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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星奏なつめ]苦甜危機!巧克力大騷動[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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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3 18: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7-13 18:28 编辑

  苦甜危機!巧克力大騷動
  ——————————————
  作者:星奏なつめ
  插畫:カスヤナガト
  譯者:許婷婷
  圖源:Jakiro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王子沒有捧著玻璃鞋從天而降,
  而是手拿飯店拖鞋,自意外之處現身!?

  千紗夾在不可靠的上司與沒幹勁的後輩之間,情人節前夕仍加班到深夜,還不幸折斷心愛高跟鞋的鞋跟。正當她不知所措時,有「殺手」外號的凶惡同事──龍生,自危機拯救了她。
  為了感謝龍生,千紗回贈隨手買下的人情巧克力,誰知巧克力裡隱藏熱烈的求愛訊息,令龍生誤會而向千紗提出交往的請求。畏於龍生魄力的千紗無法拒絕,然而,有著凶神惡煞相貌的龍生,竟提出交換日記的提議?

  作者簡介
  星奏なつめ
  在愛媛縣出生,是鹿兒島縣人和山口縣人的混血兒,目前定居在東京。筆名源自母親的舊姓(抱歉喔爸)和對於夏目漱石的景仰(遺憾的是自己的文風跟他完全不像)。獲得第二十二屆電擊小說大獎MediaWorks文庫獎後,以本得獎作出道。






  CONTENTS

  第一章 睽違三十五年的微笑
  第二章 戀情尚未萌芽
  第三章 誤會連發的第一次約會
  第四章 三白眼的王子殿下
  第五章 白色情人節騷動
  最終章 比巧克力更甜美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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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睽違三十五年的微笑


  ──什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明明是過了立春的二月中旬,卻仍颳著刺骨冷風的車站月台。搭上進站電車之後,龍生湧現某種異樣感。
  仍未脫離冬天支配的現在,每當電車車門開啟,乘客總會因為灌進來的寒風而縮起身子。占據這些人內心的,是「唉,今天也要上班/上學嗎」這種早晨特有的倦怠感。所有人都低著頭,在閱讀報紙、凝視手機畫面的同時,輕輕或重重地嘆出一口氣。平時,這應該是個氣氛沉重又黯淡的空間才對。
  然而,只有今天一反往常。龍生感覺電車裡的氛圍莫名不同,尤其是女性陣營。例如那名看似大學生的女孩子,平日總是站在車門旁,一臉呆滯地倚著座位隔板,今天卻挺直背脊站著,雙眼彷彿還透露出下定某種決心的光輝。
  至於坐在一旁座椅上的那名女子──總是穿著一襲灰色套裝的她,或許是因為低血壓,時常不悅地皺著眉頭,粗魯地撥弄瀏海。然而,她今天完全不見這樣的憂鬱氣息。為了將精心打理過的髮型弄得更整齊,女子用小梳子細心將髮尾梳開。不知是不是抹上了腮紅,平日那張蒼白的臉龐,今天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包括這兩張熟面孔在內,她們和其他眾多女性的共通之處,就是一種情緒高漲的感覺。電車裡充斥著讓人想要開始哼歌、難掩興奮的春天氣息。
  龍生開始思考今天是什麼日子。應該不是某個特別的紀念日才對。真要說的話,其實今天還是十三號星期五,是個完全無法和「為女性們帶來春天」聯想在一起的日子。只要熬過今天,明天就是週末假期,所以她們才會這麼興奮嗎?不對,如果真是這樣,這些女性應該每逢週五都變得朝氣蓬勃才對。那麼,到底是為什麼?
  正當龍生感到不解時,坐在前頭的女高中生對話,讓他恍然大悟。
  「噯,真奈美,妳要在今天送給學長嗎?」
  「那當然!這可是我熬夜親手做的呢。優子,妳是要送給翔吾對吧?」
  「我是這麼打算啦,可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收下。其實應該要等到明天再送,但我們星期六又不會碰面……」
  說著,少女緊緊抱住原本擱在腿上的書包。
  「我也親手做了巧克力──」
  這樣啊,明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因為今年的情人節剛好遇上假日,所以她們打算在前一天,也就是今天一決勝負嗎?
  雖然程度不如女性,但男性陣營看起來也有點浮躁,或許是因為內心懷抱著自己說不定會收到巧克力的期待吧。
  春天降臨在部分世人的身上呢。想要鼓勵那些女高中生的龍生,試著朝她們露出微笑,但察覺到他的行動的女高中生,卻輕輕發出「噫!」的慘叫聲。
  「討厭,有個好可怕的人在看著我們!」
  「咦?可是他高高瘦瘦的,雖然是個大叔,但還挺……不對,我收回前言!仔細一看,那個人很不妙耶!難不成是混黑社會的……?」
  「哇,不可以這樣盯著他看啦!快點低頭!低頭看地板!」
  少女們似乎是誤會了什麼,輕聲嚷嚷起來。抱歉,我沒有想嚇唬妳們的意思……這時,電車恰好抵達龍生要下車的車站。他朝女高中生們輕輕點頭致意後,迅速走出車廂。
  「情人節啊……」
  龍生喃喃開口。這麼說來,便利商店最近確實推出了各種送禮用的巧克力……不過,龍生認為這是和自己無緣的事。打從出生至今的三十五年以來,他從未收過真心巧克力。
  不管立春過去了,或是情人節到來,籠罩龍生的季節永遠是冬天。感覺有點悲傷呢。一如「北風」這個姓氏,春天離自己好遙遠。
  自己的個性應該不算差……龍生是這麼認為的。然而,願意送他巧克力並送上熱情告白的女性,至今從來不曾出現過。理由恐怕是因為……
  人潮洶湧的車站閘門處,在龍生踏出步伐的下一刻──
  ──唰……
  人潮瞬間往兩旁退開,在龍生面前讓出一條通路,彷彿他是將紅海一分為二的摩西。
  「呀啊,不好意思!」
  「對不起、對不起!」
  「請……請您先走!」
  人們接二連三發出膽怯的聲音。龍生並沒有要脅他們讓路,純粹是因為他獨具特色的外貌,讓這些人擅自心生畏懼,然後主動讓出一條路。
  讓人害怕的長相,究竟是什麼樣子呢?要舉例的話,就是不像日本人的深邃五官。細長的下顎、尖挺的鼻子──聽到這裡,可能會給人「什麼啊,這是在炫耀嗎?」或「這樣挺有男人味啊!」的感想吧。
  不過,問題在於眼睛。位於龍生凹陷眼窩中的,是一雙眼神有如尖刀般銳利的三白眼。兩隻眼睛的寬度加起來超過六公分,感覺是稍微違反日本刀槍管制法的程度(註1:日本刀槍管制法 依日本現行的刀槍管制法,一般禁止持有刃長五點五公分以上的雙刃劍。)。龍生的面容就是如此充滿負面印象的魄力。
  要說他的長相究竟有多可怕,就連將剛出生的龍生抱起的助產師,都為了是否該說「是個很可愛的寶寶喲~」這種恭維話而猶豫。之後,逐年增加的犀利度,打造出一張在每天早上讓路人迴避、渾然天成的惡人臉。此外,龍生也經常被誤認為是黑道分子。
  為了避免在無意間嚇到別人,他試著用瀏海遮住雙眼,但無論龍生願不願意,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仍然相當引人注目。妹妹時常調侃他:「要是你閉上眼睛,感覺就是個優質型男呢~只看睡臉的話啦~」不過,龍生無法隨時維持在睡眠狀態。他嘆一口氣,穿越人潮淨空得很不自然的車站閘門。
  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對於不曾有親人以外的女性對其抱持好感的龍生而言,情人節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的節慶。
  踏出車站後,等著他的是足以令人凍結的寒冷北風。龍生將黑色長版風衣的衣領立起,在寒風中繼續前進。途中,他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罐裝黑咖啡代替暖暖包,然後趕往公司。
  龍生任職於日本頗具知名度的某間日用品生產企業,該企業跨足了化妝品、洗潔精、寵物用品、健康食品等多樣化產品。剛進公司的時候,龍生是擔任業務員,也創下相當不錯的業績。然而,基於「會讓客戶心生畏懼」的理由,他某天突然被調職了。順利簽約的那間公司,也在之後捎來「你們推銷產品的方式簡直像是在恐嚇」的客訴。
  站在龍生的立場,儘管有些不擅言詞,但他仍是懷著一片赤誠向客戶推銷公司產品;然而看在對方眼裡,他似乎只是一頭嗜血的野狼。再加上龍生近視很深,所以總會忍不住瞇起眼睛看東西,進而讓他的眼神看起來更加凶狠。
  之後,被調往內勤的龍生,又因為「北風先生太可怕了,讓人無法好好工作」這樣的內部告發,讓他在各部門之間顛沛流離。最後,龍生輾轉進入會計部,負責請款方面的工作。比起團隊工作,這個部門裡的個人作業更多,所以他至今都能在不為任何人造成困擾的狀態下,確實完成自己的工作。
  打卡過後,來到自己座位上的龍生,先是從抽屜裡抽出有殺菌成分的濕紙巾,將螢幕、鍵盤和滑鼠上的灰塵一一拭去,接著才啟動電源。在等待電腦開機的這段期間,他拿起衛生紙,將尚未打開的咖啡罐飲用口仔細擦乾淨才湊近嘴邊。
  至此的一連串動作,是龍生開始辦公前的例行公事。不同於那個興奮又浮躁的電車空間,一如往常、沒有半點變化的一天即將開始。
  ──這時,稍遠處傳來人聲。
  「感謝你平日的照顧。這是一點小心意,請你在休息時間吃吧!」
  「啊,謝謝。對喔,明天是情人節呢。」
  後方的辦公小組發生了疑似帶著浮躁氣氛的事件,聽起來是女性職員在發放人情巧克力。那些女性之後都得這樣親手將巧克力一一送出去嗎?還真是辛苦。畢竟沒有必須送給每一位同事的規定,到頭來,還是由她們自己選擇贈送的對象吧?
  就在龍生邊思考這些事情,邊確認業務聯絡郵件的時候──
  「好!接下來去會計部發……噫!」
  來到龍生所在的辦公小組附近,女性職員們瞬間停下腳步。啊,印象中,她們是去年剛進公司的新人。她們搖搖晃晃地向後退了幾步,開始咬耳朵討論。
  「怎麼辦?北風先生也坐在那裡,而且表情看起來好可怕。給他這種東西,會不會惹他生氣啊?」
  「背影感覺很有型,正面看起來卻很悲慘……應該說,他那雙充滿魄力的眼睛,根本是異次元的產物呀~要是被他纏上也很傷腦筋,我們乾脆略過北風先生吧?」
  「這麼做不好啦。所有人都送了,唯獨沒有送他的話,不知道我們之後會有什麼下場。」
  「對喔!那個人好像差點在公司聚餐時殺了自己的同事耶……聽說還是用從某種特殊管道取得的可疑凶器……」
  「噓!說得太大聲會被他聽到啦。」
  其實龍生全都聽到了,但他還是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繼續確認電子郵件。
  話說回來,沒想到那件事現在還在流傳……雖然龍生也記得,但他想殺的並不是同事。不過事到如今,他也不打算多做辯解。因為龍生很明白,這麼做完全無濟於事。
  無論他想說什麼,在開口之前,對方都會先注意到他那張嚇人的臉孔,然後擅自提高警戒、產生誤解。在這種情況下,不管龍生說什麼,都只會讓對方更害怕甚至哭出來,事態也跟著變得一團混亂。於是,結果便可想而知。過著這樣的人生,事到如今,龍生已經連解開誤會都嫌麻煩。
  更何況,他原本就不多話。雖然在內心很健談,但龍生其實是個相當不擅言詞的男人。他從小就生得這張臉,和人搭話時,對方首先表露的反應便是害怕。因為想避免自己無意間嚇到人,龍生試著減少開口的次數,卻因此變得愈來愈無法順利表達自己的意思。最後,只能以冷淡態度和他人對話的龍生,便被周遭認定為「長得很可怕,個性也很冷漠」的男人。
  「怎麼辦?要拜託坐他旁邊的人轉交嗎?」
  「這樣太明顯啦,感覺就是在避著他……唉~北風先生能不能離開座位一下呢……」
  「對了!我們趁他去廁所時,把巧克力放在他桌上後,趕快逃跑吧!」
  夠了,拜託別這樣……龍生幾乎有種掩住耳朵的衝動,然而──
  「就這麼決定!那我們晚點再來會計部發吧,先去樓上的業務部怎麼樣?」
  無視他的感受,女性職員隨即轉換心情,開開心心地一起奔向其他樓層。
  話說回來,他去年也曾收到其他女性職員用公司內部郵件送來的巧克力。大大的信封裡,放了一顆小小的、孤伶伶的威士忌酒糖巧克力。對方明明是和自己待在相同部門,而且就坐在斜對面的女性……儘管如此,龍生還是收下了,但比起人情巧克力,這更近似於拷問巧克力。他很感謝對方的心意,可是如果送得這麼勉強,不如就別送了吧。應該說,龍生不需要這樣的東西,這實在太哀傷。
  這張臉真的這麼可怕嗎?
  甚至讓女性無法當面送出人情巧克力的龍生,忍不住思考這樣的問題。除了長相以外,會讓他人迴避自己的理由……唔!難道是他在不知不覺中散發出異味?
  也是,畢竟已經三十五歲了。雖然龍生認為自己注重清潔到有些過頭的程度,但就算這麼做也掩蓋不了的大叔體味,或許正在汙染公司內的空氣。
  這是何等失態!我的大叔味竟然如此強烈嗎……龍生戰戰兢兢地將臉湊近腋下聞了幾下。不行,連嗅覺都因為老化而變得不靈光,自己聞不出來啊!
  從明天起,在開始辦公前的儀式中,再多加一項「替自己噴上除臭劑」吧。倘若這麼做仍行不通,就在早上起床後洗個澡,中午再到公司附近的大眾澡堂洗去汗臭味。這樣一來,身上惱人的異味想必會消失,明年也能挺起胸膛收下別人親手送的人情巧克力。
  嗯,就這麼做!心情煥然一新後,龍生開始專注於工作。他現在正在製作要交給合作廠商的請款單,依照公司內部其他部門的指示,將款項一一填入專用表格裡。在埋首工作的同時,上午一下子就過去了。到了午休時間,龍生一如往常前往某間快餐店,一如往常點了今日推薦套餐,再一如往常地吃完套餐,然後返回公司。
  回到座位後,他發現辦公桌上放著小小的巧克力,或許是剛剛那些女性職員送的。這個……就拿給妹妹吃吧。正當龍生打算將拷問──不對,是人情巧克力收進抽屜裡時,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北風先生,現在方便跟你說話嗎?」
  聽到這個清澈的嗓音,龍生抬起頭來,發現手上捧著一疊文件的三春千紗站在眼前。任職於這間公司五年的她,是海外事業部的年輕菁英。根據傳聞,她能夠以等同於一般人三倍的速度處理工作。不過,與其說是凜然又有氣勢的女強人,三春反而散發著比較貼近小女人的柔軟。
  一雙水靈大眼、捲翹的睫毛、玫瑰色的柔嫩雙頰,以及長度達胸口的褐髮。微捲的髮尾和不會過於高調的女用襯衫荷葉邊相互襯托,讓她看起來更顯楚楚可憐。
  老實說,三春算是個美女。不過,她有比這個更引人注目的特點。
  「我想麻煩你按照這些資料製作請款單。」
  三春朝龍生露出微笑,將手上文件遞給他。
  沒錯,三春不怕龍生。她不害怕就連上司都畏懼幾分的那雙三白眼。
  龍生回以一句「好的」,並慎重地接過那份文件。
  請妳放心,在製作文件時,敝人總是力求完美,倘若是妳的委託,必會投入更多心力完成。除了請款單內容不會出現半點錯誤以外,列印時更不容許任何一個字糊掉。在公司名稱旁邊捺印時,也會讓印字呈現整齊又漂亮的成果──龍生以帶著高昂幹勁的熱切眼神凝視著三春。
  或許是自己的熱忱傳達出去了吧,原本表情有些不解的三春再次露出笑容。
  「如果對內容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請儘管跟我說喲。那麼,麻煩你了。」
  語畢,三春轉身朝自己的辦公桌走去。她踩著細跟高跟鞋優雅行走的背影,宛如一幅讓人感動到屏息的美麗畫作。
  龍生翻了翻從三春手中接過來的文件,發現上頭貼了許多仔細寫著注意事項的便利貼。這是多麼貼心啊。三春的委託書總是寫得簡單易懂,讓龍生工作起來也很輕鬆。
  ──她果然是個很厲害的人呢。
  在龍生所待的會計部對面,便是三春隸屬的海外事業部。因為近視,龍生只能看見模糊的景象,儘管如此,三春總是熟練完成工作的模樣,仍確實映入他眼中。精神抖擻地向上司報告業務內容,溫柔地輔助新進後輩,時而透過電話以流暢的英文和客戶溝通──這樣的三春清亮優美的嗓音,總是能傳進龍生耳中。儘管比自己年幼將近十歲,但她真的是個很有能力的人。龍生總是在內心這樣敬佩三春。
  最重要的是,三春不怕龍生,甚至願意對他露出微笑。除了家人以外,她是唯一會這麼做的人。和三春交流的時候,無論是多麼短暫的時光,對龍生而言都是至高無上的幸福時刻。儘管自己已經一把年紀,三春溫柔的笑容還是讓他墜入情網。
  龍生將視線往下,瞥見躺在還沒關上的抽屜裡的那顆拷問巧克力。就算等同於拷問,要是能從三春手上收到巧克力,將會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呢──他不禁湧現這樣的美夢。
  然而,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除了工作時間,龍生幾乎不會跟三春說上話;即使扯上工作,他們也只會簡短交談一、兩句話,就像剛才那樣。
  光是從遠處靜靜看著她,就足夠幸福了吧。
  回到現實的龍生關上抽屜,再次處理起手邊的工作。他對著電腦,默默將請款的數字一筆、一筆、一筆輸入專用表格裡,像是機械般平淡地重複相同的動作。
  沒錯,就算春天即將降臨也跟他無關。在這樣的日子,北風龍生依舊是個默默遂行業務的男人而已。

  已經這麼晚了嗎……龍生停下手上的工作,望向牆上的時鐘,發現指針已經來到晚上八點過後的位置。回過神來的他,這才發現會計部的人都已經離開。
  持續盯著電腦螢幕好幾個小時,眼睛實在有些疲勞了。他眨了幾下眼,再依照右、左、上、下的順序轉動眼球。這是能預防視力衰退的眼肌伸展運動。
  要是近視繼續加深,想不戴眼鏡過生活,恐怕就會有困難。這可不成,他無論如何都得阻止這樣的事態發生。堅持不仰賴眼鏡或隱形眼鏡過日子的龍生,為了讓眼肌放鬆而抬頭望向遠處。
  或許因為是星期五晚上,這層樓幾乎已經沒有職員在了。不過──龍生在遠處看見了他的女神。待在那裡的,應該是三春小姐吧?
  他瞇起雙眼確認。那個散發出比日光燈的光芒更加神聖的光輝的……啊,果然是三春千紗。她正一臉嚴肅地看著電腦螢幕。從周遭沒有其他人的情況看來,那個部門目前應該只剩下她在加班。
  這時,電話響起。不是會計部的電話,而是三春所在的辦公小組一角──是海外事業部的電話。
  不知是否因為忙不過來,三春似乎沒有接這通電話的打算。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一般來說,應該不會有人挑這時候打電話過來。然而,電話仍然響個不停。
  「需要幫妳接電話嗎?」
  龍生試著稍微起身詢問。就算想裝作辦公室裡沒人,要在響個不停的電話聲中繼續辦公,恐怕也很吃力。只要自己代替三春接起電話,告訴對方海外事業部的職員都已經下班就行了。龍生原本是這麼想的,不過──
  「不,沒關係。電話一直響很吵吧,不好意思。」
  三春露出有些困擾的笑容,將蓬鬆的捲髮撥到耳後,再深呼吸一口氣,接起電話。
  「含羞草股份有限公司您好,Ah speaking. Yes……ah……could you hold on please?」
  喔喔,她突然改說英文了。對喔,因為有時差的關係,海外事業部在這種時間接到電話也不無可能。在遠處靜靜看著三春的龍生,發現她從隔壁辦公桌抽出一個資料夾確認,看來對方詢問的內容,似乎是其他人負責的案子。
  幸好三春接起了電話。這麼說有點丟臉,但龍生對英文一竅不通。看著以流利英文持續和對方交談的三春,龍生再次湧現佩服之情。然而,他同時也擔心起來。
  像她這麼年輕的女孩子,加班到這麼晚真的沒問題嗎?夜路可是很危險……再說,在即將迎接週末,還是情人節前一天的晚上,她留在公司加班沒關係嗎?三春感覺會安排提前一天的情人節約會,這樣不要緊嗎?她會不會遲到?對方願意等她嗎?
  或許是多管閒事,但這實在讓龍生很在意。儘管如此,他也無法代替三春處理工作。雖然同情三春,龍生還是重新回到自己輸入數據的作業上。在工作告一段落之後,他關閉電腦的電源,開始收拾辦公桌,同時不忘將螢幕、鍵盤和滑鼠擦拭乾淨,如同早上抵達辦公室的時候。
  一如往常地踏進公司、一如往常地制式工作、一如往常地結束業務,最後,是一如往常的下班儀式。

  將座位打掃完畢後,龍生來到更衣室,披上掛在櫃子裡的大衣,朝電梯大廳走去。在他經過休息室外頭的時候,裡頭傳來男性職員「真的嗎?」的驚呼。公司休息室只是用隔板隔開來的空間,沒有另外裝設大門,所以裡面的聲音會傳到外頭。
  「所以妳才在公司留到這麼晚?就為了把這個送給我嗎……?」
  「是的。如果不會造成困擾的話,還請你收下。從進公司以來,我就一直覺得前輩是個很棒的人……這個……不是人情巧克力,所以……」
  從聲音聽來,應該是送拷問巧克力給龍生的女性職員之一。面對這個因為和中午不同的理由而無助顫抖的嗓音,對方以溫柔的語氣回應:
  「好開心啊,我也覺得妳很可愛,所以都有在注意妳呢。」
  實在無法繼續聽下去了。忍不住駐足的龍生,在令人胃酸翻攪的甜美空氣中,再次踏出腳步。
  真心巧克力啊……真是年輕,沒想到會在公司裡見識到真實的小鹿亂撞事件。對了,早上搭乘同一輛電車的那些年輕女孩,不知道最後有沒有順利送出巧克力?收下那些心意的男性,想必正在享受降臨於世的春天氣息吧。
  好羨慕……不對,一點都不羨慕。龍生不喜歡甜食,就算收到巧克力也沒辦法吃。或許聽起來像在逞強,但這是事實。
  啊,儘管如此,每年還是都會收到母親送的巧克力呢──龍生回想起這件事。
  在無法受到情人節眷顧的可憐兒子回到家後,母親每年都會準備黑巧克力送他。從龍生的孩提時代開始,到他邁入社會之後,一直如此。因為這樣的行為讓人各方面都感到苦澀,龍生多次拜託母親不要再這麼做,但她仍堅持己見,龍生甚至曾因此覺得母親很煩人。然而,這樣的母親已因病過世了。
  「在你從某個好女孩手上收到真心巧克力之前,這都是媽媽的職責。所以,我絕對不會停止這麼做,也不會把這個任務讓給別人。」
  三年前,因為無謂地愛面子,龍生拒絕了躺在病房床上的母親遞給他的巧克力。當初自己為什麼不願收下那個巧克力呢?為時已晚的懊悔讓他心痛不已。
  母親的忌日馬上要到了,現在想想,那正是滿載愛情的真心巧克力啊。他恐怕再也收不到那樣的巧克力了吧……
  不成,不小心陷入異樣傷感的情緒裡。龍生抬起頭來,發現已經結束工作的三春站在電梯口,還帶著困擾的表情蹲低身子,似乎是腳上高跟鞋的鞋跟折斷了。
  她單手拎著折斷腳跟的鞋子,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那是一雙鞋跟將近十公分的高跟鞋,要是其中一隻鞋子的鞋跟斷了,想必會很難走路。正感到同情的時候,龍生瞬間想到某件事,於是趕往三春身旁。
  「三春小姐!請妳……用這個……」
  儘管手因緊張而不停顫抖,龍生還是朝她遞出一雙拋棄式拖鞋。
  「北風先生……?」
  轉過頭來的三春顯得相當吃驚。這也是理所當然。突然看到人朝自己遞出一雙拖鞋,不感到困惑才奇怪吧。
  這雙拖鞋,原本是龍生為了因應「可能得進出醫院這類必須脫鞋的場所」的緊急狀況,而放在公事包裡的常備物品。不知道之前曾套在誰的腳上,又是放在那種細菌橫生之處的拖鞋,怎麼有辦法穿呢?就算醫生拍胸脯保證不要緊,龍生的個人信念也不允許他這麼做──不過,幸好他今晚應該沒有去醫院的必要。希望三春願意用這雙拋棄式拖鞋代替她壞掉的高跟鞋……
  「緊急狀況用拖鞋……細菌橫生……不可原諒……穿……」
  傷腦筋。因為不擅言詞,他無法好好表達自己的意思,感覺根本像是來自外國人口中的隻字片語。唉!吞吞吐吐到令人煩躁的說明就免了,重點在於能幫上她的忙就好。
  「總之,請妳穿上這個吧!」
  龍生重整心情,再次朝三春遞出拖鞋。因為是毛巾絨的材質,穿起來軟綿綿的。當然,這雙拖鞋是全新未使用的狀態,同時是值得信賴的日本製品。儘管完全比不上那雙迷人的高跟鞋,但應該能當作應急物品。來吧來吧,請不要客氣,儘管套上它──龍生懷著這樣的想法凝視三春。
  「謝謝……」
  三春帶著有些困惑的表情起身,向龍生點頭致謝後,收下他遞過來的拖鞋套上。感覺高挑修長的她,在脫下高跟鞋之後,身高似乎還不到一百五十五公分。突然矮了一截的反差,更讓龍生覺得憐愛。
  「不好意思……」
  三春害羞地垂著頭按下電梯按鈕。
  變成兩人獨處的狀況了……走進電梯後,站在身旁的三春讓龍生在意得不得了。如果能趁這個機會跟她更自然地對話就好了。除了工作以外,其他時間也能……
  儘管內心這麼想,龍生卻說不出半句適當的發言。對於平常只會跟妹妹對話──或說只能跟妹妹對話的他而言,恰到好處的閒聊實在是一道過於困難的關卡。明明是個難能可貴的好機會,但從剛才持續至今的卻是沉默的耐力賽。龍生心想,得先找到能開口的話題才行,嘗試讓腦袋高速運轉。
  為了話題而困擾的時候,聊天氣是最常見的做法,不過在太陽早已下山的這個時刻,道出「今天天氣真好呢」這樣的開場白,未免太奇怪。不然,要試著聊聊明天的天氣嗎?
  在龍生埋頭苦思的時候,抵達一樓的電梯敞開大門。
  到頭來,他就在說不出半句話的狀態下,錯失這個好機會。感覺好像鬆一口氣,又好像有點失落。正當龍生懷抱著複雜的心情踏出電梯──
  「那個……」
  一直沒有出聲的三春突然開口。
  「如果不嫌棄的話,請你收下這個!」
  三春緊閉著雙眼,以不斷顫抖的纖細雙手,遞出一個用紅色包裝紙包裝得相當精美的小盒子。包裝外頭貼著一張心型貼紙,印在上頭的字樣竟然是──Happy Valentine's Day!
  這……這難道是──
  龍生歸納出一種可能性。這個驚人的答案令他渾身打顫。
  「三春小姐,這是……」
  接過小盒子之後,想明白三春真正用意的龍生凝視著她,後者睜著一雙濕潤又無助的大眼,不知是否因為害羞而速速別過臉去。
  「那我……先走了……」
  三春只丟下這句話,便從電梯裡衝出去。腳上那雙過大的拖鞋,隨著腳步不停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
  殘留在電梯裡的,是甜美的花香味──三春千紗的氣息。
  「我……我收到了……喔喔喔……我收到了啊……!」
  震驚、欣喜、困惑,各式各樣的情緒一起湧上龍生心頭。捧著這個疑似裝著巧克力的小盒子的手,也不停顫抖。
  情人節是只有戀愛高手們能夠享受的奢侈慶典,無論世間籠罩在多麼歡欣喜悅的氣氛之中,只有自己在這一天仍一如往常。龍生原本是這麼認為的──
  這是奇蹟,奇蹟出現了,三十五年出現一次的奇蹟。在龍生至今的人生中,完全沒在戀愛方面眷顧他的上蒼,突然改變態度。
  這樣的我,竟然能收到巧克力!還是那位三春小姐送的!喔喔喔,神啊,感謝祢!就是為了這天,祢過去才一直忽略我嗎!
  面對有些無力招架的幸福感,龍生整個人變得輕飄飄。啊啊,感覺現在甚至能飛上天空呢。想起三春的倩影,龍生的臉上自然而然綻放出笑容。然而──
  不不不,先冷靜點,冷靜下來吧,北風龍生!這個巧克力可沒有什麼特別的含意,是人情巧克力啦,人情巧克力!龍生慌慌張張地這麼說服自己。
  不對,就算是人情巧克力,能從三春千紗手上收到巧克力,已是十二萬分光榮的事。總之,先冷靜一點,可別湧現什麼會錯意的期待。倘若是正值青春期的大男孩,就算內心懷抱淡淡的期待,這般愚蠢的行為仍能被允許,不過,現在龍生已經是個成年男子,比起年輕還比較靠近中年的階段,懂得分辨甜美和苦澀……不,基本上他好像只嚐過苦澀……好哀傷啊──總之,不管怎麼說,他已經不是個孩子。
  別作不切實際的美夢。那個三春千紗,怎麼可能把真心巧克力送給一個比自己大了將近十歲、精力枯竭的大叔呢?
  沒錯,這只是一般的人情巧克力。基於平日工作上的關照,為了表達謝意,即使是隸屬於不同部門、幾乎不曾說上幾句話的龍生,也成了她送巧克力的對象。年輕的菁英果然不一樣,她的體貼和慈悲心腸,遠超過一般人的水準。
  對著澎湃不已的內心這麼強力主張後,龍生將巧克力收進公事包,一如往常踏上歸途。
  啊,車站的閘門處又不自然地空出一條通道。看吧,你就是這樣的人。要是太得意忘形,只會變成笨蛋喔。快醒醒吧,北風龍生。
  站在車站月台的龍生,邊忍受寒風吹拂,邊在內心如此複誦。

  回到家後,他比以往更仔細地洗手、漱口,然後打開客廳大門。
  「啊~龍生,歡迎回來~」
  莉衣奈懶洋洋地趴在沙發上,直盯著手機螢幕,頭也不回地開口。
  她甚至沒有稱龍生為「哥哥」,而是直接叫他的名字。這樣沒大沒小的莉衣奈,是個現年二十歲的女大學生,也是和龍生足足差了十五歲的妹妹。兄妹倆目前一起住在過世的父母留下來的這個家裡,相處得還算不錯。
  應該說,莉衣奈或許還覺得龍生很嘮叨。這也都是因為──
  「喂,電視怎麼一直開著呢?如果不看,就把它關掉啊。還有,桌上也依舊是一片亂糟糟,快點整理乾淨。」
  「我沒有直接看電視,但有在聽它的聲音啊~桌上我等一下會收啦~」
  「又說『等一下』,妳昨天、前天還有更久之前都是這麼說的吧?妳的『等一下』是什麼時候?下輩子嗎!」
  聽到只顧著玩手機的莉衣奈心不在焉的回應,龍生不禁加強語氣。擺放在沙發旁的長桌上,放著讀到一半而將內頁朝下攤開平放的書本、打開的DVD外殼、以及纏繞著電源線的遊戲主機等等。各式各樣的東西散亂在桌上,毫無秩序可言。光是看到這樣的光景,就足以讓龍生煩躁不已。
  「沒關係啦~就算這樣放著,書跟DVD也不會發臭啊~」
  「不對,會發臭!空氣都要變臭了!唉,通風!得通風一下!」
  龍生感覺一股令人不快的溫熱空氣迎面而來,隨即把窗簾拉開,又把窗戶完全打開。伴隨著一陣風聲,冰冷而新鮮的晚風迎面吹來。
  「哎喲~如果你老是這樣怒氣沖沖的,那張可怕的臉會變得更嚇人喔~」
  雙眼終於離開手機螢幕的莉衣奈,邊玩弄鮑伯頭的髮尾邊這麼說。
  要是我生得一張可怕的臉,那妳也一樣吧──儘管想這麼反駁,但不得不說,不同於哥哥,莉衣奈長得十分可愛,有一雙又圓又大、惹人憐愛的眼眸,以及略顯圓潤的雙頰。模樣簡直像小松鼠般可愛的五官,讓人完全看不出她和龍生有血緣關係。
  龍生從雙親繼承了所有帶著銳氣的部分,並將這些特徵再次銳化;相較之下,莉衣奈僅繼承了圓融的部分,並將其轉化成更加甜美柔和的外貌。外表如此不相似的兄妹,或許算是罕見吧。
  「龍生,我說你啊~以前原本像個不通情理的爸爸,但最近變得特別嘮叨,好像還身兼母職的感覺呢。好煩喔~」
  不出所料,莉衣奈用有些厭煩的嗓音回應。
  父親是在龍生國二的時候──也是莉衣奈還在母親肚子裡時意外身故。面對一出生就沒有爸爸的莉衣奈,龍生像個父親般,以時而嚴厲、時而溫柔的態度對待她,今後也打算持續下去。再加上母親於三年前過世,為了代替媽媽,龍生必須比以前更發憤圖強。
  「為了讓妳變成可靠的成年人,從旁監督是我的義務。」
  「咦!我都二十歲了耶~?已經是可靠的成年人!以前就算了,現在你不需要再堅持監護人的立場啦~」
  「那可不行。妳也真是的,因為學校還在放假,每天就過得這麼懶散。好好吃過晚餐了嗎?」
  「吃了吃了,你看!」
  為了不讓龍生總把自己當孩子看待,莉衣奈朝廚房流理台瞥了一眼。龍生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
  趕往廚房後,一如他的預料,眼前是一片宛如阿鼻地獄的光景。瓦斯爐表面滿是油漬和四濺的調味料,上頭放著用過的鍋子和平底鍋,水槽裡則是……啊啊,油膩膩的烹飪器具和碗盤堆積如山。從分量看來……難不成是從早餐累積下來的?
  「嗚哇啊啊啊啊!妳怎麼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
  莉衣奈,妳忘記那天發生的事情了嗎!若是書本或遊戲主機也就算了,但是,這些東西絕對不行!為那段可恨的過往回憶戰慄不已的龍生,甚至忘記自己還沒吃晚餐,隨即捲起衣袖洗碗。
  「你放著沒關係啦,我等一下會洗~」
  「妳的『等一下』到底是什麼時候!臨終前嗎!妳要等到死前才會突然想起,然後動手收拾嗎?妳可不是拖到暑假最後一天才開始寫作業的小孩了。」
  瞧她這副德行,還真敢說自己是不需要監護人的成年人。
  在海綿上擠了一堆洗碗精,再搓揉起泡之後,龍生拿起油膩的食器,迅速但確實地洗去上頭的所有髒汙。
  「再說,妳為什麼不吃我事先準備好的東西啊?冷凍庫裡不是還有嗎?明明不會收拾還硬要下廚,才會變成這樣。」
  「因為你做的菜都好單調嘛~涼拌鹿尾菜、日式炒牛蒡、紅燒小芋頭之類的,都是黑色跟褐色的料理,就連主菜都是鰤魚燉蘿蔔或豆腐漢堡排~」
  「這可是媽媽留下來的食譜呢。」
  看到龍生從廚房吧檯後方探出頭抗議,莉衣奈在沙發上擺動雙腿繼續說道:
  「媽媽都會把年輕人喜歡的菜色跟家常菜做很平均的分配啊~每天都吃這種像是老奶奶會煮的菜色,真的很膩耶!人家偶爾也想吃真正的絞肉做成的漢堡排~送進嘴裡的瞬間,肉汁會在口中迸開來的那種!」
  原來如此,瓦斯爐周圍之所以那麼髒,是煎漢堡排時噴出來的油脂惹的禍嗎……
  「我是希望妳能連媽媽的份一起活下去,才特地挑選比較健康的菜色……而且,冰箱裡的菜色也有肉類料理啊。」
  「你說的肉類料理,是指蒸雞胸肉、蒸雞胸肉跟蒸雞胸肉嗎?」
  「不只有蒸雞胸肉啊。為了避免妳吃膩,我還準備了炒雞絞肉。」
  「啊~真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就算同樣是雞肉,我也想吃炸雞或是照燒嫩雞嘛。論部位的話,我想吃彈牙又多汁的雞腿肉!你做的菜色盡是一些會讓人吃到口乾舌燥的東西,再這樣下去,連靈魂都要枯萎啦……啊,對了!」
  莉衣奈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三步併兩步地衝出客廳。
  真是個靜不下來的傢伙。儘管覺得無奈,龍生仍繼續洗完所有碗盤,並把瓦斯爐清理到用手指抹過時,會發出啾啾聲那麼乾淨。好,太完美了!正當他沉浸在成就感中──
  「來,情人節快樂!」
  返回客廳的莉衣奈,用單手朝龍生遞出一個塑膠袋,裡頭是沒有情人節包裝、極其普通的薄荷口香糖,或許是她剛才衝去便利商店買回來的吧。這似乎是龍生頭一次在情人節收到莉衣奈送的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到龍生困惑蹙眉的反應,莉衣奈嘻皮笑臉地表示:
  「巧克力太甜了,你沒辦法吃對吧?所以,我選了哥哥也能吃的口香糖送你~」
  她、她叫我「哥哥」?好噁心啊,平常不是都直接叫名字嗎?
  看來,絕對事有蹊蹺。
  「妳這次又想要什麼?」
  識破莉衣奈的計謀這麼反問之後,她回以一句「被發現啦」,輕輕吐舌。
  「有個叫Michelle Rosalie的牌子推出的春季新鞋超級可愛的!閃亮亮的淺粉色漆皮材質,還附有可拆卸式的蝴蝶結。不過,價錢就不太可愛,超過三萬日圓呢……」
  「妳是要我用那個當白色情人節的回禮?」
  「哇喔,正確答案!不愧是哥哥……不,兄長大人!」
  莉衣奈做出雙手合十的祈禱姿勢,仰頭望向龍生,還展開高速眨眼的攻勢。啊,這不是人情巧克力,而是想追求一本萬利的撒嬌巧克力……不對,是撒嬌口香糖。
  「不要痴人說夢話。」
  「咦~好過分喔!收不到任何巧克力的可憐哥哥,別說是做出來的菜色,連靈魂都要跟著枯竭了。人家只是想給你一點滋潤啊!你打算糟蹋妹妹的體貼心意嗎?」
  接著,莉衣奈開始搜刮冰箱,邊說著「有什麼關係嘛~來,這個也給你喔」,邊把被她翻出來的優格遞給龍生。住手,那本來就是我買的東西好嗎?再說──
  「我有在公司收到巧克力了。雖然是連人情巧克力都不如的拷問巧克力……」
  「哈哈,對方又用很失禮的方式送你了嗎?我記得,你去年收到了用公司內部郵件寄來的威士忌酒糖巧克力對吧?今年是什麼?從暗處用吹箭把杏仁巧克力射到你桌上?」
  不,倒還不至於那麼失禮。不過,嗯,或許差不多吧……無法完全否定而打算點頭同意時,龍生瞥見裝飾在廚房吧檯上的蘭花,這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不……對了,我今年確實從別人手上收到巧克力!」
  他回憶起那股輕飄飄的甜美花香──啊啊,沒錯。不斷告誡自己不要痴心妄想,一如往常地返家、一如往常地和妹妹對話的同時,龍生也將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不過,他確實有收到。除了人情巧克力以外,還有一個霹靂無敵特別的巧克力!倘若那不是自己在作白日夢的話──
  為了確認,龍生趕往放著公事包的自己房間。
  「不要逞強、不要逞強了,就算沒有收到任何人送的巧克力,我也最喜歡哥哥!如果你願意買Michelle Rosalie的跟鞋給我,我就會更喜歡你喔~~~~」
  儘管莉衣奈仍不死心地對著龍生的背影吶喊,但龍生不理她,逕自返回房裡確認。
  「果然不是我在作夢……」
  從公事包裡翻出來的,是用紅色包裝紙包著的小盒子。龍生以雙手小心翼翼地包覆著它,返回客廳對莉衣奈表示「妳看這個」,然後,像是展示水戶黃門刻有家徽的印籠(註2:印籠 用來裝印章的精緻小盒子。)般亮出盒子。
  「這是你親手收下的?對方面對面送給你的?不是隔著什麼護具遞出來的?」
  莉衣奈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這也難怪。畢竟,就連收到巧克力的龍生本人,現在也覺得不太敢相信。好啦,跟我一起感謝這個奇蹟吧,吾妹!
  「算了,怎樣都無所謂啦,那巧克力我就收下囉~」
  不同於銘感五內的龍生,莉衣奈隨即冷靜下來,一把奪過那個小盒子。
  「啥!誰說要給妳!那可是三春小姐──在我心中宛如沙漠綠洲的人物,贈送的特別禮物……」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甜食嗎,龍生?既然這樣,被我津津有味地吞下肚,這盒巧克力跟那位三春小姐也會比較開心吧~總比被你勉為其難地吃掉來得好。」
  自以為是地說完大道理後,莉衣奈便粗魯地撕下用來固定包裝紙的貼紙。
  「哇,喂!快住手!得秉持更感恩的心情對待它!首先,要把這盒巧克力放在佛壇上祭拜……對了,還得跟爸媽報告一下!」
  「都已老大不小,還要為了收到人情巧克力跟父母報告?不用啦、不用啦。要是真心巧克力也就算了,因為人情巧克力而報告,只會讓待在天堂的大家為你嘆氣!」
  唰唰唰!莉衣奈無視龍生的制止,將盒子外頭的包裝紙撕爛,紅色的碎紙片跟著漫天飛舞。啊啊啊,為什麼拆個包裝要這麼粗魯呢,這個野孩子!
  目睹這般悽慘的光景,龍生不禁感到頭暈目眩。無視這樣的哥哥,妹妹一派悠哉地喊著「我要開動囉」,把裝著巧克力的盒子打開。
  然而,下一刻──
  「這是什麼……」
  莉衣奈的動作瞬間僵住。她圓瞪一雙本來就已經圓滾滾的眼睛,愣愣地杵在原地。
  看到她明顯不對勁的反應,龍生內心湧現一股不安。
  「莉衣奈……?」
  催促她說明情況後,莉衣奈以像是看到鬼的嗓音尖叫著表示:
  「龍……龍龍龍龍龍生!這……這是認真的耶!不是什麼人情巧克力!」
  看樣子,她打算調侃哥哥吧,大概是撒嬌口香糖作戰失敗的反擊。
  「妳怎麼知道不是人情巧克力?」
  我才不會上這種當呢!雖然龍生冷靜地反問,但莉衣奈仍不死心地大喊「因、因為,你看這個」,然後將裝著巧克力的盒子亮給龍生看──
  「這……這是…………」
  轟!
  龍生感受到一股宛如五雷轟頂的衝擊。
  電流竄過全身上下,心跳也劇烈到超脫現實的程度。儘管感到無法呼吸,龍生的雙眼仍死盯著巧克力,連眨都不眨一下。
  因為,放在盒子裡的那塊心型巧克力,上頭寫著這樣的三個字:

  我愛你。

  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龍生這麼想著,從莉衣奈手中拿走巧克力,從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再三確認。但不管用什麼樣的姿勢審視這塊巧克力,上頭都是這麼寫的。以粉紅色的造型用巧克力寫出來的,就是這三個字沒錯。
  不是「我喜歡你」、「最喜歡你了」或是「愛死你啦」,也不是「Je t'aime」或「對你愛不完」。而是「我愛你」這樣直接、熱情,卻又含蓄而誠實的愛語──
  「難道……這……真的是……?」
  面對令人震撼的現實,龍生感覺全身發軟。再也站不住的他跪坐在地,無法按捺的感動之情一滴、兩滴、三滴──化為斗大的淚珠落在地板上。
  「討厭啦,你哭了嗎,龍生?」
  莉衣奈擔心地彎下腰,窺探龍生臉上的表情。
  「我還以為……沒人能了解我……畢竟我生得這樣一張臉啊。截至目前的人生,我總是被誤會成可怕的傢伙,遭他人迴避。但現在──」
  四滴、五滴、六滴,眼淚無止盡地往下掉。自己究竟有多渴求愛情啊。
  然而,這也無可奈何。再三用「這是人情巧克力」自我暗示之後,卻發現來自三春千紗這位清秀佳人的巧克力,裡頭包含著特別的心意。
  「喔喔喔,看啊,莉衣奈!上頭果然寫著『我愛你』三個字!啊啊啊,神啊!這三十五年來,完全忘記在戀愛方面眷顧我的神,今年終於認真起來了!為了彌補長年以來的空窗期,祂透過超高速的連續技,馬不停蹄地對我露出微笑!咕~~這麼勉強的話,明天臉頰可會痠痛不已喔!這是微笑的跳樓大拍賣,是破盤價的笑容啊!簡直歡欣鼓舞到非比尋常的程度啦,嗚哇啊啊啊啊啊!」
  或許是因為過度亢奮,龍生感覺身體逐漸沸騰發燙。不成,巧克力會因為這股熱度而融化!
  察覺到危險的他,從盒子裡一把撈出巧克力,憑藉本能大口咬下。
  「哇,你在幹嘛啦,龍生!那是我要吃的耶~」
  「不行。人情巧克力也就算了,但真心巧克力我可不會讓給別人!唔!我的胃酸在翻攪……唔唔唔~~」
  來自女神的贈禮,是個實在稱不上美味的珍貴寶物。這種過度而顯得黏膩的甜味,隨即讓龍生的身體產生排斥反應──不過,他拚命壓抑住不斷湧現的反胃感,一口接一口地吞下巧克力。
  「三春小姐的愛,我一點一滴都不會浪費……唔唔唔!」
  「等等……你不要吃了啦!巧克力可不是讓你噙著淚水吞下肚的東西!你的身體已經開始抽搐,還露出一臉無法見人的表情了,龍生!」
  「別阻止我,愛情就是這種時而令人痛苦的東西啊!沒錯,這正是愛的滋味!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天堂啊啊啊啊!」
  再三湧現的反胃感,以及不斷往上冒的胃酸,都是愛情的香辛料。儘管已臉色發白,龍生仍將剩餘的巧克力一口氣塞進嘴裡,甚至開始啃咬手上的空紙盒。
  「唔唔唔唔唔~~愛情的香辛料!唔唔唔唔唔~~!」
  「鎮定點,龍生!那個不能吃啦,快點變回人類!」
  看著有如精神病發作而做出奇特行為的哥哥,冷靜的莉衣奈從旁給予一記當頭棒喝。
  「──是說,收下巧克力的時候,那位三春小姐有說什麼嗎?諸如『我會等你答覆喲~』之類的。」
  「不,沒有。她只說『如果不嫌棄的話,請你收下這個』,然後就跑走了……」
  三春沒多說什麼,只是把巧克力遞給自己。她纖細的手不斷顫抖,一雙水潤的大眼綻放出令人揪心的光彩。現在想想,只是送人情巧克力的話,不可能露出那樣的表情。
  是嗎?她想直接表明愛意,卻又因為沒有勇氣而說不出口,所以把這樣的心意寄託在巧克力和熱切的眼神之中,努力試著傳達給我嗎!啊啊,可是,這真是太糟糕了!我實在是個不夠貼心的男人。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卻連一句道謝的話語都沒說,只是愣愣地杵在原地……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
  「對不起,三春小姐!雖然遲了一些,但我確實收到妳注入這塊巧克力裡的熱切少女心!敝人絕不會辜負妳令人憐愛的心意!」
  睽違三十五年的奇蹟,打開心中生鏽的開關──至今從未使用過的積極向上戀愛電路,此刻終於有電流通過。
  「喔喔,神啊!不才北風在此發誓,絕對會竭盡所有心力回應三春小姐的愛!」
  龍生緊捏著那個留下齒痕的小盒子,決定為自己過去負面又消極的態度畫下休止符。

  情人節之後,是不同於往常、令人雀躍的星期一早晨。或許是因為腳步變得過度輕盈,龍生比平常搭上更早一班電車,然後比平常更早到公司。踏入公司大樓的瞬間,他發現楚楚可憐的純潔少女──三春千紗的身影。
  竟然這麼快就遇見她,這絕對是命運的安排。不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如此堅信的龍生,邁開大步朝三春走近。
  「三春小姐,請問妳現在方便嗎!」
  很完美的開場白。他沒有口吃,咬字清晰地說出這句話。
  「北風先生……?」
  她宛如寶石的雙眸透出驚訝的反應。接下來的對話內容,要是被其他人聽到,實在有些難為情。
  「總之,我們先到不會引人注意的地方吧。」
  語畢,龍生領著三春,來到位於和電梯大廳反方向的逃生口附近。
  「我也懷抱著和妳相同的心意,所以……」
  為了讓羞怯低頭的三春感到安心,儘管嗓音因緊張而拔尖,但龍生總算是將自己的想法傳達出去。接著,他從西裝內袋裡掏出準備好的東西,意氣風發地遞給三春。那是個象徵火熱戀情的暗紅色記事本。
  「詳細內容還請妳參考這個。日後請多多指教!」
  或許是因為心意相通而大受感動,三春說不出話,只是以手掩嘴發出「嗚嗚……」的呻吟;接下記事本的手,顫抖到彷彿連龍生都能感受到她加速的心跳。接著,她看似有些害臊地歪過頭,對龍生微微一笑。
  啊啊,這就是戀情開花結果的瞬間嗎?
  因為是第一次體驗,感動也連帶加倍。超重量級的幸福感,幾乎令龍生一陣暈眩。長年的寒冬結束了,春風終於吹來自己身邊。
  面對和過去截然不同的人生序幕,龍生的心彷彿不斷彈跳的小兔子,以能夠跳出五周跳的衝勁高高躍起。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戀情尚未萌芽


  「騙人……我不是……在作夢吧…………」
  獨自被留在逃生口旁的千紗,翻開北風剛才交給她的暗紅色記事本,看到裡頭的內容後,不禁這麼嘆道。
  三春小姐,謝謝妳今天這塊灌注了深厚愛情的巧克力。能從妳的手上收到如此美好的禮物……啊啊,這真是令人誠惶誠恐的至高喜樂。儘管僭越,但請容我這麼說,我也同樣深愛著妳──
  看著激情滿溢的文章開頭,千紗的雙眼蒙上一層水氣。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跟那位北風先生兩情相悅……
  怎麼辦?身子止不住顫抖呢,幾乎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可是,這並非是因為太幸福而不知所措的眼淚,或是感動到極點的淚水。
  千紗將紅色的記事本緊緊揣在懷中,真心祈求──
  啊啊,如果這是一場夢就好了……
  因為……因為,她完全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一切都是誤會喲。

  我怎麼可能深愛著北風先生嘛~~~~~~!

