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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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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朝井遼]重生[台/繁][插图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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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6 23: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mooooch・∀・ 于 2016-11-6 23:27 编辑

重生(もういちど生まれ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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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朝井遼
譯者:張智淵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修图:
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總導讀
世界會變成彩色的 張維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遼,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書奪下日本大眾文學最高榮譽獎「直木賞」時,只有二十二歲。那一天,全日本的傳媒都以「戰後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賞得主誕生」等刷新紀錄且注定是歷史留名的醒目標題,展開一系列關於「朝井遼究竟是何方神聖?」的追蹤報導。
得獎作家有很多種,在我看來,朝井遼是屬於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種。二〇〇九年,當時還是早稻田大學新鮮人的他,憑著《聽說桐島退社了》獲得「小說昴新人賞」而出道,隔年發行單行本。原本書就賣得不錯,在改編成電影以後,銷量更直線上升,一舉突破五十五萬本。
容貌斯文,年輕上相,看似靦腆,但說起話來卻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滿自信的朝井遼,文采之外還具備著一絲文壇偶像的氣質,想當然很得讀者與媒體緣。接著,當不少人對他的實力,還抱持著觀望或存疑之心時,他便拿下了令許多日本作家欽羨的直木賞。
日本文壇,作家能在三十多歲出版第一本書,已經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歲世代就出書,同時還虜獲市場與文學獎的雙重肯定。跳脫近年來推理和刑事題材的熱潮,朝井遼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層的筆觸,情節不誇張的青春小說,獲得出版界、書店、媒體和讀者的各方面青睞,實屬難得。因此,若要說這一、兩年來,朝井遼是日本文壇最閃亮的實力超新星,我想絕非溢美之詞。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遼他真的熱愛寫作。他充滿了一股不得不寫、好多故事想說出來的創作爆發力。
高中時代在出身地岐阜縣度過,高三畢業時,朝井遼的大學入學考試,第一志願其實是國立的一橋大學。結果,卻落榜了。當時的級任老師鼓勵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學校。」沒想到他卻說:「沒辦法,我不能為了考試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寫的東西。」始終知道朝井遼愛寫也能寫的老師,於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東京!然後開始好好寫作!」就這樣,朝井遼上京,完成了高中開始動筆的第一部小說,拿下了新人獎。帶著這股衝勁,朝井遼出道後短短的四年間,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書,在獲得直木賞而家喻戶曉以前,早已累積出一批忠實讀者。
初試啼聲之作《聽說桐島退社了》是進入朝井遼小說世界的最佳入門作品。台灣的讀者在接觸到小說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為同名電影,已經知道了這個故事,給予這部青春電影挺高的評價。
雖然我也喜歡電影裡優美的畫面與光影,但是,若說故事主題帶來的驚歎與思索,還是不得不承認喜歡原著小說,遠遠勝過改編電影。正因為小說不像電影,可以利用演員的表情、攝影和音樂去傳遞,所以文字的功力就顯得更加關鍵。原著小說有很多電影裡省略的故事,以及無法說盡的細節,讓每一個角色,更顯得有血有肉。
朝井遼用著非常符合時下日本高中生的說話腔調及日語用詞,以盈滿清透質感的「空氣感」筆觸,去建構出了一個好年輕的故事。許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學生,在讀過之後,都發出一種這故事充滿極度「真實感」(リアル)的震撼,並且表示「終於有人把我們的『部活生活』(社團生活)給寫出來了」的認同。
從《聽說桐島退社了》作為原點,朝井遼藉由他的筆,以二十歲前後的日本年輕人世代為背景,如一同心圓似的在接下來的作品中,輻射出一齣齣的青春群像劇。
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隊!!》以日劇中常見的故事題材,講述一群男生組成少見的男子啦啦隊,團員們學習著彼此的磨合與互助。男孩們在不被眾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從小型的學園祭脫穎而出,到爭取全國性大賽為遠大的目標。
而《重生》這部作品同樣也設定了多位主角,將故事中的五個大學生,一腳踩在青春上,另一腳卻踏進人生新階段,那一股對於未來的左右不安,陳述得清澄澈底,被譽為閃亮的青春小說。至於《少女不畢業》則又回到了高中時代,並且將敘述觀點轉為女孩,講述七個即將離開高中校園的少女,成長中各自面對的幽微心事。
朝井遼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創作不輟的磨練中,作品內容的幅度也隨著自身經驗的累積而有所不同。
在寫作《何者》這部小說時,朝井遼自身經歷了大學畢業、求職和成為社會新鮮人的人生歷練。因此,筆下的小說主人翁所面對的難題也脫離了高中和大學的社團生活,直擊了不景氣的日本經濟環境下所謂「求職冰河期」年代,寫出日本年輕人面對求職的現實殘酷與自我存在的定義,最終獲得了直木賞的肯定。
在朝井遼的小說文體中,他的口吻經常是青春的,敘述也是輕盈的,但卻一點也不膚淺,甚至充滿力量與方向。不管旁人怎麼去看待故事裡的每一個主人翁,在他們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種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這些年輕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許比一個大人還要深沉,只是選擇不說。
友誼、愛情和親情。無論是哪一個環節的人際關係,滋生出來的羨慕與嫉妒之情,說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認同性與存在感。認同與存在,滋養出價值觀,建立一個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鏡子,得從周圍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樣。
朝井遼出版《聽說桐島退社了》時,我在每天都會經過的,距離早稻田大學最近的JR高田馬場站,看見出版社大手筆買下車站入口所有的牆柱廣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別多,海報上寫著「早大現役學生作家」令那場面頗有一種宣告接班人的氣勢與況味。
褪去學生身分以後,朝井遼成為媒體話題的另一個理由,是當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稅和稿費過生活,就會成為專職作家,但是朝井遼卻因為「不喜歡變成(傳統)作家樣子的作家」而堅持在大學畢業後就職。
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抵達離家約三十分通勤時間的公司,準時在七點走進職場附近的FirstKitchen速食店,然後打開電腦邊吃早餐邊寫作。九點鐘離開去上班,下班以後,也習慣進家庭餐廳裡吃晚飯,繼續寫作。
對於台灣作家來說,無論作品暢銷與否,身兼上班與寫作恐怕是稀鬆平常的狀態,但對日本文壇來說,上班族的暢銷作家卻很新鮮。被問到這樣不累嗎?朝井遼回答:「那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遼在現實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筆下的小說人物始終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與成人、喪失與追求之間,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聽說桐島退社了》裡的前田涼也所說的「世界會變成彩色的」。至於真的會是彩色的嗎?沒時間等待了。總之就奮不顧身地飛奔出去吧。
勇敢出發,不該只是十七歲的那個瞬間,也是長大以後不該忘記的信念。
(張維中/大學在學時出版第一本書《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學進修後,東京設計專門學校畢業,現於日本任職傳媒業。著有《夢中見》、《一日遠方》與《戀愛成就》等書。)

暖心推薦
二十歲生日時,我認為自己很老,因為人生就要結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師的附身少女那樣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頭看,才懂得二十歲是人生最耀眼的時刻,會那樣認為,是因為心中有太多焦躁與不安吧?現在的我反而認為自己還很年輕,其實是因為……我真的老了(哭噴)。青春就像衛生紙,分量看似很多很蓬鬆,其實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請斷開那些有的沒的情緒,卯起來活出閃亮的自我吧! ——青小鳥(部落客)
和《聽說桐島退社了》、《少女不畢業》一樣,《重生》渲染著朝井遼獨特的水藍色,以輕巧的溫柔筆調述說著他們的堅強。
在難以呼吸的空氣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現實中,孤獨的年輕靈魂努力地活著、奮力地散發出生命的光與熱。這就是一個描寫奮力掙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這就是讓在現實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們得到勇氣的,「重生」。
——迫水未來(部落客)
一點點毀壞、一點點心動、一點點孤獨……
朝井遼的小說裡,充滿青春的餘裕;每一次的破滅都是重生,哪個大人還有這般福利?那是專屬於年輕人們,絕無僅有的奢侈。
——神小風(小説家)
下北澤的甜點店、隨身聽、電車、美術大學,還有校園中某種可以稱為假性自由的氣氛,幫我搭出這群年輕人的舞台。他們緊抓著自己僅有的東西(雖然有,但不是很夠用的天賦、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麼也不是的壓力。我喜歡他們這種執著,即使是同儕的溫情也無法消滅這種執著,也許這才是真正可以稱之為自由的東西。
——陳又津(小説家)

目次
〈總導讀〉世界會變成彩色的 張維中
暖心推薦
小光是仙女棒
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
我無法使用魔法
重生
所有想要破壞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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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1-6 23:21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光是仙女棒
喷,剛才是誰親了我?

意識宛如白晝裡朦朧不清的月亮輪廓。思緒一片混沌,像是逐漸溶化在煉乳中的細碎刨冰一般。我難以抵擋甜美的睡眠誘惑,儘管如此,我仍沒有完全睡著。熬夜的盡頭是,清晨四點。明明剛才還生龍活虎地打著麻將,現在卻因為腰痛而躺在沙發上,真是失策。我沒刷牙也還沒卸妝,雖然想洗個澡去睡覺了,但畢竟我是主人,小光和風人也都還在;於是我緊緊抓住腦海中一個個飄過的不該睡的理由,反覆在靜靜昏睡與三分清醒之間擺盪。但此刻,睡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人親了我。我想著。
「是誰?」我瞬間想著。但小光是女生,所以一定是風人了。一定是明明很帥、卻不知為何一臉處男樣的風人。忽然間,廁所門被誰推開,有人從裡頭出來,室內的空氣也彷彿被擾動了似的。大概是小光吧。一陣風輕輕地從我身上撫過。
我說風人你呀,居然趁小光去上廁所的時候偷親我,簡直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也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一雙眼睛滴溜得像汽水上的彈珠、還耍帥地染了一頭褐髮的人,竟然是在室男……我拚命轉動著意識混沌的腦袋,翻過身背對散放著麻將的桌子。心跳得有點快。就像第一次畫眼線時畫不直、線條歪七扭八那樣,心情忐忑不安。
嘴角擅自上揚了兩毫米,笑了。眼皮底下隱隱浮現出尾崎的鎖骨。
「汐梨睡著了呢。」
背後傳來小光的聲音。糟糕,明明是刻意背對他們,但神經卻似乎變得更加敏感。身體背部可以感覺到微微震動的空氣。
「明明剛才還大口灌酒,大聲說著男友的事。」
風人邊打呵欠邊說:而且說著說著,就被我或小光自摸了。我心想「吵死了」,但風人的聲音卻讓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耳邊傳來「喀啦喀啦」的聲響。小光好像打開了窗戶。風彷彿會把半夜裡發的牢騷全部咻咻地淨化了似的,悄悄吹過整個房間。五月的黎明就像是世界的序章,好像一切才正要開始,而非才剛剛結束。
我很喜歡聽「嘩啦嘩啦」的洗牌聲。那是彷彿將時間和體力都多到不行的大學生的夜晚,徹底攪亂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才有了「正要開始」的氣氛。三人一面喝著啤酒、一面盤腿坐著打牌時,便覺得〇〇I點一點地加深。至於〇〇是什麼,其實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那種化為言語說出口就會變得膚淺的東西,在我們三人間逐漸地加深。
「一旦習慣三個人,就再也沒辦法四人打牌了耶……會讓人等得很不耐煩。」
小光彷彿自言自語似地說道。她說話的聲音澄澈美麗,讓我覺得這裡總是只有固定成員很可惜。好想讓多一點人聽一聽這個聲音。此外,也只有小光不會讓「讓人等得很不耐煩」這種現象發生,她會很快地丟我要的牌餵我。小光一面以正常的音調說「汐梨今天也好弱唷」,一面用自來水沖洗喝光的啤酒
罐。小光就像水一樣。就像閃耀著光的水面一樣,小光也會反映出閃閃發光的美麗事物。
我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小光的側臉十分美麗。她有一頭讓人難以親近的烏黑直髮,以及總是能筆直凝視著錯誤的眼眸。
「……與其說是沒辦法四人打牌,倒不如說是沒人可找。」
「不准這麼說。」
「找尾關同學不就得了。」
我在心中調侃道:喂喂喂,風人,那麼一來,你就不能親我了唷。儘管是朋友的男朋友卻沒辦法直呼名字,這也是風人讓人感覺清純的地方。不過,我男友叫做尾崎,而不是尾關。
三人打起來還很順暢的麻將,只剩下兩人的時候就沒辦法打了。我背對著熟練地開始收拾房間的兩人,心想「幸好沒找尾崎」;同時也祈禱著:「但願風人親我一事,不會對〇〇已經如此深刻的三人造成任何影響。」
小光動作靈巧地將啤酒罐斜斜地弄凹,扭轉一圈壓扁。粗暴的「嘎咻、嘎咻」聽起來很爽快。風人直到現在都還沒辦法這樣壓扁啤酒罐。
我跟尾崎交往一年。朋友則是風人和小光。
來到東京之後,他們就是我的全部。
不知不覺間,我徹底睡著了。一覺醒來,12經上午十點多,高掛在天上的太陽彷彿照著什麼美麗事
物那樣地照著街頭。房間被整理得乾乾淨淨。他們兩人明明就可以叫醒我,用不著這樣默默離去啊。
「啊,洗好的衣服……」
明明屋裡沒有別人,我卻如此嘟囔著,探頭往洗衣機裡'看。果不其然,原本想打完兩圈就去晾衣服,結果卻忘得一乾二淨,脫了水的衣服在洗衣機裡沉甸甸地糾成一團。我自暴自棄地想「算了」,然後打開冰箱,將顏色漂亮的冰麥茶一飲而盡。
如果刷了牙,就會忘記親吻的感覺吧?我都有男友了,卻想著這種不應該的事。又或者,我應該要忘記呢?反正那又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在心中如此呢喃著,同時也意識到自己被尾崎傳染了口頭禪。
那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尾崎經常這麼說著,對我露出笑容,或者伸手摸一摸我。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有時會感到很安心,有時則覺得很不安。
上大學以來,已經過了十三個月。感覺上並不是過了「一年多」,而是過了十三個月——不是「一年」這種完整的單位,而是反覆過了十三次毫無長進的一個月。
累積了這麼多毫無長進的一個月之後,我已經十九歲了。小時候的我所想像的十九歲,應該不會像這樣丟著皺巴巴的衣服、卻忘了去晾才對。
「汐梨真是大正妹,去了R大應該也會很醒目!」
故鄉——群馬的朋友,指甲閃燦著接近紅色的粉紅色,替我送行。她們說我不像群馬人。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意思,但留在故鄉的朋友都很羨慕我,所以我想,那一定不是不好的意思。
在大學的課堂上第一次見到同學時,我就反射性地心想「我不可能跟他們成為朋友」。這種心情在腦海中站得直挺挺的,簡直就像忽然筆直站立的茶梗一樣,於是我並不想違背這份心情。
拚命裝出大學生的樣子,硬是用著自己沒有的品味、對彼此品頭論足的女生,和卯足全力梳理著一點也不適合自己的M字瀏海的男生,我都不可能跟他們成為朋友。他們似乎正在詢問彼此的出身地,努力地試圖擴大話題,光是看著他們,脖子就莫名地癢了起來。「是喔,原來你來自三重啊,是喔……在名古屋附近耶。」什麼鬼啊。
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微糖的奶茶,一個人坐在教室角落時,感覺到了女生們的視線。她長得好漂亮喔。我聽到有人這麼說之後,在心裡想著「我知道喔」。一頭棕色捲髮的女生以領導者的模樣說:「我們來製作聯絡人群組吧!」我扭開寶特瓶的瓶蓋時,悄悄用右眼瞄了她一眼。想成為女生領導者的人,無論怎麼想,我都不可能和她成為朋友。都已經是大學生了還那麼做的人,我真是完全搞不懂。
上課前,坐在我周圍的只有兩個人。首先,是小光。她走進教室時,我察覺棕色捲髮的女生露出「糟糕,輸了」的表情。剪齊的瀏海、寶石般閃閃動人的烏黒長髮、不需要畫眼線就像貓一樣炯炯有神的眼眸,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比任何人更加美麗。圍在棕色捲髮的女生身邊的女生們,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很好,領導者換人了。棕色捲髮的女生,只當了一瞬間的女王。我差點就不小心笑出來。
那群女生中,有人想跟小光說話,小步靠了過去。當她正要對宛如春天小溪般輕輕飄揚的烏黑秀髮說話時——
「別一群人聚集在教室門口,閃邊啦!」
小光發出稚嫩清脆的聲音,挺直背脊,朝我的方向走來。我在心中替她的英姿拍手喝采。Bravo!Bravo!
接著,一個小型犬般的男生,顯然是對那些正喋喋不休跟女生講話的肉食男感到不安,便像乘風而來的蒲公英絨毛般,輕飄飄地來到教室角落,在不被任何人察覺到的情況下落地扎根。聽到「風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實在是太適合他了。

我把窗戶全部打開。陽光熾熱地在我身上緩緩移動。
假如我說我被風人親了,尾崎是否仍會像平常一樣地說「那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呢?
無論如何,還是先把洗好的衣服晾起來吧。我把緊緊糾成一團的衣服鬆開、丟進紅色塑膠籃裡,來到陽台。
不久前還待在屋裡的小光和風人的氣味,向著屋外散逸。對我而言,這裡原本就是陌生的城市,此時站在陽台從稍高處眺望,看起來更覺得陌生。明明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年多,卻仍無法相信這裡即將成為我「度過學生時代的城市」。住在這裡的人們是不是也跟我們一樣,通宵打麻將、洗好的衣服就丟在洗衣機裡沒晾?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看起來仍如此像是聚集著一堆毫無關聯的人的城市呢?我攤平甩開已經幾乎全乾的SPINNS(註1)T恤,將莫名有點感傷的心情一起甩到空氣中。
我也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的話,馬上就要二十歲了。
我望向閃耀著光芒的天空。如果敲一敲那片天空,另一側的人會不會翻開天空、倏地現身,把這個世界弄得天翻地覆呢?那麼一來,尾崎說不定就會改口說「事情大條了」。我這麼胡思亂想著,同時也決定要蹺掉今天的課。

那副黑内格紋的眼鏡,真是一點也不適合你。
「找您二十四圓,謝謝光臨。」
找零的同時,我一面小心地避免碰到對方的手掌,一面微微一笑。大部分男生看見這樣的笑容,都會覺得很開心,戴著跟五官_一點也不搭配的花俏眼鏡的男生,也露出一臉賺到了的表情,從店裡離開。
難道都沒有好心的朋友告訴他,那副眼鏡一點也不適合他嗎?我厭煩地這麼想,但仍面帶微笑站在收銀台前。能看穿我這副笑容的男生,只有尾崎和風人,他們分別說我這樣「好假」、「好可怕」。
聽到我說「我在大學內的麵包店打工」,大部分的人都會蹙著眉頭說:「是喔,換作是我,一定沒辦法在那種地方打工。」每當這時,我便會在心裡回答:又沒人在問你的意見,你有事嗎?平常這種話我都只會在心裡想想,但若對方是風人的話,我卻會自然地脫口而出。風人又說了一次「好可怕」。
在大學內的麵包店打工,比想像中更有趣。討厭在這裡打工的人一定會說「朋友來的時候,覺得很丟臉」吧,但反正我的朋友數量少到十根指頭就數得出來。這份工作的地點離家近、內容簡單、可以觀察客人,只要說專題報告快完蛋了就能找人調班;而且能擅自請小光吃東西,還可以捉弄風人。
大學一共有三個校區,分別是文學院的小校區、理學院的校區,以及其他學院聚集的大校區,全部都是走路就可以到的距離。我打從心裡覺得,自己念的是文學院真是太好了。跟文學院相比,其他校區的人簡直多到讓人覺得心浮氣躁;從球場上傳來網球社大聲喊叫的聲音,彷彿在說「看看我們有多愉快」似的,午餐時間的學生餐廳也幾乎沒有座位。總是一個人行動的我,大概無法被其他校區所接納。
就這點而言,這個校區的麵包店很有品味,學生餐廳裡也有許多吧檯的座位,很適合單獨用餐,感覺很好。戴著黑白格紋眼鏡的男生也會忽然現身,是很不錯的生活調劑。
注1:以原宿風格為主的休閒品牌。
「喂,喂〜」
夾子發出的「咔嚓咔嚓」聲響,令我回過神來。
「妳剛才臉上帶著微笑,卻不斷咂嘴唷。」
「咦,真的嗎?」
「假的。」
尾崎露出惡作劇的笑容,遞給我放著兩個牛奶哈密瓜麵包的托盤。甜麵包和粗壯、短髮、一身占銅色肌膚的他一點也不搭調。但還是比戴著黑白格紋眼鏡的男生好一點啦。
「你還滿常買這種可愛的麵包耶。」一次買了兩個同樣口味的麵包這件事,讓我感受到男生特有的食欲,以及那種對食物本身執著的心情。
「假如我坐在長椅上,兩手拿著這個吃,一定很可愛吧?」
那很詭異耶。我咯咯笑著收下兩百五十二圓,然後遞上收據。正想好歹說句「謝謝光臨」時,尾崎問:
「今天也來我家嗎?」
我喜歡尾崎不染髮、戴夾式耳環、不抽菸;也喜歡他短短的鬍子、結實的胸膛、血管浮出的手臂,以及難為情地翻過身去的背影。
「……嗯,今天就算了。」
我笑著這麼說的同時,也猛然想起一件事。
我的笑容很假。
「好。我再打給妳。打工的時候,別咂嘴唷。」
尾崎揮手離去。我才沒有咂嘴呢,我一面想著;面對他揮手。昨天被我親吻過、此刻只隔著一件單薄T恤的背部,不知為何卻看起來十分陌生。

我事先傳郵件(註2)告訴尾崎「我現在過去找你喔」,抵達高圓寺時,便看到他站在驗票口等我。昨天晚上我也在尾崎的公寓裡過夜。如果不搭會在中野停靠的電車,從距離我的公寓最近的車站,只要搭一班地下鐵即可前往高圓寺。
我們交往快一年了,所以從車站到公寓的路程已經很熟,但尾崎總會在驗票口等我。每次我說「你不用來接我,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他就會應道「我要順便買動元素(註3)」,還會順便買我愛吃的甜筒。只要想到因為兩公升的動元素的重量而稍微變硬的右手臂屬於我,就不禁覺得有點高興。
注2:日本的網路系統與台灣不同。對日本人來說,使用手機透過網路互傳郵件比傳門號對門號的簡訊更為方便。
注3:AQUARIUS,可口可樂公司出的運動飲料。
從我的公寓帶來的GEORGE朝倉的漫畫被丟在床上。你看了喔?我笑著說。既然借任誰都會看一看吧。尾崎這麼回應著,然後一臉難為情地把漫畫收進書櫃。雖然尾崎嘴巴上說「挺好看的,不像是少女漫畫」,但其實他根本沒看過少女漫畫;當初是我說「你八成是對少女漫畫有偏見」,硬是借給他的。沒想到他好像挺喜歡的,我於是又高興了起來。
我汆燙義大利麵,拌上培根蛋醬。趁麵體還熱熱的時候拌入切碎的起司,味道更為濃郁美味。尾崎一面說「妳老是吃那麼重口味,會早死唷」,一面用面紙替我擦拭嘴角。一開始他這樣做的時候我總是很害羞,但如今已經能從容地道謝。飯後我們吃著甜筒,兩人擠在無印良品的大懶骨頭上,尾崎自然地觸碰我。
從尾崎觸碰我、到我們理所當然地開始觸碰彼此的瞬間,我會覺得非常安心。儘管是在東京這個沒有家人的地方,我也突然切身感覺到,自己正和某個人一起活著。
燈熄掉之後,尾崎的房間變成了宇宙。他說那是高中製作的專題作品,拙劣的星象儀不斷旋轉,星星穿透過尾崎的身體。
我們在星星的守護之下,漸漸陷入懶骨頭之中。尾崎的唾液很溫暖。我的唾液大概也很溫暖。溫暖的東西和溫暖的東西交融在一起之後,心中湧現了愛意。
「我跟你說。」
尾崎溫柔地應了一聲「嗯?」,解開了我的胸罩。
「我很漂亮對吧?」
「哇!真是驚訝到反射性地哇出聲了。」
我笑道「胡說什麼」,便被他帶到床上。剛剛被我們靠著的填充了超微粒泡棉的懶骨頭,還留有我和尾崎形狀的凹痕。
我和在我上頭的尾崎眼神交會。
「所以,我很漂亮對吧?」
「我班上有個傢伙說『麵包店的店員長得很正』,頭就被我揍了一拳。」
「那個人是不是戴著黑白格紋的眼鏡?」我稍微撐起上半身。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所以……」
我隔了一會兒,再度將身體靠在床下。尾崎親吻我裸露的胸部。我趁愛意尚未湧至腦中之前,試著若無其事地說:
「我被同班的男生親了。」
尾崎從我的胸前抬起頭來。我凝視著他的眼睛。
「親吻啊。」直到去年為止都仍仔細品味著農村自然風景的雙眼裡頭,如今有人造的星星流逝而過。
「那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殘留在口中的甜筒碎片,從齒縫間掉了出來。明天早上再吃一支甜筒吧。我這麼想著。
如果不這麼想的話,我就會開始覺得很不甘心。
「不管是哪種生菜,只要淋上凱薩醬就會變好吃,對吧?同樣地,不管是哪個男人看到妳,都會想親妳啊。」
我從頭到尾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就這樣被他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回想起風人的吻的瞬間,總覺得尾崎比平常更用力地吸吮我的胸部;在那之後尾崎吻去了殘留在我口中的甜筒餘味,嘴裡變成滿是他的味道。
不管是什麼事,我似乎都無法好好傳達。毫無長進的日子徒然累積著,我就是如此填充著自己。

有第七節課(註4)的日子,隨著教授的最後一句話,一天也就幾乎到了尾聲。延長到九點半才下課也是常有的事,因為是最後一節課的緣故,所以教授會隨心所欲地從天南講到地北。我走入教室的時候心想「天已經黑了吧」,走出教室的時候則想著「天果然黑了吧」。在第七節課裡,偶爾會出現身穿西裝的男人和感覺學識淵博的歐巴桑,一个知為何有時甚至會有一身水手服的女高中生,使得教室裡散發出有點不太真實的氛圍。人與人之間確實存在著所謂的距離,所有人都認知到了這一點。而世界和這個教室之間或許也存在著距離,那個女高中生大概也非常渴望認知到這一點吧。
在夜色籠罩之下,大學顯得有些神祕。人群魚貫離去之後,大學仍默默地佇立在原地,看起來像是不可久留的地方,促使我走得比平常更快。就快到大學關門的時間了。剛剛還待在社團辦公室或練習設施裡的學生們,一面以手機查詢末班電車的發車時間,一面走向居酒屋。我獨自一人往公寓走去。
我慶幸一路上完全沒遇上紅燈,也慶幸這麼晚還買得到賣剩的薄鹽醃漬的切片鮭魚,將鑰匙輕輕插入鑰匙孔,發出「咔嚓」一聲。隨著宛如深深挖入金屬內臟的聲音,耳邊傳來小光低沉的聲音:
「妳回來啦。」
「咦?」
我覺得好像被人從心臟內側戳了一下。
「也太晚了吧?今天有第七節課嗎?」
小光今天的語調也很堅定。
「有啊,不過……妳今天怎麼來了?」
小光將光澤飽滿的白飯添到碗裡,一臉很平常的表情。氣球般鼓鼓的米飯上頭不斷升起水蒸氣,小光很珍惜似地用它蒸臉;看到這樣的她,我覺得內心如此波動的自己似乎才是有問題的一方。
注4:日本大學的一堂課為一小時半,第七節課約在晚上八點左右開始。
「妳問我怎麼來了……我想跟妳吃頓飯呀。」
「吃飯……啊。」
「還有鮭魚。」
小光指著我的左手。裝了在西友百貨買的切片鮭魚的塑膠袋像是放棄了什麼似地,無力地垂頭喪氣。
我敗給了小光,脫掉鞋子。雖然不是很常發生,但今天這種情形並不是第一次。去年冬天,小光擅自跑來煮了火鍋,讓回家的我大吃一驚,所以跟那時相比,現在還算小case了。
小光把背脊伸得直挺挺的,將頭髮盤起來繞成丸子頭。雖然沒有穿上圍裙,但我想,這一定是世界上所有男人理想中的好太太形象。
「好,來煎鮭魚吧。還有味噌湯唷。」
小光在充滿白飯香甜氣味的水蒸氣中微笑,毫不遲疑地從我手中一把搶過鮭魚。果然是薄鹽醃漬的呢。她滿意地點了點頭,扭開瓦斯爐。家裡沒有烤架,所以魚當然也是用平底鍋煎。我本來打算把第二片冷凍起來,但小光一口氣把兩片都下鍋煎了。我盯著她的側臉,脫掉襪子。許久沒接觸到空氣的腳尖感到,陣爽快。
「鮭魚要用小火慢慢煎唷。」
我整個人撲到床上。就像是被丟進尚末煎熟的鬆餅麵糊裡的巧克力豆一樣,身體暖呼呼地陷入床裡。一整天的疲憊彷彿在體內靜靜地加熱,從手指、腳趾的末端化為看不見的煙霧,逐漸蒸發。小光把鮭魚煎得滋滋作響,今天也跟平常一樣,背脊挺得直直的。
她的身影就像地平線一樣。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那麼筆直,彷彿有道無法看見的光倏地貫穿她的脊梁似的。雖然是那麼美麗,但因為看起來是那麼遙遠,所以不會有人想要占有。她永遠身處遙不可及的地方,持續地綻放無比的美。就像並不和任何事物產生交集,以自己為界線,劃分天空與大海的地平線。
為什麼呢?看著小光的時候,我偶爾會感到不安。偶爾會覺得,她那筆直、毫不動搖的身影,可能會在某一瞬間突然地完全消失。
「這個鮭魚會不會太多油脂了?簡直就像在炸魚了嘛。」
這樣沒問題嗎?嘴上這麼說著,但小光看起來好像很樂在其中。魚肉裡的油脂和牛肉、豬肉的不一樣,散發出一股柔和的氣味;混合剛煮好的白飯氣味,光是如此就已經令人食指大動。「滋滋」的聲響如今再加上「叭滋叭滋」,口水簡直都快從嘴角流下來了。
開學第一天,小光成為了全班女生的敵人。就像是因為想切蛋糕、於是就先把草莓移開那樣,她對堵在教室門口的一群女生開口說「閃邊啦」。雖然我並不打算跟那些女生和睦相處,但也沒打算與她們為敵,於是不禁有點驚訝,心情卻像是把所有蠟燭吹熄一樣痛快。在那之後,小光只對我說「我叫小光」,就坐在我旁邊。她對風人也做了同樣的自我介紹。
小光說錯的就是錯的。所以,她看起來並不像是覺得自己樹立了敵人。
一頭從肩膀如瀑落下的烏黑秀髮,彷彿在呼吸似地輕輕飄揚。
儘管如此,小光看起來卻好像沒有在呼吸。她像是處在「幾了年後也以現在的模樣活著」,或者「現在馬上消失」這兩種命運的狹縫中。
我挺起上半身。
「小光。」
「什麼事?」
「這個幾G?」我從擺放在桌上的碗中間,拿起陌生的iPod,小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真是的,幾G到底是什麼……怪獸還是什麼嗎?店員也問我要幾G,我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就依照店員的建議買了。」
小光是3C白痴。電視好像已經壞掉好一陣子了,手機當然也不是智慧型手機,社群網站則一個也沒在玩。小光只存在於這個世界裡。
「所以,是幾G?」
「64。」
「64?」我驚呼著,重複了一遍這個數字。
「怎樣啦?」
「64……豈不是把『攻殼機動隊』和『新世紀福音戰士』之類所有動畫放進去都還綽綽有餘嗎!」
「我不知道怎麼放進去,所以什麼也沒放。我也不知道怎麼用,所以都是隨機聽歌!」小光一面說「油濺起來了!」,一面跳著閃開,一臉不希望我告訴她「必須下載iTunes」的樣子。
「雖然不知道妳為什麼買了iPod,但它很有趣唷。」我一面說一面啟動小光的黃色iPod。八成是衝動之下購買的塑膠手機殼大小有點不合,唯獨貼合耳孔的耳道式耳機緊密嵌入耳機孔,因此格外顯得可憐。
「果然……」不出我所料,全部都是「未知的演出者」。因為小光不會使用iTunes,就只是隨便把電腦裡的歌曲丟進去。那麼一來,自然會變成這樣。
「我替妳輸入正確歌名,抓幾首歌進去。」
我隨手挑了兩、三首歌曲同步之後,小光端著兩個盤子過來。
「鮭魚看起來好好吃,我真是天才。話說回來,明明是晚h卻有點熱耶。」
「因為妳剛才在煎鮭魚啊。」
我笑著接過盤子,鮭魚熱燙的表面泛著濕潤的油光,不禁讓人口水直流。一片不過才七十七圓,就好吃得能讓人吃下兩碗飯,一想到這裡就覺得鮭魚真偉大。
「妳跟尾崎進展得順利嗎?」
小光將鮭魚蘸著甜味噌吃。她親手做的、裝在軟管裡的味噌,是我家冰箱裡的常備品。鮭魚的油脂讓舌頭感覺甜美而溫暖,滋味忽然在整個嘴裡散了開來。
「嗯……」
嘴邊瞬間浮現被風人親吻的感覺,我像是要吹涼燙嘴的食物似地,輕輕吹走了他的吻。
「小光,我們已經二十歲了唷。」
「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嗯〜因為總覺得我在小時候想像的二十歲,不是這樣子的。」
聽到我說的話,小光忽然笑了起來。在吃光鮭魚和味噌湯的同時,她也把白飯吃得一粒不剩,是個吃飯高手。
「我也一樣。」
我覺得小光在騙人,她從前想像的未來和現在不可能不一樣。
「即使再過二十年,我想我也在煎鮭魚吧。我覺得是那樣,一定是的。」那樣是怎樣?就算我這麼問了,小光也沒有明確回答。
驀地,我猶豫要不要告訴小光,風人親了我的事。不過還是算了。沒什麼理由,只是算了。就像發現剛買的毛衣衣袖有一點綻線時那樣,我心中殘留荞暗淡的心情,轉移了思緒。
小光的聲音為什麼如此具有溫度呢?我不時會覺得,自己好像直接用手掌包住了她的心。
鮭魚好好吃,真下飯。
「……尾崎,他都不會吃醋呢。」
我握住冒著水珠的玻璃杯,將「那真令人覺得落寞」這句話,用麥茶灌入喉嚨。
「吃醋?汐梨,妳什麼時候開始會說那種純情少女的話了?」
「我問妳啊。快二十歲的人,希望男友吃醋,很俗嗎?」
小光閉著嘴巴咀嚼,突然從唇間吐出骨頭。
「……妳有沒有在聽?」
「抱歉、抱歉,我有在聽。」
「妳看嘛,因為我很正啊。」
「我好不容易想認真聽,妳突然冒出這句話是怎樣?」
「他好歹也擔心一下我會不會劈腿嘛。」
在我的腦海中,耍帥地染了一頭褐髮的風人,慢慢地靠近,稍稍碰觸到我閉上的眼皮。我醒著唷,我想著。微微發出聲音說道。
呼。我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小小的風人的小小的親吻變得更小,突然飄浮在半空中。
「說不定我會喜歡上別人,或是別人可能會喜歡上我啊。像這樣的事,尾崎是不是完全沒有想過啊?」
絕對不會在故鄉的朋友面前說的話,但若是在小光面前,我就能說出口。小光將擦拭過嘴角的面紙揉成一小團,呼喚我的名字。汐梨。染上了味噌顏色的面紙,在桌上緩緩地鬆開。
「你們兩人是能互訴愛意的關係,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而且你們的關係也是公開的,所以能像這樣找其他人討論。」
小光突然說出這種宛如輕撫著我的背部的話。每當這種時候,她總會用像是覆了一層溫柔的膜似的眼眸看著我;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會因為看不見小光身後的景象而感到不知所措。我完全不知道她揹負著什麼而活,她左右游移的眼神,讓我覺得有點害怕。
果然,現在也是如此。
「白飯……好好吃唷。」
人家在跟妳講正經事,妳居然在講吃的?我機靈地吐槽她,然後說「戴著不適合的黒白格紋眼鏡的男生又來店裡了」,結果小光睜大眼睛說「我認識一個戴著彩虹鏡框的人喔」,讓我笑了出來。「怎麼可能有那種人!」我說。她一臉認真地說「就是有啊,開學的時候,我去參觀電影社,那個人就在那裡」。讓我笑得更開心了。
洗完碗盤後,我們像是突然想到了似地打開窗戶,小口啜飲著酒。因為吃了魚,所以今天喝日本酒。小光和我都挺能喝的,所以如果沒有風人在場勸阻,我們就會喝個不停。風人說「喝酒肚子會變大耶」,我們馬上就會停止繼續喝,但我和小光其實都不太懂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不太記得我們聊了什麼,上課上了一整天的疲憊,讓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即使開著窗戶,五月的房間裡依然潮濕悶熱。
「我想跟妳借T恤和運動褲。」
小光在房裡四處張望,嘴裡說著「冷氣還沒開耶」,她一定是在找遙控器。她嘟著嘴巴,開始調製黑醋栗烏龍調酒。黑醋栗烏龍調酒那種東西跟果汁沒什麼兩樣嘛,我心裡這麼想著的時候,才終於察覺到會覺得房間悶熱,是因為我們喝了日本酒的緣故。不知不覺間,我們好像喝了不少。
「夏天又要來了呢。」
「一成不變的夏天又要來了呢。」
真的是一成不變啊。我笑著說道,然後整個人倒在棉被上。總覺得「一成不變的夏天」這句話裡頭,充滿了毫無道理的、滿滿的幸福。
去年夏天,足立區花火節舉辦的那天,我和小光、風人2個人,像是在跟什麼較勁似的點燃了手持式的煙火。街上被不知為誰而穿的浴衣妝點得五彩繽紛,而我們則全身穿著同一色調的衣服,簡直像事先約好了一樣。總之,我們在便利商店買了煙火,往與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在不太清楚叫什麼名字的河邊點燃煙火。橋邊標示著「二級河川」(註5)。二級耶!還記得我們這樣笑鬧著。風人肩負著點燃第一支煙火的重責大任,但卻朝手拿的地方點火;在一片黒暗中,我們體會著安安靜靜的失敗。這樣開始實在太悲慘了。
注5:日本的河川等級分為一級河川和二級河川。相對於和維護人民生活、發展產業有重要相關性,由國家管理的一級河川,流域面積較小,由都道府縣管理的則為二級河川。
「還想放煙火耶。」
我把手心擱在飽到快撐破的肚子上,閉著眼睛。
回想起雜草搔著裸露小腿肚時,癢癢的感覺。只不過是穿著涼鞋到處走動幾十分鐘,就不知道被多少隻蟲叮了,隔天腳就開始癢得要命。
仙女棒散發出的火花,朧朦地照著我們三人的臉。
手中那團火花如果能持續最久不熄,就表示那個人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小光搖晃著比黒暗更為漆黑的頭髮,第一個蹲了下去。我們也跟著蹲了下去。風人的煙火一下子就燒完了,我和小光的煙火則輕輕震動著,不斷迸出火花。
微弱的光線從下方照亮了我們的臉龐。因為蹲著的緣故,所以眼前就是冒汗的膝蓋。我輕輕舔了一下,那股鹹鹹的味道讓我的胸口感到一陣苦澀。
膝蓋滲出的汗水,有著少女的味道。那是當時我卯足全力活著的味道。
不知道那些走在堤防上、穿著浴衣的人們,看見我們三人的頭緊緊地靠在,起時,心裡會想些什麼?
背後有人發出木屐「叩叩」的聲音。現在是我們三個人最幸福的時刻,我這麼想著。感覺彷彿整個身體,就連血管之中、甚至內臟和內臟之間的地方,也全都滿溢著幸福。仙女棒的那團火光像是蘊含著我們的過去和未來,期待、不安、失望、夢想,所有的,切,然後綻放出一團大大的、大大的火光。那團火光宛如淚水般,不斷顫抖、搖搖欲墜地搖晃著。我在腦海中依照時間回想著。先燒完的是誰手中的仙女棒呢?
第一個出局的風人的手掌,和小光跟我手中仍在燃燒的仙女棒,形成了一個漂亮的三角形,浮現在夏夜中。火星不斷墜落。墜落。搖搖晃晃地墜落。啊。我重重嘆了一口氣。搖搖欲墜的仙女棒,看起來就像是小光。
震了一下。
我睁開眼睛。剛剛好像稍微睡著了。小光原本正一臉認真地看著iPod,我一起身,她便像是要掩飾那個表情似地告訴我,「妳手機響了喔」。剛剛在震動的,似乎是我的手機。
我拿起放在旁邊的手機,再度「碰」地躺下來。
小孬孬(風人)
明明螢幕上出現的是如此愚蠢的名字,但我卻像是被人踩了一下肚子似地,瞬間感到全身緊繃。隨著手機的螢幕變暗,唇上被親吻的觸感也變得清晰。對了,自從那天之後,我就沒和風人見過面、也沒跟他聯絡了。
我觸碰「顯示」這兩個字。

