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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宇野朴人] 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10 [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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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6 21: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ucifer004 于 2017-12-16 22:08 编辑

  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10
  ——————————————
  作者:宇野朴人
  插画:龙彻
  角色原案:さんば挿
  译者:K.K.
  图源:linpop
  扫图:lasthm
  录入:吐司蛋喵

  轻之国度:www.lightnovel.cn
  天使动漫:www.tsdm.me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以艾露露法伊少将为首的齐欧卡海军逃离俘虏收容所加入企图自帝国流亡的阿尔德拉教徒,面对一下子势力大增的敌人,御驾亲征的女皇夏米优为求安全往东方转移。
  另一方面,「不眠的辉将」约翰率领的齐欧卡陆军及阿尔德拉神圣军从东方追击上来,马修少校一行人正向西撤退。
  夏米优与马修等人在不久后会合,但这代表了他们遭到东西两方的敌军包夹。陷入一筹莫展的危机,夏米优、托尔威、马修等卡托瓦纳帝国军正心想万事皆休之际……此刻出现的是!情节发展热血沸腾,令人为之泪下的第十集!








CONTENTS

  第一章 桌状台地攻防战
  第二章 常怠vs不眠、三度交手
  第三章 坏孩子
  第四章 投入剧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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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16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桌状台地攻防战

  以追兵与逃亡者两者来说,占据心理优势的大都是前者,这次也不例外。
  「哈!哈!哈……!」「呼!呼……」「吁……吁……」
  大批帝国兵正配合蜿蜒曲折的山路排成压扁的纵列折返。行军的速度很快,很少停下休息。接连的上坡与下坡形成闷痛压迫着腰腿,加上疲倦的影响,比去程更增一倍的焦虑和紧张使他们的脸庞蒙上阴影。
  士兵们不可能觉得舒服,因为背后有追兵追杀。在环境本来就对人颣非常严苛的大山脉内,企图对他们下手的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民神圣军正紧追不放。
  「…………」
  指挥官马修·泰德基利奇一边在队伍中段前进,一边神情严肃地看着部下们的情况。
  行军速度随着时间过去愈来愈慢,对命令的反应速度下降,无论再怎么提醒,队伍依旧常常乱掉。接受这些确然无疑的现实迹象后,他立刻停下脚步。
  「……暂停行军。在这里长时间休息,让士兵歇歇。」
  「少校,可是——」
  这是许多士兵迫不及待的休息。但意识到从背后逼近的敌军,副官以眼神表达现在还不该休息的意见。尽管心情上想赞同他,马修坚决地重复命令。
  「不,长时间休息。前面的路程还很长,这时候不休息会对之后造成影响。」
  毫无意义下达令部下疲惫不堪的命令正是愚将常犯的错误——微胖青年这么说服自己,带头盘腿扑通一下坐到地上。周遭的士兵们也小心翼翼地跟着坐下来。
  副官还在烦恼没有坐下,被马修从地上一把握住手臂拉了过去。
  「来,你也坐着吃些东西。不必慌张也不要紧,敌军还没追上来。」
  副官还想说话,但青年塞了块杏干堵住他的嘴。侧眼看着不得不开始咀嚼的副官,马修将注意力投向后方。
  「……不要紧的对吧,托尔威。」
  为了不让任何人听见,他只在嘴里喃喃呼唤负责殿后的战友名字。心想——托尔威变得可靠得惊人,相对的也怀抱了令人放不下心的危险。
  比起自己与部下们的安危,他更是一心替翠眸青年感到担忧。

        *

  另一方面,在山路向东回溯数公里处。与帝国军的劣势呈反比,追逐他们的齐欧卡军士气高涨。
  「前进、前进、前进!敌人正夹着尾巴逃之夭夭!攻击他们空门大开的背后的好机会只有现在!」
  军官们按照兵贵神速这句话催促部下们,与马修在困境中刻意选择休息的判断形成对比。近乎快跑的行军会导致体力消耗加剧,不过考虑目前的状况,采取这种方针尽管蛮干但绝不算错。
  「就算两腿发僵也要冲到底!一旦给敌军时间,他们就会建立阵地!现在不肯费力,吃苦头的可是你们!」
  长官继续煽动道。气喘吁吁地不停奔跑的士兵们也理解这个事实,没有抱怨。正在逃跑的敌军是追击的好猎物,此乃兵法的基本之道。然而——
  「快跑快跑!在敌军野战筑城前追上去,一气呵成地歼灭他们!别以为有机会休息,哪怕肺都破了也要冲到嘎啊?」
  催促士兵的沙哑叫喊声猝然中断。额头中弹的指挥官仰天倒下,枪林弹雨毫不留情地袭向目睹这一幕的错愕士兵们。他们慌忙退后,行军立刻停滞。
  想攻击敌人毫无防备的背后没这么容易。留下最可靠的部队拦住追兵,为最脆弱的瞬间提供保护,也是军事上的必然之举。



  「——命中十七人。敌先遣队已后退至斜坡前。」
  透过望远镜看见战果的观测手淡淡地报告——在齐欧卡军队伍前端约两百公尺前方,穿着迷彩军服的狙击兵们驻守于山路两侧的峭壁上。
  「继续进行防御射击。敌兵一进入弹道,各自自行判断开火。」
  率领他们的枪兵领袖,帝国陆军中校托尔威·雷米翁以坚硬的声调下令。从军阶章上的星星数量来看,他的身分不该和士兵们一起在前线战斗——但他无视这种常识,自愿持续站在战场的最前线。
  「虽然打从一开始就清楚,双方有兵力差距。继续战斗下去,又能够争取多少时间呢?」
  一名狙击兵毫不松懈地手指搭着扳机,询问长官。翠眸青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马上回答。
  「只要其他路线未遭突破,至少也能守住此处一整天。等部队整体的残余弹药少于三成就撤退——然后一边绊住敌军一边分阶段向西移动,反覆进行相同行动直到友军抵达安全范围。」
  他的口气不容任何辩驳。做好觉悟的部下们将注意力集中到敌兵动向上,托尔威则似有所觉地望向不同方向。
  「……………………」
  「……?怎么了,营长——?」
  出乎意料的冲击打断了问句。那名士兵的身躯被长官从侧面一撞,未能保持屈膝的射击姿势当场倒地。紧接着——数发子弹从倒地的他正上方掠过。
  「——嘶——」
  托尔威顺着拯救部下免于丧命的连贯动作,以腰部着地并拨起枪身。定睛看着刚才子弹飞来的方向,在刹那间瞄准并扣下扳机。
  「——呼!」



  「嘎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百五十公尺外草丛里的一名齐欧卡士兵就此送命。
  「贝尔希……?」「咦,医护兵!」
  眼见同伴在出乎意料的时机猝然倒下,令周遭的士兵们难掩动摇之色。但有一部分老兵没理会他们,静静地感到战栗。
  「——开什么玩笑。刚才那一枪是怎么回事?」
  刚刚透过望远镜观察敌方部队的一人以颤抖的声调低语。在他身旁举着风枪的男子苦涩地撇撇嘴角。
  「……我很希望是自己看错,但你也看见了?」
  「嗯……那个高个子枪兵,在卧倒的同时一枪杀了贝尔希。」
  那超乎现实的一击,光是能辨识出两者的因果关系都近乎奇迹。压低身躯闪避射击、瞄准目标、手指扣下扳机的动作——对方在不到一秒之内做到这一切,夺走贝尔希上等兵的性命。神乎其技到极点,已经显得荒唐。
  「……还是说,那个人是『枪击的雷米翁』?」
  「那可是超过一百公尺的远距离射击啊。光是第一枪命中都算特技了。」
  他们不能一直佩服下去。用眼见同伴遇害的愤怒盖过那股令背脊发寒的恐惧,两人用力握紧枪柄。
  「——闲聊该结束了,无论如何都要干掉那家伙。光是放过他一个人,往后很可能有几百名同伴死在他枪下!」
  「不必你说我也清楚!」



  「——敌军藏在东南方斜坡草丛里。第七班,展开还击。」
  无从得知自己那一击对敌方造成的冲击,置身于倾注而来的反攻射击中,托尔威淡淡地指挥部下。
  「看穿了我方配置吗?应对速度比预料中快得多。」
  「这代表敌军很优秀——泰兰中士,给你三十秒,提出最适合排除该地点敌兵的战术。」
  他如此催促部下思考。他本身已有最佳答案,但刻意没说出来。无涉于严酷的状况,这一战对青年来说始终是部队的操作测试。促进部下成长是他的夙愿。
  理解长官意图的泰兰中士沉思半晌。
  「……我率领我的班从北侧绕到东边山丘。只要大家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二十分钟以内——」
  说到此处,中士赫然惊觉地住了口。他立刻以望远镜检查自己指定的迂回路线——看出草丛正不自然地摇摆,确信自己的判断有误。
  「——对不起,对方也料到这种可能,安排了伏兵……请给我三十分钟。让我带两个班拿下东边山丘,对敌方部队进行压制射击。」
  「很好。当你们占领山丘,敌军多半也会撤退。」
  托尔威对部下的判断打了个及格分数。泰兰中士内心感到一阵自豪,神情略显不安地回望长官。
  「接下来我们无法参加这边的战斗,没关系吗?」
  「无妨。我不会称依必要局势布署的兵力是闲置兵。」
  托尔威的即刻回答让中士屏住呼吸……他散发出的气息太过紧绷,连长期相处的部下们也常感受到在极度敬畏下产生的恐惧。



  「Mum——有意思。真有意思。」
  白发将领不顾副官的阻止登上高台,眼神闪闪生辉地眺望战场。
  「看啊,米雅拉,这是前所未有的战场。经过高度训练的风枪兵部队阻拦了我方的进军,我方也同样运用狙击兵尝试击败对手。虽然看不清身影,他们无疑是战场上的主角。」
  「我在听!我在听,请至少再把身体压低一点!就算位于射程之外,也难保没有一发流弹射过来!」
  米雅拉站在他面前,像是要保护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约翰温柔地两手搭上她的肩膀继续道。
  「我不得不承认,现阶段对方在枪兵的运用法上比我们更胜一筹。看得出敌军已习惯分成比班更小的单位行动。既然武器射程广,确实没必要把士兵汇聚在一个地点集中战力。只是,想让划分为小组的兵力学会依个别判断行动,应当需要相当程度的训练才对。」
  他始终直率地称赞着敌军,话中不带敌意或偏见。因此,那些负面部分由副官代为负责。她板起脸孔反映己见。
  「……我承认那些风枪兵在这里的确棘手,但没感觉到这么大的威胁。换到开阔的地形上,他们就不足为惧。无论是躲在草丛里或悬崖上,爆炮都能连人带躲藏地点一并扫荡。」
  「SYah。不过,老是依赖爆炮优势迟早会吃苦头。我认为我方的战斗方式也必须有所进化。
  对了——关于这次的战况,能否请教博士的看法?」
  约翰依然望着战场,询问跟在他们后面登上高台的老贤者。阿纳莱拍拍膝盖上的沙子与他并肩而立,摸摸胡子沉吟一声。
  「若希望迅速突破,无论如何都得先从处理敌人的射击着手。」
  「Yah。我也考虑过燃起烟幕,偏偏我军位于下风处。等到太阳下山瞄准精度应该会下降,但到了那时候进军本身将变得很困难。」
  「因为夜间,还是走山路的强行军危险至极。如果我是帝国军,就会抓住这个良机。依地形条件与设下的圈套而定,想将大军一网打尽也并非没有可能成功。」
  「正如您所言,考虑到这种风险,不能将夜晚看成行动机会,必须在白天寻找突破点。」
  约翰颔首。然而——米雅拉知道。诉说处境有多困难时,他脸上不见一丝不安或焦虑。那悠然的口吻,是约翰谈论已经解开的难题时的语气。
  「所以,我正在制造突破点。」

        *

  「呼!呼!呼————」
  帝国军大本营内,埋头投入土木作业的士兵们忙碌地来来往往。一名男子正气喘吁吁地向着大本营西边跑去,他肩头的军阶章显示他拥有与年过三十的外表不相称的高级军官地位——属于准将阶级。
  「——夏米优陛下!您、您平安无事!」
  因紧张和畏惧而变调的声音,透露出在大本营西边的人于所有意义上都位居他之上。面对这位堪称心腹的臣子相迎,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悠然地走出由亲卫队组成的人墙。
  「无碍……对不起,结果引来了敌军。」
  夏米优苦涩地撇撇嘴角,目光转向背后。
  「这座大本营也移动到比报告内容更深得多的位置,会合因此比预计的晚了几天。」
  「是,非常抱歉……」
  「我并非在责备你。我也一样出了丑,现在想知道当前情况。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萨扎路夫领会女皇比起道歉更想获得资讯,停顿一下后开口说道。
  「追逐流亡者向东前进的马修少校部队遭受敌军反击,开始撤退。因为预期他们将被追击,我等才将阵地往东移动以尽快会合战力。」
  听到大致不出所料的回答,夏米优紧紧抿住嘴唇。
  「……即使派托尔威过去情况还是演变至此吗。这代表和马修等人会合之前,我等都无法离开这里。」
  「是的……如果不舍弃他们的话。」
  年轻的准将以毫无暖意的声音补充。察觉他话中的含意,女皇愤怒地瞪视着他。
  「别小看我,萨扎路夫。我看起来像是有意如此吗?」
  「——是臣失言了。求陛下饶恕。」
  嘴上这么说,萨扎路夫露出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表情,深深地垂下头。夏米优直瞪着他,没多久后叹息一声别开视线。
  「……看在你不惜身首异处也不肯抛弃部下逃跑的觉悟份上,这次姑且饶了你。」
  夏米优以放缓几分的声调说道。帝国军人的最优先使命是保卫皇帝生命安全——这种话自始至终不曾浮现在女皇脑海中。
  将少女当成暴君畏惧的人们大都不知道。虽然有必要时她可以表现得无比残酷,基本上她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性命有牺牲他人来守护的价值。
  「谢陛下仁慈。我方当然也在思考最优先将陛下送达安全区域的方针,要为此组成分遣队也并非不可能之事。然而——」
  萨扎路夫暂时打住,表情僵硬地俯瞰西方的敌军势力。
  「——要保卫陛下护驾同时冲破那批敌军,需要相当数量的人手……此地的近半数兵力。」
  「随着兵力分散,迎击追逐马修一行人至此的敌军也将变得困难吧。」
  少女接过那句话往下说。不再对她理解的速度之快感到吃惊。萨扎路夫直视着她颔首。
  「臣实在无能,正如您所料。」
  夏米优听到回答后环顾四周,思索一会后再度开口。
  「立刻派此处的全军出击歼灭他们,再回来帮助马修一行人很困难吗?」
  「目前这里正出动全体士兵投入野战筑城工事。调派这些人手去战斗,取而代之的作业就会停摆。若以闪电战一决胜负还好,结束或许能再回到作业上……万一战况棘手,当敌军从东方前来时阵地将毫无防备。」
  「原来如此。在马修他们回来前无法离开这里,而他们回来时敌人也将同时抵达。也就是说——陷入夹击的情势已是避无可避。」
  「很遗憾……」
  萨扎路夫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忍不住垂下眼眸。但女皇仿佛连花时间沮丧都嫌浪费般神情毅然地继续道。
  「好,既然现状是这样,那就接受吧。你设想过我方东西两面遭到包夹后的行动吗?」
  她的黄金双眸里蕴含严格的公正,等待萨扎路夫答覆。在那道视线催促之下,男子也挺直背脊,望向未来回答问题。
  「有的。凭借这里的地形——」

        *

  「……呼……!」
  帝国军的队伍正保持着士兵不至于累得倒下的极限速度持续撤退。在队伍最后方,响起频率渐渐增加的压缩空气爆炸声里,掺杂着托尔威一丝不乱的呼吸声。
  「第七班,支援右翼!敌人打算从那边突破!」
  「遵命……!但我们一离开,这里只剩二十多人——」
  枪响淹没了士兵关心战况的说话声。在瞄准器前方再添一具新的尸体,青年以毫无暖意的眼神投向部下回答。
  「有这么多人就足以应付过去——接下来,我一枪也不会落空。」
  「遵、遵命!」
  那股不容辩驳的气势使士兵迈步跑去。翠眸青年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迅速思考——他是统率狙击兵的部队指挥官,并非确实除掉视野范围内的敌人就能完成职责。
  随着膛线风枪在双方军队普及化,两军的有效射程几乎不相上下。他率领的一个营六百人要在此前提之上尝试绊住超过三千人的齐欧卡军部队。这个目标本来得运用堡垒等要冲才有可能实现,托尔威卓越的用兵却颠覆了这项常识。
  「……呼……!」
  他们的战术关键是绝不露出形迹。穿着黏上无数草木与小树枝的迷彩服融入丛林的景色里,在黑暗中瞄准目标射击,不断除掉敌兵。
  当这些「无形的狙击兵」配合经过高度训练的射击技术,展现高得异常的杀伤效率时,敌军的心理将产生什么感受?
  「——恐惧吧——」
  答案只有一个。他们会看见亡灵。把看不见的敌军数量高估数倍,对自己虚构的幻影感到战栗不已。敌人或许就在那里的恐惧感——昔日黑发少年如此称呼的事物,将现在的托尔威·雷米翁培育成异形的怪物。
  「——恐惧那片黑暗吧。无论男女老少,勇敢的人或是胆小鬼。凡是有生命者都没有任何区别——!」


  「——不,不足为惧。」
  然而,这里有一位挺身对抗怪物的英雄。
  「最多一个营六百人,那就是你们的实际战力。」
  白发将领如此断言后英姿飒爽地转身,向站在背后的魁梧幕僚露出大胆无畏的微笑宣言。
  「敌军的布署就如同我告诉过你的,你相信我吧,哈朗。」
  「包在我身上。」
  哈朗也毫不迟疑地回应他的指示,做好充分准备朝眼前候命的部下们拉高嗓门。
  「横排散开!枪兵举枪!」
  士兵们听命散开,占满山路的路宽。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分别偏开位置,清出所有人朝向正面的弹道。以制造压迫感和弹幕密度为最优先的战列步兵——虽然与帝国的战术相比显得过时,他们威风凛凛地展开攻击。
  「开火!」
  齐射、前进、装子弹、齐射、前进、装子弹——一丝不乱的动作使射击得以毫不间断地继续,压缩空气的爆炸声不绝于耳。不同于活像被指挥官威胁才服从的平庸战列步兵,展现出经过千锤百炼的集体行动的机能美。
  「射击别留空档!后面部队依前方需求供应弹药,枪械故障者迅速与后排交替!」
  大约前进五十公尺时,哈朗举起一只手拉高嗓门。
  「停止射击!变更瞄准目标——往左偏七十度!」
  枪兵们立即变更瞄准目标,如枪林般并排排列的枪身同时锁定潜伏在树荫下的看不见敌军。


  狙击兵们正要配合敌方部队的行进,和先前一样移动迎击地点。然而——猛烈的枪林弹雨从那一瞬间起自他们背后袭来。
  「什……?」「嘎……!」
  碎裂的木片和树叶往周遭弹飞散落,肩膀中弹的士兵屈膝蹲下。发现状况明显为之一变,狙击兵们同时脸色大变。
  「……?我们明明在树林里移动,齐射却追了上来!」
  「趴下!是横排的同时射击,这种射击密度可不能抬起头!」
  狙击兵们趴在地上躲避子弹。他们无可奈何地以匍匐前进继续移动,但这样难以追上前进的敌方部队。抵达下一个迎击地点时,敌人多半已走到射程范围外。
  活用以班为单位行动的灵活性,配合敌军当前位置从最佳地点进行迎击。他们一直沿用到现在的新时代战术,这次无法执行——对此一事实越发焦虑的同时,来自山路接连不断的齐射正痛击他们。
  「可恶!那些家伙看穿了咱们吗……!」


  「——这是……!」
  托尔威也立刻从敌军光明正大地走在山路上的样子察觉异状。一旁用望远镜目睹同一景的部下声音变调地喊着。
  「营长,敌军正以横排前进!势不可挡!我方同伴的狙击似乎被压制射击所抑制……」
  与报告士兵的慌乱相反,敌军毫不焦躁地保持一定的步调持续前进。翠眸青年神色严厉地直视着敌军部队,咬紧牙关。
  「还有更大的问题……他们不畏惧黑暗。看穿了我方的位置!」


  「Yah——正面攻击是兵力较多的一方占优势。此乃战场的惯例喔,还未谋面的狙击兵头领。」
  眺望着制住敌方反击同时不断向深处前进的部队,约翰加深脸上无畏的笑容。
  「我方被牵制在这里超过三小时。都经过那么长的时间,面对我这个对手还企图扮成看不见的亡灵,未免也奢求太多了。要看清原本看不见的东西,这段时间可是绰绰有余。」
  亡灵在树丛暗处悄悄蠢动。然而——白发将领的双眸透过出类拔萃的分析能力和想像力,详细地看穿了他们的动向。
  「分散成人数不到班的小组,潜伏在黑暗中的狙击兵部队——我承认这的确是个威胁。不过,只要是以阻拦我方为战术目的来考虑地形,布署与移动就会出现一定的法则。先从我方观点推论出最佳解答,再根据士兵们到目前为止中枪的地点反推回去检验答案,从误差中预测敌方集团的心理与性格即可。」
  直至这瞬间为止花费的时间全都是为了找出答案。约翰这名将领的特质中,并没有让看不见的敌人一直保持看不见状态的温柔和愚蠢。
  「狙击兵头领。你的理想多半是让每一名士兵拥有独自的判断力,同时维持远比过往战列枪兵更高度的相互合作来持续战斗吧。母国齐欧卡内有一种尊重民众自治,欲将行政权限最小化的『小政府』理念,你能够提出相当于其军事版的概念,我要坦率地给予高度评价。然而,人类本质上是以集体行动为原则的生物。在军事方面,经过组织化的士兵行动必然会反映出指挥官的意图。」
  光是看穿敌军藏在黑暗彼端的身影还不够,约翰的双眼甚至看透了对方的思维。由帝国军的英才托尔威·雷米翁培训出的新时代狙击兵部队,如今正被不眠的辉将一刻一刻地揭开全貌。
  「你的用兵给我的印象,是比他人更加倍地温柔和胆小,还有压抑那一切踏上战场的决心——这样吧。真有意思。我的脑海中不停浮现一个很不像军人的形象。」
  不分敌我,对未知的事物都怀抱期待的无邪心态,这种曾让约翰多次自我警惕的倾向,反倒在和阿纳莱·卡恩相遇后日渐增强。正因为如此,他打从心底感到愉快地对着这次以敌人来说值得赞赏的对手穷追猛打。
  「希望他肯被生擒俘虏。优秀的部下往后有多少都不够——!」

        *

  另一方面,在萨扎路夫准将指挥的帝国军大本营,成功会合的女皇夏米优与麾下部队正度日如年地等待着友军归返。
  「——看到了!是友军的带头部队!」
  守望东边的一名士兵扬声大喊。冲出总部帐篷的萨扎路夫也拿自己的望远镜做确认后,立刻指示部下们。
  「很好,打开路障让他们进来!野战医院做好接收伤患的准备!动作别慢吞吞的,后头的人马上就到了!」


  「哈啊!哈啊!——总、总算到了——」
  马修好不容易带着疲惫不堪的部下们回到这里,才刚登上通往高台阵地的狭路,一穿越路障就看见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君主身影,错愕不已。
  「——陛下……?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一身黑衣随风飘扬的夏米优走到他面前,神情严厉地开口。
  「我本来打算过来救援你们,结果却一块中了陷阱。」
  「就算如此也没必要悠哉地留在这里!萨扎路夫准将,你为何没为陛下组成脱困部队!敌军明明马上就要涌向这里了……!」
  马修忘掉了疲惫逼问长官。但还没从萨扎路夫口中听到理由,他担忧的对象本人先抛出尖锐的话语。
  「别逾越分寸,马修·泰德基利奇。我要前往何处、做什么事只有我能决定。你只需要思考突破现况的办法。」
  身为臣子理所当然的顾虑遭到拒绝,令青年隐现怒色。夏米优表面上置之不理,淡淡地改变论点。
  「队伍后面的士兵应该正遭到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民神圣军追击。从部队的样子来看,负责殿后的可是托尔威中校?」
  「……是,要不是那家伙赶来支援,会死更多士兵。」
  「正因为如此,派他们过去才有意义。全体部队大约何时可在此集合?」
  「预定时间是两天后的中午……敌军也将几乎同时抵达。」
  由于刚才的争执,希望她理解状况危险性的马修又补充道。可是,女皇本人却一派理所当然地点个头后转身。
  「召开军事会议。我有大略的作战计划——不过我要听听你的意见,马修少校。」



  比马修等人还要晚上四天后,约翰率领的齐欧卡军、阿尔德拉民神圣军联合部队抵达敌方大本营前面。
  「——Hum,原来如此,在这设置阵地吗。」
  他喃喃低语,眼前的地形是从北向南横亘数十公里,角度超过九十度的险峻悬崖。粗糙的岩壁向前突出遮蔽住约翰等人,上面可隐约瞥见观察敌情的帝国兵——当地层上部坚硬平坦,下部较为柔软时,下部被风雨侵蚀的速度较快,经常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形成这种地形。
  「与其称作山脊——不如说是桌状台地。通往台地顶上的山路只有南侧的一条狭路,那边也已经被路障封锁了。」
  「SYah。尽管能迂回绕过这一带过去,却需要三天以上。敌人大概会趁这段期间全军往西逃逸。」
  以脑海中的地图确认敌我双方的相对位置,白发将领继续分析状况。
  「Mum——话说回来,敌军总指挥官看来相当勇敢。明明可以在更接近山脉的入口处等待同伴,那么做综合来说甚至称得上是万全之计,他还是选择踏入山脉深处,展现出想尽可能让更多士兵生还的强烈决心。」
  约翰满意地扬起嘴角,赞许敌军呈现败象依然坚定不屈的意志。
  「敌人还没有玩完。别疏忽大意了,米雅拉。」
  约翰向副官凌厉地低语,又转而望向斜后方的科学家。
  「对了——怎么了,博士?您好像从刚刚开始一直注意上空。」
  「嗯。有只很少见的鸟在飞。」
  阿纳莱·卡恩一边仰望上空一边回答。这位老贤者从不会错过其余大多数人毫无所觉地忽视的微小异状。
  「那只鸟从方才起一直在我们头上盘旋。这一带应当没有这种外观的大型鸟栖息,因此我很在意。」
  约翰顺着阿纳莱兴味津津的视线望向上空,很快看出了老人口中的「很少见的鸟」的真实身分。
  「……啊!博士果真目光犀利,那是『白翼太母』的爱鸟——米扎伊,在这边!下来!」
  他大声呼唤又打呼哨吸引飞鸟的注意。成功的让上空的「它」往下飞。数秒钟后,那头大型猛禽掀起一阵风降落到地上。士兵们纷纷反射性地后退,唯独约翰举起一只手,像迎接朋友般和蔼可亲地走过去。
  「你充当传令兵啊,真是帮了个大忙。我马上看信回覆,稍等一会。」
  他说完后拆下绑在米扎伊脚上的书信。另一方面,阿纳莱对传令内容丝毫不感兴趣,开始仔细观察眼前的生物。
  「鹰……鹫……!不是,这是鹗。没想到在天险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中央,竟会遇见海鸟。」
  老人压低身躯把脸凑了过去。也许是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危险,米扎伊微微摆出警戒姿态。
  「这头鹗刚刚是认出你才飞下来的吗?不只如此,还乖乖等你写好回信,真有意思。或许我必须重新评估鸟类的智能水准。」
  一心投入观察中的阿纳莱分别从前后、侧面、斜下方凝视着观察目标,那副样子看得约翰也不禁面露苦笑。
  「博士,逗弄它也请别太超过。米扎伊的自尊心很高,做得太过火会被啄喔。」
  「我明白,再一下子就好……咕喔喔!」
  约翰才刚发出忠告,阿纳莱就惊险地躲过尖锐鸟喙的刺击。米雅拉笑出声来,但在她身旁看信的白发将领渐渐皱起眉头。
  「……没想到那边有女皇驾临。情况变得有些棘手啊。」
  「咦——?约翰,这究竟……」
  约翰命士兵备妥文具和桌子,迅速提笔回信。他下笔时没有丝毫停顿,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便书写完毕。
  「……Yah,回覆也写好了。送到你主人手上吧,米扎伊。」
  他像一开始那样将信绑在鸟脚上,米扎伊迫不及待地鸣叫一声振翅飞向天空。无视一脸依依不舍的阿纳莱,米雅拉询问长官。
  「处理完了?刚刚送出的信上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方的现状和兵力,还有往后的作战计划。」
  「连作战计划也写了?不必先开一场军事会议吗?」
  「眼下的局面没必要特别征求幕僚的意见。虽然女皇亲临出乎预料,也不至于影响大局。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敌军决定在桌状台地布阵开始,下场就大致底定了。」
  白发将领像陈述自明之理般告诉她,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的桌状台地。
  「在台地山脚散开兵力,施加压力。然后静待时机到来。」



  「度过两年俘虏生活,算是无可奈何。」
  另一方面,来到隔着驻扎台地的帝国军的另一侧,「白翼太母」忍不住抱怨。
  「上头叫我们自行逃狱,我们就照办。爬上大山脉——对海兵而言虽然吃力,若只限这么一次也并非挺不过去……可是,要人接连应付这一切未免太乱来了。葛雷奇,你觉得呢?」
  艾露露法伊精疲力尽地躺在一块适度平滑的岩石上,对相貌凶恶的心腹问道。海兵队长葛雷奇·亚琉萨德利耸耸肩表示赞同。
  「再加上还得照看一万名流亡者,我深有同感。执政官阁下似乎以为咱们在帝国足足游手好闲地偷懒了两年啊。」
  「就是说啊。那么,他们的情况如何?」
  「是。刚上山时还意气昂扬,但现在那股热情冷却下来,态度明显地变得摇摆不定。看样子是想躲在后面,把战斗交给咱们负责。」
  「嗯,那就好,比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上前线方便多了。本来就在不熟悉的山上交战,如果再混杂民兵只会严重加深混乱。战斗由我们来解决吧。」
  交谈时依然躺着的她,说到此处忽然坐起上半身。米扎伊紧接着降落在她的手臂上。艾露露法伊为爱鸟的归来感到欣喜,目光投向它的脚踝。
  「欢迎回来,米扎伊。看来你确实见到了约翰。」
  她当场浏览解下的信件,不久后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气。
  「……啊,看样子我们这番受罪也到了结束的时候。葛雷奇,你能不能微笑一下以表达喜悦之情?」
  「像这样吗?」
  葛雷奇应要求将其中一侧一直裂到耳根下的嘴角咧到最开。白翼太母嫣然一笑,欣赏着那小孩子看见保证会吓得哇哇大哭的凶恶表情。
  「你的笑容不管什么时候都很迷人。就带着这个表情去通知士兵们好消息吧。」
  「了解~」
  海兵队长在她催促之下悠然掉头。海兵们的惊叫从他所到之处传来,艾露露法伊缩起身躯,将那些叫声当成摇篮曲打起盹来。



  受到她这位总指挥官的性格影响,即使处于严峻的状态中,「白翼太母」部队的士兵们依然不失开朗。然而——此刻抵达帝国军大本营的一营士兵散发的气氛与他们恰好形成对比,正适合以「阴沉」两字形容。
  「……狙击兵营归来了。」
  部队指挥官穿越路障,向迎接他们的同伴机械性的敬礼。此时,一名微胖青年气喘吁吁地跑向他。
  「托尔威,你没事吧?」
  朋友开口第一句话就问起他的安危,但翠眸青年低垂的头依旧没抬起来。
  「兵力消耗已达极限,我们不得不中止独立行动……真是可耻。本来打算再多争取两天时间的……!」
  他紧握着风枪枪柄的手指微微颤抖。面对托尔威强烈的自责,马修一下子想不出该对朋友说什么才好。
  你们已经争取到出发前说好的最低限度天数,不必那么自责——马修非常清楚,这种话托尔威听不进去。折磨托尔威的是他为自己设下的门槛。如今战场上不再有炎发少女和黑发少年的身影,他要求自己代替两人担起引领帝国军的义务。不必任何人开口,托尔威就独自把所有责任扛在肩上。
  微胖青年正找不到该说什么,女皇从背后走上前代替他开口。
  「不必焦虑,托尔威,你达成了必要的任务。你也到总部来,我必须说明接下来的计划。」
  夏米优淡淡地这么告诉他后转身离去。翠眸青年踏着鬼魅般的步伐跟了上去,而马修只能一脸苦涩地跟在后头。


  「我等的作战计划非常简单。」
  在列队军官们的前方,女皇站在地形图前展开说明。
  「对于自东侧来袭的齐欧卡军、阿尔德拉神圣军,这个桌状台地的地形将构成屏障。直通的山路已设路障堵住,坚持两、三天不成问题。我等就趁这段期间歼灭西侧的敌方势力——逃亡俘虏和教徒集团,迅速下山。」



  她以短短数十秒介绍完计划梗概。宛如象征了军官们的心情,马修的脸庞猛烈抽搐起来。
  「……陛下,您刚刚是说歼灭吗?」
  「我是这么说了。面对与我为敌、拦住我去路的敌人,还有其他的因应之道吗?」
  夏米优若无其事地一口断言。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帐篷内,只有她蕴含凶兆的声音震动空气。
  「作战由我担任总指挥。发动时间为明天清晨——教徒们大都尚未醒来的时间带。姑且不论原为俘虏的齐欧卡兵,对付其他敌人想必和捣毁稻草人一样简单。」
  马修狠狠咬着牙走上前,目光与黄金双瞳爆发冲突。
  「要和捣毁稻草人一样简单地……杀害国民?我们的目标明明是带他们回去。」
  「如果他们仅仅是流亡者,的确没错。但既然主动拿起武器与我等为敌,我就会毫不迟疑地把他们当成敌人看待。」
  「那不也是齐欧卡的策略吗!那些家伙给了被逼到绝境的教徒们风枪,教唆他们掀起武装暴动!如果我们在这里对同胞下手,岂非正中敌军下怀?」
  青年气势汹汹地逾越进谏范围顶撞女皇,但她依然严肃地摇头。
  「命令已下。以我之名下达,由我负责。」
  她一句话忽视了所有说服。对于马修贴近贫困教徒感情的发言,女皇的答覆委实太过冷酷无情。青年眼中燃起怒火。却又怀抱着同等的悲伤。
  「……我无法听从。对抗外敌保卫国家是军人的职责。唯独此时此刻,我和米卡加兹尔克有同感。毫无顾忌地虐杀本国国民的军队绝不该存在……!」
  帐篷内掠过一阵骚动,本来正想找时机插话的萨扎路夫脸色发白。听到马修明显超出界线的发言,所有感情倏然从女皇脸上消失。
  「——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我对你的评价很高,也以长远的眼光期待你成长为足以承担帝国军未来的人物。正因为如此,这趟调查也打算提拔你。可是——」
  她以右手一口气拔出腰际的军刀,刀尖抵住微胖青年。
  「——若你坚持不听从我的判断,再进一步违抗,我将追究抗命之罪。」
  女皇冷冷地下达最后通牒。在利刃相向之下,马修的眼神骤然失去温度。
  「——你要用那把刀,砍下我的脑袋?」
  他张开干涩的嘴唇,对眼前之人抛出最强烈的讽刺……从前炎发少女曾握着那把军刀,拯救骑士团无数次脱离险境。面对着刀尖,青年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闭上眼睛。