  討厭,這下子要怎麼辦?北風先生怎麼會有這麼誇張的誤會呢?
  好想跟他說這一切都是他搞錯了。可是,如果說出這種話,一定會被殺掉。
  「討厭~我還不想死啊~~~~」
  趁周遭沒有其他人,千紗讓自己沒出息的一面完全解放,哭喪著臉癱坐在原地。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的她,試著捏了自己的臉頰、手臂,甚至懷抱最後一絲希望捏了腳背。遺憾的是,痛感再真實不過。
  儘管很難過,但這就是現實。從上週末開始,她的運氣就奇差無比……
  「這個世上根本沒有神吧……?」
  凝視著腳上那雙淑女必備武裝的高跟鞋,千紗不禁吐露出喪氣話。
  至於為何會演變成這種事態,就得從情人節的前天說起──

  「打擾一下,三春小姐,妳現在方便嗎?南美那個案子發生了一點問題……」
  「啊,這個之後也麻煩妳。對方突然拜託我們變更送件地址……」
  暫時離席的千紗回到辦公桌前的瞬間,剛進公司兩、三年的後輩們接二連三找上她。
  「好,那先從笹井小姐開始吧。」
  千紗在辦公椅上坐好,面帶微笑地協助這些後輩解決問題。這是很稀鬆平常的狀況。
  依據海外業務課的指示跟客戶聯絡,並針對商品出口業務進行各種調整,這即是千紗隸屬的出口業務課的職責所在。在海外事業部當中,以年輕職員占多數的這個部門,讓才進公司第五年的千紗,成了繼課長之後的第二負責人。一旦發生什麼問題,她就必須出面協助其他後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只能跟對方交涉了。不過,這對妳來說還太困難,這次由我來處理吧。」
  老實說,這是個很麻煩的案子。儘管如此,千紗臉上仍維持著「就交給我吧」的笑容。看到後輩愧疚地向自己低頭鞠躬,千紗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頭。
  「我會把跟對方交涉的郵件副本給妳,請妳參考我的寫法,下次試著自己處理吧。呃,接下來是松澤小姐嗎?啊,這個案子…………」
  做出迅速、正確的判斷,並協助解決問題。千紗撥開披垂在肩上的髮絲,繼續以從容的態度應對。
  「不要緊,現在還來得及另做安排。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需要參考的話,我再拿相關文件給妳。還有其他人有問題嗎?」
  千紗從座位上起身詢問,後輩們朝她搖搖頭表示不要緊。
  很好,這樣就可以暫時集中精神處理自己的工作。因為累積了不少工作,得趁現在處理完畢才行!
  在千紗鼓起幹勁坐下,並將手放上電腦鍵盤的這一刻──
  「三春小姐~無商業價值的貨物出口報單要怎麼打啊?」
  坐在旁邊的問題兒童桃原美穗,搖晃著一頭跟辦公室格格不入的金髮雙馬尾問道。
  噯,我剛才有問「還有其他人有問題嗎」對吧?在那個當下,妳還一臉悠哉地在玩手機對吧?
  再說──
  「桃原小姐,這是妳第幾次負責同樣的報單?差不多該記住怎麼打了吧?之前完成的資料沒有留下來嗎?」
  千紗帶著笑容,試著以柔和的語氣反問。
  「咦~那種東西人家早就丟掉了啦~美穗不喜歡自己的辦公桌堆得亂七八糟的嘛~」
  說著,桃原用手指捲起雙馬尾的髮尾。嗚哇~~好想揍她喔~~
  「嗯,可是啊,如果不自己學著做,每次都問別人的話,工作能力就不會提升喲。妳要不要試著好好做筆記呢?」
  千紗帶著僵硬的笑容探頭看桃原的電腦螢幕,確認她打到一半的報關文件。
  「討厭,這不是好一陣子之前拜託妳做的東西嗎?而且送件地點打錯了,不是台中,是台北。因為跟往常使用的貨運港口不同,我當初有交代妳預約時要注意這一點吧?」
  「咦~是這樣嗎?人家忘記了啦~」
  因為妳都沒做筆記啊!記一下好嗎!
  「這艘船的航線,應該不會在台北的港口停靠喔。妳現在馬上重新預約一次吧,船名跟貨運排程都得變更才行。」
  「咦!人家已經照著這上頭的排程知會客戶了耶~對了,反正都是到台灣,這樣送過去就好了嘛~還要變更太麻煩了,誰叫他們取這種容易混淆的地名。」
  「我說妳啊,如果預定送往福岡的貨物被送去福井的話呢?是個大問題對吧?變更運送船隻後,除了必須知會客戶以外,也別忘記聯絡跟我們配合的貨運業者。因為要確保有車輛能夠載貨──嗯?為什麼報價單跟裝箱單上頭的個數不一致?」
  聽到千紗指摘出螢幕上的其他錯誤後──
  「哎喲~請妳不要一次挑這麼多毛病嘛~人家都沒幹勁了~」
  桃原鼓起腮幫子,露出一臉不滿的表情。
  「如果妳能夠把工作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好啦好啦,也不用講成這樣嘛。桃原才來這間公司一年啊~犯這種小錯,不是挺可愛的嗎~」
  在千紗忍不住加重語氣後,似乎一直聽著兩人對話的綿貫課長從旁插嘴。或許是因為身型矮小,與其說是「綿貫」,給人的印象更接近小狸貓(註3:小狸貓 「綿貫」與「小狸貓」的日文發音相近。)。他在去年秋天,代替被派駐海外的前課長調動到這個部門,在貿易方面是個門外漢,經常會做出雞同鴨講的發言。
  「她的資歷馬上就要滿兩年了喲。這種小錯會如滾雪球般成長,不是一句『可愛』就能帶過的……」
  「不成啊,三春,女孩子就要可愛一點~一天到晚生氣的話,只會讓臉上徒增小細紋喔~要是變得滿臉皺紋,可就嫁不出去囉~」
  綿貫邊這麼說,邊以直尺拍打他髮線不斷後退的額頭。別管我好嗎……面對千紗沉默的反應,他又繼續開口:
  「哎呀,沒辦法嘛,最近的年輕人都是平成年間出生的,是所謂的寬鬆世代啦,寬、鬆、世、代!」
  出現了,寬鬆世代汙名化!年長者總是愛用「寬鬆世代」這個背景來嘲笑年輕人。
  「課長,我也是寬鬆世代的一分子。請不要因為別人是寬鬆世代,就抱持偏見。」
  「咦~妳不是昭和年間出生的嗎,三春?明明是昭和人,卻是寬鬆世代的一分子啊?哈哈哈,這還真是災難~」
  課長繼續拍打額頭,同時愉快地哈哈大笑。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一旁,身為寬鬆世代同伴的桃原,也說著「原來三春前輩是昭和人啊~怪不得……」而噴笑出來。是怎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總之,三春,麻煩妳對新人更溫柔、更溫柔一點喔,要不然他們馬上會辭職。之前,分店的某個新人業務員,只是因為稍微挨罵,之後就不來上班了。他外出跑完業務後直接回家,所以在公司白板上寫了NR的註記,但可不是No Return,而是Never Return的意思。果然是寬鬆世代!」
  說著,課長繼續用丹田發出「哇哈哈哈哈」的笑聲,徹底瞧不起寬鬆世代。既然這樣,接受過昭和年代全盛時期的填鴨教育的我,就展現實力給你看看吧──儘管千紗很想這麼說,但……
  「對啦,三春,這台電腦是怎麼回事?因為舊的電腦壞了,所以公司給我這台新的,可是我一碰到螢幕,它就會自己亂動耶。不,我沒有碰滑鼠喔。就算沒碰滑鼠,像這樣想摸螢幕上的文字確認時,畫面就會突然咻一下……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妳看,就像這樣、就像這樣!嗚哇~它又動了!畫面會擅自切換,真是傷腦筋~」
  是誰把觸控式電腦螢幕分配給課長的啦!沒轍了,完全無法仰賴他。千紗快步走向課長的座位,無言地將引發問題的觸控模式關閉,再立刻返回座位對身旁的桃原說:
  「剛才我說的內容,妳還記得嗎?真~的很對不起喔,但能請妳加油一下,挑戰自己變更預約的內容嗎?總之,先完成這個任務就可以了。嗯,那請妳試試看吧~」
  千紗以甜美溫和到彷彿在和幼稚園兒童說話的語氣,非常、非常溫柔地囑咐桃原。這般難為情的舉動,讓她磨耗掉不少精神。不過,她並不會就此氣餒,因為千紗可是一名成熟的淑女。
  她低頭確認腳上那雙高跟鞋,在內心暗自喊一聲「好!」切換心情。
  沒問題,還能繼續戰鬥。

  「抱歉,我來晚了,因為突然有一批東西要出貨。」
  結束工作後,千紗趕往某間常去的餐酒館。
  或許因為燈光昏暗而讓人不太敢踏進去,狹窄的店內總是冷冷清清。坐在吧檯前的南城惠里子是千紗從大學至今的友人,她和千紗同期進入公司,目前在國內業務部工作。
  「妳那邊還是老樣子,真是忙碌。我先開始喝囉。」
  舉起酒杯的惠里子,留著一頭華麗的捲髮。她穿著薰衣草紫色的低胸針織衫,下半身則是有開衩設計的黑色窄裙。這副貼身的打扮,讓她豐滿的體態顯得更加有魅力,卻又不會給人庸俗的印象。
  如同她的外表,惠里子的人際關係同樣多采多姿,但她有著大而化之的直率個性,所以和千紗很合得來,兩人每週會像這樣一起喝酒一、兩次便是最好的證據。不過,雖說是喝酒,但千紗只會點無酒精飲料就是了。
  她在惠里子身旁坐下,點了杯薑汁汽水仰頭飲盡,重重吐出一口氣。
  「辛苦囉,又在幫後輩善後嗎?怎麼不點酒呢?可以讓妳好好放鬆喲。」
  「不行啦,明天還要上班,要是宿醉可會影響工作。再說,我也不太能喝酒。」
  看到千紗搖搖頭,惠里子回以一句「妳還是老樣子」,並投以幾分無奈的同情眼神。
  「對了,今天中午我在咖啡廳看到笹井跟松澤喔,她們不停稱讚妳呢,說妳:『總是充滿自信又可靠,還很會照顧人。除了工作以外,連妝容打扮都無懈可擊,感覺就是一名令人憧憬的成熟女性!』這樣看來,妳相當受到後輩的愛戴呢,真是太好囉。」
  惠里子模仿兩人的語氣說道。聽到別人這麼說,感覺其實還不賴。就在千紗為此感到開心的時候──
  「不過,她們之後又說:『可是,她是不是快三十歲啦?已經有點年紀了,還不打算結婚嗎?要是她因為結婚而辭職,我們就傷腦筋了呢~』」
  千紗的雙肩隨即無力地垂下來。不知該說是幸或不幸,她完全沒有這樣的計畫。
  「她們還可以啦。除了個性很得人疼以外,也會坦率聽別人的建議,算是必須讓人費心照顧的可愛後輩。問題在於──」
  問題在於那傢伙。在腦中一閃而過的,是頂著一頭和辦公室格格不入的金髮雙馬尾的桃原美穗。
  「那個女生真的太誇張了,不懂得做筆記,就算犯錯也不會道歉,只有發牢騷比任何人厲害。真的很想跟她說:『妳給我差不多一點!』」
  「啊~妳是說那個肌膚跟頭腦都很嫩的新人?真虧她能進我們公司。」
  「她好像是靠關係進來的。可能因為這樣,之前的課長也很縱容她,讓她更加得寸進尺。就是因為有那種人在,才會讓人產生『寬鬆世代就是這副德性啦~』的偏見。有夠失禮的。」
  「再加上她是新進員工,所以八成是徹底的平成寬鬆世代吧。真可恨啊,這些沒看過轉盤式電話的世代。」
  「畢竟我們是昭和末期的寬鬆世代嘛……我今天還因為這樣而被課長取笑。」
  「就算屬於寬鬆世代的一分子,但因為我們經歷的是萌芽期,所以倒不覺得自己過得特別輕鬆呢。我可以背出圓周率的小數點以下二十位喔。」
  「我以前念的是私立學校,連星期六都得上課,然而,就因為是寬鬆世代這樣的理由,依然得承受別人異樣的眼光。真的很討厭耶。」
  「還是說,妳乾脆承認『是的,我就是寬鬆世代』然後大方偷懶?既然對方擺出瞧不起人的嘴臉,我們乾脆也用『對呀,就是這樣沒錯~』的態度回應,輕鬆享受人生就好啦。」
  「但這麼做的話,感覺像個笨蛋一樣……」
  「不是笨蛋,只是佯裝成笨蛋而已。應該說,這才是聰明的處世之道。反過來利用鄙視自己的人,對那些笨蛋以牙還牙。」
  原來如此──雖然千紗一瞬間湧現這樣的想法,但隨即又將其否定。要是她變成一個笨蛋,自己隸屬的部門絕對會出問題,再說,千紗的自尊也不容許她這麼做。
  在這方面,千紗覺得惠里子真的很高明。她可以大方把自己處理不來的問題丟給適合的同事,也能老實表達「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的訴求,所以幾乎不曾加班過。跟總是一肩扛起所有責任的千紗完全不同。
  「不管多努力,沒辦法完成的事,就是沒辦法完成嘛。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交給別人,然後盡全力做好自己做得到的事──多虧這樣的原則,工作時間和私人時間我都挺享受的呢。」
  惠里子說著,喝光不知道是第幾杯的雞尾酒。如果自己也能像她這麼放鬆就好了,可惜千紗無法這麼精明。
  「更何況,能讓人以『她就是笨笨的』一笑置之,或是撒嬌也讓人覺得很可愛,也僅限於二十五歲之前的女孩子吧。這對快三十歲的人來說太勉強了。我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了……」
  「妳是四月前出生的,所以還算好呢。哪像我,到了四月就要邁入二十八歲。要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便會在不知不覺中迎向而立之年。」
  「要是再晚點出生,就能當平成人了啊……這樣一來,桃原也找不到藉口挖苦我~她是九○年代出生的呢,真讓人羨慕……」
  「傻瓜,豈止是九○年代,之後還會有在西元兩千年以後──在嶄新世紀出生的年輕人湧入我們公司呢。接著,包含平成出生的桃原在內,都會被他們以『上個世紀的人就是這樣~』一竿子打翻喔。」
  「噫!好可怕~快救救我,惠里子!」
  千紗想像著擁有一身如同改造人那般金屬軀體的新人,忍不住汗毛直豎。不知道新時代會送來什麼樣的刺客。為求萬全的因應,她可得加倍磨練自己才行!
  儘管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但千紗同時也覺得,還要比現在更努力的話,實在太累了。老實說,目前的生活已經讓她分身乏術,每天都有種快窒息的感覺。
  至今,千紗還是沒有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的真實感。她有在工作,選舉時也會去投票;可以喝酒,就算抽菸也不違法。儘管如此,相較於年輕時在內心描繪的那個身影,現在的自己似乎還是相當稚嫩。與其說是成年人,反而比較像個拚命裝出成熟模樣的孩子。
  不過,在上司和後輩都無法仰賴的現在,她只能繼續努力扮演一個幹練的成年人。
  若不想因為寬鬆世代的背景而被別人瞧不起,更必須如此。
  「唉~要是前輩們還在就好了~」
  「我記得妳之前說過大家都辭職了?」
  「嗯。她們都是很可靠又很棒的人,我幾乎想永遠跟她們一起工作呢~幾位前輩好像都是基於結婚生子這種人生計畫,所以才不得不離職的樣子。」
  「結婚生子啊……要當個職場女強人,還是走入家庭,感覺是每個女人都會遇上的抉擇。一般企業基本上都不太照顧女性,尤其是我們這種古板又保守的公司。」
  聽到惠里子語帶不屑的感想,千紗點頭如搗蒜。
  「要是遲遲沒有結婚,就會被揶揄『已經嫁不出去了』之類的。在這方面,我覺得男人就很吃香~人們會說女人『已經三十歲』,但換成男人,卻會變成『才三十歲』而已。他們就算單身,也不會像女性那樣被調侃。『青春就是女人的一切』這種風向,能不能修正一下啊?」
  而且,自己也已經老大不小,卻還無法成為真正的成年人。加上這樣的焦慮感,千紗總覺得心情一下子變得好沉重。
  「唉~如果能變成男人就好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妳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嘛。腳上還穿著這麼高的高跟鞋,完全沒打算捨棄身為女人的特質呀。」
  惠里子望著千紗的腳下,道出犀利的指摘。
  「我會有『如果自己生為男兒身該有多好』的想法,但畢竟這輩子沒辦法啊。不管怎麼樣,我都是個女孩子。儘管只能配合著男人工作,但就算我穿上男用西裝跟皮鞋也不會有半點幫助。既然生為女人,能以這樣的身分享受的樂趣,就該好好享受才對。」
  「的確如此。光是精心打扮自己,就會讓心情變得很好。」
  「就是說呀!妝容和穿搭就是我的武裝!在這之中,高跟鞋更是絕對少不了。」
  說著,千紗以陶醉的眼神望向自己腳上那雙高跟鞋。她今天穿的是造型設計充滿美感的一雙尖頭高跟鞋,兼具甜美和高雅的黑色蕾絲花樣也讓她十分中意。
  「惠里子,妳小時候會不會很嚮往高跟鞋?它感覺就是成熟女性──淑女的象徵對吧?到了這把年紀還說這種話,聽起來或許很奇怪,不過,感覺高跟鞋是個能讓人看起來更成熟的道具。」
  「光是化妝不行嗎?整天都穿著高跟鞋,到了傍晚很不舒服吧?我在工作的時候都會換穿低跟鞋。」
  看到惠里子不解的反應,千紗隨即回答「不行」。
  「只有化妝的話,不看鏡子就會忘記自己已經是個大人。」
  儘管年紀不小,自己卻仍像個孩子。想要在不可靠的上司和後輩面前虛張聲勢的話,她需要一個雙眼看得見、能證明自己是成年人的證據。感覺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千紗總會望向自己腳上的高跟鞋,然後回想起自己是個大人、必須振作一點的事實。
  「儘管已不是少女的年紀,我還是想當一名抬頭挺胸的淑女。諸如年齡、教育背景和性別,全都在嘗試扯我後腿,可是只要穿著高跟鞋,我就會覺得自己還能繼續奮鬥。」
  看到千紗露出燦爛的笑容這麼表示,惠里子沒好氣地詢問:「這樣不會很累嗎?」
  這樣不會很累嗎?當然是……
  「當然超累的啊~~~~!好痛苦,救命,快來人安慰我一下~~~~!」
  千紗「嗚哇!」一聲哭倒在惠里子身上。在好友面前,費盡心力的全副武裝也會瞬間瓦解。面對像隻無尾熊般緊緊抱住自己手臂的千紗,惠里子說著「好乖好乖」輕聲安撫她,接著又說:
  「想要人溫柔安慰妳的話,就交個男朋友吧?沒錯,如果想充分享受身為女人的人生,可少不了談戀愛呀!」
  惠里子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似地突然拉高嗓音。
  「戀愛啊……我都不記得該怎麼談了。」
  「妳完全枯萎了耶……這不是在拍馬屁,我真的覺得妳是個美女喲。雖然比不上我就是了。」
  千紗聳聳肩,啃著蔬菜棒回以一句「那還真是謝謝喔」。
  「妳該不會仍然忘不了那件事吧?」
  惠里子挑起單邊眉毛,以犀利的眼神望向千紗。
  「也不是這樣啦……不管跟誰交往,我都沒辦法和對方維持長久的關係。該說無法信任對方嗎……我總是會起疑。」
  大學一年級時,千紗第一次交到男朋友。對方跟她同樣隸屬於網球社,是比千紗大一屆的學長,個性開朗又健談,一直都是社團的核心人物。
  國、高中都就讀女校的千紗,幾乎沒有和男生接觸交流的機會。這樣的她,和男性相關的情報來源,只有已經死會的友人曬恩愛的話題,而且還是被過度美化的內容。在這種狀態下,再加上滿是甜美添加物的少女漫畫和愛情故事,導致千紗在心中塑造出和現實相差甚遠、完美無缺又閃亮亮的王子形象。現在回想起來,她當年對男性的理想實在太高了。
  正式交往的幾天後,在兩人正甜蜜的時期,千紗問了對方一個問題。
  ──你喜歡我哪一點?
  在友人曬恩愛的內容中,或是漫畫、連續劇裡頭,男方一定都會露出略為困擾的反應,接著表示:「這種事,我沒辦法用一句話帶過呢。真要說的話,就是妳的一切──我喜歡妳的一切。」語畢,還會溫柔地將女方擁入懷中。所以,自己的男朋友一定也──
  當時,千紗的內心滿是這種彷彿以巧克力、焦糖、蜂蜜和楓糖混合而成的甜美期待。
  然而,對方不假思索地回答:「長相。」
  不,聽到你喜歡我的臉,也讓人很開心啦,但應該還有其他原因吧?在千紗這麼想的時候,男朋友又笑著補上:「能跟人炫耀自己的女朋友是個美女,真的很棒耶。而且妳的身材也很好啊~不過胸部比較小,算是美中不足的地方吧。」等輕浮不已的感想。
  在千紗的愛意因打擊而有些冷卻的同時,又突然被男朋友推倒,讓她對這個人更加反感。就算表態拒絕,對方也以「有什麼關係嘛,我喜歡妳啊」為由,不肯停手。在千紗果斷拒絕後,男朋友甚至惱羞成怒,她也因此對他大失所望。聽到對自己已不剩半點感情的千紗提出分手時,男朋友甚至懇求:「一次就好!就算只有一次也好,跟我上床吧!」讓千紗幾乎想跟他維持一整個銀河的距離。
  「那傢伙是典型的渣男啦,只把女孩子當作消耗性的裝飾品。在跟他交往之前,我不是曾勸退妳嗎?雖然妳沒聽進去。」
  「我沒看穿這一點嘛。畢竟我對男生沒有免疫力……」
  「大學生確實會比較膚淺,不過,現在大家都成熟多了。現在的話,應該能好好談一場成年人的戀愛吧?」
  「可是到了這個年紀,更無法迴避這方面的問題呀。畢竟已經不是國、高中生,說想談一場柏拉圖式的戀愛,只會讓人打退堂鼓而已。因為第一任男朋友是那種人,就算交往對象換成其他人,我也會懷疑對方是否單純覬覦我的肉體而已。結果,我愈來愈踏不出這一步,只能用『今天不太方便……』這種理由來婉拒對方。拒絕幾次之後,兩人的氣氛便會變得尷尬,對方也愈來愈少聯絡我,最後這段關係就自然淡去……」
  「嗯,因為跟妳搭訕的男人,基本上都很高水準呀。那樣的人,想必會有很多女生主動靠近,所以身邊從來不缺桃花吧。如果判斷跟妳無法有進一步的發展,他們會轉移目標恐怕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樣說的話,他們果然是衝著肉體關係才跟我交往的嘛。不願進展到那一步的話,他們便無法跟我交往下去。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因為妳是個僅次於我的優質女人,感覺不可能是處女嘛。對方大概以為妳明明經驗豐富,卻老是吊他胃口吧?再加上有我這種作風豪放的摯友,更容易被誤會囉。就連身為美女的特質,可能都是個絆腳石呢。」
  本人說這種話可以嗎?再說,不要只是看表面,更試著理解內在就好了啊。男人果然不值得信任……無法抹去的質疑在內心擴散開來,讓千紗無論和誰交往,都無法維持長久的關係。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自己似乎有了精神潔癖。接著,她愈來愈不會對男性心動,就算被人搭訕也完全沒感覺。
  「大概是我的戀愛回路壞掉了吧。我已經好幾年不曾有過怦然心動的感覺。比起跟男人說話,逛街更讓我心動不已。」
  「這樣很糟糕耶,妳枯竭過頭啦,花朵、葉片跟莖都枯萎了,只剩一片泥土而已。」
  惠里子以手扶額,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搖搖頭。
  「可以的話,我也想談戀愛呀。我也想沉浸在甜美而揪心的感覺裡,就好像住在心裡的小貓不斷喵喵叫那樣。」
  「抱歉,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妳該不會是喝無酒精飲料喝到醉了吧?」
  「咦~妳懂的吧?住在心裡的小貓咪會過來磨蹭撒嬌的感覺呀。雖然牠現在只是背對我,完全沒有回應。」
  「妳有時會說出超級少女情懷的發言耶。要是在沒喝醉的清醒狀態下,根本聽不下去啊。我難為情到手上冒出整片雞皮疙瘩了,幾乎可以用來磨蘿蔔泥呢。」
  雙手抱胸的惠里子搓了搓自己上臂。連身為知心好友的她都做此反應,要是公司的後輩聽到剛才那些發言,說不定會拉著千紗衝向醫院吧。
  雖然很清楚世上沒有這種人存在,但她仍是會懷抱著期待。來到不斷顫抖的小貓咪面前,溫柔朝牠遞出一雙玻璃高跟鞋的王子殿下──面對只有外表成熟,內心仍是個孩子、不爭氣的自己,表示「就算這樣也無所謂喔」,然後將她擁入懷裡的人。當然,還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就算是我,偶爾也會想跟人撒嬌呀。讓我不用無謂地逞強,做真正的自己,然後在一旁輕撫我的頭,說著『好乖好乖』安慰我。不過,到了這把年紀,實在沒辦法大聲說出這樣的主張。」
  「要參加聯誼嗎?說不定會碰上妳的真命天子喲。」
  惠里子唸著「總之先來約約看吧」,隨即開始操作手機。交遊廣泛、男女性友人都很多的她,只要有這個打算,搞不好明天就能馬上辦一場大規模的聯誼。
  「我很感謝妳的好意,但聯誼實在有點……」
  看到千紗面有難色的反應,惠里子卻莫名幹勁十足地表示:
  「不不不,得自己主動出擊才行啊。」
  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呢……在千紗提高警戒時,惠里子一臉認真地靠過來問:
  「這週末的情人節,妳有什麼打算?有要送巧克力給誰嗎?」
  「沒有啊。怎麼可能有?」
  「不過,應該會送同事人情巧克力吧?」
  「我們部門不會,因為女性職員比較多。妳那邊是不是每年都會送呀?業務部的感情真好~」
  不知為何,惠里子只是以一句「算是吧」含糊帶過,接著又追問:
  「噯,姑且不論對方是哪個部門的人,妳要不要趁這個機會,試著把巧克力發給公司裡所有可能跟自己發展成情侶關係的男性職員?」
  「啥?為什麼要做這種……」
  「只在這邊偷偷告訴妳喔。我找到了上等貨,就是這個──」
  惠里子的眼神散發出犀利無比的光芒。她宛如鎖定獵物的女豹,用手機打開某個網站。千紗戰戰兢兢地望向螢幕──什麼嘛~只是個購物網站而已,上頭顯示著人情巧克力特價促銷的活動。
  大大的心型巧克力上,寫著「感謝平日的諸多照顧」之類的訊息。比起單調,用簡陋形容可能更貼切的這款商品,單價三百日圓不含稅,而且購物滿五千日圓即可享有免運費的優惠,全國各地均可送達。
  「這款巧克力怎麼了嗎?」
  「它原本的定價好像是五百日圓喲。妳不覺得很划算嗎?多買一點,邊尋找單身好男人,邊沿路發送如何?灑下大量餌食,再一口氣釣起目標。這樣總會讓一、兩個王子殿下上鉤吧?」
  「我不想用這麼隨便的方式,去釣自己的真命天子……」
  「不要緊,我也會幫忙的。不然,我現在就列一份值得關注的男人清單給妳吧?」
  就算千紗試著婉拒,惠里子仍幹勁十足地打開手機通訊錄,往下快速捲動。數量驚人的聯絡人資料在螢幕上不斷滑動。
  「可別以為自己能永遠保有充滿彈性和光澤的肌膚喔!如果不趁現在盡情享樂,一下子就會人老珠黃!現在就得起身作戰,這是三春千紗的戀愛革命!」
  「等、等一下啦!妳從剛才就很很奇怪耶。惠里子,妳今天絕對不對勁!」
  她平常應該不是這麼咄咄逼人的個性。真要說的話,對於他人的戀愛情事,惠里子通常抱持淡然冷靜的態度看待。這樣的她,現在卻表現出相當不自然的熱忱。從兩人長年的交情判斷,不用想千紗也知道惠里子別有用心。
  「快點從實招來。」
  千紗像是訓斥學生的老師般,以透露出威嚴的嗓音問道。於是惠里子「嘖」了一聲之後回答:
  「其實啊,我原本想買來送給公司同事,所以訂了這款巧克力,結果不小心買太多。想說如果妳能分一點的話,會幫我很大的忙嘛……」
  「不小心買太多?」
  「五百個。將近十四萬日圓的赤字──」
  惠里子望向遠方,還裝出深吸一口菸的模樣。不不不,現在不是一臉疲態的時候吧?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啊!
  「因為我邊看電視邊吃飯,然後單手用手機傳簡訊、用Twitter聊天,又邊翻雜誌邊喝燒酒調酒,再用筆記型電腦隨手訂了人情巧克力。結果,就發現自己下訂時,在數量的地方多打一個零。啊,我當下好像還有用Skype跟人聊天。」
  原本還以為自己撿到便宜的巧克力,結果反而賠了一大筆呢──說著,惠里子又裝出吐出一口煙的動作。不,這完全是妳粗心大意導致的吧!
  「我就想說妳今天怎麼這麼執著於戀愛話題,原來是因為這樣……」
  「有什麼關係,是開心的情人節呀!五十個……不,三十個就好,拜託妳幫我分擔吧!用這些巧克力來把妳的王子殿下一網打盡!好不好?拜託!」
  惠里子看著千紗,以平常不會在她面前展露的性感嗓音這麼央求。面對仰望著自己的嫵媚視線,就連千紗都不禁心跳加速。她大概能明白追著惠里子跑的男人總是絡繹不絕的原因了。
  「不然……好吧,我幫妳分二十個吧。不是用來亂槍打鳥,而是我自己要吃的。反正我也喜歡巧克力,就幫妳慢慢消耗掉。」
  「太棒了,千紗!謝謝妳!這樣的話,再找人分擔八十個左右,大概就可以了。」
  惠里子輕喊一聲「好耶」,然後將個數輸入手機的統計表格裡。能把這麼大量的巧克力轉手出去,她的人脈果然很強大,八成是用她最擅長的「在Twitter上呼朋引伴」的手法吧。真是可怕的傢伙。
  「那我明天把巧克力帶去公司給妳。要是有稍微在意的對象,可一定要送給他喔。畢竟新的邂逅很難出現,得找個停損點下手才行。不管我們再怎麼掙扎,都已經贏不過年輕女孩們吹彈可破的肌膚了。」
  「謝謝妳的擔心,不過,那些巧克力最後都會被我拿來祭五臟廟。」
  因為住在心中的那隻小貓咪,已經呈現假死狀態,一動也不動。送男人巧克力這種事,萬萬不可能發生──
  千紗露出自嘲的笑容,聽著玻璃杯裡的冰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隔天,稍微提早踏進公司的千紗來到更衣室,打開自己的衣櫃後,看到放在紙袋裡的巧克力堆得像一座小山那麼高。是惠里子,紙袋上貼了一張寫著「千紗,謝謝妳&最愛妳囉!我多送妳一個!」的便條紙,還附上一枚唇印。
  她已經來公司了嗎?平常明明都是趕最後一分鐘打卡的人。原本有些不解的千紗,接著想起惠里子今天得忙著發送巧克力,這才恍然大悟。她將大衣和圍巾掛在衣架上,快步離開更衣室。
  今天是星期五。因為週末不上班,要是今天沒有盡可能把工作處理完,下週一就會陷入地獄。假日之前的工作日,總是會比平常更加忙碌。
  來到自己的座位後,千紗隨即開啟電腦,大致確認過所有的往來信件,目前似乎還沒發生什麼大問題。稍微放心的下個瞬間,她提前在上班前十五分鐘開始處理工作。點了兩下桌面圖示,讓文件編輯系統啟動之後──
  「大家早~安~」
  千紗聽到這個悠哉的聲音而轉頭,看到桃原搖曳著一頭高調的金髮現身。不知是基於什麼原因,她今天的雙馬尾綁得比以往還要高。
  「早安。妳今天好早呢。」
  平常明明都是趕最後一秒鐘打卡的人啊,難道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週末,特別提早到公司嗎?雖然千紗內心一瞬間湧現這樣的期待,但怎麼可能。還是說,這孩子也打算像惠里子那樣,到處發送巧克力……
  等待桃原出聲回應的時候,她突然以莫名甜膩的嗓音喊了一聲「前輩~」接著表示:
  「人家今天比規定的上班時間提早了十五分鐘到呢~所以,晚上可以比規定的下班時間提早十五分鐘離開嗎~?」
  桃原指著牆上的時鐘,滿面笑容地問。哪可能讓妳這麼做啊!看到千紗隨即駁回她的要求,桃原不悅地嘟起嘴,低聲叨唸著「小氣鬼」在自己的位子坐下。八成是晚上有約會吧?她又丟出一句「那人家就在下班時間準時離開」,然後別過臉去。
  不需要特地宣言吧?妳一直都是在下班時間準時離開啊,根本沒加班過好嗎?
  時間慢慢過去,其他職員紛紛抵達公司。
  「早安,三春小姐。妳今天也打扮得好漂亮呢,這套衣服很適合妳喔。」
  坐在對面的後輩朝千紗鞠躬致意,接著才在辦公桌前坐下。
  雖然嘴上回應「沒這回事啦」,但千紗也認為自己已努力將打扮做到最好。
  腳下的裝飾當然非高跟鞋莫屬。今天這雙早一步迎向春天的淺粉色漆皮高跟鞋,是Michelle Rosalie新推出的款式。超過三萬日圓的定價絕不便宜,但實在可愛到讓人沒話說。十公分以上的鞋跟,比千紗平常穿的跟鞋要來得高,讓她不太習慣,不過能駕馭這雙高跟鞋的人,才是真正成熟的淑女。
  今天是超級忙碌的星期五,得用這雙等同於王牌的高跟鞋來振奮心情才行!
  「打擾一下,三春小姐,關於這個案子……」
  面對後輩隨即提出的問題,千紗一如往常地瀟灑解決。緊急出貨的行程調整、報關文件的製作、與客戶間的商業書信往來等業務,她全都順暢地一一解決了。然而,一盞紅燈擋下千紗的行動,原因正是坐在她旁邊的問題兒童──桃原美穗。
  為求慎重,千紗確認了桃原負責的文件,發現裡頭錯誤百出,甚至可說是沒有一處正確的癌末狀態。就算開口指摘,對方仍一如往常地沒有半點反省之意,也完全不做筆記。不僅如此,甚至還帶著自以為是的表情表示:
  「人家已經厭倦打這種文件了,有沒有別的事可以做啊?人家想做只有自己才做得到的工作耶~這種東西換成別人也會做呀~」
  嗯?那又是誰把已經打到厭倦的文件弄得通篇錯誤啊!因為桃原只會惹一堆麻煩,讓她什麼都不做地坐在位子上才是最理想的;然而,畢竟無法讓她完全不工作,所以千紗特地將比較簡單的業務分配給她,她卻還……面對愈來愈煩躁的千紗,桃原接著說道:
  「是說~反正最後都要再確認一次,那從一開始就交給前輩做不就好了嗎?讓別人一一檢查自己的工作內容,人家會很沒幹勁耶~」
  我也不是因為想檢查才檢查的好嗎!
  可恨的桃原。真想如同捏柴犬的嘴邊肉那樣,伸手使勁擰她的臉頰──儘管內心湧現這樣的衝動,千紗還是告訴自己要忍耐、忍耐。因為自己是大人嘛,得用遊刃有餘的笑容應付她才行。
  千紗瞄了一眼腳上的高跟鞋,讓自己冷靜下來之後,對桃原投以一句「總之,麻煩妳馬上修正」,便回到自己的工作上。
  之後,在不斷幫桃原收爛攤子的狀態下,時間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中午。
  身旁的人都外出吃午餐,但千紗仍邊吃著上班途中買來的麵包,邊處理手頭的工作。直到午休時間結束,她才終於把上午的工作全數處理完畢。然而,還來不及喘口氣,下午的工作就開始了。
  糟糕,這個得拿去會計部才行。看到被推向辦公桌一角的請款單專用文件,千紗抬起頭,遠遠地偵察坐在另一個辦公小組、負責製作請款單的北風龍生。
  面對電腦的他,表情依舊魄力十足。眼窩凹陷的那雙細長三白眼,總像是在恫嚇周遭人;雙眼下方的黑眼圈,同樣詭異到令人害怕。
  據說在進公司前,身為某幫派成員的他,在日本黑社會相當活躍;又因為擁有優秀的狙擊技術,活動範圍甚至觸及國外,還曾跟東南亞的危險人物火拼。進入公司後,起先待在業務部的他,以近似於恐嚇的方式向客戶推銷;即使是被調職到會計部的現在,也還會以違法的手段逼迫客戶繳清應付款項……除了長相很嚇人以外,關於北風的八卦,也淨是這類的負面內容。老實說,千紗很不擅於面對他。
  「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她拿起一疊文件再次確認。原本的資料已好好檢查過一次,跟平常有出入或是比較難理解的部分,她也都貼上說明的便條紙,應該不會突然招來「這邊沒寫清楚」的怒罵……大概吧。老實說,光是要跟北風搭話,就已經讓她很害怕,但這畢竟是工作,不能丟著不管。好,走吧。
  從椅子上站起來的瞬間,千紗再次感受到高跟鞋真的是自己的武裝。比平常更高一點的視野,讓勇氣跟著湧現。她踏著十公分的高跟鞋,以風姿綽約的腳步走向北風所在的會計部。
  同時,北風正把其他職員送給他的人情巧克力收進辦公桌的抽屜裡。原來他也會收到巧克力啊……千紗莫名覺得感動。
  「北風先生,現在方便跟你說話嗎?我想麻煩你按照這些資料製作請款單。」
  千紗努力壓抑內心的恐懼,頂著竭盡所能擠出來的虛假笑容,朝北風遞出文件。後者以重低音回應「好的」,淡淡接下。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總覺得他一直死瞪著自己。不過,身為成熟女性,可不能因為看到長相凶惡的人,就表現出退縮的態度。千紗微微歪過頭,試著露出遊刃有餘的微笑。
  「如果對內容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請儘管跟我說喲。那麼,麻煩你了。」
  語畢,她俐落地轉身,踩著淑女的優雅步伐返回辦公桌前。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儘管忙得焦頭爛額,千紗仍以驚人的集中力,將所有急件處理到接近完成的程度。還剩十分鐘就是下班時間,照這樣的速度看來,只要稍微加班一下,應該就能全部做完。
  因此放下心的千紗,在心中喜孜孜地描繪出「回家路上去租DVD好了~既然明天休假,今晚就熬夜,然後懶洋洋地睡到中午吧」這樣的週末小確幸。然而──
  「前輩~這是必須在下週一之前報關的東西,但文件還沒弄好呢~可是,人家今晚有其他事情,所以沒時間把它做完~人家早上的時候也說過了嘛~今天必須要在下班時間準時離開才行!」
  「所以,妳現在是要丟給我做的意思……?」
  「是的!因為美穗還年輕嘛,所以有很多活動呀~」
  桃原以一副「人家跟昭和年代出生的人可不同喲」的眼神望向千紗。如果有提交期限很緊急的文件,就早點說啊!在下班前突然提出這種要求,只會讓人困擾。
  儘管很想拒絕,但要是桃原因為趕時間,以比平常更草率的態度處理,反而會加倍讓人困擾。事到如今,比起讓桃原負責,自己處理恐怕會更有效率又確實。
  「算了,放我桌上吧。」
  真哀傷啊,反正自己等一下沒有任何約會。千紗抱著放棄的心態接手桃原的工作,結果後者喊一聲「耶!大家辛苦囉」,隨即開始整理東西準備下班。
  真受不了……嘆著氣抬起頭的瞬間,千紗感覺到來自其他後輩的視線。三春小姐,我們也有很重要的約會呢──幾雙水汪汪大眼透露出這樣的求救訊息。雖然很想裝作沒發現,但只有桃原享受特別待遇,實在不太公平。
  「如果其他人手上還有處理不完的急件,我可以接手喲。」
  千紗擠出不知道是今天第幾次的表面笑容,將後輩們的工作全數攬下來。