我想找妳商量,或者應該說,我希望妳能給我一點建議。
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時,該怎麼辦呢?

風人稚嫩得不像是大學生的聲音,在耳中漸漸消失。問我這種事,我哪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啊。尾崎的手臂觸碰我身體的感受在皮膚甦醒。我把手枕在頸後,一直盯著發出風人的聲音的數位文字,直到手機螢幕變暗為止。我並不覺得風人是會傳這種郵件給我的人,不知為何,我因此有點難過了起來。
一成不變的夏天。雖然原本是這麼認為的,但或許,夏天也稍稍有了改變。
「小光。」
「嗯?」
「『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時,該怎麼辦呢?』」
我躺在床上,望著變暗了的手機螢幕,朗讀風人的郵件內容。我看不見小光的臉。白色的天花板有點髒。
「……『喜歡上』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了,還能怎樣?」
耳邊緩緩傳來彷彿由音符轉化而成的嗓音。我看不見小光的臉,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正以覆著一層溫柔的膜的眼眸,俯看著躺在床上的我。一定是。她一定正以宛如綻放著一大捧微微顫抖的火花的仙女棒般、彷彿包含著一切似的渾圓光亮眼眸看著我。
不知何時會消失不見的小光,就像是仙女棒。
不知不覺間,我睡著了。而在我還繼續睡著的時候,小光好像又起來了,在早上第一班電車發車時離開了。最後我還是忘了借她T恤和運動褲。我稍微睜開眼睛,目送她的一頭黑髮在早晨的風中飄揚著離去。

「妳男友好帥唷。」
大嶋姊頂了頂我的上臂。
「就是因為他帥,我才跟他交往呀。」
大嶋姊「呀啊〜〜」地尖叫,抱著肩膀搖來搖去,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十九歲的樣子。她從我進大學之前就在這間麵包店打工,關於這家店的一切,都是她告訴我的。像是之前在這裡打工的女生和一名男性常客交往、還因此辭掉了工作啦,或者星期二的白天有很多帥哥等等。無論店裡有沒有客人,她都會嘰嗤喳喳地閒聊,所以一點也不會無聊。
「妳男友之前也來過,對吧?」
「他來的前一天,我在他的公寓過夜喔。」
大嶋姊又「呀啊〜〜」地尖叫,像國中生聽到朋友第一次性經驗那樣做出又驚又喜的反應,簡直像是用手遮住臉、卻從指縫間眼皮眨也不眨地凝視男生在教室換衣服的樣子。我覺得她這種反應很可愛,忍不住想故意逗逗她。
「現在的大學生,果然都會手牽著手上賓館吧?」
「哎呀呀……搞不好妳讀國中的兒子,現在正跟女友在賓館開房間哦。」
聽到她第三次「呀啊〜〜」地尖叫,我覺得很滿意。小次郎也快到那個年紀了嗎?大嶋姊一面碎念著今年上國中的兒子的名字,一面替客人結帳。她替兒子取了「小次郎」這種老派的名字,我很喜歡她這樣子的品味。
我之前曾問過大嶋姊:「妳的學生時代是怎樣的啊?」結果她臉紅得像小學一年級的學生的書包一樣,靦腆地說:
「我總是跟在……像妳這種漂亮醒目、耀眼動人的女大學生的屁股後面,羨幕得要命。」
我看著大嶋姊說不上細、也無法說是長的雙腿,心想:「小次郎有這種母親,真是幸福啊。」有比我更耀眼動人的女生唷,我這樣告訴她,然後帶小光到店裡來的時候,大嶋姊果然又開始「呀啊〜〜」地鬼叫,然後轉頭問不知為何跟著來了的風人:「你是這個女生的男友?」風人則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簡直就像在演什麼鬧劇一樣。
風人一害羞就會搔頭。在那個吻之後,或許他也曾在沒人看到的地方,暗地裡搔茗頭。
「妳什麼時候才會好好工作?」
一個像是用力擠壓喉矓的低沉嗓音,從天而降。我知道大嶋姊「啊」地簡短叫了一聲。妳太會發呆了。尾崎說著,戳了一下我的頭。
「……你又要買可愛的麵包?」
我看著放在托盤上的巧克力豆麵包棒和蘋果卡士達麵包,只有半邊臉頰露出笑容。大嶋姊在隔壁的收銀台,正忙著替別的客人結帳,但她的語氣比平常高昂,真是可愛。她之前說過,像尾崎這種粗壯的類型是她的菜。
「因為我喜歡甜的。」
「知道啦。」
「比起納豆,我更愛甜納豆。」
莫名其妙。我一面笑,一面敲著收銀機。但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尾崎身後的景色,比平常更顯得遙遠。
校園中的陽光飽含著學生的氣息,閃閃發亮著。尾崎背向那片光亮站立著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麼卻看不清晰。
我感到某種危險的氣息。不知道是什麼、也不知道有多危險。正因為無法具體知道,才覺得更加危險。
「我跟你說,我今天要去你家過夜。」
今天是星期五,你星期六沒課,對吧?我一面問,一面收下零錢。這次兩邊臉頰都露出了笑容。這個笑容應該不會看起來很假,畢竟我是發自內心地流露笑容。我知道大嶋姊露出驚訝的表情,在一旁豎起耳朵偷聽。
我一面問「你課到第幾節?」,一面有些難為情地別開目光。
「抱歉。」
從左耳聽見尾崎的低沉嗓音,和從右耳聽見的大嶋姊的「謝謝光臨」,在鼻子一帶混在一起。「今天不行。那個啊,從明天開始我們全班要去河口湖(註6)班級旅遊。」
一大早就要起來,我也還沒打包行李。尾崎說著,然後就在店內開始啃起了剛買的巧克力豆麵包棒。
尾崎他們班上同學的感情很好。一定有許多外表八十分左右的女生、以及許多開朗活潑的男生,感覺像是會一堆人一起約去烤肉或玩滑雪板的那種人,換句話說,那正是我在走進自己教室的同時就捨棄了的世界。
「班級旅遊?從明天開始?這樣啊。」
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會心想:人為什麼這麼笨拙呢?還是說,這麼不善於假裝若無其事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沒跟妳說過喔?」
尾崎靈巧地舔了舔稍微沾在手指h的巧克力。
「沒有。」
「喔,不過……」
尾崎將最後一小塊麵包丟入口中。
「那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丟下_句「我會買名產回來」,便漸漸消失在那片光亮之中。學生們對明天就要開始的假日的期待,融入那片閃閃發亮的光亮之中,而他寬闊的背影在裡頭漸漸消失。
「男生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對女人來說卻很重要,對吧?」
大嶋姊遞了一條巧克力豆麵包棒給我。「我請客。這種時候啊,就要吃點甜的。」這麼大方啊,我差點笑了出來,於是趕忙將麵包啣在嘴裡。巧克力豆觸碰到舌尖,微微的甜味像是開始下起的小雨一樣,在舌頭上擴散開來。
明明同樣是巧克力,滋味卻完全不同。在尾崎公寓裡吃的巧克力甜筒,比這個更加美味。
「自己是店員卻在吃麵包,不會很奇怪嗎?」
尾崎前腳剛走,風人後腳就進來了,但直到他對我說話,我才發現他在。
注6:位於山梨縣南都留郡富士河口湖町的湖泊,為富士五湖之一。
「哎唷〜這不是那位美女的男友嗎?」
大嶋姊搶先一步發出尖叫,於是我心中的緊張「啪」一聲斷掉,忍不住笑了起來。
「風人,別顧著搔頭,快澄清啊!」我特別提醒他。
在麵包甜甜的氣味中,風人邁著大步走來走去。後背包的背帶拖得長長的,簡直就把風人小小的屁股給完全遮住了。
我們彼此都沒有提起郵件的事。
「那個,你們剛才是在聊尾關同學的事嗎?」
風人一面挑選麵包,一面提高音量說話。是啊〜他好帥唷!大嶋姊不知為何搶先這麼回答。人家明明叫做尾崎,才不叫尾關呢。我想著。
「風人,你是第一次看到那傢伙嗎?」
「嗯,其實可以說是一次也沒見過。」
這個蒸麵包該不會是剛烤好,不,剛蒸好的吧?風人開心雀躍地說著,用夾子夾起微微冒著水蒸氣的核桃蒸麵包,動作就像是對待剛從雞蛋裡孵出來的小雞般慎重。特意將「剛烤好」改口說成「剛蒸好」這一點,很像是他的作風。
「我的男友很帥吧?」
這麼說的同時,我想著自己這樣是不是很殘酷?以前跟風人聊天的時候,我明明從來不曾想過要提起尾崎的事。
——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時,該怎麼辦呢?
尾崎,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有許多事對我而言很重要。雖然對你而言,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我也要這個。」
風人拿著已經冷了的巧克力豆麵包棒過來,還監督我要把每一顆從麵包上掉下來的巧克力豆放進袋子裡。這果然也是風人的作風。
「你買的都是甜的耶。」
無法被風人小小的背部擋住的那片光亮,直直照在我的身上。
「因為妳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風人的臉頰上,有小小的酒窩。凹下去的地方像一口就能吃掉的透明果凍,令人想要用手指輕輕按住它。我看著在白皙的肌膚上所形成的小小影子,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
「週末要不要來我家?我家有鮭魚喔。」

啊。
聽到那種話,他會不會認為我家有好喝的酒啊?畢竟都已經是大學生了,比起鮭魚、說有酒還比較自然吧。不,比起那種說法,當時大嶋姊「呀啊〜〜」地尖叫,還更讓風人覺得不自然吧。
那個三十九歲的大嶋姊,一定覺得我在劈腿。說不定她回家之後,會告訴小次郎這件事。那麼一來,小次郎現在大概也覺得我在劈腿。
我用吸塵機打掃房間。把廁所的拖鞋擺好,然後將書櫃的漫畫依照集數一一排列整齊。
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邀風人來。不過,我想趁尾崎不在的期間,戳一戳那個像兔子腳印的酒窩。
在我開U之後,風人像是將尷尬的心情揉緊成一團似地,丟下一句「好啊,星期天過去」,便走出了麵包店。我努力避免和在一旁心神不寧、很想問我到底是不是在劈腿的大嶋姊對上視線,就這麼結束了工作,但卻不知該如何打發今天——整整有二十四個小時的星期六。
我並不討厭自己一個人,但是我討厭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那像是能穿透一切般射入室內的陽光。陽光徹底照亮了我的形單影隻,翻開的書頁也格外白亮。我受到陽光的引誘,從窗戶往街上望去,水泥建築看起來就像是攙了寶石般閃閃發亮,讓我覺得悲傷。太陽讓我變得很討厭隻身一人的自己。
外頭傳來機車發動引擎的聲音。機車像是要將陽光一分為二似地急馳而去,似乎是要將什麼送到某個地方。
傳封郵件給小光好了。我躺在床上打開手機,蛋幕中於是出現了去年秋天和尾崎去京都賞楓的楓葉。畫面左邊是老掉牙的勝利手勢,尾崎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模糊。望著楓葉,笑著說「好漂亮」的尾崎臉上,有個凹陷的酒窩。
不對。有酒窝的是風人。
有電話。
我反射性地按下通話紐。電話接聽得太快,反倒讓尾崎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妳接電話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因為我正在打郵件。」我撒了個謊。
「我們到河口湖了。」
「搭巴士?」
「對啊對啊。」尾崎說,「我們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他背後傳來許多陌生的聲音。光是想到他身在河口湖,就足以讓我感受到我們之間的距離,而他周圍的那些聲音又將那段距離拉得更開了。
「妳好像沒什麼精神喔?」
說著不習慣說的話的尾崎,語氣裡顯露出了不習慣的心情。
「……有嗎?」
「妳好像比昨天說話時更沒精神。」
我想起當時那片在尾崎背後不斷閃爍的光亮,不禁感到一陣暈眩。尾崎揹負著的光芒。
「你呢?」
「嗯?」
「有很多事情,即使你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對我來說卻很重要。」
我又強調了一次「有很多事情,對我來說很重要」,然後便掛斷了電話。我怎麼為什麼有這樣的心情?我到底是有多幼稚,又打算幼稚到什麼時候呢?
但永遠幼稚下去又怎樣?永遠沒辦法好好傳達想法又怎樣?我是從什麼時候,在做不到許多事的情況下,變成大人的呢?
就這樣躺在床上,牆壁上浮現出不存在的星象儀,而風人的吻悄悄地落了下來。明明絕對不會交疊的兩人的唇,但卻像是「啪」一聲闔上的手機般,精準地重疊在一起。
我想傳郵件給小光,但星期六和星期日的時候,她總是在麻布十番那裡打工;我又想傳郵件給風人,但他星期六有事,所以我們才約好星期天見面。
尾崎、小光、風人。用三根手指比出來,這就是我的世界的全部。除了他們之外,我當然還有許多知道電郵地址的朋友或是打工的同事,但我並不會主動想跟他們聯絡。這種時候我經常會覺得,說不定事實上,自己在東京是孤身一人。
時間從兩手的指縫間流逝,不知不覺間就入夜了,我看著不久前新換的電燈光線,想起了小光的眼眸。那對總楚凝視著錯誤、強而有力的眼眸上,覆蓋著一層溫柔的膜。那雙眼眸,和仙女棒的影像重疊著。飽含著千頭萬緒的、一捧渾圓的火光。從下方被照亮的小小酒窩。煙火最後熄滅的人是誰呢?最幸福的人是誰呢?像是在詢問我似地,光線一點一點變大,最後變成眼淚般的形狀,彷彿隨時都要熄滅似的顫抖著。宛如再也無法忍受世界上所有悲傷的地球般,不斷地、不斷地顫抖。
手機震動著,顯示是風人的來電。他不是說明天才有空見面嗎?於是我故意讓他焦急地等了半天之後,才接起電話。
「打給我幹嘛?你明天才要來對吧?」
我以為會跟平常一樣聽見那像炒得軟趴趴的豆芽菜般的懦弱語調,忍著笑意仔細傾聽。
「沙梨。」
從電話中流瀉出風人的聲音,他的聲音比我想像中的更加悲慘。
「小光被車撞了。」
在我腦中旋轉的星象儀停止了,風人的親吻所引起的漣漪停止了,時間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心臟跳動的速度加快了。不斷顫抖的仙女棒的火光,在黒暗中熄滅。
「妳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所措的淚水,淹沒了風人的聲音。世界從視線的角落,一一凝結。我這才知道,人一旦被太突然的悲傷所俘虜,就會變得無法動彈。
「……小光,呢?」
「她現在被送到醫院了。雖然好像失去了意識,但沒有生命危險。」
「我該去哪裡找你們?」
麻布十番站。風人一說完,我馬上掛斷手機,抓著錢包和鑰匙,衝出了家門。
一成不變的夏天?才沒有那種東西。

我一抵達麻布十番站,就發現風人在等我。我衝上樓階後,還想繼續以同樣的速度往前跑,但風人握住我的手,緩緩地說:「去醫院要搭公車。」
「妳放心,醫生說她沒有生命危險。妳先冷靜下來。」
「可是,你說她被車撞了!」
「沒事的。」
風人再度用力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說:「冷靜下來,好嗎?」在他的注視之下,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終於稍微平靜了下來。
「為什麼你可以那麼冷靜呢?」
「因為,叫救護車的人是我。」我不禁「咦」了一聲。風人毫不在意地繼續說:「她確實失去了意識,但醫生說,那大概是因為被車撞了、一時間受到了太大的驚嚇的緣故;而且她並沒有大量出血,所以醫生說她不要緊。」那個時候,你跟小光在一起嗎?我想問。但風人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
小光的父母住在外縣市,沒辦法馬上趕過來,所以她現在是一個人。風人像是想把我被嚇得七零八落的魂魄,一一拼回原本的模樣似地,不斷對我說話。聽到這裡,我突然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小光的出身地。我們友誼的開端,並不是以「你是哪裡人?」這種話題開始的,所以至今也不曾聊起這件事。
不到十分鐘公車就來了,我們一起上了車。我身上沒有零錢,於是便跟風人借了錢。
公車發出「噗咻」這種洩氣的聲音,往前行駛。我們並肩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公車搖晃得很厲害。街燈的光線不斷在臉頰上流逝,風人握著我的手說:
「醫生說,她的腳可能骨折了。」
「只有腳……骨折?頭有沒有撞到?」
「醫生說,只有腳骨折。妳放心。等我們到的時候,她一定醒了。」說到這裡,風人好像終於意識到了似地,倏地放開我的手。公車上的人非常少。
「……我說今天有事,就是要和小光見面。」
風人的聲音,像是從鎖骨的影子裡頭傳出來的。我想著。
「小光特地找我出來,想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風人在說什麼,只能點頭。沒有人按下車鈕,所以公車直接駛過了第一個站牌。
「小光,向你道歉?」
「如果告訴汐梨的話,或許會破壞我們三個人的關係也說不定,萬一那樣的話,對不起。小光是這樣說的。」
公車行駛著,發出「咔嗒咔嗒」的細小聲響。好像行駛在一片空白的地圓上似的。究竟會抵達哪裡呢?而抵達目的地之後,小光是否真的會在那裡?我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不過她說,她已經決定要告訴妳了。我本來打算明天要跟小光一起去妳家。」
我還是不知道風人到底想告訴我什麼。小光要說的事是什麼?會破壞的又是什麼呢?
「我跟小光道別之後,馬上就聽見『碰』一聲,回頭一看,發現她被車撞了。」
「自殺?」
這兩個字立刻脫口而出,它們的聲音讓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我此刻才終於意識到,在內心的深處,我一直認為就像是仙女棒的小光.說不定會在某個時候突然消失。
「不是那樣。」風人搖了搖頭。
「目擊者說,小光前面的上班族,在紅燈的時候突然衝到馬路上。那個人或許是想自殺,不過……好像是因為那個上班族的關係,小光突然也往前衝。」「……小光是想阻止他自殺嗎?」
我想起小光的那種眼神。正視錯誤的,那種眼神。
「也不是那樣。」
「不然是怎樣?」
「小光當時好像是在操作iPod。她看著螢幕、還戴著耳機,所以沒有聽見車子的聲音;於是前面的上班族一往前走,她就以為已經是綠燈了。」
我想起那副耳機。插在小光還無法熟練使用的iPod上的耳道式耳機,屏蔽了周圍的聲音。
「最後他們兩個都只有受到輕傷。在某個角度上,也可以說是小光拯救了那個上班族。」
「拯救」這兩個字很適合小光。我的思緒仍一片混亂,但稍微放下了心。
聽到小光被車撞時,感覺像是整個世界都翻轉了過來;原本覺得正確的事,原本相信的事,全部都被顛覆了。但冷靜下來想想,其實並不是那樣。小光平安無事,也沒有人死亡,並沒有發生原本相信的事被顛覆了的情況。
「可是,為什麼?」
腳t的運動鞋磨擦著沒有穿襪子的腳後跟。
「小光明明說她都是用隨機播放iPod……」
如果設定成隨機播放,就沒有必要去操作螢幕。
在公車駕駛座附近的電子顯示板上,顯示的下一個停靠站,變成了「〇〇醫院前」。感覺上,身體已經隨著公車搖搖晃晃了許久,但事實上還不到十五分鐘。風人沒有看著我,開口說:
「有些歌就是想特別找出來聽。」
——有些歌就是想特別找出來聽。
風人清澈的嗓音,在我的腦海中反覆播放。
他伸出食指按下公車的下車紐。有些昏暗的公車裡,十多顆按紐迅速地亮起小小的紅色光芒。在名為「〇〇醫院前」的公車站下車,醫院門口的白色光線,將身穿著家居服的我照得清清楚楚。「之前我不是有傳郵件給妳嗎。」「噢,那個啊。」
望著風人按下電梯按鈕的手臂,我微微覺得尷尬。
收到他傳來的那封郵件時,我問了小光該怎麼回。
「其實,那個啊,就是小光找我商量的事。」
——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時,該怎麼辦呢?
當時我躺在床上,並沒有看到小光的表情。我一直認為,回答我的時候,小光一定是以無比溫柔的眼神望著我。
可是,顯然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汐梨,聽說妳問了小光那個問題?剛剛聽到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我們搭上電梯。風人按下「5」。
我想起來了。

……「喜歡上」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了,還能怎樣?

原來那一天黎明,進入廁所的人是風人。
電梯發出「叮」一響,停了下來。

小光醒了。
她在純白的病床上挺起上半身。我看到纏在她右腳上的繃帶,覺得它奪走了小光僅有的一丁點人味。
「小光。」
我這麼呼喚她,她偏了偏頭。
「妳是誰?」
我知道風人在我身後倒抽了一口氣。
「……騙妳的啦。汐梨、風人,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吼〜妳夠了喔!」
我重重地拍了,下病床。小光像是很開心地笑了起來,連著說了好幾次抱歉。風人三步併作兩步地跑過來,要我別太用力搖晃病床。
「妳還好吧?」
冷靜下來後,我仔細察看她全身上下,似乎確實只有右腳的傷比較重。手臂和臉頰上雖然也貼著白色紗布,但小光說:「這只是小擦傷啦。」
「嚇死我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車撞。」
「我也沒想到,妳居然會在我背後被車撞。」
風人一臉憂慮地說,我才被妳嚇死了哩。「要是聽過那種聲音,妳就不會再講那種笑話了。」你太嚴肅了啦。小光逗著風人。
「我果然不適合使用iPod。」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小光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比平常更開朗。「我一專心操作,就沒注意到周圍了。」
小光比想像中更有精神,病房裡也很明亮,我於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從窗簾縫隙溜進來的夜色,無法贏過病房的白色燈光。
「我想聽汐梨替我灌的歌。」
我無法贏過小光。
「我還在想,萬一再也見不到你們的話該怎麼辦。結果醒來之後,你們都來了,我真的好開心。」我之前都對小光說了些什麼呢?我跟她說過幾次我和尾崎之間的事,或許也說了無聊的閃光話題。不過,小光全都好好地聽著我說。就連那天,她也是蘸著甜味噌吃完煎得很漂亮的鮭魚,用面紙擦拭嘴角,然後對我說:
你們兩人是能夠互訴愛意的關係。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小光。」
我一呼喚她的名字,小光便會望著我的眼睛。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小光就像是仙女棒。非常美麗、柔弱,讓人想一直、一直凝視著,總是不斷顫抖著,脆弱得像是隨時都可能消失。
那是因為,她始終將心裡的所有事情瞞著我。
「我們之間的關係怎麼可能會瓦解。」
我蹲在病床旁邊,讓自己視線的高度跟小光的眼睛一樣。
「那種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為了避免那團漂亮的火光消失,我用力地、筆直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我是小光和風人重要的朋友。」
那團火光含著眼淚,開始不停地顫抖。我不服輸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除此之外的事,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團火光已經不會消失,也不會須落在草叢中了。
「什麼不可以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什麼說不定會破壞我們三個人的關係,那些事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讓這團火光燃燒最久而不熄滅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我覺得能跟小光在一起很幸福。跟尾崎在一起也很幸福。跟風人在一起,當然也是。我們,都是最幸福的喔。沒有只有某一個人才最幸福的那種事喔。所以,我們三個人的關係,也不可能會瓦解。」小光「嗯」地點點頭,用手背擦去淚水。手中的火花已經再也不會熄滅了。
我說「我去上個廁所」,一走出病房,手機就響了。因為是在醫院裡,我本來想直接掛掉電話,但看到顯示來電的名字後,便連忙衝下樓梯、跑出醫院。
「嗨!」
在從醫院門口延伸出來的寬闊馬路上所聽見的尾崎的聲音,感覺比平常更加溫暖。
「妳現在不在家喔?在做什麼啊?」
「剛好有點事,所以不在家裡。」
一時之間想不出來該怎麼解釋。我一面調整呼吸,一面試圖將散亂的心,恢復到正確的位置。
「怎麼了?你不是在班級旅遊嗎,可以打電話嗎?」
「我現在在妳家前面。」
尾崎像是要蓋過我「咦」的驚呼聲似地,很快地說:
「剛剛妳講電話的方式跟平常不太一樣。我很擔心,所以跑回來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那團火光抖動了起來。
「尾崎,你說說平常的那句話。」
「咦?」
「說『那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直以來,小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都在忍耐著什麼,乂想著什麼呢?她是在害怕什麼,才顫抖得那麼厲害?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想改變跟小光之間的關係。
小光,那一定沒什麼大不了的。
「尾崎,拜託你,說平常的那句話。」
在電話的另一頭,尾崎困惑地說「怎麼了?妳怎麼了?」,我終於無法忍耐地哭了起來。
 楼主| 发表于 2016-11-6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
小遙的黑色短髮上夾雜著藍色的挑染,所以如果她在打工的地方,可以輕易地一眼就認出來。她跟木村KAERA(註7)一樣經常在換髮型,我很喜歡她這種特異的作風。
「小遙〜妳聽我說嘛,喂,小遙、小遙〜」
即使我正在對她說話,她仍頭也不抬地盯著手機,只有宛如黑咖啡的苦澀滋味所形成的眉間皺紋望著我。我是個矮冬瓜,一頭褐髮,講話又沒大沒小的,小遙該不會討厭我吧?這麼一想不禁有點受到打擊。但這麼說是騙人的,其實我已經習慣了。
「小遙、小遙、小遙、小遙〜」
我一面擺盪雙腿,一面用果汁罐的底部「咚、咚、咚」地敲桌子。工讀生休息室裡本來就只有我和小遙,這麼一鬧之後,簡直像是只有我一個人一樣。
「吵死了,我要在字典裡『厚話(聒噪)』的解釋底下寫上『佐久間翔多』。」
小遙像是想把厭惡的心情也一併關掉似地闔上手機,狠狠瞪著我。我已經習慣了,所以並不害怕。這麼說也是騙人的,其實我還是有一點點害怕啦。
「字典裡沒有『厚話』這兩個字啦!小〜遙~~~」
「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把我的名字拖那麼長?」
你真是有夠不穩重的耶。小遙完全沒打算要繼續原本的話題,先是數落我的缺點,然後又說「我今天忘了帶錢包,你去買點喝的給我」,想敲我的竹槓。我偷偷地「靠〜」了一聲,便去買了她常喝的無
糖罐裝咖啡。小遙說「謝啦」,把手指搭在拉環上。我看著屬於女生的纖細手指,腦海中閃現小椿無名指的影像。
「我跟妳說,那個小椿,那個好可愛、好可愛的小椿。」
「我說你,還真的老是跟在女生屁股後面啊。」
「才沒有呢!我只跟在小椿的屁股後面!」
我從椅子上起身,以表達自己堅決的立場;但小遙只是像在彈鼻屎似地說「噁心死了」。
打工的休息時間裡,我通常都待在這個只有自動販賣機的房間。我會先去廁所照鏡子,隨手撥一撥頭髮,然後走向這間純白的休息室。休息室裡放了幾本雜誌和零食,一個人的時候,我大多會翻閱雜誌,自言自語地說「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呢〜」,像是這樣消磨休息時間;但是,當休息時間和小遙重疊時,則會完全不同。完完全全地不同。一百八十度地不同。「你今天又想打聽小椿的什麼事?」
小遙彷彿驅趕蒼蠅那樣揮揮手、示意我坐下來之後,把頭髮撥到耳朵後面。小遙形狀姣好的耳垂上,一副垂式的珠寶耳環正在搖搖晃晃。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寶石,但總之,十字架的耳環很適合酷酷的小遙。小遙跟我同年,但她沒有上大學,似乎是在念舞蹈的專科學校。小遙說她跳的就是所謂的街舞,但我其實聽不太懂。據說她會在澀谷的夜店活動中跳舞。不管我問她什麼,最後總是聽不太懂她的回答,只是,擁有這種姿色的小遙跳起舞來,絕對很酷。可是,是在哪條街啊?國道嗎?
注7:1984-,日本女歌手,時尚模特兒。
「妳想問我想問小椿的什麼事喔?我可以問嗎?真的可以問嗎?」小遙愈來愈不耐煩,讓我有點開心起來。
「你不必這樣一直重複我說過的話。」
「小椿,曾經跟什麼樣的男生交往過啊?」
我盯著小遙的眼睛,認真地問。小遙露出萬聖節南瓜般的笑容,說:
「比起現在的男友,你更在意她以前的男朋友?」
壞心眼!老巫婆!我在心中這麼大叫著,然後小聲嘟囔:「因為,小椿自己就常炫耀現在男友的事了。」你好可憐喔〜小遙嘴上這麼說.但卻笑得很開心。被她取笑「你好可憐」的我真是可憐啊。
「從高中時期開始,小椿對男人的品味就真〜的很怪。或者應該說是,她沒什麼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假的?那些都是怎樣的人啊?」
「像你這樣的男人。」
我氣得鼓起腮幫子。小遙指著我的臉,咧嘴一笑。這個超級虐待狂、簡直像魔女一樣的小遙,居然跟彷彿剛做好的棉花糖,樣的小椿,在高中時期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學,真是令人無法相信。女生真是難懂。不過,我聽到小遙和小椿念同一所高中時,馬上就決定要任她使喚了,雖然在那之前,我明明就因為害怕她那頭藍色的挑染而不敢跟她講話。我就是這種男人。相較於女人心,男人心就是這麼犯賤。
我勉強考上現在念的大學後,在校園偶然發現了小椿的身影,在我眼中看起來,陽光似乎全聚集在她一個人的身上。望著小椿身邊圍繞著的一堆愛慕者,我原本還感慨萬千地想著:人生真不公平;於是後來我在同一個班級看見小椿時,不禁覺得陽光這次終於聚集在自己身上了。我在心中吶喊:蠢得跟豬一樣的我之所以能在答案紙上引發了奇蹟、進入這所大學就讀,也一定是因為這位女神的指引!
「例如說,就像那個覬覦她的肉體而追求她、很有女人緣的學長吧。」
我將小遙的冷言冷語趕出腦海,想起小椿那偶像般的外貌與出眾的身材。她的身高比一般人高,亮褐色的秀髮蓬鬆捲翹,雙眼皮的眼阵宛如剛出生的小貓般水靈明亮,身材苗條但胸部卻意外地大,迷你裙底下的修長雙腿則令人想伸出鹹豬手……不對、不對,我將不知不覺間冒出來的欲望塞到內心深處。「我記得好像曾有個萬人迷的足球社學長,對她展開了死纏爛打的追求攻勢……」
「對、對、對,就是那種感覺。像那個大她兩屆的足球社學長、和大她一屆的籃球社學長,接近她的都是那種傢伙。」
「感覺都是引人注目的型男。」
「感覺只是光靠著長相才活到今天。」
小遙斜眼看了我一眼。
「翔多,畢竟你也是男人,雖然成天把小椿掛在嘴上,但卻仍會跟其他女人上床,對吧?」
畢竟你是混吃等死的大學生嘛。小遙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又說「我真的沒辦法接受那種男人」,朝我的胯下咂嘴。我將她的言行擅自解釋為「雖然小遙這麼說但八成也很愛嘿咻,畢竟她在國道上跳舞」,然後想起昨天聚餐時遇到的女子大學大一生。她若無其事地一會兒將手掌放在我鼓脹的胸肌之間,一會兒又放在我腿毛濃密的大腿上。幸好我已經跟她交換了聯絡方式,等一下傳郵件給她好了。
「……瞧你一臉色瞇瞇的樣子。」「因為男人能夠透視女人的衣服。」
「你凍死算了(註8)!」
「這句吐槽好!」我拍手叫好。但小遙無精打采地說「我的休息時間結束了」,便拿著空罐站了起來。我碎碎念道「小遙不在,好無聊哦〜」,精確地說,其實是「擁有許多關於小椿的資訊的小遙不在,好無聊哦〜」。
小遙一臉「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麼哦」的表情,對我說:
「所以,加油啦。小椿她啊,喜歡以前的外國電影,如果你打扮成時髦的演員,就能跟她交往了嘛。還要留胸毛。」
她對我嘻嘻竊笑。總是這樣,最後小遙總會從背後推我一把。所以望著她從休息室離去的背影,我總是沒來由地想低頭向她致謝。小遙將手機交給主任保管後,便回去工作了。真酷。除了小遙之外,我不認識那麼適合藍色挑染的女生。
我跟念女子大學的女生互相傳著郵件,休息時間便在一轉眼間結束了,於是將手機交給主任保管、回到工作崗位。從開始做電話客服的打H,到現在已經四個月了,至今還是會緊張。但因為之前的打工都持續不了三個月,所以對我來說,這份打工已經算是待得很久的了。每次乾脆地換打工時我總會想,以後出社會工作時,自己會怎麼樣呢?無論是居酒屋還是便利商店,店長好像都很討厭我。我想,大概是被店長發現我一點都不想「對店裡有所貢獻」吧;但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想有什麼貢獻。最後我對工作厭煩、辭掉打工時,總會心想..我是不是個沒用的人?我雖然把這件事當作笑話那樣地跟身邊的人說,但其實覺得很痛苦。
我不認為自己能獨立生活,還沒考到汽車駕照,也不像小遙一樣,擁有舞蹈這種與眾不同的天賦。我三天兩頭換打工,沒有女友,雖然有女生願意跟我上床,但我覺得,從前自己想像中的十九歲應該不是這樣。高中時到班上的實習老師,應該是比現在的我大兩歲吧?別傻了,我哪配得上人家啊。我啊,青椒一定要切成細絲的才吃,還會把茶碗蒸裡頭的香菇挑掉。不過這些可能跟那個沒什麼關係啦。
這種時候想起的朋友的臉,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比平常還要更加成熟。像是從汽車副駕駛座看到的阿純的側臉、愛看大江健三郎的書的結實子長長的睫毛、以讀者模特兒(註9)的身分登上雜誌的小椿的笑容。至少,大家都比我成熟得多。
注8:透視和凍死在日文中發音相同。
注9:登上時尚雜誌的時尚模特兒當中,一般讀者以女大學生或粉領族的身分登上雜誌的模特兒。
被指出了幾個失誤之後,我結束打工,朝車站走去。做電話客服的打工時,手機會被收走,所以打工結束後檢視新郵件是一個小樂趣。可是,念女子大學的女生沒有回覆訊息。我們知道彼此都住在家裡,或許她是突然懶得理我了吧。除了電子報和以前加入的社團所傳來的群組郵件之外,只有阿純傳來的「抱歉,我會遲刀」,八成是相當趕時間時打的郵件。我像顆洩了氣的氣球。這傢伙打錯字也就算了,還傳錯人,真是可憐……可憐到被我覺得可憐……
小遙走在前面,我大喊:「小遙〜」小遙一個轉身、回過頭來,挑染成藍色的頭髮飄動著;她用比我更大聲的音量說:「別大聲叫啦!」
打工結束後的新宿街頭,陌生的路人看起來更加陌生了。
明天是星期一。第二節才有課。
……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呢?