  「要杀就杀吧。如果你真的下得了手……你就不再是我认识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绝望的沉默落在两人之间。谁也没有勇气说和调解——因为他们明白,这一连串的争执并非仅限于当下的冲突,而是两年来累积的摩擦浮上台面。他们不得不领悟到,两人的主从关系已维持到了极限。
  「陛、陛下——」
  尽管对一切心知肚明,萨扎路夫还是抱着近乎自杀的觉悟硬挤出声音——就在此时,帐篷入口处传来明显不合时宜的开朗哼歌声,传遍气氛紧绷的现场。
  「哼哼~♪各位,茶泡好了!哇!哇哇!——啊?」
  哈洛穿过军官们身旁走到夏米优和马修这里时突然失去平衡,手中的茶壶随之倾斜。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嘴溢出来喷在马修的小腿肚上,烫得他猛然瞪大双眼。
  「好烫~~~~!」
  「啊啊啊?对、对不起!我马上帮你冰镇!」
  哈洛慌忙叫搭档水精灵米尔制造冰水。一直愣愣旁观状况的萨扎路夫,这时候终于看出眼前有个转换气氛的机会。
  「……哈洛少校,不好意思,你带马修少校出去吧。现在战局吃紧,就算只是烫伤,万一恶化也会造成大问题。」
  「好、好的!给大家添麻烦了!」
  哈洛拉起马修的手,连连低头道歉离开帐篷。装出一副感觉迟钝的模样将两人的冲突含糊带过,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在心底咯咯轻笑。
  ——现在还早呢,公主。
  当然,她的举动不可能是出于善意。在那个场合加深夏米优和马修的对立不符合她的目的,因此她出手阻止。事情只是如此。
  ——现在还是累积时期。你一直盼望的毁灭,没有廉价到会从这种地方展开吧?
  她充满耐心地持续灌溉着撒在人际关系这片土壤里的纷争种子,从不忘了殷勤照料,以免植株枯萎憔悴。梦想着种子以最大最糟糕的形式开花结果的那一刻,持续灌注扭曲至极的热情。
  ——真让人操心啊。呵呵呵呵呵!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治疗过轻微的烫伤后,马修窝在他个人的帐篷里没完没了地咒骂。
  「——冷静下来,马修少校。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虐杀一事还没成定局。」
  过了一会,开完军事会议的萨扎路夫前来看看情况。他对低头坐在床边的青年继续道。
  「我争取到陛下的允许,指派我手下的营担任突破西侧战线的前卫,我方有可能掌握前线的主导权。虽然齐欧卡方面也有可能拿教徒们当挡箭牌……」
  尽管注意尽量顺着对方的心境说话,萨扎路夫很快想到了这么做的极限。他领悟到立刻就能揭穿的诡辩有多空虚,语带叹息地改变说服方向。
  「……不,我也必须说清楚。如果教徒在战斗时成了攻击对象,我打算毫不留情地朝他们齐射。」
  「…………!」
  马修神情错愕地看向长官。萨扎路夫马上补充。
  「只限于刚开战的时候。等教徒们害怕得奔逃,就改为和原本是俘虏的齐欧卡海军交战……不过,在进入那个阶段前,我无意手下留情。半吊子的攻击很可能给敌方趁隙而入的机会。虽然遗憾,现在的局面是……愈为教徒们着想,我方受到的损害就愈大。」
  萨扎路夫逼部下直视未加掩盖的残酷现实。他深信这是身为长官的职责。
  「保护陛下的安全自不待言,尽可能让更多部下活着回到帝国,是我现在的目标。哪怕必须击毙自己的国民,我也要实现目标……夏米优陛下之所以表明要亲自担任总指挥,是因为她有觉悟独自扛下所有责任,背负作战造成的牺牲。你不会不明白吧。」
  马修咬住嘴唇垂下眼眸——没错,其实他也明白,女皇的判断残酷却很正确。也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状况恶化到这种地步,主因是我们一开始搞砸了……如果没命回去也没得后悔。我不会非要你接受,但你要有弄脏双手的觉悟。」
  「…………」
  「作战明天黎明发动。包括齐欧卡海兵在内,对方的体力应该比习惯野外扎营的我们消耗得更厉害……要是战况拖延太久,咱们也将无以为继。」
  说完该说的话,萨扎路夫静静地转身。他判断眼前的部下需要一段时间整理心情——不过他快要走出帐篷时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最后补上一句忠告。
  「你还是学学如何为求生存不择手段比较好……我命令你休息到明天凌晨两点。起码现在暂时忘掉教徒的事,想想你的家人、或是干脆想想心上人的脸庞吧。」
  萨扎路夫穿越帐篷入口的布帘,这次真的离开了。马修独自留在帐篷里,置身于连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很难讲的境况中,长官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分说地激起了他的乡愁。
  「……爸……妈……」
  马修脑海里浮现令人怀念不已的故乡情景。沾着朝露闪闪发光的稻穗、温柔微笑的父母面容。还有——最后浮现的女子面貌,令青年隔着衣服使劲握紧藏在怀中的护身符【罗盘】。
  「…………波尔蜜…………」



  当天深夜。就像要效仿率领他们的总帅的别名,悬崖下的齐欧卡军不知道睡眠为何物地四处奔忙。
  「——Mum。敌军似乎打算等明天破晓时展开行动。」
  在离断崖有段距离的位置仰望敌阵,约翰托着下巴呢喃。
  「我们也要加紧赶工。工兵的作业进度如何?」
  「是,多半立刻——」
  被问到的米雅拉环顾四周,正好有一名军官往他们这边跑过来。
  「呼!呼!……报告!检查已在方才完成!只要您一声令下,随时都能转往注入作业!」
  收到焦急等候的准备完成报告,白发将领满意地加深笑容。
  「Syool——那马上开始吧。但只要稍有疏失就会造成重大事故,作业现场务必要严禁烟火。」
  「是,我们会彻底执行!」
  「还有,安排不参加战斗的记录人员。以这种形式运用扬气的例子过去很少见,我认为这次的案例将成为宝贵的资产。可以从你的部队里适当找些人手吗?」
  「遵命!我会派人尽可能详细的做记录!」
  那名部下收到追加的指示后,转身往前跑去。连和战斗无直接关连之处都能一一顾虑到,展现了约翰的游刃有余。当他拿出地图对照眼前的地形,发现感兴趣目标的阿纳莱探出头来。
  「嗯,看来这个实验的确会变得很有意思。根据我的预测……这里、这里,还有这一带大概会残留下来没有崩塌吧?」
  「Yah,我认为这一侧也有可能。毕竟肉眼看不见地层内部,对这个领域的应用还欠缺经验。」
  「我们也来记录结果吧。看样子明天会忙翻了啊。」
  约翰颔首同意老贤者的话,望着部下们精力充沛地不断干活的背影。


  那名军官收到白发将领的指示后奔回悬崖正下方,再度环顾由光精灵的周照灯映出的四周光景。
  「……唔。」
  映入他眼帘的是堆在附近地面上的大量沙土,和沙土堆另一头隐约可见,以剜去桌状台地基底的形式挖掘的水平长洞窟。为了让士兵们进行作业,洞窟目前还外露一部分,但今天结束前将被完全掩盖在沙土后。不仅如此,还能瞥见洞窟深处有一些类似木造骨架的物体,不可能是短时间内做得出来的。
  「少将阁下批准了!各班进入作业最终阶段!」
  士兵们奉命挥动铁锹,掩埋为了进行内部检查保留的沙土缝隙。在确保密闭的同时,沙土堆里长长地延伸出几十条树脂制的软管,全部连接着外面士兵的火精灵,好让从火精灵两手「火孔」发出的扬气输送到洞窟内。
  「好——开始注入!」
  依照军官的命令,士兵们分别要各自的搭档释放扬气。透过软管静静输送的气体,开始在没有出口的洞窟里不断累积。



  次日清晨到来。被黎明微光早一步映照出的桌状台地上,做好冲锋准备的帝国兵们整齐地列队。
  「——时刻到了。」
  在队伍后方指挥的夏米优以严肃的声调宣布时刻已至,接着向站在旁边的臣子确认道。
  「准备好了吗?萨扎路夫准将。」
  「……是,随时都可以开始。」
  萨扎路夫如此回答,望向背后——位于接下来要突围的敌军势力反方向的阵地东侧。率领部下负责殿后的马修部队就布署在那里……尽管是威摄东侧敌军的必要安排,但这项任务偏偏指派给马修,每个人自然都联想到昨天军事会议上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很好——听着,士兵们。卡托瓦纳帝国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在此发出号令。」
  女皇流畅地告诉众人。这并非单纯的信号,而是挑明即将执行的杀戮主体,将自己这名暴君的存在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宣言。
  「——嘶……」
  她闭上双眼,往肺部深深吸气。两年前——她亲手杀害父亲夺取皇位时曾经立誓,从今以后自己走上的道路无一丝正义留存。对于做出决定的夏米优而言,自战争中产生的罪愆与责任全部只属于她。
  她一点都不会让给旁人,不会交由旁人背负——怀抱那股意志,她放声咆哮。
  「尔等眼所见者皆为仇敌——蹂躏他们!」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军靴鞋底踏响大地,士兵们同时迈步前进。向一并扫荡敌兵和本国国民的这一战发进。


  「——喔~喔!开始了!来势汹汹啊!」
  「那是当然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展开还击!」
  同一时间,由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率领的海兵们也立刻着手迎击。
  虽然凭借她的存在坚韧地维持了士气,但面临这种状况,海兵们脸上终究纷纷闪过恐惧与胆怯。太母心想这也是无可奈何,比较了我方和敌军的差异。
  「装备和熟练度都相去太远。虽然为求心安搭建了路障……唉,顶多挡个十分钟吧。」
  「如果抓流亡者当挡箭牌,这数字说不定能延长一倍。」
  「话是没错,但我们转而攻击时那些人就成了累赘。到头来这么做才是正确答案。」
  到了这关头,还有办法冷静地开玩笑的人只剩下艾露露法伊与葛雷奇。面对周遭士兵们求助的依赖眼神,「白翼太母」嫣然微笑。
  「大家不必担心。我非常了解,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不是这种时候会失败的人。」
  艾露露法伊毫无迷惘地断言。她深信不疑,那位已晋升至与她同阶级,大概很快将超越她的白发将领,是此一状况的救世主。
  「他是英雄。攸关同伴性命安危之际,正是他最大限度发挥实力的时候。」


  帝国军出发往西走下桌状台地,带头部队已和齐欧卡海军展开枪战,他们的优势显而易见。
  「……很好,反击威力没超出预期范围!行得通,就这么硬干到底!」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士兵们使用最新型膛线风枪进行压制射击,镇压拿旧式滑膛风枪的敌人。压倒性的装备差距造成必然的结果,他们甚至不打算给敌人争取时间的机会。我要送部下们活着回到平地。萨扎路夫坚定地发誓,站在战场上。
  就像在嘲笑他的觉悟般,才开打没多久他的背后就传来一阵巨响。
  「——?怎么回事?」
  他猛然转身望去,发现台地另一头扬起漫天沙尘。一头雾水的萨扎路夫呆站着不动,在他身旁,女皇本来就紧绷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厉。


  「……呜、呜……」
  继巨响和震动之后,从未体验过的剧烈坠落冲击传来。一名士兵无助地全身撞伤,发出痛苦的呻吟微微睁开双眼。
  「……呜……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他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中,弥漫的沙尘向上缓缓散去,不久后就显露出破晓的天空。不,并非只有天空。他目光所及之处还有悬崖。虽然崩塌得面目全非——他正遥遥仰望着自己直到刚刚为止站立的台地。
  「为、为什么……!」
  士兵完全无法理解状况,但依然拼命想坐起身。然而他的尝试还没成功,就发觉有大量的脚步声正穿越自己身旁。
  「……啊、啊啊啊……!」
  接着他看见了。在渐渐淡去的沙尘帷幕后,以他为中心的周遭一带——有无数名齐欧卡兵正登上崩塌的斜坡。


  「——什——」
  悬崖上同样是一片混乱。马修愕然地俯瞰从他站立位置的数公尺前方崩塌的地面,保持跌坐在地上的姿势,难以掌握现况。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远远超出理解范畴,足以把他这两年锻炼出的应对能力化为乌有。这也是当然的——在军事常识上,地形不会在一瞬间改变。明明没有连日下雨造成地基松动,直到刚才为止都还确实存在的地面不可能转眼间就塌陷。然而,仿佛在嘲笑这项经验法则,台地面目全非的景象在马修眼前展开。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一直发愣下去。但从斜坡下方传来的敌兵气息,勉强将他拉回现实。马修连忙站起身向部下们大喊。
  「敌人来了……!后援部队立刻出动!保卫悬崖边的前卫部队崩溃!阻拦敌军的悬崖消失了!」


  「——Hum,表现平平。成果大约是七十分吧。」
  从一段距离外眺望部分区域崩塌的敌阵,约翰冷静沉着地评论结果。
  「即使没有爆炮,也能以这种方式运用扬气。供兵力通过的道路已经打通了。只要铲平突出的悬崖,桌状台地和普通的山丘并无差异。」
  由于结果与事先预期相去不远,对他而言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不,不只如此——没发现任何颠覆预测的因素,甚至令他略感失望。
  「无论如何——老实说帝国军真是粗心大意。从北域方面战争以来,这一带不是落入我方控制超过两年以上了吗?就算走投无路时找到适合打防御战的地形,毫不怀疑背后有没有陷阱未免太过乐观了吧?」


  「——后排部队,掉头到悬崖边!阻挡东侧的敌军!」
  尽管未能完全理解发生的状况,夏米优依旧发出最妥当的指示。她仅仅了解对手用某种方法铲平了桌状台地的一角,咬紧牙关压下内心的不安。
  「敌军应该没配备爆炮才对……!是以其他方式运用扬气的机关吗?不过,威力居然大到能一瞬间改变地形……!」
  在她思考的时候,阵地东侧已和企图登上台地的敌兵展开战斗。萨扎路夫目睹那一幕后也回过神来,表情立刻僵住。
  「陛下,糟了……!这样的状况和在山丘上遭到包夹是一样的!」
  「啧……!」


  「——你看,和我说的一样吧?」
  望着敌军因为背后上演的异变东奔西窜,艾露露法伊一派理所当然地耸耸肩。
  「继续射击。不必考虑更进一步的攻击。只要让敌人实际感受到正被前后夹攻,包夹就算成功了。暂时先维持枪响不断即可。」
  发出指示让对于状况变化哑口无言的士兵们回神后,她沉吟着哼了一声。
  「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需要担心的是敌军进退维谷之际企图强行突围,发生的话就坚持一下然后让路吧。后续的追击工作交给约翰他们就行了。」
  「他们也有可能派出分遣队护送女皇逃走。要趁现在布署包围网吗?」
  「不需要,阿力欧交代要放过女皇。她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无论她本人有没有自觉。」
  艾露露法伊以毫无暖意的声调说道。葛雷奇脸上流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不悦。
  「真够恶心的。连敌国皇帝都任凭执政官阁下操纵啊。」
  「我并不打算任他摆布……然而说归这么说,却也没自信能逃出他的掌心,这正是那个人可怕的地方。」
  白翼太母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抚过一旁的米扎伊的羽毛。


  「陛下,照这样下去状况将持续恶化!趁现在损伤尚浅,请下决定强行突围!」
  面对敌军自前后包抄,萨扎路夫的声音也焦虑地变了调。夏米优体认到自己正面临绝望的抉择,向部下问道。
  「如果维持背后遭到射击的状态下山……抵达山脚时会死多少士兵?」
  「……无法估计。但是……不这么做,我军将在此地全灭。」
  除了这么回答,萨扎路夫已无计可施。女皇满脸苦涩。要抱持牺牲的觉悟强行突围?或是选择很可能导致全灭的后退?——面对没有时间深思熟虑的二选一抉择,她仿佛要寻求光明般眺望眼前的状况。
  「————?」
  此时,女皇发现一个异状。就在临时搭建起路障防御战斗的海兵背后,不参与战斗旁观情势发展的教徒们躲避流弹的角落。
  「——等等。那个是——」


  「战斗开始了……」「……好危险……」「我、我们可以藏起来吧?交给齐欧卡的人应付不要紧对吧……?」
  教徒们手持徒具形式的武器,躲在岩石阴影后小心翼翼地观看战况。他们藏身于山脉上宝贵的水源周边,这里是流经平地的河流源头。
  「长期露宿野外,累死人了……真想在有屋顶和床铺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缓缓流过岩缝间的水流,与其说是沼泽更像条小溪。这并非水源干涸,如果回溯河川的源头,最初的水量大多属于这种程度。话虽如此,到下游一点的地方就另当别论。几股涌泉交会后,河川的水量渐渐增加。在多雨的季节变宽的河道会加速地面的侵蚀,相对的等水位降低露出河床时,就形成天然的道路。
  尽管此处的水量不多,身边有水源对他们来说值得庆幸。一位教徒将同伴托付给他的水壶汲满,突然若有所觉地望向下游。
  「……?刚刚好像有……脚步声……?」
  男子没想过那一头会有同伴,疑惑地皱起眉头。此时刚天亮不久,空气中弥漫着浓雾。他眯起眼试图看透蒙着白雾的空间——一大群身穿军服的鬼魅忽然充斥了整片视野。
  「……呜喔?」
  那群人无视男子的存在,如履平地的在崎岖难行的岩地上前进。那当他察觉那些人并非鬼魅,而是拥有血肉之躯的帝国兵集团时,背后已传来同伴们的惊愕叫声。
  「什!呜!啊——」
  「帝、帝国军……?究竟从哪里出现的!」


  艾露露法伊也很快地注意到后方教徒之间出现的异状。
  「——后面有状况!葛雷奇!」
  「这就过去查看!」
  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立即回应并展开行动。他与部下们一同前往后方,原本待在那里的教徒们反倒涌了过来。葛雷奇用手推开人潮向前走,同时揣测着情况。
  「那些流亡者脸色大变地逃过来。八成是分遣队的奇袭——就算是分遣队,至今都没被逮着的话人数想必不多。大伙,迎击敌兵!」
  海兵们听令替风枪和十字弓上了刺刀。葛雷奇和部下们一起对还看不见的敌兵鼓起斗志,此刻却突然察觉自己的身体出现异状。
  「……这是、什么?为何会这么……」
  他握着枪柄的手正微微颤抖,鸡皮疙瘩从手上一路蔓延到全身,一颗心正冰冷地下沉,与平常为近在眼前的战斗情绪高涨的反应完全相反。不愉快的是,他记得这种感觉。那是过去仅有一次的体验。
  接下来的景象,毫不留情地证明他的感觉十分正确。
  「——什——」
  敌军蜂拥而来。剑光在部队前头闪过。利刃斩落的断肢飞向半空。部下们没有机会做出任何反抗就一一丧命。
  「——疾!」
  面对造成这一切的双刀战士——葛雷奇领悟了一切,当场冻结。
  「——最强之剑【伊格塞姆】——!」
  迎击毫无实现可能。「白刃的伊格塞姆」率领的部队转眼间击溃拦住去路的海兵集团,扬长而去。绝对的死亡气息紧邻身旁掠过,葛雷奇打从心底颤抖起来。他之所以勉强保住一命,仅仅是因为他碰巧不在双刀的行进路线上。
  「撤——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
  目睹人生第二次经历的绝望,他的思绪转瞬间就倾向逃跑。葛雷奇召回周遭的部下们,立刻掉头赶回长官身边,不由分说地一把抱起愣住的白翼太母。
  「哇!——怎、怎么了,葛雷奇?发生了什么事!」
  「有怪物冲进来了!咱们的装备是借来的旧式武器,地点甚至也不是在海上,这样子对上他纯粹是自杀!赶紧翘头才是对的!」
  「怪物……?可是敌兵人数应该不多吧?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主要的山路都由我们把守着!不至于轻易落了下风——」
  「问题不在于人数!绝不能跟那家伙打白刃战!」
  昔日被炎发少女烙印在心头的恐惧,在山上决定了他的行动。葛雷奇抱着白翼太母拔腿就跑,行动时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


  「——疾~~——!」
  带头的炎发剑鬼杀出一条血路。他奋勇杀敌的表现宛如伊格塞姆之名的体现,仔细一看却能发现掺杂了异物。更精确地说,是趴在他的背上。



  「…………!」
  那人缺了一根指头的双手拼命紧抓住剑鬼,以免被那超乎寻常的敏捷动作甩下去。他趴在剑鬼的背上监视战局,甚至对下一步行动发出指示。
  「——敌军被扰乱了!请直接跑上台地!」
  「了解——!」
  男子立即回应指示向前奔跑。跟在后面的部下们也使出全力飞奔,以免被那道背影抛下。


  目睹前往迎击的海兵被击溃时,夏米优确定了这个变化对己方有利。
  「——友军,那是友军!我们也得派人支援!托尔威!」
  「遵命!」
  狙击兵们奉女皇的要求前往支援。那群神秘的友军正在穿越敌方集团前来台地,来自敌方的射击正从他们背后接近,却被托尔威等人精准的压制射击遏止。不再有后顾之忧的友军呈一直线向他们奔来。
  「对,就是这边!笔直地爬上去!」
  翻越漫长的斜坡后,士兵们终于抵达台地上。萨扎路夫推开部下们走上前,寻找对方的指挥官。
  「你们来得正好……!不过你们究竟是哪里的部队?指挥官的所属单位和姓名是——」
  萨扎路夫的盘问到此中断。因为一名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有余的炎发男子现身,伫立在他面前不动。
  「……元、元帅阁下……?」
  「并非如此。」
  和萨扎路夫的惊讶相反,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简短地否认。这让他感到更加困惑,只见一个人影从剑鬼的背上下来。
  「伊格塞姆荣誉元帅是副官,指挥官是我。因为地形不佳,没办法带马匹过来——好久不见,萨扎路夫少校。不,听说你升任准将了。」
  从一旁的部下手中接过拐杖挺直身躯,青年补上一句「恕我失礼」后以左手敬礼。由于需要用位于负伤左腿另一侧的手拿拐杖,他敬礼时也不得不用左手。萨扎路夫颤抖地双眼圆睁。
  「我的所属单位是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旭日团』,姓名是伊库塔·索罗克,擅自率领一营步兵前来此地直接支援,请准予与大部队会合。」
  当喜悦与惊讶同时涌现,会令人说不出话、脑袋一片空白。萨扎路夫无法思考地呆立原地不动时,翠眸青年从他背后冲了过来。他也一样,面对两年未见的好友除了呼唤对方的名字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伊……!」
  「你也好久不见了,托尔威。不好意思——现在先让我过去好吗?」
  黑发青年道歉之后,拄着拐杖走在士兵之间。尽管微微拖着左脚,他还是加快脚步——不久后就见到了他寻找的对象。
  「……索罗……克……?」
  面对应当不在这里的青年,女皇的时间彻底暂停。映入眼帘的景象缺乏现实感,使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神志清醒,眨了好几下眼睛。
  仿佛要消除她杞人忧天的怀疑,青年轻轻伸出手。
  「——你平安无事。」
  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温柔地沿着她的脸颊抚过。夏米优动弹不得。她害怕随便乱动这场梦就会结束,除了接受他的指尖做不出任何反应。
  「对不起,我来迟了。对不起,一直放你孤单面对。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我再也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你。」
  伊库塔·索罗克如此告诉她,展开双臂紧紧拥抱她的身躯。用肌肤感觉那股体温与心跳,温柔地包覆她的孤独……他怀抱无垠的关爱以全身去感受、疼爱,肯定活生生存在于此处的少女夏米优,仿佛要打从心底接纳她。
  「与她未曾死去的意志同在,我——发誓保护你免于世上所有恶意的侵扰。」



  「——敌方有援军抵达?来自西侧?」
  约翰接获报告后思考了几秒钟,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摊开地图。米雅拉则连同他应有的反应一起惊讶地瞪大双眼。
  「怎么可能——援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周边的山路都有我方的热气球监视,不可能没发现他们靠近。」
  她直率地表明状况有多离奇。但她身旁猛盯着地图的白发将领,在不久后便找出这疑问的答案。
  「……山涧……」
  「咦?」
  「……为何没有注意到。有山涧,就等于有路通往那里。」
  山涧源流流经敌阵西侧,即便是他也不清楚蜿蜒的水流流向何处。想全面掌握广大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地形,齐欧卡占领的时间还太短了。然而——约翰重新回顾,发现有一群人可能清楚。
  「……席纳克族……」
  长年居住于大阿拉法特拉的山地部族。如果知道逆溯溪山涧是登山的方法之一,就可以向他们打听详情。约翰认为来自西侧的敌方援军应该正是这么做的,从在北域动乱后下山的席纳克族口中获得关于地形的情报。
  敌军里有人发现了这种在特定情况才能通行的捷径,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却察觉——这项事实对他来说非常严重。
  「——通知前线军官,从现在起由我直接指挥部队。」
  「咦——约翰,这……」
  「立刻通知他们,米雅拉。」
  依然瞪着地图的白发将领斩钉截铁地说。见他紧绷的侧脸,米雅拉跳起来敬礼后奔出帐篷。



  负责保卫阵地东侧的马修,比其他人晚了一点才收到他前来,不,归来的消息。
  「……伊库塔……?」
  微胖青年在部下的催促下转过身,一看见站在前方的身影就先抬起手背揉揉眼睛。他当真担心,这是自己陷入绝境濒临疯狂而产生的幻觉。但不管揉几次眼睛,对方的身影都没有消失,甚至还对他投以令人怀念的微笑。
  「抱歉我来晚了,吾友马修。我不小心睡过头啦。」
  马修目瞪口呆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发抖的双手搭在对方肩头。光靠眼睛和耳朵他还不敢相信,但是当掌心感受到对方的瞬间,他终于承认伊库塔·索罗克确实存在。
  手指紧抓着对方的肩膀,马修无从克制地当场低下头。
  「……有够慢的……两年耶……你究竟睡了多久啊……」
  「嗯……」
  「……我担心你再也不会回来……担心你再也不会清醒……我……我可是……!」
  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脸庞正下方的地上。马修终于发觉——自己有多走投无路、这两年的日子是何等艰辛。伊库塔也体认到,自己的缺席害得朋友如此深陷困境。
  「就算是我也深刻地反省过了……我打算往后一个月都不睡午觉,当作一点补偿。」
  「这补偿也少得太没诚意了吧!才一个月而已吗!」
  马修哽咽地嚷嚷,抓住他的双肩猛晃。伊库塔依然面带笑容地承受下来,悄然说道。
  「真的好久没像这样子被你吐槽啦——」
  不再猛摇他的肩膀后,马修还是有好一阵子都没法抬起哭得涕泪纵横的脸庞。等待他复原的期间,伊库塔先一步谈起战况。
  「——不必严加防备来自西侧的攻击。我们过来这里的路上大肆扰乱了一番,那边的敌军暂时应该会裹足不前。根据我的推测,那批兵力是逃离俘虏收容所的齐欧卡海兵吧?在投入不熟悉的山岳战疲惫不堪时遭遇伊格塞姆元帅的洗礼,可是伤亡惨重。往后的战斗中,他们应该缺乏足够的动力主动出击。」
  伊库塔先从好消息说起,为对方渐受败象影响的意识激发出积极性。接着又重新望向东方。
  「问题在于东侧——那些企图登上台地的齐欧卡陆军。他们装备齐全、士气旺盛,再加上……从悬崖崩塌的方式来看,应该准备了大规模的机关。」
  听到这番话,马修勉强抬起头来。尽管眼皮红肿,其他方面已渐渐恢复他平常的样子。伊库塔·索罗克归来的事实,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有效地治愈了他的心。
  「……我才刚听见脚边有低沉的滋嗡声响起,地盘转眼间就崩塌了,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没有爆炮也办得到这种事吗?」
  「嗯~多半可以。敌军大概原本就在悬崖下挖掘了宽广的洞窟,放上木材骨架做支撑。然后在洞窟内灌满扬气以后点火,轰隆一声!炸坏支撑地盘的木材,上方的悬崖就一并塌陷……机关的布置应该是这样吧。」
  「……这代表敌军早在战斗开始前,就料到正在撤退的我们会暂于此地布阵吗……可恶!」
  发觉中了敌军的计,马修不甘心地咬牙切齿。看出他的优点之一,那股不服输的好强精神依然没变,伊库塔露出有力的笑容。
  「就算输了一着,后面再讨回来就行了。如今的我们有能力做到——首先要把敌兵打退。虽然桌状台地崩塌了,我们依然占据着身处高地的优势。只要没遭受包夹就能保住阵地。」
  他说到此处,忽然转身对在背后关注情况的翠眸青年开口。
  「还有托尔威,你把头凑过来。」
  「咦?嗯——好痛!」
  等托尔威走到眼前,伊库塔以中指狠狠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原本神情紧绷的青年霎时间双眼泛泪,伊库塔猛然将脸庞凑了上去,双手还包住他的脸颊。
  「你现在的表情,是我特别讨厌的英雄嘴脸。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认为自己非得设法解决问题,独自背负了一切对吧。」
  「……啊……」
  听他指出症结,青年双眼圆睁……被肩负时代的重责所迫,托尔威·雷米翁甚至忘了向同伴求助,埋首于孤独的战争中。伊库塔的话解开了他的心结,找回托尔威原来的面貌。不是枪兵的统率者,而是属于一名温柔青年的面貌。
  「既然发现到了,就把责任分担出来。快点想起来——你现在并非孤军奋战。」
  这番话令托尔威想起——骑士团成员们才刚结识时,他曾为了第一枪没命中齐欧卡兵陷入沮丧,炎发少女也这样激励过他。
  根据自己办得到和办不到哪些事来思考,全力达成分配的任务,该求助时就毫不迟疑地拜托同伴。自从失去两大支柱以来,青年长期遗忘了这项昔日骑士团全体成员理所当然遵守的原则。不过——又于此刻再度拾起。
  「没错,这样就对了——接下来,是我们『骑士团』的战争。」
  伊库塔带着大胆无畏的笑容宣言。托尔威忽然觉得,炎发少女仿佛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他的身旁。


  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从帐篷内远远地眺望骑士团以伊库塔的复活为契机迅速重生的情景。
  ——看来风向要变了?
  援军出乎意料地到来,为已呈败象的帝国军带来很大的希望。著名的伊库塔·索罗克加上荣誉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有这两位特别的军官参战,足以令士兵们产生逆转局势的期待。
  ——在他们两人面前,毕竟无法轻举妄动。
  这么一来,派特伦希娜行动时需要远比先前更加谨慎。看见造成问题的青年走过来寻找她的身影,女子做个深呼吸后主动在他面前现身。
  「……伊库塔先生……?」
  开口第一句话,她便忠实地重现了哈洛的惊讶方式。从睁大眼睛的方式到手脚的颤抖,都完美地摹写了哈洛在这种状况下将展现的反应。在那拟态前面,伊库塔露出微笑,看来没产生一丝疑心。
  「嗨,哈洛。我回来了。抱歉,离开了这么久。」
  青年一开口回答,女子就主动奔上前握住他的手。她一次又一次握紧对方缺了一根指头的左手和五指俱全的右手,仿佛要确定他的存在。
  「……就是说啊……!足足两年,已经过了足足两年……!」
  将时光的流逝说出口的瞬间——溢出的泪水自她眼角滑落。
  ——咦?
  派特伦希娜心中有些纳闷——只要她有意,要表演假哭流泪当然随时都办得到。伪装出某些感情,对她来说比呼吸还要简单。可是,刚才的眼泪并非虚假。她还没表演起重逢的感动,泪水便自然地夺眶而出。
  ——……喔~看到这家伙回来,哈洛是真的很开心。
  从理解到这一点起,派特伦希娜就对眼前的男子产生不小的兴趣。不过她当然没有流露在脸上,而是一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符合哈洛反应的举止,一边仔细观察这名现在的人格首度遇见的人物。
  「……真叫人吃不消。从刚刚开始,我每次一开口就会惹哭什么人。」
  「要我哭满一水桶的眼泪都行!因为、因为伊库塔先生你回来了……!」
  渐渐分不清自己说出的话是不是在演戏,女子对这种状况感到一丝困惑。这也是派特伦希娜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此时——伊库塔问起在她军服缝隙间隐约可见的白色绷带。
  「——你的肩膀受伤了?」
  「啊……是的,不过只是小擦伤而已。我身体健壮。更重要的是陛下没有受伤,这才叫我安心。」
  「我相信你的包扎处理不成问题,但伤口万一不小心化脓就严重了。不要逞强,好好静养吧。这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但我可不能休息。方才的战斗又造成很多伤患,正是医护兵需要努力支援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相隔许久之后,又有机会和伊库塔先生一起并肩作战了!」
  面对她作为哈洛无可挑剔的回答,伊库塔略带苦笑地颔首。
  「那么,至少把直接的照护工作交给部下负责。你的伤口在肩膀上,不适合过度使用手臂。抱歉,这是命令。」
  「既然是命令也只能听从了……我明白了,我会照办的。不过如果伊库塔先生受了伤,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喔。到时候请认命接受治疗吧。」
  这段庆祝重逢的琐碎平凡对话,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不对劲。