  出口業務課空蕩蕩的辦公小組,只剩千紗一個人繼續加班。她轉頭一看,發現海外業務課也已是人去樓空的狀態。以往這個時間,海外業務課通常還有人留著,但今晚是星期五之夜,又是情人節前夕,大家想必都各有安排。
  敲打鍵盤發出的喀噠喀噠聲,聽起來讓人格外孤單。日光燈管明明仍透出刺眼的光芒,但光是樓層裡的人數減少,不知為何,整個空間就跟著變得昏暗,而且似乎還變冷了。位於正上方的空調出風口,仍不斷排放出溫暖的氣流,所以大概也不是暖氣出問題。
  這種空虛感是怎麼回事?前一陣子,自己好像也有過相同的感覺……對了,是在聖誕節前夕。那天,千紗也像這樣獨自留下來加班。總跟她混在一起的惠里子,在有活動的日子就顧不得千紗了。不同於有男朋友又交遊廣闊的惠里子,在這種時候,千紗總是孤獨一人。
  情人節嗎……在國外,這是男性向女性告白的日子。要是捧著玻璃巧克力的王子殿下能來迎接我就好囉~雖然有自掏腰包買的巧克力在等著我就是了。在衣櫃裡,而且還多送一個,一共有二十一個。
  在思考這些事的同時,千紗敲打鍵盤的手並沒有停下來。雖然很寂寞,但因為無人打擾,所以工作進展得很順利。將麻煩的信用狀付款方式的案子處理完畢後,本日的工作就告一段落。千紗伸了個懶腰,為求保險起見,最後再確認一次信件──就在這時候,電話響起。
  為什麼會在這種時間打電話來啊……是急事?還是客訴?無論是何者,都不是想讓人處理的事,何況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再撐一下,如果電話仍響個不停再接。千紗這麼想著,繼續檢查業務信件。這時,或許是因為覺得響個不停的電話讓人很煩躁──
  「需要幫妳接電話嗎?」
  留在會計部的北風,以犀利的三白眼瞅著千紗開口。
  「不,沒關係。電話一直響很吵吧,不好意思。」
  千紗擠出笑容含糊帶過。她將惱人的髮絲撥到耳後,祈禱來自電話另一頭的不是麻煩事,深呼吸一口氣之後拿起話筒。
  「含羞草股份有限公司您好,Ah speaking. Yes……ah……could you hold on please?」
  結果是客訴,原因還出在桃原身上。對方表示已再三發送郵件催促,卻遲遲沒收到裝船通知書。那傢伙真是……千紗從桃原的桌上抽出相關的檔案夾,一一回答客戶的質問。原本以為事情會這樣結束,但對方似乎因為桃原的對應而累積不少怨氣,仍不停對千紗發牢騷,諸如回覆太慢、錯誤百出、讓人懷疑是否真有做好預約安排等等。不,就算跟我說這些也……儘管淨是這樣的抱怨,千紗仍在拚命賠不是之後掛上電話。
  為了不是自己份內的業務而默默挨罵,是很大的精神折磨……有如啞巴吃黃蓮的千紗,在心靈遭受重創後,為了避免再接到莫名其妙的電話,連忙開始準備下班。
  她去了一趟洗手間,望向鏡子──呀!僵屍!僵屍出現啦……不對,原來是自己的臉。看著腮紅已經脫落、變得蒼白又憔悴的臉,事到如今,千紗連補妝的力氣都沒有。
  反正之後也沒有要跟誰見面,算了,就這樣回家吧。她打開更衣室的衣櫃,回收自掏腰包買下的成堆巧克力,走向電梯大廳。
  唉,既然有這個機會,不如真的像僵屍那像伸長雙手,發出「唔喔喔~」的嘶吼聲,拖著搖搖晃晃的身軀,邊衝撞因情人節前夕而亢奮過頭的情侶,邊踏上歸途吧。
  身心俱疲的千紗,腦中甚至浮現這種奇怪的念頭。現在支撐著她的,就只有腳下那雙Michelle Rosalie的十公分高跟鞋。到了這個時間,因為雙腳水腫,鞋子總會變得緊繃不已,腳趾也痛到幾乎快要麻痺。真要說的話,千紗巴不得馬上回家脫掉這雙鞋子,可是在離開辦公室之前,她得好好維持一名淑女的形象才行。
  千紗擠出成年人最後的力氣走到電梯大廳。電梯沒多久就來了,準備踏進敞開的電梯時,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糟糕!在千紗使盡力氣站穩腳步的同時──
  啪嘰!
  或許是因為施力角度不恰當,高跟鞋的鞋跟應聲斷裂。
  「不會吧……」
  她蹲下來確認自己的腳下,發現右腳的鞋跟徹底被折斷了。
  鎧甲……我的鎧甲碎裂了啊……而且還是Michelle Rosalie要價超過三萬日圓的新作。除了試穿以外,今天是第一次把它套在腳上呢,信用卡的分期付款也還沒繳清……竟然在這個令人絕望的節骨眼,這麼乾脆地壞掉了嗎……
  ──不行了,我再也無法戰鬥,連一步都走不動……
  千紗像個被人用長矛從後方刺穿身體的騎士,全身無力地癱坐在地。
  撐不下去了。要是現在沒有騎著白馬的王子殿下來迎接我,我連站都站不起來。
  就在千紗哭喪著一張臉垂下雙肩時──
  「三春小姐!」
  突然聽見一個呼喚自己的男聲,讓她的心臟緊緊抽動一下。
  難道真的是王子殿下……?
  她懷著淡淡的期待轉身,然後瞬間僵住。
  佇立在她身後的,不是戴著白手套、披著披風的王子殿下,而是戴著黑色皮手套、穿著長版風衣,看起來活像一名殺手的北風。
  「請妳……用這個!」
  北風朝她遞出一雙玻璃鞋──不對,不知為何,是一雙拋棄式拖鞋。就是飯店裡常見的那種薄薄的、毛巾絨材質的白色拖鞋。
  「北風先生……?」
  他的手微微顫抖,難不成是在生氣嗎?接著,北風又叨唸起「緊急狀況」、「細菌橫生」等意義不明的隻字片語。繼續聽下去之後,讓千紗懷疑自己耳朵的一句話傳來──
  「不可原諒……」
  北風以因震怒而顫抖的嗓音這麼表示。
  咦咦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被怨恨了嗎?
  難道是今天拜託他製作請款單時,提供的資料有什麼致命性的錯誤嗎?還是說,剛才那通電話太吵,讓他一直不滿到現在?
  千紗的腦中一片空白。她說不出半句話,動彈不得。
  面對這樣的千紗,殺手……不對,北風滿是魄力的細長雙眼散發出犀利的光芒。他再次朝千紗遞出手中的拖鞋,並表示:「總之,請妳穿上這個吧!」
  北風剛才說「不可原諒」,是指她如果不穿上這雙拖鞋,就不會原諒她的意思嗎……?
  竟然把高跟鞋的鞋跟弄斷,真是連保養鞋子都不懂的邋遢女人──北風說不定是為了這件事而動怒。可是,不是啦,這雙鞋是全新的呀,今天才第一次穿呢!但它卻啪嘰一聲折斷了!這種品質,連消保會都會大吃一驚吧!
  雖然很想反駁,但千紗說不出口,因為太可怕了。北風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善良老百姓不會有的氣勢,要是繼續讓大腦放空,說不定會被他捅一刀。
  「謝謝你……」
  千紗以不斷顫抖的雙腳勉強起身,慎重地朝北風一鞠躬,才接過他的拖鞋套在腳上。在窄小的高跟鞋裡不斷受到壓迫的腳趾,也跟著一口氣重獲自由。感受到腳下的毛巾絨材質意外舒適的觸感,讓千紗不禁露出苦笑。
  北風的怒氣不知道平息了沒有?儘管千紗很想確認,卻又不敢看他的臉,只好垂下頭來。
  「不好意思……」
  總之,先跟他道歉再說。千紗按下電梯按鈕,撿起被自己擱在一旁的紙袋以及脫下來的高跟鞋,和北風一起踏進電梯。
  從剛才開始,北風就不發一語。既然千紗已換穿拖鞋,他應該不生氣了吧?實在不懂他生氣的點在哪裡。
  好像該試著跟他聊點什麼,又好像保持沉默比較好……
  不過,北風幫了她一個忙的確是事實。要是繼續穿著那雙壞掉的高跟鞋,千紗恐怕很難走回家。就算想拿去修理,現在這個時間店家早就休息了,但又不能光著腳回家。而且,腳踝剛才稍微扭到的地方也有點痛。
  ──就這點來說,還是向他表達謝意比較好吧?雖然也怕他會突然生起氣……
  千紗不自覺地將視線往下,手上的紙袋跟著映入眼簾,裡頭裝著她跟惠里子收購的大量巧克力。原本想全都自己解決,不過,至少讓其中一個人情巧克力盡到原本的職責,巧克力本身也會比較開心吧?
  思考這些事的時候,電梯抵達一樓。到頭來,兩人還是在完全沒有交談的情況下步出電梯。就這樣回去應該無所謂,可是,畢竟之後在工作上還是得仰賴北風的協助……
  下定決心後,千紗喚住北風。
  「那個……如果不嫌棄的話,請你收下這個!」
  她從紙袋裡拿出一盒巧克力,一股勁兒遞給北風。
  緊閉雙眼,伸出手,嘿!
  與其說是贈送人情巧克力,自己的舉動或許更接近在劍道比賽中揮下竹刀,大喊「面!」的樣子吧。面對眼前的強敵,千紗捧著巧克力的雙手不停顫抖。
  雖說這是在對他表達感謝,但就是會害怕嘛。
  「三春小姐,這是……」
  怎麼辦……接下巧克力的北風氣到渾身發抖耶。瞪著自己的那雙三白眼感覺熾熱又犀利,彷彿下一刻就會射出雷射光線。
  難道他是想說「少把情人節那種輕浮的習慣帶到神聖的職場裡」嗎?因為會擾亂公司內部秩序,讓人無法專心工作?
  幹嘛啦?又不是學校的老師,不需要氣成這樣吧!而且,我有看到你把其他人送的巧克力收進抽屜裡喔。
  千紗很想回嘴,然而,現在她活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失去了高跟鞋魔法的她,已經無力維持成年人的從容態度,擠不出一丁點笑容,眼眶也濕潤起來。
  討厭~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若要直視北風的臉,三十秒就是極限啦~~
  她輸給北風犀利的眼神,忍不住迅速別過臉。為了避免事後被找碴,千紗確實說了「那我……先走了……」,打過招呼後才拔腿離去。
  撤退、撤退!要是北風追上來繼續譴責,就跟他說剛才的巧克力和情人節無關。對了,說是跟這雙拋棄式拖鞋等價交換的物品,就沒問題了吧!嗯,這個主意真不錯!
  千紗啪噠啪噠地踩著不太好走的拖鞋,卯足全力逃走。

  星期一的早晨總是令人憂鬱。不,應該說從星期天傍晚,鬱悶無力的情緒就已經纏上自己。隨著夕陽西下、天色逐漸轉暗,就算到了早上,也透不出光芒。
  在工作日,就算忙得天昏地暗,一天仍相當漫長;但到了假日,即使只是懶洋洋地什麼都不做,一天也會在轉眼間結束。太不公平了。
  「唉~令人厭煩的一個禮拜又要開始了嗎……」
  離開公司附近的車站後,走在通往辦公大樓的路上,千紗不禁喃喃自語。除了要處理週末兩天累積的工作以外,她已經能夠想像自己替後輩……尤其是為桃原善後而焦頭爛額的模樣。雖然光是想像就很討厭,但在週末結束後頹喪著一張臉上班,實在不夠格當一名淑女。依舊沒受到教訓,今天也以一身時尚武裝來保護自己的千紗,踩著從容的步伐往前。
  其實,千紗這時早已將星期五晚上發生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當然,高跟鞋壞掉一事造成相當大的衝擊,所以仍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裡;但被北風纏上這回事,早已經被她拋到九霄雲外。因此,在踏入公司大樓的下一刻──
  「三春小姐,請問妳現在方便嗎!」
  聽到後方突然傳來的呼喚,她的心臟緊縮成一團,差點連呼吸都要停止。這個聲音難道是──
  「北風先生……?」
  她戰戰兢兢地轉過頭。身穿一襲在風中飄揚的黑色長版風衣,從一大早就散發出滿滿殺手氣質的北風,出現在大樓正門處。
  騙人的吧……又惹他生氣了嗎?千紗馬上嚇得眼眶泛淚,北風則以一句「總之,我們先到不會引人注意的地方吧」,脅迫她走向逃生口附近。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這難道是恐嚇行為?接下來,他會把我因為鞋跟折斷,而像個僵屍般癱坐在地的狼狽模樣,當成把柄勒索……是這樣嗎?
  面對那雙犀利到甚至有些瘋狂的三白眼,千紗的時尚武裝隨即敗陣下來。避免和他對上視線,已是千紗竭盡所能的防禦行為。
  「我也和妳懷抱著相同的心意,所以……」
  他的嗓音仍舊因憤怒而顫抖,發言內容同樣意義不明。在千紗這麼想的下個瞬間,北風一臉嚴肅地將手探進自己的西裝內袋。
  ──難道他想掏槍……?打算以身為黑道分子時愛用的那把槍來威脅我嗎……?
  千紗繃緊全身的神經,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北風彷彿對空揮刀般掏出來的東西,只是一本記事本。封面是有如染上鮮血般,令人觸目驚心的紅色。
  「詳細內容還請妳參考這個。日後請多多指教!」
  「嗚嗚……」
  還以為會遭到槍擊呢……千紗以手掩嘴,為了自己還活著的事實,放心地吐出一口氣。不過,那本記事本究竟是──?
  難道是挑戰書?不不不,應該不至於吧?
  千紗以害怕到不停顫抖的雙手接下挑戰書記事本時,試著微微歪過頭,還擠出僵硬的笑容,希望能聽到北風表示「這只是開個小玩笑」。
  不過北風沒再多做任何說明,丟下一句「那就這樣」,逕自朝辦公室的方向走去。雖然也可以馬上追上去,但千紗早已嚇得雙腿僵硬,完全無法動彈。
  總之,先確認裡頭的內容吧。千紗這麼想,翻開被鮮血染紅的記事本。然而,內頁的文字帶給她比遭到槍擊更加劇烈的衝擊。
  「騙人……我不是……在作夢吧……」
  寫在記事本裡的,是北風對千紗送巧克力給他一事所表達的感謝,以及他同樣深愛著千紗這種莫名其妙的告白字眼。
  這……這……這是什麼?我對北風先生完全沒有半點愛意耶!但是,現在為什麼變成兩情相悅的感覺!
  千紗震驚到眼球幾乎真的要掉出來。
  這種誤會得快點澄清才行!雖然急得要命,可是,怎麼辦呢……面對那麼可怕的人,該如何開口才好?如果當面對他說出「我一點都不喜歡你,還很不擅長跟你相處!」這種話,說不定會讓他惱羞成怒地衝過來捅我一刀。畢竟他上個星期五都氣成那樣了……
  想像著氣到發狂的北風手持尖刀朝自己撲過來的模樣,千紗的身體不斷顫抖。
  「討厭~我還不想死啊~~~~」
  她將記事本揣在懷中,無力地癱坐在原地。期待這或許只是一場惡夢的千紗,試著狠狠捏自己的身體各處,但遺憾的是,被捏的地方都很痛。
  儘管很難過,但這就是現實。從上週末開始,自己的運氣就奇差無比……
  「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神吧……?」
  看著被自己視為心靈寄託的高跟鞋,千紗沮喪地喃喃說道。
  討厭,到底該怎麼辦才好?現在看來,上個星期送給北風的那塊巧克力,被他誤以為是真心巧克力了……可是,送給他的應該很明顯是人情巧克力才對啊?
  而且,那塊巧克力的滋味一定也不怎麼樣。該說是很廉價的味道嗎……實際上,那的確是破盤價的便宜貨。印象中,上頭只會出現「感謝平日的諸多照顧」這種表達感謝的字句才對……
  千紗回想著惠里子當初秀給她看的購物網站照片,不解地歪頭。
  難道除了這類感謝詞以外,還有其他會讓人以為是真心巧克力的內容嗎?
  千紗從包包裡掏出手機,緊急呼叫惠里子。

  「妳會在午休時間找我出來,還真難得耶。」
  在公司附近的某間時髦咖啡店裡,惠里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似不滿地以手托腮。她一臉慵懶的表情,性感到讓人無法和週一的午休時間聯想在一起。
  「我今天原本預定要讓部長請吃午餐呢。是巧克力的回禮。」
  情人節剛過,她似乎就已展開勒索行動。將麻煩的節日巧妙地轉化成節省午餐支出的手段,惠里子實在很會精打細算。
  「說到巧克力,我有件事想跟妳確認。妳之前準備的那些巧克力,裡頭有沒有寫了什麼奇怪的訊息?」
  「討厭啦,哪有什麼奇怪的訊息?只有『感謝平日的諸多照顧』或是『之後也請多指教』這種客套話而已。因為加註訊息是免費的服務,我就選了隨機模式。」
  「真的只有這種內容嗎?」
  看到千紗狐疑的眼神,惠里子「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豎起食指。
  「只有其中一塊巧克力的訊息是我自己選的,是用粉紅色巧克力寫的『我愛你』。只有一個人能收到的愛情俄羅斯轉盤,很刺激對吧?」
  不過就算這樣,人情巧克力還是人情巧克力啊──說著,惠里子帶著極具魅力的笑容啜飲咖啡。
  錯不了。惠里子的巧克力,正是造成北風誤解的原因。
  面對臉色蒼白地陷入沉默的千紗,惠里子接著說道:
  「可是,我沒有收到半點回應呢,那塊巧克力好像不在我送出去的巧克力裡。我原本還很期待目睹收到那塊巧克力的對象慌了手腳的反應~真可惜!」
  「說什麼『真可惜』!因為妳那塊巧克力,害我被完全沒意思的對象誤會了啦!」
  「誤會?難道妳把那塊巧克力送出去了?之前明明還逞強說要自己吃完全部的份耶。」
  「唉,就是……自然演變成這樣了……」
  「哦~所以,那個因此誤會的小笨蛋是誰呀?應該不會是課長吧?海外業務課的人?嶋田或村上之類的嗎?論未來的發展性,我絕對比較推薦村上喲。」
  惠里子樂不可支地追問。能夠一一道出身為潛力股的海外事業部男性職員的名字,真不愧是惠里子。
  「──我送巧克力的對象,其實是北風先生……」
  「嗯?抱歉,我沒聽清楚。」
  八成是因為聽到不可能傳入耳中的男性名字,讓惠里子誤以為自己聽錯,於是又問了千紗一次。
  「──所以,妳到底送給誰呀?」
  「都說是北風先生了嘛!我送給會計部的北風先生啦!」
  千紗忍不住提高音量,周遭的客人同時對她行注目禮。
  「騙人的吧?妳為什麼偏偏送給那種男人?說到會計部的北風,除了生得一臉犯罪等級的可怕面容,還是個不斷有『過往曾屢次挑戰法律底線』這種負面傳聞的人物耶。」
  聽到對象是北風的答案,似乎讓惠里子相當震驚。原本樂在其中的她,表情一下子收斂起來。
  「妳喜歡那種類型的嗎?有些女人很容易被壞男人吸引。還是說,妳只愛長相凶惡的男人?抱歉,我之前都沒發現。」
  「怎麼可能!」
  聽到惠里子說出奇怪的結論,千紗又忍不住大喊出聲。來自周遭的視線讓她如坐針氈。這次,連在旁邊的店員都發出幾聲乾咳予以警告。
  「可是啊~妳是因為覺得跟他有點可能,才會丟餌撒網吧?妳會把人情巧克力送給自己完全沒感覺的男人嗎?之前,就連送人情巧克力妳都不太願意了。」
  「真的不是妳想的那樣啦!我會送北風先生巧克力,純粹是出自於感謝,或說是一種以物易物的行為……」
  千紗將上週五晚上發生的事告訴惠里子之後,她以看熱鬧般的嗓音道出「嗚哇~簡直是灰姑娘的故事嘛~太好笑了」的感想。
  「一點都不好笑!為了不跟徹底誤會的北風先生對上視線,我整個上午都在拚命迴避他呢!」
  「抱歉抱歉。那他跟妳講了什麼?『我們交往吧』這樣?」
  「嗯,大概是這種意思……但與其說是用講的,不如說是用寫的……」
  千紗從包包裡掏出那本記事本,拿給惠里子看。
  「這是交換日記。」
  「交換日記~?」
  惠里子發出聽起來很愚蠢的聲音。
  沒錯。北風今天早上交給千紗的記事本裡,不只寫著那段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告白。
  另外,在我們開始交往的這個時刻,就來寫交換日記吧。為了更進一步了解彼此,敝人認為這是相當有效的方法。
  在這樣的前文之後,是一篇北風寫下的日記。
  老實說,真的很可怕。態度總是很冷淡,就算主動搭話也只會淡淡給予一句簡短回應的北風,在記事本裡寫下的,卻是格外客氣又嘮叨的內容。彷彿出自於少女之手的偏圓字體,也讓人完全無法跟他聯想在一起。
  「事情會不會不太單純啊?或許他只是在調侃我之類的?」
  「天知道,畢竟我跟他也不熟,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些什麼。更何況,到了這把年紀還在寫交換日記……我就連小時候都沒寫過耶。」
  「網誌的話,我倒是曾寫過。那與其說是交換日記,應該比較像公開日記吧?因為北風先生年紀不小,或許有這種不同世代導致的代溝吧……」
  「妳還真是被一個麻煩的男人給纏上了。」
  原本就熱愛有趣話題的惠里子,再也忍不住地噴笑出來。
  「一點都不好笑!真要說的話,還不是因為妳硬要我買那些奇怪的巧克力,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看到千紗忿忿不平的模樣,惠里子回以「知道了、知道了」,從皮夾裡掏出零錢。
  「我也覺得自己有責任,所以,我把送給北風先生那塊巧克力的錢還妳。來,三百日圓。」
  「不是這個問題好嗎!」
  「開玩笑的啦。我幫妳調查他一下吧,得先取得他的情報才行。」
  說著,惠里子拿出手機,以熟練的動作操作觸控式螢幕,似乎是找了幾個可能比較了解北風的人打聽情報。才經過短短幾分鐘,她便像個幹練的刑警般開始報告。
  「呃~本名北風龍生,今年三十五歲,剛進公司時隸屬於業務部。儘管締造出亮眼的業績,但他近似於恐嚇的推銷方式實在太令人詬病,所以被調往其他部門。之後,因為和他人溝通時不斷引發問題,他換過幾個部門,最後因優異的催款能力被挖角到會計部,然後一直待到現在。順帶一提,在進入我們公司前,他是某幫派的成員,在日本黑社會相當活躍。為了追求更高層次的刺激感,他的活動範圍甚至擴及海外。靠著優秀的狙擊能力,他成功讓香港黑幫瓦解,還趁勢亂入各國的戰場,不分青紅皂白地瘋狂殺人──聽說是這樣。」
  「嗚嗚……現在重聽一次,他的過往經歷還是很誇張呢。為什麼他會來我們公司上班啊……別說是交往,這類型的人,就算要我跟他混熟,我也不願意啊。」
  就算喝下廣受好評的咖啡,千紗也無法充分享受它的好味道;雖然點了「小熊最愛的貝果三明治」這種名稱超可愛的午餐,但因為沒有食慾,所以也完全沒動過。
  「不過,他應該不至於真的曾親上戰場啦。至於讓香港黑幫瓦解的傳聞,我也覺得規模太大了,有點不可信。」
  「就、就是說呀!反正都只是傳聞而已,他實際上應該不是那麼危險的人,對吧?」
  聽到千紗徵求同意的詢問,惠里子回應:
  「不,到『過去是隸屬於黑道的狙擊手』這部分,我覺得應該都是事實,因為他的眼神看起來就是很習於黑道火拼的感覺,聽說還曾跟東南亞的黑道組織起過衝突……啊,又有新的情報進來了!據說北風先生曾突然在公司餐敘上暴怒,差點殺了坐在旁邊的同事呢!好像還是用非法管道走私來的可疑凶器攻擊對方。他從後方以雙手架住企圖逃跑的同事,強行脫掉對方的衣服,一直攻擊到那個人失去意識為止。為了不留下指紋,他當時好像還戴了手套。」
  「突然暴怒,又掏出可疑的凶器……這是什麼情況呀!還試圖避免留下指紋,難道他是想把在場的目擊者全都解決掉嗎?」
  到底是什麼樣的思考回路,才讓他做出這種行為啊!那天晚上,北風也是為了她折斷鞋跟一事勃然大怒,他生氣的點很神祕耶……
  「噯,惠里子,如果跟這種人說『之前送你的巧克力是一場誤會,其實我並不喜歡你』的話──」
  「妳會被殺掉喔。」
  握著手機的惠里子坦率回答。
  「果然是這樣嗎……」
  不知為何,在送出巧克力的當下,北風就已經動怒了;要是他得知寫在巧克力上頭的訊息都是假的……想像發出犀利眼光、揮舞著尖刀攻擊自己的北風,千紗不禁渾身打顫。就算有幸保住一條小命,感覺至少也會被砍斷兩、三根手指……
  「怎……怎怎怎怎怎麼辦?要報警嗎……?」
  「哼,妳太天真囉。北風先生那樣胡作非為,卻完全沒受到法律制裁,代表背後一定有什麼大人物在替他撐腰呀,例如警視總監之類的。」
  「怎麼這樣~那我該如何是好……」
  千紗對惠里子投以求救的視線,後者以手抵著下巴,喃喃說一句「這個嘛……」然後露出微笑。
  「總之,妳也只能先試著跟他交換日記吧?」
  「咦咦咦?這麼做不行吧,只會更加深他的誤會呀。」
  「不然,妳要跟他說『我沒辦法寫這種東西』,然後把記事本還給他嗎?北風先生是一生氣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的人喔,所以,我覺得現在應該要慎重行事才對。」
  「話是這麼說沒錯……」
  看著桌上那本顏色刺眼的紅色記事本,千紗說不出半句話。要是一個沒弄好,這本記事本可能會被自己的血進一步染紅。
  「有什麼關係嘛,隨便寫一些客套的閒聊就好啦。等到你們的關係更好一點,再找機會跟他坦白,這樣就沒問題了。比起突然告訴他真相,先替兩人建立緩衝地帶,感覺也比較能好好跟他說明。」
  說著,惠里子又問一句:「如果妳不吃的話,可以給我嗎?」然後搶走了千紗到頭來還是沒吃的貝果三明治。
  「沒事啦。雖然跟妳不同樓層,但我也待在同一間公司呀,要是有什麼緊急狀況發生,我會過去救妳的。是說,跟殺手交換日記……哈哈,真是太讚了!」
  「還以為妳會說什麼可靠的發言呢,結果又是這種結論……因為跟自己無關,妳才一副看好戲的態度吧!妳以為是誰害我變成這樣子……」
  話說回來,對於接近三十歲大關,卻還是每天都很努力過生活的灰姑娘,老天爺沒有替她和王子殿下牽線,反而派一名殺手到她身邊,未免太壞心了。別說是工作,她就連私人生活都要亮起紅燈。
  千紗啜飲一口冷掉的咖啡,又重重嘆一口氣,彷彿全身的活力都跟著蒸發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誤會連發的第一次約會


  從命運的那一晚──從三春千紗手中收下巧克力的那晚,到明天就滿一週了。稍微加班過後返家的龍生,開始收拾凌亂的──應該說是被莉衣奈弄亂的客廳。為了讓室內通風而走向窗邊時,他發現花架上盆栽的土都乾了。莉衣奈那傢伙,又忘記澆水嗎?記得她今天說要跟朋友去看電影……
  北風家裡的花花草草,都是母親遺留下來的,當初也說好由莉衣奈負責照料。冬天澆太多水的話,可能會讓植物的根部腐爛,因此,冬天可說是莉衣奈充分發揮「我等一下會做~」精神的時期。不過,要是讓這些花草枯死,感覺對母親很過意不去,所以到頭來還是龍生在幫忙照顧。
  真拿那傢伙沒辦法。儘管這麼想,但或許是因為心境變得寬裕,龍生完全沒有生氣。他拿出園藝用的噴霧灑水器裝水,這時──
  「我回來囉~龍生,你已經到家了啊~」
  說曹操,曹操就到。從外頭返家的莉衣奈打開客廳大門。
  「嗯,歡迎回來。有把脫在玄關的鞋子擺好嗎?洗過手了嗎?除了掌心以外,手腕和手指根部的部分都有徹底洗乾淨吧?光是稍微讓指尖碰到水,可打不贏細菌喔。要認真洗手,超級認真!」
  「是是是。我的鞋子有擺好,手也洗乾淨了。就像要動手術的執刀醫師那樣,把每個細節都清洗得萬無一失啦~」
  聽到兄長在自己返家時半制式化的提問,莉衣奈隨便敷衍幾句之後,便朝冰箱走去,取出寶特瓶裝的果汁。
  「啊,喂,不准直接對嘴喝!細菌會滋生啦!啊~~」
  莉衣奈無視龍生的阻止,直接將寶特瓶瓶口湊近嘴邊。她還是一如往常地我行我素。發現龍生手上拿著噴霧灑水器之後,莉衣奈表示:
  「啊,你現在要澆水嗎?對不起~我原本打算等一下再澆呢~等一下~」
  「要我問幾次啊,妳的『等一下』到底是多久以後?這個讓人頭痛的孩子!」
  雖然再訓斥個幾句也無妨,但龍生現在心情極佳。他哼哼哼地笑著原諒了莉衣奈,結果後者反而皺起眉頭表示:「你那是什麼反應啊?真噁心。」真是失禮的傢伙。
  在這樣的夜晚,給戶外的花草澆水太可憐了,有可能讓土壤變得很冰,導致植物凍死。龍生決定明天早上再替陽台的盆栽澆水後,開始用噴霧灑水器朝窗邊的洋蘭噴水。
  這盆洋蘭生得華麗而直挺。盛開的巨大白色花朵中央,是一抹燦爛的桃紅色。甜美而優雅的花香,輕飄飄地竄進鼻腔。
  龍生將視線移往一旁的盆栽,裡頭種著翠綠茂盛的野草。小小的草葉宛如小鳥的羽毛般平均分布在主脈兩側,形成一片巨大的葉片。以手指輕觸葉片後,草葉便會啪噠啪噠地闔上,然後害羞地垂下來──是含羞草。這不是母親遺留下來的盆栽,而是龍生去年從種子開始栽種的。
  母親生前照顧的這些植物,有很多龍生連名字都不知道,所以,諸如施肥或移苗等照料方式,他幾乎也都一無所知。如果去店裡找同樣的植物,應該就能知道名字和栽種方法吧──這麼想的龍生,開始頻繁造訪園藝店。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和含羞草的種子相遇。想起年幼時曾觸摸它的葉片玩耍,龍生心中湧現一股懷念之情,於是一時衝動買下來,從種子開始栽種。
  因為生性不耐寒,含羞草原本算是一年生的植物,不過,聽說只要把它安置在溫暖的環境中,就能熬過冬天。所以,龍生便把它移到客廳裡。或許是因為龍生還有定期幫它修剪葉片,而且照料從不疏忽的緣故,早已邁入二月的現在,這盆含羞草不但沒有枯萎,還呈現一片欣欣向榮的狀態。
  「今天有沒有當個乖寶寶啊?」
  對盆栽噴水後,乾燥的土壤變得濕潤,散發出雨天的氣息。
  「嗚哇~龍生,就算你沒有朋友,也不要對盆栽說話吧~」
  一旁的莉衣奈露出有些退避三舍的眼神。
  「有什麼關係呢?這些孩子也不討厭我。」
  龍生繼續咻咻咻地為其他盆栽澆水。它們不會因龍生的長相而心生畏懼,只要懷抱著愛情細心照料,就會綻放美麗的花朵回應龍生。雖說只是代打,但龍生並不討厭將植物當成聊天對象,要不然,他也不會刻意買種子回來栽種了。
  而且,自從那晚以來,他感覺自己的心境出現很大的變化,照料花草的任務也變得比以往有趣五成,甚至到讓他想用鼻子哼歌的程度。
  「噯~龍生,你最近變得很奇怪耶。難道你跟送巧克力給你的那位三春小姐發展得很順利嗎?」
  「哼……哼哼哼……看得出來嗎?」
  儘管拚命想隱藏內心的感受,卻還是被莉衣奈從細微的行動變化中看穿了嗎?不愧是吾妹。澆完水後,龍生懷著佩服的想法收拾噴霧灑水器時,莉衣奈回以「就算不想知道也看得出來啊」,然後一臉沒好氣地搖頭。
  「你剛才的笑聲超級詭異,叨唸我的時候,嗓音聽起來也很開心。原本只會出現黑色或褐色系菜色的餐桌,最近變得色彩繽紛。不僅早餐的熱狗是章魚造型,原本素面的桌布也變成活潑的圓點圖樣。這絕對很奇怪!龍生,自從收到巧克力的那天開始,你就變了!」
  竟然!原本以為自己把雀躍的心情隱藏得很好,沒想到其實表現得這麼明顯嗎!完全沒自覺啊。不過,自己可是正在跟那位三春小姐交往,自以為能徹底掩藏喜悅之情,恐怕才是大錯特錯。
  「哼哼哼……其實啊,我打算向她提出約會的邀請。啊,人家說出來了!」
  「『人家說出來了』……這是哪來的純情少女反應!龍生,你的形象完全不同了啦!」
  莉衣奈邊喊著「嗚哇~討厭討厭,噁心死了」,邊拿著空寶特瓶不斷敲打龍生。後者斥以「喂,快住手」,並用手臂擋下她的攻擊。
  「話說回來,龍生~你能好好跟對方說話嗎?」
  放下寶特瓶的莉衣奈一臉認真地仰望龍生。
  「在媽媽離開之後,你能好好說話的對象,只剩下身為妹妹的我吧?我實在很難想像超級不擅言詞的你,開口跟女朋友對話的場面。」
  「吾妹,妳無須煩惱。考慮到這一點,哥哥想出一個好辦法。現在我跟三春小姐不是透過口頭交流,而是用交換日記來培養感情。哼哼哼,即使是說不出口的事,也可以透過文字來表達。就是這個!」
  龍生從西裝褲口袋裡掏出色調熱情洋溢的記事本,亮在莉衣奈眼前。今天已經是第三次愛的傳球遊戲……不,應該說是傳日記遊戲比較正確。當初選擇這種口袋大小的尺寸真是太好了,這樣一來就能寸步不離地將它帶在身上。
  「你說的交換日記,不是一種都市傳說嗎~?你沒有其他方法了喔?就算沒辦法講電話,也可以傳簡訊啊~」
  「這些我當然也都考慮過,但因為我不知道三春小姐的手機號碼,所以……在發現那塊巧克力是真心巧克力的瞬間,儘管想立刻向她表明愛意,卻苦無聯絡手段,讓我煩惱了好一會兒。最後,無法按捺滿腔熱血的我,在半夜直奔便利商店買下這本記事本,把滿溢而出的心意鉅細靡遺地寫下。而且──」
  看到龍生有些靦腆地沉默下來,莉衣奈從旁追問:「而且?而且什麼?噯,龍生。」把這種事告訴妹妹也很奇怪,不過──
  「我只是單純想試試看!跟女朋友寫交換日記,一直是我的夢想!」
  「嗚呃~~~~~~」
  莉衣奈露出前所未見的反感表情。這是什麼態度!明明是妳自己要追問的!
  「莉衣奈,身為智慧型手機世代的妳或許不能理解,但哥哥小時候可沒有簡訊這種東西。國中的時候,我們班上很流行寫交換日記。」
  這原本是女孩子之間的小小交流方式,但之後也開始在異性朋友──甚至是情侶之間普及。於是,記述著友誼和愛情的筆記本,便在教室裡傳來傳去。
  因為面貌凶惡,龍生沒能加入這個日記交流圈。班上同學們樂在其中的模樣,讓他看了欣羨不已,總想著:「唔喔喔,真令人羨慕!要是我交到女朋友也要這麼做。」沒想到經過二十年以上的現在,他終於實現願望。為此相當難為情的他,忍不住以雙手掩面。
  「嗚哇~真虧三春小姐願意陪你這樣搞笑。」
  「我們才剛開始寫,所以她只寫了兩篇,但現在的感覺非常好。」
  值得紀念的第一篇文章,是龍生針對三春向自己告白一事表達感謝、述說龍生本人的心意,以及有鑑於兩人開始交往,希望能一起寫交換日記等近似於開場白的內容。
  接著,首篇日記的內容,果然還是可靠的天氣話題。仔細確認過一週天氣預報的龍生,在得知週三前後可能會罕見地飄雪後──
  「要下的話,比起下雨,還是下雪比較好。若是雨夾雪的天氣,感覺會比較有樂趣一點。但這種想法,會不會太膚淺了呢──我寫了這些關於冬天的寒冷和壞天氣的想法。之後,三春小姐溫柔地以『雖然有些膚淺,但我也這麼認為呢』回覆我。」
  「咦,就這樣?第二篇呢?」
  「第二篇,我試著更深入個人隱私,寫下自己一整天的行動。我以時刻表來說明從早上起床直到晚上就寢為止的所作所為,還加上有助於理解的圓餅圖。並表示我也想了解三春小姐一天的生活──」
  「然後呢,她怎麼回你?」
  「她簡單明瞭地回以『我也跟你差不多呢』的共鳴。」
  「咦~什麼跟什麼啊。借我看一下!」
  莉衣奈從龍生手中搶走日記本,粗魯地翻開內頁。
  「哇,她真的都只有回一句耶。你一篇日記寫了三面,三春小姐卻只回一行,這樣的比例明顯很奇怪吧!她絕對是不想寫啦!」
  「妳在說什麼啊!雖然只有短短一行字,但每個字的一筆一畫都十分仔細,字跡又是如此美觀!這不會是討厭寫交換日記的人寫出來的字吧。再說,她也有害羞的一面呢。就算只是跟對方寫交換日記,或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吧。」
  沒錯。在上班時間總是精力充沛的三春,和龍生兩人獨處的時候,總是會低下頭,感覺十分嬌弱。這種羞怯的表現,和平常神采奕奕的她有很大的反差,更令人著迷不已。
  「她是會用簡短一句話表露自己濃厚心意的人。之前的巧克力也是。我愛你──這是多麼熱情的文字啊!」
  「抱歉,在你這麼亢奮的時候潑冷水。不過,那塊巧克力真的是真心巧克力嗎?仔細想想,我總覺得那不是用來送給真命天子的東西。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做的巧克力,都已經是有點年紀的成年人了,應該不會選擇送上頭有寫字的巧克力吧~而且,老實說,那塊巧克力的造型超土氣的。」
  「妳怎麼能說這種話!那塊巧克力一點都不土氣!是能夠讓我了解她的心意、顧慮到『Simple is best』的高級品……」
  「三春小姐該不會其實是個壞女人吧?」
  「妳……妳妳妳妳……妳為什麼這麼想?證據、快提出證據!」
  「因為啊~你之前說三春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很厲害的人。在充滿自信的同時,又兼具含蓄高雅的氣質。待人溫柔、工作能力很強,同事們也都很仰慕她。穿著時尚、楚楚可憐、個性貼心……我無法用一句話形容她,總之,是個非常棒的人!」
  「對吧~?這麼完美的人,怎麼偏偏會喜歡上你啊~」
  「莉衣奈,妳對哥哥的評價會不會太嚴苛了?」
  「對不起嘛~因為你的長相犀利到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而且個性也像是要細細品嚐才能體會箇中滋味的珍饌啊~必須跟你深入交流後,才能真正了解到你的優點。而且還有點……不對,應該說是跟一般人差了一大截!」
  「才沒有差一大截呢!」
  看到龍生將自己的衣領端正到完美,莉衣奈以一句「是是是,完美地差了一大截呢,兄長大人」淡淡帶過。
  「總之,那麼完美的美女不可能會喜歡上你啦!你們不是幾乎沒有好好聊過幾句話嗎?再加上這麼老套的告白方式,該不會是仙人跳吧~?」
  「只有三春小姐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唉~男人這種生物啊,只要稍微被溫柔對待,就會馬上會錯意。你會不會只是因為收到對方的巧克力,就誤以為人家喜歡你啊?」
  莉衣奈以空寶特瓶指著龍生,又補上一句「你差不多該清醒了吧」。
  「我才沒有誤會!在收到三春小姐的巧克力之前,我就已經很在意她。只是,畢竟我長得這麼可怕,她又過於完美,再加上我們年齡差距很大,我想她根本不會把我放在眼裡吧。所以,我是以『欣賞喜歡的女演員』這種心情來看待她。」
  「女演員……這也太過度美化了吧。對了,有她的照片之類的嗎?」
  「照片……這種東西……有喔!等我一下!」
  印象中,這個月的公司內部刊物刊登了她的介紹。在年輕職員特別報導那一頁,三春以「連結公司和社會的橋梁,令人期待的新星」這樣的形象接受了採訪。她的照片同時也刊載在上頭。
  想起這一點的龍生,回到自己的房間拿出刊物,打開採訪專欄那一頁給莉衣奈看。
  「怎麼樣,她很漂亮吧?不過,不只是漂亮而已。這樣的光輝,來自於她的善良性格。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用仙人跳來設計別人呢。」
  「嗯~確實是個美女啦~感覺跟媽媽有點像呢,例如這張照片的感覺。」
  莉衣奈一把奪過刊物,整個人倒臥在沙發上,凝視著照片中露出溫柔笑容的三春。
  「妳也這麼覺得嗎?她跟媽媽一樣,是一位充滿慈愛又溫柔的人……」
  「哦……話說回來,媽媽的忌日就快到了……」
  回想起已逝的母親,龍生和莉衣奈都陷入莫名落寞的情緒中。不過,這樣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太久,莉衣奈隨即又道出「可是,這樣感覺更可疑啦~」的質疑。
  「我還是覺得這是詐欺。說不定,她之後就會跟你兜售什麼古董花瓶喔!啊……可是,她是昭和六十三年出生的,意外是個大嬸呢。會不會是想結婚想瘋了啊~所以才會連龍生都看得上眼~」
  莉衣奈看著相關報導裡的個人資料,不斷口出惡言。
  「喂,如果三春小姐是大嬸,那我不就是老爺爺了嗎?」
  「差不多啦。更何況直到前一陣子,你都還是身心枯竭的狀態。不過,如果她不是什麼糟糕的女人,我會支持你喔。我也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嘛,龍生~」
  說著,莉衣奈從沙發上彈起身。
  「噯,要不要我給你一些能讓你們順利發展的建議啊,哥哥?」
  「哥哥……?」
  有種不祥的預感。每當莉衣奈這麼稱呼自己的時候,一定都──
  在龍生頓悟的同時,莉衣奈帶著滿面笑容表示:
  「成功之後,送我一雙Michelle Rosalie的鞋子當報酬就行囉!」

  ♡

  「還是乾脆回家吧……」
  千紗站在某個寂寥的遊樂園外喃喃自語。矗立在眼前的,雖然是一道彷彿會出現在童話故事裡、充滿幻想風格的城門,但穿越這道城門後,前方感覺並不會有什麼夢幻國度在等著自己。
  被廉價又多處故障的彩色小燈泡圍繞的看板,上頭雖然寫著「歡迎您!」的熱情招呼文字,但已掉漆斑駁的字樣,只讓千紗原本低落的心情更加沉重。
  她接下來要跟北風約會。原本是約定上午十一點在遊樂園外頭碰面,千紗卻提早了四十分鐘到。當然,這不是因為她過於亢奮,所以不小心太早抵達的緣故,而是擔心自己遲到會讓北風震怒,所以忍不住提早出門。
  明明提早抵達,現在卻已經想回家了。千紗重重地嘆一口氣。
  真要說的話,她根本不想和北風約會,卻無法如自己所想地那樣拒絕他。
  前天,也就是星期五早上,剛抵達辦公室之後,北風便上前詢問「三春小姐,妳現在方便嗎」,然後將千紗帶往休息室。這是他們開始寫交換日記之後的例行公事。上班時間前的休息室不會有人,北風或許判斷這裡是最適合幽會的地點。
  在無人的休息室裡,有著一雙眼神犀利的三白眼的北風,總會祭出和天氣相關的話題。或許北風其實有轉行當氣象預報專家的念頭?在斷斷續續解說當天的氣象資訊時,他有時會突然丟出一句:「關於今天的交換日記……」再將那本記事本交給千紗,或是從千紗手上回收記事本,然後離開。完全讓人摸不著頭緒。
  北風這些充滿謎團的行動,只會出現在每天早上固定的時間,在上班時間或下班後,他從未主動和千紗搭話。雖然不是千紗自願,兩人表面上確實是在交往,不過北風的作風意外地冷靜理性。
  至於交換日記的內容,大概是下雪比下雨更好,或是北風一整天的行動時刻表等等。雖然讓人看了有點卻步,但基本上都是很無所謂的內容,所以千紗也稍微鬆懈下來。她以為只要用一些不會激怒北風、像是應聲蟲似的內容回應,他之後應該會慢慢厭倦,然後在極其和平的狀況下放過她。然而──
  星期五,北風交給她的記事本中的第三篇日記,寫的竟然是約會邀請。除了「這星期天,我們一起去遊樂園吧」的內容以外,他還改用顯眼的紅筆,以圓滾滾的字體註明集合時間和地點。原本以為今天的日記也會是「妳喜歡涼夏還是酷暑」這種瑣碎閒聊……
  而且,為什麼用日記邀約啊?這樣不就等於是已確定事項嗎?就算想拒絕,但要用日記回應的話,就得等到下週一──也就是約會日之後。仔細想想,她跟北風的聯絡手段只有交換日記,不管是北風的手機號碼或私人電子郵件信箱,千紗都不知道。當面拒絕他實在太可怕,但要用公司的信箱寫一封制式的婉拒信,又讓她有些提不起勁。
  上班時間裡,千紗試著再三對北風投以視線,希望他能察覺到自己沒有約會意願的想法;然而不知為何,北風不但以觀賞歌劇用的望遠鏡遠眺千紗,還做出露齒一笑的可怕表情,並朝她豎起大拇指,看起來完全沒有要取消這場約會的意思。
  千紗也找惠里子商量過,但最後只得到「如果不想死,妳只能去了吧。發生什麼事的話記得聯絡我」這樣的回覆。
  接著,時間來到星期天。在指定的集合地點──遊樂園的入口外,提早四十分鐘抵達的千紗,就這樣茫然佇立著。
  「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呢……」
  真是糟糕透頂的生日。不過,人生第二十七次的生日,本來就不是什麼值得開心的事,她也沒有讓人幫自己慶祝的計畫。
  唉……這是千紗今天第二次重重嘆氣。
  還是回家吧。再次無精打采地彎下腰時,威震八方的「三春小姐!」呼喚聲傳來。真是的~為什麼連你都這麼早到啊!
  三春努力掩藏內心的煩躁,轉過頭去──
  噫!北風今天穿著花俏的直條紋襯衫,外頭罩著一件白色長大衣;纏在頸子上的紫色圍巾,有一端長長垂在胸前。他頭上還戴著一頂軟呢帽,看起來活脫脫是個魄力十足的黑手黨老大。
  光是長相和身高便已足夠有威嚴的他,要是手上再夾一根菸,幾乎就可疑到會在路上被警方盤查的程度。平日披垂下來的瀏海,今天全都往後梳成油頭,讓那雙宛如凶器的三白眼威力全開。
  「早安,三春小姐。今天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最高氣溫十三度、最低氣溫一度,感覺是很舒適的狀態呢。」
  北風睜著一雙擺脫韁繩控制的剽悍雙眼,快速地說完一整句話。
  「那麼,我們走吧。」
  突然被牽起手的千紗,忍不住「呀!」地尖叫出聲並甩開北風的手。因為實在很可怕嘛,他雙眼充血的狀況今天又更嚴重!
  「呃……對不起!我、我們趕快走吧?等到裡頭人擠人就不好了!」
  千紗以緊張到莫名高亢的嗓音含糊帶過,匆忙走向入園大門。不過乍看之下,裡頭幾乎不見半個遊客的蹤影……
  進入遊樂園後,裡頭果然也是冷冷清清的狀態。這裡或許不是適合約會的地點吧。雖然能看到帶著幼童出遊的一家人,卻完全不見雙雙對對的情侶。
  這時,一個看起來不知是狗、是熊還是狸貓的大型玩偶,邊揮手邊小碎步地朝兩人靠近。大概是這個遊樂園的吉祥物。看到成年人也會跑過來招呼,可見對方真的很閒呢……正當千紗這麼想的時候──哎呀?對方突然轉身,用一雙毛茸茸的腳,以難以跟大型玩偶聯想在一起的驚人速度逃走。錯不了,原因想必是走在千紗身旁的這位黑手黨老大。
  「妳的腳還好嗎?」
  黑手黨北風輕聲問道。難道他在擔心千紗會不會又把鞋跟折斷嗎?
  這場約會實在讓千紗提不起勁精心打扮,所以,她今天穿了淑女度偏低的牛仔褲赴約。雖然大可直接穿運動鞋配牛仔褲,不過,想要表現出成熟的對應,高跟鞋便是千紗不可或缺的武裝。今天,她選擇了雖然鞋跟也很高,但走起路來相對穩定的休閒風楔型鞋。
  所以,請你放心吧。只要鞋底沒有整塊脫落,就不會有鞋跟折斷的問題。
  「妳……有沒有什麼想搭乘的遊樂設施?」
  北風看著手中那張單薄的遊樂園導覽,淡淡地輕聲問道。這麼冷清的遊樂園,要人怎麼玩得開心?真要說的話,千紗只想搭上回家的電車。不過,這句話打死她都說不出口。
  「那麼……那個怎麼樣呢?」
  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千紗只好伸手指向位於前方的旋轉咖啡杯問道。她容易暈車,也無法玩太刺激的遊樂設施,但如果是那種程度的東西,應該就沒問題。而且,在咖啡杯不斷旋轉的開心氣氛下,就算是難以啟齒的事,她或許也能坦率說出口。做出這樣的判斷後,千紗便在黑手黨北風的護送下走向遊樂設施搭乘處。
  「連……連半個小孩子都沒有……?」
  完全不用排隊的旋轉咖啡杯,此時的乘客就只有千紗和北風。被其他空蕩蕩的咖啡杯包圍,讓人有種世界即將走到盡頭的空虛感。擴音器傳來的音樂異常輕快,反而更讓人感到寂寥,甚至開始不安地懷疑,這個地方究竟有沒有其他人在?
  這時,北風突然瞪大雙眼,檢查起咖啡杯內側。他在幹嘛?是在確認裡頭有沒有遭人裝設炸彈嗎?難不成是在提防恐怖攻擊行動……?
  「很好,沒有異常。三春小姐,妳請坐。」
  北風輕輕吐出一口氣,催促千紗在咖啡杯裡坐下。千紗回以「好……」而就座後,北風說一句「那我也坐下吧」,跟著坐在她的正對面。好強烈的壓迫感。
  接著,咖啡杯開始旋轉。千紗朝腳下的楔型鞋瞄了一眼,為自己鼓足幹勁之後──
  「那個!關於我日前送給你的那塊巧克力……其實,那是──」
  她終於說出口了。儘管害怕北風會氣到失去理智,但千紗實在不想讓他繼續誤會。雖然這個遊樂園完全讓人開心不起來,不過,身處這種脫離日常生活的空間,或許有助於削減他的怒氣。千紗懷抱著這樣的想法開口,然而──
  「那塊巧克力被我吃個精光,連一點殘渣都沒有留下,非常美味。」
  北風的眼神變得更加犀利,同時露出讓人心生畏懼的笑容。
  「老實說,我不太能吃甜食,可是妳送的那塊巧克力是特別的。甘美的香料讓我的食道出現狂喜的痙攣──」
  像是在回想巧克力的滋味,北風開始微微顫抖。越顯蒼白的那張臉,慢慢轉化成非人的樣貌。
  「連我的腸胃都全神貫注地躍動起來。打從出生以來,我第一次體會到這樣的感覺。該說彷彿看見天堂嗎?我的五臟六腑都因為過度喜悅而卯足全力暴動。這實為相當可貴的一次體驗,真的、真的非常感謝妳。」
  北風以一雙充血的眼睛死瞪著千紗,緊皺著眉頭這麼表示。低沉而有魄力的嗓音中,似乎透露著幾分恨意。
  他現在……是在兜圈子發脾氣嗎?
  「對、對不起!我完全不知道你不……不喜歡甜食……」
  「沒關係。從那天以來,我一直是渾身發燙的狀態。總覺得應該是攝取到體內的巧克力已融入血液之中,至今仍在我全身上下循環吧。沒錯,就像這樣!」
  北風的嘴角彎成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接著,他握住咖啡杯中央的加速方向盤,憑藉滿心怒氣瘋狂轉動它。原本和緩地打轉的咖啡杯,頓時以驚人的速度旋轉起來。
  現在,北風最討厭的巧克力,也以這種氣勢在他的體內循環嗎?
  轉轉轉轉轉……轉轉轉轉轉……咻咻咻咻咻……呃,快住手,不要再轉了!周遭的景色都變成一條條的速度線啦!感覺這個咖啡杯會因為加速過頭而飛走,甚至是穿越時空耶!而且,三半規管已經發出求救訊號了,快來人救命啊~~~~
  或許因為時間到了,擴音器播放的曲子出現變化,咖啡杯也緩緩停止轉動。在千紗搖搖晃晃地離開瘋狂旋轉的拷問房時──
  「不愧是三春小姐選擇的遊樂設施,我玩得很開心。」
  完全沒有因此頭暈眼花的北風,一臉輕鬆地快步走出咖啡杯。
  「對了……關於巧克力,妳剛才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
  「不,沒關係,請你忘記這件事……」
  沒想到北風竟然討厭巧克力。這下子,她愈來愈難把真相說出口。在剛才那波怒濤般的旋轉攻擊後,千紗的大腦似乎仍在不停打轉。
  「那個……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嗎?我有點頭暈……」
  「這樣的話,雖然時間尚早,但我們就去那邊享用午餐吧。」
  在北風的提議下,兩人前往剛好在旋轉咖啡杯對面的戶外用餐區休息。天氣有點冷,但為了消除暈眩感,千紗點了一杯滋味清爽的檸檬汽水。因為實在沒什麼食慾,她選擇鮪魚蛋可麗餅當午餐。至於北風,則是點了一碗湯頭如血液般鮮紅的超辣擔擔麵。希望他的白色大衣不要被噴濺出來的血弄髒就好。
  設置在髒髒遮雨棚下方的座位,同樣是乏人問津。看到原本應該熱鬧不已的地方如此冷清,讓人莫名感到哀傷。
  「坐這裡可以嗎?」
  千紗捧著食物托盤,隨便選了一張桌子,正準備就座的時候──
  「危險,快避開!」
  北風卻突然伸手推開她,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瓶神祕噴霧對準桌面。接著,他咒罵一句「嘖!可恨的細菌」,以嚴肅的表情按下噴霧器,像是用機關槍瘋狂掃射般發射噴霧。
  那是什麼,毒氣嗎?莫非有外行人的肉眼無法辨識的高科技隱形部隊入侵……難、難道,因為過去幹下的諸多不法勾當,現在還有人打算取你性命嗎?北風先生……
  面對在一旁捧著托盤直發抖的千紗,在徹底確認過桌子底下和椅子上方的安全後,北風露出像個職業殺手的笑容表示:
  「已經不要緊,我把威脅的根源全數剷除了。」
  受不了啦,好可怕,真想回家。原本已經很低落的食慾,現在更削減到一絲不剩。
  千紗默默以吸管攪動檸檬汽水裡頭的冰塊,完全沒動一旁的可麗餅。結果──
  「三春小姐,妳得確實攝取三餐才行喔。俗話也說『餓著肚子無法打仗』,不是嗎?」
  輕輕鬆鬆吃完整碗擔擔麵的北風,對她提出這樣的忠告。
  嗚哇~這個人果然打算和哪個幫派開戰嗎……被千紗以怯懦視線盯著看的北風,此時以一臉駭人的表情掏出濕紙巾,猛擦自己的雙手和桌子。簡直像是為了抹滅自己曾經造訪的證據,而仔細拭去每一個指紋的罪犯。那雙骨感的手,似乎因為頻繁接觸濕紙巾而有些乾燥脫皮。
  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北風每一次做出的奇特行為,總讓千紗在意得不得了。就算想休息,也完全無法放鬆心情。