星期一第二節課的老師果然沒有管得很嚴。我稍微遲到了一點,坐到位子上時,老師只是輕輕朝我飄來一個眼神,完全沒有打亂她正在朗讀詩的節奏。
根據大學的資訊手冊,星期一第二節課「現代詩的世界」在「容易取得學分的課程排行榜」中排名第四,因此我選修了這堂課。也就是說,我對這堂課並沒有興趣,完全只是因為輕鬆才選修的。在這堂課上,年齡宛如千層派般一層層疊得很漂亮的女老師會花上大量的時間朗讀詩,好讓所有學生鑑賞。我老是不斷地起雞母皮,在九十分鐘的上課期間裡,好幾次都有想要大叫著在教室裡跑來跑去的衝動。我想要攪亂那群浸淫在詩的氛圍中的女學生的意識。
我環顧教室一圈,尋找那顆捲毛頭。捲得像是被貴婦溺愛著的愛犬的毛,令人想胡亂撥弄、我很喜歡的那顆捲毛頭。我坐到他正後方的位子。
我完全沒有那種能在教室裡抬頭挺胸發表自己樂團歌詞的膽量,也一點都不想在下課後,像在遞交情書那樣地請老師過目自己寫的詩。我反倒想著「你們搞屁啊?」,然後瞇起了眼睛。你們以為自己有那種天分嗎?以為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嗎?我以像小遙一樣十分壞心的眼神,望著這間教室。
有著貴婦愛犬般的捲毛頭的這傢伙,彷彿在炫耀什麼似地將一本名為《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的書放在桌上。放在那裡的感覺簡直就像故意想讓別人看見嘛。讓我看看作者是誰?艾米班德(註10)?誰啊!
我跟平常一樣翻著《YOUNG JUMP》,九十分鐘就這麼過去了。下課後,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
注10:AimeeBender,1969-,美國知名短篇小說家,成名作即是《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The Girl in the Flammable skirt)。
注11:集英社發行的青年漫畫雜誌。
快步跑向教授,我用眼角望著她。她小小的雙手小心地抱著一本筆記本,那裡頭一定寫滿了那種少女懷春的句子。我的媽呀,丟臉死了。真搞不懂那種人都在想什麼。
「假如裙子會燃燒的話,內褲不就被人看光光了?」
我從後面用力撥亂那顆捲毛頭。
「這本書是什麼?A書?」
「……翔多,你今天又遲到了吧?」
你真的很混耶。捲毛頭說著,回過頭來。裙帶菜般波浪起伏的黑髮間出現了一副彩虹鏡框,每次看到都覺得實在不適合他。
「我說禮生啊,你是視力不好嗎?」
「如果沒有這副眼鏡,我就拍不出好影片。」
「嗯,禮生大大今天也在說火星話〜」
不管我怎麼開玩笑,禮生都一點也不在意,好像我說的話是在放屁一樣。禮生和小遙看事情的角度完全不一樣,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看不起我。看不起就看不起,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跟禮生是在剛—那門「現代詩的世界」的課裡認識的,在那之前完全沒有說過話。這門課第一次上課時,我偶然(不幸地?)坐在禮生的旁邊,於是就這麼認識了。他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要不要在我的電影中演出?」
「咦?不、不要!」
當時我正用手機瀏覽色情網站,慌忙遮起螢幕這麼回答。那是我第一次仔細看禮生的臉:蟲子一旦爬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的蓬亂捲毛頭,以及彩虹顔色的鏡框,都令我張口結舌。禮生好像絲毫不在意我的反應,繼續滔滔地不絕地說著學生電影有多棒。喔〜這是多麼美好的相遇啊!
「如果沒有這副眼鏡,我就拍不出好影片。」
剛剛禮生才認真地說了這句話。所以,我也只好硬著頭皮開玩笑。
這所大學,尤其是這個校區裡,有許多「那種」人。一臉「我跟別人不一樣、擁有自己的世界」的昂首闊步的人。以為自己能成為somebody的人。不過,在這些人當中,禮生又顯得格外特別,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才好,總之,就是很特別。首先,初次見面、一起吃午餐時,他沒完沒了地講著學生電影和「終極追殺令」(註12)這部電影有多棒,結果害我第三節課遲到。禮生在對「終極追殺令」高談闊論耶……對眼前這幕滑稽的景象,我不禁在心裡感到可笑,然後精打細算地在GEO(註13)租了DVD。
我知道少女時期的娜塔莉波曼(註14)很可愛,但是我心中的感想僅止於此。那部片確實很感人,但也只不過就是很感人而已。
注12:原文Leon:The Professional
注13:總公司位於愛知縣名古屋的連鎖影音出租店。
注14:NataliePortman,1981-,童星起步的以色列裔美國女演員。
「要不要吃午餐?」
我抬起下顎指著自助式餐一I。之後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但每個星期一都會跟這傢伙一起吃午餐。我想告訴從前想著「藝術家不知道都吃些什麼東西呀?」的自己說:吃茄子啊。跟一般人一樣,吃炸茄子之類的食物。
「我要去圖書館還書,翔多,替我占位子。」
禮生拿著《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那本A書,快步朝圓書館走去。為什麼不把眼鏡底下的頭髮撥出來?這樣很難看清楚眼前的東西吧?話說回來,為什麼他的鏡框顏色是彩虹的?他有一大堆讓我想調侃的地方,但我總是來不及調侃他。
禮生加入了好幾個電影社團,總之就是不斷地看電影跟拍電影。我之前聽他說過他的電影劇本情節,但是感覺毫無情節上的起承轉合、徒有一股憂傷的氣息,而我對這種電影實在沒辦法。當然,我沒有說出口,但在受到禮生邀請、不小心去了那部作品的放映會時,完全無法忍受瀰漫在整個室內的那股難以形容的氣氛。
所謂的放映室,只是用黑色窗簾將一間教室圍起來的地方,偶爾會有人進出,忽明忽暗地,令人無法專注。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很沒坐相地伸長了雙腿。一言以蔽之,那是一部像梅雨般的電影。整部片持續著一種無法言喻、陰鬱而不舒服的感覺:啊,剛才結束了嗎?梅雨季要過去了嗎?啊,這是下一部作品?那剛剛那幕就這樣結束了?劇情到底是怎麼演變、然後結束的?最後為什麼要槍機呢?總之,當我看得一頭霧水,想對身旁的人說話時,對方的側臉卻充滿了恍惚的神情,於是我悄悄地走出了那間教室。我在出口處拿到許多傳單,在回家的路上全扔了。
明明有這麼多人,但卻幾乎都是沒什麼關係的陌生人,大學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空間。在擁擠的自助式餐廳裡,我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
不知道為什麼,我拿「那種」人沒轍。覺得自己能夠成為somebody的人,下課後拿自己寫的詩去給老師看的人,能在課堂上發表不知道在寫什麼的自創歌詞的人,拍攝內容膚淺的抽象電影的人。還有一面點頭,一面讀、聽或看著什麼的人。
都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我邊想邊解除了手機的螢幕鎖。自從前女友擅自偷看我的手機之後,我就一定會上鎖。沒有人傳郵件來。反正最後也是不得不進入一般企業上班,從事即使請了假、也總有人能代理職務的工作;偶爾妥善地使用年假,就這麼工作四十幾年。午餐大概也是用一個銅板解決吧。我也會這樣吧。捨棄掉所謂的自尊後,竟會變得如此輕鬆。
但又是為什麼呢?每當想著這種事,就會像吃到什麼很辣的東西似地,舌頭上一陣刺痛。
「我已經買好了。」
禮生端著放了炸茄子的托盤回來。「又是這個啊!」我丟下這句話,就趕緊去搶食物了。
一回到位子上,禮生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間也OK。」
他馬上說起了莫名其妙的話。
「你在講什麼?」我邊拉椅子邊問。隨口問問。
「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間也OK。」
「……我要開動了。」
「你倒過來念念看。」
我一面咀嚼著三百九十九圓的大碗炸雞沙拉蓋飯,一面在腦海中將他剛才說的話全部重新排列。炸雞和美乃滋十分美味,我配著大量的白飯扒進口中;吞嚥到肚子裡之前,我發現剛剛他說的那句話,倒過來念也完全一樣。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間也OK(註15)。
「對吧?」
禮生大大唷,你究竟在對什麼對啊?不過,的確還滿酷的。我很少覺得禮生的話很酷,但就某種層面上來說,戴著彩虹鏡框確實也滿酷的。
「最近看的電影裡出現回文這種東西,然後我就迷上了。啊,這種從頭念或倒著念都一樣的句子,叫做回文。」
「……啊,回文啊。我水準太爛了所以沒有發現。」
雖然跟小遙的角度不同,但禮生一定也很看不起我吧。我這麼心想,然後配著飲水機的麥茶,將炸雞吞下肚子。不過呢,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沒什麼大不了的。比起看不起別人而活,被人看不起地活著,應該比較輕鬆。應該啦。
「雅子妃和啄木鳥和雅子妃(註16)。」我說。
「報紙和蕃茄和報紙(註17)。」禮生說。
「房間和白襯衫和我(註18)。」禮生語塞了。
我贏了。禮生一臉「見鬼了」的表情,開始吃起炸茄子。他總是帶著看起來很重的器材。今天是攝影機和鋁梯。
「禮生,你有女友嗎?」雖然突然被人問起這種事,禮生也沒什麼反應。好像無關痛癢似地。「沒有。因為我覺得只有透過攝影機看到的女性才迷人。」
「也就是說,你想成為A片導演?」
「……翔多,你之前說的麵包店的可愛店員呢?」
「哎呀,那只是說說而已。小椿那種可愛到不行的女生,才是我的真命天女。」
注15:原文為「いいもの食い、部屋へ行くのもいい」,發音為i i mo no ku i he ya he i ku no mo i i。
注16:原文為「雅子様とキツツキと雅子様」,發音為ma sa co sa ma to ki tsu tsu ki to ma sa co sa ma。
注17:原文為「新聞紙とトマトと新聞紙」,發音為shi n bu n shi to to ma to to shi n bu n shi。
注18:原文為「部屋とYシヤツと私」,發音為he ya to wa i sha tsu to wa ta shi。這句從頭念和倒著念不一樣。另外,這也是日本女歌手平松愛理的第八張單曲,是首描寫一九九〇年代日本女性心理的流行音樂。
「是喔〜」
禮生語調低沉地應著。他真的是滿不在乎耶。換個話題好了。
「你下次要拍哪種電影啊?」
我用筷子指了指器材。「與其說是電影,倒不說是向『終極追殺令』致敬的作品」,禮生眉飛色舞地說,同時啜飮著味噌湯。看來又要開始長篇大論了。我舔了舔沾在嘴唇上的美乃滋和油脂。
「我還是忘不了看完『終極追殺令』時的感動。那部電影中的娜塔莉波曼是永恆的。其實那是第一部蘿莉控電影喔。當時的娜塔莉波曼,身上有著一股尚未完成的魅力。我追尋著那種女性,決定等現在負責擔任副導演的作品拍完之後,就要開始嘔心瀝血地拍攝日版的『終極追殺令』。我要讓演員和工作人員徹底追隨我的腳步。我T定了決心,要親手打造『小魔女』中的瑪蒂達(註19)。」
哇〜嗯嗯嗯。是喔。哦〜哇嗚……我敷衍地隨聲附和,但禮生好像沒有發現。
禮生講爽了之後,從位子上起身。他忙碌地扛起器材和隨身物品,一堆破銅爛鐵像是在大合唱似地咯嗒作響,吵得要命。
「喂〜禮生〜」
我以像是在對小遙說話的語調說道。
「第一次見面那一天,你為什麼問我要不要演電影啊?」
彩虹鏡框的鏡片底下、宛如生物一樣波浪起伏的頭髮縫隙間,禮生的雙眼注視著我。
「……因為你最像大學生。」
禮生的瞳孔接近綠色。語氣的溫度很低。
掰啦。他邊說邊邁開步伐。我將身體靠在椅背上,目送禮生撥開人群離去的背影。總覺得他剛才對我說了超沒禮貌的話。不,或許那是很普通的話也說不定?我實在搞不懂。
說要親手打造瑪蒂達、揹著器材的禮生,背影看起來就像是揹負著全天下的自由。他的背影散發出大量甜美的氣味,彷彿在說:我今後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能夠呈現任何事物。不過,其實也是最不自由的。他應該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因為,就要二十歲了。
我和禮生(註20)。倒過來念也一樣。剛才腦海中浮現這句回文,但我沒有說出口。我就算整個人倒立,也無法變成禮生。

注19:「小魔女」電影原文為Matilda,由瑪拉·威爾森(MaraWilson;1987—,六歲出道的美國演員,長相甜美)飾演。
注20:原文為「オレと礼生」,發音為o re to re o。
叮咚。到處響著這個熟悉的聲音。
「喂,翔多,你已經臉紅了。」
阿純一面將毛豆拋入口,一面指著我說。結實子愉快地笑道「真的耶,你的酒量永遠都這麼差」,小椿也笑得像太陽花一樣燦爛。我之所以臉紅,可不只是因為喝了啤酒的關係!我看著小椿身上那件領口開得很低的衣服,這麼想著。為什麼佐佐木希(註21)會在這種地方?不不不,她是小椿!為什麼今天也這麼可愛啊〜啊〜啊。我將濕毛巾抵在臉上。幾乎都乾了的濕毛巾,並沒有令我發燙的臉冷卻多少。
「我可以再點一杯啤酒嗎?」
聽到結實子像玻璃藝品一樣晶瑩剔透的嗓音,小椿也舉手說「我也要、我也要」。除了我之外,他們三人都很會喝;此外,這種總之先點杯啤酒的舉動也不是我的作風。其實我想點卡魯哇牛奶(註22)或草莓鮮果粒莎瓦,但因為是在小椿面前,於是便忍住沒點。
今天晚上我們四人來喝吧!晚上七點,到車站前的我家來討論班級旅遊的事!
收到丘島純傳來的郵件時,我想起之前收到「抱歉,我會遲刀」的時候,以為他傳錯人了。不過,這次沒錯,確實是在約我們喝酒。我還以為他又傳錯了呢。
無論約得再怎麼突然,我們四人總會聚在一起喝酒。找地方和聯絡的人大多都是阿純,我每次都會想要高舉雙手、大喊「跟這傢伙當朋友真好〜」。
我跟阿純彼此都知道他喜歡結實子、而我喜歡小椿之後,我們之間的情誼變得更加堅定。結實子和小椿在班上是一對很顯眼的好姊妹,而我和阿純則是班上的活動幹事。我們在教室裡公布事情時,就算有人故意在旁邊開我們的玩笑,氣氛也不會變得很僵。
從家裡出發前,我只用髮蠟整理了一下右邊的褐色短髮,然後傳給小遙一封像是在騙人、但其實是真的的郵件,內容是「我等一下要跟小椿♥去喝酒〜!」。只要想像小遙不爽的表情,我就像是心臟被人搔癢那樣,開心了起來。
三人份的啤酒送上桌。我的第一杯中杯生啤酒還剩下一半多。
我坐在阿純的對面、小椿的隔壁、結實子的斜對面。我們四人就像是熱騰騰的白飯、納豆、味噌湯和烤魚湊在一起一樣,變得天下無敵。
「那個啊,班級旅遊就快到了。」
阿純舔了舔沾到雞肉丸醬汁的手。「目的地是河口湖嗎?」「河口湖有什麼?」「河口小雞雞?」「如果不傳郵件給聯絡人群組中的所有人,會不會有人忘記?」我低級到破表的冷笑話,被眾人的發言給淹沒了。
「如果真的要烤肉,就得事先決定採買的事。聽說烤肉用具可以在小木屋租,但食材就得自己想辦法了……」
注21:1988-日本女演員、歌手、時尚模特兒。
注22:Kahlua and Milk,咖啡利口酒「Kahlua」加牛奶的一款調酒。
每次這種事都是我在決定,真是麻煩死了。阿純雖然嘴上這麼說,但表情好像有點開心。「阿純,多虧有你,上一次班級旅遊也很愉快。」結實子說。她總是會在正確的時間點,附上正確的意見。第一次認識她時,阿純口中便碎碎念著「結實子長得好像那個誰啊」。麻生久美子(註23)!從我嘴裡迸出了一個絕妙的答案。
「大家一起烤肉,一定很愉快!阿純,就靠你囉〜」
河口湖的景色一定很美。小椿笑著說。她的聲音像是裹上了口紅的粉紅色,一陣陣刺激著男人心中思春期的部分。
「哎呀,採買還是要大家分工負責……對了,小椿,妳之前沒來上課,又去拍攝了嗎?」阿純加點了起司春捲。
「噢……是啊。怎麼了?」
「沒什麼,因為我看到妳的照片又登上新的雜誌〜」讀者模特兒也真辛苦啊。阿純說著,把蘸了大量蕃茄醬的薯條啣在嘴裡。
「小椿在大學裡也是名人嘛。」結實子馬t喝乾了啤酒。在場的眾人當中,酒量最好的確實是結實子。每次阿純試圖追上她喝酒的速度,卻總是喝到路走不穩。
「讀者模特兒耶,真厲害〜」我一面說一面想起了小遙說過的話。她從高中時期就接受模特兒的試鏡,登上了雜誌,所以身邊的人自然是對她百般奉承。當然本人也是真的很可愛啦。
「一點也不厲害。我只是玩票性質的而已。」哎唷,一般玩票性質的人根本不會想要成為讀者模特兒啦……
「髮型師會不會擅自改變模特兒的髮型啊?妳不討厭那樣嗎?」阿純說。起司春捲送來了。
「噢……有時候髮型師會叫我改變髮型,但坦白說,我都假裝沒聽見。我討厭那樣。啊,可是……」
小椿舔了舔沾到毛豆鹽水的手指,我的目光瞬間被她的嘴唇吸引。
「啊,不過,假如是喜歡的人那麼說,我馬上就會照對方說的那樣去改變髮型喔。」
開玩笑的啦。小椿笑著說,搖曳著有如香甜蜂蜜般的褐色亮澤秀髮。原來是在放閃唷!結實子說,又將酒一飲而盡。這傢伙喝第幾杯了?
「放閃?如果妳指的是之前那個專科學生的話,我們已經分手了喔。而且已經分手好一陣子了。」「咦!什麼時候的事!」
結實子制止了差點就「咯嗒」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我。我也不知道耶。阿純說。為什麼分手啊?我大聲問,結實子似乎稍微瞪了我一眼。是他們分手的時候有點不愉快嗎?不過,那跟我無關。我只想
注23:1978-日本女演員。
好好確認小椿和男友分手了這個事實。
「咦,你們為什麼交往不下去了呀?」我故意不看結實子的臉,這麼開口問道。
「我們有點不合吧。對交往的價值觀有點出入。他會跟女生兩人單獨去吃飯。嗯,講難聽一點,他有點輕浮。不過,他很有個性,很帥氣倒也是真的。」
我可不是還有點依依不捨喔。小椿說著,將杯中的飲料一飲而盡。我看著她,回想起禮生說過「因為你最像大學生」的那句話,然後想像自己將彩虹鏡框用力地踩爛。反正我沒有什麼個性。因為是大學生、所以就很像大學生,這到底有什麼不對?
阿純很體貼,所以至今總是會避免話題轉到小椿的男友身上。不過,小椿經常主動提起那個經由朋友介紹而認識、就讀專科學校的男友。每當她提起,我就會輕輕捏著大腿來掩蓋心痛。
阿純看了我一眼,霎時咧嘴一笑。你真是個好人啊。我這麼想著,也對他咧嘴一笑。結實子似乎看到了我們兩人的舉動,但我不以為意。阿純十分開心地跟結實子聊天,笑起來時兩頰柔軟鼓起的肌肉像是水煮蛋一般。我覺得他望著結實子說話的側臉,比他開車時帥多了,但我並不會告訴他這件事。
「妳是不是好久沒有過沒男友的生日了?」別說了。聽到結實子這句話,小椿不太高興地說。「小椿生日要到了嗎?」「翔多,你不知道嗎?」去年不是辦了派對嗎?結實子說。我凝視著正在加點啤酒的結實子。我功課做得真是太不夠了。「今年有拍攝的工作,所以不用替我辦了,工作人員會替我慶祝。」小椿說。我馬上假裝去廁所,偷偷告訴店員「小椿最近生日」,然後請他們準備免費的蛋糕。
後來我們哇啦哇啦地聊著想在河口湖做的事,然後玩起了大喜利(註24):題目像是烤肉、釣魚、徹夜喝酒、到處泡湯、全員逃走中、徹夜玩疊疊樂、期末報告等等。盡興地散會之後,我跟阿純先送兩個女生到車站,然後兩人便在車站周邊信步而行。我想最後採買烤肉的食材、預定租借的烤肉用具等等的工作,大概還是會落到阿純頭上吧。我早已錯過了最後一班電車,所以打算到阿純的公寓過夜,然後打「世界足球競賽」到天亮。像這樣走著走著,晚風颼颼地帶走醉意,令我感覺剛才的歡笑時光似乎正逐漸飄向過去、消失不見。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會為了讓心情high起來而去喝酒的呢?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為了能和第一次見面的人毫無拘束地聊天,酒變成了重要的媒介呢?我想起光是眾人湊在一起,就熱鬧萬分的國、高中時期。在過了末班車時間的街頭,喝到在迴轉道上嘔吐的人,應該也有過那種時期吧。不管吃再多油炸食物,身上也不會長贅肉,只要一顆籃球就能玩到天黑,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腳踏車,看到朋友買來的A書就大驚小怪,窩在朋友家裡猛看在家人面前絕對不會看的《草莓100%》(註25)。
就要二十歲了啊。
「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呢〜」
注24:原本是相聲、歌舞伎中的最後一個節目,「喜利」意指觀眾歡喜,表演者得利。近年來,出現在電視節目中的「大喜利」,大多是來賓針對主持人的出題,搞笑回答的各種文字遊戲。
注25:河下水希畫的校園戀愛漫畫。
我朝著夜空盡情地伸展身體。
「聚餐很有趣啊。」
阿純說。有趣指的不是那種事啦。啊,算了。我沒有說出心裡想的事,只說:要加油喔,河口湖。
「你、你才要加油咧!」
「廢〜話!我第一次知道小椿跟男友分手了的事!」
這一定是神明在叫我展開攻勢!我大叫。阿純邊說「沒有那種神明啦!」邊往我的背拍了一下。「啪」地一聲,令人痛到發麻的聲音響徹夜裡的街頭,這份痛苦又令我覺得阿純是個好人。
即使最後一班電車沒了,大學城還是持續活動著,充滿了人與電力。不過,這份活力並不是來自小時候讓我們內心沸騰的事物,而是來自另一種引擎。
「小椿〜」
「閉嘴啦!」
「結實子〜」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我們朝著天空大聲吶喊.但是並沒有想像中爽快。夜空中散布著不知是星星或飛機的小光點,颳起飽含著明日氣息的風。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周遭的環境只是有了一點改變,譬如像是身上穿的衣服變成了西裝,不過就是這樣逐漸改變而已。
「小椿現在沒男友〜」
「嗯!最後她看到生日蛋糕很開心啊!你什麼時候去吩咐店員的?」
我「嘿嘿」地竊笑,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降低前男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吧!(註26)」
「啊?」阿純停止了動作。
「你倒著念看看,啊,促音的部分就睁,隻眼閉一隻眼吧。」
我留下歪著頭感到困惑的阿純,朝他的公寓大步走去。去便利商店買點什麼吧。就買剛剛在小椿面前,不好意思在居酒屋點來吃的甜點好了。酒就免了。我已經喝不下了。
我想就這樣縱身一躍,給那片夜空一拳。那麼一來,說不定世界會「轟隆」地搖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
打開手機,現在才收到小遙的回訊,內容是「喔,是喔。我等一下要練舞」。這麼晚了還要練舞啊?小遙大人真是了不起。我一面想著要去便利商店買什麼,一面快轉著時間所剩不多的今天。
在河口湖,會有什麼有趣的事嗎?
注26:原文為「とし彼氏、劣化しよう!」,發音為yo Shi ka re shi re k ka shi yo,如果少了促音「つ」,則從頭念和倒著念都一樣。促音「つ」,在日文為停一拍的感覺。

好久沒在休息室看到藍色的挑染了,我用力地從後面抓了一把。
「去死啦!」
「喂……如果不是我的話,妳打算怎麼辦?」
只有你會對我做這種事。小遙說完,頭也不回地「啪」一聲闔上了雜誌。無論如何,小遙已經準備好要跟我說話了。
「笨蛋,小遙是河馬!(註27)」
「你在講什麼?」
「妳倒著念看看!」
沉默半晌後,小遙冷著臉低聲說「你惹毛了老娘兩次」,我於是「哇哈哈哈哈」地挺起胸膛示威。吼〜無聊。小遙說著,一面「咕嘟咕嘟」地喝罐裝咖啡,一面闔上手機。假如她這時拿出香菸的話就更搭了,但這其實不是她的作風。小遙說過「舞者是以體力決勝負的」,所以既不抽菸也不太喝酒。
「喂〜喂〜小遙。」我不斷地拍打桌子,想要破壞被小遙弄僵的氣氛。
「幹嘛啦!」
「我覺得啊,比起愉快的時刻,引頸期盼的時候還更覺得幸福,妳說對不對?」
「……噢,嗯,確實是那樣沒錯……」
「我要跟班上那群人去河口湖。小、椿、也、要、去!」
話說到一半被我打斷了的小遙,以雷陣雨般的架勢嘆了一口大氣,然後像在哄小孩那樣開口說:「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對嗎?」接著,她馬上露出平常那種壞心的表情。
「你看到她沒化妝的樣子,可別嚇一跳唷。」她深深看了我一眼。
「咦?她沒化妝的樣子跟平常差那麼多嗎?」
「就是因為一點也沒變,所以才嚇人啊。」
會讓人想跟她說「妳根本不用化妝」喔。小遙說著,露出了至今沒有看過的表情。看到她那種表情,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好傻里傻氣地應道「是喔」。
自從那次聚餐之後,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期待班級旅遊。每當收到阿純寄來、寫著集合時間和行程等細節的群組郵件時,我的嘴角就不禁上揚。總覺得這種大家一起編織各種美夢的時候最開心了。我的眼底浮現小椿說起前男友時,有點黯然的神情。也想起了阿純用力拍我背部時的疼痛感。
「……對了。」
小遙「啪」一聲,咬斷了啣在嘴裡的Pocky。
注27:原文為「馬鹿、ハルはカバ!」,發音為ba ka ha ru wa ka ba。
「翔多,你讀的大學是不是很流行拍學生電影啊?」
我沒想到小遙會問起這種事,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是滿流行的啊。我是不太懂啦,不過朋友當中也有人在拍。」我一面說出「朋友」這兩個字,一面想著:禮生算是我朋友嗎?
「我哥啊,讀美術大學三年級,他說他參加T你們大學的電影拍攝。」
小遙先舔光Pocky上的巧克力,然後咀嚼著餅乾棒的部分。光看嘴巴的動作,就知道她吃的順序。「咦?妳說的那部電影……」
我稍微傾過身,問道。
「副導演是不是戴著彩虹鏡框?」
「我怎麼會知道那種事?」
我心想,說得也是。
「不過,聽說有個人頂著一頭爆炸頭捲髮。」小遙抿嘴笑道。我覺得像是頭被人猛地巴了一下。Bingo!
我並不討厭禮生。雖然覺得他是個怪咖,但偶爾也會說些有趣的話;雖然他腦子裡老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但不知為何,我會跟他.起吃午餐。他會看名為《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的A書,那一頭捲髮也簡直像是一大團濕氣的集合體,但這些事我全都不討厭,於是我並不想看見小遙壞心的抿嘴笑容。
我知道她接下來想說什麼。正因如此,我希望她別說出口。
「總之,似乎是一部莫名其妙的電影。」總覺得心臓被人用力地抓了一把。
「我哥說,那電影超無聊的。」
你們大學的學生明明就腦筋很好〜嗯,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想得太多、腦筋秀逗了吧?小遙說著,又拿起一根Pocky,問我:「要不要吃?」我搖了搖頭,想起禮生從學生餐廳離去的背影。他肩上扛著看似沉重的器材,發出「咯嗒咯嗒」的聲音,從位子上起身的背影。
「但我哥很高興,因為第一次有校外的人邀他參與電影拍攝。」
Pocky和禮生的夢想,在小遙口中不斷融化。
「但我覺得,又不能靠那個維生。」
小遙長長的睫毛,在宛如山丘般鼓起的臉頰上投下了陰影。她將我心裡的想法化為簡單的字眼,說了出來。正因為太過簡單、毫無修飾,所以讓人聽不下去。
「又不能靠那個維生。」
小遙又重複了一遍。她用一口美麗而潔白的牙齒,彷彿在將那些字眼咬碎似地低聲說著。在彷彿直達心臟的音樂中跳舞的小遙,與,要親手打造瑪蒂達的禮生。在分不清誰是誰的深夜夜店中、沐浴在聚光燈下的小遙,與,只能透過攝影機的鏡頭才能看見女性的美的禮生。
他們是一樣的嗎?
認為自己擁有什麼的人,與認為自己一無所有的人,哪種人能活得比較好呢?哪種人會少吃點苦呢?我不懂在詩的課堂上、表現得如魚得水的人在想些什麼,也不懂禮生拍攝的電影。但這都是我自己親眼看過之後的直接感受。
我沒有看過小遙的舞蹈。
「明明沒有親眼看過卻說那種話,這樣不好吧。」
「咦?」小遙瞪著我。
「如果實際看了那部電影,說不定妳會覺得非常有趣喔?我覺得,有些事還是要親眼看過才會知道吧。」
為什麼我要挺禮生呢?我邊說邊感到難為情,語調提升了一個八度。
「再給我一根Pocky!」
我才一伸手,小遙就故意用巧克力的部分在我的手掌上摩擦。接觸到我的體溫的巧克力,猛然融化。「妳夠了喔!」這句硬擠出來的話也顯得十分無力。
小遙不看我的眼睛。
「翔多你,想在河口湖加油嗎?」
我啣著Pocky的尾端,點頭如搗蒜。畢竟小椿都和男友分手了。我怎能不多加點油呢?
「是喔。」
小遙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忽然從位子上站了起來。說不定休息時間已經結束了。小遙的藍色挑染,已經長出了黒色的髮根。
「我覺得,你和小椿不適合。」
小遙背對著我,如此說道。沐浴在夜店的聚光燈下時,這個身影會散發出什麼樣的光芒呢?原本像是對著河口湖大聲唱歌似地、上升到頂點的心情,此時為了不讓溫度下降,我拚命唱著最高的高音。
像在暗示我接下來會是獨自一人似的,門「碰」地闔上。我嘟囔著「小遙好冷淡〜」。小遙和禮生的背影,在腦海中稍微重疊在了一起。我用力搖了搖頭,讓影像錯開。