  「好了,到总部帐篷去吧。」
  所有骑士团成员齐聚一堂后,伊库塔和他们一起前往伊格塞姆元帅和萨扎路夫正在等候的军事会议场地。但夏米优在半路上看出他的步伐不稳,关心地询问。
  「索罗克。你的腿……」
  「和你看见的一样。虽然有点跛,靠拐杖辅助走路不成问题,只是很难像从前那样蹦蹦跳跳了——」
  伊库塔一边说明一边与少女并肩而行,用力握住她的手。
  「——从现在起,尽可能别离开我身旁。可以吗?夏米优。」
  「————唔、嗯。」
  听到青年以前所未有的有力口吻这么说,夏米优胸中不禁掀起一阵动摇……他对待她的态度出现很大的变化。从重逢时立刻被他拥入怀中开始,她一直感受到这一点。
  无视于少女急促的心跳,帐篷里军官们都到齐了。伊库塔站在他们面前堂堂地开口。
  「让各位久等了,现在召开军事会议。从今以后,我打算担任此地的全军总指挥——不介意吧,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萨扎路夫听到之后,活像被人拿枪抵着一样举起双手,嘴角却浮现难掩的笑意。
  「……我举双手赞成。到了这个节骨眼还要求我担任指挥的家伙,不是笨蛋就是恶魔。」
  「准将在这方面完全没变,真是太好了。」
  青年和对方一样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点点头,视线转回正前方。
  「既然交接完毕,那就立刻切入正题。首先来确认现状。
  目前,我们率领约四千兵力布阵于宽广的台地上。敌军分据东西两侧,西侧为逃离俘虏收容所的两千名齐欧卡海兵及包含武装者在内的阿尔德拉教徒一万多人,东侧为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神圣军联合部队约三千人。老实说,我们正处在包夹状态,但是——」
  并排的军官们认真地倾听着,以免漏掉一句伊库塔·索罗克相隔两年后再现的精彩论述。
  「——我可以断言,西侧的前俘虏和教徒集团往后不会积极发动攻势。旧式滑膛风枪的远距离射击效果有限,他们的斗志也没强烈到足以拉近距离展开白刃战。如果我方主动进攻就不在此限,但暂时可判断对方将保持消极的守势。」
  「真是如此吗?敌军一样走投无路。哪怕胜算不高,没有其他选择时也可能自暴自弃地冲锋过来吧。」
  马修不客气地指出他对这番推测产生的疑问。伊库塔一脸喜不自禁地接受指谪,马上补充说明道。
  「的确没错,马修。如果没有其他选择的话。不过现在他们抱有希望。他们知道在另一侧包夹我们的友军正赶过来,因此心态会倾向等待援助。得知我方有伊格塞姆这张鬼牌在手,更会加重他们裹足不前的态度。」
  「我认为你对他们的心理分析是正确的。可是,如果另一侧的齐欧卡军给了他们行动指示呢?依照齐欧卡军的风格,两边应该确保了某些联络手段。」
  托尔威也提出意见。看出两人这两年来培育出的自主性,黑发青年愉快地往下说。
  「我也有同感。但基于这个前提,我仍确信西侧敌军不会鲁莽地冲锋过来。因为我在那边阵营里认出了齐欧卡海军少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的身影。」
  「就是在尼蒙古港的海战逼得我们苦战的对手啊。在我眼中她是难以对付的强敌,但你并不这么想吗?」
  「她当然是不容轻忽的对手。正因为如此,齐欧卡应该想把她平安无事地救回去。我认为夺回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是齐欧卡这次谋画的战略目标之一。」
  伊库塔大胆地分析敌军。萨扎路夫沉吟一声抱起双臂。
  「从齐欧卡方面至今在换囚一事上的策略运用,也看得出对她有所执着。以我个人的立场,并不想放她回齐欧卡——理由一半是她作为将领的威胁性,另一半则出于个人的感伤。无论如何,她的存在应当是齐欧卡计划这次企图的重大原因之一。」
  「原来如此。既然齐欧卡希望夺回艾露露法伊少将,在这个局面就无法要求她做出冒险的行为。就是这样对吧。」
  「间接的工作不在此限,因此当然还是必须防备他们的行动。现在重要的是,可以根据这项估计削减压制西侧敌军的兵力数量。」
  「等一下,你没忘记一个重要因素吗?陛下在这里喔?」
  萨扎路夫开口说道。从被审视有无错误的立场回归负责指出错误的立场,他的言行举止也多了几分热切。
  「岂止在这里的胜败,陛下很可能是决定三国间战争胜败的因素。不管多么优秀,救回一介高阶军官的重要性也无法和陛下拿来比较。考虑到这一点,我认为齐欧卡方面就算命令西侧那些家伙立刻发动突击也不足为奇……」
  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伊库塔花了几秒时间斟酌言语。
  「唔……准将。你认为齐欧卡期望的胜利形式是什么?」
  「咦?那还用问……不是打垮我方的军队一口气镇压帝国全土之类的吗?」
  「没错。无论过程如何,齐欧卡最终希望将帝国的一切尽收手中。以这一点作前提,在此地对夏米优动手是上策吗?」
  面对连想都没想过的反击论点,萨扎路夫面露困惑。军官们的目光聚集到少女身上。
  「齐欧卡应该也知道她正凭借个人领袖魅力统治国内的现状,包括这是在危险边缘勉强维持的秩序在内……现在和昔日伊格塞姆充当坚定基石的时代不同。一旦失去夏米优这位君主,帝国将即刻陷入无法倒退的无秩序状态。」
  女皇静静颔首。身为一国之君,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那个事实。
  「齐欧卡也不希望那种状态发生。若帝国在此一阶段进入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分裂的国土将立刻荒废,降低占领可获得的好处。齐欧卡至今建立的对外政策也得从头重建,深陷在与分为小股的各方势力之间的长期战争中。当我们专注于眼前的战斗时容易遗忘……对所有国家来说,战争并不是只要拿下胜利就可以的。
  我十分笃定,齐欧卡没有在这里危害夏米优的意图。不只无意加害,甚至不想擒获她。因为一旦被敌军俘虏,君主的向心力将一落千丈。」
  「那……情况会怎么样?难道敌军不再进攻了?」
  马修抱着一丝期待发问。伊库塔闭起眼睛摇摇头。
  「没那么简单。根据上述内容,往后的发展必然的只有一个可能——」


  「——接下来连续战斗几天,在敌军的焦躁与疲劳到达顶点时提出谈判。」
  在东侧的齐欧卡军阵地内,军官们也正召开议论今后方向的军事会议。幕僚们侧耳倾听掌握主导权的约翰提出的方针。
  「要求当然是毫发无伤地引渡泰涅齐谢拉少将率领的第四舰队全体人员及教徒们,只要承诺以停止后续追击作为交换条件即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帝国军将不得不接受——哪怕我们进一步追加要求也一样。」
  白发将领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抵着下巴思索。
  「Mum,至于具体的要求……之前应付我方追击的那一支英勇善战的狙击兵部队,人数大约是一个营吧,『招待』他们所有人前往齐欧卡如何?加上那群看不见的枪兵,齐欧卡军将更加稳如磐石。一开始他们也许会摆出不合作的态度,但这个问题将随着他们认识我国的优点逐渐改善。」
  约翰若无其事地提出大胆又傲慢的要求。如果敌方那边有优秀人才,那就招揽到我方来——他在这方面想法上的灵活与强硬,可以说是和那位收养他的执政官学来的。
  「说归这么说,如意算盘先打到这里为止——眼前的问题,是往后几天能够给敌军造成多大的损害。那个结果直接关系到谈判时能逼出的条件。到时候敌军愈是陷入绝境,我们的态度就能愈加强硬。」
  意识到白发将领打算在数天后向敌军提出高得令人恐惧的条件,军官们倒抽一口气。
  「正因为如此,作战要由我直接指挥。一方面有未知部队参战,敌方接下来将用尽一切手段谋画反击。我们必须挡下他们所有的反抗——」


  「——为了在谈判桌上占上风,敌军将猛攻直至我方濒临溃不成军。从今天开始的几天里,绝不能有片刻疏忽大意。正因为如此,分出太多战力去压制西侧敌兵就会坚持不住。」
  伊库塔表示。如何节省兵力的浪费,将兵力安排在刀口上——如果在这方面出了大错,那就连防卫战都打不成。
  「再补充一下,维持现状等于我方战败。想要逆转战局胜败,必须以反击敌军的攻势给予痛击才行。」
  「……办得到吗?」
  「这便是我人在此处的理由,吾友马修。」
  青年无所畏惧地笑着回答。仿佛受到他的自信刺激,其他军官眼中也充满了活力。派特伦希娜在一段距离外望着他们的样子,感觉到了威胁性。
  ——这家伙很危险。
  她承认,伊库塔·索罗克参战对士气的提振效果超出预期。再加上他大幅提升帝国军阵营在战术层面的水准,那就不得不把自今天起的帝国军视为和昨天为止截然不同的部队。
  ——我必须通知不眠这边的作战计划。真想着手确保联络手段,但是——
  而她的活动,也随着状况变化更添重要性。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战场上,间谍带来的情报很可能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派特伦希娜一向能将情报确实送达,然而……
  ——我不认为他没猜出有内奸存在。轻举妄动将露出马脚。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轻率的行动。以哈洛身分生活的记忆让她深知黑发青年是多么深不可测,就算只有一度露出破绽,都很可能被揭穿真面目。
  ——我可不想被那对双刀砍掉脑袋。就算得迂回绕远路,行事也要慎之又慎。
  需要防备的对象不只伊库塔一人。她还能期待青年对自己人不抱戒心,但是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连这种可能性都没有,一旦引发他的疑心就万事皆休。
  ——终于展开正统的谍报战了。呵呵呵呵呵呵呵!


  军事会议结束后,伊库塔向同伴们说了声「我需要一点时间」,与女皇一起走向她的专用帐篷。尽管心里惊慌失措,少女努力故作平静地带他进起居室,至于伊库塔本人,则对她的紧张满不在乎地在帐篷里走动。
  「呼……让我坐下来歇会。即使拄着拐杖,长时间站立还是有些难受。」
  青年说完后便在女皇的床沿坐下。然而对如今的夏米优来说,连那傲慢的态度都令人怀念到想落泪。
  「我想跟你说一点认真的悄悄话,你可以靠过来吗?」
  伊库塔保持坐姿向少女招招手。夏米优烦恼了一下,准备与他并肩坐在床边,青年却摇摇头伸出手。
  「那样太远了。来,到这边来。」
  「——?」
  伊库塔轻轻一挪少女纤细的身躯,让她坐在自己的双膝之间。
  「嗯,这样才好。」
  「呜——!」
  意识到自己几乎被他从背后拥进怀中,少女的心脏猛然一跳。青年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甜美的麻痹感充斥全身,令她难以思考。所有自制力险些一扫而空,唯独渴望更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欲望无止境地高涨——
  「索、索罗克——」
  「——直接听我说,夏米优。我方阵营里有内奸。」
  这句话对少女发晕的脑袋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心中浮现的所有欲望需要戏剧性的扑灭,但人类的心很难骤然调转方向。夏米优的心未能彻底甩脱理智和情绪地悬在半空,感觉到视野一阵晕眩晃动。
  「内奸恐怕潜伏在校级以上的高阶军官之中。你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被逼进当前的困境。」
  「……我、我我、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可、可可、可是——」
  「我明白,在这种状况下搜查犯人,将导致大家疑心生暗鬼而彻底崩溃。所以这个消息我打算只告诉用不着怀疑的人。你也别说出去。」
  「我、我我我、我知、道了。不——不过,说到用不着怀疑的人……比方说,像像像是骑士团的大家……吗?」
  少女用不听使唤的嘴唇勉强反问。她借用确认形式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迫切地盼望不必去怀疑骑士团的成员们。
  伊库塔愣了一下,然后发出苦笑。
  「——那还用问?难道你以为马修、托尔威或是哈洛会通敌外泄情报?夏米优,那你的疑心病还真重……」
  「我、我才、没那么想过!只是为了慎重起见做个确认!」
  「是吗,那就好。」
  谈话到此结束,伊库塔拥抱少女的手臂加重力道。身体与身体更加紧贴在一起,「呀啊!」夏米优发出变调的惊叫。
  「还、还有什么事要暗中商量的吗……?」
  「不,没有了。」
  「那那、那么!保持这个姿势有什么含意……!」
  「没什么含意……我想抱紧你所以就行动了。只是这样而已。」
  「~~~~!」
  青年补上的追加攻击,让夏米优哑口无言地挣扎着。面对毫无曲解余地倾注向自己的善意,她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疼爱地看着她的每个反应,黑发青年将脸颊轻轻贴近怀中的少女心想。

  ——就是这个吧,雅特丽。这是你一直以来想给予这孩子的关爱。



  两年前的他做不到同样的事。当时的他无法不掺杂任何讽刺和矛盾,如此直率地关爱眼前的少女……直到将她的心纳入胸中,他才终于办得到。
  ——这便是父母心吗?
  伊库塔甚至这么觉得,非常自然地下定决心——往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要接纳并包容少女。这是伊库塔和雅特丽在最后一瞬间共同的心愿,如今那一切已融入他的内在。因此,再也没有多余的事物干扰他实现心愿。掺杂讽刺的恭敬口吻、为保持距离而称呼她公主——这些都在他决定无条件地关爱夏米优时起结束了原本的作用,极度自然地从他的言行举止消失。
  「……嗯。再保持这样一会吧。」
  伊库塔喃喃低语,手指温柔地梳过少女的发丝,指尖触碰她泛红的耳朵,像在把玩似的掂起柔软发热的耳垂轻弹。他别无他意地给予的甜蜜刺激,将夏米优濒临极限的理智一扫而空。
  ——她再也无法忍耐了。
  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思慕一口气涌满溢而出,少女陷入疯狂。想对他做的与想要他做的无数举动在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每次都伴随异样的热力流窜全身。
  ——两年。足足两年以来,她一直向始终沉默的他攀谈,持续对毫无反应的人寻求回应。夏米优干枯的心无可救药地渴望得到回报。所以、所以不管是什么形式都可以——她希望他触碰自己的心与身体。若不能如愿,她宁愿不顾一切。哪怕被当场勒死也无所谓。
  「——索罗、克——」
  她实在不觉得那饱含情欲的嗓音属于自己。漆黑、炽热、淤积的感情在胸中深处沸腾翻涌,连要命名都叫人害怕。他可知晓,曾是思慕与憧憬的情愫在执妄与情欲的淤泥中熬煮后融合而成的感情,有多么丑陋与恐怖?不,他不知情——如果知情,绝对无法温柔地拥抱那种玩意。
  将它称作恋慕是种亵渎。
  称作爱意,则是说出口就应遭五马分尸的重罪。
  「————————呜——」
  回想起此事的刹那,少女心中疯狂的自制力像一枚齿轮般运作起来。她紧紧握住腰际军刀的刀柄直至手骨嘎吱作响,借由钢铁的坚硬冰冷来冷却在小腹盘旋的情欲——然后回忆自己的罪行。害死她的罪、从她身边夺走他的罪、从他身边夺走她的罪。
  不知对她的心境有多少认识——伊库塔在不久后轻轻结束这个拥抱。
  「……哎呀,可惜现在没时间慢条斯理的休息,只能抽空先像这样对付一下。」
  「…………呼~!呼~!呼~!…………」
  夏米优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收集并重新构筑起险些粉碎的理智……可是保持沉默,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手。会忍不住不成体统地期待他可能容许这种行为。话虽如此,夏米优又没办法主动离开他的怀抱——由于不知该如何行动才好,少女不得已选择交谈来逃避。
  「……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
  「是吗?我记不太清楚了。」
  「不一样吧。从前……你总喜欢为难我。」
  「或许是吧。不过要说改变,你不也变了吗?才一阵子没注意,你就彻底地演起暴君来了。一建立那种形象,想再清除掉可是很费劲的。」
  一开始交谈,注意力就能放在对话上,比较容易发挥自制力。努力不去意识背部感觉到的体温,少女继续道。
  「……才不是演戏,如今的我是真正的暴君。我登基至今以来做过哪些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你一直以来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我只知道这件事。」
  伊库塔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由于一心梦想青年的温柔对自己而发,夏米优感觉到身体正无法克制地往他依偎过去。啊,再继续两人独处下去就糟糕了——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如此确信时,伊库塔望向帐篷入口。
  「好了,我们出去吧。拖太久会挨马修的骂。」
  「————唔、嗯。」
  「提振士兵们的士气也是当务之急。可以陪我一起来吗?夏米优。我和你一起出现,为他们激励打气的效果应该会更好。」
  夏米优小心翼翼地将右手叠在伊库塔伸出的左手上头。尽管理智在肌肤相触手被握住的瞬间差点消失,她设法挺过冲动冷静下来。
  「…………呜……」
  夏米优忍耐到底,泪水取而代之地溢出眼角。她心想——幸好我克制了自己。
  还有什么能贪得无厌的?他可以站立行走、认出她的存在、愿意和她交谈——光是如此,对她来说明明已算是胜过其他所有事物的奇迹。



  「我们干脆豁出去,主动活捉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怎么样?」
  两人来到外面与马修会合,一边讨论往后的作战方针一边往阵地西侧走去。微胖青年开口,神情间彻底恢复原有的好胜心。
  「既然齐欧卡很重视夺回那名军官,代表我们早一步擒获她就能掌握主导权吧。西侧的敌人由只是门外汉的教徒和不擅陆战的海兵组成,远比东侧的家伙好对付。」
  「好强硬的意见啊。假设我们真的去抓她,站在泰涅齐谢拉少将的立场你会如何行动?」
  伊库塔反问。马修抱起双臂思索片刻。
  「…………逃走。不顾颜面掉头就跑,反正在逃跑过程中,友军会帮忙攻击敌人后背。」
  「就是这么回事。西侧那些人在战斗上没有多大的威胁性,但四处逃窜起来会很棘手。包含这一点在内,现况处于相当麻烦的均衡状态。」
  青年对从腰包探出头的库斯摸摸头,目光转向阵地东侧。
  「再加上从你和托尔威都落了下风的状况,看得出此次的敌军将领相当难缠……应该说,其中很可能有熟面孔。虽然我想避免过早下判断。」
  「的确是差不多想拜见敌将尊容啦……事情若是如你所料,几天后不想见也会见到了。」
  「干脆就让那家伙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惨相吧。不管长相多讨人嫌,只要表情够扭曲,我就能勉强忍耐接受。」
  伊库塔露出大胆的笑容开玩笑。他和两年前毫无不同的举止让马修放下心来,接着往下说。
  「你打算先叫全军采取守势……趁着敌方攻击失败时反扑给予痛击对吧。」
  「大致上是这样。不过,对方的攻势可不会是敷衍草率地靠武力蛮干。我们在防守上不能失误。」
  伊库塔语毕眯起眼睛,心中已和还未谋面的敌将展开谋略战。
  「根据这个前提——最初应该防备的,是从今天日落后到拂晓这段时间。」



  他所料不差,当太阳下山夜色包围台地四周之际,齐欧卡军展开今晚的侵略。
  「——是夜袭!全员戒备!」
  监视东侧悬崖下方状况的帝国兵们异口同声地报告异状。先前一片漆黑的视野各处浮现不同于光精灵远光灯的无数红光——紧接着,大量箭矢从头顶倾注而下。
  「呜喔!有火……!」「是火箭!快点踩熄!」
  士兵们按照长官事前交代的任务分派展开灭火作业。托尔威在阵地中央搭建的木造顶篷下注视着他们的行动,悄然开口。
  「以火箭夜袭……跟阿伊说的一样。」
  「这个阵地适合打防御战,但缺点之一是缺乏水源,当火势延烧就没办法灭火。所以敌军将毫不犹豫地采用火攻。即使是从斜坡下方,把火箭接连射上台地也不怎么难。」
  伊库塔拄着拐杖站在他身旁,视线转向阵地内的几个地方。
  「当然我也准备了对策。将大部分易燃行李搬运到阵地西侧再分成小批堆放,以防万一其中一处失火损害也不至于扩大。」
  确认事先的准备发挥如预期的效果后,黑发青年忽然仰望夜空。
  「当然,敌军的攻击并非只来自下方——还有上方。」
  他才刚说完这句话,就有好几个并非火箭的物体从正上方掉落——匡啷!随着陶器的破碎声,物体落地处立刻燃烧起来。目睹不远处窜出火舌,托尔威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僵硬。
  「……是『轰炸弹』……!」
  「天空兵在我们正上空。灭火人员,别漏掉落在负责范围内的火种!——托尔威!」
  「嗯!对物风枪兵,展开对空迎击!」
  配置于阵中各处的对物膛线风枪奉令向夜空抬高枪管。压缩空气应当很快便填充完毕,但过了一阵子依然没响起开火声。翠眸青年也马上察觉理由何在。
  「……啧!看不见热气球。他们可能是把气囊和吊篮都改装成深色系,来混进夜空当中。」
  「这也在意料之中——光照兵营,向上空照射探照灯!」
  光照兵群让他们的光精灵同时向上空打出远光灯。虽然大半光线都被黑暗吞没,有几道的光幸运地短暂映照出漂浮在空中的热气球一角。
  「看见了……!在那边,集中射击!」
  士兵们以光线当指标瞄准后扣下扳机。比起风枪,更接近风臼炮的沉重发射声交叠鸣响地持续好一阵子——但空中依旧没传来热气球爆炸的巨响。
  「……为了防备我方的迎击,热气球似乎飞得相当高。跟着探照灯惊鸿一瞥照出的高空影子来狙击,即便凭你们的实力,能不能命中也全看运气。」
  「啧……!」
  焦虑的托尔威正想亲自参加狙击,被伊库塔抓住肩膀制止了。
  「别着急,不成问题……只要他们害怕被击坠继续待在高空,『轰炸弹』的命中精确度也会跟着低落。子弹不必命中,对物风枪兵的存在本身便发挥牵制作用。」
  他告诉托尔威,即使没击坠目标狙击兵也达成了任务。开解托尔威往往想独自背负苦难的心理后,伊库塔重新望向悬崖下的黑暗。
  「更重要的是,到目前为止的两波攻势都是声东击西——重头戏要上场了。全员,举起武器。」


  尽管白天被运用扬气发动的机关炸毁,台地东侧还有许多斜坡陡峭得称作悬崖也毫不逊色。这些「敌兵难以入侵的地点」同样派了兵力防守,但在这些士兵里,有人对自己分派到的任务心生疑问。
  「……喂,有好多火焰落在地上。我们也去帮忙灭火比较好吧?」
  一名士兵未能持续对敌阵保持警戒,不时偷瞄后方。和他分配在同一个地点的女兵朝他的背影大声斥责。
  「笨蛋,别分心!团长再三告诫过我们,要专心监视前方!」
  「说是这么说,但没发生任何状况啊。这一带的悬崖没怎么崩塌,我看就算监视也是自寻烦恼……」
  那名士兵看不出继续守卫此处的意义,以探询的视线望着悬崖下方。那里似乎没有任何异状——但下一瞬间,与黑夜同色的巨大团块突然浮现在他的鼻尖。
  「——呜喔——?」
  「——?别发呆,退后~!」
  察觉异状的女兵拎着同伴的衣领往后退,全力飞奔与悬崖边拉开距离。就在她做出这个判断的短短数秒钟后——多个神秘浮游物体在尚残留陡峭斜坡的台地东侧各处同时爆炸。


  「……?这个爆炸声,难道说……!」
  被震得肌肤发麻的破坏爆炸声唤醒海战中的记忆,托尔威浑身寒毛倒竖。尽管感受到爆炸威力,伊库塔还是面不改色地摇摇头。
  「不,不对,不是爆炮——这是另一种东西。」
  爆炸气浪波掀起漫天沙尘,飞散的铁片割伤了士兵们。这些景象令黑发青年确定了那股威力的真面目。
  「攻打高处专用镇压兵器,通称『爆球』——他又从『盒子』里拿出危险的玩意了。」


  「Syool——此刻正是良机。」
  以头顶响起的爆炸声为信号,集结在悬崖下的齐欧卡士兵们同时开始攀登斜坡。和阿纳莱一起在后方看着进攻的状况,白发将领大胆地扬起嘴角。
  「真果断啊。现在的确是用爆球的时机,但没想到你会一次投入手边所有机体。」
  「不。对敌人这是第一次看到的新兵器,零星地拿出来用可是愚蠢至极。无论之前或之后,爆球对敌方身心造成最大冲击的时刻就是当下这一瞬间——正因为如此,我才选择倾尽全力。」
  新兵器拥有的「未知」价值,将从投入实战运用的瞬间起迅速消失。约翰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这一点,以最大限度活用新兵器的形式设计了作战计划。
  「攻打固守高处阵地敌人的方针大致可分为三种,如何将我方送进阵地、如何将敌人强行拉出来、如何让敌人耗尽粮草。这次我用的是第一种方法。刚才那一击应该一口气扫荡了布署在崖边的兵力。这代表对方失去了迎击攀登斜坡士兵的人手。」
  约翰注视着高处的敌阵断然宣言——他这次使用的「爆球」,说来便是不挂载人吊篮的小型热气球。由于运用前提是在敌军附近引爆,气囊内填装了大量用来提升杀伤力的铁片。这次爆球在离敌方部队极近处引爆,应该已让广范围的大量士兵负伤。
  「我没期望靠这次攻击就能镇压敌阵。等入侵敌阵的兵力尽量扰乱他们之后,就视时机滑下斜坡撤退。对于如今的帝国军而言,这应当是充分严重的打击。严重到令他们难以维持兵卒的士气。」
  约翰如此说明,脑海里描绘着侵入台地的部下们大显身手的画面。可是——当他目光所及之处出现好几名摔落斜坡的齐欧卡兵,那双白银眼眸惊愕地瞪大了。
  「——?」
  「唔——看样子,事情没那么顺利。」


  「——啊……」
  在约翰未直接目睹的敌阵上。齐欧卡兵们依照他的作战计划入侵台地,发现先头同伴的沉默尸体就在眼前。还目睹神乎其技的双刀银光闪动,被斩落的断肢飞上半空。
  「什……!」「咿——」「呜、呜喔喔喔喔喔!」
  有些人吓得呆立原地、有些人当场失禁、有些人鼓起恐惧激发的匹夫之勇冲锋——全部都被拦住去路的炎发剑鬼砍倒打退。
  「疾!」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无庸置疑是白刃战的举世最强个人战力。虽然元帅的身分令他远离前线,其剑术实力与往年相比毫无衰退之处。
  虽然双刀技术与炎发少女共通,从男子的战斗方式感受到的印象大不相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剑术美得令人着迷,索尔维纳雷斯的剑则迫使对手直接绝望,让对手笃信自己即将束手无策地死去。
  「呜、咕——」「咿啊啊啊……!」
  濒死的惨叫声传遍大山脉的夜空。只要还有人进攻由双刀保卫的阵地,这样的惨叫就决不会中断——


  「——在高处阵地进行防御战时,指挥官当然会坚决地防止敌军侵入。」
  目不转睛地看着同伴们稳定地迎击侵入阵地的敌兵,伊库塔并未向站在身旁的女皇说话,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因为防御方会沿着斜坡布署大批兵力,爆球这种兵器设计的目就是一口气扫荡这些守军。所以敌军这次的运用方式正确得无懈可击——如果我缺乏背景知识的话。」
  夏米优倒抽一口气。她上一次目睹青年在战场的表现,已是两年前那场内乱时。
  「和步兵的状况相反,爆球不在陡峭斜坡地形就难以运用,因为上方的士兵也会看见热气球从地面升起的样子。如此看来,现在悬崖大都崩塌不复原先的陡峭,大幅缩限爆球可能上升的地点,接下来只需要在地点附近部署兵力迎击即可。当然,是专门负责白刃战的兵力。」
  除了伊格塞姆荣誉元帅,马修率领的猎兵部队也被指派负责迎击。如今他们的实力获得伊库塔·索罗克的战况预测作为后盾,攻打这个阵地的困难度可以说正无止境地上升。
  「虽然特地请你过来观战,但我不建议你待太久。你应该也切身感受到了——那里是世所罕见的绝境。」


  「哈啊!哈啊!哈啊……!」
  「不好了,辉将!上面有伊格塞姆——」
  「我等入侵阵地之后,碰到那对双刀拦路……!」
  亲临惨烈战场的炽热尚未冷却,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齐欧卡兵们迅速报告在敌军阵地目睹的一切。约翰神情严厉地聆听报告,在他身旁,有着极东亚波尼克血统的副官反应激烈。
  「怎么可能——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应该在两年前的内乱中阵亡了。」
  米雅拉颤抖着嘴唇低语。得知杀害亲哥哥尼路瓦·银的仇人,那名炎发少女已不在人世时,最为动摇的正是她。米雅拉至直到现在都还没整理好心情,因此对伊格塞姆之名怀抱的感情绝不可能单纯。
  「……明明才刚经历过爆球的冲击,你说他们立刻迎击了我方的攻势?」
  平常会考虑她的心情的约翰,唯独此刻注意力也放在其他事上。他紧皱眉头,静静地摇了摇头。
  「白刃的伊格塞姆——的确也是个威胁。但事情的本质不在于此。不在于此啊,米雅拉。爆球这种兵器今天首度问世,又经由我适切地加以活用。在这两个前提下计划没有成功——依我的经验,能实现这种不合理状况的对手只有一个人。」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说到此处转过身,用充满敌意的眼眸瞪着落入夜色的大地宣言。
  「……看不到我也感觉得到。你在那边对吧,伊库塔·索罗克!」


  「来,辛苦你了。」
  一个火精灵摇摇晃晃地走在地上,向阵地中堆放物资的角落前进。此时伊库塔从正后方伸手抱起他的身体。精灵双手的「火孔」立刻释放火焰,但反抗还没出现效果,青年已迅速将他抛进石造栅栏里。
  「用火箭与轰炸弹声东击西,使用爆球后派步兵入侵阵地——进行这一切的同时,还利用投石机把火精灵直接扔进来吗……还真行啊,一招过后又来一招。」
  伊库塔以半是佩服半是傻眼的口气说道。在他身旁的夏米优注视着他的侧脸,怎么看也看不腻。
  「不像阿尔德拉教影响力深入军事方面的帝国,这表示齐欧卡可以用这种形式将精灵纳入战术运用。实际上,让体型这么小的敌人四处放火会构成很大的威胁……不过精灵必须前往物资集聚处点火,只要在半路上先抓起来,结果就像这样啰。」
  为预防这个问题,伊库塔严加命令士兵们「多加留意单独走在地上的精灵,一发现立刻确认所属单位,如果是敌方的精灵就俘虏起来」。不同于人类,这些精灵俘虏不会消耗粮食,但一样能当成谈判材料。
  「话说话来……真讨厌啊。打起仗来如此孩子气、毫无破绽、毫无节操,连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哪怕是我也只想得到一个人。」
  青年语带叹息地说着,搔搔脑袋——他在来到此地之前就有种预感。就连不信命运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敌将之间有命中注定的纠葛。
  「再怎么说今晚你也招式用尽了吧,白毛小白脸……先回敬你一城,但你可别以为能就此了事——欺负我的同伴的代价很昂贵喔。」
 楼主| 发表于 2017-12-16 22: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常怠vs不眠、三度交手

  「——呐,昨天真是高潮迭起啊。」
  在跨越战斗迎接清晨的阵地一角,一名士兵小声地说。现在是短暂的休息时间——帝国兵们围坐在一起吃着军粮薄饼,和同伴闲聊。
  「昨天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悬崖崩塌时,老实说我还以为没救了……不过这时候却有出乎意料的友军赶来,而指挥官居然是那位有名的伊库塔·索罗克先生。」
  他的语气十分热切。对于从北域方面战役起一路见证骑士团活跃表现的士兵来说,不可能不对伊库塔·索罗克在危急时刻归来的事实感到兴奋。
  「而且重头戏入夜后才上场。他简直像在替仓库存货分类一样淡然地处理掉齐欧卡军神出鬼没的攻势。你敢相信吗?团长打从一开始就料到对方会用上那种叫爆球的玩意!」
  一个人的兴奋很快地向四周传染开来。这时候,其中一名同伴发现那位传闻中的人物正在稍远处和女皇并肩而行,众人的目光一起望了过去。
  「话说回来,他们俩……除了战斗的时候以外真的形影不离……」
  「那还用说。索罗克先生如今可是陛下唯一收进后宫的人啊。」
  「也就是公开的情夫?团长真有一套~!」
  士兵们从远处遥望两名当事人,热烈地谈论着掺杂臆测的事实。就在此时——微胖青年突然从忘我地沉浸在八卦话题中,身体前倾张望着的士兵们背后探出头。
  「……我不要求你们休息时禁止私语,但话题也挑选一下,还有注意音量。被听见要杀头的,这可不是开玩笑。」
  士兵们吓得肩头一震,马上转身向他敬礼。马修语带叹息地补上一句忠告。
  「再说——那两人的关系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单纯……就连我也算不上了解啊。」
  说完这番话,他没特别责备士兵们便离开现场。与他一起行动的哈洛——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侧眼瞄了依然保持敬礼姿势的士兵们一眼,喃喃地说。
  「像那样说别人闲话虽然不太好……但自从伊库塔先生来了以后,阵地的气氛改变了很多呢。」
  「是啊……一方面是昨晚的防御战很成功,士兵们的士气大振,精神抖擞得判若两人。如果因此疏忽大意当然很伤脑筋,不过士气高昂是件好事。」
  马修说话时的声调和表情,也明显地找回前些日子失去的活力与从容。另外还有许多看得见的变化。派特伦希娜在我方阵营的各个地方看出伊库塔·索罗克参战带来的正面影响,仍选择持续深入观察。
  ——改变的地方不只这些而已,胖子。
  她在心中呢喃,不经意地环顾周遭。在夜色散去迎来清晨的阵地各处,都看得见手持上刺刀十字弓的士兵严加警惕地把守着。
  ——四处都有站岗哨兵监视。对内的戒备程度和昨天无法同日而语。
  虽然设置哨兵的目的在名义上是防止齐欧卡兵入侵,但无疑也是针对间谍活动所做的牵制。正如她所料,伊库塔·索罗克已强烈怀疑阵营里有内奸存在。
  ——一旦形迹可疑就会引来怀疑。要在这种状况下联系齐欧卡,并不容易。
  看得见的监视未必就是全部。作战计划可能是安排那些哨兵引开注意,再由其他监视人员找出间谍。例如由托尔威·雷米翁指挥的狙击兵……潜伏在阵地某处的狙击兵们,很可能在这一瞬间正透过望远镜瞄准器紧盯阵地。
  ——唉,但是我已建立了联络管道。
  派特伦希娜这么想着,注意力放在装满医疗器具的背包上。背包比平常更重一点。
  ——放背包的地点和时机也很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准备送出的情报。
  走向伊库塔和女皇的时候,派特伦希娜暗暗思考着。
  ——像昨晚一样,处在这种状况,那个人不会在军事会议上大谈作战计划。
  当距离拉近到一定程度,她看见对方亲切地朝她挥手,她也露出笑容挥手回应,丝毫没表现出内心深处的盘算。
  ——我得从他对部下发出的指示倒过来推导出战术计划,通知不眠这些推测。