  ♥

  用餐完畢後,兩人再次在遊樂園裡漫步。這時,龍生又向三春詢問:「妳的腳還好嗎?」這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幾次這麼開口。穿著高跟鞋走路很容易累,所以,別讓女孩子走太久──這是莉衣奈在約會前給他的建議之一。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
  語畢,三春朝龍生一鞠躬,隨後衝進一旁的某棟建築物裡。那就在這裡等她吧,龍生在設置於戶外的長椅坐下。
  「好幸福啊……」
  看著一片澄澈的寒冬晴空,他不禁這麼喃喃自語。光是能從遠方眺望三春的身影就已經很幸福,但現在,自己竟然還能跟她在遊樂園約會。這種幸福過頭的感覺,甚至反倒讓龍生有點害怕。
  即使是假日,三春依舊美麗動人。在公司看不到的牛仔褲打扮,讓龍生感到新鮮又特別。面對「初次約會」這樣的重大場合,他以精心打理後的盛裝現身,結果卻和打扮落落大方的三春有些不搭。西裝加上一襲白色長大衣,果然還是太隆重了一點嗎?唉,實為遺憾萬千。
  「不過三春小姐願意赴約,真是太好了……」
  當初,自己單方面地決定日期和地點,並為此異常興奮。然而把交換日記拿給三春後,龍生才想起她當天或許另有安排,不禁為自己的愚蠢痛思反省。
  但在星期五那天,他感受到了三春或許也滿心期盼著約會的心情。因為在當天的上班時間,她不時對龍生投以熱情的視線。
  這是三春頭一次對龍生做出這樣的行動。因此,看不清楚遠處的他便掏出準備已久的觀賞歌劇用望遠鏡確認。結果,他看到三春以興奮到坐立不安的表情注視著自己。
  沒想到她也如此期待這場約會……雖然還是上班時間,但龍生感動到忍不住對三春豎起大拇指,向她表示「我們一起度過美好的星期天吧」──
  可能是因為迫不及待,今天早上,三春似乎很早就抵達遊樂園。儘管自己也因為太亢奮而提早三十分鐘到,但她竟然比這樣的龍生更早到……顯得迫不及待的她,讓龍生感到加倍愛憐,因而在一時衝動下牽起她的手。之後,三春嬌羞地甩開龍生的手跑走。但她朝著入園大門奔跑的纖瘦背影,又是一種不同感覺的可愛。
  「啊啊,光是如此回想,就覺得胸口一陣溫熱……」
  不成。隨著年齡增長,淚腺也變得脆弱,他似乎快要落下感動的淚水。睡眠不足再加上花粉症,已經讓自己的雙眼嚴重充血,要是眼睛變得更加紅腫,未免太丟人。龍生用力甩了甩頭。
  莉衣奈在事前好心提出──或說是用來敲詐昂貴的名牌鞋──而強迫龍生接受的諸多建議,都讓他徹底盡到護花使者的義務。選擇這裡做為約會地點,看來也相當正確。
  龍生原本想選擇規模更大、更主流的主題樂園,卻被莉衣奈以「咦~去那種地方,排隊會很辛苦喔~」為由打回票。極度不擅言詞的龍生,以及個性異常害羞的三春,這樣的兩人在排隊等待搭乘遊樂設施時,恐怕也無法好好對話,因此讓難得的約會冷場。這樣可不成。於是,在一番精挑細選後,被相中的是這個冷清的遊樂園。這可說是相當明智的判斷。
  遊客三三兩兩的遊樂園,讓人有種包場的奢侈感,彷彿這個寬廣的世界只剩下自己和三春──這是多麼羅曼蒂克的空間啊。或許是為了壓低成本,點綴園內的霓虹燈都缺了好幾個燈泡,但這樣反而有種令人溫暖的拙趣。
  不愧是我的妹妹,提供的建議很有幫助。不過,儘管很佩服莉衣奈挑選地點的功力,但她的其他提議,便有龍生無法妥協之處。其中之一,就是要他放棄裸眼的狀態。望向遠方時,龍生皺眉、瞇眼的表情實在太凶狠,連身為妹妹的她看到,都會覺得毛骨悚然。莉衣奈嘟起嘴,不滿地表示:「只要戴隱形眼鏡,你就不用露出那種嚇人的表情了嘛~」
  然而,她口中的隱形眼鏡正是龍生的天敵。要把那種來路不明的異物貼在自己的眼球上……啊啊啊,光是想像,就足以讓人汗毛直豎。從衛生觀點來看,龍生實在無法信任這種產品。竟然能每天配戴這種東西,莉衣奈太可怕了!
  既然這樣,改戴不會直接接觸到黏膜的眼鏡不就好了嗎?話雖如此,眼鏡也是有眼鏡的棘手之處。附著在鏡片上的指紋、灰塵或霧氣等汙漬,總讓龍生在意得不得了,因此無法集中注意力。考量到這個問題,只在需要的時候迅速掏出來使用、在衛生方面無懈可擊的觀賞歌劇用望遠鏡,才是最理想的輔助工具。
  說到衛生觀念,莉衣奈也提出「你的潔癖還是要適可為止」的指摘。說起來,龍生會染上潔癖也是因為她,不過當事人卻毫不在意,還老是一臉無奈地表示:「你太誇張啦,龍生。什麼東西都要殺菌消毒,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耶~」
  雖然細菌很可怕,但如果因此讓三春和自己拉開距離,也太令人難過了。所以,在約會時龍生拚命壓抑想到處滅菌的衝動。坐上旋轉咖啡杯時,他原本想從把手到座椅都徹底消毒一次,可是為了不被三春嫌棄,最後龍生只是稍微確認表面是否有異物便作罷。
  然而,修行仍不足的他,到頭來還是敵不過想替用餐區的桌子消毒的誘惑。爽快地朝桌面發射殺菌噴霧的同時,龍生的內心也發出「完蛋啦!」的悔恨吶喊。但這麼做並沒有問題,因為,面對散布在四周的細菌,三春當下也露出膽怯的表情,看來她似乎同樣有些潔癖。竟然連衛生觀念都不謀而合,兩人的契合度想必很高。為了她,今天就更努力地消毒吧。
  想像著兩人邊消毒邊感情融洽地走在一起的光景,龍生的嘴角不禁上揚。
  不要緊,這場約會進行得很順利。迎向傍晚的這一刻,身體發燙得幾乎感受不到二月低溫的龍生,抬頭望向做為今天重頭戲的某個遊樂設施。

  ♡

  以上廁所為由逃進建築物裡的千紗,從包包掏出手機,啟動通訊軟體,準備傳訊息給惠里子。雖然打電話也可以,但要是惠里子正在約會,就太打擾人家了。如果她在忙的話,可能就不會回應吧?千紗這麼想著,飛快地輸入文字,敘述目前身處的情況。
  『總之,北風先生真的太可怕了。不但打扮得像個黑手黨老大,雙眼充血的狀況也比平常來得嚴重,而且每一項行動都很異於常人。像剛才,每走一段路,他就會詢問「妳的腳要不要緊」,次數簡直頻繁到不正常的程度……』
  『一開始,我以為他單純只是擔心我會不會又折斷鞋跟,但事實並非如此──那一定是在提防暗殺行動。要是我的腳被射中,就算想逃,也沒有辦法呀。』
  『雖然是個人的推測,但我覺得北風先生或許是過去做了太多可怕的勾當,所以替自己豎立了形形色色的敵人。因此,他產生一種「隨時會遭到暗殺」、類似妄想的強迫症觀念。這樣的話,他那些奇特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諸如炸彈、流彈或是隱形部隊等等,他無時無刻都很在意這些超脫現實的威脅,真的很可怕耶!』
  『噯,惠里子,妳覺得我該怎麼做才好?可以的話,我想馬上結束這場約會回家!』
  千紗把當初表示「發生什麼事的話記得聯絡我」的惠里子當作唯一依靠,將自己所有的想法化為文字,連續發了好幾則訊息過去。發現這些內容馬上顯示為「已讀」,明白惠里子已經看到訊息後,她終於稍微放下心來。然而,之後收到的回應,卻只有『笑死我了~』和『肚子好痛~』兩句話。
  千紗追問:『咦咦?妳就沒有其他要跟我說的話嗎?』對方這次回了一句:『總之,妳加油!』以及一個一臉得意的武士貼圖。
  明明說我遇到困難時會拔刀相助的,惠里子這個笨蛋!
  放棄求助而將手機收回包包裡的千紗,低頭望向腳下的鞋子,試著讓自己鎮定下來。沒事的,楔型鞋不會有鞋跟折斷的問題。更何況,只剩下幾小時了,自己一定還能繼續努力下去!這麼振作精神之後,她走到外頭,發現──
  「嘿!嘿!」
  一名少年奮力彈跳著,企圖拉下疑似被風吹走而卡在樹枝上的氣球。那個氣球卡在連大人都很難碰到的高處,小孩子的身高不可能搆得到。
  這時,一名穿著一襲白色長大衣的可疑人物,無聲無息地從少年身後靠近──不對,是北風。他猛然一跳,以身高優勢輕鬆取下枝頭上的氣球,在少年面前著地,將綁著氣球的繩子緩緩遞給少年。興高采烈地接過氣球的下一瞬間,和嘴角上揚、瞪大一雙三白眼的北風四目相交的少年,隨即「嗚哇啊啊啊啊啊!」地放聲大哭,然後卯足全力逃走。
  哎呀,把小孩子弄哭了……替他把氣球拿下來是很好,但之後為什麼要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呢……儘管有些無奈,但千紗還是說著「讓你久等了」和北風會合,兩人再次開始在寂寥的園內漫步。
  看著北風持續對天鵝船的座位噴灑不明噴霧,在一旁感到不知所措;在廟會時會出現的打靶攤位上,為北風混黑道時磨練出來的狙擊技巧而心驚膽跳;踏進鬼屋後,裡頭的鬼被北風嚇跑,面對沒有「鬼」只是個「屋子」的狀態,只能以乾笑回應;之後,一旁的小孩子因為看到比鬼還可怕的北風而驚聲慘叫,就某種意義而言,那也算是成功嚇到人的遊樂設施吧……經歷這些令人暈頭轉向的時光後,不知不覺已是傍晚。
  遠處傳來告知現在時刻五點的〈滿天晚霞〉樂曲。應該可以解散了吧……千紗懷著這樣的想法窺探北風的臉色後──
  「最後,我可以再提出一個請求嗎?」
  背對著橙色天空的他,深吸一口氣之後這麼向千紗表示。
  「我有一項非玩不可的遊樂設施。」

  「你會想坐這個,讓人有些意外呢,北風先生。」
  有如玩具般小巧的摩天輪。
  現在,千紗和北風正坐在摩天輪的氣球狀纜車裡。
  老實說,要和黑手黨老大在這種密室裡獨處,實在很痛苦。雖然千紗也曾在公司休息室和北風獨處,但在這種狹窄又無處可逃的空間裡和他面對面,會對精神造成不小的損傷。可是,聽到瞪著充血雙眼的他要脅「非玩這個不可」,千紗完全不敢拒絕。
  「請看,三春小姐,園內的動人景色一覽無遺呢。在夕陽照耀下,只屬於我們倆的樂園──妳不覺得就是這樣嗎?」
  說著,北風揚起嘴角露出笑容。他說出來的台詞浪漫到無法跟長相聯想在一起。北風拿著觀賞歌劇用望遠鏡眺望外頭的模樣,看起來只像個躲在遠處確認狙擊目標的殺手。
  更何況,與其說是樂園,這裡更像一座廢墟吧?俯瞰著下方的千紗這麼心想。
  遼闊的花圃裡,只零星種植幾株快要凋謝的花朵,冷清到甚至讓人湧現「既然這樣,還不如什麼都不要種」的感想。至於這座摩天輪,也是油漆斑駁的狀態,在搭上纜車前,不禁讓人懷疑它會不會因為生鏽而無法運轉。在纜車內播放的過氣情歌(水晶音樂版本),也帶著一種淒涼。
  「對了,我今天把這個也帶來了。雖然星期一再交給你也可以,不過……」
  不知道該祭出什麼聊天話題的千紗,從包包裡取出那本交換日記。對於以圓滾滾字體提出的約會邀請,她只是簡短回一句「我明白了」。與其說是交換日記,感覺更像在交代工作事項。
  翻開內頁確認後,北風回應「那我就收下了」,將記事本放進大衣口袋裡。千紗有種彷彿在進行非法交易的錯覺。
  「請問……你怎麼了嗎?」
  北風皺起眉頭,一語不發地盯著千紗。
  這次寫下的內容果然太短了嗎?可是,我真的沒有什麼值得寫成日記的事,而且不清楚你的地雷在哪裡,沒辦法隨心所欲地寫嘛……千紗懷著這些不敢說出口的想法,戰戰兢兢地回望北風──
  咦?怎麼了?這個人在幹嘛呀!
  直到剛才都怒瞪著雙眼死盯著千紗的北風,突然開始以上下左右的順序,讓眼球骨碌碌地轉動。這副模樣實在很詭異。難道他是因為搭摩天輪頭暈,所以眼球開始打轉?那個連高速旋轉的咖啡杯都不當一回事的北風?
  「你、你還好嗎?」
  「失禮了。因為一直熱情地凝視妳,讓我的睫狀肌有點僵硬。」
  為了讓眼球放鬆,北風在自己眼前豎起食指,一下子靠近、一下子拉遠;盯著那根食指的雙眼,也跟著變成鬥雞眼。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總之很可怕。就連變成鬥雞眼都很可怕的人,世上應該很少見吧?正當千紗在這種奇怪的地方感到敬佩──
  「我能請教妳一個問題嗎?」
  抬起頭來的北風,睜著一雙鬥雞眼開口。
  「收下妳的巧克力之後,有一件事一直讓我很在意。三春小姐……請問……是我的什麼地方……吸……引……」
  「吸引我……是嗎?」
  回應「是的」之後,從鬥雞眼恢復原本模樣的北風,看似難為情地別過臉去。原來這個人也會害羞呀……不對,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情的時候!
  是你的哪一點吸引我?這我也不知道呀,因為我根本不喜歡你!
  如果能說出那塊巧克力的真相,不知道該有多好。可是,千紗完全說不出口。要是一個沒弄好,在纜車降落地面之前,她可能就會被推入位於更下方的地獄……想像著發狂的黑手黨北風制裁自己的畫面,千紗顫抖著反問:
  「那、那你呢,北風先生?你喜歡我的哪一點?」
  走投無路的千紗,試著以緊張到高八度的嗓音反問。以交換日記為主的互動,不管怎麼想都很異常,不過,他應該是喜歡我的……吧?雖然也可能是某種大規模的調侃行為就是了……看到我折斷鞋跟,又送了他最討厭的巧克力,讓他懷恨在心,所以,他或許決定以牙還牙,透過這種方式讓我困擾。
  不過,再怎麼手足無措,千紗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丟出這種問題。
  上一次這麼做,早已是好幾年前的事。和第一任男友交往的點點滴滴,此刻在她的腦中閃過。詢問對方喜歡自己的哪一點時,毫不猶豫地回答「長相」的那個渣男──
  太可惡了~~一想起這件事就讓千紗滿肚子火。這次,要是再聽到「我喜歡妳的長相」、「可以跟別人炫耀」這種答案,就算對方是北風,她也可能會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對他發出「你的目的也只是我的身體而已嗎!」的怒吼。
  正當千紗為了這段過往的挫折,再次燃起滿腔怒火──
  「妳問我喜歡妳的哪一點……是嗎?」
  北風那雙三白眼的深處綻放出犀利的光芒。
  「可以說幾個?我可以舉幾個例子?這實在無法用一句話說完!」
  無視千紗「呃?」地愣住的反應,北風亢奮地將上半身往前傾,繼續說道:
  「首先,要說的話,就是妳洋溢著溫柔的笑容!有如太陽照耀大地的溫暖光輝,幾乎足以融化人心!我想,這必定是妳的內在美營造出來的氣質。雖然可靠又幹練,卻沒有像刺蝟那樣難以靠近的尖刺。以女性特有的柔和態度,在公司裡關愛每一個人的行為,宛如聖母轉世!」
  伴隨激烈的肢體語言,北風死盯著錯愕的千紗,更加興奮地道出連珠砲般的讚美。
  「在溫柔輔助後輩的同時,還能俐落完成自己份內工作,妳抬頭挺胸的動人身影,幾乎能列入日本百大美景!若要舉極端一點的例子,我連妳寫在工作委託書或交換日記裡的筆跡都喜歡!一筆一畫都十分細緻而流暢,讓人著迷不已!以電話進行業務應對時,妳都會先深吸一口氣,這樣的動作也讓人怦然心動!雖然是我個人的推測,不過,那應該是某種讓身心平靜下來的儀式吧?用來要求自己,就算面對蠻不講理的客訴內容,也不能表現出個人情緒,而是要冷靜、確實地處理!妳這樣的態度,也讓我肅然起敬。Bravo~~~~!」
  儘管眉頭緊皺,甚至渾身打顫,北風仍不停道出略顯極端的愛語。筆直盯著千紗的那雙眼睛,雖然還是很可怕,卻散發出相當真摯的光輝。
  「啊啊,因為妳實在太多地方都充滿魅力,我無法一一道盡呢……妳的一切都迷人至極!妳的存在,可說是在經過百年後,仍會繼續被歌頌傳承的日本國寶……不,是就算被登錄成世界遺產,也不足為奇的程度!快、快來人幫我聯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啊~~唔,妳怎麼了嗎,三春小姐?」
  面對一臉呆滯地沉默下來的千紗,北風露出不解的表情。
  「果然還是應該簡潔回答重點部分就好了嗎?我真是個不稱職的男……男男男男朋友!噗哈,我說出『男朋友』三個字了!噗哈哈哈!」
  臉上浮現詭異笑容的北風不禁以手掩嘴。看著這樣的他,千紗說不出半句話。聽到出乎意料的熱情告白,讓她只能茫然以對。
  千紗原本以為北風跟那個前男友沒兩樣,八成只喜歡她的外在,然而,聽到北風連她的內在,甚至是筆跡和一些小習慣都不吝讚美,讓千紗不由自主地感動起來。
  抬頭挺胸的自信態度,還有理性的電話應對,其實都沒有北風說得那麼了不起。她只是拚命裝出成熟淑女的模樣罷了。儘管如此,還是有人確實將這樣的她看在眼裡。自己的努力原來沒有白費──明白這一點,讓千紗開心得不得了。
  想到北風原來時常這麼觀察自己,讓千紗有些難為情也有些害怕。不過……
  「啊,不好!」
  在兩人搭乘的纜車即將攀升到頂點時,北風突然起身,接著又為了不要撞到天花板而彎下身軀。
  「不好意思,我自作主張地安排了這場約會,不過無論如何,我都想選擇今天約會。三春小姐,今天是妳的生日對吧?所以,我實在很想跟妳見面、為妳慶祝。」
  說著,北風從大衣口袋中取出一個繫著蝴蝶結的小盒子。
  「Happy Birthday,三春小姐!」
  這是多麼美好的時機和情境。
  原本沒打算讓人為自己慶祝的這個生日,不但聽到了令人意外又開心的告白,接著,在這台儘管破舊卻依舊能眺望傍晚美景的摩天輪裡,對方還選在纜車快要來到最高點的這一刻,向自己遞出生日禮物……
  ──完全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心臟「撲通」地重重跳一下。
  原本總是在心裡低垂著頭的小貓咪,跟著抬起頭來。
  討厭,怎麼辦啊!對方明明是北風先生──
  「謝……謝你……」
  千紗以顫抖的嗓音回應,並接過禮物。傷腦筋,好像開始把北風先生當成一名異性看待了。就連他盯著自己看的眼神,都莫名讓人害臊而無所適從。
  「我……可以打開嗎?」
  「請。其實裡頭是我親手做的東西。雖然是第一次挑戰手作品,但我覺得成品還滿不錯的……」
  「好期待喲。會是什麼呢?」
  千紗真心興奮了起來。從盒子細長的外型判斷,裡頭或許是一條項鍊。手工飾品的單日體驗課程,印象中還挺常見的。難道他為了我,特地去上這種課嗎?
  千紗想像著北風身穿工作用圍裙、握著工具、豪爽替硬質金屬加工的模樣,不禁有種療癒感油然而生。
  討厭,我對這種攻勢很沒轍呢!想到這是對方為了自己努力做出來的東西,不管成品的賣相多糟,都會讓人感受到愛意。這樣一來,心境又會出現什麼變化……?
  已經幾年不曾有過這種心跳加速的感覺呢……拉開蝴蝶結、拆開外頭的包裝紙後,在內心掌管戀愛的小貓咪開始暴動了。接下來,或許有什麼即將拉開序幕──牠因這樣的預感而躁動不已。
  千紗像是開啟命運之門般打開小盒子的上蓋,同一瞬間,在內心睜著一雙水靈大眼、期待輪到自己上場的那隻小貓咪──
  「咚」一聲趴倒在地。
  而且,就這樣一動也不動。
  因為……因為呀,放在盒子裡的,不是什麼親手打造的拙稚項鍊,而是──

  「結果,北風先生送我的禮物是一根卷軸……」
  約會結束後,千紗和惠里子相約在常去的那間餐酒館裡,盯著有白鶴飛舞的精緻圖樣的鮮紅色卷軸說道。
  「送對方親手製作的卷軸當生日禮物呀~太搞笑了,他是忍者嗎!」
  惠里子捧著雞尾酒,發出已經努力壓抑過的低沉笑聲。她似乎也剛結束和男朋友的約會,一襲針織材質的露肩迷你連身裙,再加上裸足長靴的打扮,感覺高調又強勢。雖然已經不算年輕,做這樣的打扮卻沒有半點不適合的感覺,只能說不愧是惠里子。
  「對不起喔,妳原本沒有必要提早結束約會……」
  在千紗為了出乎意料的卷軸禮物而陷入呆滯的情況下,兩人搭乘的纜車降落到地面。離開遊樂園後,北風和千紗便在附近的車站解散,前一刻的浪漫氛圍也跟著消散無蹤。感覺有點全身無力的她,忍不住傳了訊息給惠里子。
  『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讓男人送卷軸給女人呀?』
  千紗判斷,若是經驗老道的惠里子,應該能為她說明這種情況。
  「沒關係啦,我們都這種交情了。男人跟女性朋友的話,我絕對會選比較有趣的一方!話說回來,送卷軸實在是……噗哈哈!裡面都寫些什麼呀?打開讓我看看。」
  「是可以啦……但妳應該看不懂喲。」
  千紗解開固定用的繩子,將卷軸攤開在桌上。上頭是一連串以圓滾滾的文字連綿寫成、看似草書的內文。
  「這是什麼?這些字句太奇特了吧,我完全看不懂耶。」
  「就跟妳說了嘛。好像是《枕草子》開頭的部分,雖然我也看不懂。」
  北風剛才曾在纜車裡語帶興奮地對她說明,但看到卷軸的衝擊實在過於強烈,讓千紗完全沒聽進他說的話。
  「妳覺得他是基於什麼樣的動機,才會送我卷軸?」
  「這個嘛,說不定他有抄寫經文的嗜好?因為做了太多壞事,想藉此淨化自己的內心……之類的。哎呀,卷軸也不錯啊,總比他送妳一把親手打造的短刀要好吧?」
  「雖然他感覺很適合短刀就是了……」
  沒錯。仔細想想,有著諸多聳動傳聞的北風,不可能會送人親手製作的飾品。可是,自己卻被當下那個令人心跳加速的情境給影響了。就算如此──
  「送卷軸還是太扯了吧?雖然做工真的很精緻,但不適合做為心儀對象的生日禮物吧!他果然只是在調侃我嗎?而且,那個遊樂園也不像是情侶會去約會的地方……」
  千紗覺得心裡悶悶的,仰頭一口氣喝光自己點的柳橙汁。
  「妳不希望被他調侃呀?」
  惠里子輕笑出聲,以性感的動作翹起另一隻腿,換了個坐姿。
  「但妳也不是真心喜歡他吧?真要說的話,這純粹是一場不幸的意外。如果交往得不順利,對妳也比較好不是嗎?妳乾脆告訴他『我沒辦法和送我卷軸的人交往』吧?這樣的話,或許只要被輕輕刺一刀,就能解決了喲。」
  「被輕輕刺一刀還得了……是沒錯啦。就算再怎麼害怕北風先生,我也不能繼續跟他維持這種關係。所以,我今天原本有意向他坦白事實……」
  因為北風不僅長得很可怕,又有一堆奇怪的傳聞呀。不只是傳聞,他連實際上的行動都異常詭異,讓千紗實在不想繼續跟他牽扯下去。原本應該是這樣,可是──
  ──妳不希望被他調侃呀?
  惠里子這句話,卻讓千紗莫名在意。
  之所以無法用「送卷軸真的有夠誇張~」這樣一句話帶過,是因為儘管只有一瞬間,千紗仍對北風產生心動的感覺。因為她發現,如果那番極端又熱情過頭的告白只是鬼扯或玩笑,會讓自己很難過。面對造成千紗心靈創傷的「你喜歡我哪一點」這個問題,北風所說「實在無法用一句話說完」和「妳的一切都迷人至極」的回答,正巧都是她過去最渴望聽到的答案。
  幸好自己收到的是卷軸。那時候出現在盒子裡的,就算不是飾品,而是其他浪漫指數也很高的禮物──再佐以纜車攀升至最高處的魔法加持,千紗很可能會因此墜入情網。
  真像個傻瓜,稍微被吹捧一下,心裡的小貓咪就激動得顫抖起來。結果只是自己誤會了嗎……
  「還好收到的是卷軸~~託這個禮物的福,我完全清醒了!再說,他為什麼知道我生日是哪一天呢?仔細想想,突然覺得好可怕喔。到底是哪裡來的間諜呀!不過,反正他是個動輒挑戰法律底線的人,只要暗中動點手腳,區區一個公司職員的個人資料,八成馬上就能弄到手嘛!」
  「總覺得妳語中帶刺耶。生氣啦?」
  「人家才沒有生氣呢~~什麼嘛,這種東西!」
  想快點讓卷軸從視野中消失的千紗,正準備將它收回盒子裡時──
  「等等,盒子裡是不是還有什麼?」
  聽到惠里子這麼問,千紗拿起裝卷軸的盒子一看,發現底部還有一只白色信封。收到禮物時,千紗的注意力完全被卷軸給奪走了,壓根兒沒發現這個東西。
  「會是什麼啊……」
  拆開信封後,裡頭是名為「Silver Bowler」的樂團演唱會門票。千紗聽過這個樂團的名字,但對他們的歌不熟。
  「看來是下一次約會的邀請。這個樂團在各方面都很不簡單喲,雖然唱現場時都是對嘴,但人氣相當高,聽說演唱會總是一票難求。太好囉,看來這次不是在調侃妳。」
  「這次……不是調侃……?真的嗎?」
  住在心裡的小貓咪似乎發出了撒嬌的鳴叫聲。
  「哎呀,妳很開心嗎?」
  「我、我哪有開心呀,只是覺得跟卷軸相比,演唱會門票要來得正常多了~我可一點、完全都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喔!」
  說著,千紗還佯裝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淡淡叨唸「哦~演唱會啊」,以掩飾心中的動搖。這時,惠里子臉上浮現妖豔的笑容。
  「不過,才第二次約會,北風龍生就出招了呢~」
  「什麼意思?雖說是熱門天團,但也只是一起去聽演唱會而已呀。」
  「妳仔細看一下時間。二月二十七日,晚上七點開唱──那可是星期五晚上喲,是下班後的週末約會。」
  語畢,惠里子以指尖輕輕拭去凝結在酒杯表面的水滴。流暢優雅的動作,看起來莫名性感。
  「繼日落之後,這次要一起看日出了嗎?感覺會是個熱情又漫長的夜晚喲。」
  「等等,別說了!妳知道我很不擅長面對那種情況吧?」
  這時,過去和前男友那段糟糕透頂的回憶,又在腦海中閃過。在那之後,只要察覺到接下來可能有這樣的發展,千紗的感情就會一口氣冷卻下來。不管站在眼前的是多麼理想的對象,結果都一樣。
  「對方可是北風先生喔。在真的進展到那個階段的當下,妳有辦法拒絕他嗎?妳連之前的交往要求都沒能拒絕了。」
  「我、我會想辦法啦。對前男友的怒火,會讓我變得堅強!再說,就算約在週末晚上,也不見得一定會發展成那樣子呀。」
  「啥?妳怎麼還在說這種國中生才會說的話?聽好囉,對方已經是個成年人……不,已經是個大叔了!他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呢?還在黑社會打滾的時候,他也有過這方面的各種傳聞。他一定是透過高超的床技,讓那些情報販子大姊們……」
  「討厭啦~~~~我不想聽!也不想去想像~~~~」
  看到千紗以雙手掩耳、猛烈搖頭的反應,惠里子眨著長長的睫毛問:「妳在吃醋嗎?」
  「才不是~~~~會覺得心裡有點悶悶的,是對於這種不檢點行為的反感。不管北風先生要跟誰做什麼事,都和我無關,我也絕對沒有吃醋!」
  沒錯,今天會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只是一時鬼迷心竅,再加上摩天輪纜車攀升到頂點的效果罷了。仔細想想,這是個好機會。要是北風圖謀不軌,自己便能馬上提出分手的要求,讓這段詭異的關係斷得乾淨徹底!
  千紗看著緊握在手中的門票,內心這麼重重發誓。

  ♥

  「啊啊,真是如夢似幻的一天……」
  從值得紀念的初次約會成功生還的龍生,拿起噴霧灑水器為客廳的盆栽澆水。一如往常以優雅姿態綻放的洋蘭,讓龍生將它和方才道別的三春身影重疊在一起。直挺挺盛開的花朵,以及有如荷葉邊、呈波浪狀的部分花瓣,跟總是抬頭挺胸卻也兼具柔和魅力的三春一模一樣。
  「等等,我也會好好替你澆水的。」
  因為龍生只顧著對洋蘭投以熱情的視線,在一旁空等的含羞草似乎顯得相當不滿。含羞草這種植物,要是給予過多外在刺激,可能會衰弱枯萎,所以在替它澆水時,龍生會盡量避免直接對葉片噴水。為了灑落的水珠輕輕搖曳身子的模樣,看起來彷彿正在開心地向龍生道謝。真是個可愛的傢伙。
  在龍生的表情因此放鬆時,伴隨著一聲「咦~你已經到家啦,龍生」,莉衣奈打開大門踏進客廳。
  「我還以為今天會是我先到家呢~約會果然還是以失敗告終了嗎?」
  「說什麼『果然』啊?今天的約會在很順利的情況下結束了,就像春天的潺潺小溪那麼順暢喔。」
  一開始,龍生還因為太過緊張,只能仰賴天氣話題,或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但最後他成功對三春傾訴了自己所有的心意。雖然寫交換日記也不錯,但身為男人,他還是想親口向三春表達愛意。
  「即使不擅言詞,只要一心一意想著對方,聊起來就意外地順暢。我今天的應對表現,優秀到連自己都想老王賣瓜一番。」
  「什麼啊~真沒意思~我還以為你會被她推銷一堆水晶或古董花瓶,然後沮喪地回來呢。她有沒有跟你敲詐什麼昂貴的禮物?」
  「跟我敲詐的人是妳吧,莉衣奈。妳不是說想要哪個名牌的鞋子?」
  「嘿嘿,說得也是。」
  莉衣奈俏皮地吐舌,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
  「你有確實把生日禮物送給她嗎?我的建議無懈可擊對吧?」
  說著,她露出一臉得意的笑容。發現今天是三春生日的人,其實是莉衣奈。刊登了三春的採訪報導的公司內部刊物裡,同時有她簡單的個人介紹,上頭寫著三春是昭和六十三年的二月二十二日出生。
  先下手為強。搭上能遠眺夕陽的摩天輪,然後在纜車攀升到最高點的同時,掏出禮物送給她,再來個定情之吻──給予這種建議的人,同樣是莉衣奈。
  「三春小姐的反應如何?有沒有很開心?」
  「她的反應非常好。三春小姐以陶醉的眼神看著禮物,似乎感動到說不出半句話。」
  「咦咦,這麼誇張?也罷,既然她很開心,我當初給你的建議也有意義了……」
  「是啊,妳的選擇果然沒錯。《枕草子》真是太棒了,不愧是長年來深受眾人喜愛的作品,我都想整本重讀一次呢。」
  「嗯……?」
  莉衣奈像個假人般僵在原地,不解地微微歪頭。
  「噯,龍生,你送了什麼給三春小姐……?」
  「還問什麼?就是妳推薦的卷軸(註4:卷軸 日文同「脖圍」。)啊……」
  「你、你說的卷軸,難道真的是那種卷軸?用一根棒子捲著,裡頭寫著私傳忍術之類的那個東西?」
  看到莉衣奈大喊了一聲「嗚哇啊~」,還露出不敢恭維的震驚表情,這次換龍生僵在原地反問:
  「送、送這個不好嗎?可、可是,當初是妳說:『我推薦你送她有點時髦的卷軸。俗話說「春天的破曉最美(註5:春天的破曉最美 《枕草子》開頭的第一句內文。)」嘛~』這樣啊!所以,我才買了有白鶴翩翩起舞的精美和紙,把它加工製成卷軸,再寫上《枕草子》的開頭……」
  「等一下!我推薦的不是那種卷軸,而是時尚造型用的配件啦!現在這個時期,雖然已不太適合圍針織圍巾,但長披肩和短披肩都還是初春時期的好伙伴,收到這種禮物,對方通常不太會排斥,所以我才建議你送這個啊!而且,日落後氣溫會降低,兩個人說不定還能在纜車裡披上同一條披肩取暖……人家都提出這麼美妙的建議耶!」
  莉衣奈不滿地嘟起嘴,一股勁兒倒在沙發上。
  「你意外地不會好好聽別人說話耶,龍生。從以前就是這樣,雖然看起來很可靠,卻時常做出讓人跌破眼鏡的事。」
  「不,可是,約會最後還是很順利啊!近年來,據說熱愛歷史、被稱為『歷女』的女性正不斷增加。三春小姐想必也受這股熱潮影響……啊啊,我真是撿回一命了。」
  「雖然你是個怪人,但那位三春小姐感覺也不遑多讓……那麼,接吻呢?摩天輪裡的定情之吻,是情侶之間少不了的橋段吧?」
  原本嘟著嘴的莉衣奈,此時故意更用力地噘起唇瓣。
  「關於這個……我太得意忘形了,只顧著向三春小姐賣弄自己對於《枕草子》的深度了解,所以……很遺憾的,我完全錯失這樣的時機。」
  「真是個傻瓜~那麼,只能在下星期五一決勝負囉~」
  「我想……應該是吧。不好意思,難得有這麼棒的門票……」
  下次約會去聽演唱會吧?超推薦「Silver Bowler」這個樂團喔──這麼向龍生提議的人,依舊是莉衣奈。聽說「Silver Bowler」是個受到年輕人壓倒性支持的天團,每當演唱會門票開賣,總在五分鐘內被搶購一空。為哥哥著想的莉衣奈,將如此貴重的門票讓給了龍生。
  「別放在心上~因為我連朋友的票都一起訂了,對方卻臨時有事不能去。你能把這兩張票買走,反而幫了我一個大忙呢~再說,比起演唱會,我更重視Michelle Rosalie……不對,更重視自己的哥哥啊!」
  原來她不是為哥哥著想,是為自己的鞋子著想。
  「噯,既然隔天才會回來,你乾脆悠哉待到中午,順便幫我帶那雙鞋子回家怎麼樣?快點投入我的懷抱吧,Michelle Rosalie~!」
  「混帳東西!跟尚未出嫁的女性共度夜晚,可是荒謬透頂的行為!」
  「什麼跟什麼啊?龍生,你是三春小姐的老爸嗎?難道你連『那方面』都枯竭了……?」
  莉衣奈以手掩嘴,對龍生投以同情的眼光。喂,別這樣,雖然沒有刻意說出來,但我可還是一尾活龍!
  「可是啊~三春小姐應該早就有經驗了吧?她今天就滿二十七歲了,總不可能只談過柏拉圖式的戀愛而已。」
  「就就就……就算這樣,也不可以隨隨便便對人家出手!身為男人,得在好好給對方一個交代後,才才……才能做這種……」
  「咦~可是,如果對方有這個意願,那你要怎麼辦啊~?人家說不定在等你開口表示什麼耶~?這種情況下,如果還不主動,反而很失禮喔!」
  儘管想維持正直好男人的形象,惡魔卻不斷在龍生耳邊低語。
  「沒關係啦,讓一切順其自然就好了。在演唱會結束後,如果演變成燈光好、氣氛佳的情況,就讓感覺牽著自己的鼻子走──然後,在回家路上買一雙Michelle Rosalie的鞋子給我吧!」
  喂,最後一句話太奇怪了吧,妳這個小惡魔!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三白眼的王子殿下


  「啊~真是的,我要怎麼回覆才好呢?」
  星期一,亦即結束詭異的遊樂園約會的隔天。在加班過後直接返家的千紗,獨自坐在長桌前痛苦呻吟。
  放在桌上的,是北風早上交給她的那本交換日記。今天見面時,他一如往常,只是淡淡對千紗說明詳盡的氣象資訊,完全不見昨天在摩天輪裡傾訴極端愛意的那股熱情。
  現在想想,那或許全都是一場夢,還是不要太在意比較好。卷軸這種奇特的禮物,也只是這場惡夢在捉弄自己罷了。理性地釐清思緒後,千紗攤開記事本──
  妳有使用我送給妳的卷軸嗎?
  一行意義不詳的偏圓字體,再次讓她大傷腦筋。
  「問我有沒有使用……那種東西是要怎麼用啦?又不能代替飾品掛在脖子上……」
  就算想閱讀內文,但千紗根本無法解讀那些宛如草書的字跡。朝放在桌角的卷軸瞥了一眼後,她無力地垂下雙肩。
  自己果然是被他耍著玩嗎?生得那樣一張臉,寫出來的字體卻圓滾滾的,這絕對是一種惡作劇吧?心裡好悶,悶到足以發布濃霧特報的程度。可是──
  不好意思,我只顧著賣弄《枕草子》的冷門知識,都忘記開口詢問妳了。這週五,妳願不願意一起去聽「Silver Bowler」的演唱會呢?雖說做得很成功,但只送妳親手製的卷軸當生日禮物,感覺還是不太足夠,所以我把演唱會門票一起放在盒子裡。我已經在期待那天到來了。
  最後補上的那句話,讓千紗內心的愁雲慘霧瞬間消散。「期待那天到來」這句話,筆跡看起來特別活潑,讓她覺得有點可愛。
  「哦~他很期待啊。是嗎~」
  寫日記的時候,他倒是表現得很討人喜歡呢……不知為何,千紗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喵~感覺住在內心的小貓咪似乎又打算抬起頭,她連忙伸手壓住牠。
  不行不行,對方可是那個北風先生,就算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也一定只是一時神智不清罷了。
  切換思緒後,千紗想著「這麼回答就可以了吧」,在日記裡寫下:
  你送給我的卷軸實在太精美,我捨不得拿出來用呢。

  之後,儘管兩人繼續寫些沒什麼內容的交換日記,在公司裡卻幾乎不會說上話──和北風維持著這種微妙關係的千紗,在不知不覺中迎來星期五,也就是演唱會當天的早晨。
  她會提早來公司,只是為了多消化一些可能累積到下週一的繁重業務,可不是想趕在約會時間前讓工作告一段落。雖然自己的確比往常的星期五還要早出門,但這是因為有很多事情要忙的緣故。例如,在農曆新年結束後,得開始處理對中國出貨的事嘛!
  千紗邊這麼說服自己,邊在電腦前坐下。睡眠不足的她,從早上就覺得視線有點模糊。連日來的加班,已經讓疲勞累積到最高點。然而,因為在意今晚的約會,千紗依舊沒能睡好。
  要是北風稍微有什麼可疑的舉止,可要馬上發紅牌叫他退場!
  思考這些事的同時,千紗也沒有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在那個浪費時間的傢伙出聲之前,她得盡可能多完成一點工作才行。這麼想的下一刻──
  「前輩~這個要怎麼做啊~?」
  趕在最後一刻才進公司的桃原,馬上來浪費千紗的時間。
  哇喔~妳問的這個東西,我昨天、前天跟大前天都已經說明過了耶?
  面對依舊不做筆記的桃原,千紗實在很難壓抑內心的煩躁。不過,要是直接對她發脾氣,或許又會被課長制止。連糾正她的時間都覺得浪費的千紗,朝腳下的高跟鞋瞄了一眼,為自己補充「大人的能量」後,以「這個東西啊……」起頭,像隻鸚鵡般重複和昨天沒兩樣的說明。

  「結……結束了……」
  剛好是下班時間的六點整,千紗完成了今天該做的所有工作,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工作效率。在不斷耗時間指導桃原、協助其他後輩處理業務、出手拯救身為電腦白痴的課長、還跟業務部一起開會的情況下,她完美將自己份內的工作全數處理完畢。堆積如山的工作量,加上睡眠不足,讓她感到頭暈目眩。光是坐在座位上,就有種暈船的搖晃感。
  「那我準備下班了,其他人還有問題嗎?」
  千紗確認後,後輩們紛紛以「沒問題」、「前輩辛苦了」的可靠態度回應,但同時,她們的嗓音也被桃原慢吞吞的一句「咦~三春小姐,妳要下班啦~」給蓋過。
  「人家原本想把得在今天處理的工作轉交給妳耶~」
  「為什麼妳每次都要拖到這種時間才開口呀?」
  「因為三春小姐每天都留到很晚啊,人家以為妳喜歡加班嘛~像這樣準時下班,感覺很稀奇耶~難道,妳等一下要去約會嗎?」
  「不用問這些多餘的問題。好吧,妳把還沒弄完的工作交給我。」
  早點處理完的話,還能趕上演唱會的入場時間。就在千紗伸出手,打算拿走桃原桌上的文件時──
  「沒關係啦~美穗今天晚上沒有什麼計畫,可以自己處理喔~前輩,這是妳睽違已久的約會對吧~?要是錯過這個機會,可能真的會嫁不出去喲~」
  「啊哈哈,謝謝妳……不過,妳一個人做,會很辛苦吧?」
  「才沒這種事咧~因為美穗很年輕,體力還很好啊~跟前輩可不一樣呢!」
  處處語中帶刺的桃原,很罕見地表現出工作意願。
  「這、這樣啊?不過,今天這些還是我幫妳處理吧。」
  千紗以僵硬的表情努力擠出笑容。這類期限近在眼前的工作,她實在不能也不想交給桃原負責。在沒有二次確認的狀態下,直接把她製作的文件交出去,可說是一種自殺行為。再說,要是出了什麼紕漏,必須善後的人也是自己。這樣的話,還不如一開始就由自己處理。千紗這麼想著,企圖以半強迫的方式接下桃原的工作時──
  「呀!殺人魔在瞪著這裡看~~!」
  桃原突然輕聲尖叫。難道……千紗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發現──
  真的!北風正用那副觀賞歌劇用的望遠鏡看著這裡!
  同時,他還伸手指向時鐘,彷彿在暗示:「三春小姐,時間差不多囉。」
  「前輩,那個殺人魔是不是在看妳啊?」
  殺人魔……北風先生被說得好誇張啊……儘管內心這麼想,但不願兩人關係曝光的千紗連忙回應:
  「怎、怎麼可能!他可能是在室內賞鳥吧?我看看喔,是不是有慌慌張張的燕子不小心飛進辦公室了呢~~?」
  千紗硬是擠出一個荒謬的藉口,並朝天花板東張西望,試圖尋找不可能存在的燕窩。
  「咦~可是,他朝這邊揮手耶~?我想,他絕對是在看妳呢~」
  北風將雙手高高舉起,在上方不停揮舞,看來有點像是等待救援的遇難者。他犀利的眼神,彷彿在催促:「三春小姐,請妳馬上準備下班。」
  什麼啊?平常在公司的時候,他明明都表現得很冷淡呀!要是讓人知道自己的約會對象是北風,不知道會鬧出什麼樣的八卦。
  「要是繼續盯著他看,妳會變成石頭喲!」
  千紗伸出手,將桃原的臉扳回自己的方向。雖然並非出自己願,但她還是將剩下的工作託付給桃原,飛快地收拾起東西。