奇特的小椿(註28)。這種回文在我的腦海中閃燦。水平線般的齊眉瀏海,讓我看得目不轉睛。小椿將頭髮染成了「神隱少女」中小黑炭的顏色。
注28:原文為「奇抜な椿」,發音為ki ba tsu na tsu ba ki。
「髮型也變太多了吧!」
我以響徹巴士的音量,望著她的瀏海大叫。「好黑唷!」我再度大聲嚷嚷著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實,然後又喊著:「還是齊瀏海!不過好可愛喔!」小椿原本像剛出爐麵包般、蓬鬆又有光澤的褐色秀髮,現在變成了宛如深夜般的直髮。長度沒變,所以變化的衝擊力格外強大。之前隱藏在褐色頭髮底下的明眸皓眼,如今不再被瀏海遮掩;漂亮地向上捲翹的睫毛,看起來簡直像武器一樣尖銳。
「嘿嘿,好看嗎?」
很好看啊。我只好這麼說著,同時假裝沒有察覺到心中忽然浮現的負面情緒。結實子一面用手梳著小椿的頭髮,一面讚嘆地說:染得真好耶。女生可以沒什麼理由就互相撫摸頭髮,真羨慕啊。
要去河口湖的當天,我格外早起,打電話給阿純。他不可能會接吧,我原本這麼想的;結果響到第二聲的時候他接了起來,讓我嚇了一跳。阿純果然也提早醒了。
街道在晨曦的照射之下閃閃發光,我將小遙說的「我覺得,你和小椿不適合」那句話,像是在踢小石子似地踢向昨天。唬爛、唬爛、聽妳在唬爛。不斷高漲的心情,就這樣又漸漸攀升了好幾個八度。我跟阿純一面吃著麥當勞的早餐,^面像白痴一樣聊著在河口湖可能會發生什麼事的話題,結果跟平常吃麥當勞的早餐時一樣,今天的結論也是:「豬肉鬆餅堡(註29)是什麼鬼啊!」
我們跟快到出發時間才出現的結實子和小椿會合,四人衝向巴士的最後一排。從右而左依序是我、阿純、結實子、小椿。我跟小椿的距離最遠。
一搭上巴士,小遙馬上就傳郵件來。我有不好的預感,因此沒有點開來看。
河口湖比想像中更遙遠,我們在巴士上度過了比想像更長的時間。行駛在陌生的土地上,被陽光照耀的巴士裡,彷彿凝聚了這個世界t所有的和平。我將頭靠在把一隻耳機塞進左耳、說著「我超愛這首歌」的阿純肩上。右耳塞著耳機的結實子聽到阿純那麼說,嗆道:如果你那麼喜歡這首歌,自己下載不就得了。
小椿的一頭黑髮織入光線,宛如有生命般的散發出光澤。
她看著窗外,光線在她的側臉上形成了光影;窗外的世界,和小椿,連接在了一起。
我凝視著小椿有如工筆畫般纖細的下顎線條,想起那次聚餐的事。

——啊,不過,假如是喜歡的人那麼說,我馬上就會照對方說的那樣去改變髮型喔。

早知道那天就多喝一點。跟喜歡蓬鬆的褐色頭髮、讀專科學校的前男友分手之後,這次是喜歡黑色直髮的新男友嗎?要是那天喝得更多、醉到不記得這句話就好了。從阿純耳機裡流瀉而出的聲音,像小蟲子般鑽進我的耳裡。
小椿又交了新男友吧。心中鋪滿了好幾層防護墊。我從口袋掏出手機,深呼吸幾次之後,打開小遙傳來的郵件。
注29:MacGriddle;添加楓糖的鬆餅,內夾豬肉漢堡排。
你們已經到河口湖了吧?抱歉,之前在休息時間的最後說了那種話。小椿說她是喜歡上了別人,所以才跟男友分手。我是為了讓你死心,才說了那種話。就醬。
——我覺得,你和小椿不適合。

小遙背對著我,如此說道。其實,她是個很貼心的人。下次買Pocky給她好了。我一面想著,一面凝視著小椿的側臉。那頭黑髮是為誰而染的呢?小椿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視線,以纖細的手指不斷捲著髮尾。

在夜幕低垂的城市中,美得超乎想像的河口湖隱隱約約地出現。眾人紛紛驚呼「這景色超美!」、「真是小看了山梨縣!」。當然,我叫得比誰都大聲。
只不過是景色單純倒映在湖面罷了,感覺上,映在其中的光線是朦朦朧矓地暈染開來。真的很美。但卻彷彿有格林童話中的壞心老太婆躲在裡頭似的,隱隱瀰漫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
原本在一旁睡得迷迷糊糊的阿純,被我們忽然發出的歡呼聲給吵醒了。「哦〜好壯觀!」他一個人重複著大概一分鐘前眾人發自內心的感動。他的眼神似乎並不單單只是看著河口湖,而是看著即將展開的、滿心期待的旅程。你的感情八成會進展得很順利喔。我想著,但沒有說出□。我才不要跟他說呢。
巴士爬上小山丘,一抵達祕密基地似的小木屋,一群男生便高喊著「有二樓耶!」,然後興奮地在整間小木屋裡跑來跑去,想先放行李的女生們都露出退避三舍的表情。我的心情像是「龍貓」中的小米那樣,到處打開房間的門;阿純則勇闖女生的寢室,被正在補妝的小椿K了一頓。「小椿,妳照鏡子的時候,表情太認真了。」「要你管!」
男生high完後也到了晚餐時間,於是便拖拖拉拉地依照草草排定的時間表,開始烤肉。為了去借烤肉用具組,我和阿純邁步前往小木屋的管理中心。
「阿純,對不起!」
突然間,同學尾崎扛著自己的行李,衝過我們身邊。「我要馬上冋去!」我和阿純同時「咦!」地驚呼。
「我有急事非回去不可,真的很抱歉!」尾崎健壯的肩膀不斷起伏著,衝下了坡道。「……他一個人回得去嗎?」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有些傻眼地如此低喃著。「……到了車站,總有辦法回去吧。」聽到阿純這麼說,我只能點了點頭。
尾崎到底怎麼了呢?我跟阿純一面說,一面到了管理中心,借了一套烤肉用具組。幸好是兩個人來,如果是一個人的話根本抬不回去。
「……小椿的新髮型,也很好看呢。」
因為鐵板很重,所以回程的速度變得很慢。我知道阿純想說什麼。
「是啊。眉清目秀的女生,瀏海還是剪短一點比較好看,對吧?」
「嗯。」
「小椿現在喜歡的那個傢伙,還滿懂的嘛。」
阿純輕輕戳了一下我的頭。「我已經拜託採買組買一大堆酒了。」光是這句話,就讓我很感動了。「啊,不是啤酒喔,是甜的酒。」這傢伙果然是個好人。
「感覺你跟結實?打得火熱,有夠礙眼。」
「早知道我就濫用幹事的權限,再多訂一間小木屋。」
你少得意忘形了!我說完,巴了一下他的頭。開玩笑的啦。阿純說,然後愉快地笑了起來。他笑得兩頰鼓鼓地,笑得十分幸福。
比起東京的夜晚,山梨縣的夜更加寧靜而黑暗。從位於地勢較高的小木屋這裡,能遠遠望見市區朦朧搖晃的燈火。
慢慢加深的夜裡,眾人的期待愈升愈高、變得像充飽/氣的氣球。把處理食材的工作交給女生後,我們男生各自都換上了汗衫和短褲,開始準備烤肉用具。在眾人七嘴八舌、手忙腳亂的過程中,大家發現結實子是戶外型的女生。她一瞬間就搞定生火,木炭開始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在火光映照下,她的笑容顯得英氣逼人。「好強喔〜」聽到阿純發出真心的讚嘆,結實子則毫不謙虛地嗆道「哪有,是你太弱了」,於是眾人異口同聲地發出「呀〜」的驚嘆聲,裝出嚇得皮皮剉的模樣。
明明才不過五月而已,今天卻已經熱得像夏天。我們的熱情和熱氣化為汗水,在亢奮泛紅的皮膚表面一顆顆竄出。
我們將買了一大堆的野菜和肉,擺放在發燙的鐵板上。「來做烤飯糰吧!」「我想吃鍋巴!」女生們嘰嘰喳喳地開始煮飯,阿純則怒斥著早早就開始喝啤酒的男生們:「還不准喝!」吵死了,輕浮男幹事。我隨口這麼調侃他,然後明知道自己不怎麼能喝,卻仍將金色的啤酒灌入喉嚨。阿純替我買的甜酒早就已經不曉得在哪裡了。
碳酸泡泡在喉嚨炸開。啤酒好苦。我果然還是小屁孩。
「男生那邊的肉太多了!那不是烤肉,是蔬菜炒肉吧!」
「蔬菜炒肉有媽媽的味道,很受歡迎耶。」
「歡迎你個頭啦〜這邊快完蛋了!你把盤子裡的肉全部放上去了喔?」
「啊,有煙火耶!」
「要現在放嗎?」
劈劈啪啪。好燙好燙!這個可以吃了喔!呼〜呼。啤酒不夠!鐵板滋滋作響。在這些聲音中,我們流得滿身大汗。鐵板搖搖晃晃升起的熱氣,同學們的喧嘩,肉塊中滴出了美味的油脂,從鼻孔飄了進來、最後抵達肚子的香味;空氣中飛舞著許許多多難以用言語清楚表達的、年輕而健康的事物。忍不住呼出聲的「好好吃」、「燙死了」、「煩欸你」,有如盛夏的蘇打汽水一樣,在心中嗶嗶啵啵地發出氣泡破裂的聲響。
吸收了許多年輕的心情之後,五月的夜益發深沉。
阿純汗濕的臉頰閃閃發光,火光從下方照亮了他的臉。雖然冰得沁涼的罐裝啤酒漸漸變溫了,還是照喝不誤;火焰映出大家脖子上的筋;每個人都開懷地笑著,沾了許多油脂的嘴唇閃著油亮的光澤.,好久沒露出來的膝蓋上,沾到了烤肉的蘸醬。尾崎要是沒回去就好了。我啣著滲入肉和醬汁的甜味的免洗筷,這麼想著。
現在,說不定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瞬間。
我是真的這麼想。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感動到有點想哭。大學二年級的大家吃得臉都油油的;結實子high過頭,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長裙,長裙有點破了;眼前所有的人都笑著,大吃大喝,天南地北地聊,笑著、笑著、笑著。小椿映入了眼簾。我覺得自己的心正不聽使喚地奔向她。太快樂的時候總是莫名地想哭。我希望此刻這份無法用雙手懷抱的幸福能快點過去,成為往日的回憶。
即使那頭黑色的秀髮屬於別人,現在的我也一定是幸福的。
「你喝得真拚命啊。」
小椿在我右手邊用手掌掮風,替發燙的臉降溫。紅色的火焰映照在她的黑髮上,十分好看。但好像跟在巴士上的時候有點不一樣?我這麼想著,然後留意到她纖細的脖子上戴著項圈式的頸鍊。
「妳本來就有戴頸鍊嗎?」
我指著她的脖子問道。
「剛才才戴的。我原本想說,如果髮型評價不佳的話就不戴了,沒想到還滿受到好評的。」
我有點太得意了。小椿說著,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剪齊的直瀏海、宛如鋼琴黑鍵的黑髮,以及項圈式的頸鍊。沒有戴H戒指的無名指,看起來比平常更纖細。「要不要吃?」小椿問我,遞過來的肉烤得跟木炭一樣。「這哪能吃啊!」我笑罵道。
「歹勢啦!」小椿笑得比平常更開心。她的聲音有如迷人的橘色火焰,從T恤領口露出來的鎖骨則有如美麗的新月。
「你不要勉強自己喝啤酒啦。」
小椿說著,遞給我另一罐酒。我看到紅色標籤上寫著「莓果」兩個字,確實是我喜歡喝的那種酒。我向她道謝,接過那罐酒之後,小椿站7起來。
「只有你發現我戴了頸鍊呢。」
謝謝。小椿說完,朝其他女生所在的方向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將食指搭在拉環上。
我其實比較喜歡蓬鬆的褐色頭髮,也希望她別戴著頸鍊、遮住纖細的脖子。她新男友的喜好好像跟我完全不一樣啊,所以我跟她是不可能的。我對自己這麼說。
「累鼠偶也〜換你去烤肉!」
阿純在我左手邊一屁股猛地坐下來,不斷用T恤的下襬振風。他汗涔涔的胸肌比我的還厚實。我一口氣喝掉大半罐沒什麼莓果味的莎瓦。
「大家都太任性了!我烤肉烤得都快累死了!」雖然阿純嘴上抱怨個不停,但臉上卻笑得很開心。他捲到肩膀的袖子底下露出了結實的手臂肌肉,比我的手臂看起來更man。
「喂喂〜我問你。」阿純把沾了油脂的夾子弄得「咔嚓咔嚓」響。
「我的啤酒呢?還有結實子呢〜」
你只想問後面那一句吧?我彎身附在他耳際悄聲說。煩欸你。他回嗆我,但卻羞紅了臉。在火光下淌著汗的光滑雙頰,露出少年般靦腆的神色。
「真拿你沒辦法〜」我一面尋找從烤肉那邊消失了的結實子,一面走回小木屋拿啤酒。小木屋似乎一直開著冷氣,冷得要命,我抱著露在吊嘎仔外頭的手臂。這麼起身一走,我才發現自己似乎滿醉的。
「啊!」
我看見裡頭結實子的背影。她似乎沒有察覺到我。我惡作劇心起,「嘻嘻嘻」地竊笑,猛然打開冰箱門、大叫:
「結實子!阿純在找妳!」
「嚇……嚇死人了啦。」結實子回過頭來。她穿著短褲,好像在講電話的樣子。她馬上收起手機,道了聲謝便一手拿著啤酒,走出了小木屋。她應該是因為剛才踩破了裙子,所以回來換衣服的吧。我突然感覺腦袋裡一陣天旋地轉,於是整個人往沙發一躺,擠出肚子裡所有的空氣、大叫:
「阿純,加油啊~~~~!」
然後,我就像是沉入海裡似地睡著了。

回程的巴士上,我聽說阿純和結實子開始交往了。「你果然都不記得了耶。」他們小倆口笑著說。我在巴士上一直對他們大聲嚷嚷:什麼時候?在哪裡?怎麼在一起的?你們在小木屋進展到幾壘了?「烤完肉之後,大家一起去放煙火,阿純就在那時跟我公開告白了。不過,翔多你那個時候正在小木屋裡睡覺。」
「就算把我踹醒,也要叫我一起去放煙火啊!」
我們有去叫你喔,是你自己爬不起來的。阿純拍手大笑。
「煙火放到一半的時候,我跟結實子去叫你起來,你嘴裡還一直說:『我馬上就起來了啦。』」「對啊。我們那時還跟你說『我們開始交往了』,你用超大的音量喊著:『你們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結實子的側臉對著阿純。
「喂,剛才那是在模仿我嗎?我才沒有戽斗咧!」
好像好像喔。小椿開玩笑地說著,我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頭。現在我已經能做出這種舉動。阿純和結實子兩人一臉「我們開始交往了」的表情,正是那個表情,讓我前夜殘存的醉意完全煙消雲散。
恭喜啊,小椿說。她一面用沒有戴戒指的手掌拍著手,一面說出「其實,結實子從好久之前就喜歡阿純了」這種對阿純來說,根本是原子彈爆炸等級的話。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打從一開始就一定會變成這樣了。「阿純的感情進展順利」這種事,一定是從好久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
黑色的頸鍊很適合小椿纖細修長的脖子,我已經想不起她原本的髮型了。到了星期一之後,在河口湖度過兩天的這段回憶,就會在無法碰觸的遠方,發出宛如小石子墜落的哀傷聲音。等到成為成熟的大人之後,再次聽到那個聲音時,大概會回想起那份幸福到全身肌肉都隱隱抽痛的心情吧。我這麼想著。

禮生罕見地蹺了第二節的課,午休的時候才現身。他揹在肩上的器材看起來還是很重,許久不見,那顆亂七八糟的捲毛頭依然相當引人注目。那顆頭是不是變得比之前更大了一點啊?
「重死了!」
禮生一面低聲說著,一面露出滿足的表情。我想,他擔任副導演的作品一定是拍攝結束了,而現在正開始要拍自己想拍的、類似「終極追殺令」的作品吧。我稍稍想起了小遙的背影。於是將白飯扒入口中,好將她的背影忘記。
「剛才,民宅變成了甜點咖啡店(註30)。」
禮生一面將放著幾個小鉢的托盤放在桌上,一面小聲地碎碎念。什麼?我問。然後停下嘴巴咀嚼的動作,把整句話倒過來一個字、一個字念。
「……好厲害,不過我不太懂是什麼意思。」
「前一陣子還是民宅的地方,最近開了甜點咖啡店。在下北澤(註31)那一帶,感覺像什麼祕密場所似的。日式糕點是公認的好吃。」
禮生說著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話,吃起了炸茄子。不去星巴克或羅多倫(Douor)而是特地跑去那種店,正是禮生的作風。他今天也戴著彩虹鏡框,透過鏡片看著他心目中的現實世界。
「禮生,之前你說你擔任副導演的那部電影,是跟美術大學的人合作的嗎?」牛肉醬起司漢堡排還很燙,我邊吹著氣邊隨口問起。
注30:原文為「さつき。民家が甘味喫茶」,發音為sa k ki mi n ka ga kan mi ki k sa。
注31:位於東京都世田谷區,有許多特色小店,醞釀出獨特的氣氛,深受年輕人喜愛。
「噢〜因為想更講究色彩的visual effects,或者應該說是畫面的藝術性,所以請美術大學的人幫忙。問這個幹嘛?」
有朋友提起。我說著,喝了一口麥茶。禮生不說「視覺效果」,而是說「visual effects」。我噗哧笑了出來,清透的麥茶水面搖晃。
越過禮生的肩膀所看見的自助式餐廳門口,看起來宛如夏天的入口。在還是無名小卒的大學生來來往往的地方,季節也以一樣的速度更迭。我和禮生還無法成為大人物,但卻想成為somebody,所以才把「視覺效果」說成「visual effects」。
「今天是在拍新的電影嗎?」
我這麼一問,禮生露出至今從未看過的可愛表情,瞇起了眼睛。
「因為女主角星期六和星期日沒空,所以發生了一點意外,不過今天開始會再繼續拍攝。我要用這部電影賭一賭。目標是在學生電影大賽中得獎。」
瞇起眼睛、像在守護真正重要的事物似地說話的禮生。看著這樣的他,我無法吐槽他「你說是女主角,不過只是業餘演員吧?」這種輕浮的話。此刻,禮生大概是活在他透過攝影機鏡頭所看見的世界裡吧。我想著。
越過禮生的肩膀,我看見一個穿過初夏陽光、朝這裡走來的人影。一刀剪齊的黑色短髮,短得無法蓋住脖子;強而有力的眼眸,彷彿可以撕裂這世上的謊言;脖子上戴著黑色頸鍊。
是瑪蒂達。我想著。那是出現在「終極追殺令」中的女主角——瑪蒂達。
眼前的小椿,以我從未看過的愛戀目光,凝視著禮生的背影。

——啊,不過,假如是喜歡的人那麼說,我馬上就會照對方說的那樣去改變髮型喔。

小椿的嗓音總是帶著宛如頭頂上天空的澄淨,流進我的耳膜。就這樣永遠、永遠停留在腦海中,彷彿愜意的海浪般不斷輕輕搖晃。
難怪週末女主角沒空了。因為,我們一起在河口湖烤肉。
「咦,翔多和導演是朋友呀?」
小椿似乎有點害羞,輕輕撫摸許久不曾裸露在外的脖子,同時把手搭在禮生的肩上。禮生回過頭,看了手表一眼,問:「已經到拍攝時間了?」我想起去河口湖之前的那次聚餐,還留著一頭蓬鬆褐色頭髮的小椿,說她去「拍攝」。當時的「拍攝」並不是指身為讀者模特兒的拍攝工作,而是置身禮生透過鏡頭所看見的世界中,又哭又笑。
剪短的黑髮,很襯小椿漂亮的臉蛋。她盡量不戴飾品,只以天生的麗質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喜歡有個性的人;我覺得只有透過攝影機看到的女性才迷人;小椿對男人的品味真的很怪。腦海中不斷冒出大家說過的話,然後又消失。當這些劈劈啪啪的聲音終於停止之後,我才終於能像平常一樣笑出來。
「拍攝加油喔。」
我朝著正往夏天入口走去的兩人揮手,同時這麼說著。
大概是因為第三節課的時間快到了,學生們發出兵兵乓乓的聲音,開始從位子上起身。我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發出「啊~~~~~~」的一聲,然後把頭向後一仰。世界於是顛倒了過來。有幾個人朝我這邊轉過頭來,噗哧笑了,但我一點也不在意。
像這樣向後仰著頭,所有人看起來都是顛倒的。但即使把「小椿喜歡我」(註32)倒過來念,也不成句子。小椿對男人的品味很怪啊〜小遙說得沒錯啊〜小椿竟然喜歡禮生啊〜那副彩虹鏡框啊〜阿純我失戀了啊〜阿純去喝酒吧今天〜
我邊碎碎念著,邊顛倒望著餐廳。顛倒著看無名小卒漸漸長大成為大人的地方。大家享受著自由的同時,也試圖找到想做的事。但即使倒過來看世界,我還是無法成為禮生。小椿愛上了禮生。生禮了上愛椿小。不行不行。小椿為了禮生剪掉了長髮。髮長了掉剪生禮了為椿小。不行不行。她不要我。我失戀了。我在腦海中,用紅色油漆在小椿的臉上打上叉叉。
小椿×。×椿小(註33)。
啊!
注32:原文為「つばきはれおのことがすき」,發音為tsu ba ki wa re o no co to ga su ki。
注33:原文為「椿X」,發音為tsu ba ki ba tsu。
 楼主| 发表于 2016-11-6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無法使用魔法
每當有人誇獎我畫的畫,那句讚美就會在耳裡甜蜜地融化。
「阿新畫的肖像畫,畫中的人看起來真是栩栩如生呢。」
以甜美的嗓音如此說著、在我床上滾來滾去的小櫻,現在卻連我的臉也不肯看二眼。唯獨她這麼誇獎我的聲音,像是落入奶茶中的方糖般,溶化、沉澱在耳中。為什麼女人在分手後,會這麼討厭前男友呢?如今,小櫻甚至連從我手裡拿過課堂講義都不肯。
牛仔褲裡的雙腿,濕淋淋地裹著一層汗水。剛才這裡明明還算陰涼,不知不覺間卻整個曝曬在亮晃晃的陽光底下。令人感覺夏季將至的陽光,在被炭筆和汗水弄髒的畫布染上橙色。
我伸展僵硬的上半身肌肉,稍稍退開、凝視著畫布。畫畫的時候,總覺得只有自己身邊的時間凝止畫完的那一瞬間,才一口氣飛逝而過。「不知不覺就這個時間了!」大概是這種感覺。四周籠罩在即將落幕的暮色之中,我以頑固的文學家般的眼神,審視著畫布。
嗯,花了不少時間專注作畫,筆觸也很順暢,挺……
「挺不賴的。」
背後發出聲音,害我險些弄掉了輕輕握著的鉛筆。
「夏學長,是你啊?別嚇人嘛。咦,喂,你從什麼時候在那裡的?」
「從你一臉滿意地看著自己的畫開始。不過,你別用一副痞樣對著畫布,畫面超.个協調的。」
夏學長笑著說,長長的瀏海間露出了瞇成一條線的眼睹。他形狀好看的牙齒啃著蘇打冰榨,發出爽快地沙沙聲。有一、兩滴蘇打口味的水滴,從冰棒上滴了下來。
「給你啦。」
夏學長遞過來一枝冰棒,我不知所措地說「謝、謝謝」,從他手中接過梨子口味的蘇打冰棒。夏學長總是這樣不按牌理出牌。梨子口味的蘇打冰棒融化到令我情緒都冷卻了的地步,所以我想,他應該在更久之前,就站在我後面了。
「我很邋遢嗎?」「除了你之外,這間大學裡沒有人會穿這種像藍球制服的吊嘎仔了。」而且你居然還穿耳洞。夏學長說著,輕輕拉了拉他自己完好無缺的耳垂。
我喜歡穿風格鮮明的二手衣,因為嫌整理頭髮很麻煩,於是髮型總是維持著看起來有幾分雞冠頭感覺的長度,偶爾會像這樣被人說成痞子樣。我確實覺得這種髮型不適合出現在校園,但是應該不痞。我因為才被前女友冷淡地對待,現在心情挺低落的。
「雖然這很像國中生才會問的問題,但,穿耳洞不痛嗎?」
夏學長指著的耳環,是小樱去年聖誕節送我的。我因為覺得好看,所以分手後也繼續戴著。最近,我看到小櫻看見我的耳垂後,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但寶石和我們分不分手無關,依舊十分美麗。
我想,這世界真正的美,是再怎麼擅長調色也無法呈現的:每個場所都留有各種事情的印記,存在於世界上所有事物的總和,怎樣也畫不完。
不過,夏學長是例外。
美術大學的校園,宛如直接具體呈現了「美術大學學生」這個意象。這棟建築物是以宣告戰爭結束那一天的天空為意象;這個庭園是以冬天天氣稍暖的日子的空氣為意象;這面壁畫是以菜刀切入過熟的甜椒的觸感為意象……在在充滿了令人只能點頭稱是的氛圍。
重考了一年才考上美術大學的我,還不怎麼習慣那種令人亢奮的獨特氛圍。
夏學長是唯一一個能融入這種氛圍之中卻絲毫不顯突兀、也不會人云亦云,感覺彷彿輕飄飄地飄浮在半空中的人。看著他那像蔥一般細長的身材與飄逸的頭髮時,我總覺得這個人能夠使用魔法。雖然以男人來說他的肩膀顯得太窄了,但卻散發出一股至今從未從任何人身上感覺到的氣質,而且並不是會讓人退避三舍的那一種。
第一次見到他時,我一手拿著啤酒,對他說:
「學長,如果你戴上尖尖的帽子、手裡拿著掃帚的話,看起來就像魔法師一樣了耶。」
「誰拿都一樣吧?」
學長如此回應,我笑了起來。也是啦。
四月時,我在包山包海社的迎新聯歡會中,第一次認識夏學長(順帶一提,我和小櫻也是在當時認識的)。美術大學的包山包海社,簡直就像摸黑吃火鍋一樣。夏學長並不會像其他學長一樣靠近大一女生、也不會想要熱情地訴說什麼,而是一個會正面誇獎自己覺得好的事情的人。他並不會強烈地執著於什麼事,當我因為和小櫻分手而覺得尷尬、說要退出社團時,他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是喔」,然後遞了一顆葡萄口味的pul(噗啾)給我。小櫻總是說:Puccho軟糖的部分會卡牙縫,我不喜歡。
「為什麼這家公司會想要加入軟糖呢?明明咬一咬就碎了。」
夏學長對蹙起眉的我,說:
「跟這種會碎掉的東西搭配,搞不好是意外的適合呢。就像你會畫出很溫柔的畫一樣。」
我真想把剛才聽到的話跟洋蔥一起下油鍋炒,然後一口氣吃光它.,總覺得完全不調味,也能吃得津津有味。這個人果然像是魔法師一樣。
親手製造、孕育、創作出作品的人,似乎都不太擅長正面誇獎別人。明明那麼做的話,會心情非常愉悅;但隨著年紀增長,卻愈來愈拙於那麼做。夏學長則爽快地擺脫了那種複雜的部分。
該怎麼說呢,若以平假名表示,並不是「あやめ」,而是像「つくし」一樣,能全部一筆畫流暢地寫完;然後仔細一看,發現字的各部位朝著四方敞開。夏學長就像是這樣的人。
我將融化得差不多了的冰棒袋子咬在兩排牙齒中間,開始收拾畫布。不知什麼時候決定要和我一起回去的夏學長蹲在我的腳邊,不斷「快點快點〜阿新加油加油'阿新加油加油!」喊著這種令人火大的加油口號。我用腳往後「唰」地踢起碎石子,「別這樣!」夏學長大喊著,揍了我的頭一下。
「不過阿新啊,你果然很適合畫肖像畫。」
我稍微想了一下為什麼要加上「不過」,但還是同意地點點頭。我們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夏學長走到一半,跑去便利商店買了choco MONAKA Jumbo(巧克力雪派)。梨子口味的蘇打冰棒幾乎完全融化之後,我像是在吃洋芋片的最後的屑屑那樣,仰頭直接喝掉袋子裡融化的糖水。
「果然是這樣嗎?」
「嗯。比起其他種類的畫,你的肖像畫確實畫得更好,要不要在下次比賽的時候認真挑戰看看?不過,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你或許不要太相信比較好。」
「小櫻也說我肖像畫畫得很好。」
「……前女友的意見也最好別太相信。」
夏學長以香菸的煙般的語調說道。
我很喜歡從大學通往車站的這條路。道路兩旁有著以等間距種植的樹,以比喻來說,就像完全抽掉了高級感的表參道的那種感覺。各式各樣的人邊走邊聊著各種話題,讓不同形式的人際關係就這樣建立起來的這條路,我覺得十分珍貴。夕陽像是在撫摸葉子似地,到處散布著橘色的風情。
夏學長的鼻子高挺,側臉特別好看。
「嗯,跟肖像畫無關,畫自己想面對的事物是最棒的了。你大概跟我很像。」
夏學長會像這樣,忽然使用魔法。
「啊,對了。」
我將學長遞給我的雪派放入口中。
「學長,我看到一館的那個了。」
夏學長啣著雪派,興趣缺缺地「噢〜」了一聲。
「一下子就能在那種地方氣派地展示作品,真的很厲害。」
不愧是學長啊。我說著,將雙手交疊在腦後。夕陽照在身上,感覺很舒服。
「總覺得夏學長也太強了吧,三兩下就畫出了驚人的畫作。下次替我畫要交的作品嘛〜我請你吃飯!」
「反正只是你打工那裡的難吃烤肉吧,每次都這樣。」
只是把肉烤一烤,為什麼會那麼難吃呢?夏學長笑著說,但看起來好像並不開心。我感到一陣落寞。融化在口中的香草冰淇淋也變得平淡無味。
最多教室所在的一館,在底層架空的地方有個展示空間。每年春天會在東京都內舉辦一個美術展,其中獲得最高評價的學生作品,就會在那裡展示。現在展示在那個空間的作品,是一幅描繪了龍蛇混雜的夜店的畫。在無數聚光燈交錯、互相交纏身軀的人群之中,舞台上的舞者以自己的肢體吸引了所有目光。那幅畫鮮明地描繪出這樣的場景。畫中的人,比現實的人更加栩栩如生地在畫框中舞動著。
第一次看見那幅畫的時候,我覺得夏學長又使用了魔法。
有著獨特筆觸與用色的那幅畫,彷彿將好幾人份的天分都濃縮在其中。我望著眼前的畫,傻傻地佇立原地;美術展中,一定也有許多人跟我一樣看得入神吧。雖然不清楚詳細的情形,但似乎從那之後就有許多大人物在跟夏學長聯絡。
夏學長擁有豪雨般豐沛的天賦。那並非悉心地持續澆水,然後就會開花結果的天賦;也不是不知何時會下、何時會停的那種一般人所擁有的殘酷的天賦。
夏學長緊閉著嘴,而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這樣慢吞吞地走著,不知不覺間抵達了車站。對喔,這個人不太喜歡被人誇獎。我正想著「自己實在不夠了解夏學長啊」、再度感到有點落寞時,夏學長忽然「啊」地驚呼。
他的聲音讓站在自動販賣機前面的女生,微微轉過頭來。我也「啊」了一聲。小櫻霎時露出厭惡的表情,一把捉住可口可樂zero的罐子、快步離去。
「我好歹也是社團的學長耶。」
她竟然連聲招呼也不打。夏學長指指已經空無一人的自動販賣機,這麼說。但話說回來,夏學長為什麼要「啊」地驚呼?八成是已經知道我和小櫻之間的尷尬了吧。不過,我也「啊」了一聲。
「女人真是倔強啊。」
夏學長以一臉從來不曾為了女人煩惱的表情說道。我一面應著「是啊」,一面淡淡地笑了。小櫻那傢伙是個喝可樂時絕對只選zero的女人。她腦袋裡成天想的似乎都是些體重少了〇.二公斤啊、昨天吃了烤肉所以今天只吃高麗菜之類的事.,在夏學長面前她也老是在說那種話題,所以我總是莫名地感到緊
張。要是因為小櫻而讓夏學長連帶著也對我感到失望的話,我真的會受不了的。
「你們啪一下就在一起了,然後又啪一下就分手了。」
「嗯〜我的感情總是不太持久。」
你果然很痞。夏學長笑著說。是嗎?我回道,隨手玩弄著懸掛在項鍊上的石頭。
「雖然畫人物很好,但偶爾畫畫風景也是不錯。」
夏學長突然改變話題。
「你會像那樣立起畫布作畫,挺稀奇的。」
明明認識才兩個月左右,夏學長卻一副很了解我似地說道。不過,我確實也覺得他很了解我,所以才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剛才畫的,是美術大學張貼榜單的地方。去年春天,我的准考證號碼並不在那上頭;但父親搔著扁扁的鼻頭,笑著說:「沒考上也沒辦法。」語氣就像糖心蛋一樣柔和。
那是去年春天,我和父親最後一次出門前往的地點。