  「损失本身不算严重。」
  同一时间——位于悬崖下方的齐欧卡军总部帐篷里,总指挥约翰正在听部下们报告昨晚的战斗结果。
  「可是……士兵之间显得有些动摇。因为包含伊格塞姆的存在在内,昨晚的作战计划悉数被敌方看穿……」
  一名军官表面上看来难以启齿,实则言语间微微带刺地报告。这使得在长官身旁待命的米雅拉皱起眉头开口。
  「动摇的并非士兵,而是我眼前的你们吧。你的意思是说约翰策画的作战不够完备?」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可是以结果来说……」
  「敌方将领的确聪明得超乎想像。即使如此,你们就打算说造成这种结果的责任全在约翰一个人身上吗?」
  米雅拉加重语气愈说愈急。她平常就受不了这些既不以身作则也没提出有建设性的代替方案,只顾着挑约翰毛病扯后腿的家伙。
  「在抱怨长官之前,先反省已身的不足吧!话说回来,昨夜你们在调派部队方面也——」
  「——肃静。」
  一句话打断了她的话头,一片沉默随即笼罩整个帐篷。
  「我现在并未征询你们的意见。能不能安静一会。」
  约翰断然地抛出「你们」两字。将那些随时想趁隙斗垮他的军官的言论,与试图保护他不受那些家伙攻击的副官话语,一视同仁地当成刺耳的噪音割舍掉。
  听到这句对同伴欠缺顾虑的发言,米雅拉露出大受冲击的眼神回望约翰。然而……
  「……!……遵命。非常抱歉,少将阁下。」
  米雅拉很快地压下种种感情退后一步。因为她看出约翰正前所未有的专注……确定仇敌就在敌阵之中,此刻不眠的辉将正发挥全力专注思考该如何击溃劲敌。一想到在他脑海中尽行的思考水准有多高,现在堵住耳朵不听杂音反倒是理所当然——她深入理解到了这个程度。
  「——Yah。构思归纳完毕。」
  不久之后,白发将领再度开口。其余众人皆未出声。无论对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是否怀抱好感或敌意,在场出席会议的军官除了洗耳恭听并依言而行之外别无选择。



  「我认为敌军不会在白天进攻——嗯咕!」
  伊库塔一口咬下肉干,说出他的看法。在校级以上军官齐聚一堂的早餐餐桌上,他在进食之余开起军事会议。
  「要攻过来也是黄昏之后。至于用哪种方式进攻,还在预测阶段。只是——若能挡下这一波攻势,尽管得依照对方的损害程度而定,多半会进入谈判状态。」
  伊库塔咀嚼着薄饼,配茶将缺乏水份的饼大口咽下去。现场放松的气氛,与齐欧卡阵营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受到他毫不拘束的举动催促,军官们也继续吃起早餐,表达各自的想法。
  「……总帅,我有一个疑虑。」
  「请说,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拜托别叫我阁下!」
  牢骚话反射性地脱口而出。听到低笑声在帐篷内扩散开来,萨扎路夫回过神清清喉咙。
  「咳咳……昨夜齐欧卡军派出了热气球吧?这代表他们应该也能够飞越这片阵地,在西侧着陆。」
  「没错,应该办得到。」
  「这么一来……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不就已经离开西侧了?」
  萨扎路夫坦率地发问,然而伊库塔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你的疑虑很有道理——但她还在那里。一方面是因为派热气球往返两地有其困难,不过与有没有可能实现无关,这是单纯的人格问题。那位『白翼太母』将同舰队的部下视如爱子,不可能抛下他们自行逃生。」
  「哪怕齐欧卡军下令也一样?」
  「哪怕上头下令也一样……对她而言,不抛弃孩子的决定重要性更在军规之上,是她人格的根本。再也没有比这个依据更信得过的东西了。」
  伊库塔就像在谈论亲近好友的为人般剖析断言。他从本质上深深了解一度曾在战场上激烈交锋,战后又碰过面的对手。
  「唉,事情也并非没有例外。当她本人处在负伤或生病等紧急状态时,反倒是部下们会率先将她硬搬上热气球去。这种情况不是不没可能发生,也没什么值得去考虑的。她离开西侧,只会让剩下的海兵士气低落而已。」
  「只是本来就衰弱的那伙人变得更加无力吗……那对于谈判又有何影响?」
  「多少会有些影响,不过不至于造成重大劣势。被部下们安排先行逃往东侧的『白翼太母』,从那一瞬间起将想尽办法夺回部下们。对于齐欧卡军来说,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的存在和第四舰队相辅相成,不能只夺回她就放弃其余海兵。」
  伊库塔用薄饼夹起用水泡软的木瓜干一起咬下,鼓起腮帮子咀嚼。面对着他,萨扎路夫流露出理解之色点点头。
  「……我明白了。这样我的疑虑就解决了。还有另一件事,虽然要说是疑虑倒有些不同——敌将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没错吧?」
  正伸向第三块肉干的手半途顿住,黑发青年吞下嘴里的食物后静静地开口。
  「因为还没见到人影,我不会一口咬定……不过,很有他的风格。」
  「……是吗。那位『不眠的辉将』折腾我们的手段还真够狠啊。」
  萨扎路夫抱起双臂叹了口气。此时,在伊库塔身旁听着谈话内容的夏米优毅然说道。
  「……现阶段齐欧卡无意加害于我对吧,索罗克,若是能利用这一点打开生路,到时候——嗯!」
  话语声中断。才说到一半,青年就伸出食指轻轻封住她的嘴唇。
  「……夏米优。如果要利用你当挡箭牌,我宁可马上冲到敌军面前举白旗投降。」
  伊库塔带着温柔的微笑斩钉截铁地说。听到这番话,少女一下子面红耳赤地陷入沉默——青年没理会她的反应,像回想起似的轻拍左腿。
  「哎呀,我忘了我再也跑不动了——唉,请给我一段思考时间。虽然敌将是白毛小白脸非常棘手,反过来说,他并非一无所知的陌生对手。直到太阳西斜之前,想必能看出各种敌军动向的端倪,具体的指示等到那时候再下达也不迟。」
  伊库塔说到这里告一段落。另一方面——斜对角座位上的派特伦希娜,正针对他至今的发言进行分析。
  ——果然如此。为了避免情报外泄,他打算等到执行前夕才公开作战计划。
  她判断青年避免讲明具体方案的意图是谍报战的一环。她十分笃定,这名对手不可能还没想到任何策略。
  ——不。就算说出来,也可能是打算之后一再变更作战内容。这么一来就是双方比拼耐性了。
  以女子的角度来说,她反倒期望如此。她专门从事以年为单位潜伏的长期任务,很习惯面对考验耐力的局面。
  ——我必须等到最后一刻,值到要传达的情报定案为止。等到计划再也没时间修改为止。
  当然,派特伦希娜没天真到以为默默忍耐就能战胜。她同时做好随时趁隙出击的准备,等待稍纵即逝的良机到来。
  ——不过,若是这家伙,若不定连计划敲定的时机都准备好要用来查出内奸?
  派特伦希娜甚至包含某种期待地想着。这是她第一次出现这种反应。
  ——我没法完全看穿他的想法。好厉害啊,哈洛。第一次碰到恶作剧起来这么有成就感的对手!


  就在那场早餐兼军事会议结束约两小时,即上午八点过后,这一天的状况首度出现变化。
  「——阿伊,南方天空出现热气球!」
  托尔威看见异状后快步赶来,在阵地中央与女皇并肩而立的伊库塔也轻轻颔首。
  「嗯,我看见了。一、二、三…………总计约三十架。」
  由于距离超出对物膛线风枪的击坠范围,托尔威现阶段只能坐视发展。伊库塔摇摇头,仿佛要安抚神情不安的青年。
  「别担心,这在意料之中。是白毛小白脸发现西侧势力丧失进攻意图,包夹实质上不再成立,打算把手头的兵力调派过去吧。」
  「那么,接下来需要加派人手加强对西侧的防御……?」
  伊库塔并未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
  「每架热气球分别载了几人?你应该看得清楚吧。」
  青年依言定睛望去,凭借在狙击兵之中也特别出色的视力看出答案。
  「……乘员数多寡不一,平均大约是一架五个人。」
  「这表示三十架约可承载一百五十人,其中大半是老练的风枪兵,热气球上还载满要发给海兵们的新型武器,一直塞到勉强能维持机体浮力的极限吧,然而,单凭这批兵力数量不足以改变战况。」
  「……的确没错……」
  「他好像打算靠一再往返输送更多兵力过去,但热气球终究没那么方便。就算风向正好符合,到黄昏前顶多只能再多来回一趟。这么一看,西侧敌军的增援部队最多为三百人。就算包含与友军会合士气上扬等因素在内,光靠你的部队也足够压制他们。」
  正确地估算天空兵的威胁程度后,伊库塔收回目光向左走去。
  「向西侧输送兵力终究只是其中一步棋,主要行动将发生在东侧。」
  托尔威和夏米优跟着他前往阵地东侧。三人靠近悬崖仔细向下俯望,很快发现敌阵的异状。
  「——说人人到啊。」


  在伊库塔等人俯望的山崖下方裸岩区里,可以看见一大批彼此系着腰绳相连的帝国兵。
  「不准停下!好了,继续走!」
  手持十字弓的齐欧卡兵们守在周遭,逼迫他们前进。对状况一头雾水的被俘帝国兵们只能听命照办。
  「呜咕……」「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恶,这是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然而他们的疑问并未得到任何说明。将俘虏带到长官交代的地点后,齐欧卡兵们转往下一步行动。
  「好,停在这里!所有人原地坐下,不准随便乱动!谁表现出抵抗的意思就当场开火!」
  听到命令的帝国兵们提心吊胆地坐在地上。那些齐欧卡兵毫不大意地包围他们,继续说道。
  「没错,就像这样老实地坐在一起。如果没发生任何事,明天早上就让你们回到后方的野营地。只有在想解手时才准举手找士兵。同性的士兵会随行监视你们到厕所去。」
  单方面的做完说明之后,齐欧卡兵就此闭口不语。被集体放置在敌军中央的帝国兵们想像着今后可能的遭遇,感到越发不安。


  「难道——他们要拿俘虏当挡箭牌?」
  最糟糕的想像令托尔威脸颊抽搐起来。然而,伊库塔马上摇摇头。
  「不会的。白毛小白脸能够无比残酷地对待敌人,不过被俘的士兵是另一回事。不提战时条约,他也绝不会做出虐待行径来。那么做也违反齐欧卡的对外政策。」
  听他这么回答,托尔威也冷静地分析起眼下的景象。
  「的确……他们看来给了俘虏水与军粮,还配给帽子遮阳以免中暑。那个地点的位置也不会成为我方枪击的攻击点,以处置战场俘虏来说,反倒算是很细心了。」
  「没错,他不会虐待俘虏——然而俘虏也尚未成为同伴可以利用。据实来说,那群俘虏应该是诱饵。」
  伊库塔以低沉的嗓音断言。理解他所说的意思,托尔威再度面露严厉之色。
  「……这是要引诱我们。你们的同伴就在这里,想救人就下来……」
  「正是如此。下面看来有十五群四十人团体,因此齐欧卡带过来的俘虏数量大概是六百人——如果平安救回这么多人,我方的战力损失将减轻许多。」
  黑发青年边说边搔搔后脑勺。和所说的内容相反,他的口气比起希望更充满强烈的警戒。
  「他们的作战计划从入侵台地的扰乱作战变更为将我方引出台地了。这么一来,情况突然变得很伤脑筋。」
  在他身旁眺望同一幕景象的女皇再三思索后,于此时开口。
  「……如果我等没着手夺回俘虏呢?」
  「那么对方也不会行动,只是双方一路僵持到明天早上罢了——问题在于,我们如今的处境能够容许我们这么做吗?
  现在的战术目标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谈判做准备,尽可能令我军在面对敌军时占上风。考虑到这个目标,敌军直接发动攻势对我们有利。因为正规地在防御阵地迎击来袭者,对方受的损害将比我方更大。愈是交战,战局趋势将愈加倒向我们。然而——若敌军什么也不做,双方的立场就无从改变。」
  愈听下去,夏米优的脸色就显得愈加痛苦。她无法不将我军陷入严重劣势的责任算在自己头上。
  「就算考虑到昨晚那一战的结果,现阶段依然是我方的损失更大。如果就此进入谈判状态,主导权必然会落在齐欧卡手中。正当我们为此苦恼之际,那些俘虏的身影不由分说地映入眼帘,诱使我们去想——如果救回那么多人,状况岂非将变得截然不同?」
  伊库塔比着手势动作说到这里,突然恢复严肃的神情瞪着敌阵。
  「所谓的引诱,并非一定是针对指挥官与士兵的感情下手,有时候则是在损益计算上逼得对手不得不回应。这次的情况正是如此。」
  「……就某方面来说,这比拿俘虏当挡箭牌更棘手吗……」
  「对付会做那种简单粗暴举动的家伙,迟早找得出趁虚而入的破绽……可是,这次的对手很有分寸,也可以说拥有大局观吧。他已做好精神准备,预料到包含这一战在内的战争全盘局面——甚至还有战后的状况,行动时持续寻找最佳方案。」
  钜细靡遗地回想起过去与「不眠的辉将」的两次见面,伊库塔哼了一声。
  「老实说我很懒得和敌手较量大局观——唉,就看他怎么让我伤脑筋了,毕竟还有时间。」


  观察完敌阵,伊库塔和女皇一起返回总部帐篷。
  「呼……哈洛,我不奢求有古柯叶,但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提神的?」
  「好的,我马上准备……不过你还好吗?伊库塔先生。身体应该很吃力吧?」
  没有忽略他声调中流露的疲惫,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询问。黑发青年为难地面露苦笑。
  「唉,说一点也不吃力——是骗人的。这可是在整整卧床两年后突然登上高山。虽然为应付高山症事先做了准备,实在很难保持精力充沛的状态。」
  「索罗克……」
  「你别也露出这种表情,夏米优。我只是有点晕眩而已。」
  伊库塔安慰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的金发少女。派特伦希娜侧眼查看两人的样子,以熟练的动作泡好茶端上来。
  「这是加了香草的浓茶,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喝了就习惯了——嗯,好香。」
  伊库塔迅速地啜饮一口杯中茶水,先享受窜过鼻腔的茶香后再咽下喉头。整串动作毫无迟疑停顿,令她非常难以判断。
  ——毫不犹豫地喝了吗?我可是刻意泡成古怪的味道。
  女子端出这杯茶的目的是测试对方的反应,没表现出任何反应是最令人为难的结果。从这个结果很难估量他对自己抱着多少疑心。
  ——如果他无条件地信赖哈洛那就正中下怀。可是,这家伙没那么简单。
  疑心病很重的派特伦希娜,打从一开始就认定那种对她最有利的结果并不存在。这代表事到如今对方不可能没起任何疑心。她必须从刚刚的反应找出其他的隐含意味。
  ——他很确定不会在这时候遭到毒杀。的确,这是正确答案。
  基于她和前阵子警告过那名没用部下的相同理由,依照现状,不可能选择用上这种手段。在上级还没有计算完杀掉或放过伊库塔·索罗克的得失之前,她该做的始终是维持现状并提供情报。
  就待在一旁却对她的盘算一无所知,夏米优注意到从外面传来的声音,目光望了过去。
  「……索罗克,那边似乎有些骚动。」
  「好像是。但感觉也不像……敌军有动静的样子。」
  青年一手端着还在冒热气的茶,不解地歪歪脑袋。此时,一名军官走进帐篷。
  「晋见御前——陛下、索罗克先生,非常遗憾,下官必须禀告一个消息……」
  军官跪在两人面前开口。夏米优马上准许他直说,但他极为难以启齿地吞吞吐吐着。
  「在这样的状况下,实在连说出口都叫人忌讳……」
  军官终于开始说明。在一段距离外竖起耳朵听着报告,派特伦希娜内心得意地发笑。
  ——那么,这一招又怎么样?


  「——我不是间谍!」
  几分钟后,地点更换到一座小帐篷内。伊库塔和夏米优见到在亲卫队士兵的另一头被五花大绑的军官。
  「尤格尼少校,可否先压低音量。这样子下去,叫旁人回避都没有意义可言了。」
  「是、是我失礼了……不过请给我机会解释!我对现在落在我身上的内奸嫌疑毫无头绪!我绝未背叛陛下!请撤消对我的怀疑……!」
  尤格尼少校激动万分地说个不停。然而,先不提这番话是真是假,伊库塔望向别处以求掌握状况。
  「托尔威,告诉我来龙去脉。」
  被询问的青年从他背后上前一步,流畅地说明起来。
  「自从阿伊你抵达后,我们便加强了内部监视。不仅增加岗哨数量作为威慑力量,同时也安排视力优秀的狙击兵在不起眼的位置监视我军阵地——设下双重监视机制。」
  托尔威瞥了颔首的伊库塔一眼,目光投向尤格尼少校。
  「而他触动了监视网。具体来说,有一名狙击兵目击到一个火精灵爬出他背到阵地东端悬崖边的背包,准备前往敌阵。那名士兵立刻跑过去抓住火精灵,经过调查,发现他并非帝国兵的搭档,应该是先前那一战里投掷到我方的火精灵之一,没被捉到躲藏了起来。再加上,那个精灵的脖子上还卷着一张折成长条型的我方阵地示意图。」
  「……唔。」
  「再补充一点,背包放置在普通岗哨难以察觉的位置。综合以上情况,我判断尤格尼少校可能是透过精灵向敌军传递情报的间谍……以上是我的报告。」
  「不对!绝非如此!」
  托尔威一说明完,被怀疑是间谍的当事人就口沫横飞地强力否认。伊库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搔搔后脑勺。
  「也就是说——尤格尼少校把藏着敌军精灵的背包亲自搬运到接近敌阵的悬崖边。那个行动是你怀疑他是内奸的主因。」
  托尔威点了个头。尤格尼少校两眼泛泪地连连摇头。
  「我已深深感受到自己有多疏忽大意。可是我并未发现有精灵跑进背包……!我本来在背包里装满了用来犒劳部下们的果干。重量上可能有差异,但光是背着背包分辨不出来……!」
  他抵达目的地后暂时卸下背包放在脚边向周遭的部下们分发果干,这时候精灵从背包底部爬了出来——尤格尼少校这么说明,强调他绝非蓄意而为。周遭众人谁也无法和他搭话,女皇若无其事地对身旁的伊库塔小声地说。
  「……索罗克。我们也认为内奸出在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之中。尤格尼少校看起来符合那个条件。」
  「……的确没错。他的反应看上去倒也很像焦虑地想传递情报结果失手的间谍下场。可是……」
  伊库塔含糊其辞。抓准对话停顿的机会,在墙边待命的萨扎路夫举手发言。
  「……请容我为他辩护。尤格尼少校从两年前起担任我的部下,我对他的表现和为人寄予信赖。一方面是因为他尽管比我年长从军资历也更长,却从未轻视过我。」
  「准、准将阁下……!」
  「我不会要求因此就别怀疑他……但否能避免现阶段就下最终结论?既然嫌疑出自藏身背包的精灵,事情还有好几种其他的可能性。就算要盘查质问,也应当在安定的环境下谨慎进行。」
  即使面对敏感的问题,萨扎路夫也毫不胆怯地发言。伊库塔归来之后,在女皇面前表达意见的压力大幅降低。这对夏米优本身来说也是理想状态,甚至可以说代表了君臣关系的修复。
  伊库塔没怎么思索便同意了那个提议。既然已拘押了少校本人,急于在此处置他没有任何好处。
  「……我命令尤格尼少校在卫兵监视下关禁闭。确实的查证与调查多半要等到返回中央之后再处理。萨扎路夫准将,暂且就这样处置吧。」
  「是,我明白了……暂时可以放心了。」
  萨扎路夫安心地松了口气。接着带头将被卫兵从左右架住的部下送往禁闭帐篷。


  派特伦希娜远远地望着伊库塔一行人处理完此事走出帐篷的情景。
  ——当事情看来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很难去怀疑那个结果对吧。
  在监督手下的医护兵时,她完全没透露出这些想法。一如往常地在他们面前扮演可靠的长官,女子心中同时思量着重重计谋。
  ——你又如何?当避开岗哨监视暗中行动的内奸被埋伏的狙击兵查出来……目前的状况本身正符合你的预测吧?无论那个人是不是内奸。
  看穿对方的心理正中要害是间谍的手法。这次的陷阱也是依据这个道理设计而成。
  ——否定这个结果,等于否定自己的能力。愈自负才干愈优秀的人,愈难做到这一点。更何况是伊库塔·索罗克……你被规定必须是此地最能干出众的人。基于这个事实,要你怀疑自己的成功应当比承认失误更加困难。
  承担责任的身分,鹤立鸡群的角色。两者都伴随着特有的压力,从而出现的心灵弱点也具备一定的倾向。她受过亡灵部队前辈货真价值的菁英教育,学习如何看穿并利用那些弱点。
  ——趾高气扬吧。骄傲地以为一切尽在股掌之间吧。那份傲慢将导致视野变得狭窄,扭曲你的认知……我将在由此而生的意识阴影中愉快地玩耍。
  她掌握这种方法的速度之快,连传授技术的教官们都瞠目结舌……然而,他们的惊愕很快转变成厌恶与恐惧。因为他们发现,那在同袍之间也超出常轨的进步速度,出自于她对欺骗构陷他人衷心感到愉悦的精神本质。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俘虏们的位置离我方更近了。」
  把伊库塔找来阵地东端附近,微胖青年告诉他目前的状况。
  「而且,那边的部队还愈来愈拉开和俘虏的距离,引诱做得非常露骨……不过,你不觉得这样做得太过火了?」
  「唔。」
  「我自己试着设想过。派两个营同时冲下斜坡直接跑到俘虏位置,一边以射击牵制敌军一边切断腰绳,放重获自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往后跑,到达极限就撤退……根据到下面的距离与彼此的速度计算,即使没办法救出所有俘虏,也能在损失轻微的状况下救回大约一半的人。」
  马修坚定不移的口气让伊库塔理解,他并非想到随口说说,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提案——并基于这个前提回应。
  「既然对手是白毛小白脸,想救出那批人的阻碍肯定不只眼睛所见的那些。他无庸置疑地设了陷阱——可能是在去程或回程上,或者两边都有。」
  「我明白。不过,在白天能动用的陷阱应该有限吧。」
  「齐欧卡的枪兵在白天也能发挥威力。在你们撤退的路上,枪兵将在远距离外从背后狙击你们。」
  「是啊。所以,得在天色将暗的时候发动。」
  尽管被接连不断地指出计划的问题,马修依然对答如流,让伊库塔看出他确实的成长。马修在他面前继续说道。
  「黄昏时,阳光将渐渐偏向从西面照射,东侧斜坡下方会落进台地的影子里照不到光线,夜色比别处早一步降临。抓准这个时机前救回俘虏,能够大幅降低回程受到的损伤——不是吗?」
  马修回答完毕,以眼神要求伊库塔给予评价。青年带着微笑地展开双臂。
  「完全正确无误。分析得很精彩,吾友马修。」
  出乎意料的好评令马修有些错愕。但他在几秒钟后意会过来,不满地皱起眉头。
  「……你刚刚只是故意让我把你都知情的事情说到最后对吧。」
  「比起我自己讲,从你口中听到更让我高兴得多。」
  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开脸庞。伊库塔发挥天生的厚脸皮主动与马修搭起肩膀,直接望着敌阵喃喃低语。
  「——不过,的确到了该下决定的时刻。」


  天空渐渐染上橙色的下午五点过后,派特伦希娜十分笃定的从阵地一角看着士兵们纷纷从阵地四处往东边集结。
  ——终于有动静了。
  她以自然的动作转身走进分配给她的校级军官个人帐篷,立刻走到床边挖掘地面的沙砾,从地下挖出来一个像胎儿般缩起身躯的火精灵——包含栽赃到尤格尼少校背包里的精灵,都是她在昨夜那一战回收的个体。
  ——他们似乎是要出击救回俘虏。如今阵营里有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他们对于下了台地后的战斗过度有恃无恐也不足为奇。
  派特伦希娜将地面推平清除挖掘的痕迹,然后把精灵放在桌上拿出纸笔,回想着刚刚看出的士兵动向与偷听来的马修对部下的发言,在纸面记下即将展开的作战计划概要。
  ——对照这里与俘虏们的相对位置,可供通行的斜坡地点……部队奔下台地的地方应该是这里,还有这里。
  虽然可以要求精灵默背所有想传达的内容,但相对位置等讯息还是写在纸上传递时比较不容易有出入。她记下所有情报后将纸折成一小块,用绳子牢牢地绑在从背包里取出的精灵身上。
  ——作战执行时机为黄昏。看准悬崖下方光线早一步转暗的时机行动,称得上是最适合的答案。如果情报没有外泄的话。
  派特伦希娜一边思考着,双手一边不停做事,拿充当缓冲物的布料包裹住精灵身躯。她弄好之后从腰包取出搭档米尔,硬是将打包好的火精灵塞进去。虽然腰包比平常膨胀了两成不太自然,这点程度的问题她想应付过去那是轻而易举。
  ——好,走吧。
  眼见事情准备妥当,派特伦希娜离开帐篷前往位于阵地东边的悬崖边。
  ——岗哨及狙击兵的位置都彻底查清楚了。行动时不必偷偷摸摸的。
  根据至今收集的情报,她已查明行动时风险最低的路线。正因为对自己的分析充满自信,她并未过度避人耳目,有时候更光明正大地经过站哨士兵眼前。
  ——悬崖边有几处监视的死角,不过在那里停下脚步会引来疑心。
  为了顾及哨兵注意不到的地点,狙击兵们监视着阵地内。反过来说,他们不会关注特别显眼的地点。这正是她的盘算。
  「辛苦了。」
  派特伦希娜假装慰劳下属,向哨兵打招呼。被军阶高了好几级的她搭话的士兵立即紧张起来,拘谨地敬礼回答:「谢谢长官关心!」
  她与士兵四目相对的双眼,仿佛注意到什么似的——忽然看向左边。士兵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半是反射动作地追逐她的视线——结果,注意力落在与眺望敌阵的悬崖相反的方向。
  ——就是现在。
  派特伦希娜的右手抓住这一瞬间,迅速地打开挂在腰际右侧的腰包,几乎同时扯出打包好的精灵对准悬崖下方丢了出去。眼前的士兵正看着不同的方向,她的身躯对周遭的士兵们构成死角。以完美的角度投掷出去的精灵,没被任何人发现就脱离阵地——滚落在数公尺下方的斜坡上,传来一点清脆的碰撞声。
  「——?」
  在被诱导的目光所及之处没发现任何异状,士兵愣愣地望向眼前的女子,既未露出怀疑之色也不像有察觉声响。派特伦希娜笃定工作已完美地达成,在心中暗暗发笑。
  ——嗯,谁也没发现。
  她向士兵点头示意后离开现场——抵达悬崖下方的精灵很快会挣脱布块,朝齐欧卡军阵地走去。如此一来,情报就确定将会送达。
  她沉浸在小小的成就感中,瞥了我军一眼。
  ——本以为可能还有一番波折,不过这下子你们就完蛋了吧?



  「——约翰,在敌阵里的『她』传来讯息。」
  不出派特伦希娜所料,大约一小时后,她送出的情报送达齐欧卡军的总部帐篷。
  「她把带着情报的精灵从台地上扔到悬崖下方。坠落时的冲击导致负责运送的精灵受了点伤,但并未损及文件。」
  「内容是?」
  「敌人接下来准备进行的作战计划详情与计划中的兵力运用。大约有多少人数的兵力,从何处、以什么方式进攻——尽管多少包含一些推测成分,但记载得相当详细。」
  「不是敌方刻意安排的混淆情报吧?」
  「纸上包含了我等独特的暗号,请亲自过目。」
  米雅拉将文件递给长官说道。白发将领检阅着内容,露出沉思的神色抵托着下巴。
  「……在黄昏时出动两个营来夺回俘虏吗?」
  「此事在我方的预测范围内。不过——能得知战术详情,更加巩固了我方的优势。」
  同属「影子」的一份子,米雅拉为同袍的成果作保证。然而约翰听完后依然神色严厉,之后也始终没有放松过。



  「……时间到了。」
  下午六点将至,逐渐下沉的太阳与地平线相接,夜色已开始笼罩阳光照射不到的东侧山崖下方。
  马修等人的部队准备万全,整然地列队站在台地东侧。
  「听着,号令一下就一口气冲下斜坡!直线前进抵达目标地点,然后按任务分派释放俘虏与进行防御战!敌军多半很快就会涌来,不过别担心!留在台地上的同伴将从俯瞰视角判断撤退时机,通知我们!」
  作战即将展开,微胖青年进行最后的确认。士兵们面露紧张之色。
  「听到后方敲响铜锣发出信号,就是该撤离的时候!马上调头全力往回跑!千万别拘泥于没救完的俘虏——留在原地不撤退,我们就会死。不只如此,连俘虏们也很可能被战斗波及!那么一来,连日后能透过换囚归来的性命都将失去!」
  马修告诫部下们。救援同伴的任务虽然使得兵卒的士气高涨,有时却因此相对的丧失冷静的判断力。满腔拼劲落空,白白造成大量阵亡——为了坚持回避那种结果发生,他们的长官做尽了想得到的所有准备。
  「听懂了吧!好——展开行动!」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号令一下,士兵们迈步冲下斜坡。尽管不知道前方有什么阻碍在等待,无论如何都要突破阻碍救回同伴——士兵们浑身洋溢斗志,却在此刻听见背后传来令人怀疑自己耳朵的巨响。
  「……?」「铜、铜锣现在就响了?」
  士兵们停下脚步,一片哗然。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作战才刚开始一分钟后方就敲响了撤退信号。马修抱着与完全出乎意料的部下们如出一辙的心情,愤慨地转过身。
  「怎么搞的——未免太快了!还在下坡途中啊!」



  「……好机会。攻进去!」
  帝国兵对于突兀的「暂停」感到困惑时,在反方向隔着台地的西侧,与他们在同一个时机上看到胜算的齐欧卡部队展开行动。
  「别害怕射击!我等背对太阳,夕照会刺进敌军眼睛,令他们难以瞄准!趁现在可以拉近距离!」
  齐欧卡军利用日落前短暂出现的天然光击效果。想抓住敌军狙击能力因此减弱的期间进攻。这项作战方案并非由艾露露法伊等海兵策画,而是出自热气球送来的陆军援军部队,作战本身也是以他们作为主力带头执行。
  士兵们依照号令冲上斜坡,立刻面临迎击的枪响——不过如同事前的预期,带头那批士兵里中弹倒地的人并不多。他们笃定这是夕照的助力,然而——
  「很好——即使靠得这么近,敌军的射击依然缺乏气势!继续进攻……!」
  指挥官正要激昂起来的呐喊突兀地中断,按住大腿当场蹲下。看见从他手缝间渗出来的殷红鲜血,周遭的士兵们错愕地瞪大双眼。
  「队、队长?」「大腿中弹了!医护兵!」
  突然的状况令士兵们一阵动摇。为了鼓舞部下们,大腿中弹的指挥官忍着痛楚拉高嗓门。
  「呜、呜呜……!……别畏缩,只是流弹!副官,你来代我指挥!不必理我,继续冲锋!」
  听指挥官这么说,部下们也只能向前奔去。他们跟上几乎毫发无伤的带头集团,也向台地上方迈进——然后接二连三地倒下。队伍各处都有人大腿中弹发出呻吟。
  「这、这是——」「要说是流弹,未免太过……!」



  「——命中三名,继续射击。」
  淡淡的发言在黄昏的山上响起。他们从侧面狙击冲上台地的齐欧卡兵,到目前为止几乎没受到任何反击。
  「敌军带头集团到达台地上方。大约二十秒后抵达。」
  「那些人就交给同伴解决。我们从集团后方一点一滴地削减兵力。诱使他们深入台地。」
  狙击兵们按照事先通知的战略有计划地继续射击,瞄准时专挑腰部以下的下半身。依照他们如今的常规战法——量产动弹不得的伤患,拖慢敌军的步伐。
  「那些家伙尚未察觉我等的布署。现在要尽可能多开火。」



  「——敌军从西侧过来了。伊格塞姆元帅,请出马迎击。」
  「了解。」
  接到伊库塔的指示,炎发将领即刻动身率领士兵们前往西侧。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夏米优一脸困惑地问。
  「索罗克……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早早叫回才刚展开冲锋的马修等人,又派应该跟上冲锋部队的元帅部队前往另一头的西侧……这次的作战目标不是救回俘虏吗?」
  「嗯,考虑过各个层面,救援计划取消了。」
  青年干脆地说。他向双眼圆睁的少女说明道。
  「理由之一——在黄昏时获得良机的并非只有我方,西侧的敌军也可以借助夕照效果趁机攻过来。因为面向太阳,士兵们将被刺眼的夕照照得无法确保清晰视野。双方都在同一个时机行动的可能性很大。」
  伊库塔眯着眼睛眺望渐渐西沉的太阳说道。连经过大幅成长的马修都还看不出的战场面向,在他眼中历历在目。
  「当然,我有因应之道。齐欧卡军差不多也该发现了,我方大部分的狙击兵并非从正面迎击。为了不让夕照干扰视野,我将托尔威的部队以包夹形式布署在南北的高地上,还故意放带头集团通过,以包夹削减后续的敌兵数量。因为这么做才能诱使敌军深入台地。」
  夏米优神情认真地吸收说明内容。黑发青年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再往下说。
  「理由之二——救援东侧俘虏的作战里,隐藏了很可能造成我方重创的敌军反扑,而且还属于即使预料到也无从改变的那一种。我不认为白毛小白脸会错过这个机会。」
  「那究竟是——」
  少女的发问到此中断。因为才刚出发就连同部队一起被召回的马修,正一脸不满地往这边奔来。
  「哈啊!哈啊!……喂,伊库塔,到底是怎么回事!信号也发得太快了!我们像一群蠢蛋似的在斜坡上折返跑,只是白白浪费体力!」
  「抱歉,马修。不过这个安排有其用意,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准备这么做。没告诉你的原因之后再详细说明——不过简单的说,我希望你直到最后一刻都保持当真要动手的态度,因为用演的可能会被识破。」
  这番回答令马修皱起眉头。伊库塔依旧俯瞰着敌阵,向不满的马修和夏米优问道。
  「对了,你们认为那些俘虏——有几成是真的?」