  不愧是被惠里子說「在各方面都很不簡單」的樂團,「Silver Bowler」的演唱會狂野到令人亢奮不已。一開始聽到主唱是用對嘴方式表演的千紗,還對這個樂團不太抱期待,但實際到現場一聽,才發現根本不是對嘴唱歌這麼簡單的事。
  「那已經完全是換個人配音的情況呢,而且人選還大有問題!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女主唱,竟然會用像老爺爺般乾啞的嗓音唱歌!」
  演唱會結束後,在義大利餐廳享用稍遲的晚餐時,千紗和北風熱烈地討論起「Silver Bowler」的話題。
  「我也吃了一驚。其實,我是第一次聽他們的演唱會……」
  這麼坦白後,北風停下吃義大利麵的動作,恍然大悟地接著表示:「原來,樂團名稱裡的『Silver』代表的不是銀色,而是老人的嗓音。」
  「『Bowler』也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貝斯手拿的竟然不是彈片,而是一顆保齡球。這樣還能現場演奏,功力真是太強大了~直到最後,我都無法理解他是怎麼彈貝斯的。在歌曲進行到間奏部分時,他還真的打起保齡球來,讓人覺得『Silver Bowler』這個樂團名稱的確是名副其實!」
  「那想必是為了讓真正的主唱休息的妙計吧。或許因為有點年紀了,唱到必須嘶吼的部分時,都聽得到他喘氣的聲音。」
  「這麼說來,在打保齡球的時候,擔任主唱的那個女孩子有正常說話呢。她用很尖銳的嗓音大喊『呀~全倒~~』!」
  「是的。一如外表的嗓音,反倒讓我略感困惑。唱歌的時候,聽到她又恢復沙啞感性的歌聲,我才放下心來。那種滄桑的嘶吼聲,讓人想一聽再聽。」
  北風也滔滔不絕地說道。演唱會帶來的亢奮,讓兩人的對話罕見地變得熱絡。事到如今,千紗才真正有種「這就是約會」的感覺。不過,這樣的想法只維持片刻,餐點差不多吃完時,兩人的話題跟著枯竭,餐桌上一下子變得靜謐。
  北風從口袋裡掏出濕紙巾,一如之前在遊樂園時那樣,固執地抹去自己留下來的指紋。
  「雖然明天會放晴,但聽說星期天的天氣又會轉壞。」
  同時,他像是突然想起這則氣象資訊般輕聲開口。儘管千紗不再像之前那樣害怕得想逃,不過北風確實是個很奇怪的人……看著那雙因為用濕紙巾頻繁擦拭而乾燥脫皮的手,千紗如此心想。
  踏進這間店裡時,北風也掏出那瓶神祕噴霧不斷噴灑,讓擔心有人因此報警的千紗嚇出一身冷汗。
  就這樣,兩人迎向最後點餐的時間。領口繫著蝴蝶結的服務生勤快地走向每一張餐桌,詢問客人是否要加點什麼。
  接下來呢……?在有些尷尬的沉默中,千紗看了看手錶。
  ──十點半了嗎……
  都是惠里子害的。擔心接下來的發展可能不太妙的想法,從千紗腦中瞬間閃過。可是確認過時間後,有一件更令她在意的事,就是今晚留下來加班的桃原。
  她有好好處理剩下的工作嗎……因為不想被桃原發現自己和北風的關係,千紗剛才忍不住就把工作交給她負責。不過,老實說,這讓千紗掛心得不得了。
  桃源所說得在今天處理的工作……也就是說,八成是下週一要報關的東西吧?不知道這樣的貨物有幾批呢?早知道剛才應該確認一下才對。下週一早點進公司,確認桃原負責製作的文件,倘若內容有誤,馬上重新發送正確的版本……可是,這麼做來得及嗎?船運和貨運的預約聯絡,她應該都有確實完成吧?要是像之前那樣弄錯收貨地點……糟了,貨品有可能被送往無人接手的國家──一開始思考,內心的不安便不斷膨脹。要在這種狀態下度過週末,精神可無法負荷呀!
  「對不起,北風先生,我有事要回公司!有一件讓我有點……不對,是相當擔心的工作要處理!」
  愈來愈坐立不安的千紗,下定決心向北風開口。後者圓瞪一雙三白眼,吃驚地詢問:
  「這種時間嗎?現在回去的話,可能十一點過後才會抵達公司……辦公室裡應該不會有人了吧?」
  「沒問題的,我想海外業務課的人應該還在。我們公司經常有人留到很晚呢。就算是末班電車走掉之後的時間,辦公室也總會有人……」
  「末班電車……妳都會加班到這麼晚嗎?」
  北風像是難以置信地皺起眉頭。明明是個女人卻老是忙著工作,會愈來愈沒女人味──他說不定是這麼想的吧。每次確認千紗的出缺勤狀況時,課長也總把「如果老是這樣不停加班,可會讓好緣分溜走喔~」掛在嘴上。
  可是,這也沒辦法呀。要是不想被人在背地裡用「寬鬆世代就是這樣」、「女人就是這樣」指指點點,無論再怎麼辛苦,也只能咬牙把工作做到完美。
  「在我們部門裡,比較可靠的前輩都辭職了,所以很多事情忙不過來。」
  「為此,公司不是分配了新進職員過去嗎?那位……該怎麼說,感覺有些奇特的……」
  說著,北風以雙手在頭部兩側比劃出雙馬尾的樣子。他是指桃原嗎?
  「問題就在於那個有些奇特的孩子身上。她現在還只有一般職員一半的……應該說三分之一的……不對,或許連十分之一的能力都不到。總之,是個無法放心將工作交給她的後輩。我現在趕回去,也是為了和她相關的業務……」
  「連十分之一的能力都不到……是嗎?這的確有點嚴重。」
  北風先是苦笑,接著露出像是想到什麼的表情。
  「啊,不過……既然是這幾年的新進職員,代表她是出生在寬鬆教育已經行之有年的時代。想到這一點,不禁讓人有些同情。」
  這是什麼意思?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憐憫人嗎?被人以「寬鬆世代就是這樣」的說法全盤否定雖然也很討厭,不過,擅自認定「寬鬆世代都是些傻子,真可憐」而表示同情的行為,更讓人加倍厭惡!
  千紗沉默地生起悶氣。然而,北風接下來的發言,卻跟她想像得截然不同。
  「因為,我們公司沒有『寬鬆』到能接受這樣的他們。」
  「你說……我們公司……?」
  「是的。我剛進來的時候,這間公司的營運狀況雖然不算非常理想,但還是比現在寬裕幾分;新人的實習期間也比較長,所以能好好學習很多東西。整體上,比起現在,以前的公司能以更寬容的態度看待新人的成長。雖然我個人因為長相的問題,當初讓所有人都敬而遠之……」
  北風邊開著讓人不知道該不該笑的玩笑,邊繼續往下說。
  「然而,現在的新人一進來,公司就會要求他們馬上得獨當一面。因為不景氣而大幅裁員,同時讓公司失去慢慢培育新人的餘力。妳不覺得這樣的新人很令人同情嗎?他們是經歷社會改革後,好不容易在輕鬆環境下長大的世代,卻沒有餘力體會工作的樂趣。」
  說出這番意見的北風,表情看起來雖然還是魄力十足,卻彷彿也帶有幾分溫柔。看到他令人意外的一面,讓千紗的心情放鬆不少。
  「謝謝。聽到你這麼說,我覺得輕鬆很多。因為我其實也算是寬鬆世代的一分子……」
  千紗自然而然露出笑容,向北風輕輕一鞠躬。
  「所以,我今天就先告辭囉。」
  拎著包包和外套起身的瞬間,一陣暈眩感讓千紗踉蹌幾下。
  糟糕。聽完演唱會的亢奮,讓她完全忘記自己因為疲勞和睡眠不足,幾乎快撐不下去。
  「妳還好嗎,三春小姐?感覺妳的臉色不太好。現在要回去加班,會不會太勉強?」
  「就算這樣也不能置之不理,因為我是個成熟的大人!」
  將風險視而不見這種不負責任的事,千紗可做不出來。就算後輩總是紕漏百出,她也必須將善後工作做到完美!為了藉助高跟鞋的魔法,她將視線移往腳下,但同時──
  千紗的視野瞬間扭曲變形,眼前的世界再次開始旋轉。
  「妳都已經站不穩了。就算是為了工作,這樣勉強自己的行為,反而不像大人,更像孩子呢。實在很在意的話,可以下星期早點到公司……」
  「不行,因為星期一早上原本就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如果電車因為出狀況而暫時停駛,那又該怎麼辦呢!若是搭上電車之前,或許還可以改搭計程車;但要是只能在停駛的電車裡枯等呢?與其像這樣擔心一堆有的沒的,趁今天把工作處理完畢,不是更好嗎?」
  儘管千紗努力解釋,北風仍對她搖搖頭。要怎麼說才能夠讓他理解呢?千紗拚命讓暈眩的腦袋運轉,企圖找出北風也能夠接受的合理理由。
  「那、那麼,要是下週一突然發生大規模的磁暴現象呢?因為嚴重到連電腦都故障了,大家忙著修復系統,結果趕不上報關,整批貨物也跟著遺失的話……」
  「如果發生那麼大規模的磁暴現象,大家哪裡還顧得了工作?別說是報關,把貨物搬到船上的作業,也會被迫中止吧。」
  北風將千紗無謂的憂慮淡淡帶過,拿起私人物品從座位上起身。
  「比起那種事情,還是快點到一個能讓妳休息的地方吧。」
  語畢,他揪起千紗的手臂,拉著她走向收銀台。
  咦咦,等一下!什麼叫「那種事情」啊!身為成熟的淑女,我也有不能妥協的自尊耶!話說回來,能讓我休息的地方,難道是指──
  惠里子那句「感覺會是個熱情又漫長的夜晚喲」,在千紗的腦中一閃而過。
  「不、不行啦,這種事絕對不行!」
  儘管腳步搖搖晃晃,千紗仍努力表現出執意反對的態度。然而,眼神犀利無比的北風,在速速結帳後拉著千紗走到店外,以一聲「Hey,taxi!」攔下路邊的計程車。
  「好,請妳上車吧,三春小姐!」
  計程車門打開的瞬間,北風從後方推著千紗上車。
  「請請請……請你等一下!這樣我會很困擾的!我對這種事……」
  這、這就是那種發展對吧?接下來會直接被載往飯店或是北風家裡,對吧……?原來他也是打著這樣的主意嗎!不要~~~~
  誰會乖乖坐上這輛車呀!儘管千紗奮力抵抗,但已經站不穩腳步的身子,就這樣被北風推進車內──

  「對不起,北風先生……」
  正經八百地跪坐著的千紗,朝前方深深一鞠躬。
  我沒辦法跟你做那檔子事。就算得同歸於盡,我也會守住自己的貞操──她並非是為了這種事道歉,因為這裡不是飯店,也不是北風的房間,而是千紗的自宅。
  千紗獨自坐在家中的長桌前,對著桌上的卷軸鞠躬致歉。
  產生那種奇怪的誤會,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北風先生……
  在那之後,被塞進計程車裡的千紗,邊按著暈眩不已的腦袋,邊思考該如何乘隙脫逃。然而,她完全沒有這麼做的必要。
  「請直接送這位小姐回家。倘若她提出前往公司的要求,請務必拒絕。」
  站在車外的北風,將上半身探入計程車內這麼吩咐司機,並從皮夾裡掏出一張一萬日圓鈔票,將它塞入千紗的掌心。
  「『寬鬆』的心情是必要的,三春小姐。對公司和現在的妳來說都是如此。今天就請妳好好休息吧。」
  語畢,北風的身影便宛如融入黑夜般消失。
  原來北風先生是在關心我呢……但我卻產生那種奇怪的誤解,以為他是個差勁到極點的男人……
  自身的愚蠢和膚淺,簡直讓千紗羞愧得想死。之後得把計程車錢還給他才行……千紗凝視著上頭有白鶴飛舞的紅色卷軸,深深自我反省。
  光是離開計程車到踏進自家的距離,千紗便走得搖搖晃晃,冷靜下來想想,處於這種狀態下的自己根本不可能好好工作。要是剛才甩開北風趕回公司,現在她想必會因為錯誤百出的工作狀態而憔悴不堪。別說看起來像活屍,還可能像木乃伊那樣乾枯……儘管如此,剛才她卻那樣大吵大鬧,給北風添了一堆麻煩,根本不夠格當什麼成熟的淑女。自己實在是太遜了,千紗甚至覺得有點想哭。
  「北風先生一定很傻眼吧……」
  雖然想馬上向他道歉,千紗卻不知道最關鍵的聯絡方式。她和北風的聯絡手段,就只有這個而已──千紗翻開從包包裡掏出的暗紅色記事本。
  這麼說來,因為早上很忙,她還沒看過今天的內容。察覺到這一點之後,千紗開始閱讀北風的日記。
  明天就是我們的第二次約會呢,三春小姐。不過,妳看到這篇日記的時候,想必已經是約會當天,又或是演唱會結束後了。想到這裡,莫名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們在追求速效性的現代社會裡,寫著稍微有些時差問題的交換日記。感覺跟時空膠囊有點像呢。啊啊,我因為興奮而渾身打顫。沒想到,我竟能和妳共享如此美妙的感覺……
  一如日記的內文所述,北風圓滾滾的字跡變得有點顫抖。最後,這篇日記是以這樣的內容作結──
  雖然不知道妳何時會看到,不過希望妳在讀這篇日記時,是臉上浮現笑容的模樣。順帶一提,這個時間點的我,想著明天即將到來的演唱會,整個人亢奮到快要跳起來了。
  北風寫下的文字,依舊很難和他的長相以及詭異的行徑聯想在一起。最後一行內文,還特地用風格活潑的3D藝術文字寫成,將他興奮到想要高高躍起的感覺表現得十分傳神。
  「要寫出這樣的字體,其實很花時間吧……」
  這不是在調侃,而是真心期盼今日到來的人所寫下的日記。可是,自己卻毀了他滿心期待的這一天。
  北風先生,今天聽完演唱會的餘韻都被我破壞掉了,真的很抱歉。如同你所說,儘管是為了工作,但我實在太勉強自己。這種跟小孩子沒兩樣的行為,真的讓我相當愧疚。
  千紗提筆,在日記裡寫下道歉的字句。
  ──「寬鬆」的心情是必要的,三春小姐。對公司和現在的妳來說都是如此。
  北風對千紗說的這句話,沉甸甸地落在她心底。
  沒錯,現在的自己一點都不「寬鬆」。儘管裝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態度,應對表現也像個成熟的大人,但千紗其實覺得自己緊繃到快要喘不過氣來。
  今天你對我說的那些話,讓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雖然在後輩面前擺出一副前輩的樣子,不過,我其實也沒有能體會工作樂趣的餘力。
  千紗邊振筆疾書,邊在內心深深感慨。
  自己只是佯裝出幹練可靠的模樣,事實上並不是什麼能從容處世的大人。「老大不小的年紀」、「寬鬆世代」、「女人」──這些被貼在千紗身上的標籤,全都成了沉重不已的腳鐐;可是,「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所以必須振作一點」這種想法,又在在讓千紗逞強而勉強自己。
  唉~下輩子還是當男人比較好呢……千紗不禁又開始思考這類愚蠢的事。
  就算同樣是寬鬆世代,男人依舊能在公司裡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即使有點年紀還沒結婚,也不會像女性那樣遭到品頭論足,有時還能給人「埋首工作的帥氣男人」印象。在升遷方面,就千紗的公司而言,也是男性比較有機會,而薪資也是男性比較高。甚至讓千紗覺得,跟男性負責同等程度的工作量,簡直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然而,她無法像惠里子那樣適時地偷懶或是依賴他人,所以不管多麼辛苦,她都只能不服輸地繼續努力下去──這樣虛張聲勢的結果,卻換來今天這種落魄的模樣。有夠愚蠢的……呃,怎麼辦啊!
  「我真的做出愚蠢的事情啦!」
  千紗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原本握在手中的筆跟著落下。
  原本打算用日記來表達歉意的她,不知不覺中,竟然把內心的想法全都寫下來──連同「下輩子還是當男人比較好」這種瑣碎的牢騷一起。
  總是只有一行文字的日記,今天增量到密密麻麻的一整頁。
  「啊~真是的,我到底在幹嘛啦!就算睡眠不足,這樣也太誇張了吧!」
  千紗發出歇斯底里的叫聲,並瘋狂搓揉自己的腦袋。
  這下子該怎麼辦?因為是用原子筆寫的,沒辦法拿橡皮擦擦掉;用修正液的話,翻到背面還是看得到字跡;撕掉這一頁的話,則會連同北風的日記一起撕掉。寫下「本篇日記內容純屬杜撰」之類的呢?
  「不不不,這樣太奇怪了!」
  在星期五的深夜,自己耍寶、自己吐嘈……未免太過孤單了。為什麼會做出這麼失敗的事?如此沉重的日記內容,一定讓人不敢恭維吧。還可能讓北風說出「我對妳的印象幻滅了」……
  內心的小貓咪開始悲傷地喵喵叫。
  喂喂,現在還輪不到妳上場吧?對方可是那位北風,就算被他討厭也沒什麼好在意的。仔細想想,這說不定正是跟他撇清關係的好機會。
  就算這麼安慰心中的小貓咪,牠還是傷心地不停喵喵叫。
  「對喔,妳八成也因為睡眠不足而相當疲倦吧?所以才會湧現奇怪的想法嘛。」
  儘管想讓腦袋清醒點,千紗卻不斷想起北風犀利但也溫柔的眼神。
  不行,自己今天果然有哪裡不對勁。
  她搖搖晃晃地走向浴室,簡單地卸妝、刷牙過後,便鑽進被窩裡。只要好好一覺睡到中午,然後起來洗個熱水澡,一定就能恢復平常的自己。
  因為,這樣太奇怪了呀。竟然會有「不想被北風先生討厭」的想法──

  星期一早晨,電車沒有因意外事故停駛,也沒有發生太陽耀斑造成的磁暴現象,呈現和平到極致的狀態。順利提早抵達公司後,千紗趕忙確認桃原負責的文件,幸好都沒有出現會導致報關受阻的致命性錯誤,只要稍微修正細節即可。將替換用的文件發送給業者後,剛好到了北風會進辦公室的時間,於是,千紗拎起記事本走向休息室。
  在上班時間前,到休息室將日記拿給彼此──雖然這不是北風或千紗主動提出的要求,但在不知不覺中,他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看了我昨天寫下的日記後,北風先生恐怕會覺得我是個很可悲的女人吧。但現在也無計可施,只能直接拿給他……
  千紗懷著憂鬱的心情朝休息室窺探,發現北風人已經在裡頭,然而,他的行動卻極其詭異。北風將裝著不知名液體的杯子放在休息室的四個角落,然後一臉嚴肅地確認手上的儀器,輕輕咒罵一聲「可惡……」之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可疑機器,用它對室內噴灑霧氣。那是什麼?難道是毒氣……?
  北風先生又在跟什麼戰鬥了……是之前的隱形部隊嗎?還是總有人想要暗殺他的強迫症觀念,讓他產生幻覺?
  「北、北風先生,請問你在做什麼?」
  聽到千紗戰戰兢兢的詢問聲,北風猛地轉過頭來。
  「啊,三春小姐,早安!其實,做為預防感冒的對策,我現正努力提高室內的濕度,但或許是因為空調的影響,進行得不太順利……」
  他手上的那個儀器,看來似乎是濕度計。他看過濕度計後,又啐了一句:「唔,竟然還不到四○%嗎!」憤恨地咬住下唇,開始操作手中的另一個神祕機器,用它朝半空中不斷噴灑霧氣。
  ──原來如此,那是小型加濕器吧!至於放在室內四角的杯子,則是為了避免空氣過於乾燥的水杯!
  一旦跟北風扯上關係,就算只是極其普通的用品,也會給人非常不妙的錯覺。連裝在杯子裡的液體,都讓千紗一瞬間以為是硫酸、鹽酸或某種危險的毒品藥劑。
  面對不禁露出苦笑的千紗,北風邊確認濕度計邊表示:
  「因為很擔心妳的狀況,我提早來到公司,卻發現沒什麼能幫上忙的事。就算去找妳,可能也只會妨礙妳工作,所以我在一旁待命。不過,妳看起來還是很疲倦的樣子,為了避免妳的健康受到影響,我想至少讓空氣變得乾淨一點。可是……」
  說著,北風又遺憾地叨唸「唔,濕度還是不夠」。看著這樣的他,千紗胸口一陣抽痛。
  「這、這樣呀……真的很謝謝你。託你的福,我把該處理的工作都完成了。然後,這個……」
  讓他擔心成這樣,真的讓人很過意不去──
  坐立不安的千紗微微低下頭,難為情地遞出記事本。
  「妳今天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呢,三春小姐,能恢復健康真是太好了。」
  北風像是鬆一口氣似地接下記事本。他魄力十足卻也讓人感到溫暖的表情,為千紗內心點亮一盞明燈。
  之前令千紗畏懼不已的那雙眼睛,現在卻為她帶來連自己都錯愕不已的安心感。彷彿在凍到發抖的寒冷夜晚,有人為自己披上一條軟綿綿的毛毯──這種舒適的暖意,輕輕將她內心的小貓咪包覆起來。
  看著北風溫柔的表情,將寫滿抱怨的記事本交給他一事,讓千紗感到強烈的懊悔。

  怎麼辦……都穿上自己很喜歡的高跟鞋了,一雙腳還是提不起勁前進。
  星期二早上,千紗站在公司大樓的外頭猶豫不前,看來就像個不想面對不熟悉的業務拜訪,因此遲遲無法踏出腳步的菜鳥業務員。乾脆請病假回家算了……她腦中甚至浮現這種一點都不像自己的想法。
  不過,並非是今天有想讓千紗放棄一切的棘手工作在等著她,而是不小心將自己的黑暗面暴露出來的問題日記,今天就會回到她手上。
  不,那本日記或許不會再傳回來了。寫下愚蠢內容的千紗,可能會讓北風不想再和她有所牽扯,因此提出中止交換日記的決定。
  北風過去因震怒而發抖的臉龐浮現在千紗腦中。要是遭到訓斥倒還好,最讓千紗難受的是,北風從此再也不和她搭話的結果。她不希望北風之後連話都不想跟她說。
  傷腦筋的是,比起睡眠不足的那一晚,千紗這樣的想法變得更為強烈。
  「不想被北風討厭」的想法──
  心中的小貓咪縮在角落不停發抖。牠不安地瑟縮成一團,連叫都不叫一聲。
  自己為何會如此在意北風的反應?都是因為昨天接下日記時,他溫柔的眼神深深烙印在心底的緣故吧。在那之後,千紗變得相當在意北風。因為太過在意,甚至害怕看到他讀完那篇日記後的反應。
  早知會這樣,當初應該把那一頁撕掉。我在露天咖啡的座位寫日記時,突然有一隻野狗衝過來,咬下記事本的一頁就跑掉了呢,哎呀呀──這樣跟北風辯解的話,應該就能含糊帶過……才怪!
  可是,也不能這樣一直杵在公司外頭……
  「振作一點!妳可是成熟的淑女,無論有什麼樣的結果在等著自己,都得坦然接受才行!」
  頂著寒風,在公司外頭不斷徘徊的千紗,用凍僵的雙手拍了拍自己的雙頰,下定決心之後,踏出腳步走向辦公室。
  在更衣室脫下大衣後,千紗直接走向休息室,戰戰兢兢地從入口朝裡頭窺探。
  ──他在!他還是願意過來呢!
  北風單手拿著罐裝咖啡,正眺望窗外的景色。光是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休息室裡,就讓千紗異常放心。總之,這段關係看來不至於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結束。
  「那個,早安……」
  「啊,早安,三春小姐。」
  北風轉過頭來。他的臉看起來很嚇人,早已是一如往常的事。雖然千紗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看習慣了,但今天的北風感覺格外可怕。因為光從北風的表情,千紗完全無從判斷他對那篇日記有什麼感想。
  「北、北風先生!今天的天氣好像是多雲有雨,氣溫也和隆冬差不多寒冷呢。順帶一提,明天則會放晴,還會變得像四月上旬那樣溫暖喲!」
  為了喜歡氣象話題的北風,千紗向他展示今天早上從新聞看來的情報。雖然不覺得這樣能讓北風龍心大悅,不過,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
  「三春小姐……?」
  北風有些不解地歪頭,以極其平常的態度將日記交給三春。
  「這是今天的份。那麼,我們今天也一起努力吧。」
  說出這句像是朝會最後總結的台詞後,北風便準備離開休息室。
  ──咦,就這樣?看了我的日記,他沒有感到排斥或生氣嗎?
  當千紗因困惑而杵在原地時,北風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說「對了,三春小姐最新的那篇日記……」並停下腳步。
  他果然生氣了嗎?會丟出一句「我對妳太失望了」,然後轉身將槍口指向我嗎?
  面對北風充滿魄力的背影,千紗忍不住繃緊神經。然而──
  「內容比以往都來得長,讓我有種賺到了的感覺呢。」
  轉過頭來的北風,只留下這句話便走出休息室。如果不是千紗看錯,他的嘴角似乎還微微上揚,或許是在笑吧。
  「咦……咦?所以,就算看到那種日記內容,他也覺得沒關係嗎?」
  千紗急切地翻開從北風手上接過的記事本。
  真是抱歉,三春小姐。前幾天那場約會,我竟然沒能看出妳身體不適。這麼沒出息的自己,實在讓我痛恨到渾身發抖。
  從略微顫抖的字跡開始的內文,完全不見因千紗糟蹋那場約會而憤怒,或是看到她寫了長篇抱怨而鄙視的反應,只有真心體貼千紗的字句。
  這幾天的交流讓我了解到一件事:妳正在面對的,是包含年齡、教育背景和性別等多種因素在內的複雜問題。妳懷抱比一般人更強烈的責任感,總是勇於面對困難。這樣的身影我覺得相當迷人,可是,請妳千萬不要過於勉強自己。再這樣下去,妳可能會因為無法負荷沉重的壓力,而像加工魷魚片那樣被壓得扁扁的。
  北風正經八百的內文,和他圓滾滾的可愛字體感覺有很大的反差,讓人不禁會心一笑。發自內心的誠懇字句接著這麼寫道:
  這是我個人的提議。對於那個有問題的後輩,把必須由個人承擔責任的工作交給她,妳覺得怎麼樣?我認為,現在的新人,可能是在公司各方面都不夠寬裕的狀況下,不太情願地執行自己的工作。所以,他們遲遲無法發揮自身實力,也會有沒做多久就辭職的傾向。
  有人說這代表他們經不起磨練,不過也有可能是「想繼續這份工作」的動機過於薄弱,才會讓他們提不起勁。要是體驗過能提高動機的成就感,狀況說不定會好轉。
  請妳試著豁出去信任她吧。無論是誰,只要聽到他人肯定自己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必定都會相當開心──
  老實說,這讓千紗非常吃驚。北風的日記裡完全沒有「加油」這類老掉牙的鼓勵,而是具體又十分合乎情理的建議。
  跟惠里子喝酒的時候,兩人都只是發發牢騷,不會交換什麼有建設性的意見。能夠趁這種時候一吐心中的怨氣、讓自己舒坦一些,固然也很好,不過像北風這樣提出實用的建議,千紗同樣可以接受,而且覺得相當新鮮。若是高高在上地說教,她不會想聽;但北風的一字一句都相當真誠,在千紗心中落下十足的分量。
  而且,北風的日記並未到此結束,最後還有這麼一段:
  補充:站在我的立場,三春小姐生為一名女性的事實,讓我感到非常慶幸。因為,請妳試想一下,倘若妳是一名男性,我們就都是男人了。不過,就算是男人的身體,倘若裡頭住著妳的靈魂……唔,我稍微想像了一下,好像意外可以接受。不,等等。倘若妳生為男人的話,那麼,我生為女人就好了!哎呀呀,真是個盲點。不過,要是這張臉變成女性的面容,會不會很勉強呢?真的沒關係嗎?
  「真的沒關係嗎……為什麼日記的最後一句話會是這個呀!」
  三春忍不住出聲吐嘈。
  真是的,你都想像了什麼東西啊~要是以前一段的建議當作日記的結尾,不是很帥氣嗎?認真過頭的北風,果然還是有點……不對,是非常古怪的人。
  儘管如此,內心的小貓咪卻發出像是開心玩球的喵喵叫聲。
  喂喂,不對啦,誤會!妳誤會了!之所以會擔心自己被北風討厭,是因為……那個啦,單純不想被人討厭的意思,所以,可沒有妳上場的機會喔。
  噓!噓!就算努力想趕跑牠,愛的小貓咪卻老是不聽話。算了,今天就特別通融吧,因為我現在心情超好呢。
  千紗緩緩閉上雙眼,將紅色記事本緊緊擁入懷裡。

  離開休息室時,千紗的腳步變得比幾分鐘之前的她輕盈許多。要是沒有專心踏下每一步,彷彿會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
  走到辦公桌前的她,以格外活潑的嗓音和後輩們打招呼。直覺敏銳的後輩詢問:「咦,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好事?」千紗露出神祕的笑容,以「這個嘛~」輕輕帶過。
  啟動電腦、確認郵件後,她收到幾個差不多可以交給後輩處理的案子。這個拜託笹井、這個交給松澤應該沒問題,其他的話……嗯~這個是採用信用狀付款方式的案子嗎?雖然有點麻煩,但公司跟這個客戶不是第一次往來,只要參考上一次的做法,大概不會有什麼問題。交給誰負責比較適合呢……
  正打算抬起頭來環顧周遭時,一旁的雙馬尾映入千紗的視野。
  不不不,信用狀付款的工作,桃原絕對做不來。如果沒有按照銀行發行的英文信用狀內容,將貨物確實發送出去的話,有可能導致最後收不到貨款。這種重責大任,可萬萬不能交給她。
  原本想馬上打消念頭的千紗,這時想起方才讀過的北風日記內容。
  體驗成就感嗎……處理信用狀付款的工作確實很麻煩,而且必須特別細心,但也因為這樣,如果能確實做好會覺得格外充實又有成就感。倘若想提升工作能力,這算是一個必經的關卡。不過,桃原有意提升自己的工作能力嗎?從平常的工作態度,實在看不出她有這種打算。
  「目標應該是結婚然後風光辭職?感覺會在轉眼間結婚,又在轉眼間離開公司……」
  千紗盯著電子郵件的內容,不自覺這麼喃喃出聲。
  「妳是在說人家嗎,前輩~?」
  聽力敏銳的桃原從一旁的座位探過頭來。她手上似乎沒有待辦事項,電腦螢幕上顯示某個美妝評鑑網站的頁面。
  「人家不會辭職喲~不過跟前輩不一樣,人家確實打算在轉眼間結婚就是了~」
  「真的假的?」
  因為過度震撼,千紗忍不住迸出有些沒氣質的回應。桃原帶著滿面笑容回答「是的」,又重複:「跟前輩不一樣,人家確實打算在轉眼間結婚就是了~」
  「不必說兩次。而且,讓我吃驚的不是這個。妳真的打算繼續這份工作嗎?這個部門幾乎不會有人事異動的機會喲?」
  「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可大啦!」
  千紗從座位上彈起,將所需的文件全數影印一份之後,整疊放到桃原桌上說:
  「妳試著按照這份信用狀的內容去預約貨船,然後打一份報價單和裝箱單!我會教妳怎麼做!」
  「咦咦~這不是超級麻煩的東西嗎~~實習的時候,人家聽說這種工作絕對不能弄錯半個字耶~人家沒有能力完成這麼困難的工作啦~」
  「既然沒有能力,就要讓自己變得有能力。妳想做只有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對吧?」
  「嗚嗚……可是,反正人家打出來的文件,妳都會再檢查一次嘛。那麼,人家乾脆在轉眼間隨便做好……」
  「我不會幫妳檢查喔。妳討厭像是被審核的感覺吧?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再幫妳善後了。」
  聽到千紗冷淡的發言,桃原發出「咦咦咦咦~怎麼這樣~~」的哀號,眼眶還微微泛出淚光。
  不,當然會檢查了,然而面對桃原,還是得這麼嚴厲才行。基於課長的方針,千紗過去從未對桃原說過重話,但這樣到頭來並無法讓桃原成長。
  「如果妳打算繼續待在這裡,就得擁有名為『工作能力』的武器,否則,可會無法生存下去喲。」
  千紗凝視著桃原宛如糖果般圓滾滾的雙眼,以較為柔和的語氣勸誡她。
  「妳聽好囉,四月以後,會有下一批新人進來我們公司,到時候妳會變成他們的前輩。要是妳一直維持這個不會做、那個也不會做的狀態,就會被那些後輩迎頭趕上,甚至被他們超前喲。」
  「討厭啦~人家才不會一下子就被超前呢~」
  看到桃原不滿地鼓起腮幫子,千紗以手指用力戳她臉頰,說著「就是會!」重重回應。
  「妳如果一直這麼鬆懈,就會在轉眼間徒增年紀,然後被誕生在新世代的刺客盯上。他們會用『出生在舊世代的人什麼都不會啊~』這種話來嘲笑妳喔。」
  「舊、舊世代……妳說身為平成世代的人家嗎……?」
  聽到如此震撼的事實,讓桃原錯愕得渾身打顫。於是千紗又乘勝追擊。
  「還不只是這樣呢!可怕的是,最強大的敵人『脫寬鬆世代』,總有一天會進軍這間公司!這樣的話,不管是前一個世代還是後一個世代,都會用『寬鬆世代就是這副德性~』來瞧不起我們。被他們前後夾擊,妳也會覺得很可怕吧?」
  「這……這有什麼好可怕的啊~人家又沒做什麼會被瞧不起的事情~」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表情看起來明顯僵硬的桃原,在一句「反、反正人家現在很閒,就試著做做看好了。不,人家可一點都不焦急喔~」之後,便露出前所未見的認真神情,開始確認手上的文件。

  「三、三春小姐~妳剛才說的信用狀案子,人家基本上都處理好了,可是~還是希望妳能稍微幫人家看一下下耶~一下下就好……」
  數小時過後,完成文件的桃原以有些顧忌的嗓音開口,似乎還記得千紗說自己不會檢查也不會幫忙善後的冷酷聲明。千紗爽快回以「好呀」,將桃原製作的文件和信用狀內容一一比對,確認是否有出錯的地方。
  「騙人的吧?怎麼可能……」
  「咦~有什麼很誇張的錯誤嗎~?」
  聽到千紗忍不住脫口而出的發言,桃原不安地蹙眉。
  「不是,因為找不到稱得上是錯誤的地方,所以我才覺得納悶……咦,啊!那是筆記?難道妳開始做筆記了?」
  瞥見桃原手上的筆記本,千紗不禁發出欣喜的聲音,正想伸長脖子窺探筆記的內容,但桃原難為情地表示「人家的字很醜啦,請妳不要看~」隨即將筆記本闔上。
  「上星期五妳不是先下班了嗎?人家之前遇到工作上的問題都是直接請教妳,所以,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話,工作就變得完全沒有進展……最後,是同樣留下來加班的笹井小姐教人家怎麼做的。結果,人家發現有筆記參考或許比較好,所以之後都會把感覺比較重要的事情寫下來~」
  「這樣呀?所以,這份文件才會……我對妳另眼相看了呢!只要有心,妳也可以做得很好嘛。」
  「咦~前輩,妳現在才發現這一點啊?順帶一提,人家可是愈被稱讚就會成長愈多的類型喲~前輩,妳可以再多誇獎人家一點喔~」
  「喂,不要得意忘形。然後,這裡不是逗點,應該用句點才對。雖然是很細微的地方,但信用狀可不能出現這種錯誤。還有這邊……」
  在千紗一一指摘錯誤時,桃原的腮幫子不滿地緩緩鼓起。
  「好好聽我說啦,我很期待妳的表現喲。」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桃原本鼓鼓的雙頰,像消氣的氣球般一下子消下去。她揚起嘴角「嘿嘿」笑了兩聲,開心地搖曳一頭金色雙馬尾。這孩子的個性還真好懂呢。總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桃原,現在看起來竟然有些可愛。就在這時──
  「三春,不好意思啊,能幫我看一下這個嗎~?這台電腦跳出莫名其妙的警告視窗啊~上頭都是英文,我看不懂~」
  課長從辦公桌發送求救訊號。千紗回以「好的」,趕過去一看發現根本不是什麼大問題,只是詢問是否要進行系統更新的視窗。
  「這是那個嗎?時下流行的恐嚇網站?」
  「不是恐嚇網站,是詐欺網站。不過,這不是詐欺網站,請您放心按下OK鍵吧!」
  看到千紗帶著笑容解答,課長露出驚訝的表情。
  「三春,妳今天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樣耶~難道是跟男朋友發展得很順利嗎?話說回來,我有聽說喔,妳上週末去約會了對吧?」
  「課長,我從之前就覺得,問下屬這種私人問題,似乎不太恰當喲。」
  「哎呀,要是真有來電的感覺,還是考慮早點結婚比較好喔~畢竟妳也不年輕了~」
  儘管千紗試著柔聲制止,課長仍毫無顧忌地發表意見。
  「我很擔心妳啊,三春~我女兒也是,年紀不小了,卻遲遲沒有要嫁人的樣子~父母可不能永遠陪在妳們身邊啊~得確實找一個能和自己共度今後人生的對象才行~」
  「是,我會注意的。」
  千紗輕描淡寫地帶過這個話題,返回自己的辦公桌前。
  為什麼呢?換作平常的自己,八成會湧現「唉~真受不了!如果我是男人,就不會老是聽到這種話了~~」的想法,然後跟惠里子喝酒大肆抱怨一番,但今天的她,卻沒有煩躁到這種地步。
  原本還感到不可思議的千紗,瞥見坐在另一個辦公小組的北風後,頓時恍然大悟。
  現在的我,心中有著「寬裕」呢。所以,平時覺得課長的多管閒事聽起來像挖苦,今天卻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想到他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擔心,反而還有點感激……當然,還是希望他的神經不要這麼粗就是了。
  總是讓人快要窒息的這個辦公室,今天的氣氛卻從一大早就截然不同。
  明白自己並沒有被北風討厭後,千紗的一顆心好像變成羽毛那般輕盈。按照他的建議安排工作給桃原後,千紗也目睹後輩超乎想像的成長。她的心情因此輕鬆不少,所以,連聽到課長肆無忌憚的發言,也能夠寬容以待。
  現在,她可以順暢地呼吸了。這不是在逞強,她覺得自己能夠繼續加油。
  寬裕的心情果然很重要呢。能有這樣的想法,全都是託他的福──
  看著北風坐在遠處的身影,千紗感覺胸口變得灼熱不已。

  基於三月是日本會計年度的最後一個月,公司的貨物出口量會比其他月分高出許多。要問工作忙不忙的話,千紗的答案絕對是「忙」,不過多虧了桃原,她沒有忙到天昏地暗的程度。
  自從一星期前的那天以來,桃原面對工作的態度就改變了。儘管耗費的時間比其他後輩多,但她變得能夠交出幾乎沒有半點紕漏的文件;手上的事情忙完之後,還會主動詢問千紗有沒有其他需要處理的業務。
  不再需要一一指點桃原後,千紗也能專心處理自己份內的工作,所以,雖然是會計年度的最後一個月,她仍能過著寬裕從容的每一天。那些認為自己必須獨力攬下所有工作的日子,彷彿從不存在過。
  如果知道會這樣,應該更早就信任桃原,試著將工作交付給她才對。是千紗擅自認定「反正她馬上就會辭職吧」、「她老是出錯,無法勝任太困難的工作」,然後放棄栽培桃原。每天都感到喘不過氣的理由,或許有一半出在自己身上。以眼角餘光望著精神奕奕地工作的桃原時,千紗不禁有這樣的想法。
  這一個星期以來,改變的不只是桃原,還有千紗對於「和北風寫交換日記」這件事的心態。透過日記的交流方式,開始讓她樂在其中。
  說到日記的內容,其實都只是不太重要的瑣事。向北風報告「我照著你的建議去做,結果真的讓後輩鼓起幹勁了呢!」之後,他像是幼稚園老師那樣畫了一朵花,並寫下「妳做得非常好」;看到北風寫說「我今天開始閱讀《枕草子》」,千紗回應「那我也試著來讀讀看。我們來比賽吧」。儘管淨是一些很無謂的內容,北風的回應仍讓千紗滿心期待。
  喀噠喀噠敲打鍵盤的同時,回想起這些的千紗,不禁「呵呵」地輕笑出聲。
  「前輩,妳這樣不行喲~得專心工作才可以~」
  被桃原指責後,千紗模仿她拖拖拉拉的嗓音回了一聲「是~」然後切換自己的思緒,專心埋首於工作。將必須在上午告一段落的工作確實處理完畢後,午休時間到了。
  好啦,今天中午要吃什麼呢?以往,千紗多半會在上班途中先買好麵包或飯糰,到了午休時間,再邊工作邊把這些簡便的食物配著茶水沖下肚。
  企圖一肩扛下所有工作的那段時光,就連在午休時間好好休息,千紗都覺得浪費。而在心境變得寬裕之後,她開始會到外頭轉換心情,或是到咖啡廳放鬆一下。
  話說回來,最近都沒跟惠里子聊天呢。雖然有找她一起吃午餐,但千紗被拒絕了。看來惠理子這陣子似乎還是一如往常地以情人節回禮為藉口,要求上司或同事請自己吃午餐。約好兩人明天一起去喝酒之後,千紗便獨自外出吃飯。
  「三春小姐!」
  踏出公司所在的大樓之後,突然有人從背後呼喚她。
  因為心裡的小貓咪興奮地高高跳起,所以,千紗馬上明白喚住她的人是誰。
  她轉身望向後方,果然是他呢──那個有著一雙犀利而溫柔的三白眼的男人。身上那件在風中飄揚的黑色大衣,讓他散發出一股異常強大的魄力,但是,現在千紗已經覺得一點都不可怕。
  「白天的時候在外頭見面,感覺很新鮮呢。」
  「是的。自從去遊樂園那次之後,我們便不曾約在白天碰面。三春小姐,妳要去吃午餐嗎?那個……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一起吃?啊,不過,要是被公司的人撞見,妳可能會覺得有些尷尬吧?」
  「不,我完全不在意喲。」
  千紗不假思索地這麼回答。去聽演唱會的時候,她還擔心桃原察覺到他們倆的關係,但現在……
  有機會和北風好好說上幾句話,讓千紗打從心底感到開心。在休息室碰面時,他們總是只會稍微打個招呼,而且上週末也沒有出去約會。
  「那麼,還請妳多多指教。」
  嚴謹地朝千紗深深一鞠躬後,北風又問一句:「妳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呢?」然後踏出腳步。
  「我平常都是去快餐店解決,但如果是和妳一起用餐,這個選擇或許不太恰當。如果妳知道什麼不錯的店,請務必告訴我。」
  「不錯的店嗎……唔~哪裡比較好呢……啊,可以先繞去那裡一下嗎?」
  千紗伸手指向前方一間便利商店。
  「咦,要在便利商店吃嗎?」
  「討厭啦,不是這樣。我想找一樣東西。」
  看到北風一本正經地表現出吃驚的反應,千紗不禁笑出聲來。踏進店內後,她直接走向零食區。
  「請問妳要找的東西是什麼?」
  「Tirol的迷你方塊巧克力。草莓口味的……」
  千紗邊回答,邊仔細確認貨架上所有的零食。
  「我從前天晚上就突然好想吃。雖然到我家附近的商店找過,但每一間都沒有賣。這種東西,感覺愈是想吃的時候,愈是買不到呢。」
  唔~這裡果然也沒有。這間便利商店只有賣抹茶麻糬口味。雖然這種口味也很好吃,但現在想吃的就是草莓口味啊,真可惜。
  「妳從前天晚上就一直很想吃嗎?」
  「是的。你沒有這種經驗嗎?」
  「沒有呢。如果想吃草莓口味的巧克力,選這個為代替品如何?」
  北風從貨架上拿起另一款巧克力,像是拍廣告般將它亮在千紗眼前。
  「對不起,這款不行。」
  「為什麼?這也是妳在找的草莓口味巧克力。妳看,這裡還寫著『內含二十五%草莓果肉』。」
  「呃,不是這個問題……」
  「啊!這款竟然含有七○%的草莓果肉!我找到的這款優秀商品,想必能滿足妳前天晚上湧現對於草莓成分的渴望!三春小姐,就買這個吧!」
  找到新款高濃度草莓巧克力的北風,向千紗大力推薦:「妳看,就是這一款!這邊也附註了『內含七○%草莓果肉』的字樣。來,給妳!」簡直熱情到令人煩躁的程度。
  千紗實在有點受不了。她在深吸一口氣之後表示:
  「請你適可而止!這不是成分濃度的問題,我就是想吃Tirol的草莓巧克力!我想吃的是在一口咬下之後,能夠享受Q彈的果凍內餡以及草莓籽的顆粒口感的那款草莓巧克力!你無法理解嗎?」
  「我……我無法理解……」
  北風將巧克力放回架上,灰心喪氣地垂下頭來。
  「討厭,請你不要這麼沮喪啦,是我太失禮了,只因為一塊巧克力,就說了一堆孩子氣的話……對了,我記得你不喜歡甜食吧,北風先生?這樣的話,不能理解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不。以為只是一塊巧克力,就小看這個問題的我也有錯。明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說到我的堅持,就是罐裝咖啡吧。只要廠牌不同,即使同樣是黑咖啡,滋味也會完全不一樣。懷著對咖啡的渴望衝進店裡,卻遍尋不著自己鍾愛的那款商品,當下的絕望真是……會讓人想大喊『啊啊啊,乾脆殺了我吧!』那麼痛苦!三春小姐,妳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對吧?」
  「呃,也不到那麼嚴重……」
  就算三春試著以「真的不用在意」來結束這個話題,北風仍繼續悲嘆:
  「啊啊,真是太可憐了,三春小姐!然而,面對悲痛不已的妳,我卻提出改買替代品這種建議!沒有Tirol的話,吃類似的商品不就好了嗎──這是哪來的瑪莉•安東尼啊!我這種人實在是……」
  「那個~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要是不快點去吃飯,午休時間就要結束囉~」
  不行,他完全聽不進去。因為個性認真過頭,北風有時會變得很奇怪呢……
  「你喜歡咖啡的話,我有一間推薦的咖啡廳喲。」
  千紗清了清嗓子,拉著北風的大衣強行把他拖往午餐的地點。