還沒聽見「你回來啦」,就已經先聞到了咖哩的香味。母親腰際圍著髒了的圍裙,在廚房裡清洗餐具。我沒有回應,逕自回自己的房間放東西,然後拿著看到一半的書走回客廳。
客廳和廚房是相連的,所以感覺t跟人在廚房的母親處在同一個空間。直到去年夏天為止,客廳的牆上都掛著一幅我畫的作品。那是一幅描繪了父親面向發出銀色光芒的鋼琴的身影的畫。
母親放棄等我回應「我回來了」,偶爾查看鍋內,試一試味道。在一陣陣傳來的香味中,我察覺到其中夾雜著不同於咖哩的氣味。
「媽。」「嗯?」
母親不太看我的臉。那是因為,我不再正面看她的臉。
「妳跟那個人見面了?」
我輕聲說道。母親循聲回過頭來,臉上比平常多了一點妝色。一陣陣的咖哩香味間,偶爾可以聞到一絲絲花香香水的香味。
「妳跟那個人見面了吧?」「阿新。」
母親試圖用少女般甜美的聲音,壓過我那自暴自棄的語氣。每當這種時候,我心中仍是孩户的那個部分,會一面說「不快點成為大人不行呀」、一面在心中胡鬧著。
所以,我永遠無法成為大人。
「鷹野先生不是壞人。」
這種事我也知道。我背對著母親,沒有將心裡想的話說出口。我知道這種拗脾氣不好,但是知道歸知道,卻改不過來。
「阿新。」
情況總是會變成這樣。一旦想逃離母親的目光而轉身背對廚房,我就會和再也沒有人去彈的電子琴互相對望。
家裡只有父親一個人會彈琴。我喜歡父親彈貝多芬的「別了,鋼琴」(Farewell to the piano),也清楚記得父親彈那首曲子時的背影。國中時,我畫了他彈著琴的背影,那幅畫在縣賽中獲得了第一名;如今,這件事也變成了我背上的螺絲,不停轉動著、將我鎖緊,讓我能繼續往前走。
一直以來,我始終畫著父親所在的空間。
去年夏天,母親將那幅畫從客廳的牆上卸了下來。這幅畫太溫柔了,所以我一看到它就會哭。母親說著,將卸下的畫翻到背面,收在父親的書房裡。
我喜歡「別了,鋼琴」中段,彷彿懷抱著各種感情奔跑的漸強旋律。被至今為止的回憶給淋得渾身濕透的、沉甸甸的心,在聽著那段旋律時,彷彿被溫柔地擰乾了。
而且,
「阿新,飯快煮好了,你要吃吧?」
父親煮的咖哩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從小到大,「今天提早下班了,所以來煮咖哩吧」對我來說一直是魔法般的一句話。在我心中,父親就是個魔法師。
父親的咖哩,總是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從小時候的我眼中看見的就是如此,於是在美術課時,我將咖哩的部分塗上了金色;所有同學都在笑我,但我仍不斷用力擠著平常很少用的金色水彩軟管,直到軟管裡面的水彩都擠光了為止。
如今只要見到母親,我就會深深感覺到自己的不成熟、然後感到落寞。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想跟夏學長聊天——雖然聊了之後也不會有任何結論,但就是想找他說話。
明明都已經要二十歲了,我卻仍無法忘懷父親煮給我吃的咖哩滋味。雖然我原本同樣愛著父親和母親,但自從天秤一邊的秤盤消失之後,我便不知道該如何衡量我對他們的愛了。
鷹野先生不像父親一樣會彈琴。不像父親一樣會煮美味的咖哩。即使我考試落榜了,他也一定不會搔著鼻頭笑。
「阿新,來吃吧。」
母親的話讓我回過神來。我回到客廳後就一直站在原地。要是跟夏學長去吃完拉麵再回來就好了。
只有兩個人坐而顯得太大的餐桌,湯匙偶爾碰撞的聲音、讓四周顯得更加安靜。味道還是不對,我想著。自從和鷹野先生交往之後,母親變得經常煮咖哩;不過不管她怎麼煮,都煮不出父親咖哩的味道。如果能煮出一樣的味道,我就同意鷹野先生和母親交往。我似乎是在這麼等待著。
不過,一定只有父親煮的咖哩,會讓我想要塗上金色的顏料。

「……我可以說嗎?」
「請說。」
「根本就……莫名其妙吧!」
我的話讓夏學長發出一陣低聲沉吟,同時做著很難說是點頭還是搖頭的動作。但仔細一看,他好像只是想切斷手中任性地延伸的土耳其式冰淇淋。
「我不予置評。」
「學長,你有什麼話就說啊!我是真的完全搞不懂。作品很糟就算了,更糟的是,今天也是那個捲毛副導演!」
這次「哇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的夏學長,好像非常愉快地說:「那個捲毛演主角不就得了。」學長今天身穿白色襯衫、淺綠色短褲,頭H戴著尺寸有點大的寬簷帽,帽簷壓得低低的。若是在下北澤漫步而行,魔法師般的夏學長一定會成為街景的一部分。
R大學的電影社差不多是一個月前來找我們的。正確地說,是只有找夏學長。戴著彩虹鏡框、頂著一頭誇張捲髮的副導演,在美術展中看見那幅舞者的畫,十分中意,似乎透過大學那邊跟夏學長取得了聯絡。說是希望夏學長能協助他拍攝電影,因為在這次的作品中他想重視畫面的藝術性,要講究「visual effects」什麼碗糕的。我不太記得他說的內容,但是清楚記得他把「視覺效果」說成「visuale ffects」。夏學長帶著我去,說「阿新是我的經紀人」,於是不知為何就變成我也得一起幫忙了。夏學長被冠上「visual adviser」之類的頭銜,但他其實很討厭自己的名字被標示在工作人員名單或手冊上。
我到過幾次拍攝現場。比導演更加活力充沛的捲毛副導演,令人十分在意。我對電影沒什麼研究、於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所以始終保持沉默;夏學長則會說「阿新,你可以去幫我買冰嗎?」、「或許那樣比較好」、「我可以吃那個零食嗎?」、「要不要從這個角度拍?」,時不時地給予建議。每當夏學長說了什麼,一群學生工作人員就會佩服得五體投地,說「原來如此」、「這樣比較有臨場感,很好」。但夏學長總是露出一號表情,彷彿在說「這樣當然比較好啊」。
這個人就彷彿奔馳在海岸道路的敞篷車一般,咻地追過了工作人員們培養至今的電影sense。
「殺青試映會」在經常舉辦社團歡送會、有著投影螢幕的咖啡店裡,採取一面吃午餐,一面將電影投射在投影幕上看的形式。眼熟的工作人員、眼熟到不行且頭髮捲到驚天地泣鬼神的捲毛副導演,以及很不眼熟的導演等人,勉強坐滿了位子。夏學長低聲說「坐後面就好」,我緊跟著他在不太顯眼的位置坐下,欣賞製作完成的電影。
從看劇本的時候我就已經這麼覺得了。實在是完全看不懂。或許是因為我的臉皺得太過厲害,夏學長於是悄悄地對我說:
「你放心,不是我們看不懂,而是這些人並不想讓我們看懂。所以別一臉不安的表情啦。」
一臉不安的表情?沒錯,接觸到這類事物時,我總會擔心看不懂的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因此而感到不安。夏學長看穿了我想隱藏這件事的心情。
這個鏡頭果然很讚呢。其實你只是想拍這個場景吧?這裡臨時演員的演技意外地好耶。這個背景音樂犯規啦!這裡的拍法好像娛樂電影、俗斃了。這段是不是刻意拍得很像九◦年代的北歐電影?
工作人員們似乎很愉快地指著投影幕,有說有笑。說是殺青試映會,但只有和這部電影有關的人才會來嘛。想著這種事的時候,加了大量雞蛋的培根蛋黃醬也漸漸凝結了。

「學生電影都是那樣子嗎?」
我戴上買了之後才發現是正反兩穿的連帽外套的帽子,嘴裡啣著夏學長買給我的水蜜桃U味的Coolish袋裝冰淇淋。因為裡頭的冰淇淋凍得硬梆梆的,所以不管怎麼用力吸,也只有一點點水蜜桃的味道。
「也不盡然啦。不過,從他說想重視藝術性的那一刻開始,我就覺得不妙了……當然,這類電影也有有趣的作品就是了。」
「要是拍攝一般有起承轉合的有趣劇情就好了。」
「人人都看得懂的有趣電影是最難拍的。沒人看得懂的東西,倒是誰都拍得出來。」
我們比任何人都更早從試映的咖啡店離開,漫無目的地走在下北澤的街道。我很喜歡感覺跟表參道和代官山完全不一樣的下北澤。從前還以為這裡是開滿了二手衣店的地方,但意外地並非如此。狹窄的LiveHouse迴響著業餘樂團的聲音,位在地下室的劇場舉辦著票賣不出去的劇團的前衛公演,無處可去的年輕人就在這些場所留連到深夜。
如果用顏色來比喻,這裡的夜是藍色的。不是青色那種清爽而青春的顏色,而是攙入年輕人特有的、扭曲的自我表現欲與焦躁感之後,變得混濁的藍色。
「可是拍攝本身滿有趣的吧,還有一大堆零食吃。真好耶,我也去當演員好了。」
「咦!真的假的?」
「開玩笑的啦。」
像是用食指「啪」地彈了一下散落在桌上的花生那樣,夏學長開了一下玩笑,然後看起來很愉快地笑了。如果夏學長想成為什麼、就一定能成為什麼吧,因此我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他被壓低的帽簷遮住的雙眼,確認在他眼神深處的東西。你這句話裡,有幾分是認真的?如果我這麼問的話,他一定會露出「你又在胡說些什麼」的表情,笑了起來。
「可是啊,」
初夏的風穿過夏學長細細的髮絲,輕盈地穿梭在髮尾間,看起來讓人心情舒暢。
「關於創作這件事,我覺得胡搞瞎搞的人、和懂得創作的人之間,大概只有一毫米左右的差距吧。」
coolish漸漸變軟了。我用力一吸,袋子凹了下去,一大坨冰淇淋在口中散發出水蜜桃的味道。「可是,學長,你並不是胡搞瞎搞的那種人。雖然我偶爾會聽不懂你在講什麼,但你的作品卻不會讓我看不懂。」
是嗎。夏學長低聲說著,嘴唇扭曲成不太好看的形狀。總覺得,夏學長把帽簷壓得比剛才更低了。他的臉,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看不見了。「你是不是重考過一年?」夏學長問我。我啣著Coolish,對他點了點頭。
「我有個跟你同年的妹妹。」
冰淇淋又吸不出來了。
「我妹叫小遙,而我是阿夏。感覺我們的名字好像應該對調才對(註34)。從前我們很常聊天,聊自己的事、或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自從我妹高中畢業之後,我們之間就不再是無話不說的關係了。我妹大概也一樣吧,置身於不知道做什麼才會獲得認同的世界,置身於觀眾看了之後、丟下一句『真是亂搞』的世界。雖然我並不覺得我妹是在亂搞,但,她是怎麼看待我的呢?」
注34:夏學長暱稱妹妹「遙(haruka)」為haru,在日文中和「春天」同音。
幸好夏學長將帽簷壓低了,我心想。學長的冰淇淋在不知不覺間就吃完了,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他有妹妹,此刻完全不知道他究竟是以怎樣的表情在說話。夏學長總是吃著快融化的冰淇淋、吃得滿嘴髒兮兮的,毫不猶豫地說出一大堆不負責任的話;但現在他的冰吃完了,還正經八百地講著話,所以我總覺得像是在聽一個無法使用魔法的魔法師的故事。
大學就是這種地方。什麼責任也沒有,偽裝著自由的模樣;但別說是未來了,就連三步之外的前方也都無法看見。
我無法說出任何魔法般的話語,就這樣走到了下北澤站。
夏學長的雙眼,從帽子深處望著我。
「看在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一般人眼中,我們也跟那部電影一樣。」「呃……」
「怎樣?」
「你妹妹是舞者嗎?」
電車進站的聲音非常大。
「你就以肖像畫參加下次的比賽吧。你可以的。加油!」
夏學長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個人通過驗票口、搭上了電車。我在天色尚亮的街道上想著:那幅畫中的舞者,一定是夏學長的妹妹。夏學長一定是就這樣直接畫下了映在自己眼中的畫面。
——畫自己想面對的事物是最棒的了。
不知不覺間,冰淇淋因為手掌的溫度而融化了。水蜜桃的味道在嘴裡擴散開來,夏學長的聲音在耳裡迴盪著。往新宿相反方向的電車已經完全看不見了,有人站在驗票口前、低頭看著手機,似乎正在等什麼人。
夏學長想面對的事物。我必須面對的事物。
電車啟動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學長確實那麼說過。他用平常那種彷彿剛剛有小孩子坐過的千秋般、輕輕搖晃的語調說:要畫自己想面對的事物!然後,剛剛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告訴我「你可以的」。我很開心。因為實在太過開心了,於是身體比頭腦更先動了起來。就只是這樣。
我邁開步伐,靠近對方。
「請問……」
從剛剛看見她的身影開始,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想著:下一幅畫,我想畫這個人。宛如照鏡子一般面對著這個人,不斷調著顏料、直到自己覺得可以為止。這股感覺彷彿打雷一般,貫穿了整個脊梁。我像是以踩枯葉為樂的小學生般,沙沙作響地靠近她。
停下腳步。開口發出聲音。
「不好意思,可以請妳當我作畫的模特兒嗎?」
似乎在等誰的女孩聽見了我的聲音,抬起頭來。
這種心情是什麼?我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我想畫出來。
宛如夏季廟會的彈珠般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我的模樣。她露出一臉困惑的神情。也許她會大罵出「什麼啊,當我是裸體模特兒嗎?」這類我沒有辦法反駁的話,或是說自己雖然在這裡等人但其實沒什麼時間等等。我想像著種種往負面發展的可能性。那些想像宛如開始下起的雨一般,滴滴答答地澆熄了我的勇氣。
她從民族風的長裙底下露出來的纖細腳踝,輕輕地動了動。
「……好啊。」
「咦?」
「我說,好啊。」
這下換成我一臉困惑了。
「我剛才在等朋友,但早就過了約定的時間,卻沒收到遲到的郵件。搞不好是睡著了。然後,當模特兒好像很有趣。」
和我猜想的完全相反,她好像很愛說話。以風鈴般清爽的嗓音,流暢地說著。
我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人的確具備著一種叫做直覺的東西。背脊因為亢奮而頻頻顫抖。
「你叫什麼名字?」
「咦?啊,我叫做渡邊新。」她落落大方的態度,讓我不禁開始注意自己的用詞。
「新?好名字。我是佐倉。」「佐倉!(註35)」
「咦,佐倉這個姓氏那麼稀奇嗎?」
「啊,是姓氏啊。那沒事、沒事。」
「我叫佐倉結實子。要把我畫漂亮一點唷。」

「這裡是民宅吧?」
「原本是民宅。」
聚精會神、引頸期待著冰抹茶的結實子,有著跟外表不同的活潑個性。她就像那種國中時代參加合唱比賽時、一定會擔任指揮的班級幹部,或是那種原本要警告偷懶不打掃、反而跑去打棒球的男生,結果卻加入他們一起玩的班長。
注35:「佐倉」和「小櫻」在日文中發音相同。
「真有趣耶,明明從外面看起來就是一般民宅嘛。」
「聽說是從民宅變成了甜點咖啡店。最近才剛開幕,也意外地沒什麼人知道。」
哇〜感覺好像奶奶家喔。結實子一面說著,一面翻閱手寫的菜單。夏學長告訴我這家「適合約會」、沒有招牌的甜點咖啡店,正是喜歡下北澤的藝術科系大學生可能會中意的私房店。聽說湯圓和蕨餅很好吃,店內瀰漫著淡淡的線香氣味,令人心情十分平靜。
髮尾燙成大波浪的頭髮,從結實子的左肩垂下。偶爾,她會以纖細秀氣的手指捲著髮尾。
我拚命地說明自己是美術大學學生,因為比賽快到了,想用肖像畫參加比賽,而最重要的是,自己並不是什麼怪人;之後我便用「站著說話不太方便」,邀請結實子去咖啡店坐坐。「嗯,走吧」她這麼回答,腳步輕盈地跟著我來了。我感到有些不安,於是問她:
「妳也會像這樣,跟著六本木的黑人走嗎?」
「這裡又不是六本木,你也不是黑人吧?」她這麼說。是也沒錯啦,但我總覺得有點答非所問的,仍然坐立難安。
「一天有多少客人呢?」結實子問老奶奶。從前應該是個大美人的老奶奶回答「一天差不多有二十位左右的客人」,然後送上了冰抹茶。結實子像是真的非常開心地輕聲歡呼。
「有一瞬間還以為你是來搭訕的呢。我還想說我也還挺有姿色的嘛。」
「我看起來像是會搭訕的人嗎?」
「超像的。」
「咦!」
「至少從外表看起來,你不像美術大學的學生。」
我說「是嗎」,搔了搔頭。後面用定型液固定的頭髮稍稍被弄亂了。
雖然不大、但形狀很漂亮的雙眼皮。像小孩一樣柔軟鼓起的臉頰。寬闊的額頭,沒怎麼修過的自然眉毛。
「你不喝嗎?」
從黑髮底下露出來的小耳環閃了一下,令我回過神來。結實子「咕嘟咕嘟」地喝著冰抹茶,用像是看到什麼稀有動物的表情注視著我。
「這超好喝的。好像來到了京都一樣。」
「抹茶就等於京都嗎?」
「我隨便說說的啦。」
也來點看看蕨餅吧。結實子說,用食指「咚咚」地敲了敲菜單。明明是我主動向她搭話的,自己卻好像還沒進入狀況。但愈看結實子就愈覺得,我果然很想畫這個人。從以前到現在,從不曾有過一眼就讓我產生作畫欲望的人,當然也沒有像那樣向路人搭話過。但,我的雙腿卻擅自動了。
——畫自己想面對的事物是最棒的了。
雖然慢了一點,但夏學長的魔法似乎生效了。
「我說阿新。」
「什麼事?」
結實子突然開口,我於是一本正經地回話。
「你都是這樣找人當你畫畫的模特兒嗎?美術大學的學生,平常都在做這種事嗎?」
請給我兩盤蕨餅。結實子乾脆地加點。這種店的店員和氣氛雖然都很親切,但價格卻不怎麼親切。
「我平常並不會那麼做,這次是因為……」我話只說了一半。是因為妳,我才特別鼓起勇氣、那樣子跟妳搭話。其實我是想這麼說的,但假使那麼說的話感覺實在有點噁心,於是話到嘴邊就停了下來。
「結果妳很乾脆地就答應了,但平常如果有人像這樣向妳搭話,妳會跟著對方走嗎?雖然我沒資格說這種話,但這樣不危險嗎?」
一瞬間,結實子的視線落在抹茶上。
「因為你的眼神,看起來像是有什麼困難的樣子。」
然後注視著我的眼睛,這麼回答。這個人說話的時候,會好好看著對方的眼睛。
「我要幫助有困難的人。」
話一說完,結實子立刻大口吃起了送上桌的蕨餅。超好吃的!沒想到她這樣大聲嚷嚷起來,令我忍不住噗哧笑了。盤子上的黃豆粉輕飄飄地揚起。
「剛剛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開口向妳搭話了。我從沒做過這種事。」
「是喔?」
「嗯。」我用餐巾紙將飛得一桌的黃豆粉聚集在一起。
「可是,你會搭訕女生吧?」
「這是什麼結論?」
我皺起眉頭,而結實子則開心地鼓起了蕨餅般柔軟的臉頰。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但卻總覺得被她耍得團團轉。
總之,緊張感就這樣消除了。我跟結實子說明自己想用她的肖像畫來參加下一次比賽,因此希望她之後能來我家或大學幾次,於是先交換了電郵地址和電話號碼。從結實子的家來我家好像有點遠,但她像小動物一樣咀嚼著蕨餅,心情很好地點著頭說:「我啊,很喜歡去陌生的地方呢。」
結實子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茶杯。「這家咖啡店真棒。像京都一樣。」那句話妳已經說第二次了吧,就那麼愛冰抹茶嗎?雖然我在心中這麼想著,但身為帶她來這家店的人,還是相當開心。
「啊!」
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蕨餅在不知不覺就間吃光了,剩下的黃豆粉隨著手機震動著。結實子的手機是純白的,背後貼著和非常漂亮的女生一起拍的大頭貼。
「一定是放我鴿子的人打來的。」結實子這麼笑著對我說。「看吧!」然後接起了電話。她對著一定是在電話裡拚命道歉的對方說「我已經回家了……騙你的啦,我還在下北(註36)」,然後露出彷彿在逗弄貓咪的眼神。
知道了,待會車站見啦。你要請我吃東西唷,遲到的人請客是理所當然的吧?結實子這麼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他說他把會遲到的道歉郵件,不小心誤傳給通訊錄中名字在我前面的人。不過,他好像終於到了。我得走囉。」
真是個大笨蛋。微笑著這麼說的結實子,此時臉上的表情與之前對我微笑的神情,似乎微微地相差了兩毫米左右的刻度。
我跟她確認了彼此方便的日期,在記事本的月曆中打了幾個圈。掰囉,結實子說完就從店裡離開;我則一個人坐在那裡,用牙籤在剩下的黃豆粉中畫圈圈。
我想著她笑起來的時候,新月般美麗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呢?映入那雙眼睛的世界,是什麼顔色呢?
—畫自己想面對的事物是最棒的了。
我以還殘留著冰抹茶味道的嘴唇,輕輕地低聲說著。

以前父親告訴過我,他在咖哩中加了一個祕密配方。所以看起來才會是金色的啊。年幼的我這麼想著。小時候吃東西只想著要吃好吃的東西吃到肚子脹起來為止,但只有父親煮的咖哩是另當別論。
父親正好於一年前過世。那一天,覆蓋大地的偌大天空裡,所有的雲朵都化為雨水降下。
因為高三時報考的大學悉數落榜,所以我進入了東京都內設有專攻考美術大學課程的重考補習班。高三時其實也報考了美術大學之外的私立大學,但因為我專攻素描,當然沒有考上的實力(或者應該說,也沒有考上美術大學的實力),正覺得真不能小看這個世界。
我和朋友拖拖拉拉地走在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總覺得重考時期交到的朋友,有著和高中同學完全不同的特殊情誼。那天,同班的朋友被女友給甩了,我們一起去喝了一杯。傘忘了拿,教材重不重?重考生不需要女友啦。鞋子濕了,真不蘇湖。不該穿新牛仔褲的。還是好想跟隔壁班的那個女生交往喔。不過話說回來,今年考得上嗎?就在我們一面碎碎念著非常和平而幸福的事、一面喝著酒的時候,父親被闖紅燈的機車撞飛了。
通知我父親死於車禍的那通電話,手機響起的音樂是「別了,鋼琴」。從那之後,我就換了來電鈴聲。
注36:日本年輕人暱稱「下北澤」為「下北」。
朋友陪著接了電話、當場六神無主的我抵達醫院。在跟我內心一樣空白的醫院裡,母親不斷哭泣,我呆呆站在原地,被女友甩了的朋友則一直撫摸著我的背。
與父親的背影相比,被朋友撫摸著的這個背實在很小,小到我覺得自己什麼也負荷不了。走進廁所、坐在全白的馬桶座上時,我才終於流下了眼淚。擦過淚水的衛生紙化掉了,一小團、一小團地黏在臉上。
我心想,原來人死掉是這個樣子。被留下來的人懷著滿滿關於「那個人」的回憶,而「那個人」就這樣變成了再也不會倒過來的沙漏;不久之後,那些記憶就會不斷灑落了吧。懷中變得什麼也沒有,卻再也無法填滿。
持續在腦海中迴響著的「別了,鋼琴」,在觸碰到棺材中的父親時,終於停了下來。那冰冷的肌膚彷彿在我耳畔呢喃著「他已經死了唷」,那壓倒性的說服力,終於讓我闔上了父親的鋼琴琴蓋。
「這幅畫太溫柔了。」
母親如此說著,卸下了原本掛在客廳牆上的父親的畫。煮咖哩飯的時候,和我一起喝啤酒的時候、鬆開領帶結的時候,父親有著各式各樣的溫柔表情。但父親面向鋼琴時,則會露出有如那一切的總和、是最最溫柔的表情。
雖然鋼琴只有黑色與白色的鍵,但只要父親坐在鋼琴前面,它就會擁有各式各樣的色彩。一個個音符染上各自的顏色,無論手上有再多顏色的調色盤,也不足以描繪他的身影。
為了不想忘記他的身影,我持續作著畫;為了忘記他的身影,母親拿下了那幅畫。
母親第一次帶鷹野先生來家裡時,我剛考上盼望已久的美術大學。
「也就是說,那是最近的事?」
結實子已經不再徵詢我的同意,就自己伸懶腰或吃零食。
「喂,叫妳別動嘛……是最近啊,因為我現在大一。」
我輪流看著畫布和結實子,柔軟的炭筆在畫布上滑動著。
「我父親過世後還不到一年,我母親就帶了鷹野先生來家裡……」
結實子一面搖晃著椅子,一面仰頭望著乳白色的天花板。她指指復古的電燈,百無聊賴地說「它的形狀好可愛唷」。明明是在男人的房間裡,卻一點警覺心都沒有。
這已經是結實子第四次來我家了。或許是因為我們沒打工也沒課的日子還滿一致的,所以她大多都很配合地在我指定的日子來;不過,唯獨在我說「我知道這樣很麻煩,但請妳穿那一天穿的衣服」時,她每次都會發出「呃啊〜」這種奇怪的聲音。
因為兩個人會在房間裡度過好幾個小時,所以不知不覺間我就沒完沒了地說著父親的事。畫畫時不必一直注視著對方的眼睛說話,於是就會不小心說出原本沒有打算說的事。
「鷹野先生是個怎樣的人呢?果然是美容診所醫生的感覺?」
「那個『果然』的用法怪怪的吧?」
和結實子聊天的時候,無論是聊再沉重的話題,也都能自然地說出口。我想,那是因為結實子並沒有瞧不起我說的話,總是很仔細地聆聽著、並全盤接受了那些。
她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鷹野先生啊,就是個普通人。是個感覺沉穩的大人。她是我母親公司裡的前輩,據說是個非常好的人,而且工作很認真。雖然眉毛是有點太濃了。」
是喔,這樣啊。結實子一面咬著百力滋極細餅乾棒,一面附和著。要是是跟阿新差不多年紀的男生,那就有趣了。她偶爾會說出這種一點也不好笑的話。
「他看起來是個好人就是了。」
一想起那天的事,意識就會被猛力拉扯,停止了所有動作。
「我發飆了。」
鷹野先生第一次來家裡時,母親一臉歉然的表情看著我。在介紹鷹野先生之前,她先向我說了抱歉。我一句話也說不出□,越過鷹野先生的肩膀注視著黑亮的鋼琴。
「那一天,據說很擅長煮飯的鷹野先生,替我們煮了晚餐。」
「他煮的是咖哩吧?」
結實子將最後一根餅乾榨啣在小小的唇瓣中,似乎有點悲傷地繼續說著:
「那不是誰的錯,只是不好的事以不好的形式接踵而至。」
我吃了一口鷹野先生煮的咖哩,因為那強烈的辣味而發瘋似地大吼大叫。我用盡兩片肺葉中的所有空氣,顛三倒四地大喊著;但即使如此,也能明白那是些批評母親和鷹野先生的話。
我彷彿接二連三爆破的氣球一般,大吼大叫。母親沒有看著我。她無力地垂著頭,彷彿正注視著涼掉之後、表面形成了一層膜的咖哩。
「你那麼討厭辣味咖哩嗎?」
「不,不是那樣。」
「我知道啦。開玩笑的。」
那天之後,母親像是在試探我似地,開始頻繁地煮咖哩。她似乎認為,如果能重現父親煮的那個味道,我的內心就會有所改變。但是,父親沒說出祕密配方就辭世了,於是誰也煮不出父親的咖哩。
只有我知道,父親對咖哩施了魔法。
「有一次,我試著加入香蕉。」
「香、香蕉?為什麼?」
「就像是糖醋排骨加鳳梨那樣,所以咖哩加香蕉。我想大概是我頭殼壞掉了。」
後來,鷹野先生曾經再次來我家拜訪。我不肯走出自己的房間。倒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羞恥。從此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鷹野先生了。
「你怎麼不找個機會,跟鷹野先生一起喝得爛醉?」
我轉頭一看,結實子正直直望著我。
「阿新也已經二十歲了,比起父親跟兒子,還更像是男人跟男人的關係。」
男人跟男人,我這麼說好像腐女喔。如果她補上這麼一句就好了。我一面想著,一面描繪著結實子的臉頰線條。
不管說什麼,結實子臉上都似乎帶著淡淡的微笑,而我就是想畫她的這種表情。雖也有著悲傷、希望、遺憾等各種情緒,但我想畫出她那種微笑比其他情緒更多一點點的表情。我想畫的是這樣的肖像畫。
「我明天啊,要跟朋友去河口湖。」
我將滿心喜悅的結實子,一一描繪在畫布上。
我現在最想面對的事物。
非面對不可的事物。
「那個……」
耳邊傳來不是結實子的聲音。
「啊,伯母好!」
結實子連忙站了起來。母親端著放了兩個茶杯的托盤,站在房間門口。筆直升起的水蒸氣,模糊了母親的身影。
好久不見的身影,看起來像是已稀釋到極限的水藍色。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個身影是如此無力。我什麼話也沒有說,也沒有和母親對上目光。「真是不好意思,常來府上打擾,卻一直沒有打過招呼。」「哪裡哪裡。妳是來協助我兒子作畫吧,真是謝謝妳。累了吧?這裡有飲料。」「啊,不好意思,謝謝。」我用一隻耳朵聽著結實子和母親的對話,手裡的鉛筆在畫布上滑動著。
「來,檸檬茶。」
母親離開房間後,結實子端著茶杯來到我身旁。「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了我們第一次遇見那天的冰抹茶呢。」結實子依然小心翼翼地端著茶杯,小口啜飲著熱檸檬茶。第一次遇見她時的心情在心裡甦醒,我感到心跳開始加速。
我想畫的事物。那也是,現在最想面對的事物。
「……抱歉,我今天差不多要回去了。」
結實子輕飄飄地擺動長裙,站了起來。喝了檸檬茶就馬上說要回家,有點賊吼?她笑著說。她右手拿著小手提包,用力伸展了一下身體,然後忽然看著我的眼睛說:
「畫家啊……」
她那令人感到懷念的眼阵,讓我倏地失了魂。
「是不是都在畫當下最想面對的事物?」
她說了跟夏學長一樣的話呢。我想著。
「我知道你為什麼挑上我了。」
心臟彷彿被人直接打了一拳。我知道,她輕易地看穿了連我自己都還沒整理好的思緒,因而感到害怕。
「我不用再來了,對吧?」
想畫的對象,是真正想面對的事物。
含在口中的檸檬茶,散發出宛如檸檬淚水的味道。