  同一时间,从台地下方看见一连串状况变化的俘虏们,不知该如何解释地张大嘴巴。
  「……怎么回事?还以为总算要来了,下坡到一半又掉头折返。」
  坐在群体中央的一个人悄然低语。他的手放到背后摸摸藏在那里的短筒风枪,以指尖描摹那坚硬的触感。
  「他们发现了……?咱们设下的陷阱……?」



  「……果然没那么轻易上当吗?」
  约翰从比俘虏们更后方的位置环顾战场,承认自己的企图并未成功,苦涩地撇撇嘴角。
  「没错。带来此处的六百名俘虏——其中超过二百人是我的部下们乔装的帝国兵。他们身上当然也藏着武器。本来预定让他们从正面突然袭击前来救援同伴的敌方部队……看样子没成功。」
  白发将领吐出一口气。这时他才总算察觉身旁的米雅拉关心的目光,对她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并未感到失望。自丛林那一战算起,这是第二次使用同一类的计策,我估算被识破的可能性并不低。最重要的是,现在敌阵里可是有那家伙在。」
  约翰以带着敌意的眼神瞪向台地上方。犹豫半晌之后,米雅拉问起她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这就是……您无视『她』的报告的原因吗?」
  白发将领肩头一震,十分罕见地相隔将近五秒后才回答。
  「否——尽管想这样回答,但我还是别掩饰了,点头坦承吧。坦白说,我无法想像『她』能以智取胜那家伙……却想像得出相反的情况。」
  明知说出口有多残酷,约翰再也不加掩饰。事实上——对他而言,连派特伦希娜这般优秀的间谍,在现在的战场上也只是造成干扰的杂质。既然无法确信她的狡猾足以胜过伊库塔·索罗克的智谋,他无法根据她送来的情报设计作战计划。
  「比起对『她』这名同伴的信赖,在这种状况下,我对伊库塔·索罗克作为敌人的戒心更胜一筹。更何况,结果证明了我的认知是正确的——」
  约翰边说边下意识地握紧双拳——仿佛压抑不住地吐出咒骂。
  「——Hazgaze【开什么鬼玩笑】!」



  ——这是、怎么回事?
  派特伦希娜愕然地呆站在阵地角落。即使算上帝国与齐欧卡双方阵营所有人,面对这个状况受到最大打击的人也无庸置疑地是她。
  ——胖子的部队毫发无伤地归还,伊格塞姆元帅的部队调往西侧?
  即便尚未脱离惊愕状态,她的视线依然兀自追逐着他们的动向。派特伦希娜依靠烙印体内的间谍习性勉强在表面上掩饰过去,拼命动脑思考。
  ——等一下。不对劲,情况不对劲。直到不久之前,胖子确实是动真格的在做准备没错。部队明明以救援俘虏为目标整顿完毕了。
  回过神时,战况局势已经往与她的预测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应该在东侧爆发的战斗没有发生,应该投入战斗的兵力被调往西侧。
  ——在展开作战前一刻临时更改还能够理解。可是他居然晚出招,等作战开始后马上调头撤兵……打破惯例也该有个限度!总指挥官做出这种行径算哪门子作战计划,士兵们不可能不陷入混乱!
  姑且不论一千年前,现代战争并非只成立于一道「打倒那个敌人」的命令之上。最低限度当然也应该让高级官员在事前掌握预计的战况演变,否则无法将战争纳入控制之下。但伊库塔·索罗克这次几乎省略掉所有告知过程。她可以轻易地想像得到,突然被叫回去要求打另一场仗的马修·泰德基利奇等人有多么困惑。
  ——不过,那名男子心中有着不惜如此胡来的理由。而且……他也信赖同伴,哪怕自己乱来也会妥善应对。
  骑士团成员间有如此深厚的羁绊,应该是共享哈洛记忆的派特伦希娜具备的知识。可是——她是以背叛为业的间谍。在她的估计中,并不包含人与人之间的牢固联系。她从骨子里断定信赖必遭践踏,这次反倒弄巧成拙。
  ——花费那么多功夫、分派那么多人手投入反间谍行动,我为了保险起见甚至交出一头代罪羔羊……依然没让他放松一丝戒心?
  和他对同伴深厚的信赖相反,伊库塔对于内部叛徒抱持的戒心之强也令她惊愕。总而言之,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是为了避免情报在开战前外泄而安排的。不只如此,这下子派特伦希娜送出去的消息全部成了假情报。不仅打得齐欧卡军措手不及,也严重损害她这名间谍的可信度。
  ——不眠也一样,应对速度快得异常。为何将部队布署在那边?如果确实依照我的报告做准备,目前的状况变化应该会让他们更加疲于奔命。既然没发生这种事,这代表……
  自己的报告打从一开始就没被采信。从实际情况来看,齐欧卡军并未发生重大混乱,她只得如此判断。
  ——我被蓄意排除在外。伊库塔·索罗克和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意见一致地把我的干涉排除在这个战场之外……
  没能将激荡的情绪全藏在心中,她气得咬牙切齿。打从派特伦希娜进这一行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正面否定她作为间谍的本领。
  ——原来如此。你们两个这么想排挤我啊。
  掺杂嫉妒与憎恨的杀意从体内深处涌现。任负面情绪在胸中盘旋,派特伦希娜扬起发抖的嘴角浮现微笑。
  ——好厉害,哈洛。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侮辱……!


  「……气氛很糟糕。看样子中了圈套啊。」
  同一时间,在台地另一头的西侧,率领部下的葛雷奇·亚琉萨德利在同伴之中抢先察觉到情势的不利。他查看冲上前的同伴的受创程度,向被送过来当援军的陆军军官开口。
  「喂,上尉,我不会害你,快考虑该怎么撤退吧。这下子咱们完全中了敌军的圈套,继续前进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你胡说什么,战斗才刚开始!我等的任务是吸引敌军的注意力,直到东侧的战斗结束——」
  没等他讲完,葛雷奇就以粗壮的右手揪住对方的后颈。
  「别在那边惊惶失措,混陆地的。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吗?」
  「什、什——」
  他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近,劝说这名不明智的军官。
  「看你似乎没发现,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射击不是来自正面,而是从南北两侧。夕阳眯眼计划打从一开始就没效果——那些狙击兵动作比想像中更加敏捷。」
  军官惊讶得双眼圆睁。那副丝毫没想像过这种问题的表情,看得葛雷奇只得叹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不可能疏于嘱咐派来当援军的部下提防狙击兵。那么,就是这名军官听的时候左耳进右耳出了。这家伙八成是只因为看别人年轻就轻视长官的那种人,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忧郁地想。
  不知道葛雷奇的想法,这名军官甩开他的手还要反驳。
  「就、就算如此,带头集团前进时也没受到严重损伤!他们即将侵入敌阵,我等怎么能不跟上去!」
  「是狙击兵故意放他们通过的。呐,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们这些后续兵力遭受的射击比起那些前锋更激烈?」
  葛雷奇狐疑地瞪视前方。先放缓射击频率容许率先攻向台地的带头集团接近阵地,再猛烈地射击后续部队——这种战斗方式一般而言不可能存在。怀疑背后有什么陷阱才自然。
  「台地东侧用俘虏当诱饵引敌军下山后反过来给予痛击。我们在同一个时机从西侧攻过去,迫使敌军分散兵力迎击……这次的作战流程是这样对吧。」
  「嗯、嗯,没错。」
  「如果作战是照预定计划进行,敌军的动向就显得不对劲。你试着想想,要是台地东侧的同伴陷入重大危机,那些家伙还有办法用这种方式战斗吗?初期刻意保留射击火力,游刃有余地搞这种活像邀请我军前锋进阵地似的把戏?」
  不可能,葛雷奇非常确定。从这个结论倒推回去,台地另一头的状况便洞若观火。
  「如果真的按照计划进行,我军的带头集团非得遭遇全力齐射的迎击不可。没有发生是因为帝国军还有余力,根本没被逼进绝境。这等于他们准备了就算咱们攻进阵地也足够应付的战力。」
  才说服到一半,先前平静得古怪的前方便传来压缩空气的爆炸声,一阵阵怒吼与嘶喊随之开始响起。一如他所料的发展令葛雷奇咬牙切齿。
  「你看我不是说过了吗——带头的前锋有大麻烦了。」



  「嘎——!」
  大腿被射穿的齐欧卡兵发出痛苦的呻吟。以此为开端,斗志昂扬地侵入台地的他们面临帝国兵埋伏部队的猛烈反击。
  「呜喔喔——!」「别单独冲太前面,配合周遭同伴!」「瞄准腿部射击!」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率领的白刃部队同时袭向成了惊弓之鸟的敌军——虽然一时之间对伊库塔过于大胆的改弦易辙感到困惑,他们并未耽搁多少时间就赶来西侧参与迎击。因为指派给他们的任务,打从一开始就是单纯的「迎击入侵敌兵」。最重要的是,担任指挥官的荣誉元帅作为军官的能力已达大成,临时被要求配合什么奇策也足以因应得来。
  「马修营,参战!全员上刺刀!……冲锋!」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马修的部队也紧随在后加入迎击。他已克服最初的困惑,准确地将黑发青年的意图反应在部队指挥上。
  「听着,别补上致命一击!尽量多留活口生擒!」


  从阵地中央注视着他们的战斗状况,伊库塔再度开口。
  「这么一来——没派去东侧救回俘虏的兵力,即可调往目前受到攻击的西侧。只不过白毛小白脸也会察觉到这一点发动攻势,毕竟没办法全数调过去。」
  夏米优点点头。在一旁聆听的她也终于将状况大致理解了八成。
  「从东西两侧都遭敌军攻击这层意义来看,情况接近我抵达的时候。不过这次敌军的步调并不统一——当西侧敌军进攻台地想来个声东击西,同一时间东侧敌军却被我们放了鸽子。」
  伊库塔大胆无畏地哼了一声——原本预定的战斗没有发生,那些空等的部队在抵达下个战场前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散兵。相反的,放对方鸽子的那一方可以将多出的兵力调派至其他地点。
  「战斗从西侧先开始,东侧则在不久之后。那么我方当然——可以利用那段时间差,将敌军各个击破。」
  「……唔……!」
  「托尔威正确地领会到我的意图。那家伙的狙击兵部队从一开始就能做到不让敌军接近,却不那么做选择引诱敌人进阵地,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对于青年的说明,夏米优说出忽然浮现的疑问。
  「这表示……你只事先对托尔威一个人透露了这场作战的计划?」
  「不,我只提出片面的要求——『别只是单纯地驱逐敌兵,我想尽量多抓些俘虏』。一听到这个要求,托尔威应该就把我的意图猜出了八成。也就是——在东侧放弃救回俘虏,用西侧的战斗补上。」
  伊库塔对翠眸青年的信赖,使他相信即便才刚阔别两年后重逢,彼此之间依然有这样的默契。尽管还远远比不上过去和炎发少女之间心照不宣的互相配合——但他与托尔威现阶段已拥有极佳的默契。
  「现在若无法救回一批俘虏,我们在谈判时将落入劣势。我并未忘记这个前提,所以改变了想法。救回被俘的同伴与俘虏敌兵,这两者在某方面来说价值是相等的。」
  夏米优也早已察觉他为何要特别注重俘虏敌兵的理由,顺着青年的话说了出来。
  「以在谈判时交换俘虏为前提的话,的确没错……我等可以拿擒获的敌兵要求引渡被俘的同伴……!」
  这是个简单的改变思路。伊库塔像夸奖小孩子一样摸摸少女的头。
  「那边的指挥工作全部交给托尔威他们负责。这么一来,我要处理的工作又回到东侧了。」
  青年将西侧的战场交给同伴,转身望向东侧的悬崖下方。为了支援西侧陷入困境的友军,一大群齐欧卡兵正赶到那里。
  「多亏可靠的同伴们,现在的我空闲得很。所以放心吧,白毛小白脸——要我就这么陪你对峙一整夜都行。」



  自战斗开始经过三小时,时间来到晚上九点前。这时,台地西侧与东侧都在齐欧卡军的撤退下结束战斗。
  「……约翰。热气球以光信号传递了西侧友军在先前战斗中的伤亡状况。」
  米雅拉走进帐篷通知长官。看着白发将领沉默地面向桌子的背影,她努力以淡淡的语气开始报告。
  「阵亡及失踪人数合计六百二十二人。大多数很可能并非战死而是被俘。相对的,负伤人数意外地仅有七百人,因为排在战列后方的海兵们早早决定撤退……」
  「Yah。」
  约翰开口,有点强硬——不如说是无情地打断报告,仿佛在说听到这里就足够了。他依然背对微微动了动的米雅拉,用低沉的嗓音地继续道。
  「……等黎明一到就升起谈判旗。马上准备到时候要交由传令兵送去的信件。」
  「约翰……」
  「抱歉,你现在可以退下吗?米雅拉。我想独自思考一阵子。」
  他毫无暖意的声音不断地排拒着她。面对这种态度的约翰,米雅拉没办法说些什么,只得一脸落寞地敬礼离去。寂静立刻笼罩了帐篷。
  「唔,战况相当激烈,不过看来并未大获全胜啊。」
  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阿纳莱发挥不知客气为何物的厚脸皮闯进帐篷,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向约翰开口。
  「不需要这么不甘心吧?就算连同这几天的差额算进去,损失更严重的一方整体上还是帝国。这显示你作为军官的表现毫无不足之处。」
  「否。那是平凡军官的水准,而我绝不包含在内。」
  他背对阿纳莱抛出简短的否定。老贤者听到后抚着下巴沉思。
  「嗯。约翰,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这次的结果有令你不满意的地方,你认为原因出在哪里?」
  问题才刚说出口,约翰就疑惑地回头以白银双眸望向老人。
  「……?您在说什么?博士。居然问起在任何人眼中都一目了然的事实,真不像您。
  如果我指挥的战斗结果不佳——问题当然只可能是我实力不足。」
  他将此事当作毋庸置疑的认知斩钉截铁地说。听到这个回答,阿纳莱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语带叹息地抱起双臂。
  「……原来如此。难怪你的副官这么辛苦。」
  约翰本人完全不懂他为何作此感想,前所未有地体认到横亘在约翰与周遭众人之间的鸿沟有多深,老贤者再度开口。
  「我很想以科学家——应该说长辈的身分插嘴说句话,但根据经验,我知道这种说教对年轻人一点用也没有,现在还是安分地离开吧。」
  下了决定之后,阿纳莱迅速转身离去。当阿纳莱·卡恩认真地想传达某些讯息给某个人时,绝不会只靠语言表达。因为他是着重应用科学的科学家。
  「最近得设宴款待一下他了——这也是当前辈的职责啊。你说是吧,巴达。」



  时间又来到隔天清晨。随着两军彻夜透过传令兵沟通,找出双方妥协点的谈判工作在此阶段已完成了八成。
  「——齐欧卡军的答覆内容,在细节上还有几项要求,不过大致对我方提出的条件没有异议。」
  萨扎路夫告诉聚集在总部帐篷内的军官们。本来紧张戒备的马修听到之后显得有些扫兴。
  「谈判似乎格外地顺利啊……我都有觉悟还得再争执一番了。」
  「因为双方都不希望谈判拖得太久。一旦时间拉长,先缺粮的会是他们。」
  伊库塔插口说道。他边啃着夹肉干的薄饼边往下讲。
  「另外,不希望两边司令官碰面大概也是部分原因。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即使女皇在他身旁,他仍毫不客气地说出至目前为止敲定的谈判结果。
  「……我等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及其部下,还有昨天那一战擒获的俘虏引渡给齐欧卡军,借此换回我军五百名俘虏及一万名教徒……吗?」
  「虽然不足以填补至今所受的损失,至少远离了最糟的结果。如果状况还像几天前一样,我们被榨取任何条件都不足为奇。」
  伊库塔说完后喝了口茶,但一放下茶杯就皱起眉头。
  「只是——必须将她还给齐欧卡,我个人感到非常不痛快。」
  青年对于确定返国的「白翼太母」表示。她是齐欧卡最优先想救回的人物,在这个情况下不放人不可能了事。此时要是不肯同意引渡她,将导致重启战端。
  考过种种因素后,伊库塔动念起身离坐。
  「我趁现在去和她碰个面吧……虽然这么做或许没多少意义。」


  「——果然是你吗。伊库塔·索罗克。」
  在插着代表希望会晤的谈判旗的中间点,「白翼太母」与相貌凶恶的心腹都露出理解之色迎接前来的对手。
  「我隐约感觉到了。这一战的风向之所以半途改变,是因为你参战了吧?」
  「这次都是同伴们在努力,战局才得以只因为我的加入就产生变化。」
  「又说这种话,真是谦虚得难以理解。你两年前也讲过相同的台词。」
  艾露露法伊耸着肩。此时,她看向对方右手拄着的拐杖。
  「说归这么说,看来你……没有和以前一样健康。你受了腿伤?」
  「是的,我先前在战斗时中了箭。」
  「在这里曝露身体状况没关系吗?考虑到往后的战争,这将成为你的弱点吧。」
  「或许没错。唉,这无关紧要。」
  伊库塔看来真的毫不在乎,在此时换了话题。
  「等你回齐欧卡之后,能不能请你去拜访阿纳莱·卡恩这个人?」
  「……?这名字有些耳熟。记得好像是一名从帝国流亡到我国的老贤者……?」
  「没错。他性格相当古怪——不过还是拜托你了。」
  青年低头请托。这让本来就不明白对方前来会晤有何意图的艾露露法伊神情显得更加困惑。
  「……是我的错觉吗?我完全想不到必须照你的话去做的理由。」
  「我无法强制要求你,所以这是我的请托。」
  这句回答令太母认输似的叹了口气。伊库塔在这时抬起头,视线转向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
  「还有……那位长相凶恶的先生。」
  「是海兵队长葛雷奇·亚琉萨德利。我看你胆子很大嘛!」
  「那么,亚琉萨德利队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对你而言,泰涅齐谢拉少将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突然抛出一个深入私领域的问题,尽管被对方热切的视线给压倒,葛雷奇没怎么烦恼就回答道。
  「……我敬爱的长官。在各个方面都不拘常规,常常让我很伤脑筋。」
  「嗯嗯。」
  艾露露法伊相当满意地点点头。另一方面,伊库塔不知为何露出比战斗时更严肃的表情,注视着葛雷奇的脸庞。
  「原来如此……和其他人不同,并未沉溺于母性吗。」
  「啊~?」
  「那么,我也向你提出一个要求。等你们回到齐欧卡,请立刻约她出去约会。」
  青年轻描淡写的话语,听得葛雷奇险些当场摔倒。
  「——不。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请约她、出去、约会。」
  伊库塔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重复一遍。葛雷奇的困惑与他的热切呈等比例地不断上升。眼见他没听懂,青年着急得像个小孩子一般猛跺脚。
  「可恶,真是的——你不能理解我悲痛的心情吗?我是无可奈何地把其实应该在这边由我来做的工作托付给你啊!」
  伊库塔难以忍受地逼近对方。他由下方仰望葛雷奇位置高出许多的脸庞,继续追击。
  「如果你不答应这件事……谈判就此破裂。我不会把她还给齐欧卡!」
  「啊?」
  「答应我,葛雷奇·亚琉萨德利!你会赌上名誉,尽全力当她的护花使者!只要你不发誓,就别想再往前走一步!」
  不顾愕然的对方,伊库塔展开双臂像一面墙似的拦住去路。当葛雷奇极度混乱的思考渐渐闪现「简直莫名其妙,干脆揍他一拳」这个选项时——艾露露法伊插口。
  「……答应他不就行了,葛雷奇。」
  「太母大人?」
  「一回到齐欧卡,我就和你约会一天。虽然完全不清楚这个要求的意图,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成不了在这里起冲突的理由。」
  她判断比起继续进行意义不明的对话,干脆接受要求还更轻松。艾露露法伊走上前一步,向伊库塔做确认。
  「回国后去拜访名叫阿纳莱·卡恩的人物,享受与可爱部下的约会。这就是你对我所有的要求吗?」
  「没错,虽然这是压缩到极点后的结果。还有——最后我要对你的部下们说一句话。」
  伊库塔向站在两人后方,因为担忧太母安危前来关注会谈的海兵们毫不犹豫地拉高嗓门。
  「能够向她撒娇,对你们来说应该很幸福吧。能够为她而战、为她而死——对于失去归属的人来说应该是最大的救赎——我明白。如果可以如愿,我也想这么做。」
  将已逝亡母的模样与艾露露法伊相重叠,青年殷切地继续道。
  「不过——快回想起来。眼见你们在战争中受伤、丧命,她总是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曾面带笑容地送过一名亡者离去吗?」
  他的发问令海兵们面面相觑。在伊库塔心中,海兵们的身影忽然和那些奉自己为长官的士兵重叠在一起。没错——这完全不算事不关己。
  「既然你们声称她是你们的母亲,就不该让她多次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这场战争还会打下去。你们的舰队也一样,迟早有一天阵亡人数将超过幸存人数。就像所有的军队都是如此,这是在军事层面注定的未来。
  所以——拜托,试着想像看看。当这个预测在不远的将来成真时——『白翼太母』还能露出和现在一样笑容吗?」
  这番话在海兵之间引发的骚动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盼望他们的反应并非只限于一时,伊库塔引导他们产生挣扎。
  「试着思考看看。为了守护她的笑容,你们能够做到哪些事?」


  经过三小时关于交换俘虏条件的谈判,他们对各项条件达成了协议。帝国军、齐欧卡军、阿尔德拉神军基于三方互不干涉的约定开始下山——从阿尔德拉教徒们的大逃亡展开的这一战,最终以帝国受创较深的结果落幕。
 楼主| 发表于 2017-12-16 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坏孩子

  ——与大家相遇时的回忆,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前往高等军官甄试第二轮考试会场的路上,我们六人没有任何蓄意安排地碰巧搭乘同一艘船。其他人或许认为,这个巧合是「骑士团」的开端。
  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那场相遇是受到多种意图引导而成的情况。其一是帝国军的意思——虽然我无法断言,将雅特丽小姐和托尔威先生安排在同一艘船上应该是军方的目的。他们或许认为比起在竞争场合首度碰面,在考试前搭船的旅途中先多少有些交流对于日后建立关系更有帮助……考虑到当时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对立,做到那种程度的顾虑也不足为奇。
  其二是陛下……不,当时还是殿下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的意思。她搭乘那艘船的理由,果然还是想和前途看好的雅特丽小姐和托尔威先生有所交流吧。随着共度的时光愈来愈多,我也逐渐发觉她从当时起就抱着变革的目标——或者说毁灭的愿望。
  其三则是我本身的意思。奉齐欧卡军战略构想潜入上任地点的沉睡间谍,哈洛玛=派特伦希娜的企图。
  我的任务是非常需要耐心。简单的说,就是作为一介军人哈洛玛·贝凯尔在帝国军中一路晋升,将所处阶级地位能获得的军方内部情报传回齐欧卡。这是典型的长期任务,不过在从事类似任务的间谍中,高层为我设定的最终目标确实很高。因为我被要求的条件是——「阶级至少晋升到校级军官以上再开始活动」。
  光是要站上起跑点,就费了我不少准备功夫。首先,我用了两年时间打稳基础以参加高等军官甄试。因为一开始必须先创造出哈洛玛·贝凯尔这名帝国人的存在,以作为间谍的表面身分。
  为了在医护兵科取得考试资格,我以半途插班的形式在母校悯·米哈耶拉护理专校上了一整年的课。读护校前的经历也并非全属虚构,哈洛玛·贝凯尔这名少女是真实人物。这方面几乎全由先行潜入的特务经手处理——据说他们盯上病故后没提出死亡证明的她及她的家人,由数名间谍取代了整个家庭。虽然她本人好像没有五个弟弟,但这部分调整起来比较简单,乡下农家为了逃避国家征税有几个没报户口的孩子并不罕见。
  当哈洛玛·贝凯尔的身分稳固之后,我总算参加了高等军官甄试。前两年都是只提出申请,实际上并未参加甄试,因为当时的准备还不足以通过第一轮考试后的身家调查。另一方面,两次落榜这种具有真实感的经历,可以提升我合格后的信用度。这令我感到有点讽刺。
  做了这么多准备,我终于搭上那艘船——在船上与大家相遇。
  当时的第一印象,是五人都个性十足。首先是雅特丽小姐——不带任何夸张成分的说,在见面交谈的那一瞬间,我就笃定她比参加同一场甄试的任何人都更加优秀。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出生教养,才能教出如此美好的人物?我深深感到不可思议。日后我才得知一部分的理由。
  接着是马修先生。他被雅特丽小姐和伊库塔先生调侃的模样令我印象深刻,感到他很平易近人。他好强又努力不懈,属于本人没那个意图也会不自觉地得到旁人关爱的类型。他和我也立刻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第三位是托尔威先生。他也非常优秀,不过和雅特丽小姐最大的差异,是他温柔的性格从根本上就不适合军人。然而,他不容自身的性格一直只是种缺点,经过严格的训练及内心挣扎,以当上足以刷新战场既往形式的人物为目标迈进。这种态度让我尊敬不已。
  第四位是公主。年纪还小的她是个聪明又充满威严的孩子。虽然是最后相遇的一位,我打从以前起就听说过她。因为在公主到齐欧卡游学期间对她产生影响的人物,正是吸收我作为间谍的那个人。因为这个缘故,我打从一开始就对她抱着某种亲近感……在接近相处的过程中,这股亲近感转变成确信——啊,这是个从未被任何人爱过的女孩。
  最后是第五位……没错,伊库塔先生。我对他事先没有任何认识,第一次见面就突然被搭讪时大吃一惊。首先他注意到的地方很独特——搭讪首次见面的女子时,会称赞她因为常做家务变得粗糙的手指,而非相貌、服装或身材的男人并不多。他对甄试态度敷衍,一点也看不出有渴望以军人身分飞黄腾达的野心。到头来,他是什么样的人、基于什么想法出现在那里……我在很久之后才正确地理解到这些事。
  接下来发生的状况全部出乎意料。在船舱里待了一会后,船只意外触礁,我们六人被抛到海上漂流。好不容易设法回到陆地,却发现来到齐欧卡领土范围——明明还在甄试途中,却陷入极难解决的困境。
  ……然而。我真奇怪呀。
  能不能成功回国?会活下去还是丢了性命?——明明面临这么大的危机,我却非常享受大家合力跨越难关的那段时光。
  或许是因为我第一次经历了彼此希望对方平安无事,以全体生还为目标努力的温暖关系。在齐欧卡接受的间谍训练,重点放在行动时如何屏除感情,或积极的玩弄他人感情之上。至于在受训过程中有没有足以称作同伴的人……即使如今回顾,我也没把握回答。
  不管怎样,尽管几乎全员都才刚认识,「骑士团」这个团体在当时就协调得像奇迹一般。雅特丽小姐的领导力、伊库塔先生的机智与幽默、托尔威先生的温柔……每一点想必都是重要因素。不过,去想这一切是拜某个人所赐就太不知趣了。那是我们的齿轮恰巧吻合,我希望这样解释。
  这个团体里没有人想要欺负我、没有人想要欺骗我、没有人想使唤我干活自己乐得轻松、没有人夺走我重视的珍宝。大家、大家真的都很温柔。
  啊——我想得到这群人的关爱。不想招来这群人的反感。
  所以当个乖孩子吧。我心想,我要一直当个乖孩子。


  至于自己是为了什么原因待在帝国?为什么必须在从军这条路上出人头地?
  从那时候起——我大概忘掉了一大半。

        *

  「……索罗克。」
  此处是皇宫至高无上的空间之一——白圣堂的大寺院。跪在宝座前的高阶军官们全部沉默不语,女皇微微颤抖着双唇开口。
  「这样真的好吗?」
  这句寻求对方允诺的话语,与至尊者的地位毫不相称。因为她很清楚,透过这场仪式授予的帝国人最高荣誉,对于眼前的男子而言不具任何价值。
  「没什么好不好坏不坏的——只是走个流程罢了。」
  青年无视所有传统与形式站在御前,以一如往常的亲近口吻向女皇攀谈。对于很可能提议省略整场仪式的他来说,现状说不定已算得上是让步的结果。
  「无论仪式前或结束后,我都不会出现任何改变。别想得太严重,快点解决吧。」
  「……我了解了。那么。」
  夏米优下定决心后深深吸气。停顿几秒钟后,她郑重地开口。
  「我以卡托瓦纳帝国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之名,向帝国军人伊库塔·索罗克下达敕令。
  智计百出的谋略,变化万千的构想。为表扬汝年纪轻轻就创下显赫战功——自此刻起,我任命汝就任卡托瓦纳帝国军元帅。日后汝当倾尽全力率领我军,引领我等迈向胜利。」
  「好~——谨领大任。」
  不只马修、托尔威与萨扎路夫,伊库塔的回答之轻浮让出席军官中和他相熟的人都忍不住面露苦笑。当伊库塔接下敕令,宫廷武官同时来到他的两侧现场更换军阶章。武官们足足花费五分钟换好后退到两旁,伊库塔穿着只有一部分换新的军服重新转向夏米优。
  「——你瞧。什么也没变吧?」
  青年如此说着耸耸肩。女皇微微一笑,再度开口。
  「……以及——」
  听见一般流程中没有的台词,部分出席者脸上浮现疑惑之色。不过两名当事人继续进行仪式,仿佛在表明这一段才是重头戏。
  「为表扬其生前的忠义和战功,我授予汝的另一半,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相同地位。」
  随着发出宣言,夏米优的手放上腰际的军刀,伊库塔以掌心握住短剑的剑鞘,分别抱着心中的感情垂下眼眸。面对献给她的荣誉,青年低垂双眼轻声呢喃。
  「这原本是你理所当然该得到的……收下吧,雅特丽。」


  「——结果终于变成这样了吗。」
  仪式结束后,出席的军人们退出白圣堂,聚集在皇宫一角准备的谈话室里。今天没有庆祝宴会,将视时间在最近另行举办。尽管伊库塔嫌麻烦,在向国内民众大肆发表帝国史上最年轻元帅就任消息这层含意来说,这些庆祝活动在政治上具有重要意义。
  「唉,对我来说总算能卸下肩头重担啦。打从北域动乱开始,我一直很疑惑我得当这家伙的长官当到什么时候。呼呼呼……往后我要毫不留情地叫你元帅阁下,把麻烦都推给你解决。」
  萨扎路夫露出阴沉的微笑说道。坐在他隔壁的女子插口。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一度确立的人际关系,不是军阶逆转就能轻易改变的。」
  「别突然讲这种不吉利的话,梅尔萨中校……有可靠的家伙身居上位领导,我差不多可以放松一下了。不是这样吗?」
  「不是。别说放松,你还缺乏身为将领的自觉。光是军方首长换成史上最年轻的元帅,还不够让你松懈。反倒得以年长者的身分展现热诚支持的气慨。」
  「怎么这样……」
  「瞧,你的背都没挺直。请打起精神,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被女副官以正确的言论告诫一番,萨扎路夫垂头丧气地缩起肩膀。托尔威欣慰地看着这一幕,此时突然注意到身旁的朋友沉默了许久。
  「小马,你还好吧……?」
  「……嗯?喔,我还好……只是在想,经过一番波折,结果还是被那两个家伙抢先了啊。」
  不同于接受任命时毫无感激之情的某人,元帅这两个字对马修来说意义重大。那是微胖青年设定的最终发迹目标,此时相对的也颇为感慨。不过——他察觉翠眸青年刚刚自然找他攀谈的事实,打断了心中的感慨。
  「我说托尔威……距离你上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可是很久之前了。」
  「咦……是、是吗?」
  「你没有自觉吗!你最近这阵子一直处在紧绷状态!」
  「抱、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可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很多,没有余力把精神放在交谈上……」
  「真受不了……看你恢复原状就算了,晚点去找哈洛道个歉,她一直很担心你。」
  马修松了口气地说。听到这句话后没多久,托尔威就发现该道歉的对象不在现场。
  「咦,对了——哈洛小姐人呢?」