  ♥

  「啊啊,三春小姐,妳簡直宛如是菩薩轉世呢……竟然這麼乾脆地原諒龍生•安東尼的失禮言行……」
  在三春推薦的咖啡廳裡享用中餐時,龍生朝坐在對面的她感慨萬千地這麼表示。
  三春露出看似有些困擾的笑容,以「你真是的~」回應,然後將卡布其諾湊近嘴邊。以舌尖輕輕舔去嘴角奶泡的模樣,就像不二家的Peko妹妹那麼可愛。儘管她上班時充滿自信的身影也很迷人,但這種少女般的行為舉止,同樣十分有魅力,讓人不禁看得入迷。
  這間有點時髦的咖啡廳,菜單上淨是「愛生氣的妖精火山義大利麵」、「跳舞人魚的開放式三明治」等難懂的名稱,讓龍生的腦袋無法充分理解。
  向服務生要求「什麼都行,給我米飯類的餐點就好」之後,送上桌的是「阿波羅下凡的夏威夷米飯漢堡」。乍看之下是一盤豪華的漢堡排蓋飯,不過,覆蓋在最上方的荷包蛋,確實給人一種太陽神降臨人世的感覺……應該吧。
  三春點的則是「小熊最愛的貝果三明治」。自己把貝果(Bagel)跟米格魯(Beagle)搞混而暗自感到驚慌失措一事,可得向她保密才行。
  「其實我之前跟朋友來過這裡一次。當初我也點了同樣的餐點,但因為沒有胃口,所以完全沒碰。那時候我墜入不幸的深淵……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其實是通往希望的入口呢。」
  三春看著眼前的貝果三明治,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
  「對不起,說了奇怪的話。那個……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必須告訴你才行。北風先生,之前送給你的那塊巧克力,其實──」
  三春像是打算宣布某種重大消息,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張著嘴,沉默著猶豫片刻後,最後選擇以「話說回來……」轉移話題。
  「意識到『寬裕』的重要性之後,我覺得很多事情都開始變順利了,這都是託你的福。北風先生在日記中給了我各式各樣的建議……真的非常感謝。」
  「不會,能幫上妳的忙就好。老實說……看到妳願意跟我傾訴內心的苦惱,我覺得很開心。」
  演唱會結束後的那個週末,北風收到三春傳回來的日記。那篇日記和過去截然不同。三春以往的日記,總是將自己的心意濃縮在短短的一行文字裡。這種羞怯而含蓄的感覺固然也很好,但那天她回傳給北風的,卻是一整面的曠世鉅作──宛如瀑布般傾洩而出的情感,深深打動北風的心。就連難以向他人啟齒的事情,三春都一一對他傾吐。看到她這般依賴自己,讓北風感覺到至高無上的幸福。
  「不好意思,我的發言應該更謹慎才對。妳那時明明苦惱不已……」
  「請不要道歉。再說,我感到很開心。那麼誇張的抱怨文,沒想到你竟然願意好好看完,還替我思考解決的對策……北風先生,你果然有點與眾不同吧?」
  「是這樣嗎?我完全沒有自覺呢。如果要舉具體一點的例子,妳覺得我是什麼地方與眾不同呢?」
  「就是這種地方呀。」
  雖然北風極其認真地反問,三春卻只是以手掩嘴地輕笑出聲。
  「對不起,我不是在損你。我覺得你這種一本正經的個性真的很棒。另外,還有溫柔到令人無言以對的地方──」
  「哦……請問,我可以把這些話當成讚美嗎……?」
  「當然!」
  是嗎,原來這是在稱讚我啊……明白三春的意思之後,龍生朝她低頭致意。
  「謝謝妳,三春小姐。會這麼說我的人,大概也只有妳了吧。其實,除了家人以外,我沒有被他人稱讚過的經驗,所以剛才一時不知該如何判斷。」
  「咦,真的嗎?這怎麼可能呢?你明明是個很好的人……」
  「我想,這張臉或許是相當強大的阻礙吧。每個人都害怕我到很誇張的程度,別說是稱讚,我甚至無法好好和其他人說上幾句話……」
  說明理由後,三春說著「那個……」,看似有些為難地提出指摘。
  「北風先生,大家之所以會這麼怕你,可能不只是長相的關係。雖然你的眼神的確很凶狠……不對,是散發出獨特的犀利感,但比起這個,你的過往經歷更加驚人……呃……該說是負面傳聞滿天飛嗎……」
  傳聞?難道是那個嗎?龍生的腦中浮現過往的某件事。話說回來,之前來辦公室發送人情巧克力的女性職員,好像也為此議論紛紛……
  「妳說的負面傳聞,是指我在公司聚餐時差點殺害同事一事嗎?」
  「也包括那件事在內。」
  「咦!還有其他傳聞嗎?」
  「是的,有很多喲。」
  三春帶著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點頭,以食指抵著下巴繼續說道:
  「這個嘛~例如……你還隸屬於業務部時,曾用嚴重違法的手段逼迫客戶簽約。現在雖然轉調會計部,但面對遲遲未繳清貨款的客戶,也會用強硬的手法催款。另外,還跟社長在背地裡……」
  三春滔滔不絕地舉出她曾聽說過的負面傳聞。哎呀呀,這些內容全是在冤枉人嘛!龍生嘆了一口氣,將咖啡湊近嘴邊。
  啊,這股香氣和自己平常喝的咖啡截然不同,滋味也更勝一籌。不愧是三春小姐推薦的店。在龍生享受咖啡時,三春仍繼續以「另外還有……」不斷列舉他的聳動八卦。還有啊?我也真是了不起。
  龍生不再動搖,以遊刃有餘的態度靜靜聽著,結果──
  「啊,不過最驚人的還是那個吧!據說你是黑道組織的狙擊手,曾把香港黑幫逼到瓦解的地步,還擅自闖入戰場,瘋狂開槍殺人!」
  「咳噗!」
  聽到這段破天荒的誇張內容,龍生不禁將剛送進嘴裡的咖啡噴出來。
  「這……這、這是哪門子的傳聞啊!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深愛世界和平的人。再說,我從未去過國外。香港就不用說了,戰場什麼的更是不可能啊!」
  「咦,是這樣嗎?那麼,那個……殺人的經驗呢?」
  「怎麼可能會有!」
  龍生忍不住提高音量。真是太傷人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殺生,自己可是個走路時連螞蟻都會避開的男人……
  「什麼啊,原來是這樣嗎!太好了~」
  「妳看起來很開心呢。難道說,我的那些負面傳聞,妳全都相信了嗎……?」
  「咦?討、討厭啦~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喲,北風先生。只是覺得你看起來有點像一名殺手……呃,啊!」
  三春像是發現自己說錯話般以手掩嘴,接著,她又突然伸手指向夏威夷米飯漢堡表示:
  「得快點吃掉才行!不然,美味的半熟阿波羅可會變得乾癟癟的!」
  「不會乾掉啦,空氣哪有乾燥到這種程度。」
  冷靜地吐嘈之後,龍生無力地垂下雙肩。竟然覺得我像殺手……三春小姐究竟是以什麼樣的眼光在看我啊……
  「還是跟妳強調一下,那些傳聞全都是空穴來風。要說我本人也有印象的,就只有一件事。關於我差點殺害同事的那則傳聞,其實只是個誇大過頭的誤會──」
  「誤會……?我聽說你是戴著手套去攻擊那個同事,強行褪去對方的衣物後,還執著地不斷攻擊。印象中,你使用的是走私進來的可疑凶器……」
  「那也是誤會。我想殺的並不是同事──」
  回憶起過往的龍生,向三春娓娓道出事情的始末。
  那是在兩年前會計部的年末餐會上發生的事。因為沒有能聊上幾句的對象,龍生原本不太想參加公司的飯局,卻無法拒絕「這是一年一次的活動,你至少參加一下吧」的上司命令。到頭來,不情願地在和室的餐桌前坐下後,龍生親眼目睹了地獄──坐在他身旁的同事,不斷散發出一股惡臭。
  「從以前我就很在意當時坐在隔壁的那位同事雙腳的狀態……因為在上班時間,他的腳也不時會飄散出類似鹹魚味的惱人氣味……直覺告訴我,他的腳恐怕已經被白癬菌侵蝕,也就是得了所謂的香港腳……」
  希望能將同事從惡臭詛咒中解放的龍生,為對方買了治療香港腳的藥物。然而,這畢竟是涉及個人隱私的敏感問題,顧慮到這一點的龍生,無法主動向同事道破:「你有香港腳!」因此遲遲無法將藥物拿給他。就這樣,夏天和秋天過去,冬天到來──在那場年末餐會上,事件發生了。
  「他的腳已經超越了那條不能越過的界線。卸下名為皮鞋的防波堤後,他的雙腳散發出和過去完全無法同日而語的臭氣──像是用半乾抹布把爛掉的榴槤包住,再把它放在高溫密室裡經過一星期的味道!簡直跟臭氣恐怖攻擊沒兩樣!」
  不過,龍生還是無法將同事視為一名恐怖攻擊分子而對他見死不救。說起來,遲遲無法指摘對方有腳臭的自己,恐怕也同樣有罪。要動手的話,就只能趁現在了──龍生不自覺地打開沒能交給對方的香港腳藥,直接伸手脫下同事的襪子,再將藥劑抵著同事的腳板,準備消滅白癬菌大軍。
  「我以為,只要自己迅速完成這項任務,其他人就不會發現他有香港腳,這件事也能夠圓滿落幕。因為我俐落又勇猛的舉動,為同事上藥的任務順利成功了。明明應該是這樣……」
  「但這一連串行動全都被旁人誤會了呢,因為你的表情太可……太嚴肅了!」
  面對慌忙改口的三春,龍生回以「是的」,並接著說明下去:
  「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這讓大家產生深刻的誤會。我會戴上手套,並非是為了避免留下指紋。那雙橡膠手套只是保護用的──畢竟,我實在沒辦法直接用手對付那雙腳。剛好我總是會隨身攜帶用來預防諾羅病毒的手套,當下就戴上了。被大家誤解成可疑凶器的東西,大概是我買來的香港腳藥吧。另外,還有這個……」
  說著,龍生從披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中取出噴霧器,模仿之前的動作,不停朝四處大力噴灑。雖然他有避免噴到三春,但一起噴射出來的風壓仍讓她的秀髮飄起來。
  「這是我愛用的除菌噴霧,是特別訂製的東西。雖然市售的香港腳藥應該就足夠了,但以防萬一,我還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在四周噴灑了這個。」
  「啊啊,那是……」
  三春似乎是發現了什麼,用力探出上半身問道:
  「難道,你在遊樂園噴灑的也是這個嗎?不是在和神祕組織戰鬥,也沒有被這類妄想糾纏,純粹是為了殺菌而已?」
  「啊,嗯……其實我有著半吊子的潔癖。我的雙親都已經過世,現在是和妹妹兩個人同住。我跟妹妹之間發生過很多事──」
  在這樣的前言之後,龍生一五一十地道出讓自己產生潔癖的原因。
  「過去,別說是潔癖了,我甚至連洗手都很隨便,也經常因為這樣被家母責罵。」
  ──這樣洗手不行喔,龍生。要好好用肥皂把手上的髒汙清洗乾淨,不然會輸給細菌的威力而生病喲。
  從年幼時期開始,母親便反覆對龍生叨唸這句話。不過,龍生是個身強體健的孩子,就算偷懶沒洗手,也不曾因此染上感冒。為這樣的體質洋洋得意的他,總是將母親的勸告當成耳邊風,升上高中後,洗手時依舊很隨便。
  「在這樣的情況下,妹妹發高燒了。雖說是妹妹,但她足足比我年幼十五歲,所以當時頂多才一、兩歲吧。還在牙牙學語的她,不斷呻吟著才學會沒多久的『好難過喔……』。那都是我的錯。家母明明交代過,至少在照顧妹妹的時候,必須保持清潔的狀態,但我那天外出返家後,卻因為懶惰而沒有洗手,甚至還用髒汙的手餵妹妹吃飯。最後,附著在我手上的細菌轉移到妹妹身上,她也因此發高燒……我為此懊悔不已,彷彿胸口被人緊緊勒住──」
  想起這段過往的龍生,臉上的表情透露出幾分悲愴。
  「可是,這不見得是你害的吧,北風先生?人家都說小孩子經常動不動就發燒嘛!」
  面對體貼安慰自己的三春,龍生搖搖頭回以「不對」。
  「正因為是沒什麼抵抗力的幼兒,才更應該徹底保護。在深深反省過後,我養成了外出返家時必定好好洗手甚至漱口的習慣。」
  「這樣啊……所以,你才會變得有潔癖嗎?」
  「不,我的潔癖屬於階段性發展的特殊類型。當時的我,大概還位於第一階段──普通愛乾淨的程度。在過了很久之後──約莫幾年前,我才真正了解到細菌擁有多麼駭人的滋生能力。」
  「咦,難道你妹妹又生病了嗎?這次該不會是更嚴重的……」
  「不。幸運的是,妹妹成長得很健康,身體強健的程度完全不輸給我。只是,或許是我照顧得太周到,她養成遇到麻煩的事情,就會留到之後再處理的壞習慣。沒想到,這樣的壞習慣,竟然會招致那種結果……」
  沒錯,那是母親過世後的第一個夏末秋初──見到在下班後,仍代替母親完成所有家務的龍生,當年還是高中生的莉衣奈這麼表示:
  「哥哥,你的工作很忙對吧?家裡的事情就交給我處理吧!咦,想向我表達感謝?如果你這麼堅持的話,可以買個新包包給我呀,外出用的那種!」
  龍生相信了她像是在體恤兄長,又像是在敲竹槓的發言,傻傻地將所有家務交給莉衣奈負責。於是,悲劇發生了。
  「我妹雖然廚藝不錯,卻很不擅長後續的整理。持續下廚的同時,必須清洗的廚具碗盤也不斷累積。結果……」
  讓人全身無力的炎熱夜晚,聞到一股異味後,龍生踏入廚房張望,然後目擊到令人大為震撼的光景。在洗碗槽中堆積如山的餐具,表面黏著一顆顆綠色的球狀物體。
  「一瞬間,我還以為是妹妹豪邁地打翻抹茶粉的結果。若非如此,那就是我家廚房奇蹟似地變成和阿寒湖同樣的生態環境,讓綠球藻開始繁衍。然而,在我靠近觀察後,發現那竟然是……咕哇啊啊啊啊啊!」
  過於鮮明的記憶讓龍生陷入一片混亂,他再次舉起手上的噴霧器,朝周遭咻咻咻地死命噴灑。
  「實、實在是太可怕了,我無法繼續說下去!不過,總而言之,在那天以後,我原本半吊子的潔癖,便邁入光是洗手漱口還不足以遏止的第二階段!咕哇啊啊啊啊啊啊!」
  光是想起那片光景,就足以讓龍生渾身打顫,甚至感到心悸。儘管如此,三春的態度看來卻相當從容。她在一旁靜靜聽完龍生解釋這段來龍去脈後,說著「啊哈哈,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捧腹大笑起來。龍生原本以為她也有點潔癖,不過……三春還真是厲害啊,她的心靈意外強壯呢。
  「可是,這怎麼會是半吊子的潔癖呢?我覺得應該是根深蒂固啦。」
  三春興致盎然地吐嘈。
  「不,因為我不是徹頭徹尾有潔癖,並非想把所有東西都弄得乾乾淨淨,只是一旦意識到,就無法停止相關的思考或行動。一想到『這裡』也可能躲著會滋生出那種偽綠球藻的細菌,我就……」
  龍生一口氣飲盡剩下的咖啡,試著讓紊亂的呼吸恢復正常,接著開口:
  「……覺得很可怕。想到我的身體或許也可能孕育出那種深綠色的生命體,讓我非常、非常害怕……咕!這間咖啡廳看起來很乾淨,所以我原本還以為不會有問題,但這裡果然也不行!」
  這張桌子絕對也被那些傢伙給汙染了──意識到這一點的龍生,從大衣口袋中掏出有殺菌效果的濕紙巾,邊吶喊:「全數殲滅~~看我斬草除根!」邊專心地擦拭桌子。
  「啊~~就是這個,指紋!什麼嘛,原來只是這麼一回事啊!」
  不知為何,三春逕自發出恍然大悟的歡呼聲。奇怪,都已陷入如此嚴重的事態,她看起來為什麼還這麼開心?
  看著三春笑到雙肩微微抖動的反應,龍生不禁感到困惑。
  「這可不是好笑的事情。要是家裡再遭到那種神祕生命體入侵,那可就傷腦筋,所以,即使是妹妹已經成年的現在,我還是獨自包辦所有家務。多虧她,我的潔癖朝奇怪的方向大幅度進化。總覺得當年偷懶不洗手的懲罰,像一記跨越十幾年時空般的超長程傳球,狠狠落在我身上。」
  「啊哈哈!所以,面對有香港腳的同事,你的對應也不自覺地變得誇張嗎?如果你能再早點告訴我這些傳聞的真相就好了,原來我之前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不好意思,因為我原本就不太會說話;再加上這樣的長相,就算想澄清誤會,也有可能反而讓對方產生新的誤會……我已經放棄了。既然無法讓他人理解自己,乾脆不要多說什麼。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我都已經不在意。」
  儘管如此,自己今天卻格外多話,甚至將北風家駭人的家恥給抖出來。不過,這是因為他希望三春能夠明白。
  「我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無論如何,都希望妳能理解……正因為對象是妳,我才會湧現這樣的想法,三春小姐。」
  龍生停下執拗擦拭桌面的動作,抬頭望向三春端正的臉蛋。
  「只有妳。希望妳不要對我有所誤解。所以,雖然明白交換日記是很老掉牙的做法,但我還是想以這種方式來回應妳的心意。如果不這麼做,我可能會因為內心情感過於澎湃,無法好好表達自己的想法。」
  「所以你才會提議寫交換日記……?」
  三春眨了眨那雙宛如寶石的雙眼。
  「不好意思,讓妳配合我做這種奇怪的事。不過,託那本日記的福,我好像比較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了。所以,現在才能像這樣說個不停,也不用依賴安全牌的天氣話題。對我來說,這已經近乎於奇蹟。」
  聽到龍生的告白,三春沒有任何回應,只是靜靜地凝視著他。
  難道自己不小心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傷腦筋。不擅言詞是個問題,但不管什麼事都坦白說出來,似乎也不太好。
  「失禮了,我好像說得太多……」
  這個區域的細菌應該都已經被消滅,不過,要是不繼續做這個動作,感覺自己會無法承受這股沉默。想到她可能道出否定的言語,龍生的心不禁涼了半截。
  擦擦擦擦擦、抹抹抹抹抹,如果桌面因為他不斷摩擦的動作而耗損凹陷,恐怕就得賠償店家。儘管腦中思考著這種愚蠢的事,龍生仍無法停下動作。這時──
  三春宛如陶瓷般白皙、潔淨的手,輕輕覆蓋在龍生的手背上。
  「不能這樣過度操勞自己的手喲。你看,因為太過乾燥,都有些脫皮了。」
  三春以柔和的表情輕笑一聲,然後從自己的包包裡掏出護手霜。
  「殺菌固然重要,但如果沒有好好保養,肌膚的防禦力會變差,導致表皮皸裂甚至長濕疹呢。這樣可是很折騰人的。」
  「妳…………」
  妳在做什麼啊,三春小姐!
  儘管內心這麼吶喊,但因事發突然,讓龍生擠不出半點聲音。將餐具推到一旁的三春,拾起龍生的手替他塗上護手霜。
  慢慢地、溫柔地、仔細地──三春帶著認真的表情,為龍生的手徹底抹上護手霜。這股柔軟的暖意,療癒了龍生粗糙的手。
  啊啊,那股甜美的花香──三春千紗的香氣──飄散出來。原本還以為是香水的味道,原來是來自護手霜嗎……
  「妳這麼做……會讓我很困擾……」
  當龍生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三春才突然回過神來,宛如觸電般放開他的手。
  「對、對不起!真是的,我在做什麼呢……」
  瞬間變得滿臉通紅的她,用雙手摀著臉頰表示「真的很不好意思」,害羞地垂下頭。
  「不是的!我所謂的困擾是……因為……這樣我就不能洗手了……被妳這麼做之後,我會覺得捨不得去洗手。這下要我怎麼辦?我可是有潔癖的人啊。」
  雖然龍生一本正經地抗議,三春卻回以「你在說什麼呀」,還忍不住噴笑出來。
  「請你要好好洗手喲……」
  三春害臊地移開視線,緊緊握著自己的護手霜,接著表示:
  「有需要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再幫你塗──」

  ♡

  「什麼叫『我隨時都可以再幫你塗』啊……我是哪來的油漆工人嗎!」
  隔天早上,一如往常來到公司的休息室後,千紗趴倒在休息室裡的圓桌上,為了自身的愚蠢行為不停哇哇叫。
  到底幹了什麼好事啊……千紗自己也嚇到了。她竟然主動拾起北風的手……甚至為他塗上護手霜。不用幫他塗啊!直接把護手霜借給他不就好了嗎?自己卻做出那種行為……
  愈是回想這一切,愈讓千紗覺得詭異又難為情。唉~真是的,都是妳害的啦──她不禁責備起那隻在心中不停吵鬧的小貓咪。
  那雙乾裂到看起來又痛又癢的手,原來不是殺手多次湮滅證據後的結果,而是在雙親過世後,為了照顧比自己年幼很多的妹妹,日夜操勞留下來的痕跡。明白這一點之後,千紗有種無法置之不理的感覺。
  不對不對不對,這不是什麼萌芽的情愫,只是母性本能稍微被激發出來而已──這麼對心中的小貓咪辯解時,她朝牆上的時鐘望了一眼。北風先生今天好晚喔……千紗開始感到不安。
  明明沒臉見他,卻又好想早點見到面,自己還真是矛盾。儘管如此,以往應該早就現身的北風,到了這個時間卻還遲遲不見蹤影,讓千紗在意得不得了。
  他應該是不會遲到的人,難道是電車誤點了嗎……還是說,其實他早就進公司,但因為不想見到我才沒來休息室?啊,他以為我是個古怪的女孩子吧……突然故作親暱地摸他的手,可能讓北風先生覺得這個人真是不知羞恥,因此心生反感……討厭,怎麼辦,得向他道歉才行!
  正當千紗焦急地從座位上起身──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北風連大衣都來不急脫,氣喘吁吁地衝進休息室。
  「三春小姐,請收下這個!」
  他一股勁兒遞過來的,是那本熟悉的紅色記事本,以及……一只白色塑膠袋。
  千紗朝塑膠袋裡一看──
  「北風先生!這是……」
  她吃驚地抬起頭,北風則是帶著有些自豪的表情詢問:「是這個沒錯吧?」
  「是的,確實是這個……」
  回答後,千紗再次將視線往下。小小的塑膠袋裡,裝滿她之前尋覓的Tirol草莓巧克力。乍看大概有三十顆,每一顆都綻放出宛如寶石的動人光輝。
  「你明明討厭甜食,卻特地替我找這款巧克力嗎……?」
  「其實昨天下班後,我曾在自家附近找過,卻一顆都沒能捕獲。心有不甘的我,決定今天早上再次挑戰,結果終於成功了!」
  一雙三白眼散發出犀利光芒的北風,喜孜孜地向千紗報告。
  「因為我家附近的商店全軍覆沒,我就趁上班搭電車時,在每站依序下車,到車站裡的商店尋找,但還是遍尋不著。正當快要放棄時,在公司的前一站,我無意間瞥見位於車站隔壁的超市張貼的廣告。它已經開始營業了,我就進去晃晃,沒想到正中紅心!我忍不住買了一大堆呢!」
  他的語氣聽起來相當開心,並露出少年般天真無邪的笑容。
  ──原來北風先生笑起來是這種表情啊……
  北風坦率又真摯的表情,讓千紗看得有些入迷。她飄飄然地向他道謝:
  「謝謝你……我……真的非常開心……」
  ──噯,都這樣子了,妳還想繼續裝傻嗎?
  愛情的小貓咪不停發出喵喵聲催促她。等等,妳冷靜一點啦!我現在要好好思考──千紗這麼想著,一雙眼睛直盯著北風,結果……
  「我稍微晚到,讓妳生氣了嗎?」
  北風隨即一臉擔心地這麼問。
  「不好意思。出門的時候,我原本替每個車站預留了兩分鐘的時間,但中途繞去超市,一下子打亂原本的計畫,結果讓妳在此空等。下次想挑戰新的嘗試時,我會再多預留兩分鐘的時間……怎麼了,三春小姐,妳在笑什麼?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不,不是的。因為我太開心了~」
  依舊一本正經的北風,讓千紗覺得既有趣又憐愛──啊啊,她的心已經無法停止令人欣喜的顫抖。
  ──看吧,輪到我上場了對不對?
  面對在心中露出得意微笑的小貓咪,千紗終於舉白旗投降。

  這天下班後,如同昨天約好的,千紗和惠里子一起去喝酒。兩人老樣子前往沒什麼客人的餐酒館,向彼此報告這兩星期以來的近況。
  儘管只有兩星期,但交遊廣闊的惠里子,還是在短期間內收集到各式各樣的情報,諸如大學時期的朋友要換工作了、公司法務部的某人和宣傳部的某人開始交往、住在自家附近的小學生在尋找願意領養小狗的飼主等等。在惠里子五花八門的報告告一段落之後,輪到千紗開口。
  以往她多半會以對桃原或課長的抱怨來炒熱氣氛,但這陣子以來,千紗倒不覺得這兩人惱人到讓她想大吐苦水的程度。尤其是桃原,別說是抱怨了,千紗甚至想大力稱讚她。而這全都是託某位男性的福,所以,千紗的報告內容,想當然都是繞著他的話題打轉。
  「然後啊,我從北風先生那裡收到大量的Tirol巧克力,而且全都是草莓口味的!就算一天吃一顆,也能吃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耶。現在,我把它們整齊地並排在辦公桌抽屜裡。但在上班時間,我總會打開抽屜偷看,還忍不住嘴角上揚呢!」
  「嗚哇~沒想到我也有被妳放閃的一天……只是幾個巧克力,就能讓妳幸福成這樣,妳還真好打發耶。」
  惠里子又補一句「我實在無法理解」,然後沒好氣地聳聳肩。
  「咦!重要的是心意才對吧~?」
  「什麼啊,他之前懷著滿滿心意做出來的卷軸,不就被妳嫌棄了老半天嗎?」
  「不,現在回過頭想想,我覺得卷軸也不錯喲!有種古色古香的日式風味,如果放一根在家裡裝飾,房間的格調感覺會瞬間提升很多……嗯,北風先生真會挑禮物!」
  「哇……才一陣子沒見,妳的腦袋就燒壞掉了啊?妳明白嗎?對方可是那個北風龍生耶!把自己的臉當成凶器,在黑社會遊走的男人。只是玩玩還無所謂,但絕對不能跟他認真交往。」
  惠里子微微顫抖,搖頭要千紗趁早清醒。
  「真是的,我剛才不是解釋過了嗎?跟北風先生有關的負面傳聞,全都是捏造出來的!不管在國內還是國外,他都沒動手殺過半個人!」
  「不行啦。這樣的話,他就是個極其平凡、只有一張臉長得很可怕的大叔啊。跟異於常人的孤獨殺手交往的妳,感覺更有趣呢!真沒意思~」
  惠里子道出真心話。我不是為了逗妳開心,才跟北風先生交往耶……直言不諱的惠里子,接著又這麼表示:
  「妳重新考慮一下吧?雖然比不過年輕妹妹,但以妳的水準,應該有更好的男人可以選擇呀。如果喜歡年長的人,宣傳部的守屋先生妳覺得怎麼樣?」
  「不要!人家就是非北風先生不可。跟他待在一起的時候,內心就覺得好溫暖。像是從熔岩巧克力蛋糕裡頭流出來的巧克力那樣,有種幸福慢慢擴散開來的感覺!」
  「什麼跟什麼啊?讓人起雞皮疙瘩!我的手臂都要變成有顆粒設計的那種健康涼鞋了,可以用來按摩穴道耶。妳要怎麼補償我呀?」
  說著,惠里子隔著衣袖不斷摩擦自己的手臂。
  「不過這樣一來,那個情人節巧克力的真相,就可以石沉大海了吧?因為妳覺得自己能繼續跟他交往下去了嘛。」
  聽到惠里子直接了當的提問,千紗不禁害臊起來。儘管如此,內心只有「YES」這個答案的千紗,還是以雙手掩面回答:
  「……嗯。雖然順序顛倒了,但我想成為北風先生真正的女朋友。只是就這樣瞞著他,感覺也不太好,所以,我打算在下次約會時向他坦白。」
  昨天共進午餐時,千紗原本也想道出真相:在情人節前夕送出的那塊巧克力,其實只是一塊人情巧克力──然而,她做不到。
  她不是害怕北風對自己發脾氣。最初仍對北風有所誤解時,千紗確實有過「如果說出事實,可能會被他殺掉」這種愚蠢的擔憂,不過,她現在已非常清楚北風不是這樣的人。
  「我之所以說不出口的理由,跟一開始的時候完全相反。要是向他坦白,可能會傷害我們現在的關係。這讓我很害怕。因為,無論理由為何,我確實是欺騙了他。明明對他沒有意思,卻還答應跟他交往。北風先生說不定會因此看不起我……」
  看到千紗不安地將視線往下移,惠里子開朗地表示「不要緊的」。
  「從妳的話聽來,北風先生感覺是個很好的人。仔細想想,我或許還是第一次看到妳因為談戀愛而這麼興奮的樣子。你們兩個或許意外合得來喲。」
  「惠里子……」
  千紗感動地抬起頭,結果惠里子又補一句「雖然還是很沒意思就是了」,然後一口氣飲盡杯中的雞尾酒。
  「然後呢,妳打算怎麼做?終於要邁向下一個階段了嗎?你們這週末要約會對吧?相約在白色情人節!」
  「嗯、嗯,他透過那本交換日記約我去水族館。」
  「嘎~明明都一把年紀了,還在做這種像是國中生才會做的事情啊。是說一起去聽演唱會那晚,你們真的什麼都沒發生嗎?接近四十歲之後,男人是不是各方面都會變遲鈍啊?我請認識的人介紹幾間不錯的鱉肉火鍋店給你們吧?」
  語畢,惠里子迅速掏出手機,用手指點開通訊軟體。
  「等等,不用了,不需要!這種事情應該要順其自然……對吧?」
  「咦,沒關係嗎?妳不說『北風先生才不做這種事情~』啊?」
  看到千紗儘管雙頰漲紅,卻沒有開口否定的態度,惠里子一瞬間露出吃驚的表情。但下一刻,她隨即浮現不懷好意的笑容,接著舉起手大喊:
  「不好意思,我們要加點紅豆飯!啊,還要外帶鰻魚派(註6:鰻魚派 類似法式蝴蝶酥的一種長條狀餅乾。)!」
  「哇啊啊啊!妳不要這樣啦,很丟臉耶!」
  雖然千紗連忙拉下惠里子的手,老闆卻很配合地喊:「客人要加點餐點~蝮蛇口服液,不加冰塊!」
  拜託你們別鬧了……為了讓發燙的雙頰降溫,千紗不停用手朝自己的臉龐搧風。這時,惠里子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不滿地開口:
  「既然你們發展得很順利,就把我退給妳的巧克力錢還來。我可不是愛神丘比特。好,下次的午餐,就找北風先生請客吧!」
  「惠里子,妳的個性真的讓人很無言耶。妳絕對會長命百歲。」
  要說是託惠里子的福,確實也沒錯……不過,以五百分之一的機率抽中那塊巧克力,應該是北風自己的運氣吧?這是否就是所謂的命中註定呢……
  察覺到「命中註定」這個浪漫的詞彙,內心的小貓咪敏銳地做出反應。
  嗯嗯,不要緊,我已經不打算否定妳的看法囉──和小貓咪意見一致的千紗,回想起北風今天早上那張天真無邪的笑容,再次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自己在尋覓的人就是他。雖然長相有點嚇人,卻認真得像個傻子,又溫柔到令人無言的三白眼王子殿下。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白色情人節騷動


  星期五晚上,在加班過後返家的龍生,將洗手和漱口的動作仔細重複三次後,才心滿意足地踏進客廳。
  「莉衣奈還沒回來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她談啊……」
  眼前依舊是一片讓人想重重嘆息的光景。沙發正前方的長桌上,放著只吃到一半、袋口沒有密封起來的洋芋片,一旁則是幾本隨便攤開放著的雜誌。確認窗邊的花架後,他發現盆栽裡的土壤又變得乾巴巴的。
  「連自己唯一的工作都做不好,我的教育方式果然有問題嗎……」
  莉衣奈那句「我等一下會做~」此時在龍生腦中自動播放。真是有夠傷腦筋。他拿起噴霧灑水器,一如往常地代替莉衣奈執行澆水的任務。
  優雅高尚如昔的洋蘭,今年的花開得比去年還要久。龍生曾聽說過,對植物說話可以讓它們變得更有活力。在情人節之後,照料這些盆栽時,他總是會不自覺地哼起歌,說不定是這麼做帶來的效果吧。回想起來,他正是在上個月的這段時期收到三春的巧克力。那天亢奮不已的心情,現在仍能鮮明地浮現在腦海裡。
  像是要把這種幸福分享出去,龍生邊哼歌邊用噴霧器對含羞草澆水。含羞草羞澀地闔起葉片的模樣,讓他回想起三春一個月前嬌羞的身影。
  那陣子的她表現得十分害羞,就算和龍生四目相交也會馬上移開視線。雖然這樣的反應很惹人憐愛,但最近三春開始會主動望向他。那持續凝視自己的熾熱眼神,更讓龍生無力招架。
  哼哼~哼哼哼~在龍生心情極佳地邊哼歌邊為植物灑水時──
  「我回來了~有洗手有漱口、鞋子應該也有擺整齊的莉衣奈回到家囉~」
  搶在龍生開口詢問前一一回答的莉衣奈,帶著開心的表情踏入客廳。
  「啊,謝謝你幫我澆水~我原本打算等一下再做的呢~等一下~」
  在這句口頭禪之後,莉衣奈頓了頓,接著表示:
  「噯,我星期一要開始打工了!反正大學在放假,我打算做到三月底,算是短期打工這樣~然後啊……」
  「抱歉,這件事可以晚點再說嗎?其實,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跟妳商量。」
  「怎麼啦?這麼嚴肅……」
  龍生領著一臉不解的莉衣奈進入和室,在佛壇前跪坐下來,雙手合十向母親的遺照表達敬意。跟父親已褪色的遺照相比,母親的遺照仍是色彩鮮明。她露出溫柔的笑容凝視著龍生,彷彿下一刻就會開口對他說話。
  「媽,就是明天了。那個甚至沒能親口向妳提出的約定,實現它的機會終於出現──」
  龍生從佛壇上拿起母親的遺物,轉身面對坐在後方的莉衣奈切入正題。
  「明天,我打算把這個交給三春小姐。在這之前,我希望能先取得妳的許可。妳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龍生,你是認真的嗎?把這個交給對方究竟意味著什麼──你是在心知肚明的狀態下仍打算這麼做,對吧?你不是又會錯意了吧?」
  或許是之前的卷軸事件讓她印象深刻,莉衣奈困惑地皺眉反問。
  龍生端正坐姿,對她表示「這次不會有問題」之後,以認真的表情繼續往下說。
  「抱歉,今天之前都沒跟妳商量過這件事。上星期日我們不是去為媽媽掃墓嗎?那時候我就已經向她報告──」
  「這樣啊……你已經下定決心了嗎?那麼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反對了嘛。」
  莉衣奈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又向龍生表示「借過一下」,取代他坐在佛壇前,輕敲頌缽然後雙手合十。
  「祝你明天進展順利囉,我會拜託媽媽保佑你。」
  「莉衣奈,妳…………」
  儘管很怕麻煩,有時又很懶散,但妳竟然成長為這麼體貼的孩子了嗎……在龍生感動到目泛淚光時,莉衣奈向母親祈願的輕柔嗓音傳進他耳裡。
  「媽媽,明天就是哥哥這輩子最關鍵的挑戰了,我們一起幫他加油吧。因為,我們家或許終於能迎來夢寐以求的……Michelle Rosalie的鞋子呢!」
  「莉衣奈,妳這孩子!」
  看到龍生感嘆地喊「把我剛才的感動還來」,莉衣奈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你要小心一點喔,機會有時候也會變成危機呢!」

  接著到來的白色情人節,在最棒的情況下拉開序幕。約好在水族館外會合的龍生和三春,竟然恰巧在同樣的時間抵達,完全沒讓對方等自己。
  簡直像在命運牽引下碰面的兩人,其實都提早了十五分鐘抵達。
  「真是的!你太早到了啦,北風先生。我昨天都提醒過那麼多次了。」
  「是的。因為妳交代過,要我『不要像去遊樂園那次一樣提早半小時到』,所以我今天晚了十五分鐘來。」
  「就算這樣,也還是比約定時間早了十五分鐘呀。不過,我跟你同罪就是了……」
  三春說著輕笑起來。她看起來跟以往似乎不太一樣,儘管仍是一如往常般迷人,但相較於在公司裡的感覺,現在的她感覺更嬌柔,散發出宛如少女般的羞澀氣質。
  「呃……會很奇怪嗎?穿成這樣,果然還是太孩子氣了一點嗎……?」
  發現龍生緊盯著自己看之後,三春不禁低頭審視身上的穿著。是嗎?不一樣的地方原來在於衣著啊。她今天套上一襲淺藍色大衣,裡頭則是材質輕柔、白底加上滿版的粉色小碎花設計的連身洋裝;不會過度強調上圍的蝴蝶結,看起來十分俏皮可愛。這身打扮不如她擔心的那麼孩子氣,但給人比平常更甜美的印象。
  「不好意思,我看得出神了。妳平常清純高雅的打扮十分動人,不過三春小姐今天的模樣我也覺得非常可愛。」
  「真、真的嗎?」
  三春的表情一下子開朗起來。接著,她又略為羞澀地低下頭。
  「謝謝你……去遊樂園的時候,我偷懶地穿著牛仔褲赴約,所以今天才想精心打扮一下。花心思打扮真的很值得呢。」
  「妳一直都很會打扮自己啊,三春小姐。穿著牛仔褲的妳看起來十分活潑好動,我覺得也很不錯。」
  「我平日的打扮都只是一種武裝而已,為了讓自己維持成熟大人形象的武裝。不過,今天能純粹享受打扮自己的樂趣,讓我很興奮呢。雖然也有點不安……」
  「妳說不安是指……?」
  垂下眼簾的三春,偷偷朝龍生困惑的表情瞄了一眼說:
  「我不知道你喜歡女生做什麼樣的打扮……因為不確定穿哪一件才好,我在家裡上演了好幾場個人時裝秀。對了,為了當作參考,請告訴我你喜歡的顏色吧!」
  突然想到這個好點子的三春,豎起食指朝龍生提出要求。
  「我喜歡的顏色……是嗎?如果是要穿在自己身上,我會選擇黑色;不過,說到希望三春小姐穿上的顏色……唔~這挺困難的。是妳的話,無論什麼顏色,應該都會適合到無可挑剔的程度……」
  然而,對方都已提問了,總得給一個明確的答案才行。楚楚可憐的粉紅色?還是熱情的紅色?充滿知性的藍色也難以割捨呢。清爽的綠色同樣很不錯……唔唔唔,實在沒辦法只舉出一種顏色。既然這樣,乾脆……
  「七彩設計的衣服如何?紅、橙、黃、綠、藍、靛、紫。網羅了多樣色彩的服裝,想必能將妳的魅力確實襯托出來!呃,可是彩虹的七個顏色中沒有粉紅色呢。那明明也是相當適合妳的顏色!好吧,這時候就用七彩加上粉紅色的合體技……」
  「恕我無能為力。」
  自己絞盡腦汁的提議,被三春面帶笑容地駁回了。
  「難度太高了,我沒辦法穿這樣的衣服,好像要一人分飾七人戰隊再加一的感覺。」
  「不、不好意思……那、那我們進去吧?」
  語畢,龍生輕輕拾起三春的手。朝他點點頭的三春,沒有像去遊樂園時那樣甩開他的手,而是緊緊回握。

  之後的約會也進展得很順利。以往約會時,三春的表情看起來總有幾分僵硬;但今天她或許是不再緊張了吧,臉上一直流露出十分自然的笑容。
  「啊,有魚!那裡也有!哇,還有一大群其他種類的魚遊過來了!是不是小黑魚(Swimmy)呀?」
  因為是水族館,有魚是理所當然的,不過看著在水槽裡自在悠游的魚兒,三春顯得十分興奮。聽說她最後一次來水族館,似乎已是小學時代的事。
  「三春小姐,很遺憾地『小黑魚』不是正式的魚類名稱。實際上並沒有叫做『小黑魚』的魚種,現在群聚在一起、整體看起來像一隻大魚的這群魚,應該是斑點莎瑙魚……」
  「啊,北風先生,鬼蝠魟遊過來了!好大一隻喔~好像阿拉丁的飛天魔毯!真想坐在牠的身上,在海中輕快地飛行呢~」
  「三春小姐,很遺憾地這間水族館沒有鬼蝠魟。我想那應該是牛魟……」
  她沒在聽呢……不過,也罷,自己就別再說些掃興的話吧。
  看著將手掌貼上水槽、一心一意眺望著魚群的三春,龍生臉上不禁浮現笑容。
  「那邊的是什麼魚呢……雖然不太清楚,但總之就是魚吧,好多魚!」
  在室內海底隧道裡,三春像是重回孩提時代那樣興高采烈。她追隨縱橫游動的魚群,踩著華美的跟鞋,踏出像是翩然起舞的步伐。隨著她興奮地東看西看的動作,小碎花連身裙也不斷輕飄飄地揚起。
  ──啊啊,好美……
  沐浴在閃耀的藍色波光中的三春,宛如在被月光照亮的海中嬉戲的人魚。而且,一想到她是為了自己而選擇這身打扮,龍生的胸口便因為感到無比光榮而發熱。不成,儘管對身為主角的魚群過意不去,但從剛剛開始,他的眼中便只有三春的身影。
  「啊!這隻魚跟北風先生很像呢!」
  三春發出天真無邪的驚嘆,隔著水槽的玻璃親吻一隻有著三白眼的鯊魚。宛如電影情節般動人的這一幕,讓龍生瞬間感到暈眩。
  這種幸福的跳樓大放送是怎麼一回事?一個月前,自己還只是平淡地過著索然無味的每一天,但現在幸福的熱潮卻擋也擋不住地湧來!
  難、難道自己死期將至了嗎?是上天開始進行最後階段的幸福調整,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才把幸福全都歸還給他嗎……?
  要是身體出狀況可不好,回去之後就去預約全身健康檢查吧。
  龍生幸福到開始思考這類蠢事。

  「啊,海豚表演馬上要開始了!」
  離開室內海底隧道、來到休息處的時候,三春指著牆壁上的時鐘開口。
  「已是這種時間了嗎?表演場地好像在室外對吧?」
  兩人依照告示牌的說明,在通往表演水池的戶外走廊上前進。這時,一名從後方衝過來的男童狠狠摔一跤。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像是他父母的人物,或許待在別處吧。
  「嗚嗚嗚……好痛喔~」
  他的掌心似乎因為跌倒而磨破皮。龍生將哭泣的男童抱起,安慰他「不用擔心」,並將男童帶往附近的洗手台,替他將流血的傷口沖洗乾淨。
  水滲進傷口造成的刺痛,再加上身旁有一名長相超嚇人的中年男子──龍生原本已經做好害男童哭得更大聲的覺悟,但看到以天使般的溫柔笑容表示「不要緊喲」的三春,男童露出有些害臊的表情點頭。不愧是三春小姐,若只有自己一人,一定無法如此順利。
  放心下來的龍生,用手將男童因跌倒而弄髒的褲子拍乾淨後,拿出隨身攜帶的OK繃對他說:「貼上這個之後,傷口很快就會好了。」
  正當龍生撕開OK繃,準備為男童貼上時──
  「呀!你想對我的孩子做什麼!住手,請你放開他!」
  突然衝出來的母親一把將男童拉進懷裡。儘管看起來很害怕,她仍宛如連珠砲般激動地開口:「我、我們的家境沒有好到可以支付他的贖金,請你放過我們吧。我說的都是真的,對不起!」
  吶喊出這句完全會錯意的台詞後,母親便抱起男童,像在非洲大草原上奔馳的獵豹般飛快跑走。三春先是錯愕到說不出話,接著露出有些傷腦筋的笑容表示:
  「是不是被誤會成綁架犯了呀……」
  「好像是……就算是三春小姐的女神氣場,似乎還是無法蓋過我的江湖味……要是害妳被誤會成共犯,真的很抱歉。」
  龍生捻著沒能替男童貼上的OK繃,朝三春低頭道歉。
  「你很溫柔呢,北風先生。印象中,你之前也幫過不認識的孩子吧?去遊樂園那次,你不是替一個孩子取下卡在樹上的氣球嗎?」
  「啊,那個……原來妳都看到了嗎?我原本是出自一番好意幫忙,結果因為這張臉,那個孩子反而被我嚇哭了……就算露出笑容,似乎也只會造成反效果。真傷腦筋,明知會把小孩子嚇哭,卻還是無法丟下他們不管。」
  「為什麼?假如我是你的話,可能會選擇在一旁等人來幫忙就好。即使知道會把對方弄哭卻仍主動伸出援手──我恐怕很難鼓起這樣的勇氣……」
  「或許是因為妹妹對我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吧。如同之前跟妳提過的,妹妹比我小十五歲。與其說是哥哥,我對待她的方式更接近父親。可能基於這個原因,我看到年幼的孩子,就會把他們的身影跟年幼的妹妹重疊,怎樣都無法棄之不顧。」
  不過,他卻老是讓孩子受驚害怕。對孩子們來說,那樣的好意恐怕反而讓人困擾吧。幸好託三春的福,剛剛那個孩子沒有被嚇哭……
  龍生苦笑著望向不知該何去何從的OK繃。結果──
  「請幫我貼上吧。」
  三春緩緩伸出她纖細的手。
  「咦……?妳應該沒有什麼地方受傷吧……?」
  「不,我的心受傷了喲。你不知道嗎?這裡跟心臟是相通的。」
  看到龍生因為不明白而顯得困惑的反應,三春指了指自己的掌心表示:
  「雖說只是誤會,但對方竟然把這麼溫柔的你當成綁架犯。我因為大受打擊,現在心痛不已呢。所以,請快點幫我貼上OK繃吧!」
  「呃,啊……這樣可以嗎?」
  儘管仍是一臉疑惑的表情,龍生還是依照三春的要求替她貼上OK繃。三春回以「謝謝你的幫忙」,露出滿足的微笑。
  「因為這裡也連接著北風先生的心臟,所以,一定很快就會痊癒的。」
  看來,三春似乎以為龍生的心被剛才的事件刺傷了。因為長相而遭人誤解早就是家常便飯,事到如今,龍生已不會在意這種事情。然而……
  看見三春叨唸「不痛不痛喲」,隔著OK繃輕撫掌心的動作──
  「非常謝謝妳。」
  儘管有些靦腆,龍生還是坦率向她道謝。或許,她的掌心和自己的心臟真的連在一起。
  逐漸溫熱起來的胸口,讓龍生有種過去的傷痛都慢慢痊癒的感覺。