隔天因為要去找夏學長,於是抱著畫布出門。上午十一點,令人感覺夏季將至的街頭,閃爍著燦爛耀眼的陽光。
昨天晚上我傳了郵件給夏學長。因為要配合結實子的時間畫畫,所以我最近很少到學校去,夏學長有點擔心我會不會把身體弄垮了。我傳了郵件給他,說「在你之前告訴過我的、下北澤的甜點咖啡店見面吧」,像是撞上牆壁反彈的球一樣,馬上就收到了語輕鬆的回應:「收〜到」。
我走進店裡時,夏學長已經到了。今天戴著的黑色寬簷帽也相當適合他。
「哎呀,你又來啦?」是老闆的老奶奶還記得我。「你之前是跟女生一起來的,對吧?」老奶奶這麼調侃我。
「你這傢伙,之前來這裡約會啊?」
「這個,嗯,是啊。」我有點炫耀地說道。
「你比我更早來我告訴你的店約會?」
歹勢啦!我輕輕低頭道歉。放下隨身物品、在榻榻米坐下之後,我注意到夏學長的臉頰上黏著糾成一小團的面紙屑。
「學長,你臉上有面紙屑。」
「咦,真的喔?」學長摸了摸臉頰。「哎呀呀,真的耶。因為顏料沾到我嫩白的肌膚,所以用面紙擦了一下。」
「你這麼早就去畫室啦?」我當作沒聽到「嫩白的肌膚」這幾個字。
「嗯啊。我想集中精神。」
距離校園不遠的地方,有個學生隨時都能自由使用的畫室。我待會兒也想去那裡,於是帶了畫布和畫具來。
「你下午不去嗎?」
「我今天要回去了。」
夏學長一面用指甲樞掉黏在臉頰上的面紙屑、一面想點綠茶,於是我立刻舉起手來,說:「兩杯冰抹茶。」
「我想點綠茶耶。」
「這家店的菜單,我比你熟啦。」
我看著仍舊黏在夏學長臉頰h的面紙屑,發現他的目光穿過長長的瀏海、凝視著我。
「阿新啊,你花多少時間想畫畫的事?」
老奶奶端著冰抹茶過來。夏學長看也不看放在眼前的茶杯一眼。
夏學長沒問過我這種事,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問過。
「多少時間……?」
「就是一天會想多久的意思。」
我喝了一口冰抹茶。想吞下去時才發現,上嘴唇和下嘴唇因為黏稠的唾液而黏住了。
夏學長今天明明戴著比之前任何一次見面都更像魔法師的帽子,但說出口的話卻像針一樣直接扎在裸露的心臟上,令人感到疼痛。
「我啊,在畫那幅畫的時候,一直想著畫的事。希望能傳達我的心情、希望能夠傳達我的心情,邊畫邊這麼想著。然後就得獎了,我真是鬆/好大一口氣。我心想:啊,或許的確有稍微傳達了我的心情,這麼一來就應該可以給什麼人看吧。」
我好像懂、但又好像完全不懂夏學長想說什麼。我知道的只是,此刻正在眼前的夏學長的側臉上,
有著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不過,或許我根本沒有向任何人傳達過一絲一毫。」
夏學長咕嘟嘟地將冰抹茶一飲而盡,然後「咯吱咯吱」地咬碎冰塊。我也沒來由地學他那麼做。冰塊的冰冷一陣陣刺激著牙齒,但不久之後就漸漸變成舒適的溫度。
眼前夏學長身上的體溫,變成了溫柔的紅色。這個人,也只是一個「人」而已。雖然早就知道這件事,但直到現在才突然真正有了顏色。
「學長,我有從那幅畫感受到什麼喔。」
我以不輸給冰塊碎掉的音量說道。上了漆後閃閃發亮的桌子上,散落著從夏學長臉頰上摳下來的面紙屑。
夏學長是大三生。接下來他是準備找工作呢,或者打算繼續畫畫?我一點也不知道。
真的有傳達過去嗎?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也不希望這個人問出這句話。
夏學長說他要回去了,我目送他離開後,便抱著畫布前往畫室。剛剛夏學長想要我讓他看畫布,但我頑強地拒絕了他死纏爛打的要求。
走在路上,頭上的廣闊的天空覆蓋著整個世界,看起來十分美麗,充滿了我想面對與描繪的事物。
我想面對的事物。我在下北澤向結實子搭話。而昨天,結實子說她知道我為什麼向她搭話了。
魔法逐漸解除。
「阿新。」
從身後傳來的聲音,用力扯了一下我的耳朵。我還以為這個聲音再也不會呼喚我的名字了,於是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好久不見呀。」
短髮及肩、飄逸蓬鬆的棕色鮑伯頭,十分適合那稚嫩的五官。「你好嗎?」小櫻稍稍仰起頭,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尷尬。真是搞不懂女人啊。我想著。反倒只有我一個人像國中生一樣尷尬,手足無措。「嗯,普普通通。」
「是喔。我最近經常看到你跟夏學長在一起,你們感情真好。」
喏,之前也在肉動販賣機遇見了你們一對吧?小櫻笑著對我說。我不曉得突然盡釋前嫌的前女友到底想要幹嘛。
「噢,那個啊,是因為我們一起在協助電影的拍攝。」
「是喔,原來如此。對了,我跟你說,一館不是展示了一幅夏學長很厲害的畫嗎?」
「妳也去看了呀?」
我這麼一說,小櫻就回嘴「廢話,真厲害耶,展示在那種醒目的地方」,然後在胸前做出崇拜的手勢。我用力夾緊夾著畫布的腋下。
「那幅畫啊,好像被人劃破了喔?」
小櫻的眼神深處,有卑劣的好奇心正蠢蠢欲動著。
「你有沒有從夏學長那裡聽到什麼?例如說……犯人可能是誰?」
小櫻的笑容徹底變成了黑色。我打從心底後悔:雖然也沒有交往多久,但我到底為什麼會跟這種女人交往呢?
「妳好差勁。」
我不等小櫻反應過來,便邁步前往畫室。她一定又用那種看到髒東西的眼神,皺眉瞪著我吧;但與其這樣,不如直接大罵出來還讓人感覺比較好。

——或許我根本沒有向任何人傳達過一絲一毫。

口中仍殘留著冰抹茶的味道。夏學長,親眼看見了被人劃破的畫。所以他才說了那種話。
有許多人說過,夏學長的天賦是殘酷的。看起來不怎麼努力,隨手畫畫的東西只不過是因為看起來耳目一新,才偶然被許多人看見罷了。說這些話的人,其實是嫉妒著夏學長。入學後還不到兩個月,我就已經看到了許多這樣的人。想靠著一次起跑偷跑來超越所有人的人;將別人拚命努力想鎖緊的螺絲,
一口氣像吃什麼好吃東西那樣吞掉的人。
愈來愈接近畫室了。在那間被陽光籠罩的畫室裡,今天也有許多拚命將自己鎖緊的螺絲。
但,夏學長背上鎖緊的螺絲,說不定是更切身的事物。說不定就是這樣小小地、拚命地持續轉動著,讓學長開口說出自己今天要回家了、像這樣子向一個學弟流露內心的情緒。
我知道夏學長的臉上,為什麼黏著衛生紙的碎屑。那是用衛生紙擦掉眼淚之後,碎掉了、然後才黏在他臉上的。父親過世那天我在醫院的廁所哭泣,許多衛生紙屑黏在我臉頰上。衛生紙因為淚水而化開。夏學長一定是看到了畫被破壞、額頭裂開了的妹妹,才一個人在廁所裡哭泣。
我為什麼會覺得他是天才呢?為什麼會覺得他很厲害呢?為什麼會覺得他像魔法師一樣呢?
其實,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看起來像是魔法師的魔法師。

我專心地面對著畫布,不知不覺間,橙色的夕陽已經溫暖地照著街頭。雖然是假日,但畫室裡擠滿了許多學生。每個人都為了下次的比賽,而面對著自己心中重要的某個事物。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畫布看起來總是比平常更加潔白。彷彿什麼都畫得出來,彷彿能抵達更深的境界,那滿懷著什麼都辦得到的期待和不安的潔白,煽動著創作者的心。
大家好像都知道夏學長的畫被劃破的事,畫室裡不時有人嘰嘰喳喑地討論這件事。有女生悄悄地說「夏學長好可憐」,也有男生小聲笑著說「幹這件事的人真白痴。是嫉妒人家嗎」。這些很一般的反應,讓我稍微感到安心了點。由於一直生活在天分會一一遭受考驗的地方,此時聽到這種坦然的話,反而鬆了一口氣。
畫室裡,每個人都將各種顏色的顏料擠在自己的調色盤上。但是,這畫室本身就像是個調色盤。每個人都曝露出自己心中的各種要素,如此地活著。
幾個熟識的人對我說了幾句不怎麼重要的話,我隨口應了幾句,依然面對著畫布。
夏學長真正想面對、想去描繪的事物。雖然我不曉得他是否能透過繪畫、真正地面對妹妹,也不曉得他是否因為別人無心的譏諷而受了傷,但他總是毫不逃避,認真地去面對。
我想去描繪、想去面對的事物。我在車站偶然看見結實子,就那樣向她搭了話;請她來家裡好幾次,讓我畫素描。我好好地面對著她,將她的笑容畫在畫布上。她第四次來的時候,第一次看見我的母親。然後她說:
我知道你為什麼挑上我了。我不用再來了,對吧?
我也早就知道了。從第一次用鉛筆描繪結實子的臉部線條,不,其實從第一次在下北澤看到她的時候,我一定就已經知道了。
外頭漸漸暗了下來。在那彷彿吸收了被解開的魔法、愈來愈深沉的夜色中,我再次凝視著畫下了結實子笑容的畫布。
畫布上,有著母親的笑容。
結實子長得和母親非常相似。
昨天在我家,結實子第一次見到我的母親。她第四次來的時候,母親第一次端著檸檬茶,來到我的房間。結實子見到母親的瞬間,我覺得自己心中的軟弱、與其它的一切,都被她看透了。
我沒有面對母親、畫下她的笑容的勇氣。這就是夏學長和我之間,最最根本性的差異。
我真正想面對、必須面對的事物,就是母親。那一定是比加法簡單,但卻比騎著掃帚在天空飛更困難的事。
我想畫的母親的笑容,不是會輸給檸檬茶熱氣的那種無力表情。我想再次面對的是,吃著金色的咖哩飯、跟我一起說「好吃、好吃」時,那種有著彩虹顏色的笑容。
手機在米白色的西裝褲口袋裡不停地震動。我確認螢幕中浮現的名字,然後深深地按下通話紐。
「結實子嗎?」
「嗯。」
她的聲音有點模糊,但鬼吼鬼叫的開心喧鬧聲,隔著話筒從結實子那邊傳了過來。
「昨天謝謝妳。」
「阿新。」
「嗯?」
「我現在在河口湖這裡。」
經她這麼一說,印象中,昨天她確實開心地說過今天要去河口湖。
「我high過了頭,結果弄破了那件民族風的長裙。」
「……怎麼會high到弄破裙子?」
「我自己踩到了裙子,結果『ㄆㄧㄚ』一聲就破了。」
結實子像少女般「嘿嘿」地笑了起來,讓我有點傻眼。
「所以啊,我已經沒辦法穿那件裙子了,不過……我不去你家也沒關係了吧?」
結實子的語氣有點客氣。
「嗯,不來也已經沒關係了。謝謝妳。」她的聲音不像母親。我想著。
「那個啊,我跟妳說,是洋蔥泥。」
結實子「咦」了一聲。
「我父親咖哩的祕密配方,是洋蔥泥。」
父親也無法使用什麼魔法。他偷偷拿洋蔥泥給我看,讓年幼的我大失所望。搞什麼啊,這就是祕密配方喔?怎麼不是夢幻神獸的爪子之類的東西呢。
我想起鷹野先生煮的辣味咖哩飯。假如加入了洋蔥泥,味道就會變得濃郁,產生輕輕竄過鼻腔的深度;如此一來,味道一定會變得柔和,就像父親彈奏的鋼琴曲一樣。
父親雖然無法使用魔法,但如果現在吃到那種味道的咖哩,餐桌彷彿就會被施放了魔法。看到突然變成金色的咖哩,母親說不定會哭了出來。我也說不定會哭了出來。鷹野先生則大概會露出微笑,說「真好吃啊」。
「我下次會告訴鷹野先生,請他加入洋蔥泥。」
我話才說完,聽筒那頭就傳來「結實子!阿純在找妳!」的聲音。
「……下北澤的遲到大王,叫做阿純啊?」
我笑著問。
「他才不是遲到大王哩……然後,大概今天之後,他會變成我的男朋友。」
結實子很快說完,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看著畫布中的母親展露的笑容,想著車站附近的超市有沒有賣洋蔥泥?然後又想:好久沒買金色的顔料了,來去買吧。得要金色的顏料,來畫出我家全新的餐桌風景。
 楼主| 发表于 2016-11-6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重生
如果大海是分母,而天空是分子,算出來的結果應該會大於1吧。隔著電車的車窗,我仰頭望著忍住不哭的天空;隨著動作耳機稍微滑動了位置,耳中的音樂於是流瀉而出。
拇指稍稍使力,MD(註37)就像剛烤好的吐司般跳了出來。我取出一副全力唱完的樣子的滾石合唱團(Thelingstoi),換上the HIATUS的出道專輯;從容地插入MD後,確認著按紐的觸感才按下播放。
不過,我馬上就按下了停止紐。他今天好像也搭了同一班電車。
「MD不是早就停產了?」
聲音從比一般男生還矮的地方傳來。現在只有風人會對我的「MD最棒主義」認真地給予意見,所以我其實還滿謝謝他的。
「你怎麼這麼說啦。」
「因為除了妳之外,我沒看過有人在用MD……」
風人這麼說著,然後掏出自己的iPod nano。「喏,這個多輕巧方便」,他一面說,一面開始操作。我調整了一下角度,望著CD封面從螢幕中一張張流暢地滑過;但因為拿著它的風人看起來並不酷,所以對我產生不了任何殺傷力。
這個重要的兒時玩伴,現在依然很平常地對我說話。隨著電車搖晃,他的身體不斷失去平衡。我覺得「能夠平常地說話」這種感覺非常難得。可以不用在乎現在是不是要搞笑啊、還是要炒熱一下氣氛啊、氣氛會不會很尷尬啊等等的,心跳次數也完全不會改變,能這樣「平常地」對話的對象,實在非常珍貴。
之所以這麼覺得,也是因為切身地感覺到這種對象明顯減少了。
「因為重考到第二年,周圍所有的人就都變得小心翼翼地。」
之前我曾經像吃飯時嘴巴裡掉出飯粒的老爺爺那樣碎碎念著。當時風人什麼反應也沒有,所以我就從旁邊探頭看了一下,發現他手裡拿著跟朋友借來的GEORGE朝倉的漫畫,正盯著一個帥到不行的帥哥。都已經大二了,竟然不套上書衣、就這樣光明正大地在電車上看少女漫畫,這讓我覺得風人一點兒也沒有變。在風人的身上,我感覺不到男人味或女人味這種東西。這點從以前就是這樣,讓我感到安心。
竟然不鳥我。當時我那麼想著,但同時也覺得感激。不回應我那句碎碎念,才是正確的做法。
在前往念到第二年的重考補習班的路上,我跟風人碰巧搭上同一班電車的機率其實並不高。但因為我們都會選擇那節抵達時剛好緊接著通往驗票口階梯的車廂,所以如果搭上同時間的電車,就會在月台上碰到。
注37:MD是MiniDisc(迷你光碟)的英文縮寫。直徑為六.四公分,有矩形的塑膠外殼;尺寸比CD小、攜帶的便利性高,音質則比MP3檔案更好。
西武新宿線經過的東伏見和上石神井,有著不同於東京的景色,讓人心情非常平靜。看似在站前商店街購物完的人們提著袋子,等待平交道的欄杆上升,幾節黃色的車廂慢吞吞地從眼前經過。這幕宛如在馬路上賣菜的復古景象,比在吉祥寺演唱西洋老歌的街頭藝人更帥氣。
我很怕搭電車。一搭上電車,就會想跑廁所。我會故意搭那種每站都停的電車,以便隨時都能上廁所。而每當電車逐漸靠近高田馬場站(註38),哪怕我其實有位置坐、或者其實並不想上廁所,都會開始坐立難安。我害怕這個城市。只要在這個由四肢發達、精力旺盛的大學生所構成的城市下車,我就會升起一種感覺,彷彿從前自己、風人與附近的朋友一同度過的日子,實在是錯得離譜。
「風人。」
「嗯,幹嘛?」
「你還在繼續談沒有結果的感情嗎?」
風人像是漏風一樣,發出「呼哈哈」的笑聲。「當事人還這麼努力,妳卻說什麼沒有結果,這實在有點失禮吧!」雖然他嘴上這麼說,但我其實很明白。在風人無力的笑容中,也包含了死心的心情。「再說,妳還不是一樣在談沒有結果的感情?」
「你的對象是小光?」
「妳哩?堀田老師?」
忘了第幾次碰巧搭上同一班電車時,我向風人坦甶說出自己的單戀。不知道為什麼,我說得慢吞吞的,簡直就像是拿著澆水壺、替快枯萎的花澆水似地。雖然心裡並不覺得花朵會因此恢復生機,但仍一點一點、滴滴答答地澆著水。
我喜歡重考補習班的老師。他教的是日本史。所以我搞不好會重考第二年喔。因為我不想離開他。去年的我,像在說什麼殘酷童話的劇情概要似地說著。當時當然是開玩笑的,但沒想到又再度全數落榜、一間大學也沒考上。
我確定要重考第二年的時候,風人說:
「妳又要在重考補習班裡蹲三百六十五天啊,但願今年的老師是個醜八怪。」
風人的神情看起來有點哀傷。然後他就告訴我,他喜歡的人是同班同學,叫做小光。我遲遲無法爽快地點頭。
「小光是女生。」
風人又補充了一句。啊,嗯。我這麼應著,僵硬地點了點頭。
然後,我們就像是百無聊賴地把麵包撕成小片小片那樣,有一句沒一句地向對方說著自己的事,煩惱著:為什麼我們兩人都喜歡上了不能喜歡的人呢?小光似乎有了心上人(據說對方也是風人的朋友),而我暗戀的堀田老師,他第一個小孩似乎就即將出生了。
注38:高田馬場是日本著名的學生街,有大景的大學、專門學校與補習班等等。
今天也一定是這樣吧,比起寫在白板上的字,我會花更多的時間、盯著老師的無名指。就像繫著腰帶的腰部一樣,只有那裡突然變細了的老師的無名指,能讓我原本就不夠的專注力完全潰散。
電車明顯地減速,即將抵達高田馬場站的廣播響起。我將差點滑下去的包包揹帶重新揹好。
「代我向小椿問好。」
車門隨著風人的聲音開啟。
我目送他單薄的背影離去,覺得他真是一板一眼。離開之前,風人總會說「代我向小椿問好」。而小椿則一次也不曾回頭看我或風人,逕自抛下了我們,大步前進。這個只比我早出生幾小時、擁有全部我所沒有的東西的姊姊,我最討厭她了。

母親自言自語說出的話。
像是打掃灰塵般那樣、不經意脫口而出的話,卻令人無法忘記。
高一開始成為讀者模特兒的小椿,在高三上學期是學生會的書記,像扣襯衫釦子那樣順利地獲得了推薦,於是理所當然地應屆考上第一志願的R大學。我在冬天的學校裡,看到小椿以高八度的音調說「其實我對文學沒什麼興趣啦,但推薦欄只有文學院或理工學院,所以我只好填了」的時候,為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生姊姊這件事感到悲哀。在這個人的眼裡,說不定只能看見留在教室裡、念書念到很晚的學生身影吧。
我對世上有小椿這種說「其實我對文學沒什麼興趣啦」的人感到十分氣憤。我是打從心底想念社會學,於是報考了位於茨城的國立大學。從秋葉原站搭特急,足足要四十五分鐘,再從那裡轉搭巴士。和大學同名的城市不像東京那麼熱鬧,但是富有人情味,十分美麗;第一眼看到它的瞬間,我就想住在這個城市裡。那所大學安靜地佇立在十分遼闊、宛如自然公園般的地方,我非常喜歡這個簡簡單單、彷彿呈現了和平的地方。雖然跟我一起報考的朋友抱怨附近沒什麼玩樂的地方,但我覺得,光是新朋友、宿舍生活、讀自己喜歡的科系,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我和朋友一起攤開地圖,說「我想在這裡的麥當勞打工,而妳在這裡的薩莉亞(註39)怎樣?」如此地恣意想像著。
我以十二分的差距在第一志願的學校落榜,也沒有考上大學院校評鑑不怎樣、用來當作備胎的私立大學。那時,小椿將頭髮染成粉紅棕色、燙得又蓬又捲,一下子就變成了女大學生的模樣。母親一面將上髮廊的錢遞給回到家的小椿,一面低聲嘀咕著:
「雖然是雙胞胎,但如果把小椿當分母、小梢當分子,大概不會等於1吧。」
因為認真玩社團所以從沒打工過的我,第一次想到關於商己賺錢、去染頭髮、燙頭髮這類的事。我想像著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覺得有點開心,但又同時覺得羞恥。我在腦海中解讀著母親的話。小椿那頭像是蘊含著風的絨毛般、輕飄飄的粉紅棕色頭髮,還有她深邃的雙眼皮,我都非常討厭。非常討厭,但,又感到羨慕。
注39:Saizeriya,日本的義式連鎖餐廳。
不會等於1。但是,光聽母親的這句話,不曉得是大於1還是小於1。所以,我想補上自己的話。
話說回來,這世上有把某些事物當作分母和分子之後,會變成「1」的東西嗎?天空和大海、笑容和眼淚、夢想和挫折。
我的單戀和風人的單戀。假如會等於1的話,大概就是這個吧。
「堀田老師。」
我的目光掃過他抱著檔案夾的右手臂上浮現的血管,叫住走在前面的老師。老師回過頭來,以少年般的調皮眼神看著我,此時我真希望自己變成小椿。
「是柏木啊,怎麼啦?」
老師總是將有著滾石合唱團醒目icon的檔案夾夾在腋下。兩個月前,為了慶祝我的朋友們考上學校,我也請老師露出那種表情、跟大家一起合照。老師淘氣地將雙手手掌抵在臉上,吐出舌頭;我若無其事地移動手機,避開他左手的無名指,然後拍下照片。
去年,我身邊有著許多夥伴。但沒有半個夥伴選擇「重考第二年」這條路。即使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大家也都離開了這間重考補習班。
「檔案夾還是滾石合唱團的耶。」
「是啊。還是很酷吧?」
「話說回來,我已經說很久了耶,請快點帶CD來啦。」我很久之前拜託老師借我CD,但老師卻遲遲沒有帶來,所以我才能像這樣對他說話。
「噢,對喔,我答應過妳了。抱歉、抱歉。」
老師差不多是二十六、七歲,興趣似乎是慢跑和足球。一年四季肌膚都很黝黑,看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
乍看之下,說他是學生也說得過去,但其實他的孩子似乎就要出生了。那是和他從學生時代起、交往六年的太太之間,期待已久的孩子。
「你不聽綠洲合唱團(Oasis)或嗆辣紅椒合唱團(Red Hot Chili peppers)嗎?」「It's too bad!還是滾石合唱團比較讚吧?」
「老師的英文很破,可以別說英文嗎?」
老師以粗粗的手指「咚、咚」地敲了敲檔案夾。「啊,柏木,妳申論題要再加油喔!」他突然板起老師的面孔。
像是埋在毛細孔中的鬍碴,給人的感覺很man。他老婆能撫摸這種陽剛的下顎,讓我羨慕得要命。我覺得既羨慕又討厭。
我滿腦子裡只想著「既羨慕又討厭」。
「不管怎麼寫,我的申論題就是寫不好。」
「我跟妳說,特別是H大學,申論題可是一堆唷。」
「我知道啦,前一陣子才剛落榜。」
我酷酷地說。但老師好像有點嚴肅地看待我的玩笑話。「說得也是喔。」說完,他輕輕笑了笑。老師笑著帶過的技巧實在很遜。
堀田老師之前曾對我說:「憑妳的實力,重考一年如果還以同一所大學為目標,實在太可惜了。既然拚了一整年,就要以H大學為目標!」如果是H大學的社會學院,妳就能學到日本最頂級的知識喔。他這麼鼓勵我。之前我很喜歡茨城平和的街景,去了一趟H大學,又馬上喜歡上了H大學所在的城市。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單純。搞不好,只要是老師說的地方我都會覺得不錯也說不定。
兩個月前,我又以十二分的差距從H大學落榜。我語氣一派輕鬆地對老師說:「我又跟去年一樣,差了十二分耶。」當時老師也跟剛才一樣,笨拙地用笑來掩飾過去。在我準備私立大學考試的衝刺期間,老師左手無名指上就開始閃爍著光芒,如果將那些因此分散的專注力蒐集起來,搞不好能讓我多得十二分左右的分數。
「明年一定沒問題。假如明年又落榜的話,簡直就像考試考出興趣一樣嘛。」
「為了考上H大學而重考兩年的人多得是。換作是我,也會不惜重考兩年,進入H大學就讀。」
而且那麼一來,我就會更有異性緣了喔。老師笑著說。或許是為了鼓起重考生的幹勁,他經常說「雖然是重考,但只要考上真心想念的大學,一切就值得了」這種話。不過,他和在退而求其次去念的大學遇見的女友結婚,所以沒什麼說服力。
「柏木,妳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老師忽然說道。
「你竟然記得學生的生日啊?」我佯裝平靜,但還是忍不住用力捏緊了T恤的下襬。
「因為去年我聽見你們在唱歌啊,吵得要命。」
連在挺遠的樓層,都聽得見那群五音不全的傢伙的聲音唷。老師說的話,這次成功地讓裝酷的我笑了起來。今年雖然沒有考上第一志願、但考上了當作備胎的私立大學的補習班朋友們,去年在教室裡替我慶祝了十九歲的生日。
「生日真是值得慶祝。」
我一面應道「是啊」,一面注視著自己在走廊上拉長的影子。
依照大學區分的長方形偏差值(註40)表,以62或65之類的數字表示。我不想淪落到比小椿念的大學的學院更底下的欄位。我緊抓著這種念頭,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即將一個人在這種地方迎接二十歲的來臨。
注40:個人成績偏離團體平均分數的數值,數值愈高表示成績愈好。
小椿念的大學,和我以後要念的大學。假如將它們分別當作分母和分子,會等於1嗎?或是能夠大於1嗎?
「掰啦,申論題加油喔。」說完,老師重新抱好滾石合唱團的檔案夾,邁步離去。我這樣望著他的背影,已經持續了一年以上,而在這段期間內,老師揹負起了我絕對看不見的事物,像是家庭、心愛的人等等這些我還不曉得該怎麼稱呼的事物。但如果那些東西是分子的話,無論分母如何變化,結果也會輕易地大於1。
目送著愉快地討論要打什麼工、要參加什麼社團的朋友們一一離開,而我留在原地,即將再度迎接夏天的到來。彷彿跨越水平線似地跨出一步,從十九歲變成二十歲的,一生只有一次的夏天。
這裡有許多在我身後三百六十五步、閃閃發亮的靈魂,我經常會被他們胖到而險些摔倒。

我和小椿是雙胞胎。不過,我的眼睛較小一點、鼻子較塌一點、嘴唇較薄一點、身材較胖一點。身體上的所有部位,我都略遜於她。小椿從高一開始當讀者模特兒,有一段時間,在版面中被冠上了超級女高中生的稱號。她加入了學生會,靠著推薦應屆考上第一志願的大學,男友一個換過一個、從來沒有單身過。我是從朋友的朋友口中,聽到她男友一個接著一個這種小道消息,簡直像是在聽藝人的八卦,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我、小椿和風人,從幼稚園到高中一直都是同校。進入幼稚園之前,我們就已經在同一個公園玩耍,所以情同手足。我們叫風人「風仔」,風人叫我「小梢」,叫椿「小椿」。
小學低年級時,因為是雙胞胎,所以受到大家眾星捧月般的對待,我們也因此而感到滿足。在學校裡,我們經常兩個人一起行動,而我老是得把討厭上體育課、想躲在保健室的小椿拖出來。「人家討厭運動嘛!」這麼主張的小椿讓我有點看不下去,於是有幾次,我假扮成她去上體育課。「小梢今天請假。」那個時候即使我這麼說,身邊的人也不會察覺,不過,唯獨風人每次都會看穿.,於是我假扮小椿穿幫時,就不得不把營養午餐的布丁給他吃。風人的朋友並不多,但我遞出布丁時,他會像是受到全家人疼愛的貓咪那樣,露出比任何人都更親暱的笑容。
我還記得在成為國中生之前,風人曾跑來跟我說:我覺得妳們叫我「風仔」很丟臉,所以我們不能常在一起玩了。正值青春期的他或許是認為:男生得跟男生玩、女生得跟女生玩。風人想著這些事的時候,一定很煩惱、很受傷吧。一想到這裡,我不禁感到有些落寞。
女生會比男生更早變成大人。內心的想法突然間就像大人一樣,於是,也跟想法跟自己一樣的朋友玩在一起。
我覺得在校園裡跑來跑去很開心。我喜歡跟男生玩躲避球,跟活潑的女生騎單輪車競速,挑戰吊單槓連續翻轉的紀錄之後、聞著手掌中的鐵臭味而皺起眉頭。
小椿則喜歡在教室的黑板上塗鴉,跟同學互相交換國中生和高中生在看的雜誌和漫畫,從小五就將「國一生第一次的春季彩妝」付諸實行。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和小椿再也沒辦法互換身分了。升上國中之後,學校不再提供營養午餐,我也沒有布丁可以給風人了。
我國中時加入了田徑隊,因為長跑天分獲得顧問老師的賞識,成為一五〇〇公尺的選手。令人意外的是,風人則加人弓道社這個運動社團,我們兩人於是經常一起搭同一班電車回家,感情跟以前一樣要好。升上國中之後,風人還是不擅長交朋友,而我跟他說「要是你身邊有許多朋友,那才奇怪呢!」,然後輕輕拍了拍他單薄的背部。大部分的時候,我就過著和田徑隊隊友一起把肌膚曬得黝黑的每一天,一點也不把曬太陽會形成的曬斑、或膝蓋擦傷很難看這些事放在心上。
小椿可以跟朋友聊睫毛的方向和長度聊上好幾十分鐘,每天好像都忙著掌握如何預防紫外線、以及不被老師發現的眼線畫法。我對辣妹文字(註41)或如何將裙子折得漂亮完全不感興趣,也搞不懂明明不是生理期、游泳課卻想請假的小椿在想什麼。
不過,小椿會用比我更「真是搞不懂耶」的表情看著我。
即使小椿和風人不期而遇,好像也不會特別跟對方說話。小椿的身旁,總是有一群以捨棄處女為主軸、大聲討論著各種事情的夥伴。她們踩著平底鞋的後跟,毛巾在腰際甩來甩去,用雙眼皮定型液來固定眼皮:明明和我們念著同一所國中,但她們卻總是看起來非常忙碌。她們好像也沒有加入社團,當我和隊員們在田徑隊的社團辦公室換衣服時,她們尖聲說著「準備KTV的折價券〜」的聲音,從門外清楚地傳了進來。
風人的身旁,總是有幾個像是直接套上比自己的身體大上兩圈的學生服一個頭矮小的男生。擦肩而過時,即使我「啪」地拍打他的背,風人也不會像以前一樣跳起來。和小椿交情不錯的男生,身上穿著不知從哪裡弄到的、款式特殊的學生制服,或白或紅或彩色的襯衫下襬沒有紮進褲子,以髮夾固定長長的瀏海;他好像會在原本無法進入的屋頂抽菸,而小椿那一群人也經常進出屋頂。
我看著妝愈化愈濃的小椿,心想:
小椿不希望別人認為她和風人是朋友。她想要捨棄和風人曾是朋友的過去。
雖然我不知道小椿在說些什麼,但她的一切都在說著「妳和我所處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但小椿並沒有察覺到這一切。風人隱約察覺到了那種氛圍,於是自己主動退開了。叫我們別再叫他「風仔」的風人到底有多體貼,小椿今後也一定是毫無所知、繼續過著她的生活。
注41:傳手機郵件時,將文字拆解、變形的文字玩法;將平假名、片假名、漢字拆解成幾個部分,如有必要,就置換成形狀類似的其他文字、符號,譬如「終」變成「糸冬」,能夠呈現出可愛、溫馨感。
我們已經無法互換身分了。我再也不會遞布丁給風人了。國中的最後一個夏天,我只差〇.〇九秒,就能擠進一直設為目標的縣運一五〇〇公尺的決賽,而那個夏天就在這份飲恨中結束;直到最後,風人還是無法成為弓道社的團體賽成員;國中最後一個夏天,小椿將她的第一次獻給了隔壁市的高中生。

我在回家的電車上尋找著風人的身影,但始終找不到。我在自習室待到了補習班關門的時間,竟然不知不覺就這麼晚了,讓我嚇了一跳。補習班即將關門的音樂響起,我盡情伸展著身體的肌肉,終於覺得今天念的內容有好好地記在腦海中。
我想在回家前向堀田老師打聲招呼,但卻找不到他。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在回家的電車上,尋找風人的身影。
風人單戀小光的心情,和我單戀老師的心情,一定是1比1的,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感到安心;並不是會因此變得怎樣,而是一種遇見共犯的心情。
月亮體貼地照亮了從車站到家裡的路。像這樣走在夜路上,我便會想起第一次和朋友參加花火節的興奮心情;想起杜團活動結束後的回家路上,以傍晚的天空和空氣的氣味猜想明天的天氣的事。在那個時候,每天都有小小的新發現,我、小椿和風人,大家都生活在同樣的世界,而不是生活在以偏差值區分的表格裡。發現一樣的事物,知道一樣的新事情,害怕一樣的事物,迎接一樣的早晨。
如今,也一樣過著一天二十四小時。
馬上就要二十歲了。但即使是二十歲,獨自一人在重考補習班度過的我,眼前面對也是跟以前同樣的二十四小時。
不知不覺就在補習班的自習室待到晚上才離開這件事,讓我感到非常安心。我們曾經有著大把大把不知道怎麼打發的時間,但那些充斥著高田馬場站、順利成為大學生的人,一定也跟我們一樣吧。像這樣專心念書、不用接觸那種空間的每一天,總是讓我感到十分安心。

小椿,妳看天空,明天是晴天唷〜
咦!那不就得要跑馬拉松了嗎,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妳放心啦,小梢會連妳的分一起跑。
我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啦~

