思片刻。
    月叢方助是個對刀劍入迷的男人。
    他將這世上的「善」與「惡」,分別寄託在那一晚的兩把名刀上來進行思考,人生價值觀可說紮根於刀上。
    歌夏認為,所謂的憧憬,一定是種詛咒。
    越強的憧憬越會令人痛苦,甚至連自己的人生都改變。
    就像是小蟲會朝著亮光自投羅網的習性。從不去思考亮光的另一側有什麼,只是直直地,隨心所欲地前進——受衝動的指使。
    在提及伐霞的妖刀前,有一把不得不先提起的刀。
    那把刀正是季風家的善鬼國綱。
    所謂「善鬼」意指「前鬼」。而在善鬼之後,同樣冠有鬼號的那把刀也被打造了出來。
    表示兩把刀實屬兄弟,如今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要告訴方助此事稍嫌太早,必須等時機成熟才行。
    妖刀之名乃「鬼丸國綱」。前天下五劍的永久缺號,墮入魔道的鬼神太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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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4 0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發現新作品!
來看看吧
感謝錄入!!
发表于 2018-4-4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戰鬥描述得還不錯 但劇情就差強人意

可惜後續不大有希望了
发表于 2018-4-4 0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这画风,就感觉慢慢的热血……
原来一卷就完了啊

发表于 2018-4-4 07:5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作者的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是那个Escape speed 的作者啊,值得期待
发表于 2018-4-4 14:5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没有后续有点扯啊,男主身体里那股力量是什么
发表于 2018-4-4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湿兄最近很肝啊,这书为什么没我想的热血呢
发表于 2018-4-4 15:0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日版也没有后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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