  之後,兩人看完海豚表演、充分享受過水族館的樂趣,便移動到附近的法式餐廳享用稍早的晚餐。龍生為了今天的約會,特地提早預約了這間餐廳。
  以白色為主、看起來十分乾淨整潔的內部裝潢,能夠確實抑止龍生的壞習慣。接下來可是這場約會最關鍵的重頭戲,要是自己又掏出殺菌噴霧亂噴,恐怕會把難得的好氣氛破壞殆盡。今天晚上,就把所有殺菌工具都封印起來吧──如此下定決心後,龍生將雙手端正地擱在大腿上。
  「今天參觀水族館真的很開心呢。不只看到很多種魚,企鵝也好可愛喲~海豚骨碌碌的黑色眼睛超級療癒,水母也有種神祕而迷人的感覺!」
  三春邊享用端上桌的套餐菜色,邊開心地回顧今日行程。
  「北風先生,你很常去水族館嗎?感覺你相當了解海底生物。」
  「不。妹妹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常代替忙碌的家母帶她去,不過在今天之前,我已經十年不曾造訪水族館了。所以,我也很久沒看見不是切片狀態的魚。」
  「切片狀態……真是的,不要在這時候說這種話嘛。」
  三春有些不滿地嘟起嘴唇,但下一刻,又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迸出一句「對了」。
  「飼養鯊魚的那個大型水槽裡也住著其他魚呢,這樣不要緊嗎?總覺得那些小魚會被鯊魚一口吞下,或許沒過多久就一隻都不剩了。」
  「因為飼育人員都會另外餵食。鯊魚基本上都能吃得很飽,不會做無謂的殺生。」
  「這樣呀~像我們也不會一股腦兒把大量的魚類變成切片狀態嘛,只會心懷感激地取走自己需要的分量享用。」
  「是的。而且,雖然鯊魚多半給人可怕的印象,但有很多品種的鯊魚,其實性情都相當溫和。我們今天看到的沙虎鯊便是如此。儘管生著尖牙又有三白眼,外表看起來十足是會吃人的凶狠鯊魚,但牠意外地沒有什麼攻擊性喔。」
  「原來也不能以貌取鯊呢。那隻鯊魚果然跟北風先生很像。」
  看著三春輕笑出聲,龍生的心跳再次加速。在水族館隔著玻璃親吻那隻鯊魚的身影,跟現在的她重疊在一起──啊啊,不行了,自己再也無法按捺沸騰的心意。
  他原本打算等到用餐完畢、待兩人都稍微休息過後再這麼做,但是……
  龍生將手探進披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裡,看到他這麼做,三春帶著惡作劇的笑容問:
  「啊,要開始殺菌了?就算來這種餐廳,你還是會在意嗎?」
  「不,不是的。今天,我有一樣東西想交給妳。或許可說是情人節的回禮吧。」
  「不、不用回禮也沒關係呀!你有這份心意就夠了!因為,那個巧克力……該怎麼說呢,並不是太了不起的東西,不但很廉價,而且……」
  不知為何,三春的表情相當僵硬。她在客氣什麼呢?
  「這跟價格沒有關係。對我來說,那塊巧克力是無價之寶。就算已將它吃下肚,現在它仍像血液般在我體內循環,繼續成為我生命的燃料。」
  「不,因為……那塊巧克力背後藏著很多隱情……北風先生,聽到實情你或許會鄙視我吧,但其實──」
  「這樣不行喔,三春小姐。我明白妳是相當謹慎自重的一名女性,可是過度謙虛也不是一件好事。」
  龍生以溫柔的語氣勸誡後,取出放著母親遺物的盒子,緩緩打開上蓋。
  「這就是我想交給妳的東西。」
  「北風先生,這是……」
  在盒子裡發出耀眼光芒的,是一只鑲著鑽石的──訂婚戒指。
  三春吃驚地瞪大雙眼,直直望向龍生。
  「這是家母的遺物。收下那塊至高無上的巧克力後,究竟該送什麼樣的回禮讓我煩惱了很久。我想,還是只能送這個──這同時也是已故家母的心願。」
  「伯母的……?」
  三春露出不解的表情。龍生點點頭,開始道出母親生前的點點滴滴。
  「家母罹患了末期胃癌,明白自己難逃一死後,便趁著自己還健在的時候整理遺物。她之所以這麼做,是顧慮到我和妹妹。從前家父因為意外而驟逝時,我們各方面都相當煎熬,所以──」
  去探望住院的母親時,她高聲笑著表示:
  「爸爸當初走得很突然對吧?我們根本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悲痛、不願意相信事實的想法,以及『以後的生活該怎麼辦』的不安,全都一口氣湧上來,所以也沒有心情去整理他的遺物。在這方面,媽媽這次可以事先做好準備,真是太好了~這就是所謂不幸中的大幸吧?」
  龍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杵在病床旁。面對這樣的他,母親躺在床上給予各式各樣的指示:跟財產相關的文件都放在抽屜裡,必要的手續就麻煩你去辦囉。收在紅色盒子裡的東西不用再檢查,直接燒掉就好,要是敢偷看,我可會從天堂懲罰你……都是諸如此類的具體內容。
  其中,母親囑咐得最仔細的,是關於她的寶物──兩只戒指的處理方式。
  「我希望結婚戒指能跟我一起入土為安。就算變成幽靈,我也希望能跟你爸爸永結同心嘛。不過,訂婚戒指不行,那可是個高檔貨呢,是爸爸拚命賺錢買來的東西。他真的很愛我耶!」
  大大方方向龍生炫耀的母親,儘管雙頰消瘦,仍像個少女般令人憐愛。
  「所以,你把訂婚戒指收好,不用跟我一起下葬。要是遇到經濟方面的困難,就把戒指賣掉,用它來支援你們的生活。」
  突然一臉認真地這麼表示的母親,接著又露出愛作夢少女般的表情繼續往下說。
  「不過最理想的狀況是,如果你遇見某個想共度此生的好女孩,然後把戒指送給她的話,我會很開心喲。莉衣奈將來有一天也會收到這種東西嘛,所以,龍生,這只戒指我想讓你送給自己珍惜的人。這樣一來,我想爸爸也會很開心呢,因為你們將爸爸和媽媽的愛延續下去。就算失去肉體,我們也會一直保佑你。我們會永遠陪在你還有你珍惜的人身邊,這不是很棒嗎?」
  母親這番話透露出深厚的愛情。然而,當時龍生沒能用「我會的」回答她。
  因為,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他長相凶狠又不擅言詞,只有家人能夠真正了解他,不可能和人相伴終生。願意收下這只戒指的對象,這輩子都不可能出現。
  這麼想的龍生,朝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搖了搖頭。
  「妳又不一定會死,別說這麼觸霉頭的話啦。放心,我不會把訂婚戒指燒掉。等時候到了,我會把它賣掉換錢,用來補貼莉衣奈的結婚資金。」
  龍生半開玩笑地這麼說之後,母親有些遺憾地輕嘆一聲「這樣啊」。她那時的表情,至今仍讓龍生心痛不已。
  「我真傻呢。這種情況下,就算是說謊,也應該答應她才對。這樣的話,家母或許就能安心辭世,但我卻沒能這麼做。面對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的家母,我認為不能答應她自己做不到的承諾。正因為我十分明白家母的心意,所以在那個當下,無法回覆虛假的場面話允諾她。」
  龍生說著這些話時,三春都只是靜靜聽著。像是在一旁默默守護的溫柔眼神,讓龍生將她與母親的面容重疊,內心也湧現一種難以形容的懷念。
  「那天是很接近情人節的日子,所以在我準備離開時,家母送了巧克力給我。或許是在醫院內的商店買的吧。這是每年的慣例。為了讓不喜歡甜食的我也能接受,她總是會準備黑巧克力。儘管跟她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希望她不要繼續這麼做,但家母那年還是理所當然地朝我遞出巧克力。家母表示:『在你從某個好女孩手上收到真心巧克力之前,這都是媽媽的職責。所以,我絕對不會停止這麼做,也不會把這個任務讓給別人。』」
  龍生暗自希望母親不要再這麼做,這讓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無論是巧克力或是戒指,「某個好女孩」永遠不會出現。就算懷抱這樣的期待,也只會讓自己痛苦,所以拜託別再說這種話了──內心這麼想的龍生,當時沒能坦率收下母親的巧克力。
  「真的很差勁。我沒能好好向家母道謝,還要她把巧克力給妹妹吃,然後就離開了。之後,我馬上反省自己的作為,打算在白色情人節時買一束母親喜歡的花回贈,並去醫院向她道歉。然而──」
  他沒來得及這麼做,母親便離開人世。
  「我覺得自己做了很不孝的事,也一直為此深深懊悔。直到最後家母都那麼為我著想,為什麼我沒能對她說一些更貼心的話?我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但一切都為時已晚。我不可能再收到那種滿載愛情的巧克力,之後也不會再出現真心接納我的人。我變得比以前更加封閉自己的心。」
  就算別人背地裡說他閒話,那又怎麼樣?反正已不會再出現像母親那般了解自己的人了。龍生下定決心,不管別人說了些什麼,之後的人生,他只要靜靜完成自己分內的工作就好。另外,就是守護同樣被留下來的妹妹莉衣奈長大成人。龍生認為這就是他這輩子的一切,在只有黑白兩色的乏味世界裡一路走來。
  「在這種情況下,因為工作的關係,我開始和妳有所交流。和我面對面時,其他人都會露出退縮膽怯的表情,只有妳會對我投以宛如從樹梢灑落的陽光那般溫暖的微笑。妳和家母很相似,兼具充滿自信的強韌以及充滿慈愛的溫柔,讓我愈來愈著迷。明明一把年紀,我卻還是戀上比自己小八歲的妳……」
  然而,龍生從來沒有高攀的想法。三春這麼迷人的女性,不可能會回頭看自己一眼。這段戀情,他打從一開始就放棄。
  像是在電影院觀賞動人的戲劇場景,從沒有色彩的暗處遠眺她的身影,這樣就已足夠。
  「不過,妳那塊充滿愛情的巧克力,替我原本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染上鮮明的色彩。之後,我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按捺自己對妳的熱切情感。無法只是從遠處看著妳,而是想要更靠近妳、一直跟妳在一起。我開始湧現這樣的想法。」
  龍生將背脊挺直到不能更直的程度,緩緩朝三春遞出裝著戒指的小盒子。
  「接下來的人生,能請妳跟我攜手共度嗎?待在天堂的家母,想必也會給予我們祝福。請妳收下這個吧。」
  雖然嗓音因緊張而微微顫抖,但龍生已經將想傳達出去的心意全都說出口了。
  接下來就是等待三春的答案。龍生嚥了嚥口水,沉默下來。
  「我很開心。」
  雙眼濕潤的三春,以輕柔到幾乎要消失在空氣中的音量表示。然後──
  「可是……不能……它……」
  泛淚的嗓音讓龍生沒能聽清楚三春的話。正當他想再問一次的時候,三春悲傷地微笑,並以清晰的聲音開口:
  「對不起,我不能收。我無法收下這只戒指。」
  一滴淚從三春的臉頰滑落。

  ♡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不應該變成這樣的呀……
  結束跟北風的約會後,千紗一回到家,便在仍是一片漆黑的玄關癱坐下來。她實在無法獨自處理內心的千頭萬緒,便從包包裡掏出手機,用顫抖的雙手撥電話給惠里子。
  『怎麼啦?你們今天不是也去約會了嗎?』
  「對喔……惠里子,妳現在跟男朋友在一起啊……畢竟是白色情人節嘛……」
  千紗的腦袋被自己的事情塞滿,沒能考慮到惠里子的狀況。在她慌忙想掛上電話時,手機另一頭傳來惠里子的制止聲。
  『等等,我男朋友去便利商店了,現在稍微聊一下沒關係。妳跟北風先生怎麼了嗎?』
  察覺到異常的惠里子擔心地詢問。聽到她不同於以往的貼心嗓音,千紗努力壓抑的情緒頓時潰堤。她喊了一聲「惠里子~」之後,眼淚開始往下掉。
  『等等,別哭啦,妳還好嗎?難道是被北風先生強行推倒?可惡,那個只有長相嚇人的大叔,竟敢對我的千紗……』
  「不是的!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錯的人是我……」
  接著,千紗以「其實……」開頭,向惠里子娓娓道出在法式餐廳發生的事情。
  『哎呀~突然求婚啊。不愧是年近四十的男人,做出來的事情就是不一樣。』
  惠里子以半是無奈、半是佩服的語氣這麼表示,並在嘆了一口氣之後問道:
  『妳幹嘛拒絕呀?妳不是真心喜歡上北風先生了嗎?』
  「喜歡呀,真的很喜歡。今天聽他說了那些過往之後,我變得更喜歡他。」
  『那麼,收下不就好了嗎?雖然「母親的遺物」讓人感覺有點沉重就是了。』
  「我不能收啦,沒有資格這麼做。因為我不是北風先生所想的那種人呀。他似乎把我和自己的母親重疊在一起,但我可是個過分至極的女人,怎麼能和那麼了不起的人相提並論……」
  在兩人開始交往前,她之所以會對北風露出笑容,只是基於不想被小看而虛張聲勢的心態。其實千紗也和其他人一樣,對北風害怕得不得了。更何況──
  回想起北風熾熱的眼神,千紗感到心中一陣刺痛。
  「那天我送給北風先生的巧克力,跟他母親每年送給他的、滿載愛情的巧克力,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對他來說,那塊巧克力似乎有著無比重大的意義,但真相並非如此……因此,我怎麼可能有辦法若無其事地收下他的戒指──將北風先生和伯母的……兩人純真的心意踐踏在腳底下呢……」
  面對千紗的哭訴,惠里子回應:
  『妳不需要這麼自責啦,那只是一場意外嘛,只是不小心讓他誤會了而已。說起來,其實責任在我身上,妳完全沒有錯呀。妳不是故意要欺騙他,也不是在耍著他玩。』
  「話是這麼說沒錯,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很愧疚。在發現他誤會的當下,我應該馬上好好解釋才對,我卻……」
  真差勁。明明應該趁早說明真相,自己卻以外表和傳聞來判斷北風這個人,然後因恐懼而遲遲無法開口。至少,在察覺到自己也喜歡北風時,她就應該好好向他解釋並道歉才對。然而,千紗心中卻又湧現不同的恐懼──擔心北風在得知真相後會鄙視自己,因此一直蒙蔽他到現在。
  『那麼,妳要怎麼辦?之後告訴他真相嗎?』
  「我覺得還是要跟他說明比較好。可是得知真相後,北風先生一定會很受傷……」
  千紗已經不想再讓他受傷了──
  掌心那片OK繃的觸感,更讓千紗感到自責。
  「而且……他是認真得像個傻子的人,一定不會原諒這麼不老實的我吧……」
  真是差勁,明明對北風做出那麼過分的事,卻還自私地想著「不願被他討厭」。到頭來,千紗今天也仍無法說出真相。就算現在道歉也為時已晚,她完全無法替自己辯解。
  『妳想得太複雜啦。不管一開始的時候如何,既然你們現在兩情相悅,那不就好了嗎?不用說出真相啦。只要我們絕口不提,他就不會知道那只是一場意外,而會把那塊巧克力當成真心巧克力吧。』
  「可是,這樣就是真的在欺騙他了啊!這麼做很不好耶!」
  『傻瓜,俗話說「說謊也是權宜之計」,反正沒給其他人造成困擾嘛。不管什麼都一五一十說出來,可不見得是好事。如果妳覺得對北風先生過意不去,就只能繼續維持像他母親的好女人形象,不要再給他二次傷害──如果妳仍想待在他身邊的話啦。比起這個,妳拒絕他的求婚,沒有關係嗎?』
  「之後氣氛變得有點尷尬,不過我們沒有大吵一架然後分手。雖然也無法繼續對話下去……」
  聽到千紗拒絕收下戒指後,北風有些茫然地愣住片刻,接著便低頭向她賠不是。應該道歉的人明明是自己才對──
  之後,在兩人都一語不發的沉重氣氛下,千紗勉強吞下完全嚐不出滋味的餐點,然後和北風一起步出餐廳。在車站分道揚鑣時,北風帶著凝重的表情,再次向千紗鞠躬表示「今天真的很不好意思」才轉身離去。
  『什麼啊?這樣就沒問題啦。下週一,妳就一如往常地跟他搭話吧?一開始或許會不太自在,但之後會愈來愈自然……啊,抱歉,我男朋友回來了!』
  還來不急道謝,惠里子便迅速切斷通話。她轉換態度的神速雖然令人傻眼,但託惠里子的福,千紗現在比剛才冷靜了一些。
  原本癱坐在玄關的千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打開電燈。慢吞吞地走到房間深處後,她朝長桌瞥了一眼,以精美的紅色和紙製成的卷軸映入眼簾。
  在摩天輪上收到卷軸時,她如果老實地坦白一切,便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倘若一開始就明言「那是人情巧克力」,北風就不必空歡喜一場……來得太遲的後悔,接二連三湧上千紗的胸口。
  啊啊,可是,如果當初這麼做,自己就不會跟北風交往,也不會喜歡上他,可能至今還誤以為他是像殺手那般可怕的人物──
  「我不想要這樣…………」
  千紗像是懺悔般跪在長桌前,拿起卷軸輕輕將它擁入懷裡。她好想現在就用自己的手,溫柔地包覆、溫暖製作了這根卷軸的粗糙雙手。
  ──可是,我沒有這種資格……
  面對重壓在身上的罪惡感,千紗只能無力地垂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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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哇!龍生,你在家啊?什麼嘛,我還以為你正忙著進行甜蜜蜜的約會延長賽,所以跟朋友唱歌唱了通宵呢~」
  龍生無力地躺在客廳沙發上的身影,讓莉衣奈嚇了一大跳。在外頭玩到早上才回來的她,說著「唱太久了,喉嚨有點痛呢~」,然後從冰箱拿出瓶裝果汁,站在原地直接咕嚕咕嚕地大口灌下。
  喂,不要直接對嘴喝,這樣會讓細菌跑進寶特瓶裡。而且,年輕女孩玩到現在才回家,實在太不像樣了──換作是平常,龍生大概會這樣嚴厲地訓斥莉衣奈,但現在他沒有半點力氣這麼做,只能以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望向她。
  「討厭~龍生,你還穿著跟昨天相同的衣服耶?戰況激烈到讓你全身無力成這樣?也是啦~你自己也玩到早上才回家嘛~所以今天不用聽你說教囉~」
  莉衣奈擅自解釋哥哥難得沒有對自己嘮叨的原因,又說了一句:「這是你們第一次的紀念日耶,怎麼不再多享受一下呢~」並將掩上的窗簾唰地一口氣拉開。
  「快住手……要是現在被朝陽照到,我會融化。不對,乾脆讓我融化吧!」
  面對照進室內的炫目陽光,龍生瞇起雙眼。
  「咕啊啊啊!這道光芒是那個嗎?迎接我前往另一個世界的光芒?把經過最終階段調整而發放下來的幸福用光後,我的人生就要在這裡結束了嗎?」
  是啊,確實是這樣……所有好運,都在水族館裡消耗殆盡了。永別了,人生……龍生像是電量耗盡般垂下頭。
  「咦咦咦,什麼意思?龍生,你不是跟三春小姐發展得很順利嗎?」
  莉衣奈吃驚地不斷眨眼。
  「咦?那你昨天被甩、回到家裡之後,就一直一蹶不振地躺在這裡嗎?那個龍生,竟然會連衣服都沒換就躺著不動?唉~真是太可憐了!」
  「嗚嗚……嗚嗚嗚……」
  拜託不要繼續在別人的傷口上灑鹽。無言以對的龍生,像是撞上冰山的海豹般,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莉衣奈再次開口:
  「咦~Michelle Rosalie的鞋子怎麼辦啊?那原本是春季新品呢,再拖下去就會變成過季商品啦~不知道拍賣會的時候還會不會有貨~」
  不愧是莉衣奈。比起瀕死的哥哥,她竟然先擔心起鞋子。就算只剩下一個人,妳也要堅強活下去喔……龍生已經連這麼說的力氣都不剩,只是在原地靜待主的恩召。
  「不過,這樣剛好呢!我之前不是跟你說明天要開始打工的事嗎?關於這個……」
  什麼?意識愈來愈模糊的龍生,沒能聽清楚莉衣奈說的話。想用打工賺來的錢買鞋子?是嗎,妳也長大了呢。這樣一來,哥哥就能放心地踏上旅途……
  「然後……所以……了呢。而且……我也想見見三春小姐嘛!」
  妳在說什麼東西啊?莉衣奈,妳沒辦法見到三春小姐的。如果她收下那只戒指,或許會以大嫂的身分跟妳見面,但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被她拒絕收下的戒指,現在又回到我們家。
  究竟是哪裡不對呢?太突然了嗎?或是她不喜歡戒指的樣式?難道她把我當成有重度戀母情結的男人嗎?還是說,三春小姐已經不喜歡我了──
  龍生反覆思考求婚遭拒的原因。當下,他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所以沒能追究三春拒絕的理由,而三春也完全沒有解釋。
  現在想想,自己實在太膚淺,竟然自以為三春會收下那只戒指。原本覺得在水族館約會時的氣氛很好,但這都只是誤會。讓三春樂在其中的不是約會,而是水族館。
  她的心是從何時開始遠離自己?雖然現在是個凡事講求快速的時代,但要說是倦怠期……或許太快了吧?情人節那時還喜歡我,然而在正式交往後,發現我跟她想像得不同……是因為這樣,她才討厭我嗎?
  真要說的話,向我告白的時候,三春小姐究竟對我懷抱什麼樣的印象?之前,在摩天輪裡詢問她喜歡我哪一點時,她也只是含糊帶過。
  「所以囉~明天……喔。」
  莉衣奈還在絮絮叨叨些什麼,但都沒有傳進龍生耳中。
  表示自己無法收下戒指之後,三春哭了。她的淚水究竟有著什麼樣的理由?想到這一點,龍生便感到心痛。
  或許,她其實早就想分手。這麼說來,印象中,她過去似乎也曾數度露出凝重的表情,像是想告訴龍生什麼重要的事。
  這樣啊?原來她已經決定要分手了嗎?自己卻還向她求婚,讓她因為太難以啟齒,最後甚至哭了出來。原來是這樣嗎?因為她是一名溫柔的女性啊……
  啊啊啊,好難受,彷彿整顆心都碎裂一地!
  強烈的絕望感從四面八方湧現,幾乎要將龍生當作廢鐵般壓扁。然而,迎接他前往另一個世界的使者,卻遲遲沒有現身。
  唉,到底在做什麼!龍生開始質疑對方是否因塞車而卡在路上,於是望向陽光普照的窗邊──啊啊,怎麼會這樣!放在靠窗花架上那盆美麗的洋蘭竟然枯萎了!或許是因為現在才曬到太陽,一旁的含羞草看起來也無精打采。
  為了確認盆栽的狀況,龍生搖搖晃晃地靠近窗邊。含羞草只是因為仍處於睡眠狀態,葉片才會闔在一起。儘管明白這點,龍生滿腦子卻充斥著「它和洋蘭都是因為討厭我才會枯萎」這種被害妄想。
  不只是三春,連花草都討厭他。
  真想就這樣融化、消失,不要留下半點痕跡。
  明明是春天的早晨,陽光卻強烈到宛如地獄的業火──沐浴在這樣的朝陽中,龍生這麼想著。
  然而,他遲遲沒等到那個世界的使者現身,就這樣迎來星期一。上天似乎還不打算讓他交棒退場。
  龍生提不起做任何事的意願,但也無法隨意請假。他帶著沉重的心情勉強做好上班的準備後,出門前往公司。那本深紅色記事本放在西裝內袋裡,三春是在上週六的約會途中回傳給他。
  結束那天的約會後,龍生便一直呈現茫然狀態,直到今天早上才想起要確認日記。日裡裡除了提到很期待水族館的約會以外,還寫到三春打算在那天向他坦白一件很重要的事。她說,那或許是一件讓龍生相當難以接受的事,但希望他不要太放在心上──
  啊啊,果然是這樣。她的心意已決……
  龍生以顫抖的手,認命地寫下至今最短的一篇回覆內容。
  妳想向我坦白的,是分手的要求嗎?倘若真是如此,我也沒有權利拒絕。
  把這本日記交給她之後,一切就真的結束了。他必須從這段為期一個月的漫長美夢中清醒──
  令人煎熬的事實,讓龍生邁向公司的腳步沉重不已,因此錯過了平常總會搭上的那班電車。但就算這樣,時間上也無須擔憂遲到的問題。搭上下一班電車的龍生,發現雖然只是差了幾分鐘的班次,車上的乘客面孔和擁擠程度卻相差甚遠。儘管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或許因為龍生的心情很焦慮,就連這種無謂的差異都讓他不安,彷彿自己誤闖了異世界。
  在電車抵達公司附近的車站後,這樣的狀態仍持續著。龍生走在平常不曾看過的路人後方,帶著忐忑的心情朝公司前進。走在前方的兩名男子,似乎是隸屬於國內業務部的同事。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龍生對這兩人的長相有印象。
  還年輕的他們,或許是全身上下都充滿活力,大聲地邊走邊閒聊,也因此聊天內容全都被龍生聽得一清二楚。
  「對了,我今天得請南城吃午餐呢。說是當成白色情人節的回禮。」
  「啊哈哈,我也在上個月請過她了。雖然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但惠里子小姐實在很有一套耶。在情人節隔天,就開始每天要求不同的對象請她吃午餐為回禮。」
  哦~這樣嗎?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厲害的女性存在呢……老實說,這是很無謂的情報。不過,比起一個人悶悶地思考三春的事,把注意力轉向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題,或許會比較好。如此判斷後,龍生繼續豎耳偷聽兩人的對話。
  「可是啊,那傢伙今年也吃了點苦頭喔。聽說她上網訂購要送給我們的人情巧克力時,不小心在輸入個數時多打了一個零,總計好像買了五百個巧克力吧?」
  「啊~請惠里子小姐吃午餐時,我聽她提過這件事。她好像把多出來的份全都轉賣掉了。不過,跟她買了巧克力的三春小姐,好像被害得很慘喔。你知道吧?就是海外事業部的那個女生!」
  ──三春小姐……?為什麼他們會在這時提起她的名字?
  男子笑著透露的內情,讓龍生的心騷動不安。
  「被害得很慘是怎樣?」
  聽到另一名男子代替龍生道出疑問,這名同事笑著回答:
  「惠里子小姐送給我們的巧克力,上頭不是都會寫一些表達感謝的句子嗎?諸如『感謝平日的諸多照顧』之類的。不過她好像抱著惡作劇的心態,把一塊寫上認真告白的巧克力混了進去。我記得好像是寫『我愛你』吧……結果三春小姐買到了那塊巧克力,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它當成人情巧克力送出去。而且,她送的對象竟然是──」
  北風有種被利刃一刀刺穿心臟的感覺。
  聽到男子道出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他的身體瞬間凍結。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會在這時提起我的名字……
  無法相信,不想相信……彷彿時空扭曲一般,龍生的視野開始歪斜變形。
  直到剛才,自己明明都走在施工過的路面上,但現在腳下的地面卻崩壞瓦解,讓人窺見位於地底的陰曹地府。
  啊啊,這裡果然是異次元吧……?
  不熟悉的早晨風景,慢慢變得渾沌,最終化為宛如地獄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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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慢喔~上班時間就快要到了呢……」
  抵達公司後,千紗直接前往休息室,像是祈禱般雙手交握地等待北風到來。上週六,兩人在那樣的情況下分開,現在碰面恐怕會相當不自在,但她已經下定決心,要依照惠里子的建議,繼續用以往的態度對待北風。現在或許會覺得尷尬,不過,能夠道出真相的最佳時機一定會到來──
  儘管懷著這樣的想法等待,關鍵的北風卻遲遲沒有現身。再一分鐘……再等一分鐘吧。
  千紗緊盯著牆上的時鐘,一直撐到正式上班的三分鐘前。
  他恐怕是不會來了吧……決定放棄後,千紗走出休息室,快步趕回自己的辦公室。
  不要緊,一定只是因為電車誤點而已。而且,今天還有這孩子陪著自己。
  為了抹去逐漸升溫的不安,千紗邊走邊望向腳下。她今天穿著淺粉色的漆皮高跟鞋──之前送修的那雙Michelle Rosalie高跟鞋。
  一切的開端就是這雙鞋子。替北風先生和我牽線的這個孩子,絕對會引導我們邁向幸福的未來──千紗這麼想著,在通往辦公室的走廊上轉彎。
  這雙高跟鞋馬上實現了她的願望。
  「北風先生!早安!」
  在辦公室入口瞥見北風的身影後,千紗開口呼喚。聽到她的聲音,北風一瞬間停下腳步,不過在微微鞠躬致意後,他卻連看都沒有看千紗一眼,便沉默地先行踏進辦公室。
  ──他……難道是在躲我嗎……?
  北風不同於以往的反應,讓千紗焦躁不安。
  應該不會有這種事吧?北風只是因為快遲到了,動作比較匆忙吧?而且,在這裡會被其他人看到,他可能是顧忌這一點。畢竟這樣很難為情,又公私不分……
  回到自己座位上啟動電腦時,北風剛才的態度還是讓千紗覺得不太對勁。
  他是不是在為上週六的事情生氣呢?
  千紗望向北風所在的辦公小組,發現他認真地盯著電腦螢幕。看起來有點嚇人的表情好像一如往常,卻又好像有些反常……因為北風原本就生得一張凶神惡煞的臉,所以從這樣的距離,實在很難做出判斷。十分在意的千紗,拿起一疊請款單製作委託書,朝會計部走去。
  雖然不是急件,但反正總是要拿給他,這麼做應該不會不自然吧?
  「北風先生,這疊請款單製作委託書要麻煩你……」
  她來到北風的座位旁,以辦公模式開口。浮現在臉上的微笑,帶著遠超過工作用笑容的心意──然而,北風完全沒察覺到。
  「我明白了,請妳把文件放在我桌上。」
  他只是盯著電腦螢幕,淡淡地這麼回應。這並非是不擅言詞而顯得冷淡的態度,也不是想嚴格要求千紗公私分明的意思。
  ──錯不了,他是在躲我。
  確定的瞬間,千紗感到心臟彷彿被人捏碎般痛苦。
  「好……的……」
  她勉強擠出回應,將文件擱在北風桌上後,垂頭喪氣地返回自己座位。
  他躲著我,果然是因為我當時不願意收下戒指的緣故吧?可是,我不是討厭他才不收,而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
  無法坦承的那個祕密,在千紗腦中不停打轉。
  不行,週末剛結束的今天會很忙,得專心工作才行!她試著驅趕腦中鬱悶的思緒,埋首於工作中。懷抱著像是灌了水泥般的沉重心情,勉強將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後,迎接午休時間的千紗,還是忍不住朝北風所在的會計部望了一眼。
  他的座位有那麼遙遠嗎……
  從來不曾出現過的距離感,讓她感到苦澀不已。
  再這樣下去不行!千紗拿起放在電話旁的分機號碼一覽表,找到北風的分機後馬上撥電話過去。
  嘟嚕嚕、嘟嚕嚕……內線電話撥通的音效,同時從千紗的話筒和北風的話機傳出來。
  如果不願意面對面,至少透過電話……千紗以顫抖的手緊握話筒,眺望北風感覺比過去更遙遠的身影。見到不熟悉的分機號碼,北風不解地微微歪頭,然後拿起話筒。
  『……您好,我是北風。』
  「那個,不好意思,我是三春……」
  這麼回應的同時,千紗和抬起頭來的北風對上視線。這恐怕是她今天第一次讓自己的身影映在那雙犀利的眼眸裡。光是這樣,就讓千紗感到胸口一陣灼熱。
  然而,這樣的喜悅只維持一瞬間。北風隨即移開視線,以冰冷的嗓音再次開口。
  『請問有什麼事嗎?』
  如果戒指的事讓北風不悅,得先跟他道歉才行──儘管心裡這麼想,但聽到北風冷淡的語氣,千紗頓時語塞。
  「北風先生,你是不是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呢?我還沒收到你今天的日記喲。」
  千紗刻意以開朗的嗓音提出話題。
  最壞的情況下,就算無法親口對北風說出來,至少可以藉助日記的力量做點什麼……然而,北風的一句話,無情地粉碎千紗的最後一絲希望。
  『還是結束吧。』
  在單方面的終結宣言之後,接著傳來話筒被放下的冷硬聲響。
  他說要結束……是指交換日記,還是他們倆的關係──?
  或許是要去吃飯,掛上電話後,北風若無其事地從座位上起身,連看都沒看千紗一眼就離開辦公室。
  ──我被甩了。還來不及道出所有真相,就這樣迅速俐落地被甩了。
  「前輩~妳怎麼一直在發呆呀~?妳不去吃午餐嗎~?」
  看到千紗一臉茫然地杵在座位上,桃原不解地向她搭話。
  「嗯,我……因為積了一些工作,等處理完之後再去吃。」
  「這樣啊,那人家先去吃午餐囉~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妳之後再交給人家~」
  竟然讓桃原擔心了。她真的成長了很多……這麼想的同時,千紗覺得自己真不爭氣。
  雖然她負責的工作還是很繁重,但多虧桃原,千紗現在比以前輕鬆許多。儘管如此仍選擇以工作為優先,是因為她現在沒有悠閒享受午餐的心情。不是時間不夠,而是精神層面的問題。
  為了逃避而埋首於工作,就能避免自己繼續思考無謂的事。看起來像是熱衷工作的人,實際上動機卻是如此不純──
  千紗如此自嘲,轉頭獨自面對電腦。

  工作、工作,現在必須集中精神工作!不要把個人情緒帶進來!
  結果,沒能吃午餐的千紗,一邊確認做好的報關文件,一邊這麼強硬說服自己。然而,她卻比午休之前更心神不寧,總是不停朝北風的座位偷瞄。不過,這並非是因為千紗不夠成熟的緣故。
  「噯,龍生~你說這個要怎麼處理啊~?」
  會計部的辦公小組傳來一個陌生而甜膩的嗓音。從剛才開始,就有個女人一直在北風的身邊打轉。臉蛋生得像小松鼠那樣俏皮可愛的她,穿著一身亮橘色的格紋連身裙,外頭還罩了一件牛仔外套。就辦公室穿著而言,似乎太休閒一些。乍看之下是個女大學生,難道……?
  「噯,那邊那個女孩子是預定四月會進來的新人嗎?不僅直呼前輩的名字,也不加上敬稱,這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千紗忍不住詢問桃原,後者以「是~?」回應後,轉頭朝會計部所在的方向望去。
  「啊~那個女孩子應該不是新人,只是短期工讀生而已~在會計部的朋友跟人家說,他們會在特定期間聘請幫忙處理出貨業務等雜務的人~因為到了會計年度的末尾,公司有很多事情要忙嘛~可能是正在放春假的大學生吧~」
  果然是大學生啊。就算從這段距離望過去,也能看出她的肌膚充滿光澤和彈性呢……
  在羨慕對方擁有自己已經失去的年輕光彩時,看見那個女孩邊詢問:「噯,龍生,這個呢?」邊黏在北風身旁裝熟的態度,千紗不禁煩躁起來。
  「那個女孩子還真不簡單耶~她竟然不怕死神呀~」
  將北風說成死神的桃原,從座位上窺探兩人的互動。
  「是『把最強大的敵人籠絡成自己戰友』的處世手段嗎~雖然死神大哥長得很可怕,不過面對充滿活力的年輕女孩,他也變得特別寬容呢~看起來一點都不生氣~」
  嗚嗚,聽桃原這麼一說,北風看起來確實有點開心。就算只是工讀生,那樣的工作態度還是要糾正一下比較好吧……正當千紗從遠處細細觀察這名完全不懂職場禮儀的神祕女大學生時──討厭,視線對上了!
  察覺到千紗視線的女大學生,露出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接著不知為何,還小跑步朝她靠近。咦?什麼?自己內心對她的批判全都表露出來了嗎?
  她來到一臉疑惑的千紗面前,說了一句「哦~妳就是三春小姐啊」,並對千紗投以像在品頭論足的眼神。
  「呃,請問有什麼事……?」
  被她的氣勢壓倒的千紗不自覺起身,結果對方突然指著她的腳下大叫:
  「啊!那是Michelle Rosalie的新鞋對不對!好好喔~」
  說著,女大學生繞著千紗打轉,從各個角度欣賞她腳上那雙鞋。
  「咦?不過鞋跟的地方不太一樣呢!是另外訂製的設計?到了二十七歲就有能力在這種地方揮霍了嗎~好羨慕喔~~」
  「那、那個……可以請妳不要一直盯著看嗎?這樣我很不好意思……」
  而且,這可不是花錢特別訂製的東西,而是不小心折斷鞋跟,只好不情願地送修,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是說,這個女孩為什麼知道我的年齡?她剛才的語氣,聽似也很了解我的樣子……
  「嘿嘿,其實我也相中了這雙鞋子,正在努力想辦法讓龍生買給我呢~」
  這、這個女孩好邪惡……妳企圖把年輕可愛當武器,不斷跟男性索求昂貴的禮物嗎?快逃啊,北風先生!不能上她的當!
  千紗不禁為這個小惡魔高明的手段錯愕不已。邪惡的女大學生輕笑一聲,接著又說:
  「所以啦,三春小姐,要是妳不表現得明確一點,我就傷腦筋了~我是指妳、跟、龍、生、之間的關係!如果不坦白表態,就算人家想進攻,也無從下手啊~」
  ──這是怎樣……難道北風先生把我們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妳了?所以,妳現在是想來牽制我?因為自己難得逮到一棵搖錢樹,所以,要我快快跟北風先生分手?不要還依依不捨地用內線電話聯絡他?
  千紗手足無措得說不出半句話。應該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她像是為了求助而望向北風。察覺到這一點之後,北風以激動的語氣──
  「莉衣奈!」
  北風呼喚的不是千紗,而是那名女大學生的名字。
  千紗一瞬間還懷疑自己的耳朵,但她沒有聽錯。北風再次喊了一聲「莉衣奈,快回來」,然後朝名叫莉衣奈的女大學生招招手,把她叫回自己身邊。
  女大學生回一聲「是~」,隨後便乖乖朝北風走去。這兩人的互動透露出一股神祕的默契,實在不像今天才剛認識的感覺。這時候,千紗終於明白了。
  什麼啊~原來是這樣……北風先生雖然是個正經八百的人,在這方面出手卻很快呢,畢竟對方是個年輕又可愛的女孩子嘛。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是,他換對象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拒絕他求婚的我的確有錯,所以不是能開口抗議的立場,不過,因為想跟今天進公司的年輕女孩打情罵俏,就不願意繼續寫交換日記,我覺得實在太沒有節操了!
  千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拉開辦公桌抽屜,裡頭擺滿北風為自己買來的草莓口味Tirol巧克力。直到上星期,每當她看到這些巧克力,總會湧現怦然心動的感覺,現在卻只感到心臟被緊緊揪住的苦澀。
  「前輩,難道妳跟死神大哥發生了什麼嗎~?」
  看到樣子不太對勁的千紗,桃原皺起眉頭問。
  「沒有啦!不會發生了!完全沒發生!」
  女大學生甜膩的聲音再次從會計部傳來,讓千紗的煩躁度計量表的數值不斷向上攀升。接著,在北風「莉衣奈,妳這傢伙真是……」的靦腆嗓音也傳入耳中後,千紗感覺腦中有什麼斷線了。
  啊~真是的!這種東西,看我吃光它!全部吃光!統統消失吧!
  她粗魯地將抽屜裡排列整齊的巧克力一把抓起,撕開包裝紙一個接一個丟進嘴裡。
  「等等,前輩,妳怎麼了啦~?而且,為什麼都是同一種巧克力呀!吃這麼多巧克力的話,會長青春痘喲~?」
  「這個年紀會長的不是青春痘,只是普通的痤瘡!因為我已經不年輕了!」
  聽到桃原擔心的發言,千紗卻很不成熟地對她遷怒。在桃原不滿地嘟起嘴表示「前輩好可怕喲~」之後,課長也跟著參戰。
  「三春,不能生氣啦,否則會增加很多皺紋喔~Let's smile!Smile!」
  「吵死了!」
  千紗不禁大聲咆哮。真是太蠢了,竟然被一名有如惡魔的女大學生,奪走所有從容和寬裕。在嘴裡擴散開來的,是比平常的酸味更強烈、幾乎完全蓋過甜味的草莓滋味。
  收下這些巧克力時,它們吃起來原本更甜的呀──
  抽屜裡只剩下最後一顆巧克力。聽著樂在其中的嗓音不斷從遠處傳來,千紗忿忿地想著「可惡,把最後一顆也吞下肚吧」,卻遲遲無法付諸行動。總覺得,如果把這顆巧克力也吃掉,自己跟北風那段開心的回憶,彷彿會跟著一起消失。
  最後,沒能吃下這顆巧克力的千紗關上抽屜,將散亂在桌上的包裝紙全數扔進垃圾桶。要是也能把殘存在心底的依戀一併捨棄就好了……
  不行,振作一點!要是因為這種事無心工作,可會被好不容易鼓起幹勁的桃原取笑呢。
  千紗拾起筆,再次開始剛才中斷的文件檢查工作。
  我是個成熟的大人,所以,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心煩意亂。我不能輸!
  儘管這麼鼓勵自己,眼前的文件卻因淚水而變得模糊。

  「啊~真是的,差勁、太差勁了!我真是看走眼了!妳不覺得他的態度變得太快了嗎?在那之後北風先生一直都頂著色瞇瞇的表情,跟那個女大學生打情罵俏到下班呢。」
  工作結束後,儘管惠里子表示「今天沒心情喝酒」,千紗仍硬是拖著她來到兩人常去的餐酒館,然後一口氣灌下送上桌的啤酒。
  「啊,不好意思~再加點一杯啤酒!」
  「不過那個北風先生,這次竟然會迷上一個小女生啊……如果他是個殺手的話,感覺就很有趣了;可是,原來他的真面目是個單純喜歡年輕女孩、只有長相嚇人一點的悶騷色狼啊……真無趣!」
  論點一如往常奇怪的惠里子,邊將沙拉分盤裝好,邊遺憾地這麼表示。
  「真讓人聽不下去!聽到那個女大學生直接用『龍生~』呼喚自己,就喜孜孜地同樣以『莉衣奈』稱呼她。在上班時間那樣你儂我儂,實在很沒有分寸耶!」
  咕嚕咕嚕咕嚕!
  「不好意思~再加點一杯啤酒!」
  馬上將加點的啤酒整杯灌下肚的千紗,朝吧檯這麼吶喊。
  「什麼嘛,難道是一見鍾情?他從來不曾用名字叫過我呢!啊~真是的,輕浮、太輕浮了!像北風先生這種人,就去當那個小惡魔的火山孝子,讓她盡情掏空你的錢包吧!」
  咕嚕咕嚕咕嚕!
  「不好意思~再加點一杯啤酒!」
  「等等,妳喝太快了啦!星期一就喝成這樣,接下來幾天可撐不下去喲。平常不管我怎麼邀酒,妳都說隔天還要工作,所以只肯點果汁呢。」
  「沒關係~沒關係~因為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呢!所以可以猛灌酒沒問題!就算是很苦的啤酒,我也喝得下去喔!」
  面對因為酒精而變得亢奮的千紗,惠里子以「好好好」輕輕帶過。
  「要是這麼不滿,妳就把他搶回來呀。用小女生沒有的成熟女性魅力……」
  惠里子風情萬種地瞥了千紗一眼,然後撩起一頭長髮。這樣的性感魅力,那個女孩子確實表現不出來,但遺憾的是──千紗同樣做不到。她朝惠里子豐滿的上圍偷瞄,暗自想著「如果我的胸部也能再大一點就好了」。不過,這樣也行不通的。就算擁有能夠拍攝清涼寫真的動人雙峰,北風恐怕也不會上鉤吧。他和那名女大學生,已經建立出一種千紗完全無力介入的親密感。
  「該說是默契十足的感覺嗎……明明才剛認識,他們卻已經對彼此表現得很親暱,感覺完全沒有能讓我乘隙而入的機會……」
  莉衣奈──北風充滿愛情的呼喚聲,在千紗的腦中不斷重播。
  北風先生是大笨蛋……就算對方是個年輕可愛的女孩子,但你竟然靦腆成那副德性。那個女孩沒有充滿自信的氣質,也沒有溫柔婉約的感覺,跟你母親是完全不同的類型耶。
  難不成,他打算從現在開始好好栽培,把那個女孩子調教成自己喜歡的類型──?
  「討厭討厭!所以,面對已經沒有用處的我,他打算讓這段關係自然結束嗎?要是我沒有打內線電話過去,他就打算自行淡出我的世界?都是大人了,這種事應該要說清楚、講明白吧!啊~真是的!再加點一杯啤酒!」
  千紗將空的啤酒杯「磅」一聲重重放在桌上。
  「我說妳呀……妳不也沒有把該說的話說出來嗎?我不會要求妳對北風先生說出那塊巧克力的真相,但至少該把真正的心意傳達給他吧?『因為諸多原因,我無法收下那只戒指,但我還是喜歡你。不要管那種小女生了,請你只看著我吧!』這樣。」
  「這不是成熟大人該做的事情啦。現在已經太遲了……」
  千紗捧著剛被送上桌的啤酒杯,垂下眼簾。
  北風的眼中已經完全沒有她。不管是將請款單製作委託書交給他或是撥打內線電話過去時,北風都只是以客套的態度對應,甚至連看也不看千紗一眼。
  要是討厭她,千紗希望北風能夠明白講出來。不過就算她沒有親口詢問,答案也很顯而易見。
  「既然這樣,還去無理取鬧地要求他回心轉意,就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我不想刻意做出會讓北風先生困擾的事,也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個麻煩的女人……」
  如果註定要結束,千紗希望能像個成熟的大人灑脫地分手。她不想因為捨不得放手的態度,讓自己的形象變得更糟糕。就讓那塊巧克力的真相石沉大海吧。自己其實完全無法和北風完美的母親相提並論,是個糟糕透頂的女人。她不希望北風發現這一點──
  「啊,不過,如果北風先生要把那本交換日記扔掉,希望他還不如送給我呢……」
  她想再看一次那些無法和北風聯想在一起的圓滾滾文字,想要再重新閱讀寫成立體樣式、彷彿從紙面上跳出來的那些字體。想起那本紅色記事本,千紗輕輕嘆一口氣。一開始只覺得像是染上鮮血的那個顏色,現在成了自己無法觸及的溫暖爐火的顏色
  千紗狠狠咬住下唇,喊了一聲「酒不夠喝!」之後,一口氣飲盡玻璃杯中的啤酒,然後又繼續加點。
  「加點生啤酒!請給我裝在特大啤酒杯裡的辣種!不對,把整桶酒囉給我也行!」
  ──因為我是辣人了,所以可以藉酒澆軸喔~~
  看著已經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千紗,惠里子表示:「啤酒妳應該喝膩了吧?喝這杯看看。」拿起一旁的玻璃杯給她。
  「很好喝喲,是依雲(Evian)加冰。」
  「依雲加冰~?我沒辦法喝威子忌耶……唉,算啦~」
  千紗坦率地接過玻璃杯,小酌一口。
  「這個喝起乃水水的耶,感覺不管喝幾杯都可以。」
  聽到千紗老實的感想,惠里子意味深長地輕笑一聲:「哼,愚蠢的醉鬼。」
  「什麼啊~~?惠里子,妳又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我是要妳讓腦袋冷靜一下。『因為是大人,所以可以藉酒澆愁』什麼的,是小孩子才會有的想法喔。差不多該停止把『因為我是大人』當作藉口了吧?」
  「哪有啊……」
  「妳能確實斷言自己沒有這麼做嗎?是說,妳根本一點都不像大人啦。年紀都不小了,內心卻還是個少女,現在妳腦中一定不斷在播放失戀的詩句吧?還會說『住在心裡的小貓咪』這類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的發言!」
  「嗚……嗚嗚嗚……妳不要欺負人家啦……」
  惠里子一針見血的指摘,讓千紗沮喪地雙手抱頭。
  她說得一點都沒錯。從剛才開始,愛情的小貓咪就不停焦慮地磨爪。妳上場的時間已經結束,因為我被甩了,妳就乖乖去冬眠吧,晚安囉──儘管這麼對牠說,小貓咪卻完全不理會,只是寂寞地不停喵喵叫。牠以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盯著千紗,告訴她:「要是我現在冬眠,春天就不會再次到來了喲。」
  沒有其他像北風先生那樣的人了。不管妳找遍全世界還是整個宇宙,都不會再有這種人了──小貓咪拚命地這麼勸說。
  「也是呢,沒有其他像北風先生這樣的人了……那麼不同、那麼單純又那麼溫柔的人,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我絕對不會再遇到那樣的人……」
  看到斗大的淚珠從千紗臉頰滑落,惠里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為了故作成熟而放掉自己寶貴的東西,妳會後悔喲。」
  「好怪喔……之前跟妳說我對北風先生動了真心的時候,妳明明還持反對意見,要我清醒一點呢。」
  「我現在也還是反對喔。比那種大叔更好的男人,根本俯拾皆是!不過,就算是再好的男人,對妳來說並不好的話,那就沒有意義。再說,身為閨蜜,我也不想看到妳後悔萬分的樣子嘛。」
  「惠里子……謝謝妳。」
  「幹嘛突然這麼客氣?我只是不希望以後一直聽妳絮絮叨叨地抱怨『要是當初那麼做就好了』。要是妳不早點轉換心情,連我的酒都會變得不好喝呢。」
  用鼻子哼笑一聲後,惠里子翻開菜單表示「為了打起精神,再點一杯吧」。
  她的這番話,以及那杯喝起來像開水的威士忌,讓千紗的腦袋清醒多了。
  確實如此。如果就這樣結束,自己一定會後悔一輩子。比起成天鬱鬱寡歡,拋開「自己已經不年輕」這種表面逞強的藉口,變得像個孩子般坦誠,或許還比較好。只要相信內心這隻小貓咪──
  「決定了!我明天要向北風先生坦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包括那塊巧克力的事情在內,一五一十地全盤托出!」
  這樣或許算是豁出去了吧?不過,反正都要放棄了,千紗希望至少能在最後把話說清楚。
  她是這麼想的。然而──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8: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最終章 比巧克力更甜美之物
  
  
  「你追我跑的遊戲到此為止了,三春小姐!」
  磅磅磅!彷彿是藉此宣洩怒氣的重重敲門聲傳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不斷震動鼓膜。
  「請妳出來,三春小姐!關於之前的情人節巧克力,我有話想對妳說!」
  磅磅磅!磅磅磅!外頭的人不斷敲門。因為這樣的震動……不對,是因為感受到生命危險,千紗的身子止不住微微顫抖。
  怎麼辦,好可怕啊!好可怕!太可怕了!
  這是個昨晚的醉意完全消散、能聽見陣陣鳥囀的清爽早晨。然而,為了躲避北風的死亡鈍器攻擊,千紗全身僵硬地躲在公司的更衣室,而且還是狹窄的衣櫃裡頭。至於為何會演變成這種狀況,得從危機發生的片刻前說起──
  
  「果然來得太早了嗎……」
  儘管不是星期五,卻在上班時間的前兩個小時抵達辦公室的千紗,望向牆上的時鐘確認後,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她內心懷抱著一個決定。
  ──今晚,就向北風先生坦承一切吧。
  這麼早來到公司,也是基於這個原因。她要從現在開始專心辦公,等下班時間一到,就上前向北風搭話,詢問他願不願意共進晚餐。
  如果北風表示不方便,就拜託他給自己一點時間,再確實對他說明情人節巧克力的真相,以及自己對他真正的、沒有半點虛假的心意。
  她真能好好說出口嗎?決定生死的關鍵時刻明明在下班後,千紗卻從現在就心跳加速。感到不安的她拉開辦公桌抽屜,小心翼翼拿起剩下的最後一顆Tirol巧克力。
  「當我覺得困擾的時候,請給我勇氣吧。」
  輕聲說完這句話之後,她將巧克力代替護身符放進外套口袋裡。就在這時──
  原本以為空無一人的樓層,突然傳來其他聲響。千紗驚訝地抬起頭,發現站在靠近會計部入口的人物,竟然是北風。
  ──不是吧,他怎麼會在這個時間到公司?難道這就是命中註定……?
  腦中浮現這種滿是少女情懷的想法,但甜美的預感在瞬間蒸發,因為北風整個人散發出一股異常的氣息。
  「北風先生……?」
  千紗戰戰兢兢地呼喚。發現她的北風,維持著詭異的沉默,繼續站在原地不動。他看起來不太對勁,這種一觸即發的氣氛到底是──?
  在千紗繃緊神經的同時,北風剎那間瞪大雙眼,以充血的犀利眼眸鎖定她的身影。和他四目相交的瞬間,千紗感覺背後竄起一股寒意。
  ──啊,我在科幻電影看過這種場面。應該是那個吧……被設定成「發現目標後,二話不說將對方除掉」的殺戮型機器人啟動時的感覺。難道說,他現在散發的氣息就是所謂的殺氣……我有做什麼讓他生氣的事嗎?不可能現在才為了我拒收戒指而發脾氣吧?再說,他現在整顆心都在那個年輕工讀生身上呀。其他會讓他湧現殺意的事……
  「你、你怎麼了嗎?你今天好早進辦公室呢。」
  儘管困惑,千紗仍試著主動詢問。接著,北風終於以極度低沉的嗓音開口:
  「三春小姐,關於妳送給我的那塊巧克力──」
  說著,北風向前踏出一步。
  巧克力……難不成,他已經發現那不是真心巧克力嗎──?
  她以試探的眼神凝視北風。或許是一心想對千紗欺瞞自己的行為進行報復吧,那雙看起來比過去更加犀利駭人的三白眼,此刻散發出不祥的光芒。
  嗚哇~他在生氣,絕對、絕對是在生氣!
  坐在電腦椅上的千紗,害怕得跟椅子一同往後退。散發出非比尋常魄力的北風,帶著比過去更威震八方的表情,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討厭,仔細一看,他手上還捧著什麼東西呢。雖然用一塊黑布遮掩住……千紗瞇起雙眼確認,發現從黑布下方露出來的褐色物體是──咦?盆栽……?
  