回到家的時候,父親還沒回來、而母親正在洗澡,客廳裡半個人也沒有。
只有我說「我回來了」的聲音,滾落在沒有其他腳步聲的地板上。今天桌上也準備著一點宵夜。從小用到大的淺底白盤上,覆蓋著一層保鮮膜。每次看到繃緊的保鮮膜的時候,我就會再度體認到自己是個尚未獨立的孩子。
客廳的燈光在繃緊的保鮮膜表面,亮晃晃地遊走。用微波爐加熱三十秒,然後將充滿水滴的保鮮膜丟進流理台角落的三角容器。我每天都像這樣,持續消耗著同樣面積的保鮮膜。
「咦,妳回來啦?」
客廳的門打開,耳邊傳來宛如果肉飽滿的櫻桃般的嬌嫩聲音。「今天的晚餐是什麼呀?」小椿明明沒在念書,每天卻都到很晚才回來。說不定大學生都是這樣吧,但現在的我,想不到除了念書之外還能因為什麼事而熬夜。
我回頭說「今天是竹莢魚乾」,才說到一半,就頓時說不出話來。
「嘿嘿,嚇了一跳吧?」
小椿像是在炫耀一頭染成黑色的長髮似地,用手輕輕梳著髮絲。好看到讓我已經有點想不起來昨天以前她那頭引以為傲的蓬鬆捲髮。宛如瀑布般垂直傾瀉而下的黒髮,散發著我身上所沒有的亮麗光澤。「小梢妳都不看我,我只好自己來炫耀了。」
挺適合我的吧?小椿說著,像在賞玩著什麼珍貴物品似地,手指從長長的黑色髮絲間滑過。
「妳什麼時候換男友了?」
像是要打斷小樁臉頰上嬌羞的笑靨似地,我這麼問。嚥下的竹莢魚細刺,卡在喉嚨裡。
小椿總是這個樣子。按照喜歡上的男生說的那樣,去改變自己。她會像乒乓球一樣去碰撞著障礙物,但不會正面碰撞,而是確實地避開要害。
那明明就是最痛的方法。如果是正面碰撞還好得多。
「小梢妳真厲害耶。什麼都知道,不愧是……」
雙胞胎。對吧?雖然小椿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我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妳交上一任男友的時候,不是馬上就去燙了一頭蓬鬆的捲髮、還染成了褐色嗎?明明之前是有點成熟感的鮑伯頭。」
「嗯。因為他說他喜歡感覺有點像千金大小姐的人。」
「千金大小姐啊。」
「不過,其實我們已經分手很久了啦。」
老師喜歡的是哪種髮型呢?
一瞬間,我這麼想著。但我完全想像不出來,也對自己竟然想了這種事情而感到非常羞恥,於是趕快喝了一口溫熱的麥茶、將各種思緒吞了下去。
「新男友是個怎樣的人啊?」
我細細咀嚼著失去水分、乾巴巴碎掉的竹莢魚。雖然這種問題總會讓我覺得很痛苦,但我還是會像這樣主動發問。我老是這樣自討苦吃。
如果主動發問的話,就能事先有心理準備。這樣總比突然一頭撞上來得好。
「他還不算男友啦,是候選男友。」
但說不定會跟之前一樣,進展得不順利。小椿難得地說了喪氣話。
「我啊,要當電影的女主角了。」
雖然只是學生電影啦。小椿這麼補上一句,然後將前男友買給她的中型包包放在沙發上.,那張經過精密計算的臉龐,微微二夭。小椿的五官不但都比我好看,她還知道能讓她的容貌更為加分的化妝術,據說最近除了讀者模特兒之外,也開始當表參道沙龍的模特兒。
為什麼我是妹妹呢?小椿一定拿走了母親肚子裡的所有好東西。
「學生電影?」
細刺仍舊卡在喉嚨裡。
「對。我們學校裡有很多自行拍攝電影的團體,有個導演問我要不要演女主角。」
即使喝了麥茶、咳了好幾次,細刺還是不肯滑入食道。
「他說我夠搶眼,又符合那個角色的感覺。他向我搭話時,我也剛好有空,就直接去咖啡店聊了一下。那個導演似乎非常喜歡『終極追殺令』,我一說『我也看到哭了』,我們馬上就聊得非常起勁……他是個感覺很不可思議的人。或許應該說,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類型。」
喉嚨痛到無法發出聲音。
「我覺得他人滿好的,協助他拍攝電影好像也滿不錯的。」
小椿的頭髮雖然是黑色的,但因為站在充滿陽光照射的場所,於是她的髮色變成了交織了光芒的黑,並不黑暗。
其實,喉矓之所以很痛,並不是因為魚刺的關係。我之所以發不出聲音,並不是因為喉嚨痛,而是另外一個地方在刺痛。
「拍攝天數還挺多的。」小椿擅自拿起我的麥茶,大口大口地喝著,然後將手機和記事本擺放在桌上。我偷偷瞄了一眼。被區分成三十一格的小椿的五月,已經沒什麼空白了。
「雖然我覺得磨鍊一下演技也不錯,但坦白說,又要早起、地點又遠,好像很辛苦呢〜」
我總是因為自卑感作祟而說不出半句話。「哪種電影呢?」、「演女主角耶,真好」、「拍電影比當模特兒更了不起吧」、「妳真的會演戲嗎?」如果我能夠坦然說出這些心裡的想法,一定會更輕鬆吧。如果把小椿當作1,那我到底是多少呢?不久後母親就會從浴室出來,到時她第一個開口說話的對象一定是小椿;因為小椿把頭髮染黑了,所以母親那麼做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但或許並不只是那樣也說不定。
明天,我和小椿會在同一個時間變成二十歲。我想起老師說「妳生日是不是快到了?」的聲音。雖然已經不像去年那樣會有一群人吵吵鬧鬧地替我合唱生日快樂歌,但說不定我能從唯一一個真正希望他祝我生日快樂的人口中,聽到那句話。
剛剛偷瞄的時候,我看到小椿明天也有預定行程了。她一定會獲得許多朋友的祝福。
因為羨慕,所以我最討厭她了。人真是既單純又複雜。

「妳今天在聽誰的MD?」
「……奧華子。」
話說出口之後,突然感到一陣羞恥。因為已經不是那種少女了。收在抽屜裡、好久沒聽的奧華子的歌,鋼琴的旋律令人相當感動。
「這時候還使用著MD,確實是穿越時空的少女(註42)啊,了不起!」「可以請你別再用那種瞧不起MD的語氣嗎?」
「我沒有瞧不起啊。」
風人一面如此說著,一面像是炫耀地轉動著iPod。「……明明就瞧不起。」「並沒有好嗎。」相隔幾天又跟我搭乘同一班電車的風人,身上穿著剪裁到膝蓋的牛仔褲和粉紅色的POLO衫。相對於他小小的背部,後背包顯得很大,跟貓毛一樣細的褐髮溶入從車窗照射進來的陽光裡。
「我跟妳說喔,我昨天在YouTube找到了一首超棒的曲子,妳聽聽看。」
風人一面將耳機塞進我的右耳,一面又轉動著iPod。「恰、恰、恰、恰」的操作聲音讓耳朵有點發癢。過了一會,慢節奏的音樂以比想像中更小的音量,從右邊傳入耳中。
「……這是什麼?」
「超任大金剛加分關卡的背景音樂。」
賺加分金幣的歡樂旋律,實在很不適合在奔馳於早晨街頭的電車上聽,我邊聽邊噗哧地笑。「完全就是『要發獎金了!』的感覺啊。」「而且是夏季獎金,對吧?」我一想像風人在YouTube發現這首曲子時的開心模樣,就覺得這傢伙一點也沒變。
「妳不覺得很懷念嗎?」
那個時候風人纖細的下顎上頭,現在卻有著鬍碴;那個時候,也沒有這麼凸出的喉結。
「超任啊,我們小時候不是常打嗎?」
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了解了「懷念」這種情緒的呢?但我還無法去懷念那個時候。因為,我還無法像風人和小椿一樣,前往和那個時候不同的世界。
「小光好嗎?」
我拔下耳機,隔了半晌才問道。
注42:「穿越時空的少女」的主題曲「石榴石」和插曲「不變的事物」皆由奧華子演唱。
「很好啊。不過,我不好。」
風人的聲音就像年輪蛋糕那樣,一層一層暗藏著什麼。偶爾,會令人想一層一層地剝開。
「你喜歡的人既然很好的話,為什麼你不好?」
問完我才反射性想到:說不定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因為我也是如此。老師過得很好的時候,但因為那是跟我無關的世界的事,所以我反而會變得不太好。
「小光呢,跟她喜歡的人親吻了。」
以男生來說很小的手掌中躺著耳機,音符就從那裡,像一顆顆淚珠般流了出來。那格外歡樂的旋律,更加突顯出風人話中的落寞。
「你看到了?」沒有。風人搖了搖頭。
「我憑直覺就知道了。我本來在廁所裡,出來的時候,沒來由地就知道了。」
電車「哐噹」地搖了一下,又「叩咚」地搖了一下。風人游絲般的聲音,落在我的腳邊。
從兒時玩伴口中冒出「親吻」這兩個字,之後又持續冒出令人非常難過的話語,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就是知道了。」
風人像是要抖落沾在瀏海上的灰塵似地輕輕點頭,只有右半張臉笑了。右腦是掌管情緒的部分、所以真正的情緒會出現在左半張臉——這件事到底是誰告訴我的呢?
在初夏閃閃發亮的電車內,風人的單戀,變成了小於1。
在不規律地搖晃的電車上,我想起了今天這個日子。想起昨晚稍微有點興奮、心跳著睡著了;想起小椿早上在鏡子前面,比平常更仔細地化妝、梳整頭髮的模樣。
只有風人每年都不會忘記我的生日。國中和高中的同學雖然也都記得,但她們是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夥伴在替小椿熱鬧地慶祝時、才想起我的生日。她們會說:「啊,也就是說,今天也是妳生日耶!」但,只有風人不是。從小就一眼看穿我跟小椿互換身分的惡作劇、因此比別人多得到一個營養午餐的布丁的風人,只有他,會先為身為妹妹的我慶祝生日。
在宛如星星般流逝的景色中,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我漸漸變成了二十歲;風人逐漸枯萎的單戀在身旁微微顫抖著,我等待著電車抵達高田馬場站。

補習班的屋頂,不管是誰都可以上去。上午的課堂上,我注視著窗外的一片藍天和白雲。我很喜歡今天這種飄浮了許多厚實白雲的天空。我覺得萬里無雲的藍天就像是人造的那樣、一點都不自然,讓人的心情無法平靜。
重考到了第二年,思緒終於完全整理清楚了。因為第二次考試(註43)的英文聽力永遠進步不了,所以已經下意識地放棄了;但如果是入學考試中心的數學IA(註44),則經常遇到光看一小段題目,就馬上知道答案的題型。
發還改好的前幾天交的英文作文後,終於到了午休時間。一到自由活動的時間,之前還像是被磁鐵吸住似地黏著書桌的學生們,也四散到各自想去的地方。我看到英文作文下方以紅筆寫著「excellent!!」,覺得很開心,於是買了比平常貴一點的奶茶;然後拿著瓶身有著合手曲線的寶特瓶,爬上樓梯。
午休結束後的下一節課,是堀田老師的課。這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老師。我今天嘗試穿了裙子。好久沒穿裙子了,雖然風人完全沒有發現就是了。我自然而然地兩階併作一階地爬樓梯。
躂、躂、躂。冋響著的腳步聲,簡直像什麼電影中的場景似的。到屋頂去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國中時,偷偷溜進田徑隊隊員禁止進入的屋頂那天的事。爬上屋頂,就能三百六十度眺望城市囉!我們邊這樣吵吵鬧鬧的,邊蜷縮著身體溜了進去。但能三百六十度地眺望城市,也就代表了會被人三百六十度地看見;我們一下子就被老師發現了,後來在教職員辦公室裡被狠狠刮了一頓。那個時候打從心底害怕的牛活指導老師,在冋憶中卻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真是不可思議。
那個時候,在母親的眼中,我和小椿一定都是1。無論誰當分子、誰當分母,算出來都不會有小數點。我盡情地奔跑,小椿盡情地笑,光是這樣就很好。
像是要完全消除像風人這種校內的「渺小」分子似地,小椿那群人的笑聲,五顏六色地炸開。球技大賽中聚集了班上高手的隊伍、畢業旅行時坐鎮在巴士最後面的男生小圈圈,和綁著辮子參加運動會的女生小圈圈,聚集了「像小椿這種人」的團體的笑聲,總會輕易地撼動像我們這種人的下盤。
為什麼二十歲之前,必須如此消磨心神呢?我想著。
早就到了屋頂、開始吃午餐的女生,她們說說笑笑的聲音,一下子就全部抽掉了我兩腿上所有的運動神經。
手掌的體溫悄悄移到奶茶的寶特瓶上。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樓梯。
昨天心情有些興奮地睡著了。洗臉台的鏡子被小椿先占了。因為英文作文拿了高分所以開心地買了平常不會買的奶茶。我忘不了老師的話。好久都沒有穿裙子了。
二十歲的生日。
而我,就連一個人吃午餐的地方也找不到。
注43:日本高中生考國立或公立大學:必須經過兩次考試;第一次考試是由「入學考試中心」舉辦的全國性考試,達到一定分數以上之後,才能參加由各所大學自行出題的第二次考試。
注44:數學IA為數學I加數學A,數學I的範圍包含「數與式」、「二次函數」、「圖形與計量」,數學A的範圍包含「平面圖形」、「集合與理論」、「樣本空間與機率」。
「柏木?」
因為我不知不覺低著頭,所以沒有馬上察覺到那是堀田老師的聲音。
「妳在那種地方做什麼?」
妳雙手都拿著食物,看起來好像貪吃鬼一樣喔。老師一臉認真地說。
「哇,妳還在用MD啊?我去年也嚇了一跳。」
老師發現從我雙耳延伸出來的耳機線連著的東西,像少年般笑了起來。妳在聽什麼?他問我。指著MD的手指上,戴著將幸福濃縮起來、打造而成的戒指。
「老師。」
「嗯?」
「師母做的愛心便當好吃嗎?」
老師先是「嗯?」了一聲、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後馬上就像花開一樣放鬆了臉頰。老師那害羞的表情十分單純,連我都快被感染了。
「比起分量,她更著重健康和配色,但對我來說量有點少。」我可以吃得下這個便當兩倍的量喔。老師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明明是自己發問的,卻忘了先做好心理準備。內心一陣陣刺痛著。
「她很愛你呢。」
「愛個頭啦,叫她多放一點肉也不理我,還說我最近肚子凸出來了,她覺得很傷腦筋。」
我第一次聽到這麼不傷腦筋的「傷腦筋」。早知道就還是一個人去屋頂比較好。我這麼想著。
「啊,對了。」
老師的聲音一口氣打破了逐漸安靜下來的空氣。他窸窸窣窣開始翻找著原本夾在腋下的檔案夾。「來,這個給妳。」
CD的塑膠殼,反射出水波般的光芒。
「……對耶,我之前一直吵著要你借我。」
「該不會妳自己都忘了?總之這種東西要聽就要從出道專輯聽起,所以先借妳『The Rolling Stones』。妳慢慢聽,不用急著還我。」
老師得意洋洋地,「咻」一下遞給我。妳錄成MD好好地聽吧!老師留下一句語氣略帶嘲諷的話,然後就不知跑去哪裡了。
厚實的雲層宛如人造的一般,緩緩從被剪裁成窗框形狀的天空中橫越。
屋頂上,傳來一群不認識的女生的笑聲。
我原本還抱有一絲期待。當老師說「對了」的時候,我期待他會說「妳今天生日對吧?」、「恭喜妳,二十歲了」、「妳還很年輕,人生接下來才正要開始」,然後隨著這類隨口而出的話,送給我什麼。雖然我不像小椿一樣,為了今天而化著無懈可擊的妝,好久沒穿的裙子或許也不太適合我;但儘管如此,我還是抱著一絲絲的期待。

我不喜歡吃蘆筍,總是盡量趁舌頭還沒嚐到它的味道之前用茶配著吞下。為了讓我別吃得那麼痛苦,母親特別加了奶油調味,但它獨特的青澀氣味還是沒有消失。我還沒從包包裡拿出老師借給我的CD。
為了避免油脂漂浮在茶裡,我用面紙擦拭沾了奶油的嘴唇。
今天的便當裡裝了蘆筍。最後我還是沒有去屋頂。
「我回來了〜」
擦完嘴唇後身體就僵住了,於是有點慶幸小椿正好在這個時間點發出這種語尾拉長的聲音。我偶爾會像這樣子定格,總覺得大多是發生在我一個人吃飯的時候。
「小梢,開門〜」
外頭傳來小椿「咚、咚」地用腳踢門的聲音。我不耐煩地說「搞什麼鬼啦〜」,然後放下筷子、站起身來,替她轉開顔色冰冷的銀色門把。
「謝啦。」
小椿抱著兩個大袋子現身。她臉上頂著從早上化好之後、一點也沒花掉的妝,滿臉透露著充實感。我低頭瞄了一眼放在地上的袋子。從大大敞開的袋口看進去,裡頭有著紅色的緞帶、大箱子,以及唐吉訶德(註45)在賣的角色扮演道具。袋子裡裝著一個從袋子外無法想像的繽紛世界。
「我天去拍電影,那裡的工作人員替我慶生了。」
妳看!小椿從袋中拿出電影DVD和小尺寸的攝影集。「拍電影的那群人,果然連送的禮物也很文青耶,跟普通人送的果然不一樣。」小椿翻看著右頁是短歌、左頁是風景或人物照片的攝影集,說話時臉頰的肌肉輕輕起伏著。
「這是導演送我的。這張照片真的很漂亮,對吧?」那頭美麗的黑色秀髮閃耀著光澤,宛如鏡子一般映出我的模樣。
彷彿映出了,我現在沒有一絲笑容的這張臉。
我的幻影映在小椿的黑髮上,而我的齒縫間卡著蘆筍的纖維。
「拍攝順利嗎?」
我又主動開口問話,替自己做好心理準備。如果不說點什麼,自己的內心彷彿就會失去平衡似的。我轉身背對小椿,將吃到一半的晚餐再度送進嘴裡。
注45:Don Quijote,日本的連鎖生活雜貨店。
「順利呀。雖說是學生電影,但是還滿正式的。有時光是為T拍一個場景,也會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有時則七早八早就開始拍,有時也會拍到三更半夜。」
小椿將鼓脹的袋子和包包放在桌上。「沒想到這麼耗體力,累死了。」雖然她這麼說,但語氣十分開朗。
「導演超講究的。如果不使出渾身解數演戲,他就會發火;不過他的一句話也會讓我變得有自信,心情也變得很好呢。感覺跟讀者模特兒的拍攝很不一樣。」
粉紅色的手機「咚」地一聲,從自己倒下來的包包開口掉在桌上。螢幕一直亮個不停。我嚼著蘆筍的纖維,瞄了一眼迪士尼公主的手機吊飾。
蘆筍的纖維嚼不爛啊。
「然後啊,我明天要跟班上同學去河口湖。一大早就要出發了,我得早點睡才行。」
媽〜浴缸裡的熱水熱不熱?小椿像全新鋼琴般的清亮嗓音響了起來,然後離開了客廳。我注視著被奶油弄髒的銀色叉子,動彈不得。
變得自信?小椿,妳還要變得更自信做什麼呢?
說不定我小小聲地說了出來。瀰漫全身的混濁情緒,從血管裡濃稠地滲了出來。有種客廳不斷在漸漸變大的感覺。此時桌子一陣震動,讓我回過神來。
是小椿的手機在震動。好吵的震動聲。光芒閃爍著,是收到新郵件的通知。

導演
手機螢幕上跳出這兩個字。我想起了小椿烏黑的頭髮。八成就是這個「導演」,讓小椿蓬鬆的褐色捲髮、燙染成黒直髮的吧;就是這個「導演」給小椿比從前更多的自信,讓她染回了純黑色。
就是這個人,想讓小椿大於!,更進一步地,大於1。
拇指傳來彷彿「叭嘰」一下捏死小蟲子的觸感。我放下銀色叉子,點開郵件的內容。

今天拍攝辛苦了。今天拍好的部分非常棒。我很期待之後的剪輯作業。還有,祝妳生日快樂!成功地帶給妳驚喜,真是太好了。
另外,雖然很突然,但請問妳明天可以拍攝嗎?因為工作人員行程的關係,明天有個我無論如何都想拍攝的場景。

辛苦了。謝謝你送的生日禮物!照片和短歌都非常棒,我很喜歡(笑)。
明天拍攝沒問題!另外,我正好想換掉現在的電郵地址,以後請改用這個E-mail跟我聯絡。——@ezweb.ne.jp

我也想變得更自信。我也想變成1。我也想變得像小椿一樣。
我弓著背,雙手並用地快速打著郵件。因為是別人的手機,所以花了比想像中更久的時間,同時提心吊膽著。我一按下傳送紐,馬上前往寄件備分的檔案夾刪除傳送出去的郵件,也刪除了剛才收到的那封郵件。我將剩下的蘆筍全部放入口中。雖然青澀的氣味變得比剛才更濃,但我用力地嚼爛蘆筍,幾乎一點纖維也沒有剩下。

高二那年秋天,我第一次溜進小椿的房間,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那一天,小椿和讀大學的男友去代官山約會了,於是夕陽撫摸著粉紅色壁紙的這個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
比起小椿,我的眼睛較小一點、鼻子較塌一點,嘴唇較薄一點、臉形較胖一點。每一個部位都略遜於她,全部湊在一起之後,我看起來似乎跟小椿長得完全不一樣。
當時,我單戀著跟我一樣在田徑隊裡的男生。當時是我第一次希望皮膚看起來更白一點、眼睛看起來更大一點。
我在小椿的房間,擅自借用了她的化妝用品,試圖讓自己的臉變成小椿。小椿把化妝包帶去約會了,所以我就用所剩不多的東西,把眼皮弄成了雙眼皮,畫上眼線、夾好睫毛,刷上能讓臉形看起來小一點的腮紅。我一面小心不讓小椿發現我偷用了她的化妝品,一面讓自己的五官一一地接近她。
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說,小椿是我唯一的化妝範本。
我的心臟「噗嗵噗嗵」跳個不停。心跳得就跟和田徑隊的隊友們一起兩階併作一階地衝上通往屋頂的樓梯時一樣快;而取代無法雙眼望盡的藍天、躍人我眼簾的,是小椿的臉龐。
臉的右半邊被夕陽照得發燙。
那一天、我的臉第一次變成小椿的那一天,我跑去松本清(註46),買下跟小椿房間裡的那些化妝品一模一樣的東西。我拿出始終沉睡在許久不曾打開的、抽屜深處的魔法道具。
沒問題,我能夠成為1。

「妳要給我布丁嗎?」被發現了。
「小梢,妳有幾年沒和小椿互換身分了?」
風人從我耳裡拔出耳機,盯著我化了妝的臉。我感覺到彷彿全身血液都集中到臉部的熱氣,但嘴裡啐道「要你管!」,瞪視著佯裝平靜的風人。
注46:Matsumoto Kiyoshi,日本最大的連鎖藥妝店。
看見風人經過驗票口的背影時,我確實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搭下一班電車。但因為和電影的工作人員約好了時間,為了避免遲到,我還是搭上了這一班電車;更重要的是,我還想著「搞不好這次能夠第一次騙過風人」這種丟臉的事。
「布丁、布丁。」
「你好吵喔。」
我稍微吐槽他,「你是小朋友嗎?」風人則說:「妳以前會代替小椿上體育課,真是懷念啊。」稍微瞇起了眼睛。在輕微搖晃的電車上,風人並沒有問我為什麼要假扮小椿。他這種地方真的跟以前一樣體貼,使我能放心地讓身體隨著電車搖晃。
後來我用自己的手機和「導演」互傳了幾次訊息,知道了碰面的地點和時間。導演告訴我:今天要拍攝的這場戲雖然短,卻是很久之前就說過了、非常重要的一場戲喔。而為了讓我以新鮮的心情面對那場戲,要當場才會交給我那場戲的劇本。
「加油啊,可別穿幫囉。」
「嗯。」
我想告訴風人實話,但還是算了。總覺得一旦說出口,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全部都會變得非常愚蠢。
「今天啊……」
風人的聲音像朝露般,滴落下來。
「我要跟小光見面。」
「小光……」
我想了半晌之後,才想起那是風人單戀的對象。同時,也想起了老師的笑容和他借給我的CD。借了之後一直沒去聽、甚至還沒拿出來的CD,依舊放在包包裡。
「你要跟小光兩個人單獨見面啊?」
「嗯,對。」
「咦,有兩下子嘛。你要更高興一點啊。」
「嗯。」
即使能把外表弄得很像小椿,但說話方式還是,點也像不了。風人現在應該在說非常幸福的事,但看起來卻一點也不開心。
「我今天要跟小光聊她喜歡的人的事。」
「嗯。」
「然後啊,明天要跟小光一起去見她喜歡的人。」
朝露毫無預警地滴落下來。由上往下,無聲無息地滴落下來。風人的聲音中透著一股悲傷,那股傷心,我感同身受。
雖然我不太清楚風人此刻所處的狀況,但他已經放棄了小光。那種心情,我也感同身受。
「是喔。」
我將包包抱在胸口附近。我從岛己所有的包包當中,挑了最像小椿會用的一個。
「風人,你真是個好人。」
風人沒有和我對上目光,微微笑了一下。我將懸掛在脖子上、晃來晃去的耳機再度塞進耳裡,但是沒有按下播放紐。我想再聽一會兒風人的悲傷。即使聽眾只有我一個,我也想再傾聽一會兒、隨著電車搖晃的風人的悲傷。

我對繼續在車廂裡輕輕搖晃的風人揮了揮手,走下電車。接著,轉乘兩次地下鐵,前往導演指定的車站。從那裡前往拍攝地點所在的公園,似乎還要走一小段路。我盡量不去在意因為緊張和氣溫而開始冒汗的背部,慢慢將音樂的音量調大。雖然就連自己現在在聽誰的歌都不曉得,但還是重新將白色耳機牢牢地塞進耳朵,以免輸給了想回家的心情。
我一次也沒有在導演指定的車站.卜過車。走進四周貼著白色磁磚的廁所,再度照著鏡子直瞧。沒問題、沒問題,我看起來就是小椿。在絕對無法說是美輪美奐的廁所裡,只有變身成為小椿的我非常美麗。
「沒問題的。」
雖然好久沒化妝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化得比之前好。為了避免被人一眼看出頭髮的長度不同,我把頭髮紮成了丸子頭。
我在導演指定的地面出口,四下張望著。果然還沒有人到的樣子。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會兒。我握緊掌心,想避免自己流露出緊張的情緒。這麼做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各種事情一一浮現在腦海。像是母親說「如果把小椿當分母、小梢當分子,大概不會等於1吧」的聲音;第一年一起重考的夥伴們,在十九歲時考上大學的背影;老師的無名指上,無情閃爍著的戒指;沒有人替我慶祝的生日;還是無法喜歡的蘆筍的青澀味道和纖維;將身體靠在電車門上的,風人的眼神。
「小椿。」
還有小椿。
「小椅?」
忽然間,許多人的說話聲鑽入耳膜。我連忙拔下耳機,纏在MD上,看見花俏的眼鏡和蓬亂的捲髮。
「導演。」
「……第一次有人這麼叫我。」
有點不好意思耶。導演說著,重新扛好看起來很沉重、揹在右肩上的器材。仔細一看,他身後的工作人員們,也同樣扛著各種我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妳明明平常都叫我里昂(註47)。」
「里昂?」
「騙妳的。才沒有人那樣叫過我呢。」
導演輕輕笑著,然後說「走吧」,在前面替我帶路。其他工作人員說「妳是不是在放空?」、「妳沒事吧?」,輕輕地拍了拍我的丸子頭。我一面將MD收進包包裡,一面用比平常的我更可愛好幾倍的聲音說「我沒事」。
導演和工作人員們都扛著東西,我卻只拿著自己的包包走著,不禁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可是,不要緊,起碼好像沒有穿幫。我一面在心中這麼確認,一面加入工作人員們的閒聊。
「小椿,妳是不是第一次盤丸子頭啊?或者只是我第一次看到?」
「嗯〜那個,只是想換一下心情。」
「還不錯耶,我之前一直在思考妳今天拍攝的部分要做什麼造型,這樣還滿適合的,就這樣拍吧。」
說什麼那樣很適合,你是在追人家喔?一個走在前面、看起來像攝影師的男人半開玩笑地說;而身穿POLO衫、戴著眼鏡的女人則笑著跟我說:這傢伙沒有女友,妳可要小心點。不要緊的,沒有人發現我是冒牌貨,我現在就是小椿。我這麼告訴自己。配合著別人的話附和,配合眾人的步伐走路;走著走著,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配合別人的步調了。
也好久沒有像這樣,在白天走在街上了。或許是因為經常在戶外拍攝,雖然才五月,但所有扛著器材的人都曬得有點黑。比起照進補習班純白教室裡的陽光,感覺上,今天的陽光更溫暖。
不管誰說什麼,所有人都會愉快地笑。身前的導演每踏出一步,那頭捲毛就會輕輕搖晃。有人陪在身旁,有人在後面笑,有人走在前面;籠罩在如此溫暖的陽光之中,被人讚美「丸子頭很適合妳耶」,沐浴在溫暖的陽光底下。
原來,小椿每天都像這樣子活著。
「就快到公園了,我們就在那裡拍喔。」
導演回過頭來。眾人「好〜」地應道。
太陽令人眩目。陽光直接滲入了肌膚。
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能走出那間白色的教室了嗎?什麼頭銜也沒有的我,可以像這樣走路嗎?我並不是為了感受這種空虛的心情,才畫著漂亮的眼線、塗上唇蜜、花時間挑選衣服的。
那麼,我究竟是為了想感受到什麼,才變身成為小椿呢?
注47:「終極追殺令」中的殺手。
忽然間,我想起了堀田老師的臉。因為太過突然,心臟於是重重地跳了一下,隱隱作痛。堀田老師一定會跟老婆與即將出生的孩子,像這樣走在街上吧。無名指上平常就已經十分閃亮的戒指,在陽光下一定更加耀眼。
東西全部都放這邊吧!有人高喊著,眾人則慢吞吞地照著做。不知不覺間就抵達了拍攝地點所在的公園。「晴空萬里,人也不多,感覺真好呢。」導演說著,緩緩伸展著雙臂,環顧四周。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只好左右張望著佇立在原地。
所有工作人員各自安裝器材、或是盯著寫了什麼的筆記本,忙碌地開始準備。曝曬在陽光下的脖子冒出汗水,我一個人看著看己的影子。
就是這些人,生日那天替小椿慶祝了。
影子的形狀,確實很像小椿。不過,我卻是在沒有人察覺的情況下,變成了二十歲。無論我再怎麼盛裝打扮,也無法變成小椿。原本潛藏在深處沉睡著的思緒,倏地竄了出來。
——雖然是雙胞胎,但如果把小椿當分母、小梢當分子,大概不會等於1吧。
果然是這樣吧。如果是小椿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一定可以完美地重疊起來;但我希望和小椿重疊的,並不是那種部分。
「柏木小姐,妳怎麼了?」
導演站在我眼前。「沒什麼啦。」我笑著說,然後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點想哭。
「總之今天呢,先從之前說過的那場戲開始拍。」
「好。」
雖然我其實並不知道那場戲到底是什麼,似我還是點了點頭。
「妳今天穿裙子,不過……嗯,應該沒關係。」
「……呃,請問,那場戲的內容是什麼?」
正要準備轉過身去的導演停下轉身的動作,像是覺得有點奇怪似地笑了起來。
「這部電影的結局,是所有角色都會在看起來充滿光明與幸福的地方分別自殺,對吧?女主角的設定是跳崖自殺,現在就是要拍那一幕。我不是好久之前就跟妳說過了嗎?所以大家今天也鼓足了幹勁。麻煩妳了。」
雖然彩虹鏡框底下的眼睛溫柔地笑著,但和這場戲之間的落差,令我感到些許涼意。搬著某種大型道具的工作人員一面說「放這裡怎樣?」,一面在地上鋪好地墊。我轉頭過去看,發現那裡是高度有三公尺左右的石牆。
「嗯,髮型和服裝都這樣就可以了。」導演的眼神很溫柔。但是,總覺得那不只是溫柔而已。
攝影師要我「站在那裡看看」,我依言被迫站在石牆上,俯視著工作人員們忙碌地走來走去的樣
為了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務,大家都捲起袖子,進行著準備H作。手持著在電視上看過、大概是長柄麥克風的東西的人,雙手都戴著白色的棉手套。今天是五月,但卻相當熱。雖然我並不是小椿,卻是所有人關切的焦點;我站在這裡,居高臨下地看著陌生的公園。
那個戴眼鏡的人很可愛,但卻穿著POLO衫和牛仔褲。大概是為了行動方便吧。
風人現在應該在某個地方和小光見面吧.,重考時期的朋友,說不定正在附近的大學上課,或者正在某家速食店打工;小椿一定正在前往河门湖的巴士上,跟同學們有說有笑;老師今天應該也戴著戒指,在上星期六的特別課程。
而我究竟在做什麼呢?
以為這麼做,就能成為小椿嗎?從這麼高的地方這樣俯視著一群陌生人,到底想做什麼呢?
攝影師、導演,所有人好像都準備好了;完全沒有準備好的人,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總覺得如果現在去照鏡子的話,會發現裡頭的人已經恢復成自己原本的臉。我覺得很害怕。
「柏木小姐。」
導演從底下對我喊道。我應了一聲。差點就連要怎麼出聲都忘了。
「我說柏木小姐。」從下面吹起了風。
「妳叫什麼名字?」
攝影師從鏡頭移開眼睛。除了導演之外.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從底下吹起的風,輕輕揚起了我的裙擺。
「妳不是小椿。」
導演再度溫柔地笑了。攝影師笑著說「你在胡說什麼啊?」,但導演完全不以為意。我聽見其他工作人員說:「怎麼回事?是雙胞胎嗎?」我感覺體內愈來愈熱。
只有導演一個人,在不知不覺間改用姓氏叫我。
「小椿才不會帶MD喔。她用的是附喇叭、操作方便的那種東西。」
雖然很多功能她幾乎都不會用就是了。導演苦笑著說。
口袋裡的MD彷彿變成了一塊大石頭,我動彈不得。抓著包包的手掌軟綿綿地,一點力氣也沒有。我無法看著任何人的眼睛。總覺得粉底像水泥一樣凝固了,臉也無法動彈。
好丟臉。此刻,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我一定已經變回了柏木梢。
「開始拍。」
攝影師「咦?」了一聲。
「開始拍。收音也準備。我要拍攝。」
即使是透過我僵住了的視野,也知道所有工作人員都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也覺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即使道歉,這個導演應該也聽不進去。
「最後這場戲就由妳來演。」
我不禁發出「咦?」一聲,導演再度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妳是小椿的妹妹吧?小椿最近說過喔,說生日快到了,但妹妹沒什麼精神。」
我感覺原本在全身循環的血液,突然往臉部集中。雖然知道這個人要的並不是「對不起」這種話,但我還是說了出來。小椿竟然那樣在擔心我,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如果不發出點什麼聲音,好像就快瘋掉了。
「我不知道妳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理由是什麼都不重要。」
「對不起。」
母親的聲音,在血液中逐漸凝固。
「柏木小姐。」
我也想成為1。我想跟小椿一樣,得到幸福。
即使不是小樁,我也希望像老師一樣、像重考一年就考上大學的朋友一樣、像風人一樣、像小光一樣、像導演一樣、像攝影師一樣、像所有工作人員一樣、像如今從這個地方看得見的所有人一樣……在生日的時候,能有人替自己慶生。
「柏木小姐,跳吧。」
我站在比所有人的頭更高的地方,俯視著世界。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更為渺小也說不定。即使此刻從這裡消失不見,或許除了家人之外沒有任何人會感到難過也說不定。
起風了。石牆上相當高。
不過,我也想加入底下寬闊的世界。
以自己的模樣。
「我要跳了。」
憑著眼角餘光,我知道攝影師架好了攝影機。導演收起了笑容。我知道,就算我從這裡跳下去,也什麼都不會改變;但是,假如我不跳,那什麼都絕對不會改變。
我並不是想成為小椿。其實,我並不是想跟小椿一樣變成1。一直以來,我只是想變得跟現在的自己有所不同,如此而已。
吹起了順風。說不定根本就沒有風,只是我這麼覺得而已。
有人從背後推著我。如果此刻逃避的話,一生都無法跨越了。我告訴自己「別看下面」,然後便縱身一跳、飛入空中;瞬間,又馬上被地心引力往下拉。我伸出雙臂、張開雙掌,原本抓住的包包脫離了掌心。汗濕的手掌接觸到了空氣,感到一陣暢快。
感覺真好。我掉落在滿是沙塵的墊子上。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柏木小姐。」
導演衝了過來。
「拍到了最棒的一幕。棒呆了。但妳包包裡的東西掉得到處都是了,還好嗎?」
在空中脫離手掌的包包張大了口,裡面的東西散落在各處。攝影師終於將臉移開攝影機,我聽見他說「真厲害,太好了」。
手機什麼的不要緊嗎?工作人員們說著,替我撿拾手機和錢包。我一面道歉,一面加入撿東西的行列。心臟還评抨跳個不停。直到此刻,一股混合了抱歉和羞恥的心情才湧上心頭。
我撢了撢滿是塵土的手帕。在不遠的地方,有個東西反射著陽光。
塑膠殼反射著陽光。我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那是生日那天,我放棄一個人在屋頂吃飯、走下來的時候,老師借給我的滾石合唱團的CD。「剛才那場戲啊。」
導演一面撿起我的包包,一面說著。
我伸手撿起CD。它始終放在包包裡,一次也還沒聽過;現在因為掉下來的衝擊力道,塑膠殼打開了。
塑膠殼內,除了CD之外,還放著一張便條紙。
「比起自殺的場景……」
我打開便條紙。
「更像是降生於這個世界呢。」