  脚步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回响。派特伦希娜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溜出谈话室,走在皇宫走廊上一再思索。
  ——该如何看待目前的情况?
  她反覆分析现状。此刻的她,没有余力享受安宁与闲聊。
  ——齐欧卡成功地夺回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透过煽动大批阿尔德拉教徒流亡,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帝国人民对皇帝权力的不信任感。从战略层面来说,这次的作战相当成功。
  她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往走廊转角右转,碰到偶尔擦肩而过的文官也不忘开朗地打招呼。
  ——问题只有一个。伊库塔·索罗克重返前线,对我的任务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是问题的核心。她谨慎地深入探讨自己在现状中的处境。
  ——关于内奸的存在,至少目前在表面上我还没引来强烈的疑心。不然他们早就将我和女皇隔离了。不过——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无法断言这不是故意放我自由行动以暗中进行监视。
  派特伦希娜既不过度乐观也不过度悲观,努力准确地推估风险的大小——却想不出答案。有一名男子的存在太过深不可测,使她难以提出结论。
  ——我必须得知他的想法。
  伴随隐隐作痛的屈辱记忆,派特伦希娜回想起黑发青年的脸庞——同时停下脚步。她已来到目的地房间的门口。
  「陛下,是我。方便打扰您吗?」
  「——!进、进来。」
  她征得同意后开门走了进去。此处是宽广的皇宫中为了经常忙于处理政务的女皇准备的几个房间之一。夏米优和伊库塔两人待在室内,并肩坐在一张三人座大椅子上,看来像是在仪式结束后独处片刻。
  「夏米优陛下,今日也向您问安。恭喜升迁,伊库塔先生……啊,还是该称你元帅阁下?」
  「别闹了,哈洛。别用军阶称呼我——你打算让我下达当上元帅后的第一道命令是吗?」
  「啊哈哈,那只是平添一道手续而已。那么——伊库塔先生,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派特伦希娜面带笑容地低头致意。关于就任元帅的寒暄结束后,她马上切入正题。
  「然后——伊库塔先生,我想请教关于尤格尼少校的事情有没有什么进展?」
  这次她直接询问。作为最接近女皇的臣下,她有理由关注这件事。伊库塔也立刻回答。
  「才刚开始展开身家调查——不过在中央基地他的宿舍房间里,搜出了几个可能是联络同伴用的小工具。虽然少校本人始终否认,但他的嫌疑看起来更重了。」
  「这样吗……还在他本人的房间里找到那种东西。」
  听到这个事实,派特伦希娜悲伤地垂下眼眸……当然是演出来的。因为将那些小工具栽赃到尤格尼少校房间里的人正是她自己。
  「只是——即使他嫌疑很大,内奸也未必只有他一个,有必要重新进行内部调查。真叫人心情沉重。」
  伊库塔耸耸肩埋怨。那若无其事的举动也令她感到苦恼。
  ——这番话难道是在牵制我?不,我想太多了……?
  一旦怀疑起言外之意就会没完没了。女子察觉自己过度敏感,暗暗地告诫自我。
  「关于你和马修、萨扎路夫准将一起参加的秘密侦查任务,我只在事后听过报告,不过我确信那次任务从初期阶段就受到了妨碍及诱导……依尤格尼少校的地位,的确有可能办得到。」
  这段发言可以解读成内奸问题在他心中正渐渐趋向解决。思考过后,派特伦希娜稍微往乐观方向修正了对现状的认知。
  「再也没有比任由疑心生暗鬼的猜忌在军方内部蔓延更愚蠢的事了。我刚才所说的话,也拜托你不要外传。无须担心偷袭暗算——我会设法解决,希望你们专注投入你们的工作。」
  「——好的!我明白了!」
  她按照哈洛的特质活力十足地回应。三人又闲聊了几个话题后,她离开伊库塔与夏米优所在的房间回到走廊上。女子一边再次走向谈话室,一边更进一步地思索着。
  ——我本身没有露出马脚,调查我的背景也查不到证据。假设还有危险,或许是这次作战计划中接触过我的特务被逼供泄漏了我的存在。不过……
  她认为这不可能发生。因为她事先布下了层层因应对策。
  ——负责在收购巡礼服之际传令的克雷格应该早已离开帝都。我也安排其他特务分别潜伏地下……就算万一被捕,也彻底要求他们招认上级是尤格尼少校。连我都蒙受嫌疑的可能性并不高。
  派特伦希娜极为谨慎。找代罪羔羊顶罪时要安排得够彻底,是她的行事方针。
  ——最重要的是,女皇与她那些心腹强烈地倾向于不愿怀疑我。而伊库塔·索罗克应该也一样……果然有一套,哈洛。没有你的话,我无法如此深入地潜入现在的帝国军内部。
  对于掌管与自己相反的善良面的哈洛,派特伦希娜不吝于给予高度评价。无论作为间谍的实力多么优秀,单靠她一个人也无法处理高难度的潜入任务。正因为有哈洛毫不吝惜地付出善意耕耘人际关系的土壤,后面的背叛幼苗才得以成长茁壮。
  ——既然不得不老实一阵子,是否应该干脆把身体还给哈洛?
  如今状况变得困难,她脑中也浮现了这个选择。不过——女子考虑一下,否决了这个念头。
  ——不,情况还在变动。需要我的场面还没结束。
  然而,当她下了判断的瞬间——一名眼熟的人物从走廊转角出现。看到那身象征最高级文官的卡其色服装,她猛然提高警戒。
  「……!托里斯奈宰相——」
  「哎呀,贝凯尔少校。看来你刚拜见过陛下准备回去?」
  托里斯奈若无其事地开口攀谈。面对并非执着或图谋目标的人物,这只狐狸的言行举止不至于太荒腔走板。派特伦希娜打从心底感到庆幸,慎重地观察着久违的佞臣。
  ——没错,还有这个人在……虽然安分了一阵子,只要听说伊库塔·索罗克归来,这家伙想必也不会默不作声。
  不论以哈洛或间谍的身分来说,她都有必要详细掌握伊库塔和托里斯奈环绕着女皇发生的对立冲突。派特伦希娜这么心想,当场修正往后的行动。
  「啊——我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办,得再到陛下那里去一趟。」
  「哎呀,那顺路一起走吧。我也正好要去问候陛下。」
  托里斯奈就像找到适合的领路人一样跟在她后头。感受到宰相散发出的独特压力从背后传来,派特伦希娜调头折返。


  她才刚与不速之客一起再度走进室内,夏米优就露出充满真切憎恨的表情站起身。
  「狐狸……!」
  「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归返御前。向您问安,夏米优陛下。」
  狐狸坦然地避开女皇的杀气问安,视线立刻转向坐在她旁边的男子。
  「伊库塔·桑克雷……真叫人伤脑筋,实在伤脑筋。」
  托里斯奈带着厌恶与侮蔑耸耸肩。伊库塔沉默地回望着他。
  「为何事到如今还跑回来?从为陛下制造了觉醒机会的那一刻起,你的工作不就结束了吗?如果就此待在后宫一室里作个废人度过余生,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到如今还回来打乱陛下的心,你竟然如此缺乏自知之明?」
  「混帐……!」
  夏米优心中的愤怒立刻超越沸点。对她来说,看到黑发青年遭到侮辱,远比她自己被嘲笑更加不可饶恕千倍万倍。伊库塔一手温柔地拦住夏米优不让她冲上前扭住对方,另一手以拐杖抵着地板站起身。
  「好了好了——别这么爱抬杠,托里斯奈。我明白你觉得我很碍事。不过撇开这一点,在现实问题上,有我在能够提供不少帮助吧?」
  青年忽略侮辱,无所畏惧地毅然说道。他并未以牙还牙地争执起来,选择说出事先准备的答覆。他这次归来,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解决与这只狐狸的恩怨。
  「由优秀的皇帝直接指挥的帝国军——以前你告诉过我这是你的理想。夏米优十分聪慧,多半正以高标准回应这项要求吧。可是不要忘了,她本来就较接近从政者而非军事专家。要求一名没受完军官教育的十六岁少女担任司令官与齐欧卡的战争老手们势均力敌地博弈,为免太乱来了。」
  「喔……?」
  「这一点放在你本人身上来说也一样,军事方面需要有专业人才负责。然而,昔日担当那个角色的伊格塞姆元帅在内乱结束后离开了第一线。这么一来,如今帝国军的领袖是谁?雷米翁上将?还是席巴上将?」
  狐狸脸上依然挂着面具似的笑意,什么也没回答。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伊库塔刚才举出的诸位将领,对此人来说都不足以托付帝国军。
  「都不是吧。现在的帝国军缺乏实质领袖,掌舵的工作等于全抛给夏米优负责。虽然这样符合你的希望,要说实际上毫无不足之处应该是在撒谎。毕竟对手可是齐欧卡共和国。这一次的事情才刚让我国体认到,齐欧卡单从用兵打仗的手法来看也是难缠的强敌。」
  也许是觉得伊库塔直指现状要害的论点值得一听,托里斯奈首度反问。
  「你是说换成你——对上齐欧卡就有胜算?」
  「问这个问题之前,先回想一下你两年前游说我时说过哪些话。你本来就给予我高度的评价。对吧?」
  伊库塔当场反击。他早已认清,自己的可用性将成为以后和托里斯奈·伊桑马交锋时最大的武器。
  「既然接受任命,我会认真做好元帅职务。好了——快像你一向拿手的计算得失吧,奸臣。状况和两年前大相径庭。与齐欧卡为敌,让国家前途全取决于夏米优日后的成长是你作为宰相玩忽职守。根据这个前提,容许我存活的利弊……合计起来究竟是哪一边更大?」
  伊库塔举起双手比出天秤的动作。狐狸面前着他沉默半晌——不久后做出某个结论,带着一如往常的面具笑容望着他。
  「……好吧。在你露出马脚之前,我就暂且先观望一阵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颇为后悔没能准备好与陛下相称的看门狗。既然你表明有心补上这个空位,我也不吝于再次衡量你的真正价值。」
  暂时保留对青年的处置,托里斯奈的目光回到青年旁边的女皇身上。
  「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永灵树血统已在真正意义上觉醒。和以前的沉睡时期不同,你这种人的粗言俗语无法再迷惑陛下。那么,我过度担忧反倒显得失礼。」
  来到这里,狐狸展现了让步态度。尽管夏米优觉得疑惑,这未必是权宜之计——这名看似不断散播疯狂的男子自有其独特的规范。狂热皇室至上主义者的价值观,令他不能接受对皇帝缺乏敬意的行为。
  「陛下——无论要豢养此人当看门狗,或是当成活人偶肆意把玩全随您的意思。一国之君随心所欲地包养一、两名男宠也是理所当然,这个国家的人民全部属于您,无论怎么玩弄破坏都没有道理受人非议。」
  女皇苦涩地沉下脸色——很讽刺的是,这只狐狸信赖著作为皇帝的夏米优。对于这名亲手杀死亲生父亲登上皇位宝座的少女坚定不移的意志,与往后作为君主的高歌猛进,托里斯奈这名皇室至上主义者打从心底深信不疑。因此,他无法轻易否定她对伊库塔·索罗克的宠爱。因为这关系到否定皇帝的绝对性。
  不过,他当然不辞在遵守分寸的前提下过问干预。狐狸瞪着青年,一脸认真地提出厚颜无耻的建言。
  「但——唯独借种怀胎的对象还请精心挑选。至少此人不是您该托付身上神秘血统的人。」
  「——什!」
  这番发言让夏米优哑口无言了几秒钟,浑身颤抖着面红耳赤起来。托里斯奈朝她恭敬的行礼后走出房间。
  伊库塔感到一阵宛如暴风雨过后的解放感,猛然坐回椅子上。
  「……真是的。相隔许久再和那家伙交谈,价值观的差异之大简直叫我头晕。呐,夏米优……嗯?怎么了?你的脸红得好厉害。」
  「别——别看我!别看这边!」
  夏米优以双手捂住脸庞撇开头。伊库塔再度拄着拐杖站起身绕到少女背后,双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肩头。直到她缓缓拿开遮住脸庞的手为止,他始终保持这个姿势。

        *

  自元帅就任的数天后,伊库塔非常罕见地现身在中央基地的教室里。
  「——所以,我就是从今天起担任你们特别讲师的伊库塔·索罗克元帅。以后请多指教。」
  面对爽快率直地打完招呼的青年,作为学生的军官候补生们大都困惑地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也无可厚非。担任帝国军领袖的元帅是年龄与自己差不多的青年,往后还准备亲自传授用兵之道。情况简直古怪到了极点。
  「放轻松点。我正如你们所见的是个年轻人,我很明白你们会担心让这种家伙担任元帅的国家真的没问题吗。如果我拥有伊格赛姆元帅一兆分之一的威严那就好了,不过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气势也无可奈何。
  好了,反正你们对我的第一印象大概不好,我就不故作谦虚直说了。为什么我会当上元帅,以讲师身分站在这里?——当然是因为我比你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更擅长用兵,这一点不论在从班到师团的任何规模部队中都不会改变。今天我打算证明给你们看。」
  教室内一片哗然。看出学生们眼中突然浮现的斗志,伊库塔进一步推波助澜。
  「因此,想当对手挑战我的人请举手。我会提供特别奖励。万一真有人能击败我,我就当场推荐他晋任校级军官。」
  呜喔喔~!教室里四处冒出欢呼声。经过这番煽动,这群通过高等军官甄试、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不可能还按捺得住。想要挑战的学生争先恐后地举手,伊库塔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们。
  「嗯嗯,态度积极是件好事。不过我没时间在今天之内对上所有人,从综合成绩排名顺位高者开始挑起吧。嗯~那就是齐夫·拉耶尔戈准尉、玛路里·希姆卡准尉——」
  他念出成绩优秀者的姓名,被叫到的学生们欢喜地原地起立。接着,伊库塔说出第三个人的名字。
  「——苏雅·米特卡利夫准尉。」
  一名女子啪哒一声从教室一角站起身。她有一头褐色卷发与雀斑,眼角上扬的双眸充满不服输的精神,浑身高涨的斗志沉默地压倒其他学生。
  那战意强烈到甚至带着杀气的气息,令伊库塔不由得向后仰。
  「哇——从一开始就碰到强敌了。」

        *

  随着相处时间渐渐增加,我慢慢看见大家形形色色的面貌。
  强悍、温柔、美丽却又平易近人有幽默感,雅特丽小姐在我眼中看来完美无缺……不过,身为伊格塞姆的她怀抱的宿业,并非肤浅的我所能想像。即使如今回头想想,关于她终其一生面对的问题,我直到最后都没帮上一点忙……真的没有什么是我办得到的吗?我至今依旧每晚都会回想起来苦恼不已。
  从自身无从改变的温柔天性发展出狙击兵概念的托尔威先生。他作为下个世代战争的承担者——雷米翁的苦恼,或许可以说与雅特丽小姐正好处在两个极端。我想他会在奋勇前进的路上碰到许多障碍,今后也继续战斗下去。
  好强不服输的马修先生。当初我曾以为他和我一样是骑士团里的「凡人组」,我现在则反省这种看法对他非常失礼。马修先生与我不一样,并不满足于自己是凡人的事实。为了追上伊库塔先生与雅特丽小姐所在的领域,他能够脚踏实地地一再努力钻研,是很了不起的人。
  从初次相遇起就有种亲近感的公主,正如我预期的——不,是比我预期中更加别扭的孩子。明明是懂得体谅他人的好孩子,本质上却抱着「极度厌恶自己」的心理问题,致命地扭曲了她的人生……虽然知道,我却无可奈何。因为连我也是在类似心病的影响下才会来到这里。
  还有伊库塔先生。唯独这个人,相处得愈久愈觉得他充满谜团。
  尽管常有人说他懒惰散漫、爱好女色等等,在我的印象看来,从不曾认为这些评价能准确地描述他。
  一方面抱怨想要偷懒,他在陷入危机时的行动又拯救了比任何人都更多的性命。
  看似碰见女性就不知节制地搭讪,真正重视的对象却放在截然不同的地方。
  没错,这两件事我都切身体验过。特别是关于后者……哪怕是我也觉得可以生气。谁叫伊库塔先生在女同伴里只对我求爱,注意力却总是放在我以外的两人身上。不——不只这样,就算包含男性在内我的顺位还是一样低。气死人了。
  到头来,伊库塔先生心中无可取代的事物,都放在与他传遍街头巷尾的爱好女色部分完全不同的地方。例如他母亲、例如雅特丽小姐、例如公主,虽然对她们抱持的感情各不相同——这些常伴身旁他却不去求爱的女性,才是伊库塔先生最珍惜的。
  ……真狡猾。就算明白却更加对他讨厌不起来,实在很狡猾。

  我喜欢「骑士团」。唯有这份感情,我自认不会输给其他同伴。
  然而——这使得我有所期盼。我忍不住盼望自己如此深爱的人们更加爱我,期望他们接纳我的一切。
  当然,我很清楚这不可能实现。我在根本上就没有被爱的资格。只有扮演乖孩子的期间才能和大家在一起。只要一曝露属于坏孩子的部分,一切都将在那个瞬间破灭。然后——破灭的时刻,正是我们达成任务的时刻。
  以最糟的背叛回报极致的信赖,笑着用鞋底践踏至高无上的亲爱之情……我透过几次的经验领悟,在谈论间谍的立场之前,我和派特伦希娜本就是这样的生物。
  只有那个人发掘了我们的价值。那个适合穿深蓝色西装外套与长裤的人……在得知我们真面目后,依然点头认同我们只需保持原样,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派特伦希娜大概是想为了一再遭到背叛的你复仇,才会寻求背叛他人。」
  原来如此,很合理。那个人扬起微笑……既没有出言责怪,也未流露厌恶。不论之前或之后,他是唯一一个目睹我们的存在方式还感到欢喜的人。
  「那么,你们将背叛当成工作就行了。这方面我可以提供。当然,不是那种做亏心事的工作,而是确实对社会有益的形式。」
  那个人在说话时双手不知何时握住一根复杂扭曲的金属管,在我面前,悄悄地将呈左右一对的金属管靠在一起。
  「没什么好犹豫的。活用你们罕见的个性,为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发展作出贡献吧。这样的话——」
  两根金属管卡锵一声组合成一体。然后——那个人带着慈祥的神情面对我们如此说道。
  「——我就会称赞你们,说你们都是乖孩子。」

        *

  「你们两个的资质,大概没有你们现在认为的这么差。」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与十字弓的破风声在森林里交错回响,伊库塔悄然开口。身为他发言对象的两名军官候补生刚受到有生以来首度一败涂地的冲击,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拉耶尔戈准尉在用兵上太过贪心。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不过依照现阶段的熟练度,派兵行动时最好避免将排分散成更小的单位。如同你发现的,这样做会导致士兵之间配合不上联手时机,沦为各个击破的标的。先确实学习如何运用一个排,再请马修少校或托尔威中校指点你吧。」
  伊库塔列举在短暂战斗中看出的需改善之处,至于对方听进去多少则另当别论。
  「希姆卡准尉则是对机会贪得无厌。我知道你看准良机的判断力很不错,在战场能关注到细节对军官而言是种优点。不过,包括诱敌与判断错误在内,对时机的取舍能力还有待加强。往后你要好好经历每一场模拟战。如果这是实战,只要出现一个失误就会全军覆没。」
  果然指挥会展现出性格差异啊,他继续讲评时心想。无论优缺点都源自于学生们的人格,得费一番功夫才能做到最佳化。
  伊库塔眺望着还在持续变化的战况,为先前的评论再补充上一点。
  「还有——关于你们掉队之后,士官出身的她到现在还在奋战这件事。想觉得不甘心是你们的自由,但完全没必要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她曾在我手下经历过实战。在指挥连以下规模部队方面,早就具有我足以打包票的水准。」
  虽然教官不该偏袒自己人,不过在对方展现了确切的成果时应该无妨。因为她就读军校以来的奋斗成绩,出色得用多少溢美之词赞赏都不够。
  「这两年来你又进步了。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苏雅。」


  「——继续齐射!」
  苏雅指挥战斗的喊声在树林中嘹亮地回荡。除了自己的训练排,她还代管掉队的两名同学剩下的士兵,处处都需要她下指示。
  「那边开火时机太散乱了!就算我不再发出号令,射击时机也要整齐划一!即使发射的子弹数量相同,产生的冲击力也不一样!现在进行的是压制射击,目的是迫使敌军不敢抬头!有时间准心乱瞄寻找敌兵,不如朝灌木丛开火!」
  战场在南乌尔特森林地带东部,是昔日伊库塔他们对战萨利哈史拉格上尉时用过的演习场。当时苏雅作为伊库塔领导的排的士官参加过演习,如今则率领自己的排,以货真价实的军官身分站在此地。这么一想,她不由得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烧击兵部队、光照兵部队准备展开近身战!在我方枪兵压制敌军期间,绕到两侧袭击!要你们各自估算时机大概还做不到,等我一发出信号就全力奔跑!」
  苏雅灵活地调遣依兵种分为三组的部队。她本身是光照兵,但担任指挥官时也能充分运用烧击兵与风枪兵部队。在黑发青年身边得到的经验及两年来在军校学习的许多知识,将她栽培成能干的前线指挥官。
  「好——展开冲锋!往那个讨人厌的元帅脸上喷漆弹!」


  「打算在这时候全面进攻?不愧是苏雅,把拼凑出来的部队带领得很好。」
  待在注重防御的非正规阵形中央,眼见爱徒的成长令伊库塔露出微笑。他率领的两个排依然战力充沛,对她的猛攻展现坚固的防御力。
  「话虽如此,我方阵形也相当坚固,可以就这么不成问题的防御到底,不过——」
  就在青年抱着预感与期待这么说的瞬间,背后的树林传来的气息让他回过头。有人正分开草木接近,很快地冲出灌木丛。那些人有着醒目的浅黑色肌肤,手持形似ㄑ形独特小刀——的木剑。
  「——你果然插进战局了。这也没办法,是我告诉你高兴什么时候闯入都可以的嘛。」


  「换我们登场了!突击!」
  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勇猛的叫声激励了同伴们。她率领二十人的席纳克族少数部队,特别参加这场演习。相对于少量的兵力,他们获得可随意任选时机闯入战局的权利,以和奋战的苏雅联手的形式出现在战场上。
  「看到许久未见的席纳克族战斗英姿了吗!伊库塔,做好觉悟吧!」


  「——娜娜克的部队参战!正与我军联手战斗中!」
  收到他们闯入战局的消息,与席纳克的女中豪杰略有往来的苏雅当场加以因应。就像承受不住那股压力,突然被双面包抄的伊库塔部队阵形缓缓地歪斜。
  「如此一来,他们的防御应该会变得薄弱——该怎么行动?若是他会怎么做?」
  一路经历多场战役生存至今的苏雅丝毫没有将这视为胜利预兆的轻率念头。首先应该思考的,是自己站在敌人的角度将如何打破困境。
  「面临包围时,常规战术是从敌军最薄弱的部分杀出重围。你会攻击左翼的光照兵部队?还是右翼的烧击兵部队?无论选哪一边,都要追击上去从背后——」
  就在苏雅针对敌人可能的选择逐一安排因应方法的过程中,却看见出乎意料的状况变化。
  「……?不对劲,两边的相对位置和刚才不一样!」
  苏雅惊愕地瞪大双眼。分别从左右攻击敌军的部队不知何时被挤到正面,与穿过敌方部队中央的席纳克部队混杂在一块陷入混乱。在他们形成阻碍,挡住了位于较远处苏雅等人射击敌军的弹道。
  「这是……将两翼部队诱导过来以封锁射击,蓄意让娜娜克的部队从中央突破往反方向脱离现场……? 反过来利用率领少数部队的她会选择单点突破这一点……!」
  乍看之下好像遭受包夹而扭曲的敌军阵形,其实是为了创造这个状况刻意变形的。当苏雅领悟这件事,肩膀猛然一颤——只能说对方的指挥技巧厉害得可怕。他理所当然地实践了只要用兵上稍有失误就会立刻全军覆没的惊人绝技。
  不知是第几次目睹伊库塔·索罗克的深不可测,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女子心头。那股还没命名的情绪促使苏雅·米特卡利夫握紧双拳握到发痛的地步。
  「……谁会输给你!全员中止射击,开始移动!从左翼绕过我方部队追击敌军——!」



  战斗后来又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在日落之前以她们战败为结果落幕。
  「……哈~!哈~!哈~!……」
  「……呼~!呼~!呼~!……」
  苏雅及娜娜克并排瘫成大字形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本来指挥官不该暴露这种惨样,但一路目睹她们如何奋战至今的士兵们谁也没开口挑毛病,连先前淘汰的拉耶尔戈准尉与希姆卡准尉都体谅她们的疲惫,代替两人关照部下。
  「你们都辛苦了。多亏了你们,这场演习很有意义。」
  伊库塔抱着两个装着冰水的水壶过来探望燃烧殆尽的两人。苏雅恨恨地望着与二人形成对比,连呼吸都不急促的青年。
  「……我看你、很游刃有余嘛。我明明听说你跛脚了,再也无法上前线指挥作战……」
  「移动时士兵会背着我,这也是我不太累的理由。短时间的演习还能借此蒙混过去,换成实战就有困难。毕竟在紧急时刻没办法自行跑步很危险。」
  伊库塔打开水壶盖子递到两人嘴边,如此说明自己的现状。然后——他以上下颠倒的形式探头注视苏雅的脸庞,浮现微笑说道。
  「最重要的是,以后有你代替我担当那个任务。对吧?」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热泪不由自主地盈满眼眶,苏雅慌忙以双手捂住脸庞。她保持一样的姿势双唇颤抖地说。
  「你别自以为了不起……我才没有在等你回来。」
  「嗯……」
  「就算没有你我也好得很。既不觉得忽然失去了立足点,在房里独处也不会没来由地想哭……更不会只为了想看你哪怕一眼、听你哪怕说一句话,在皇宫周遭像个傻瓜似的徘徊一整天。」
  泪水顺着苏雅的脸颊滑落,沁染在泥土上。仿佛同样溃堤的思念也化为言语满溢而出。
  「我自认下定决心要忘掉一切,埋首投入学习与训练直到脑海一片空白——可是到头来,我才没有一心只想把成果展现给你看。我绝对没想过……只要我变得比任何人都优秀,你或许终有一天会回来。一点也没这样期待过。」
  青年的右手轻触她濡湿的脸颊。那个触感使得某些防线更加崩溃,无从收拾感情的苏雅说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
  「——我讨厌你。」
  伊库塔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抚摸她的脸颊。就像在疼爱她,就像在怜惜她,就像依偎着苏雅不顾一切地钻研学习等待他归来的心。

  「…………只有现在,我就特别容许一次……」
  此时躺在一旁的娜娜克喃喃地说出的话,除了她本人之外谁也无从得知。



  「……嗯……」
  那天早晨。她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一如往常地展开新的一天。
  「早安,米尔。我想要冷水。」
  她将笼子里的搭档水精灵米尔抱到身旁,让米尔往放在枕边的茶杯加水。她喝下冷水后精神抖擞地清醒过来,立刻开始打理仪容。
  ——今天也得整天都扮演乖孩子吗?不能恶作剧真无聊~
  反正没有旁人看见,派特伦希娜露骨地叹了口气。于是——在她洗好脸穿上上衣衣时,门口传来含蓄的敲门声。
  「——?好的~我这就开门。」
  有人造访这里并不稀奇,但站在间谍的立场总是会产生戒心。她内侧打开门锁开门——熟悉的黑发青年举起一只手的身影跃入眼帘。
  「嗨~」
  「咦?」
  由于太过突然,就算是派特伦希娜也来不及推测他的用意。也许是从她的模样看出她刚起床,伊库塔满怀歉意地举起双手。
  「哎呀,你刚刚起床?失礼了,我晚点再过来。」
  「啊——没、没关系!呃,请等我五分钟,我会打理好的!」
  她说完后先关上门,回到房内迅速环顾四周……被发现会出问题的东西都没放在能够轻易发现的地方,房间的整齐程度也不至于损及哈洛的颜面。派特伦希娜判断让他进来不构成问题,再度打开房门。
  「久、久等了,请进……」
  「嗯,打扰了。」
  征得她的同意,青年轻松地脱下鞋子走进室内。「喔~」伊库塔来到兼作为卧室的起居室,看到摆放在各处的拼布及毛线动物玩偶发出感叹的呼喊。
  「好热闹的房间。布玩偶和毛线玩偶……厉害,原来你做了这么多个。」
  「是的——不过,咦?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玩偶是自制的吗?」
  派特伦希娜有点吃惊地问。哈洛自负有双巧手,认为自己亲手制作的玩偶与外面卖的成品相比毫不逊色,对此暗暗感到自豪。
  「我偶尔会在宿舍谈话室等地方看见你在做玩偶。每次我们一来你就收起来,所以并不显眼。像这个玩偶,是你刚从军不久时的作品对吧?」
  伊库塔拿起一个造型像长手长脚树懒的毛线玩偶说道。派特伦希娜回溯哈洛的记忆,浅笑着回答。
  「既然都被你知道了这么多,说出来也没关系吧。其实那个娃娃……是根据你的形象设计的。」
  「咦?……的确,这种懒散的调调倒还满有亲切感。」
  「右边的娃娃是雅特丽小姐,塞在两者之间的是陛下。后面两个则是马修先生和托尔威先生。仔细看起来是不是很像?」
  「听你这么说,特征确实满符合的。嗯嗯……那么,哪一个是你?」
  伊库塔看着那些亲昵地排在一起的毛线玩偶发问。可是,她对那个问题摇摇头如此回答。
  「这里面……没有我。欸嘿嘿。我觉得做自己的份太麻烦,就偷懒了。」
  「这样子、我们、会寂寞。」
  伊库塔以双手抱起毛线玩偶,模仿腹语术的说话腔调。派特伦希娜发出轻笑转过身。
  「我去倒茶。你想加几匙糖?我出得起,别客气。」
  「那加两匙吧,今天预计要消耗不少体力。」
  「这样吗。要去哪里呢?」
  派特伦希娜将每天预先泡好放在茶壶里的茶倒进杯里,再加入米尔制造的冰块与珍藏的砂糖,用托盘端着两杯茶从厨房回到起居室,发现青年手捧一大束花满脸得意地等着她。
  「我是来约你出去约会的。」
  伊库塔单膝跪地递上花束。派特伦希娜愣愣地接过花,嘴巴兀自动起来将疑问脱口而出。
  「……这束花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秘密。先挑这一点吐槽,真像你会做的事。」
  当青年语带苦笑地回答,她本人才终于察觉异状——没错,刚才那句话的确出自哈洛,而不是我。
  「不过,方便的话就和我约会吧。毕竟我们足足有两年没好好聊过,偶尔和我共度假日也不错吧?我会尽力当好护花使者。」
  配上花束,伊库塔以极其正统的方式邀她出门。派特伦希娜在心中猜测他的意图,目光迅速往下看去。
  「很高兴你来约我。可是……你的腿不要紧吗?」
  「只要穿插休息时间,走起路来不成问题。不过还有点跛就是了。」
  「还有元帅的工作……」
  「事情都有优先顺序。」
  伊库塔肆无忌惮地断然表示。他突然改变态度的速度之快,让派特伦希娜都不需要假扮就笑了出来。
  「那么……我答应。现在就上街对吗?」
  「嗯,马车已经安排好了。我在这里喝茶,你慢慢准备就好。」
  伊库塔坐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彻底进入放松休息状态。他的登场立刻将无聊一扫而空,派特伦希娜满怀紧张与兴奋。
  「那请稍等一下。好久没有化妆打扮了,我去准备。」
  她说着走向衣橱,同时十分确定——这是露出破绽的预兆。


  「嗯~!帝都果然很热闹!」
  搭乘晃动的马车抵达帝都市内,派特伦希娜活力十足地伸展手脚。就算在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她的身影看起来也特别耀眼。
  「听说今天西边广场有街头艺人的杂技大赛,我想过去看热闹,顺便在露天摊贩解决午餐,这个计划如何?」
  「非常赞成!我最喜欢街头表演了!来,走吧!」
  派特伦希娜一口答应,迈步前进。在注意表现出哈洛言行举止的途中,她想到哈洛从前不曾有这种经验。
  「像这样和伊库塔先生两个人走在街上,感觉好新鲜。」
  「是啊,很少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出来,而且我觉得你总是和骑士团的同伴们聚在一起。」
  「和大家相处最舒服了。所以……每到晚上得和大家分开时,我总是觉得很寂寞。」
  她说出哈洛毫无虚假的心声。此时,她在视野一角发现能勾起哈洛兴趣的东西,停下脚步。
  「啊,那家铺子前面摆着塔兹克织物!伊库塔先生,可以过去看一会吗?我最喜欢这种布料了!」
  「当然没问题。难得上街一趟,过去挑适合你的布料吧。」
  他们一起站在服饰店前,望着一匹又一匹展示品。
  「触感光滑又美丽……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伊库塔先生?」
  派特伦希娜不解地呼唤。因为身旁的伊库塔露出一脸像旧货商鉴价般的表情,猛盯着每一匹展示品。
  「这个可以,这个也可以……嗯,没问题,这家店卖的布料品质很好……抱歉,这么不解风情,我过去有一段关于塔兹克织物的回忆。造成我一看见这种布料就忍不住鉴定真假。虽然我自己知道这个习惯不好。」
  伊库塔语带叹息的呢喃。那抹表情唤起哈洛的记忆,她不禁开口。
  「……你说的回忆,该不会和雅特丽小姐有关?」
  「——你怎么会知道?」
  这回轮到他愣住。派特伦希娜咯咯轻笑。
  「长期看着你自然会发现。伊库塔先生……因为你真的有很多表情只在想着雅特丽小姐时才会流露出来。」
  「真的吗?伤脑筋……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自觉。」
  伊库塔难为情地搔搔鼻头。这副样子刺激着她调皮捣蛋的心,忍不住愈说愈起劲。
  「伊库塔先生,那你还记得这件事吗?在大家前往艾伯德鲁克州的时候……」
  「你是说拜访马修老家那一次吧。我记得在那里也发生过了一场骚动。」
  「是啊,结果我们发现是当地敕任官为非作歹。不过在调查过程中,我和雅特丽小姐不是假扮成娼妓吗?在殿下的协助下浓妆艳抹……」
  派特伦希娜怀念地诉说着。伊库塔似乎想起了某些事,表情为之一僵。
  「看到我们妆扮后的模样——伊库塔先生,你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吗?」
  「…………」
  「都经过那么久,你可能早就忘了。当时——你先看着我突然大喊一声『我买了!』,惹得殿下和雅特丽小姐发火,立刻被赶出房间……你离开时悄悄地对雅特丽小姐说出一番话。」
  派特伦希娜没有把伊库塔当时的台词讲出来,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她以别开脸孔来煽动不安的情绪,说出致命的那一句话。
  「这种露骨的差别待遇——伤我伤得很深~」
  「………………」
  「伊库塔先生?怎么了呀,你流了好多汗耶?」
  她回过头掏出手帕问道。中招的伊库塔奄奄一息地开口。
  「……好为难。我应该立刻下跪把头磕在地上向你赔罪,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又会害你蒙羞……」
  他受到的打击比想像中更大。派特伦希娜满意地露出笑容。
  「呵呵!——开玩笑的,请别当真。」
  她仿佛要补偿般牵起伊库塔的手。她已分不清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希望还是哈洛的希望。
  「再说——只有今天,我可以独占伊库塔先生啊。」