  『妳會被殺掉喲。』
  
  倘若被北風知道那不是真心巧克力,而是搞烏龍的人情巧克力──惠里子曾幾何時說過的那句話,在千紗腦中一閃即逝。
  難道,那個盆栽其實是凶器?你接下來打算用它砸死我嗎,北風先生?
  雖然背脊竄起足以讓人凍僵的寒意,但千紗仍試著安慰自己:「不不不,冷靜一點。這怎麼可能呢?不要緊的,他雖然長相很嚇人,但其實個性非常溫柔呀。」可是,愈是敦厚老實的人,發起脾氣應該愈可怕吧?
  「三春小姐,我有一件事非得跟妳說不可。」
  看到北風以嚴肅的表情加速靠近,千紗不自覺地起身。
  她的雙腿不停打顫,午間新聞的畫面在腦中閃過。
  年近三十的粉領族,因為剪不斷、理還亂的辦公室戀情,在上班時間前的辦公室遭人以鈍器殺害──她會變成這種新聞快訊的主角嗎?接受媒體採訪的桃原,還會一臉沒好氣地說「最近那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的確有點奇怪呢~明明都是一把年紀的大叔跟大嬸了,到底在搞什麼呀~」之類的感想嗎……?
  對了,得跟他解釋情人節巧克力的事才行……儘管下定決心要說清楚,然而,手持鈍器不斷逼近的北風樣貌,就算說得含蓄一點,也宛如鬼神現形般充滿魄力!
  「呃……我……對不起!」
  逃跑成了出自本能的反應,全身上下的基因都在吶喊:「太危險了,快逃啊!」
  千紗背對北風,卯足全力奔向跟會計部反方向的出口。現在北風可是激動到湧現殺意的程度,不管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吧。
  對不起,北風先生。不過,現在請你先冷靜一點。等你的怒氣平息,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談──雖然千紗這麼想,北風卻怒吼一聲「妳為什麼要逃」,繼續追過來。
  「還問為什麼,是因為你追過來了呀!你為什麼要追著我跑呢!」
  「是因為妳逃跑了啊!妳為什麼要逃呢!」
  「還問為什麼,是因為你追過來了呀!你為什麼要追著我跑呢!」
  逃跑的同時,千紗和北風持續著毫無進展的一問一答。千紗想呼救,但還有兩小時才到上班時間,完全不可能有人進公司的這個時候,她只能自己保護自己。
  千紗停下腳步,叨唸一句「唔……我可不讓你通過這裡」,然後像動作片那樣推倒身旁的椅子,還把桌上的文件扔得滿地都是,藉此封住北風的行動,替自己爭取逃跑的時間。
  然而,北風展現驚人的跳躍能力。因滿腔怒火而亢奮不已的他,再次加快奔跑的速度,然後不斷跳躍、跳躍,越過了椅子、桌子,還有影印機。
  「等等~~!等等~~!」
  他發出像是地底人的吶喊聲追趕在後,簡直像是全心投入犯人角色的演員。
  這是怎樣?到底怎麼了呀,北風先生!
  「我才不等!要是等,一切就會結束了!」
  被鈍器毆打致死的我,還有被警察逮捕的你,都會在此結束人生啊!我絕對不要變成這樣~~~~千紗衝出辦公室,在走廊上全速前進。踩在地上的高跟鞋,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不斷發出叩叩叩叩的聲響。
  「等~~等~~!等~~等~~!我絕對~~不會讓妳逃走的~~!」
  隨著語帶威脅的發言,北風仍固執地追上來。要往哪裡逃才好?
  千紗邊奔跑邊拚命思考。就算想往外逃,也可能在等電梯時就被他抓到。不然走樓梯?可是,今天穿的是不太穩的細跟高跟鞋,光是跑步就很危險,想如同《玩命特區》那樣一下子飛越好幾階樓梯,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從北風剛才的跳躍能力看來,別說是一次跨越兩階,他說不定能一次跳下整層樓梯追上來。
  既然這樣,只能打守城戰了!千紗下定決心,踩著細跟高跟鞋華麗衝刺,竄進位於走廊盡頭的女子更衣室裡。
  更衣室可以上鎖,暫且能稍微放心了呢──這麼想的下一刻,千紗卻遇上出乎意料的大危機!
  ──這扇門沒有門鎖設計……
  真是令人悔恨的錯誤選擇,她應該逃進女生廁所才對。千紗如此自責,但為時已晚,北風喊著「等~~等~~」的怒吼聲已經接近更衣室外頭。
  至少找個能充當盾牌的東西……沒有能和鈍器相抗衡的護具嗎?亟需救援的她環顧室內,但只看到並排的灰色衣櫃。
  那麼,至少躲進裡頭吧?在千紗將上半身探進自己衣櫃的瞬間──
  「我不會再讓妳逃走了,三春小姐!」
  沒敲門便直接拉開更衣室大門的北風,手捧鈍器死盯著千紗。他八成也精疲力盡了吧,雙肩隨著喘息劇烈起伏。不過,只有那雙三白眼仍是犀利無比。
  「你……你不可以進來這種地方啦!這裡可是女子更衣室耶!」
  從衣櫃探出頭來的千紗,將「男性止步」做為武器,以顫抖的嗓音出聲提醒。北風卻不慌不忙地回應:
  「現在這層樓只有我們兩人。不過,如果妳還是很在意的話,要不要出來呢?」
  「不行,我做不到!就算你說得那麼客氣,我也不會上當的!」
  吶喊之後,千紗縮回衣櫃裡,將衣櫃的門「磅」一聲關上,在這座小小的城寨裡進行守城戰。跟掛在裡頭的大衣擠在一起的她,屏息等待北風放棄而離開的時刻到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原本打算在今晚對你說明真相、向你道歉,然後,再抱著衝鋒陷陣的心情,向你坦白真正的心意耶!可是,這種像恐怖片的發展是怎麼回事啦!
  「你追我跑的遊戲到此為止了,三春小姐!」
  磅磅磅!彷彿是藉此宣洩怒氣的重重敲門聲傳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不斷震動著鼓膜。
  「請妳出來,三春小姐!關於之前的情人節巧克力,我有話想對妳說!」
  磅磅磅!磅磅磅!外頭的人不斷敲門。因為這樣的震動……不對,是因為感受到生命危險,千紗的身子止不住微微顫抖。
  「請、請你冷靜一點,北風先生!先、先聽我說幾句話……噫噫!」
  或許因為千紗怎麼都不肯出來,北風焦躁地將手伸向衣櫃的門,企圖以蠻力將它拉開。
  呀~快住手、快住手!千紗死命揪住固定在門板後方的傘架,努力和北風進行拉鋸戰。然而──
  「三~~春~~小~~姐~~~~」
  北風再次使力扳開衣櫃的門。眼神如尖刀般銳利的那雙三白眼,赫然出現在他以蠻力製造出來的門縫外側。千紗害怕得發出「噫!」的驚叫聲,原本緊抓傘架的力道,也因為嚇得縮起身子的動作而減弱──連同門板一起被往外拉的她,整個人從衣櫃裡蹦出來。
  「你知道那塊情人節巧克力的真相了嗎……」
  已經無計可施了。決定放棄後,千紗這麼詢問與她對峙的北風,後者只是短短地回一句「是的」。
  「你……在生氣對嗎?」
  千紗戰戰兢兢地問。
  「是的。」
  北風再次簡短地回應。
  但與其說在生氣,現在他臉上的表情,更像是充滿深深的悲傷。
  
  ♥
  
  龍生感到非常生氣。不是生三春的氣,而是生自己的氣。
  他沒能明白那塊巧克力背後的真相,只是自顧自地欣喜若狂,還讓三春配合自己演出一場滑稽的鬧劇。這樣愚蠢的自己,讓龍生既憤怒又懊悔。
  那塊巧克力並不是真心巧克力──於上班途中偶然得知真相的龍生,在受到重挫的同時,也莫名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冷靜想想,那位三春千紗會喜歡上自己,根本是天方夜譚。當初,自己怎麼會把這種事情當真呢?如此膚淺的想法,簡直讓龍生想笑。
  既然對龍生沒意思,為什麼還要跟他交往?到頭來,他仍不明白三春這麼做的真正用意。這個令人不忍道破的誤會,讓她覺得像個小丑的龍生有點可憐,所以才想陪伴他作一場美夢?還是說,她覺得這樣調侃龍生很有趣,因此裝出和他交往的樣子?又或者像莉衣奈說的,她是抱著詐財的目的接近自己?
  不過,就算這樣也無所謂。即使只是一場騙局,能和三春交往,他就已經倍感光榮。這是一場足以讓龍生這麼想、宛如痴人說夢的戀情。
  還是快點忘記她吧,只要回到收下巧克力之前,那種日復一日的生活就好,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儘管腦袋得出這樣的結論,心卻無法同調。
  倘若不曾經歷曇花一現的幸福,自己應該能一個人往前邁進;倘若從未感受過她掌心傳來的溫柔暖意,自己應該能承受孤獨。
  只要回到以前那種單色調的世界就行了。以守護妹妹的幸福為己任,平淡度過制式化的每一天。
  然而不爭氣的是,無論怎麼試著遺忘,這個月以來和三春共度的開心時光,仍會在龍生腦中鮮明地復甦。愈是想起和她相關的回憶,龍生就變得愈憔悴。
  這樣根本活不下去。感到全身虛脫的龍生,昨晚在設置著佛壇的自家房間,向莉衣奈坦白自身的感受。
  「噯,莉衣奈,我都痛苦成這樣了,上天卻還是沒有派遣使者來迎接我。我在想,這樣還不如出家算了。妳覺得如何?要是不這麼做,我恐怕無法再以平靜的心情度過人生。或許是我的修行不足吧……」
  看到以廢人狀態向自己徵詢意見的龍生,莉衣奈冷冷回應:
  「到頭來,你還是打算用這種方式逃避嗎?」
  「逃避?妳說我……?」
  「對啊,你總是把先入為主的想法當成藉口逃避。因為長相嚇人又不擅言詞,覺得自己一定會招人誤會,所以,就在什麼都不做的情況下放棄,不試著努力讓別人了解你。你對三春小姐的態度也是這樣。為了讓她理解自己,你曾經做過什麼嗎?」
  「我努力過啊。就算其他人都無法理解,只要她能夠懂我就好了──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才開始和她寫交換日記。我向她澄清那些莫名其妙的傳聞,也跟她提過媽媽的事……」
  「那是因為對方先採取行動吧?要是當初沒收到那塊巧克力,你一定會覺得能在遠處看著她就很幸福了,壓根兒沒打算積極追求三春小姐。要是少了『對方也喜歡自己』這樣的後盾,你就沒辦法跟她說話嗎?」
  「因為三春小姐一定會很排斥啊……聽到根本不喜歡的對象向自己坦白各種沉重的過去,只會讓她覺得困擾吧……」
  「不對,你只是害怕受傷,所以想要逃跑罷了。因為這樣,你才沒能詢問她那塊巧克力背後的真相吧?你又先入為主地斷定『自己一定沒希望』,在沒有確認對方想法的情況下擅自放棄。你太沒出息了,龍生!」
  面對莉衣奈毫不留情的指摘,龍生完全無法回嘴,因為她一針見血地道破龍生內心的想法,精準到讓他無從辯駁。
  三春之所以不願收下戒指,並不是因為討厭龍生,而是她對龍生根本沒有感情──雖然能接受這樣的事實,龍生還是想盡可能避免聽到三春親口說出來。與其因她優美的嗓音而心碎,他更希望在這種真相曖昧不明的情況下結束。
  所以,龍生單方面和三春拉開距離。他擅自結束交換日記,又對三春表現出十分客套的態度,因此逃過被當面宣判死刑的命運。一如莉衣奈所說,他只是不斷在逃避而已,甚至無視三春想對自己表達什麼的舉動。
  「跟她好好談一談吧?把你真正的心意全都吐露出來。讓三春小姐明白,就算她當初送的不是真心巧克力,你還是很喜歡她。要是三春小姐現在不喜歡你,之後慢慢讓她喜歡上你就好啦!你哪有什麼閒功夫出家啊!」
  「沒想到我也有聽妳說教的一天,哥哥覺得好難為情……」
  原本還覺得莉衣奈總像個孩子,沒想到她不知不覺成長了許多……這個應該感到高興的事實,讓龍生心中湧現幾分感慨。
  「不要緊啦。依今天的情況看來,三春小姐應該沒有討厭你才對。更何況,龍生可是讓我自豪的哥哥喔。雖然長相有點可怕,但你是個足以讓女朋友跟所有人炫耀的好男人。絕對沒問題的!所以……」
  原以為學不乖的莉衣奈又想央求自己買鞋,她卻雙肩微顫,以有些不安的嗓音繼續說:
  「不要讓我孤獨一人。不要連你都丟下我……我不想要你出家,更不可以去爸媽那邊喔……就算只是開玩笑,也不要說『派遣使者來迎接我』之類的話……」
  真是太愚蠢了。竟然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不幸,還因此讓妹妹無謂地操心。
  「抱歉,哥哥說了奇怪的話,是我不對。」
  龍生溫柔地輕拍莉衣奈的背,然後下定決心。
  「我明天會好好做個了斷。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回到這個家。」
  老實說,龍生只有自己會壯烈成仁的預感。儘管如此,光是一味逃避的話,就不能給這麼鼓勵自己的莉衣奈做個好榜樣。
  因為那個誇張的誤解,這個月以來,自己給三春添了不少麻煩,必須為此向她道歉。然後,再把自己的心意向她全盤托出。
  做好這樣的覺悟後,隔天早上,龍生在各方面都萬無一失的狀態下出門上班。因為振奮過頭,他提早了足足兩小時抵達。
  結果,真是太幸運了!不可能一大清早出現的三春,竟然也坐在辦公室裡。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龍生這麼想,為了傳達心意而迅速靠近她,但不知為何,三春卻逃走了。問她為什麼要逃,她回答是因為龍生追過來,並反問龍生為何要追著她跑……
  持續了幾輪毫無進展的對話後,龍生突然察覺到三春話中隱藏的真正用意。如果你對我是真心的,就不要退縮,追上來吧。讓我見識一下你的熱情──她想必是這個意思!
  明白對方在試探自己的真心後,龍生發出「等等~~!等等~~!」的高喊,卯足全力追上去。感覺就像在暖春的翠綠草原上追逐嬉戲的情侶那樣浪漫。三春也像是在說「呵呵呵~看你抓不抓得到我」,以華麗的步伐持續逃跑。最後,龍生甚至一路追進女子更衣室。
  現在,開心的你追我跑結束了。三春露出認真的表情,率先提出情人節巧克力的話題。必須認真面對她的時刻來臨。
  「你……在生氣對嗎?」
  看著以嚴肅表情這麼問的三春,龍生回以「是的」。
  想起至今的各種愚蠢行徑,讓龍生對自己的怒氣不斷沸騰。
  不過,已經顧不了這些了。現在站在這裡的人,可不是過去那個北風龍生。我不會再逃避!啊啊,傳達出去吧,我的愛!
  龍生取下罩住手上盆栽的黑布,為了贏得三春的芳心,在一陣「唔喔喔喔喔喔喔喔!」的長嘯後衝向戰場。
  
  ♡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終於要發動死亡鈍器攻擊了嗎!看似暴怒不已的北風,發出平時不可能發出的一陣怒吼,然後高高舉起手上的盆栽。
  「哇哇哇!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刻意欺騙你的意思。我會跟你賠不是,拜託你不要這麼做!」
  不要啊!不要打我、不要殺我!千紗在原地蹲下,雙手抱住頭部,拚命擺出防禦動作。然而,砸向腦門的巨響卻遲遲沒有傳來。
  她戰戰兢兢抬起頭,發現北風彎下身子,將舉高的盆栽往千紗頭上──不對,是緩緩捧到她面前說:
  「三春小姐,這盆花的感覺跟妳很像!」
  「呃……咦……?」
  千紗蹲在地上,瞪大雙眼凝視著眼前的鈍器──不對,是盆栽。種在裡頭的不是花卉,而是某種草葉。是什麼呀?葉片的形狀好神祕喲,很多細小的葉片長在同一條葉脈上,形成一片巨大的葉子,看起來類似鳥類的羽毛。不過,這株植物的狀況似乎不太好,葉片全都無精打采地闔起,像一片片豆莢那樣垂吊在枝頭。
  「這盆草枯掉了耶。你是說這種有氣無力的感覺跟我很像嗎?」
  千紗的嘴角不禁往下壓。應該有其他更好的東西能比喻吧?
  「啊,它以為現在還是夜晚,只是進入睡眠狀態,之後會精神奕奕地展開葉片喔。因為這個品種很不耐寒,要是在路上吹到冷風就太可憐了,所以我在外頭罩了一塊布才把它帶來。」
  北風以溫柔的眼神望向手中的神祕野草,接著往下說。
  「這是含羞草。妳小時候有沒有玩過它的葉片?到了夜晚,就算不碰觸葉片,它也會自然進入睡眠狀態,還有『感應草』這種別名。」
  「對喔,小學的時候好像在自然課學過……不過,為什麼說我跟含羞草很像呢?」
  「我以前覺得妳就像洋蘭,直挺挺地盛開,卻也兼具令人愛憐的嬌柔。不過今天早上瞥見它的時候,我覺得妳應該比較像含羞草才對。」
  為什麼不像洋蘭?意外聽到評價被拉低,讓千紗有些難接受。她再次戳了北風的含羞草幾下,但閉合下垂的葉片仍是一動也不動。
  「難道,你在揶揄我是一個容易沮喪,又得花很多時間重新振作的女人嗎?」
  千紗帶著有些自暴自棄的心情,猛戳無精打采地垂下頭的葉片。結果被北風以一句「啊,請妳小心!」制止。
  「雖然含羞草看起來無害,但它的草莖其實有刺,被戳到會很痛的。」
  「什麼嘛!你是想說我的個性也處處帶刺?既然這樣,用美麗的玫瑰來比喻不是比較好嗎!為什麼偏偏是含羞草呀!難道,你是想挖苦我沒有鮮花的魅力,所以特地選這種雜草……?」
  「不,我絕非是這種意思!壓根兒沒有要挖苦妳的打算。只是想透過這盆含羞草表達自己的心意,希望跟妳和解……」
  「年輕(註7:年輕 日文中「和解」和「年輕」同音。)……?這是年輕女孩比較好的意思嗎?如果自己能跟那個年輕工讀生打得更火熱就好?」
  「我沒這麼說,沒有!這怎麼可能呢?而且,含羞草同樣會開花啊,是看起來像一團毛球、圓滾滾的粉紅色小花。」
  「真的嗎……?」
  聽到北風以柔和的嗓音說明,千紗原本激動的情緒稍微緩和下來。
  「是的,是跟妳很像的可愛小花。雖然很久之前就凋謝了。」
  ──凋謝了?
  北風這句多餘的話,讓千紗漸趨平靜的情緒再次火山爆發。
  「你果然是在挖苦我吧?花朵很久之前就凋謝,只剩下一堆垂頭喪氣的葉片──你想說我就是這樣的女人對吧?所以才會馬上找個年輕女孩當新歡!」
  「我都說不是這樣了嘛!三春小姐,妳怎麼了?今天的妳有點不對勁。而且一開始被我視為候補選項的洋蘭,同樣在前幾天結束花期……」
  「你說結束?是啊,你現在眼中只有那個工讀生,大概認為你跟我已經結束了吧。但就算這樣,這種挖苦方式也太過分了!」
  什麼嘛!因為我沒有跟你坦白情人節巧克力的真相,是個不老實的女人,所以就這樣報復我嗎?你打算先用「跟那個年輕有活力的女大學生相比,妳根本不算什麼」之類的話來徹底貶低我,再以鈍器殺死我嗎?這樣真的很過分耶!
因震怒而從原地起身的千紗,像是遷怒般「磅」一聲用力關上敞開的衣櫃大門。
  「北風先生是大笨蛋!雖然我的確做了讓你生氣的事,但因為這樣,就想拿盆栽砸死人,也太沒人性了吧?你就這麼想跟那個女孩你儂我儂、打情罵俏嗎!」
  「那個,妳說拿盆栽砸死人是什麼意思,三春小姐……?而且,妳似乎是有所誤會了。就算太陽打西邊升起,我也不可能和那個工讀生建立戀愛關係。」
  佯裝一臉平靜的北風,道出很明顯是在騙人的謊言。他說不定是想先讓人掉以輕心,再冷不防地整盆砸過來。因為……因為……
  千紗腦中浮現北風昨天和那名小惡魔女大學生相親相愛的光景。
  連在回憶中都恩愛得不得了的兩人,讓千紗累積已久的怨懟,一口氣爆發出來。她深吸一口氣之後──
  「北風先生是大騙子!你們之前在辦公室那樣卿卿我我,現在竟然還說得出『我跟她沒什麼』!明明是上班時間,你們居然只用名字稱呼對方,還不斷交換別有用心的眼神!好色情!好猥褻!好骯髒!因為想對你坦白事實並道歉,我還一大早就來準備,但你卻像魔鬼終結者那樣追過來,自顧自地用『禁不起打擊』、『沒有鮮花的魅力』、『還是年輕女孩比較好』之類的話來貶損我,最後還打算使出必殺盆栽重擊解決掉我!再怎麼冷血也該有個限度吧!」
  磅磅磅!千紗邊猛搥衣櫃,邊以怒濤之勢大吼大叫。一旁的北風神色慌張地勸道:
  「請……請妳冷靜一點,三春小姐!」
  「冷靜……?現在是要指責我明明一把年紀,卻還毛毛躁躁的是嗎?若是女大學生也就算了,年近三十的女人這樣哇哇大叫很難看是嗎?嗚哇~剛才已經把我貶得一文不值了,難道還不夠?那個女孩子就這麼好嗎?什麼嘛,我現在明明也還是這麼喜歡你……讓我這麼喜歡你,卻又毫不留情地將我賜死……應該說把我砸死……哇啊啊啊啊~真是的,過分、過分、太過分了!北風先生是大笨蛋啦啊啊啊!」
  千紗已完全陷入精神錯亂狀態,像個孩子般不停忿忿跺腳、瘋狂搥打衣櫃,以宣洩內心無處可去的激昂情緒。這時──
  「三春小姐,危險!」
  不斷敲打造成的衝擊,讓堆在衣櫃上方的紙箱朝千紗所在的位置落下。
  從傾斜的紙箱中灑落的,是不合時宜的聖誕節道具,或許是某個部門開派對時使用的物品。用來裝飾聖誕樹的五彩圓球吊飾、亮晶晶的星星和糖果吊飾、大紅色的聖誕帽、麋鹿角造型的髮箍等──雖然季節不對,但都是帶著某種歡欣氣氛的道具。除此之外,還有銀白色的灰塵如雪花般一同飄落。
  哇啊,好美喔……雖然一瞬間湧現這樣的感動,但畢竟是灰塵,被掉下來的道具接二連三打到頭的同時,一陣乾癢的不適感也跟著襲擊喉頭,讓千紗猛咳了好幾聲。
  她抬起頭來,發現把箱子接個正著──不,是沒能接住箱子的北風站在身旁,掉下來的紙箱不偏不倚地罩住他整顆頭。是他保護了我嗎……?
  「我、我看不到前面了!」
  北風不耐煩地掙脫紙箱後,原本裝在裡頭的聖誕老人鬍子,以完美至極的角度套在他臉上。然而,當他再次捧起放在地板上的那個鈍器後,與其說是和藹的聖誕老公公,北風看起來更像一名瘋狂的鬼才古典音樂家。
  「三春小姐!」
  不知何故,北風突然迅速朝千紗伸出一隻手。
  他要幹嘛?難道只是佯裝要用盆栽砸死我,但其實是想用手把我勒斃嗎──?
  「哇哇哇,請你住手!不要彈什麼巴哈北風的殺人狂想曲!請請請……請你用這雙手譜出更優美的樂章……咦?」
  「妳說誰是巴哈啊……」
  北風無奈地嘆了口氣,用手將落在千紗肩上的灰塵拍掉。
  「說真的,妳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呢?一點都不像妳。」
  語畢,北風卸下聖誕老公公的鬍子,甩了甩頭。
  「問我怎麼了……我沒有怎麼樣呀。再說,什麼樣的行為才像我?」
  儘管這麼反駁,但千紗其實也覺得自己今天很反常。
  不應該是這樣的……明明只是想對北風說明真相,並向他賠罪,還花了整晚時間思考該如何表達。可是,為什麼呢?看到他出現在眼前,自己就無法冷靜下來。這樣下去不行──千紗這麼想,望向精心挑選的細跟高跟鞋,但還是無法維持成熟的大人形象。
  「因為你,我的心變得不夠『寬鬆』了……必須以寬裕的心態面對生活,這點我再清楚不過,可是一想到你,從容的想法就會消失,讓我無法抬頭挺胸地面對……」
  千紗像含羞草那樣沮喪地垂下頭,一點一滴地吐露出真心話。
  「可是,這才是我。我是個完全無法和伯母相提並論的幼稚女人。就連巧克力的事,我也滿腦子都只顧著自己,到頭來還是沒能向你坦白……」
  「太好了。聽到妳這麼說,讓我鬆一口氣。」
  「呃……咦……?」
  聽到出乎意料的回應,千紗吃驚地抬起頭,發現北風真的露出放心的表情。
  「抬頭挺胸的妳的確十分迷人,不過,我已經明白妳並不是只有那樣的一面。」
  如此斷言的北風,帶著真摯的眼神繼續往下說。
  「這一個月以來,妳讓我看見各式各樣的表情。為了工作而逞強的妳,強力主張草莓巧克力的美味的妳,以及在水族館看到魚群時興奮不已的妳──充滿自信的三春小姐很棒,不過私底下的妳讓我覺得更有魅力。對妳的了解愈深,我愈無法將目光從妳身上移開。所以求婚被拒,以及得知情人節巧克力的真相後,我受到的打擊也格外強烈──」
  北風以變得有些低沉的嗓音繼續說道。
  「我原本以為,因為我是三春小姐的戀人,所以妳願意對我敞開心房,在我面前展露出真實的自己。然而,發現一切都是自己會錯意之後,我開始質疑之前那些感受到底都是什麼?我覺得空虛又難過,對沒能真正了解妳的自己徹底絕望。然而,妳剛才那番話讓我明白,這雙眼睛過去看到的都是真實,所以忍不住鬆一口氣。就是這麼一回事。」
  「……你沒有生我的氣嗎?」
  「我是在對自己生氣。不顧妳的感受,自顧自地興奮起舞,我實在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不過,在明白那塊巧克力不是真心巧克力的現在,請讓我重申一次。」
  深吸一口氣後,北風筆直地望向千紗。
  「三春小姐,我喜歡妳。就算不是抬頭挺胸的妳、就算那塊巧克力不是真心巧克力──我已經無法像在摩天輪裡時那樣好好說明了,儘管如此,我現在比那天更加喜歡妳。就算妳只是在捉弄我、只是想跟我兜售可疑的古董花瓶,我還是喜歡妳!應該說,我喜歡妳的程度,強烈到甚至想拜託妳兜售花瓶給我!」
  「花、花瓶?」
  「是的,我喜歡到願意大量收購的地步。當然,我喜歡的不是花瓶,是妳!我的人生已經染上妳的顏色,不管多麼努力想洗掉它,這個顏色都不會消失、無法抹去!妳的微笑、嗓音、溫度和香氣……各式各樣的妳,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不肯離開!妳是將我從毫無變化的單色調世界裡拯救出來的天使!」
  語畢,北風再次遞出那盆仍不願抬起頭的含羞草盆栽。
  「請妳看看它的葉片!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天使呢?黎明時分,看到這盆葉片還闔著的含羞草,讓我湧現『啊啊,這是三春小姐!』的想法。就好像天使闔上翅膀休憩的模樣!」
  北風以興奮的表情凝視著手上的含羞草。被他這麼一說,看起來的確像天使……嗎?左右對稱的迷你葉片聚在一起的模樣,看起來或許有點像鳥的羽毛,但要說是天使,或許有些誇大。儘管如此,北風仍畢恭畢敬地朝她遞出含羞草的盆栽表示:
  「請妳收下它。或許有點古風,不過,愛的告白總需要鮮花來襯托吧?」
  北風先生,照你的說法,這時候不應該送盆栽,而是花束才對喲?
  他的觀念果然跟一般人很不同呢。雖然想苦笑,但那對犀利的眼眸綻放出有如少年眼神般燦爛的光芒,實在太耀眼了,讓千紗不禁老實地收下盆栽。
  「謝謝你……啊,這是──」
  還在讓羽翼休息的含羞草旁,有一只閃閃發光的戒指。是北風母親的遺物。
  「那只戒指就先麻煩妳保管吧。然後,我想讓『這個』重新開始。先提出結束的人現在還這麼做,或許太我行我素,不過──」
  北風將手伸進西裝內袋,掏出有著象徵愛情的鮮紅色外皮的記事本,攤開最新那一頁遞到千紗眼前。
  妳想向我坦白的,是分手的要求嗎?倘若真是如此,我也沒有權利拒絕。
  以有氣無力的筆跡寫成的這篇日記,被劃上兩條刪除線,並蓋上註記修正的印章。接著寫在下方的內容是──
  
  請妳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讓妳喜歡上我!
  
  滿溢著熾熱決心的圓滾滾字體,強而有力地從紙面上躍起。
  「我已經明白三春小姐對我沒有意思了,儘管如此,還是希望妳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還是不行的話,妳再把戒指還給我也無所謂。」
  咦?難道北風先生沒有發現其實我也喜歡他……?
  他沒有聽到我剛才趁勢說出來的告白嗎……再說──
  「我以為你馬上就變心了呢。你不是喜歡上那個年輕的工讀生嗎?」
  「啊,那是我妹妹。」
  「你妹妹?你怎麼可能有年齡相差那麼多的妹妹……」
  說到這裡,千紗終於回想起來。在某次的午休時間裡,北風曾邊用餐邊告訴她的那些往事。印象中,北風的妹妹好像跟他相差十五歲……?
  「你、你們完全不像呢。沒想到你竟然有個那麼活潑可愛的妹妹……因為感覺實在差太多,我壓根兒沒想到你們有血緣關係……」
  「經常有人這麼說。如果我也能像妹妹那樣,生得一張討喜的臉蛋,或許就不會在無意間嚇到人了。遺憾的是,我的長相就是如此……」
  「請別這麼說,我很喜歡北風先生的長相喲。啊,不過今天早上那種殺氣騰騰的表情,果然有點可怕……」
  「喜……歡……?」
  北風的眉頭微微抽動一下。他用手抵著下巴,像是想起什麼似地靜止不動半晌。
  「三春小姐,妳剛才是不是有說妳喜歡我?」
  「是的,我很喜歡你的長相。」
  「不是長相,是之前的發言!更之前的!在紙箱掉下來之前,因為陷入混亂而大吵大鬧的妳,趁亂說了妳喜歡我對不對?因為妳當下太激動,我差點讓這句話左耳進右耳出。不過,妳確實有說妳喜歡我對吧!」
  「竟、竟然說是趁亂……」
  北風毫不留情的發言,讓千紗不禁露出苦笑。不過冷靜下來想想,自己怎麼會做出那種像是瘋婆子的行為呢?不管怎麼說都太難為情了。
  手足無措的千紗再次像含羞草那樣垂下頭來。
  「這、這不是會錯意,而是妳真的喜歡我嗎?妳喜歡我?咦咦咦,妳真的喜歡嗎?三春小姐,妳說妳喜歡我?」
  「真是的!不要讓我一直重複啦,我是真的喜歡你!」
  「為什麼……?這樣不是很奇怪嗎?因為,當初那塊情人節巧克力,並不是真心巧克力吧?」
  「是、是這樣沒錯啦……但我現在是真心被你吸引了!經過幾次的交換日記和約會之後,我了解到你雖然觀念有點異於常人,卻擁有十分正直的人格……即使是我原本的樣子,你也願意溫柔接納。察覺到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這樣的你!」
  「三春小姐……這是……真的嗎……?」
  聽到出人意表的告白,北風錯愕地杵在原地。千紗害臊地點點頭,害羞地繼續表示:
  「該怎麼說呢……只是順序比較奇怪吧?寫在那塊巧克力上頭的字,雖然出乎我的意料……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一場意外。不過,反正到最後那段文字也變成真的了嘛!」
  「意……外……?」
  千紗的發言,讓北風的表情逐漸蒙上一層陰影。
  「我已經明白那塊巧克力並非真心巧克力了,可是,聽到妳斷言那是一場意外,我果然還是覺得很受打擊……」
  北風「唔」了一聲仰起頭,以單手掩面,不斷喃喃重複:「出乎意料……意外……出乎意料……意外……意外……意外……」
  咦,討厭,他該不會哭了吧?要是你露出這種表情,我會覺得很有罪惡感耶!無法在一旁看著北風悲痛感慨的千紗連忙開口:
  「事、事到如今,這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現在的心意呀!」
  她對北風投以像是在規勸又像在安慰的眼神,然而,北風卻憤慨地抗議「怎麼會沒有關係」,然後又馬上露出沮喪的表情。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是那塊巧克力讓我的人生完全改變。春天的女神突然翩翩降臨在永遠只有冬天的世界,那時候,我感覺自己幸福到快要升天了……可是,妳卻說那塊巧克力是意外……是造成意外的元凶……」
  「那個~我沒有說得這麼嚴重吧……?」
  為了將徹底進入絕望模式的北風拉回現實,千紗試著輕戳他的手臂,然而,他只是傷心地發出「嗚嗚嗚……」的哭聲,身子還不停抽搐。
  「真是的,不要為了一塊巧克力這麼沮喪嘛……對了!」
  千紗將含羞草盆栽擱在地上,從口袋裡掏出Tirol巧克力。那是被她拿來當成護身符的最後一顆。
  「我現在重新送給你。這次千真萬確是真心巧克力喲,因為裡面塞滿我的愛!」
  千紗說了一聲「給你」,將巧克力放在北風的掌心。
  這樣就萬事OK了吧──千紗對北風露出微笑,北風卻仍是一臉消沉。
  「妳說這是真心巧克力……這不是我之前送妳的嗎?還是最後吃剩的……」
  「才不是吃剩的呢!那對我來說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巧克力耶……」
  之前我可是整個人都被這些巧克力牽著鼻子走呢。它們時而讓我開心、時而讓我難過,每次打開抽屜,我的心就會被它們擾亂。
  看著仍露出忿忿不平的表情鬧彆扭的北風,也跟著鬧起脾氣來的千紗說了一句「你意外是個沒有度量的男人耶,北風先生」,然後從他手中搶走巧克力,撕開包裝紙。
  「哼~算了!我自己吃掉!」
  「哇!請妳還給我,三春小姐!那已經是我的了!」
  「你不是討厭甜食嗎,北風先生?不是不想要別人吃剩的巧克力嗎?」
  「我想要!只要是三春小姐送的東西,什麼都可以!就算只是一粒沙子我也想要!」
  「哦~」
  語畢,三春逕自將巧克力丟進嘴裡。
  「嗚哇啊啊啊啊!我的……我的巧克力啊啊啊啊啊啊……」
  北風露出彷彿迎向世界末日的表情,無力地在原地癱坐下來。
  明明一臉不滿地嫌棄這顆吃剩的巧克力,現在反應倒是挺激烈的。
  北風垂下雙肩的失落模樣,看起來沒出息到極點,和他強悍的長相完全不搭。不過,就算是現在這樣表現得像個孩子的他,也令千紗憐愛不已。
  「不要緊,還有剩喲。」
  她在癱坐在地的北風跟前蹲低身子,將融化的巧克力輕輕推進他的口中。
  「──好吃嗎?或者,你還是不能接受巧克力?」
  緩緩睜開閉上的雙眼後,千紗發現北風一臉茫然地眨了眨眼。
  「那……那……那個……因為太突然了,我沒能好好品嚐它的滋味。請問……可以再一次嗎?」
  北風極其認真的表情,讓人分不清他是真心的,又或是在開玩笑。
  「我、我身上已經沒有巧克力,剛才那顆也完全融化了……」
  自己怎麼會做出這麼大膽的行徑啊,還是在這種一大清早的時間……開始對自身行為感到極度羞恥的千紗,以雙手掩著臉起身繼續說道:
  「我、我下次會確實買一塊巧克力送你!買你也能吃的那種可可成分九十九%的……不,與其買那麼濃的巧克力,不如直接買果實吧!可可的果實!」
  為了草草帶過自己驚人的行為,千紗在情急之下這麼提議。不過,哪裡有賣可可的果實啊?百貨公司的熟食區……不對,搞不好傳統蔬果店會賣?真要說的話,可可都是從哪裡來的啊?應該是熱帶地區?亞馬遜……啊!或許可以在某個購物網站買到──?
  「我、我回辦公桌用電腦搜尋看看!」
  「請等一下!」
  當千紗因靈光乍現而打算衝出更衣室時,北風揪住她的手臂。
  「那……那個……沒有……也……」
  「沒有?是說,可可的果實感覺很難處理,還是選黑巧克力最安全……」
  「不,我不需要可可的果實也不需要巧克力,所以,那個……在巧克力滋味還殘留的狀態下,可以再做一次嗎?」
  「呃,你的……意思是……」
  明白北風的意思後,千紗的雙頰瞬間漲紅。那雙她深愛的犀利三白眼,也看似害臊地微微瞇起。
  「可……可以嗎……?」
  唉,真是的,戀愛的小貓咪因心動而顫抖不已啦。感受到千紗逐漸加速的心跳,或許連一旁的含羞草都坐立不安了吧。
  「這、這種事情,請你不要一一徵詢我的意見。真的……很害羞耶……」
  「好、好的!那麼,我……失禮了!」
  只在一瞬間。那是個輕柔到讓人懷疑唇瓣是否真的相觸、非常客氣卻也滿溢著溫柔情感的笨拙親吻。
  移開唇瓣後,北風的臉變得像煮熟的章魚那麼紅,而千紗也一併染上滾燙的溫度。討厭,感覺連耳朵都在發燙──
  移開視線後,只見散落一地的聖誕節道具,以及不知何時將葉片伸展開來的含羞草,都溫柔地在一旁祝福兩人。
  「不好意思,那個……妳不嫌棄的話,可以再一次嗎……?」
  「不要徵詢我的意見。」
  下一刻,互相吸引的四片唇瓣,無法在相疊一次之後停下動作。
  再一次、再一次……對不起喔,最後再一次吧。
  像是鳥啄般斷斷續續的吻──完全不見成熟大人的從容,感覺笨拙不已的吻。要是接吻技巧更好的時下年輕人看到了,或許會被取笑吧。不過,再一次重疊,然後再一次──
  交疊的唇瓣,有著比至今嚐過的任何一種巧克力都更加甜美、令人融化的滋味。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8:2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這個問題有點突然,不過,各位看過被壓爛的小番茄嗎?沒錯,小番茄。用來為便當增添色彩的那個東西,不是在砧板上或嘴裡,而是在剛買來的塑膠容器裡被壓爛的模樣。
  我有喔,那是在去年八月底的某天發生的事。我打開經常購買的宅配蔬菜的箱子後,發現裝著小番茄的盒子被壓在成堆的馬鈴薯下方,裡頭的小番茄徹底被壓爛了。原本有著可愛、紅色、圓滾滾外型的它們,變成一灘跟黃色番茄籽融為一體的爛泥。
  這實在太震撼了,我忍不住當場癱坐下來。打從出生以來,我第一次看見在盒子裡被無情壓爛的小番茄,因此受到的打擊強烈到連我自己都很吃驚。因為,我之前都只看過它們在透明塑膠盒裡整齊地排排站的樣子嘛。現在卻……
  面對從未想像過的番茄狀態,我沮喪到甚至無法打電話客訴。就在我悲傷得無以復加時,手機響了起來。
  我馬上明白,這絕對是宅配業者打來賠罪的電話。其他消費者恐怕也遇到同樣的慘劇,所以他們便一一打電話給今天有收到番茄的客戶,確認產品是否完好。
  這樣啊,既然業者主動聯絡了,我稍微抱怨一下就原諒他們吧。被壓爛的番茄讓我好森77(火星文)!就用這種輕描淡寫的感覺!
  我這麼想著,接起電話。但這通電話並非來自宅配業者,而是……而是本作晉級「電擊大賞」最終審核的聯絡。
  我瞬間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其實,我過去曾在電擊大賞慘敗過三次,今年也遲遲未收到聯絡,自以為八成又無望,因此完全放棄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突然接到通知電話。因為太過震驚,我沒能開心大喊「成功了」,只是發出「哈哈哈哈嗚哈嗚哈嗚嗚……」這般毫無意義的聲音。
  實在是太興奮了,讓我陷入過度換氣的狀態!吸、吸、吐~!不得了啦,要生了!
  ……總之,從番茄衝擊到出乎意料的捷報,不誇張,真的讓我快暈過去了。
  到頭來,雖然沒能收到宅配業者的聯絡,但本作很榮幸地獲得第二十二屆電擊小說大賞的MediaWorks文庫賞。
  所以,請讓我這麼說吧。最終審核通知總會在人們遺忘的時候捎來。被壓爛的小番茄,則是代表近期會收到佳音的徵兆──
  不好意思,這麼晚才自我介紹,我是星奏なつめ。
  順利跨越番茄危機而出版的本作,是以投稿當時的二○一五年為故事的舞台。因此,在二○一六年出版後(註8:二○一六年出版 此為日版小說的出版資訊。),內容便出現了諸如昭和六十三年出生的女主角千紗年輕了一歲,或是情人節落在週六等等差異。
  雖然可以在修稿時改掉這些地方,不過,即使只有一年,也是一年的時間,有可能讓主角的思考方式出現很大的改變。基於這點,我和編輯大人討論後,決定保留投稿時原本的設定。雖然已是成年人的年紀,內心卻尚未成熟、還保有幾分稚嫩氣息的千紗──如果她的故事能讓大家看得開心,便是我的榮幸。
  最後,我想在這裡表達謝意。負責電擊大賞的審核工作以及協助本書出版的各位,我在此由衷致上感謝。
  在百忙之中替本書繪製封面插圖的カスヤナガト大人。光是草稿階段就已十分華美的插畫,讓人看了精神百倍!其實,看到草稿時,我正處於意志消沉的狀態(呃,這次跟番茄無關喔!)所以,總覺得是カスヤナガト大人的插圖拯救了我,真的非常感謝!
  替我寫推薦文的綾崎隼大人。看到你的大力推薦,我都要邊瘋狂擺動雙腿邊感動落淚了!我的雙眼完全變成洩洪的水壩,家裡的地板連帶也陷入很不妙的狀態!可是,幫這種開口閉口就是番茄的可疑人物寫推薦文,真的沒關係嗎?我只擔心這一點!為了不要扯你後腿,我會日求進步!
  總是以非常中肯的建議協助我的荒木編輯、藤原編輯,雖然兩位都表示不用在後記表達感謝,但請還是讓我說吧。謝謝你們!因為,我真的受到兩位許多照顧!(這絕對不是為了多塞幾行字喔。嗯……絕對不是!)
  支持我的家人、親戚、朋友、宅配業者,謝謝你們!也順便謝謝小番茄!不好意思,我老是給大家添麻煩。多虧大家的協助,才會有現在的我。
  至於選擇了這本書的你,請接受我至高無上的感謝!雖然本作值得吐嘈的地方多到數不清,但如果能讓你讀得開心,我也會覺得很高興。
  因為一盒番茄而手足無措的我,今後也請大家多多指教(順帶一提,我把被壓爛的番茄拿去做美式炒蛋了)。
  那麼,衷心期待日後還有機會和各位相見!
  
  星奏なつめ
发表于 2017-7-13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表示台言看多了,看到简介就觉得这套路真熟悉,不过还是挺喜欢这种题材的
发表于 2019-8-2 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總覺得這種優質狗糧不能沉底,推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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