  「——啊,真开心!」
  大约四小时后,两人看完西边广场上的表演,悠闲地在暮色渐渐笼罩的帝都街道上散步,朝马车停驻点的方向走去。
  「虽然很久没看街头表演非常期待,真没想到有这么多种花招!不愧是繁华的帝都,聚集在这里的艺人水准真高!」
  「是啊,值得一看。看到你这么高兴,再好也不过了。」
  对于她直率地展现心中的喜悦,伊库塔回以微笑。他拄着拐杖往前走,在此时提议。
  「马车停靠处在那个方向,不过还要一点时间才会过来接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会如何?」
  「说得也对。刚刚兴奋过头,我也想喘口气。」
  「顺便买个饮料。大叔,两杯冰果汁。」
  露天摊贩的老板接过一张纸钞,给了伊库塔两杯现榨凤梨汁。由于一手拄着拐杖,他用另一只手的指缝夹住两个木杯。可是——
  「哎呀——」「啊!」
  杯子似乎大得不适合这种拿法,伊库塔的手指在递出饮料给派特伦希娜时滑了一下。其中一个木杯脱手掉落——她迅速伸出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
  「接个正着!呵呵,一滴也没洒出来!」
  「抱歉,谢了。才出来玩半天,我居然连东西都拿不稳了。」
  「我们快找个地方坐一下。那边好像比较安静——」
  伊库塔在派特伦希娜东张西望环顾四周时倏然指出某个方向,她也发现在两栋建筑物之间,比较里面的地方有一张长椅。于是二人便走了过去。
  「嗯,这里刚刚好。我先拍拍灰尘……来,请扶住我的肩膀。」
  「谢谢。其实比起走动的时候,时而站立时而坐下对我来说反而更吃力。」
  「我想过会是这样。请尽量找我帮忙,毕竟我可是骑士团唯一的医护兵!」
  他们俩热络地聊着天,在长椅上并排坐下来小憩片刻,将饮料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下酸酸甜甜的果汁。
  「…………」「————」
  以这个动作为分界线,奇妙的沉默笼罩下来。与先前快乐的气氛有所区别,这股沉默里蕴含着静静的紧张感。
  双方保持沉默过了几分钟,但那不是无话可说的消极沉默,而是本身具有意义的积极寂静。
  ——终于要开始了。
  派特伦希娜也领悟到两人想法一致,都在为即将展开的谈话做好心理准备。

  「……呐,哈洛。你对人类的心有什么看法?」

  首先出击的是伊库塔。面对过于含糊笼统的问题,她同样以含糊笼统的印象回答。
  「心——是吗?好难的问题。确实存在但肉眼看不见,容易受到伤害……这是我的印象。」
  这个答覆没经过深入思考,但伊库塔意外地点头认同。
  「既然心会受伤,那说不定也会受到重伤。会被压垮、破碎——分裂。」
  派特伦希娜心头猛然一跳。她身旁的伊库塔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的老师阿纳莱博士对于这一类的精神异常也感兴趣,进行了研究。他透过弟子的人脉从全国各地收集了各种病例,在那个过程中注意到频繁出现在这些资料中的一种现象。」
  「……现象?」
  伊库塔注视着饮料杯内的水面点个头。
  「对。就是——恶灵上身。」
  听他说出意外的词汇,派特伦希娜双眼圆睁。
  「这是指一个人某天突然变得判若两人的状态。原因被认定是有恶灵入侵取代了那个人原本的心,所以称作『恶灵上身』。」
  伊库塔含了一口果汁润唇,又往下说。
  「那些病例报告把直接原因归为恶灵上身,另一方面大多针对病患本身或其血统寻找被附身的诱因。例如总是嫉妒别人、做出违反信仰的行径、祖先曾经暗中谋害神官——他们认为恶灵偏爱挑这类『不净之人』附身……当然这是通俗解释,阿尔德拉神学里的『恶灵』概念更加复杂。」
  「…………」
  「不管怎样,我们科学家当然会挑剔这种探究因果的方法。尽管程度有轻重之别,大多数人都曾嫉妒他人或违反信仰。轻易拿这种普遍因素当成原因,等于在说『罹患这种疾病的人一定会喝水,所以水即为病因』。别说证明,这个假说本身就非常空洞。至于祖先暗中谋害过神官之类的说法,大部分案例连是否属实本身都很可疑。
  进一步来说,第一步就朝『恶灵』这种未观测到的事物探究原因,本身在研究上就是个糟糕的决定。应该要等到彻底调查过其他所有因素还是无法解决时,才无可奈何地采用这种作法。因此——我们将『恶灵上身』视为人类本身的精神疾病展开研究,而非当成恶灵作祟。」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让派特伦希娜也产生预感——下一句发言将更接近这个话题的核心。
  「在研究过程中,『多重人格』此一概念应运而生。」
  感觉到心跳渐渐急促起来,她继续倾听青年的话语。
  「这项假说认为对心理造成强烈打击的遭遇或日常生活的压抑感,可能导致人类的精神分裂成复数,也就是心如字面意思般破碎了。碎裂后的每一片碎片各自展现独立的言行举止,在旁人眼中看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是我们最早发明用来解释『恶灵上身』真相的理论。」
  「…………」
  「作为论述的根据,我们调查了被认定为『恶灵上身』者在发病前的生活环境,发现环境大都在心理卫生方面极其特殊及恶劣,像是遭受虐待、过量工作或被无视等等。我阅读每名患者的资料时曾经想过——长期在这种处境下生活,不需要什么恶灵出手,人也会精神失常。」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说着,又啜饮一口果汁。无须像他一样反覆思考,派特伦希娜也知道实际情况上正是如此。因为她亲身经历过。
  「不过,对于以『多重人格』这种疾病来替换『恶灵上身』这种现象的思考方式,我个人也抱着疑问。首先,『多重人格』真的是疾病吗?」
  伊库塔所说的内容这次似乎前所未有地复杂。派特伦希娜再度专心聆听。
  「我认为在社会意义层面的健全心理——即善良的心,基本上是透过学习形成的。更精确地说,为了让人得以清白正直,一个表现得清白正直具有意义的环境是不可或缺的。再换个说法,在善良会害死自己的环境培育不出善良。例如有十个人濒临饿死,却只有三条面包的状况。跟大家分着吃显然只会饿死,那就抢走别人的面包幸存下来——这是没有任何教育及伦理干涉时,生命会做出的率直判断。」
  此时,库斯从腰包里探出头。伊库塔以指尖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尽管有精灵这种重大例外,这就暂时先放下不谈免得离题。回到正题——举例来说,如果有一名少女的精神依照自身成长环境的规则完成了发展。温和的环境会养出温柔和善的孩子,艰难的环境会养出性格别扭的孩子……这样归纳略嫌太过草率。人类心理的发展,实际上没有那么单纯。」
  「…………是啊。」
  「不过为了方便起见,还是要容许一定程度的简略化……那么,什么环境会引发人格分裂?以下推测多半包含想像在内——我想应该是本人置身的环境骤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大到人格来不及进行调整的程度。例如,一名在普通生活中成长的少女突然被抛进暴力的世界会怎么样?直到昨天为止从来没揍过人的她,应该很难适应那个环境。就像一块捏成苹果形状后阴干的粘土,没办法突然变成葡萄的形状。」
  实际上发生的情况和他说的一模一样,她心想。那就是她诞生的土壤。
  「周遭充满威胁,没有时间慢慢适应那个环境,却还是想设法生存——我认为此时潜意识会做出判断,设立与至今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格。」
  「…………」
  「若是这样,这应该称作适应而非疾病,或是换个说法叫生存战略也行。无论社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型态,那都是她为了生存下去非做不可的改变。拯救而非危及她的性命——我无法将这种状态称作疾病。不,我认为不该这么称呼。」
  他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派特伦希娜缓缓地转向青年。
  「……这话题真有趣。不过,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尤格尼少校是间谍。」
  伊库塔看似忽略她的问题,其实却一针见血地回答。然而,说出这个答覆并未给青年带来任何喜悦。他带着满脸苦闷之色继续道。
  「我无法想像精明到直至那天为止都潜伏在军队深处的人物,会在那个场面因焦虑和粗心大意犯错。那是专为我设计的假造安心要素。内奸按照你的计划被揪出来了,放心吧——背后的意图显而易见。」
  派特伦希娜在心中表情一阵抽搐。能够识破到这种程度的人也只有你而已——她心想。
  「从重逢的瞬间起,我就感到有点不对劲。眼前这个人,似乎和我认识的她有微妙的差异——当然,光是这点差异还能认为是两年时光造成的。」
  「………………」
  「可是,我没有忽视那股不对劲的感受。不,是做不到。因为——我对你感到内疚。」
  「……感到内疚?」
  听到意外的一句话,派特伦希娜鹦鹉学舌地重复一遍。伊库塔无法直视她,沉重地说道。
  「我一直没好好面对你。」
  这个瞬间,她胸中掠过一阵刺痛。这股疼痛,是哈洛听到这句话的感受。
  「我和雅特丽直到最后都坦诚相对。我厚颜无耻地主动插手管起托尔威的挣扎,也从以前起就在身旁关注马修的努力历程。现在我正试图以我的方式来接纳夏米优抱持的阴影……然而和他们四人相比,我对哈洛——对于你的认识实在太浅。」
  「…………这……」
  「从初次见面开始,你就给我极佳的印象。你沉稳又温和,光是在场就能让气氛缓和下来。这样的你一直是骑士团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始终保持一如往常的笑容,真的非常值得感激……在我缺席的这两年之间,想必也是如此。公主、马修与托尔威——他们三人的关系得以勉强维系,应该是你居中协调的功劳。」
  在感激与自我厌恶之间左右为难,伊库塔咬住嘴唇沮丧地垂下头。
  「正因为很多同伴都抱着复杂严重的问题,你的存在让我安心。我认定只有你没有任何问题——不对,是希望这么想。雅特丽的情况、托尔威的情况、马修的情况、夏米优的情况、其他部下的情况……当时我满脑子都在处理这些事,无法再考虑到更多……结果我愚昧地疏于认真思考你的一切。」
  伊库塔将手中的木杯紧握到嘎吱作响。但派特伦希娜对自责不已的青年投以灿烂的笑容。
  「——那也没关系。正如伊库塔先生认为的,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烦恼,所以才表现得乐天悠哉。如果我的态度能够帮上大家——不必客气,以后也请一样找我寻求慰藉。这样远比派不上用场更令人开心得多。」
  她以温柔的话语表达拒绝,将对方的烦恼看作杞人忧天。然而,伊库塔没有愚昧到按照字面意思接受的程度。他依然低垂着眼眸,将喝完的果汁杯放到一旁。
  「……呐,哈洛。老实说,我不管什么时候都想信任同伴。」
  「…………」
  「可是,信任这个辞汇极其纤细,依使用方式而定价值将立刻一落千丈。举例来说——有一个愚蠢的男人,连想都没想过重视对象内心深处的想法,甚至一直避免面对对方。那家伙如果对此心知肚明还夸口他『信任』对方,那根本不是信任,只是表明自己放弃思考罢了。」
  这是我绝不会对同伴做的事情,伊库塔说道。某种超越疼痛的感受在胸中盘旋,派特伦希娜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回到前面的话题,关于我方才提到的多重人格——符合这种状态的人有几项共通特征。其中之一,是切换人格前后的言行举止有所差异。像是有名女子说起与原本人格不同的语言;原本很讨厌运动的男子,变得每天会固定跑步十公里。不过我认为,并非切换人格结果导致行为出现改变,正好相反——是透过改变行为积极的切换人格。这算是一种启动条件,好让当事人持续相信现在的自己是和原先人格无关的个体——同时,纯粹的演技与多重人格的区别就在这里。
  演技主要是给他人看的表演,但多重人格者将之所以依人格切换言行举止,首要目的是为自己而做。他们首先必须深信自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物。这并非只要努力人人都办得到的事情——我认为这是某种才能。」
  「…………」
  「某些特质翻转至另一个极端,是比较常见的典型启动条件例子。例如本来沉默寡言的人变得非常多话、本来连闻到酒味都不喜欢的人开始无节制的痛饮等等。或是——在更夸张的案例中,原本是右撇子的人变成了左撇子。」
  青年的视线投向坐在身旁的女子双手上。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哈洛,你是右撇子。然而刚才我手中的饮料快掉下去时,你迅速伸出左手接住……尽管应该是右手离饮料杯更近。」
  「…………」
  「因为现在的你是左撇子。就算平时假装惯用手是右手,还是会反射性地伸出另一只手。这多半是你专有的启动条件,所以无法全靠演技掩饰过去——不,唯独这件事不能彻底假扮掩饰。做出瞬间反应的惯用手与哈洛相反这件事实本身,在根本上支持着你这个不同人格的存在。」
  真是令人震惊的观察能力。派特伦希娜心中想着,尝试做点反驳。
  「这未免也太牵强了,伊库塔先生。我可是医护兵耶?切开与缝合伤口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因此左右两手的手指都练得十分灵巧,所以实质上接近两手同利。做瞬间反应伸出左手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伊库塔没有继续反驳她的解释。于此同时她也领悟到——青年不是无法反驳,而是这么做没有意义。他并非只靠右撇子或左撇子这种模棱两可的依据来追究她的身分,还有更致命的一击留在后头。
  「如今的我没资格说我『信任』你……即使如此,我并非对你毫无关注。在局部上还是有我足以确信的部分。」
  就像在说唯独这一点他绝不退让般,伊库塔低垂的眼眸中露出了强而有力的眼神,说出他的确信。
  「哈洛与我们共度过的岁月、一同在战场上奋斗求生的时间、她对我们的感情全部毫无虚假。这甚至没必要举出依据——骑士团全员共度的时光的记忆本身即是证明……我还不清楚你心中那股恶意的真面目。就算如此,你心中有善意存在是无庸置疑的。
  因此我才得出人格不同这个乍看之下不合逻辑的答案。你心中有善意与恶意并存,两者一般来说理应混合交融成灰色,在你心中的黑与白却分别独立存在。根据这所有的事实——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答案能够说服我。」
  派特伦希娜在心中咬牙——她无法承认。她怎么也无法承认,青年经过这样的思考抵达真相这件事本身。
  因为哈洛的善意确实存在,所以探寻恶意同时并存的可能性?这种主观的思考方式偏离起点太远,对照他奉行的科学理念应该也是违反规则的。
  「你太钻牛角尖了,伊库塔先生。什么多重人格、左撇子怎么样的——不必费那么大的功夫绞尽脑汁想出困难的答案,我心中没恶意,这打从一开始就是结论。」
  她不承认。假如有东西能够瓦解作为间谍的自己,那必须是更加冷酷的思维。只要他不展现冷酷的想法,不管再怎么说她都绝不认输。
  「……你始终想要做个了断吧。」
  伊库塔也察觉她的意思,察觉那是对方无法退让的底线。
  「那就由我就给你了断。」
  所以他开始了。青年用力咬紧牙关——根据冷静的分析与证据曝露同伴的犯行,对他来说只是种苦行。
  「……在桌状台地打防御战时,我在战斗开始已预测到敌方应该会投掷精灵过来纵火,同时估计——精灵可能会成为敌军与内奸联系的手段。」
  当他说出这番话,一股寒意窜过派特伦希娜的脊背。
  「要从那片阵地内传递消息给齐欧卡方相当困难。状况不容许放出信鸽,射出箭书又可能没被齐欧卡军发现,而打光信号在传递过程上太花时间。那么一来,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由精灵代为传令。只要把携带讯息的精灵抛下悬崖,他们自己会从着地位置走向齐欧卡兵们。」
  「…………」
  「不过,传讯不能使用自己的搭档。精灵是军人不可或缺的搭档,这趟去那边传讯之后就回不来了。说归这么说,其他帝国兵的精灵又不会听话行事——所以,我注意到齐欧卡军投掷过来纵火的精灵。因为他们会确实地带着情报回到齐欧卡军营。」
  毁灭的预感无止境地攀升,使得派特伦希娜像喘息般呼地吐出一口气。
  「推测到这里时,我做了一个安排——随着战斗开始,同时在阵地内放出当时俘虏的几十个齐欧卡火精灵。」
  她知道。当人类被逼进绝境的时候,脸上会自然地浮现笑容。
  「当时,你不觉在脚边徘徊的精灵数量特别多吗?那些精灵一半是齐欧卡军投进来的,另一半则是我下令放出去的。当然,我安排了让人难以分辨两者差异——不如说是齐欧卡军投掷过来的精灵假扮成帝国军精灵的样子。想要区别难度极高。再加上我还仔细嘱咐那些精灵,以保障证被俘虏的主人的安全作为交换,要他们被任何人问起都回答自己是正从事作战行动的齐欧卡军精灵。」
  冷血、冷酷,彻底毫不留情的陷阱。她心想——就是这个。若想要瓦解她,非得用上这么锋锐的利刃不可。
  「理解了吗?我在齐欧卡投掷过来当间谍的精灵中进一步混入了双面谍。然后将毫不知情的士兵们抓来的精灵严加区别,反覆放出去……这么一来将会如何?
  答案很清楚。比起一度被捕就没戏唱的齐欧卡间谍精灵,我多次放出去的双面谍精灵被内奸注意到的机率较高。因为从半空中掉下来的真间谍精灵本就显眼,没多久就被抓了,到了战斗后期,整体大概超过八成的精灵都是自己人。」
  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她自负为独门绝活的技术。然而那种想法是她的自我陶醉。此刻她才正确地理解到,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拒绝采用她的报告的理由。
  「当时可推断内奸取得了两个精灵。其中一个似乎前往齐欧卡军传讯,应该幸运的是真正的齐欧卡精灵……不过,另一个呢?」
  如同伊库塔一直以来都没好好面对过哈洛的阴暗面——她们也没有探究出青年的能力有多强大。她们以前并未深入了解过。别说深度,就连广度也不清楚。
  「没错,那就是在尤格尼少校背包里找到的精灵。虽然表面上宣布是敌方精灵——他在背后暗中来到我这里报告了真相。」
  问题的解答即将完成。青年以最高明的形式替作为间谍的她们下了最终宣告。
  「所以,关于抓住他并藏进尤格尼少校背包里的人物是谁……我在那时候就知道了。」
  伊库塔如此作结,再度垂下眼眸。对于自己活像将同伴开膛破肚挖出内脏的行为——他感到极度厌烦。

  「——精彩极了。」

  陌生的女声传入耳中,伊库塔反射性地抬起视线,发现自己的推测说中了。眼前女子的笑容、声调、存在感——都不可能属于他认识的哈洛。
  「彻底输得一败涂地,害我都快发狂了。简直连笑话都算不上啊。才以为形势变得不太对劲,结果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将死了。」
  女子捧腹咯咯轻笑。强烈的冲击绕了一圈转变成自嘲,被揭穿所有伪装的她仍保有奇异的开朗。
  「伊库塔·索罗克,你知道间谍在上任地点绝不会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
  「我现在就向你做一次,当成这次耻辱的纪念。」
  女子站起身在伊库塔前方将裙摆左右捻起,殷勤地报上姓名。
  「午安——我是派特伦希娜。希望你能记住,你可是我直接报上这名字的第二个人。」
  伊库塔倏然眯起眼睛。传入耳中的异国名字,仿佛打开了记忆的抽屉。
  「《爱恶作剧的派特伦希娜》……是取自前尼塔达亚的童谣吗。」
  「喔,你连这首童谣都知道啊……对了,你母亲本是齐欧卡人。这首童谣在那边意外地知名,听过也不稀奇。」
  也许是发现出乎意料的联系使她心情愉快,女子加深笑意在敌国土地上自我介绍。
  「就像你发觉的,我原本是童谣的主角,是乖孩子哈洛憧憬不已的坏孩子英雄。依照你的说法来解释,算是另一个人格吧。」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遇到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的状态?」
  「任君想像。那些事我不想一一提起——不过,你大概猜得到吧?只要看看我们,至少想像得到我们是在哪种地狱中长大的。」
  她只语带保留地这么回答,没有多说。也许是落败的纪念仪式到此结束——直到一秒前散发的开朗气息销声匿迹,属于间谍的冷意再度笼罩了她。
  「好了——差不多该结束了。」
  话说到一半,她已经单膝跪在长椅上,身体紧贴着伊库塔。那姿势在旁人眼中就像一对情侣在接吻,然而——女子左手散发锋利光芒的小刀抵着青年的脖子。
  「士兵埋伏在那边那栋房子二楼,准备在紧要关头来一发狙击——对吧?」
  「…………」
  「很可惜,你们错过了时机。当我移动到被你遮住的这个位置,风枪便无法开火。而且……在使出其他任何手段之前,我都会早一步割断你的咽喉。」
  派特伦希娜妖媚的嗓音落入青年耳中。原先对于暗杀手段的忌讳已排除在意识之外。在间谍活动失败后,她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件工作,只剩下杀害往后将对齐欧卡构成最大威胁的此人后逃亡。



  「——不过,我不明白。明明好不容易赢得了谍报战,你为何要做这种近乎自杀的举动?明明只要毫不犹豫地解决掉我就行了。」
  带着疑问和嘲弄的话语于近在咫尺处响起。哈洛正看着——她与伊库塔交谈。在用上最终手段的她心底,哈洛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切即将再也无法挽回的瞬间发生。
  「想留下遗言就说吧。我对于你在死前会说些什么,也是有点感兴趣。」
  派特伦希娜带着一脸决定取他性命的表情,向猎物提出最后的游戏。伊库塔听到之后,任凭利刃架在脖子上随意地点点头。
  「……对啊。我是有话想说。」
  他同时直视着哈洛的眼眸。
  ——咦?
  他们四目交会。哈洛穿透派特伦希娜,在她这个表现在外的人格底下与伊库塔互相凝望。派特伦希娜惊讶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哈洛,你是坏孩子。」
  青年说出的第一句话,比任何利剑更加锋利的狠狠刺进她的胸中。没错——自己是个坏孩子。这个事实一旦曝露,就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
  「一个很坏的坏孩子……就像我们所有人偶尔都会耍坏一样。」
  被伊库塔的下一句话打个措手不及,哈洛再度抬起正要垂下的眼眸。
  ——啊……
  她原本以为坏孩子是句责备。不过并非如此。青年注视她的黑眸散发温柔的光芒,不带丝毫要定罪的意图。
  「不过,这样就好。即使你不是乖孩子,并不纯真善良,就算玷污双手罪恶满身——也有一个地方会宽恕这一切。」
  他缓缓地向藏在恶意底下的哈洛伸出手。既非定罪也非要求她赎罪,仅仅伸出手迎接对于自己无法当个乖孩子感到彻底绝望的少女。
  「回来吧。你迟迟不回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打听。你是谁都无所谓——哈洛到了此刻终于体认到,黑发青年是打从一开始就抱着那个决心来见她们的。
  「是乖孩子也是坏孩子的哈洛——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你。」
  在结局即将来临之际,她发现——自己早已被深爱着。


  「…………咦……?」
  结束最后的游戏,准备以小刀割断伊库塔咽喉的派特伦希娜动作轧然而止。
  「…………拜托,哈洛。别闹了。」
  她的手腕被抓住了——被右手,哈洛的惯用手。右手像把老虎钳般发挥从平常的她身上无从想像的力道制住持凶器的左手,令左手动弹不得。
  「住手——现在是我出场的时候吧?难得我正要把一切全部毁掉耶?」
  派特伦希娜陷入恐慌状态。她无法理解——为了使哈洛在地狱深处存活下去而诞生的她,完全推断不出来哈洛为何在此时阻止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阻止我?什么善意、奉献的,我们要彻底践踏破坏那些玩意——这不是我们的心愿吗!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生活的地狱的规则吗!」
  她还不知道,自己认识的地狱并非这世上的一切。
  「明明决定了,为什么你事到如今还——啊!」
  尖叫声突然中断。派特伦希娜被来自内在的抗拒压倒,脑袋猛然向后仰——接着无力地颓然垂下。
  然后——女子颤抖的双唇吐出虚弱又沙哑,却属于伊库塔熟悉之人的声音。
  「……我的、心愿……」
  她低垂的头慢慢抬起。哈洛玛·贝凯尔按住依然稍有放松就会失控的左臂,带着一脸又哭又笑的神情表明心绪。
  「…………心愿、刚刚、实现了…………」
  一步、两步、三步——哈洛按着左臂从青年身旁向后退……建立在无数自我欺骗上的善恶两面性。她亲自否定了作为双重人格基础的报复冲动,面对长久以来遗落的真正心愿。
  「……啊啊——」
  一直当个乖孩子没得到回报的她。
  因为继续当乖孩子无法生存而萌生恶意的她。
  相信不是乖孩子就没资格被爱的她。
  只要一次就够了——她希望有人告诉她,就算你是坏孩子我依然爱你。
  「……伊库塔先生……」
  那个心愿在此圆满。不,是她刚才终于得知早已如愿以偿。
  为什么没发现呢——自己如此幸运地拥有一群好同伴。不必开口表明自己想要被爱、不必支付被爱所须的代价——身边也有这些人纯粹地爱着她、接纳她。
  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笼罩之下,哈洛面露微笑。笑得无比心满意足,无比澄澈透明。
  没错,所以——为了保护那些同伴。

  「……能够遇见你们,真好……!」

  她向恶意的左手夺过小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脖子。



  他呼唤狙击手【托尔威】的名字,几乎同时抛开拐杖整个人扑了过去。
  「喔喔——!」
  哈洛右手的小刀被子弹弹飞,伊库塔在此时整个人扑了过来,抓住她的右臂一起倒在地上,连手臂带身躯按住哈洛。
  「——不行,伊库塔、先生——放开、我——!」
  「谁要放手!」
  哈洛神色悲痛地试图推开青年。这也难怪——她的左臂依然挣扎着渴望杀害伊库塔。但伊库塔完全没把那个威胁看在眼底,仅仅倾注全力阻挡她企图自杀的右臂。除了绝不让哈洛死去的想法,他的行动没掺杂任何杂质。
  「求求你,放开我——让我死——不然、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我不要!」
  哈洛渴望自尽成功。虽然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伊库塔还是坚持不允许。
  「我才不让你死!我不会再让骑士团的任何人比我更早死去……!」
  他在刹那间猛然动脑思考,寻找解决一切的方法。狙击手的位置太远无法立刻赶到,现场只能靠他设法解决。


  ——爱恶作剧的女孩派特伦希娜,今天是你遭报应的日子。
  这儿那儿的恶作剧全被发现,狠狠挨了骂满脸是泪——

  他选择的结论,竟然是唱歌。
  伊库塔回忆起沉淀在陈年记忆深处的歌词与旋律,在哈洛耳边开口唱着。

  ——来了来了她来了,穿红围裙的妈妈。
  和女儿一起陪不是,手牵着手回家去——

  挣扎扑腾的左臂颤抖了一下停止动作。这首童谣是「她」【派特伦希娜】诞生的起源。对她来说熟悉无比的旋律,加上了从未听过的歌词。

  ——妈妈告诉抽泣个不停的女儿,「今天的晚餐要做炖菜。」
  那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泪水转眼间止住了。
  满心幸福的边走边唱,一路走到厨房和妈妈一起做菜。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当满怀温柔的童谣迎向幸福结局时……哈洛的左臂已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下来……宛如听着母亲唱起摇篮曲安宁入睡的孩子。
  「……正规歌曲里没有的第十一段歌词。这是妈妈我编的。」
  伊库塔保持抱住哈洛的姿势悄然告诉她。一滴泪水从压在他军服上的眼角顺着脸颊滴落。
  「我很担心你。你四处恶作剧后有没有好好回家呢,我唱完歌总是很挂心……所以忍不住自己编了结局。一段关于贪玩的爱恶作剧女孩,回到有家人等候的温暖家园的歌词。」
  哈洛仰望天空,令人怀念的暮色映入眼帘。她不经意地侧耳聆听——远方传来小孩子们踏上归途赶着回家的声音。
  「——太阳快要下山了。回家吧,派特伦希娜。回家吧,和哈洛一起回来。
  整天四处玩耍,你应该饿了吧?我们一起做饭吃。」
  伊库塔呼唤。他坚持不肯放松紧紧拥抱她的力道,仿佛要将那宝贵的生命紧锁在臂弯不放。
  「和你最喜欢的大家一起,围坐在温暖的餐桌边——」

  天色渐渐转暗。某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这一刻——不论是乖孩子或坏孩子,暗红色的夕阳都带着同样的温柔洒落在他们身上。
 楼主| 发表于 2017-12-16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投入剧药

  「…………唔唔唔……」
  置身于笼罩室内的热闹气氛中,金发少女与黑发青年并排坐在长椅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夏米优?看你面有难色,是碰到什么烦恼吗?」
  「不,不是这样。我烦恼的问题多得是,但现在并非在想那些事……」
  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夏米优含糊其词,来回看着身旁的伊库塔与眼前的景象。

  「——哈洛,这个要放进炖锅对吧?那我随便剁成块喔。」
  「啊!等一下,小马。那种薯类不好煮透,不剁得很小块不行。」
  「好的,请剁成两公分立方的小方块……嗯~肉类的预先调味这样子可以吗?再加点辣也……」

  马修、托尔威和哈洛三人正一边亲近地交谈一边做菜。为了大家一起下厨,他们还特地在房间繁多的皇宫里找出符合「附设大小适中厨房」的地点。
  虽然一口答应黑发青年的这个提议,夏米优觉得有些难以推测他的意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喜欢和大家一起做晚餐吃吗?」
  「不,那样很好。虽然很好……该怎么说,这样子简直就像……」
  普通的家庭晚餐一样——刚要说出口,夏米优回想起自己没资格这么想,把话收了回去。
  伊库塔察觉到她本应接下去的话是什么,缓缓地摇头。
  「不是『简直就像』……我觉得这正是普通的家庭晚餐。」


  「……哈洛暗中勾结齐欧卡?」
  马修目瞪口呆——时间回溯到三天前。与派特伦希娜的暗斗了结之后,伊库塔安慰完像个孩子般不停哭泣的哈洛,在一家不显眼的旅馆订了个房间召集骑士团成员。
  「……只有两分。既然你难得想开玩笑吓我一跳,编故事时起码找个更逼真点的题材。刚才那个笑话特别拙劣。不如说月亮从天上掉下来了,我还会更惊讶。」
  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嘲笑道。这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伊库塔听到后当场往他额头来了一记手刀。
  「——喝!」
  「咕啊? 干、干嘛!」
  「吾友马修,很遗憾你也和我同罪,马上和我并肩向哈洛道歉吧。在这里不怕被旁人看见……好了~把~头~磕在~地上~」
  「为什么?」
  马修被迫与伊库塔并肩趴到地上,满头雾水地抗拒着。此时——他以眼神向哈洛求救,发现哈洛用双手捂着眼睛呜咽抽泣。马修惊愕地站起身。
  「……咦?……咦?…………咦?喂、喂,哈洛,别哭得那么厉害。只是开个玩笑,你们未免也太卖力了……话说,原来你的演技有这么好?」
  在他感到困惑的期间,眼泪仍不断地从哈洛的指缝溢出滴在地上。她哭泣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演出来的,马修困惑地望向站在一旁的翠眸青年。
  「呐~托尔威,究竟是怎么——」
  他的问题半途中断。对方咬紧嘴唇垂下眼眸的样子,令微胖的青年看出这一点也不是玩笑。
  「………………………………………………………………………是真的?」
  马修像转动生锈的发条般小心翼翼地转向伊库塔问道,黑发青年神情严肃地抱起双臂。
  「在继续谈下去以前,我要说一句话。这件事非常重要——可以吧?」
  伊库塔边说边同时注视着马修与托尔威,突然拉高嗓门喊道。
  「哈洛一样也会做坏事!」
  这句话迎面抛来,令两人只能愕然地回望伊库塔。他愤慨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对于这一点视而不见,可以说是整件事最大的过失也不为过。听着——这里是骑士团全员的反省会场。唯有今天,雅特丽也得出席。」
  伊库塔取下腰际的短剑搁在一张空椅上,表现得像她仿佛就坐在那里,同时再度转向哈洛。
  「总之,哈洛,你能够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不管得花多少时间都无妨,从最初的开端说起。」
  「……是!……」
  哈洛擦擦眼泪咽下呜咽后颔首同意。伊库塔温柔地补充道。
  「别担心,只要好好说明,大家一定会了解。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她连连点头,以哭得红肿的双眼看着同伴们一脸决然地开口。
  「——我会交代一切。」


  哈洛用了将近一小时大致说明她原先的来历。
  「——双重人格吗……唉,比起哈洛纯粹用演技骗过我们,这种解释还更有现实感……」
  马修一脸犹豫地喃喃低语。在还挣扎着要接受事实的他面前,伊库塔抛出一个提议。
  「哈洛,马修好像很难产生真实感。这样拖下去没完没了,干脆换她出来如何?」
  这太过大胆的解决法听得哈洛双眼圆睁。黑发的青年像要安抚她似的补充。
  「她已经变老实了吧?别担心,到了紧要关头我们会一拥而上制伏她。」
  就算伊库塔这么说,事情对哈洛而言也不是能轻松点头说声「那我切换人格了」就去做的。然而,伊库塔的眼神透露他是认真的。那双黑眸在说,让他们也看看你的所有面貌吧。
  「……!」
  即使没有马修的怀疑,这依然是迟早必经的通过仪式。将这件事当成必然接受之后,她猛然握紧双拳下定决心。
  「…………托尔威先生、马修先生,只要感觉到危险,请毫不犹豫地开枪射我。」
  当然,哈洛也有不麻烦他们动手自己做个了断的觉悟。她神情紧张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于十几秒后——一睁开双眼。
  「——我又不是给人围观的笑料。」
  「呜喔喔!」
  从口吻到声调都和刚刚印象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马修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冷冷地望着他耸耸肩。
  「胖子你也惊讶得太夸张了。她说过要切换成我吧。」
  「你……你是谁?」
  「所以说我是派特伦希娜。理解了吗?如果还是接受不了,要我用一千打哈洛绝不会讲的脏话痛骂你一顿也没问题。」
  因为马修没有回答,她实际上真的这么做了。五分钟后——马修被超乎想像的语言暴力彻底击垮,觉得自己像块破抹布似的趴在桌上。
  「……这个泼妇是怎么搞的……怎样才能让人变得如此残酷啊……」
  托尔威也抱着相同的心情吞了口口水。派特伦希娜没礼貌地靠在桌上撑着双肘,继续说道。
  「既然你要求看到我们之间的差异,再来的话……我办得到各种哈洛不会的把戏。例如像这样变魔术。」
  她说完之后,本来空无一物的手上接二连三地变出笔和手帕、硬币等小东西。喔喔~伊库塔发出欢呼。懂得类似小技巧的他,知道对方在不经意间达成的事情水准有多高。
  「还有,我远比哈洛强得多。像胖子这种的,我空手就能轻易宰掉。」
  「……哼!」
  对于白刃战实力很有自信的马修对挑衅产生反应。在他们之间快要播下冲突的种子时,伊库塔迅速插口。
  「派特伦希娜。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该对着同伴说这种话。」
  「哈?什么意思,我才不是你们的同伴——呜哇!」
  她说到一半,被伊库塔双手捏住脸颊拉扯开来。近在咫尺的青年严厉地瞪着她,继续说道。
  「我重复一遍。再也不准对着同伴说这种话。」
  青年如此告诫,揪着她脸颊的肉又拉又放。无法充分抵抗他的处罚,派特伦希娜眼角渐渐泛泪无力地说。
  「……是~对不起,以后不说了……」
  「懂了就好。」
  听到那句道歉后,伊库塔迅速放开手。终于重获自由的派特伦希娜低下头双手摩娑脸颊,扬起眼珠子慢慢望向青年。
  「…………我可以换回哈洛了吗?」
  「想换就换吧。不过,我们找你的时候记得出来。还有——你想见我们的时候也一样。」
  伊库塔沉稳地笑着表示。派特伦希娜不满地注视他一会,然后静静地闭上双眼。等女子几秒钟后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换回他们熟悉的哈洛。
  「……对不起,她讲话很难听……」
  想起刚才张口吐出各种谩骂,哈洛向马修深深地低头致歉。马修和托尔威都露出一脸还没从冲击中恢复的表情陷入沉默,看出符合他期望的结果,伊库塔马上往下说。
  「——唉,就像你们看到的。百闻不如一见,我认为实际见面交谈过后,你们便能直觉地发现这不是在演戏。」
  「她和哈洛完全是两个人……这么想就对了吗?」
  马修依照刚刚留下的印象问道。可是伊库塔当场板起脸孔摇摇头。
  「这样认定,事情又会回到最初的状态。她也是哈洛。每个人当然都具备的坏孩子部分——在哈洛的情况中就是派特伦希娜。」
  唯独这一点可别搞错了。青年如此提醒朋友后继续道。
  「过去我们一直忽视她的这一面。这就是我说这里是骑士团全员反省会场的理由。我们下意识地过度依赖扮演乖孩子的哈洛,这正是我们直到今天都没发现派特伦希娜存在的理由。」
  伊库塔的声调透出深刻的反省之色。以错误的方式偷懒——是他最重视的规诫之一。
  「托尔威、马修以及雅特丽——如果我秉持和面对你们时同等的热忱来对待哈洛,应该能更早察觉她的存在。这句话对于我们全体成员来说都适用,希望大家先郑重以对。」
  「……只要找我商量,我一定会帮忙啊……」
  「有时候会碰到无法求助的情况。在这种时候主动察觉对方的苦恼,是同伴的职责。」
  伊库塔立刻驳斥了马修无力的反驳。他的视线依序扫过马修和托尔威,然后是雅特丽的短剑,语带叹息地补充道。
  「再说——并非只有哈洛,在我们这圈子里,性格直率,遇到重大烦恼会马上找人商量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多。」
  呜呜……托尔威苦涩地呻吟一声垂下目光。青年指出的问题,实在太过符合他最近的状况。
  在他的身旁,马修听完伊库塔的话陷入沉思,接受他的指正后缓缓开口。
  「……我知道我们也有责任。说来的确没错,明明是长期共处、足以交托性命的人,我对哈洛的认识却太少。这个事实令我感到羞愧。
  不过——这和背叛是两回事。详细交代你实际上做过哪些事吧,否则没什么原不原谅好谈的。」
  马修疾言厉色地逼问。感觉到该面临的那一刻终于到来,哈洛静静地说起。
  「……说到认识大家后的间谍活动,第一次是在海战后的『黄龙号』上。」
  听到意外的名称,其余三人瞪大双眼,分别回顾当时的记忆。
  「在我们走海路前往希欧雷德矿山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了……」
  「如同你们知道的,我的同类——『亡灵部队』成员邓米耶·刚隆海校也在那艘船上。雅特丽小姐识破了他的真面目,然而是我协助他在危急关头逃亡。」
  听见这句话,托尔威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点点头。
  「对了,当时被胁持的人质是哈洛小姐。这代表……」
  「没错,我是故意被抓的。因为要让他脱离那个状况,拿我这名海军眼中的『客人』当挡箭牌是最有效的方法……」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虽然刚才没注意听进去。你说你是亡灵部队的一份子?」
  「是的。虽然我和我们在北域交手过的那批人负责的任务不同,是特务部门的新人……」
  马修双手抱着头沉吟起来。他难以轻易接受,一直以来就在身旁的女子真实身分竟是如此。
  「后来停顿了一段时间——我其实是最近人格才切换成派特伦希娜,正式开始活动。可以说从和马修先生与萨扎路夫先生一起参加调查任务时开始的。因为在那个阶段神官对教徒们的煽动工作火侯未到,我阻挠部队前往当地,争取时间。在进军途中之所以碰到民众向部队求助,就是这个缘故。」
  微胖青年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哈洛看到后越发缩起肩膀,但没有停止自白。
  「我同时向特务们下达指示,也提供了作战计划让他们救出被俘的海军少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小姐。海兵们逃出俘虏收容所,在附近的军事基地取得武装与物资,直接和教徒们会合后闯入山脉……这一连串的行动都出自我们的设计与指示。」
  「从建立计划开始就参与了……你们到底有多能干啊。」
  马修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一瞬间,他的感受惊愕更胜讽刺。
  「只是,陛下亲自率领援军前来出乎意料,自从她抵达后,我们按照保护她同时增加帝国军损失的方向继续活动。情况进展得非常顺利——直到伊库塔先生来到阵地为止都是。」
  哈洛瞄了黑发青年一眼,立刻垂下眼眸继续道。
  「后来我们尝试栽赃给尤格尼少校、连系齐欧卡军,在可能范围内用上各种手段,却没获得任何成果……彻底输给伊库塔先生,走到这一步。」
  「……大概是多少人?」
  马修悄然插话,抛出沉重的发言。
  「你们的间谍活动额外害死了多少士兵?」
  现场气氛霎时变得紧张起来。罪恶感令哈洛肩膀颤抖,但她未加掩饰的回答。
  「我不清楚正确数字。不过……包含间接原因在内,应该超过一千人。」
  「…………!」
  当她揭示远超预期的数字,马修冲动地一拳捶在桌上。伊库塔努力放缓声调,向他开口。
  「马修,作为医护兵的哈洛,一直以来也拯救了数量相当的……或许还更多的性命。」
  「这种事又不能互相抵销!」
  微胖的青年厉声呐喊。面对无庸置疑的事实,伊库塔依然不退缩。
  「你说的没错——不过,那又怎样?我不会责怪她,也不会惩罚她。」
  看似将错就错的发言,激得马修狠狠瞪了过去,从正面面对他的情绪,黑发青年强而有力地回应。
  「要说我偏袒自己人,的确没错。然而——你不认为追究她们的罪行顺序错得离谱吗?将童年的她逼进宛如地狱的境遇中的那户人家犯下的罪呢?只因为年仅十二岁的少女具备资质,就将她拉进背叛世界的那个家伙犯下的罪呢?」
  「————!——」
  「无人追究。那些罪行完全被置之不理。如今站在此处的她始终是连环的恶性因果产生的一个结果,原因、诱因与责任都应该分别向元凶追究……我没有说哈洛心中完全不包含这些。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想责怪或惩罚她。比起这么做,我们这些同伴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得做。」
  伊库塔如此回答,炯炯有神地直视对方。马修咬紧牙关,发挥严格的自制后挤出声音。
  「……这意思是……严厉指责犯错的人也无助于解决吗……?」
  伊库塔忽然放缓表情。言语中充满了对于他说出此事的感谢以及毫无虚假的敬意。
  「多亏你想起来了。没错——那些行为只不过是用来满足情绪的报复。面对产生错误的根源,教诲引导对方才是唯一的正确解答。」
  他顺着马修的发言下结论。微胖青年握紧双拳站起身。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可恶——感情跟不上理智。既然不能责怪对我们设陷阱的本人,造成大批士兵丧命的责任该算在谁身上?我该如何整理这股情绪才好?」
  抱着满腔无处可去的愤怒,微胖青年挥拳砸在桌上。伊库塔坚定地立刻回答。
  「答案只有一个——由我们来分担。在那个战场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的责任,无论是什么,都应该由我们一起均分承担……而非一个人独自背负。」
  「…………!」
  伊库塔一步也不退让地告诉他。来到此刻,马修也理解了青年对于作为同伴——对于这份羁绊怀抱的决心。与两年前为止的他相比,那份决心变得更加坚定。
  与伊库塔互相吐露心迹之后,马修随即一脸严肃地转头望向哈洛。
  「……喂,哈洛……!」
  听到他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用力按住胸口……脸上的表情在说,她甘愿承受任何咒骂与弹劾。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如果马修现在要求「你给我立刻以死谢罪」,她将毫不犹豫地动手自戕。
  「……………………!………你!…………你……!」
  马修浑身颤抖,神色严厉地一直瞪着下定决心伫立在面前的她。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更多一倍的时间在紧绷的沉默经过。
  「…………………………………………你这人,真狡猾。」
  最后,微胖青年松开紧握的双拳。脸上浮现认命的表情。
  「那样很可怕啊……在战场上负伤,你却没守在后方。光是想到那种情况,我的手就发抖、背脊就发凉,脚步也站不踏实了……在少了你的战场上,我不觉得我还能够像过去一样战斗。」
  「……马修先生……」
  哈洛目不转睛地回望对方。马修的神情间流露出浓浓的苦涩。
  「不用提到上战场,若非有你找机会帮我说话,我这两年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早就被夏米优陛下下令斩首了……所以我知道,哈洛,我一直以来都受到你的救赎。知道你一直都在不引人注目的背地里出力支持我们。」
  马修心中有着对背叛而发的愤怒与悲伤。你害死了我许多部下——他直到此刻也还拼命压抑着想责怪她的冲动。
  不过——当那些情绪与对她怀抱的感谢互相冲突,他心中留下的是比过去更加明确的,对同伴的亲爱之情。当自身理解到这一点,在马修心中肆虐的激动情绪缓缓地归结出一个结论。
  「……老实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原谅你。我无法忽视部下们的死。」
  哈洛闭上双眼等待裁决下达。马修在她面前深深垂下头,以颤抖的声调告诉她。
  「这是当然的。我是那些家伙的指挥官,是他们托付性命的司令官——不可能抛开那份责任。我丝毫没有抛下责任的念头。」
  马修注视着双手,想着那些从他指缝间流逝的生命数量。想着将来会因为自己的不成熟和失败没能挽救到的生命数量。
  然后,他同时不由得确信——想尽可能减少那些牺牲,缺少不了眼前女子的力量。想着自己是多么恐惧失去哈洛玛·贝凯尔助力的战场。想着直至今日为止,她的存在给予自己多大的救赎。
  「然而,无论你有没有罪,你都无可改变地是骑士团的同伴。」
  马修抬起头说出这句话,声调已不再发颤。
  「所以——从今以后我会更认真地去认识你。认真地听你说话,也常常主动找你攀谈。再也不放着你不管。
  而同等的,你也要确实地把重担分出来,我会承担起来。打从在船上相遇直到今天,我自认还有达到那么点成长。」
  他语毕同时走向她,朝哈洛伸出手。托尔威也接着从椅子上站起身。
  「这两年之间,我以为自己是为了帮助大家一路努力着,其实除了自身的烦恼以外什么都没注意过。哈洛小姐,我比阿伊和小马更没有权利责备你。对于我先前忽视了许多事物这一点,我打从心底感到自己很没用。」
  托尔威咬住下唇,同样走到哈洛身旁悄悄地伸出手。一双深绿眼眸带着温暖的决心注视着同伴。
  「我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所以……能给我一个机会再度和你并肩而战吗?」
  面对两人怀抱坚定的亲爱之情伸出的手,哈洛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呆立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回应他们伸出的手,却欢喜得无法克制——只能忍住濒临溃堤的泪水。
  「……雅特丽小姐会原谅我吗……?」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这么问。伊库塔听到后手抵着下巴沉吟起来。
  「依照她的立场来说的确有困难。作为伊格塞姆的价值观想必不会放过你从事间谍活动的事实——不过我知道,雅特丽绝非只受规范束缚的人物。」
  伊库塔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拇指上,面向放在椅子上的炎发少女短剑。
  「我们来问问她本人吧。马上就能知道她的想法了——是正面或反面?」
  硬币被拇指弹向空中,描绘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落在短剑的护手盘上,随着清脆声响反弹起来掉在椅子上。伊库塔向哈洛指出结果。
  「看吧——她原谅你了。」
  掉在短剑旁的硬币正面朝上。哈洛缓缓走过去拿起来仔细检查——不久后,绽放一抹含泪的微笑。
  「……真狡猾。这枚硬币两面都是正面啊。」
  「没错。因为她告诉我,『就掷那枚硬币吧』。」
  伊库塔若无其事地说道。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他的言下之意在说,那正是雅特丽对哈洛的答覆。
  哈洛握住硬币用力抱在胸口,反覆地连连点头。在场没有人认为这番话是谎言——这时候,哈洛感觉到面带微笑而立的炎发少女气息就在身旁。


  「——哈洛?怎么了,哈洛?」
  在回忆之中飘荡的意识,被呼唤声骤然拉回现实。
  「——陛下。」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茫然地站在烤透的羊肉块前面。夏米优从旁边探头观察着她的模样,关心地询问。
  「我看你停住了手头的作业,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哈洛……有什么烦恼就说说看。虽然不知我是否帮得上忙——还是比憋在心底要好一些。」
  女皇神情迫切地望着对方。她的关心让哈洛很高兴,同时回忆起先前所见景象的后续场面。
  ——夏米优——只有那孩子,希望你还不要告诉她事实。
  在一席长谈的尾声,伊库塔提议道。
  ——她当然也是重要的同伴。如今的我对她疼爱得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过,夏米优同时也还是个孩子。此次的情况是我们这些年长者没处理妥当,唯独她没义务承担犯错的责任。
  听见这番话的瞬间,哈洛也领悟了黑发青年回到战场上的最大理由。
  ——得知最信赖的人原来是间谍这个事实,应该会使得置身立场本就复杂的她更加不安。所以现在还不要告诉她,先将此事保留在我们心中——至少直到适当的时期来临为止。
  为了保护对现在的他来说最宝贵的事物,哈洛感慨万千地点头同意。
  ——哈洛,关于要不要吐露秘密,与吐露的时机都交给你决定。
  她决定等一切尘埃落定就说出真相。等到战争结束,国家安定……少女在真正意义上成熟的时候。起码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就让她继续扮演温柔的大姐姐吧。
  「——谢谢您,陛下。不过我没事的,只是回想起一些开心的回忆。」
  「是吗……那就好。」
  看到哈洛露出强而有力的笑容回答,还有另一件挂心事的夏米优也不再追问。在她们交谈的同时,食物正逐步调理妥当。
  「好,我这边都准备好了。面包怎么样了?」
  「等、等一下。这个炉子用法很独特……不会烤焦吧,没问题吧。」
  「炖菜也煮得差不多了,要是味道合大家的口味就好了~」
  完成的菜肴一道接一道摆在餐桌上。不是战场上塞进嘴里充饥的军粮,不是基地每天供应的伙食,也不是一流厨师烹调的宫廷料理。那些菜肴全都是朴实温暖的的家常菜。
  「喔喔,都摆上桌了。我马上来试吃一下……」
  「没帮多少忙的家伙别只顾着偷吃!快给我就坐!」
  马修拍掉伊库塔伸向餐盘的手。以此为信号,大家纷纷坐在围绕餐桌摆放的椅子上。六张椅子的其中一张今天也放着炎发少女的短剑——餐桌上的菜肴也理所当然是六人份。
  「咳咳。那么——虽然有点怪怪的,一起为骑士团的晚餐——」
  「「「「干杯!」」」」
  在夏米优带头下,大家举起装满果汁的杯子相碰。热闹的团聚时光就此展开。
  掺杂在那些声响中——哈洛心中另一个她,也难为情地喃喃说了声「干杯」。






  卡锵!东西摔碎的声响传进正拿扫帚打扫走廊的她耳中。
  「——?」
  她的手霎时顿住,快步往声音传来的客厅走去。
  「怎么了,老公?」
  她一进门就开口问。她所呼唤的男子坐在来自帕犹希耶的藤椅上僵住不动,左手拿着一张信纸,他惯用的亚波尼克传统茶杯摔碎在脚边,杯中的茶全洒光了。真稀罕,这是她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啊——抱歉。该怎么说才好——我受到一点,不,是很大的打击。」
  发现妻子走进来,男子——齐欧卡共和国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终于回神,开始动作。不过当妻子的立即制止了他。对于负责收拾的人来说,他别随便乱动更有帮助。
  她俐落地把茶杯碎片都捡起来,拿抹布擦拭起沾湿的地毯,而她面前的阿力欧依旧神色茫然地开口。
  「莎拉姆,你至今有过被别人抢走珍宝的经验吗?」
  「珍宝吗?」
  莎拉姆边擦地边回应。在这对夫妇之间,他突兀地抛出意味深长的问题并不稀奇。
  「……在我小时候,有一次我花费三天堆成的沙堡被其他小孩踩坏了。尽管年纪还小,我认为当时心头涌现的感情意外地近乎杀意。」
  「我深有同感。现在我心中一部分的感情,多半就是那个。」
  男子微微颔首。他将信纸放在膝头,张大双眼仰望天花板继续表白。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凭我的眼力发掘出才能,由我亲手引导完成的杰作之一,居然主动传来自身崩溃的消息。啊啊——这股丧失感到底该如何形容。仿佛胸口被挖了个大洞,仿佛心缺了一角——再怎么斟酌用词,缺乏文采的我都只能想出一些陈腔滥调。」
  阿力欧自嘲地说。莎拉姆感到越发稀罕。他自嘲时不带开玩笑的意味,这种例子极为稀少。
  「不过,我想想……我心中份量最重的情绪,应该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她被抢走,深深痛恨抢走她的人,就像个初恋对象被追走的纯情青年。
  抢走我一手打造的极致淑女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了使齐欧卡的未来灿烂辉煌,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完成。光是屈指计算失去了多少种可能性,都令我心痛难忍。」
  原来他真正觉得不甘心时会像这样感叹啊,莎拉姆觉得丈夫的态度非常新鲜。她很清楚丈夫具备复杂得非比寻常的人格,在观察阿力欧·卡克雷这方面,莎拉姆·卡克雷确实是最高权威。
  「不可原谅。唯独这件事——不可原谅。」
  莎拉姆一直看着尝试从种种角度表现嫉妒和憎恶的阿力欧,宛如在观察珍奇动物的生态,既未激励也未安慰他。当丈夫的也没表露任何不满。
  姑且不论她对他有没有世俗所说的爱情存在——与这名伴侣共度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非常充实。

        *

  此处是位于齐欧卡和帝国遥远北方的大圣堂。在大圣堂一角的尖塔塔顶附近的房间里,有个响亮的男声正在室内回响。
  「——以上即为帝国现状的相关报告,教皇陛下。」
  那名穿着军服的壮年男子身材高大魁梧,剃得干干净净的光头足以映出天空的倒影。他看来像个身经百战的军人,也拥有虔诚神官的气质。至于听他报告的人物——这是穿着一身特别奢华神官服的娇小老妇人。
  「是吗……看来这次登基的女皇相当残酷。」
  「是的。不过综观全体行动,同时也能感觉到她的深谋远虑。我这把老骨头倒期待她是假扮暴君的贤明君主啊。」
  平常面对任何人都会发挥毒舌的男子,唯独对眼前这位人物有所收敛。接受他所展现的最大限度敬意,老妇人听到这番话后微微一笑。
  「既然你这么说,或许真是如此,亚库嘉尔帕·萨·杜梅夏上将。实际上——原以为危在旦夕的帝国却在关键时刻意外地坚持下来。形势没有全往让齐欧卡称心如意的方向进展,我不得不承认那个事实。」
  老妇人说完后,闭上眼睛陷入思考。她在亚库嘉尔帕上将的注视之下反覆思量许久——最后开口。
  「……试着见一面吧。」
  「……陛下。这……」
  「我想和他们当面谈谈。无论是那位女皇也好,辅佐她的臣子也好。我们原本早已认定无可救药的帝国,那个腐败国家的荒芜土壤,说不定也伴随年轻世代的崛起渐渐冒出新芽。我想要确认这件事。」
  她以澄澈的嗓音告诉他,为了让男性放心又补充道。
  「话虽如此,引起齐欧卡的猜疑也令人困扰……要举办应该会办成三国会谈。那样也不错,我也想见见很久没碰面的『不眠的辉将』呢。」
  「想到那小子的脸,我的心情就很复杂……当然,若这是陛下的期望那也无可奈何。」
  亚库嘉尔帕上将屈膝跪下表达赞同之意。老妇人向他笑了笑,双手指尖在在胸前相触比出一个图形。
  「不懈不倦地收集希望的碎片吧。直到我们一度遭到神罚的世界——重新找回光明的未来。
  与四大精灵的深厚恩泽同在——主神啊,请引领我们。」
  她随着象征主神星【Alderamin】的手势诵读祈祷经文。亚库嘉尔帕上将满怀敬意地默默行礼。


  统治宗教国家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宗主,君临教团组织顶点的教皇——叶娜希·拉普提斯玛,同时蕴含深深忧虑与一抹期待的眼眸,静静地映出越过尖塔窗户俯瞰可见的本国街景。



  解决哈洛的问题后经过两周的午后。伊库塔和夏米优在耸立于皇宫一角的深绿堂大寺院内等人。
  「——你推荐的两名文官候补人才,今天会过来吧,索罗克。」
  女皇确认道。可是青年听到之后,伤脑筋地皱起眉头。
  「没错……不过我有点烦恼。找他们好吗?」
  「什么?」
  听到出乎意料的软弱回答,夏米优有点慌张地看向对方。伊库塔面有难色地往下说。
  「博士本人流亡齐欧卡后,还有很多『阿纳莱的弟子』留在帝国。他们之中有许多优秀人才,录用为文官是不错,可是——」
  这段发言还没说完,宫廷武官便来到两人面前跪下,根据职务立刻进入正题。
  「拜见御前,陛下——两名文官候补刚才抵达了。」
  「好,带上来。」
  征得女皇批准的武官站起来转身走向大寺院入口。夏米优望着他的背影再度发问。
  「你说录用为文官是不错……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嗯……他们大都性格古怪。特别是这次我找来的其中一人。」
  伊库塔以感到为难的口气回答,更加刺激了少女的不安。此时,武官带进来的一名男子扬起大胆的微笑走到她面前。
  「二十名卫兵、三名侍从、两名武官——您知道在人事上可以分别裁掉这些人数吗?」
  抢在行拜见礼之前,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当领他进来的武官听得脸色发白,男子这才当场跪下面对女皇。
  「——呼呼呼……初次拜见,皇帝陛下……」
  那是个留着齐肩黑发,五官纤秀的青年。藏在右眼单片眼镜后的眸子闪烁着可疑的光芒,他缓缓地报上姓名。
  「我是这次受到师弟伊库塔·索罗克举荐,前来谒见的『阿纳莱的弟子』之一,约尔加·戴姆达利兹。请多关照……呼呼呼……」
  自称约尔加的青年用活像阴谋家的笑声修饰语尾,再往下说。
  「刚才我提出的是削减经费的提案。陛下似乎是颇为出色的执政者,不过从皇宫的维持管理算起,帝国在营运方面还有许多可以节省的多余开销。如果您能将这部分的改革工作交给我处理的话……呼呼呼呼呼。」
  约尔加夸张地展开双臂,以装模作样的动作衔接话语。
  「见到改革成果时,陛下想必会这么说——简直像皇宫里还沉眠着我不知道的藏宝库一样——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咕喔?」
  有人一掌拍在笑个不停的青年后脑勺上,从他脸上滑落的单片眼镜在地毯上翻滚。在僵住的武官们面前,第二名人物毅然走上前。
  「久等啦————!人家登场啰,锵锵锵锵~!」
  「啊啊!我看穿万象的睿智之瞳!」
  约尔加迈步追逐在地毯上滚动的单片眼镜。害得他得这么做的少女满不在乎地说。
  「哎呀呀~又掉了?别再戴单片眼镜了,约约你的眼窝根本卡不住嘛。谁叫你的五官轮廓比一般人来得浅~」
  「啰嗦!这是我的策略!你别明明知道还拍我后脑勺!那种镜片不便宜喔!你以为你都打碎了几片!」
  约尔加拿布擦拭着好不容易捡起来的单片眼镜怒吼。第二名少女则当成耳边风不在乎地站着,看见这一切的伊库塔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一次见面就搞成这样……你们两个一点也没变。」
  「嗨~伊库塔哥!你好像变老了?飞黄腾达变成富豪了?今天吃宫廷料理吗?啊,还有另一个问题,在五百字内自由描述你觉得那件披风很帅的理由!」
  少女像连珠炮似的接连发问。配上一身轻便好活动的服装,令人想像到她的言行举止里蕴含着无穷的活力。只能关注着一连串情况变化的夏米优,也对那股气势产生某种危机感,拉拉身旁青年的袖子。
  「……索、索罗克,索罗克……!」
  「抱歉,夏米优,我马上安抚她……五年没见,我当然多少会苍老一点。薪俸有增加,但没多到能一下子晋升富豪的程度。想吃宫廷料理我会安排,不过万一菜里有毒可别抱怨。我现在不打扮得看来稍微像个身居高位者会很麻烦,所以才穿上披风。至于帅气与否,交由个人主观判断。」
  伊库塔如同掸掉小树枝般回答完所有问题,在终于轮到他说话时牵制对方。
  「总之,不停发问的部分到此暂停。和别人第一次见面时应该先打招呼吧,米尔巴琪耶。」
  「不————————对!」
  青年一喊出她的名字,少女就激动地大喊并马上订正。
  「麦琉维恩瓦琪恩才是我的名字!米尔巴琪耶是哪里的乡巴佬啊!被念成那么乏味不起眼的发音,我家列祖列宗听了都会吓昏!赶快改过来,伊库塔哥!」
  「咦,你又开始讲究名字发音了……?因为不管练习多久都没人能正确发音,大家不是才讨论出叫你米尔巴琪耶就好的结论?」
  「谁知道~我才不记得发生过那种事!我是活在当下的女子,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一、二、三~复诵一遍!在有人能够以标准发音念出来之前,今天我可不会放大家回家!」
  不只名字,少女还强迫他们记住那一长串的姓氏。该怎么处理呢?伊库塔双手叉腰。
  「……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
  女皇吐出流畅的发音,代替他浇熄少女的气势。在一口气变得鸦雀无声的大寺院内,夏米优目不转睛地俯望少女。
  「以居民名字很长及跃动的发音为特征的地域——你的故乡是西域的拉斯卡列塔乡吗。虽然具备相关知识,我还是第一次实际见到当地的人。」
  论及帝国内的情报,无人能出其右。也许是对夏米优惊鸿一瞥展现的渊博知识感到惊讶,少女猛盯着她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我明白这是皇族的宿命,但很少遇见姓氏比我更长的人。不得不说,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经验。」
  夏米优对终于能够正常沟通松了口气,深深地靠在她所坐的宝座上。至于那位少女,则眼神闪闪发光地浮现微笑。
  「——伊库塔哥、伊库塔哥。」
  「什么事?」
  她找站在女皇身旁,位置比她略高的师兄攀谈,以动作指着夏米优说道。
  「这女孩有前途。」
  「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你大概是第一个对着皇帝讲出这种话的人。」
  伊库塔马上讽刺地吐槽,少女却当成夸奖忸怩着害羞起来。虽然受到强烈的无力感折磨,黑发青年仍然设法再度转向女皇。
  「就是这么回事……尽管身为招揽他们的人很于心不安,他们就是这次招聘的文官候补。姑且帮他们说几句话,约尔加只是搞错耍帅的方向,通常来说很优秀。将财务方面交给他管理通常帮助很大,通常来说。」
  「伊库塔,别满口通常、通常念个不停!我听到那个字眼就起鸡皮疙瘩,我必须随时受到特别待遇!」
  「反正他有这种钻牛角尖的一面,偶尔温柔对待他就行了。至于大致目标嘛,发现他抱着膝盖躲在房间角落开始心算,就奉承哄哄他吧。」
  草率地传授了对待约尔加的诀窍后,伊库塔的目光又转回少女,脸上立刻蒙上一层阴影。
  「而米尔巴琪耶……该怎么说才好……」
  「是麦琉维恩瓦琪恩!」
  「……该怎么说才好……就连我也觉得,找她过来太轻率了……」
  尽管有股冲动想当场逼问过去的自己,伊库塔叹口气切换心情。
  「重新打起精神吧——这家伙是比我更晚入门的『阿纳莱的弟子』,正如你看到的,她的能力及感受性的方向都跟其他科学家截然不同。省略各种细节简单的说……和笨蛋只有毫厘之差。」
  「这算什么~!根本没在帮我说话~!」
  「说得极端点,她也以是最强科学家之名著称。当然有九成是讽刺意味。」
  「你完全没打算替我帮腔吧!」
  「在怪人成群的『阿纳莱的弟子』中,也没有像这家伙一样极端的……硬要说的话,这就是我提拔她的理由。我有点累了,之后你向她本人打听吧。」
  才转换的心情马上失去能量,伊库塔居然把应对少女的任务全推给夏米优。就算对少女乱来的程度感到畏缩,青年招揽她也不是闹着玩吧。夏米优做好觉悟,向着眼前的人开口。
  「……麦琉维恩瓦琪恩。」
  「是~!我名字很长,简称瓦琪耶就行了!」
  「「从开头就让大家叫简称啊!」」
  伊库塔与约尔加同时吐槽。夏米优尽全力地保持严肃的态度继续谈话。
  「……那么,瓦琪耶。我先问你,你能做到什么事?」
  瓦琪耶双手叉腰,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
  「我可是科学家,做得到的事情当然是科学了。」
  「你所说的科学为何?」
  「结构分析的物力。」
  回答的瞬间,少女散发的氛息为之一变。她双眼闪烁着危险的灿烂光芒。
  「用逻辑与直觉的砍刀裁断修剪种种复杂地交错混合纠葛的现象,重新进行归纳的思考大整理。理智对于世界的晦涩费解发起的叛乱,向道貌岸然地身居高处装腔作势的所谓真理挥出的反击拳。既然世界难懂,我就加以简化,把世界扯下来放到人人都能简单理解的层次嘲笑它——我就是这种亵渎者及侵略者。」
  大量的言语以怒涛之势扑来,言词间散发出本人的精神热忱。切身感受到那股热情,女皇立刻领悟——她的确不是寻常人才。
  「我无法原谅费解的事物始终费解。这是扎根在我心中的愤怒形态。」
  瓦琪耶毫无顾忌地毅然表明,像头拟态成人类的肉食动物般呲牙露出犬齿。
  「而什么国家最是如此。不无条件地将国家开膛破肚解剖开来,这股愤怒就无法平息。所以——如果交给我来做,结果一定会非常惊人。所有复杂的问题全部消失。过去人们囫囵吞枣接受的晦涩费解,将在我的分类下消失得不留痕迹。」
  少女眼中的火焰已超乎激情与野心,达到疯狂的境界。另一方面——看着瓦琪耶的癫狂姿态,伊库塔回想起自己选择招揽这个人的意图。
  「让我动手吧。这里应该有吧——有很多在漫长岁月中彻底淤积纠缠扭曲,再也没人解得开的难题!」
  这是剧药。正因为知道那无可比拟的危险性和威力,他才招揽师妹来到现在的皇宫。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7-12-16 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回过神时,才发现走到了这一步……!午安,我是宇野朴人。
  第十集。本系列终于进入我盼望的两位数。在本系列刚开始时,有谁预料到会发展至此呢?随着一本本小说的累积……嗯,这真叫人感慨万千。
  再加上,本集的发售时间与动画播映时间正好在同一个月,我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遇到值得纪念的喜事重叠的经历呢。2016年7月……成为我日后将永难忘怀的五个数字。等我去世后如果有人想打开我的电脑,这串数字说不定是应该率先尝试的密码候补……不,可别真的打开喔?凡是有血有泪的人,这时候应该毫不犹豫地拆下硬碟拿锤子砸坏喔?这叫侠义精神。我会另外留下想托付给别人的遗作和构想,请别不知该怎么办就去挖掘我的个人用电脑。那里面充满了名为个人隐私的黑暗。

  接下来,我向这次也给予关照的各方人士表达谢意。
  插画家龙彻老师!感谢您这一次也提供精美的插画!特别是初次拜见封面彩稿时,我着迷得足足在现场看了十分钟之久!
  参与动画制作的各位!尽管篇幅不够一一列出大家的名字,我总是实际感受到真的有许多人为这部动画投入热情!承蒙各位认真地采纳我的外行人意见,实在满心感谢!
  漫画版作者川上老师,除了持续在《电击魔王》杂志上进行高水准的连载,您在动画相关方面也提供了许多支援!真是太可靠了!
  前来东京拜访的各位作家!多亏你们,我每天都过得非常愉快!虽然遇到个人色彩鲜明的作家总会被那股气势压倒,希望我有一天也拥有足以与大家势均力敌的气势……!
  责任编辑黑崎编辑!我们之间已经无须多言……总是很感谢您……!

  当然,还有拿起这本书的你——请让我以前所未有的份量献上整整十集份的谢意!


发表于 2017-12-17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這劇情發展到現在 種算看到光明
发表于 2017-12-17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出了,感谢录入。
之前一卷看得太郁闷了,两个妹子一个没了一个黑了,这卷总算缓过来了。
女帝平时威风凛凛,遇到伊库塔就萌得不要不要的。
发表于 2017-12-18 01:5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作为第二次主线转折,几个能写出彩的前段没能写好,略遗憾。不过也算没太大违和感或是太强的狗血味,不公不过吧... 只是等了这么久,还是有些小失望。
发表于 2017-12-18 01: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前"改"桥", "公"改"功"
发表于 2017-12-18 01: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的辛苦付出!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8 收起 理由
TennosAthena -8 帖内三连,注意版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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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8 15:33 | 显示全部楼层
录入辛苦啦~~~我都不太确定我看了第九卷没...
红毛可以算是我最喜欢的角色了,不知道很能不能活...不过估计是不行了
发表于 2017-12-19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我发现现在给女主发便当的小说真的不多了,难能可贵啊。这把我感动哭了……
发表于 2017-12-20 09:11 | 显示全部楼层
終於等到常怠對不眠的真正面對面交鋒了
发表于 2017-12-30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分享
這部是當初看了動畫才入坑的
真不愧是連兩年這本輕小說第二名
劇情真的很引人入勝
最近台版11好像也出了
希望有空能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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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7 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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