——生日快樂。

便條紙上,寫著老師醜不啦嘰的字。
「簡直就像重生了一樣。」
下方以小字寫著:「今年!一定會考上!」朝右上方歪斜的字跡,讓我覺得有點安心。
「昨天是小椿的生日。」
我知道,導演說。我用手指仔細拂去沾在便條紙上的沙子。
「不過,也是我的生日。二十歲的、人生中僅此一次的生日。」
闔上CD外殼的聲音,和導演說「生日快樂」的聲音重疊了。
無論是十八歲或十九歲,每一個生日在人生中都是僅此一次的。但二十歲還是不太一樣。畢竟,我就像這樣,重生了。
導演,你看你看,這是剛才那一幕!隔著導演的肩膀,我聽著攝影師興奮的說話聲。要是拿更乾淨的墊子來就好了,飛起了好多灰塵呢。工作人員這麼對我說。我其實不是小椿,真是對不起。我再度道歉。「那傢伙拍到了那麼令人熱血沸騰的場景,沒關係啦。」工作人員一面側眼看著雙眼閃閃發光的攝影師,一面這麼說,然後輕輕替我拍了拍被沙塵弄髒的衣服。
CD外殼因為手掌的熱氣而起了白色的霧。我想就這樣直接回到補習班。以精心打扮的模樣,去跟老師說遲了一天的「謝謝」。
 楼主| 发表于 2016-11-6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所有想要破壞的事物
從特大號白色T恤露出來的右肩,比腿寬上好幾倍的黑色籃球褲,裡頭則是黑色的坦克背心;一做旋轉的動作,鏡中的藍色挑染就會畫出圓弧形。我想鼓起幹勁時,總會穿上這件練習服,它是高中時期交往、當時就讀大學的前男友送我的。我並不是還對他有所眷戀,但他是個舞跳得很好、也非常有天分的人,所以我無法丟棄它。然後在不知不覺間,這件衣服就變成了我的戰袍。
我看著寄物櫃室裡的鏡子,檢查自己的全身上下。好,萬無一失。
密閉的舞蹈教室頂多能容納二十人左右,但裡面卻有二十五個人以上在練舞。每個人都汗流浹背,嵌在整面牆上的鏡子因為水蒸氣而有點霧霧的,地板也變得黏答答。我第一次看到濕答答的地板時覺得很噁心,但如今聽到橡膠鞋底發出「啾、啾」的聲音,反而覺得心情暢快。各樓層的教室,門上都貼著寫了「千萬別開窗戶」幾個字的紙。偶爾會有大學生說「好熱,把窗戶打開嘛〜」然後將手伸向窗戶,每次我都會在心中啐道:死大學生,稍微動一動你的豬腦袋吧!要是打開窗戶,聲音跑出去,兩邊大樓的人一定會來抗議。
今天的教室,是位在三樓、所有教室中最大的C教室。我一面扭開寶特瓶的瓶蓋、一面爬上樓梯,一路上並沒有聽到音樂聲,讓我鬆了一口氣。幸好有早點來,我好像是第一個。
我脫掉鞋子,在半個人也沒有的教室角落擺好。老師來之後應該會仔細地做伸展,但在那之前,我想自己先做一輪。每一天我都在責備之前偷懶沒做伸展的自己。
高中畢業後、才過了一年多一點而已,但現在身體就已經無法變柔軟了嗎?
「咦?」
玻璃門忽然被推開,兩個女生探頭看著教室。我拔下耳朵上的耳機。
「今天,是裕子老師的課嗎?」
「她停課。」
我冷淡的語氣,讓站在後面的短髮女生發出「嗚哇〜」的叫聲。
「這裡今天讓學生練習。我想大廳裡應該有張貼公告。」
兩人拖著語尾說「啊,抱歉〜」,然後關上了門。居然停課,也太扯了吧〜走下樓梯的腳步聲中,
穿插著說這句話的聲音。
我在哪裡看過這兩個人。重新戴上耳機,按下音樂播放器的播放紐,耳熟到令人想吐的音樂毫不客氣地從雙耳鑽進腦中。她們應該是水準很高、也很有名的舞蹈圑體的二年級生。明明只是一群大學生,夏季和年底卻會租借大型表演廳來進行公演。從去年開始,我三不五時會來上夜間課程,偶爾也會和她們上同一個時段的課。從她們的動作來看,應該在大學之前就在練舞;在舞團的同年級生當中,一定也是技高一籌吧。而且看得出來,她們不只會跳一種舞蹈,而是在挑戰各種類型的舞蹈。我之前看過她們開玩笑似地在模仿機械舞(popping),但基礎好像不太紮實。如果會跳機械舞,鎖舞(Locking)就會跳得更加有力、快慢分明而帥氣;而如果會跳爵士舞,身體的軸心就會很穩,能跳得更加優美。
大二生,十九歲,同年紀。舞團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呢?我對著鏡子確認身體尚未記熟的舞蹈動作,
背部開始冒汗。大廳裡應該有張貼公告,她們實在用不著說那種話。她們兩個人現在一定在置物區那裡,因為停課而覺得不爽,同時口無遮攔地數落我的惡劣態度。
對那些說自己「加入舞團了」的女生,我的態度總是冷淡到了極點;如果對方是跟我同年紀的人,我更是冷若冰霜。
我按摩著腳拇趾的骨頭部分。我的腳掌有點寬,如果不偶爾這樣按摩,就會開始陣陣刺痛。
自從到SquareSteps東京分校學舞之後,我一整天都在學習與舞蹈相關的事。這所學校除了各種舞蹈的實際技巧之外,還有像是國高中保健體育的課堂學習、髮妝和聲樂課程、講師培育課程等等。只有通過考試入學的學生能上日間部的課程,但晚間和星期六、日則有對一般民眾開放的課程。因為有許多在舞蹈界名聲響亮的講師在此任教,一大堆崇拜那些講師的大學生和高中生,馬上就擠爆了夜間課程。
我以淑女跪坐的姿勢,將腳跟壓到腿的根部,仰著臉、讓上半身向後倒下。已經看習慣了的白色天花板,面無表情地俯看著我。
我跟那兩個女生不同,我並不是在大學這個有保護傘保護的世界裡、因為追求流行而來學舞的。這裡的學生對那些來上開放課程的人,一定或多或少都抱持著這種想法。
我伸展雙腿,然後將上半身往前彎。手心摩擦著地板。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舞蹈教室的地板有點粗糙。
比起其他人,我這種想法或許更根深柢固一點吧。我並不是為了上舞台表演之後的啤酒而跳舞,也不是為了和帥哥DJ混熟而去夜店。不過,說不定那兩個女生也不是因為這個緣故而跳舞。
腳筋已經徹底伸直了,但是腹部沒辦法貼地。
這裡的學費高昂。光是上兩年的課程,就要花費一筆遠遠超出想像的錢。我並不是跟一般人一樣由大學考試進來的,而是校方以定額支付學費為條件讓我入學,所以沒有課的時候我一直都在打工。但不管流再多的汗、不管多麼疲憊不堪,我都不想跟那些連真正的喝酒方式都不曉得的大學生那樣,隨便用啤酒來滋潤身體。
教室的白色天花板,讓我想起了打工處的休息室。就算沒有啤酒、也沒有錢賺,但只要去了那個白色的房間,我的心就會獲得滋潤。
——小遙今天也有班啊?我也要Pocky!
一瞬間,回想起了那個聲音。光只是這樣,就差點讓我從原本死命抓住的東西鬆開了手。無法繼續往前彎曲的上半身傳來的疼痛,將我拉回了現實之中。
再過二十分鐘,就是課程開始的時間了。差不多有人會開始進來了。
我停止伸展,換了一首曲子。我事先將老師上傳至分享檔案夾、下一次發表會要使用的曲子的MP3檔,下載好放進播放器。老師分別準備了節奏放慢10%與20%的版本。我選了那首放慢20%的音樂檔。
鏡子裡,只有我一個人。那個身影甩動著有藍色挑染的頭髮,於是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
第一次看到這次的舞蹈動作時,背後滲出了大量有著不好的預感的冷汗。我喜歡跳的不是表演型態的舞,而是可以自由發揮的鎖舞,對我來說,爵士舞的表演有太多我不熟悉的動作,於是反射性地認為那並不適合我。
我的腳沒辦法抬得夠高,也無法軸心穩定地轉上好幾圈。憑我目前的水準,頂多只能站上大約三百人的地下夜店,無法立足於地面上、放眼望去有幾萬名觀眾攢動的大型音樂舞台。但世人心目中對「靠跳舞吃飯的人」的印象,一定是後者。
我必須成為後者。否則的話,我就會變得跟哥哥一樣。
我在放慢了的音樂中,確認自己的動作;站在教室正中央,從藍球褲的右口袋延伸出來的耳機線,穿過了T恤。
我試著從頭到尾跳一遍。那個旋轉一直在腦海裡,但身體卻施展不開。不是平常那樣向左轉,而是向右轉;不是旋轉一次,而是連續旋轉。
有佐旋轉時,他的背脊就連一毫米也不會移動;身體就像木樁似地扎進地面,軸心紋風不動。
—明天下課後,要在C教室決定發表會的站位。
曲子從耳機流瀉而出。老師昨天說過的話,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以三個人為一組,在大家面前跳指定的部分。我會用攝影機拍下來看,然後下週發表位置。
老師指定的部分是所有人在曲子最後跳的齊舞(unison)。有四個八,也就是四個八拍。融合了古典芭蕾的基礎動作與爵士嘻哈舞(jazz Hip-Hop)的高階動作,感覺像是將所有適合舞台的華麗動作都濃縮在其中。假如所有人的動作夠整齊劃一,看起來一定會非常好看。
沒有人在看。我伸展著四肢跳舞。不在意任何人的視線,只看著鏡中的自己。馬上就是我不太擅長的連續旋轉了。
咔嚓
耳邊傳來門打開的聲音,身體頓時失去了力氣。
「……早。」
有佐一瞬間露出了尷尬的表情。我一手一腳不知所措地懸在半空中,也應了一聲「早」。無論時間早晚,跳舞的人一律都以「早」來打招呼。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這樣好像在耍帥似的,實在很俗;但大家都這樣說,所以我也只好改口跟著這麼說了。
我拿下耳機。不想被他發現我剛剛自己在練這首曲子。我在口袋裡按下按鈕,停止音樂。
有佐沒有把頭髮綁起來,以像是全身上下都不怎麼用力、有點像暖身的動作,開始跳起最後齊舞的動作。這樣看著他的動作,就能知道在有佐的身體裡,有肉眼無法看見的、鋼鐵般的軸心,筆直地貫穿其中。
我離開有佐身旁,靠著牆坐下來,然後把剛剛脫掉的鞋子拉到自己身邊。我按摩著拇指的骨頭,一想到它又要被鞋子給束縛起來,就開始感到陣陣刺痛。
誰也不會看著我。一定是這樣。沒有人在意我練習的重點是什麼、或是自認為不擅長的部分;但這麼一來,我就會無法動作。我只會做自己擅長的事。只有在完全沒有人的教室裡,那短短的幾分鐘之間,我才能盡情練習自己不擅長的部分。
有佐伸展了一下身體,然後靠近音響,說:「啊,在裡面嘛」;確認音響裡放著CD之後,便調小音量、按下播放紐。
有佐才不會選那首速度放慢20%的音軌。
簡直像是受到音樂吸引似地,演出同一個曲目的成員陸陸續續地到了。「一聽見音樂就猜是你來了!」、「你別再練啦!我也想跳正中間的位置啊!」眾人一打開門,便對有佐這麼大叫。
我沒有和有佐好好說過話。有佐這個人呢,無論是任何舞台,他都會被選為中間舞者。
——妳是舞者嗎?好厲害唷!而且頭髮挑染成藍色,超〜帥〜氣〜!我就一定不適合挑染成那樣!耳畔響起翔多帶著稚氣的聲音。看著鏡子裡的藍色挑染,疼痛的腳拇趾似乎有點不那麼痛了。

只有二樓右邊最裡面的房間,燈還亮著。除了一個人之外,好像全家人都睡了。從二樓窗簾縫隙裡流瀉出來的光線,傳來一點人的氣息,讓我稍微感到安心。不然沒有人在的家,總覺得有點可怕。
我立起腳踏車的腳架,小心不要發出聲音;從籃子裡拿出裝了沙拉的便利商店塑膠袋,揹起背包。看看手表,發現巳經晚上十一點多了。從學校到家柙,騎腳踏申要四十分鐘。搭電审當然比較快,但我在某本雜誌上看到「平常都騎腳踏車的話,會使雙腿的肌肉變漂亮」,從那之後我就開始騎腳踏車了。如此一來還可以節省交通費,簡直是一舉兩得。
——小遙,妳都是騎腳踏車上下學呢。如果我也那麼做的話,是不是也會變得很會跳舞呀?
聲音在耳中響起的瞬間,正想拿起腳踏車鑰匙的手停止了動作。小椿用甜美的聲音,甜美地說出的話。高中時聽過的一些話,偶爾會這樣輕易地扯住我的後腿。
剛才跳了好幾遍。最後齊舞的四個八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愈想忘記,就愈是鮮明地想起那個失敗的連續旋轉。
——小遙,我還是希望旋轉能更整齊劃一。
老師很溫柔。
——還有,妳腳抬得不夠高。只有妳一個人的角度太低了。伸展不可以偷懶喔,平常就要重視基本訓練。
因為溫柔,所以講評很長。
——齊舞就是要動作一致,看起來才會好看。這樣下去的話,妳可能會被換到不太顯眼的位置。所有人當中,老師給我的講評最長。
三個人一組上去跳指定動作時,我跟有佐同一組。老師對有佐只說了「第二個八結束時,你的軸心晃了一下」,然後馬上就轉過來我這邊。老師一定是為了要好好觀察我,才讓我和有佐一組。
「小遙?」
我回過神來。
「妳回來啦?」
走進屋裡、鎖上內鎖之後,我就停下腳步站在那兒。
「我剛回來。」
我趕忙鬆開布鞋的鞋帶,不想被哥哥發現我剛才呆愣在這裡。
「洗完澡之後,要記得關掉熱水器。爸媽都睡了。」
「好。」
我脫掉鞋子、抬頭看了一眼,哥哥還站在那裡。他的瀏海、手腳、脖子都很長,肩膀很窄,身材瘦長。他到底都是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起床去學校,我都不太清楚。大學似乎跟高中不一樣,並不是每天早上都在固定的時間開始上課;尤其哥哥念的是美術大學,感覺上特別日夜顛倒。跳舞的人一定也是不遑多讓的夜貓子,似冈為哥哥很少在房間開著大燈畫畫,簡直就像夜晚不斷持續著似的。
哥哥大多在我起床的時間還在睡,而我回家的時間,他則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從前住餐廳吃晚餐時,我會吃掉他討厭的香菇,他會替我吃掉我討厭的茄子,感覺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
我和哥哥曾經很要好。我很喜歡他的畫,他則會稱讚我舞跳得好。在國中與高中的世界裡,我們兩個人被人以一樣的標準衡量著。
「妳還在練舞嗎?」
從高中開始,我就經常在舞蹈教室或車站練舞練到早上。直到現在父母仍不喜歡我那麼做,但哥哥已經不再對此多說些什麼。
今天,哥哥的手掌也沾著顏料。
「……我還不確定要不要去練舞。」
或許是察覺到我不太想說話,哥哥只說了一聲「是喔」,便往廚房走去。
昨天是藍色的顏料。今天則是紅色和褐色。有時候會閃爍著銀色,而有時候是深沉的純黑。哥哥的手上每天都有著不同的顏色。他展示在高中校園的那幅畫是淡藍色的,非常漂亮。
我不想知道小椿和高中舞蹈社的社員們,會替現在的我冠上怎樣的形容詞。以高中生標準所衡量出的「了不起」,經常會在從高中畢業的瞬間,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其他形容詞。
高中時期覺得那麼了不起的哥哥的畫,如今會被人用怎樣的形容詞形容呢?當時,我們覺得跟別人不一樣就是「了不起」;像是擅長繪畫、舞跳得好。覺得在千篇一侓、令人生厭的日常生活中,做著不一樣的事的人就是「了不起」。然後要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才會覺得與日常生活相關的能力「了不起」,像是會讀書、或者菜煮得好。
我把包包丟在客廳的沙發k。拉開包包的拉鍊,拿出手機。一段時間沒有開機的手機,在騎腳踏車冋家的路上,斷斷續續收到了幾封郵件。即使我告訴自己別去在意,但還是在心裡數著次數。
手機震動了兩次。說不定是那傢伙傳來的郵件。
我平常並不會跟翔多互傳郵件,但他經常會忽然傳給我郵件。有時是附上無聊照片、寫著「Forever這家咖啡店倒了!」的郵件,有時是通知打工夥伴一起喝酒、寫了「大二生聚餐囉〜」的郵件。雖然郵件裡沒有貼圖或表情符號,但只要看著郵件,想像他以男生而言比較偏高的聲音念著那些文字,就會讓我稍稍打起精神。
有兩封新郵件。一封是從帳號亂七八糟的電郵地址傳來的垃圾郵件;另一封則是「佐久間翔多」傳來的。
心情立刻「咻」地飄了起來。
真是太危險了。我差點就馬上回覆了。差點就心情雀躍地開始按著按鈕。
我必須要瞧不起翔多才行。我必須在幾小時後,再回覆那種郵件。翔多眼中的「舞者小遙」,必須是更加忙碌、沒什麼閒工夫回郵件才行。
我一看接收時間,是晚上六點四十七分。這樣的話,就算我馬上回覆,他應該也不會認為我是滿心期待收到他的郵件。於是,我按了一下按紐。

小遙,我跟妳說!我等一下要跟小椿♥去喝酒〜!

——小椿。
翔多總是這麼親暱地叫她。
就算我不是小椿的高中同學,翔多應該也會跟我變成好朋友吧。自從他知道我跟小椿是朋友之後,就經常對我說話。在那之前,就算只有我們兩個人待在打工的休息室,他也完全不會對我說半句話。「哎呀,因為藍色挑染真的很可怕嘛。」雖然翔多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對我這麼說,但我並不知道他之前不跟我說話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只是因為這樣。
據說翔多和小椿是大學同學。小椿和我則是高中同學。一眼就能看出來會遭到女生嫉妒的小椿,只有我跟她之間的關係還稱得上是「朋友」。
「對了。」
耳邊傳來哥哥的聲音,我「啪」地闔上手機。
「剛剛,有朋友拜託我協助電影的拍攝。」
哥哥|面喝著加了兩塊冰塊的可爾必思,一面從廚房走出來。他調的可爾必思對我來說有點濃,必須要等到冰塊全部溶化之後,才會變得剛剛好。
「對方好像是R大學的人。」
是翔多念的大學。我想著。
「副導演戴著彩虹鏡框、頂著一頭超捲的捲髮,外表看起來挺醒目的。」
或許是洗過手了,原本沾在哥哥手掌上的鮮紅色顏料,變成了粉紅色。
「對方說他想重視藝術性,但重點我聽得一頭霧水。我覺得,電影就是要劇情有趣才行。」
「什麼?」
溶化變圓的冰塊撞上玻璃,發出「哐噹」一聲。
「你想說什麼嗎?」
哥哥一旦想說什麼,就會開始繞著真正想說的事情打轉。聽他說了半天之後,才發現主題是另一回事,我從以前就對此感到不耐煩。
哥哥從前經常替我調濃濃的可爾必思。我還記得自己會若無其事地搖晃玻璃杯,試圖讓冰塊趕快溶化,然後聽著哥哥說著他的夢想。當時的我大概還是國中生吧。哥哥說我想成為畫家,只要有一個人願意看我的畫,我就想繼續畫下去。我點了點頭,跟哥哥說:你可以的。然後用力地點著頭說:我也一定會成為舞者。
那天的可爾必思裡頭,只有夢想和哥哥永遠不會溶化。
「那部電影啊,是第一次有校外人上找我參與的作品。」
是喔。我脫口而出。哥哥像是把心一橫地開口說:
「我的畫,在比較大型的美術展中得了第一名,所以對方才會來找我。雖然是沒錢的工作,但工作就是工作。」
原來如此。我不感興趣地附和著。哥哥不以為意地接著說:
「畫家就是要畫當下最想面對的事物。我那樣畫的畫,得了第一名。」
聽到「畫家」這兩個字時,我有一種彷彿全身血液混人了什麼怪東西的感覺,渾身不對勁。
「那幅畫展示在大學一館的底層架空處。」
我想起展示在高中走廊上的哥哥的畫。當時,我覺得它真是好美、好美。那幅畫看起來像是一張只要帶著它,就能到世上任何地方去的、世上獨一無二的車票。
「小遙,我希望妳能看一看那幅畫。」
但在此同時,那也是無法回到原處的單程票。
「說什麼畫家的,你又不是畫家。你是學生。」
其實我今天還是去練舞了。這麼說完之後,我就準備起身離開;哥哥回了一句「是喔」,然後就直接回到房間裡了。我將今天穿過的練習服丟進洗衣機,從自己房裡的衣櫃拿出新的練習服;沖過澡,吃著剛才在小七買的沙拉時,我想著要不要騎腳踏車去新宿。
我想確認時間,於是打開了手機。螢幕上還顯示著翔多傳來的郵件。
說不定哥哥在大學裡,人家也會說他「了不起」。脫離了高中生的「了不起」之後,還有大學生的「了不起」在等著他的哥哥,搞不好非常不幸。
時間已經接近凌晨十二點。如果現在就前往新宿,大概快十二點半的時候會抵達。新宿車站西口附近的大樓在入夜後,會變成一面又一面的大鏡子,每天晚上都有許多舞者在那裡練舞。如果現在去的話,就能好好練習個夠。在有佐和老師都不在的地方,練習個夠。
我飛快地用手機打字。已經接近最後一班電車的時間了,翔多和小椿的聚餐應該散會了吧。
喔,是喔。我等一下要練舞。
傳送。
如今,會說我「了不起」的人,只有翔多一個。

小椿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班上的女生當作空氣的呢?小椿從高一開始當青少年雜誌的讀者模特兒,在高中也算名人。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貌,以及符合外表的說話方式,隨身物品、制服的穿法、廣受男生喜愛,最重要的是那些刊載她的照片的雜誌,讓她有段時間在學校就像是偶像一樣。但小椿並不會自以為是女王,行為舉止就跟往常一樣。這也提升了她的身價。
不過,就像竹牌一張張倒下似地,小椿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改變態度。
起因到底是什麼呢?我跟小椿那一群人並不熟,所以不太清楚。即使會聽到她們私底下很瞧不起小椿地罵她是「假惺惺、公車」,但表面上大家還是都把她當作偶像那樣對待,讓人感覺十分噁心。小椿很清楚自己偶像般的地位是被吹捧出來的,自己實際上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小圈圈;不過,其他班級也有許多女生奉承小椿,所以小椿似乎不怎麼覺得受傷,這點也讓同班的女生們覺得很火大。
因此,我只有待在教室裡的時候,會崇拜小椿。
我在班上原本就沒有感情特別好的同性朋友。我經常跟各式各樣的人玩在一起,像是舞蹈社的朋友、在舞蹈教室認識的別的學校的朋友、在夜店認識的大學生舞者等等,所以並不覺得自己需要跟班上話題沒什麼交集的同學交朋友。再說,我把頭髮挑染成藍色,還用跟學姊借來的身分證在夜店跳舞跳到早上,然後直接來學校上課,班上的女生們好像因此有點怕我。
好酷喔。小遙真了不起。
我對班上的人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大概因為這樣,所以小椿光是坐在我的旁邊,就會讓我們看起來像是感情很好的樣子。小椿總是不斷誇獎我。無論是側編的辮子、左右兩耳數量不同的耳洞、塞滿我的音樂播放器的詹姆士·布朗(註48)的音樂作品,她都左一句「好酷喔」,右一句「了不起」地誇個不停。我並沒有對欽佩我、黏著我的小椿敞開心扉,但我確實不討厭她。
注48:James Brown,1933-2006,非裔美國歌手,有「靈魂樂教父」之稱。
翔多認為我跟小椿是朋友。不過,我跟小椿之間的關係其實稱不上是朋友。小椿藉由待在我身邊,脫離「一個人」的狀態,而我則藉由被小椿欽佩,獲得了「了不起的自己」。
小椿什麼事都會向我報告。像是今天拍攝時穿了這種衣服,妳下次也買一件一樣的嘛;昨天量體重,瘦了〇.六公斤喔;我男友,啊,我男友是男性雜誌的讀者模特兒,他好像在跟比我資深的模特兒互傳郵件耶。無論是多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小椿都會一一向我報告。
我一直認為,在狹小的教室中,自己是特別的。小椿置身於讀者模特兒這個我不認識的世界,看在周邊的人眼中,她或許是特別的,但對我而言卻並非如此。因為,她沒有付出任何努力。透過她跟我報告的那些內容,我一一確認著自己的特別。
她只是憑著天生的可愛長相,獲得了所有想要的東西。並不是因為她自己有什麼了不起。
我不斷努力、每天練舞,把頭髮挑染成藍色,在深夜的夜店裡獲得了適合我的舞者地位,在教室裡獲得了一個人聽音樂也不足為奇的地位。長相好看是天生的,也就是說,那是「天賦」;跟靠著「努力」磨鍊舞蹈技巧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了不起」。
在舞蹈社裡頭,我也比其他社員技高一籌。我擅長的是鎖舞,經常跟他校的朋友和在夜店認識的舞者組隊,報名深夜的尬舞活動。我跳的並不是以舞台魅力見長的舞蹈,而是以尬舞取勝的舞蹈;不是眾人整齊劃一的舞蹈,而是具有特色、發出聲響的舞蹈。每週在各種夜店都會舉辦尬舞,像是單人尬舞、雙人組、三人組、團體制、學生限定等等,種類五花八門。我報名參加每一個尬舞活動,突破預賽,擠進前十六強。比賽結果當天就會在自己眼前決定,結果則馬上會透過口耳相傳、或影片被上傳到網路上傳開。每次在各種比賽中留下成績,就有愈來愈多的學妹崇拜我。
——以高中生的身分突破預賽,真了不起。遙學姊的比賽影片,被上傳到YouTube了唷。我好喜歡這次預賽裡的動作!好了不起,遙學姊真了不起,好像職業舞者一樣喔,了不起。
了不起。
在高三生的升學諮詢中,我告訴班導「我要念Square Steps東京分校」。那是一所培育專業舞者的專科學校。打算報考大學的班上女生,個個都把我的事當作話題。那個時候,光只是這樣,內心深處就會沸騰冒泡。小椿和舞蹈社的學妹們也都異口同聲地說:了不起、真了不起,小遙/遙學姊一定會成為舞者。甚至還有學妹噙著淚對我說:我一定會追隨學姊,我要去念Square steps!
大家在一天裡有多達九科的模擬考,我則研擬著面試和試鏡的對策,即使是這樣的時期,哥哥的畫也依舊在校園裡展示。自從哥哥得獎之後,美術社的學生的作品再也沒有在任何一個大賽中得獎。
哥哥讀高中的時候,我們很常聊天。我會說舞蹈社的事,然後聽哥哥說美術社的事。哥哥高中時是美術社的社長,他的大賽人選作品張貼在新校舍的樓梯旁,讓我覺得與有榮焉。
但不管經過多久,哥哥依然只是展示在學校牆上的一幅畫。
哥哥就和小椿一樣,什麼努力也沒有付出。在他成為大學生的時候,我明白了這一點。他只是仰賴與生倶來的容貌和美感,以及再也不會進一步成長的「天賦」,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用顔料把手弄髒而已。他將來會成為什麼人?畫家這種職業真的存在嗎?他有明確的目標嗎?每天作畫,又怎麼樣?現實生活中,有人會被那些畫吸引住目光嗎?每次在校園裡看到哥哥的畫,我都會不斷對哥哥發出無聲的質疑。
我不要變成哥哥那樣。
那種眼睛看不見的天賦,我無法追上;但我要用眼睛看得見的努力,來贏得想要的事物。
被Square Steps錄取之後,我對自己立下了誓言。春天之後入學的新學校大廳裡,貼滿了五彩繽紛的海報。「本校三名學生錄取東京迪士尼度假區舞者!」、「本校兩名學生錄取△△專屬伴舞舞者(參與全國巡迴表演)!」、「本校兩名學生錄取四季劇團!」從這裡畢業的學生,以自己的雙手,努力地將夢想化為工作。我一定也會是那樣。一定。
我才不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試圖表現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什麼鬼東西,才不會沉浸在那種自我滿足的世界裡;我才不會死巴著像是默默貼在樓梯旁、已經沒有人看的畫般的天賦不放。絕對不會。
哥哥已經大了。因為重考過,所以現在大我兩屆。即使過了二十歲,他還是繼續用顏料來把手弄髒。
小椿靠著推甄進入了R大學。在全國的私立大學當中,那是所偏差值相當高的學校。老實說我覺得她書念得不怎樣,所以很驚訝。
直到最後小椿都還是一直稱讚著我們兄妹。因為我沒有那種天賦,所以好羨慕你們喔,真了不起。
你們今後也要努力喔。我會替你們加油的。我們要當永遠、永遠的朋友喔。
小椿或許也知道這件事。高中生的「了不起」.保存期限只有高中生活的這段時間。原本以我們的標準判斷出來的「了不起」,在畢業後就會變得一文不值。因此,小椿並沒有成為模特兒。她並沒有自我感覺良好到想靠當上模持兒來討牛活的地步。小椿沒有選擇以模特兒的身分來成名,而是選擇了成為比一般人可愛一點的知名女大學生。她很聰明。
現在,小椿還是什麼事都向我報告。像是終於把手機換成智慧型手機了,或者自己被傳染了喜歡的人的口頭禪,之類的。報告著一些在那個時候,我所瞧不起的事、看起來沒有做任何努力的事、作為確認妳很普通而我很特別的依據。
但如今,都再也無法換來一句「了不起」了。
曾經說要追隨我去念SquareSteps的學妹,聽說透過入學考試中心的考試成績申請、錄取了東京都內的私立大學,然後加入了音樂方面的活動社團。

我順其自然地跟第一次帶我來這個地方的大學生交往了。高二那年夏天,一個私立大學舞蹈社的大二生,向在夜店活動中跳舞的我搭話。我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瓶一公升裝的麥茶,要了兩根長吸管一起喝。那一天,整個晚上都很悶熱,我們兩人汗流浹背地練舞;到了早上,我去他的公寓借浴室淋浴。在那個時候,大二生看起來就像是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裡似的;看起來就像是知道這世上所有事情的大人。
假如當初選擇上大學的話,我現在也會是大二生。
夜裡,尋求著練舞場所的舞者們,聚集在寬闊的新宿大樓。如果將四邊全部連起來、化為一條直線,說不定有兩百公尺左右。有人獨自默默練舞,也有步調一致跳著舞的團體;以幾十個人為單位、正在練習表演的都是大學生,但也有團體以課程的形式在練舞。這些人彼此互相禮讓,調整各自的喇叭音量,在沒有規則的情況下,維持著這個場所的平衡。
深夜的新宿乍看之下有點亂七八糟的,但我覺得其實是亂中有序。看起來像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但其中確實有著能讓我們行走的道路;只有對這條路視而不見的大學生,才會喝得爛醉地躺在車站裡。新宿的夜晚,其實並沒有比我想像的更加光怪陸離。
我換上新的練習服,充分伸展之後,開始基礎練習:節奏訓練和isolation。Isolation是指只動脖子、胸部等身體了部分的訓練。從開始跳舞的那天起,就連一天我也不曾中斷這個練習。
沒有人會去注意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每個人都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身影。所以,這個深夜的空間感覺起來很舒服。
我映在玻璃上的身影,跟高中時沒有太大改變。頂多是頭髮稍微長長了一些,還有耳洞變多了而已。無論是藍色的挑染和大size的練習服,都跟當時一模一樣。
明明什麼都沒有改變。
我播放老師指定的曲+。穿過衣服内的耳機線,輕輕搔著肚臍一帶的皮膚。最後的齊舞,四個八。高中的時候,只要跳舞就能抛開一切。無論是因為那個讀大學的前男友劈腿、於是和他分手的時候,或是舞蹈社參加校慶的舞台服裝因為太過曝露而引發問題的時候;只要播放喜歡的曲子跳舞,那些事就真的一點也不重要了。在那個時候,我以為所謂的「未來」還在無法看見的地方,也完全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將不再是舞蹈社的社長。
我的身影,浮現在深夜的新宿之中。
明明玻璃上只映著我的影子,但我卻看見身旁的有佐。而老師站在我身後,看著我和有佐的舞。哥哥則將我們的樣子,完整地描繪在畫布上。
Square Steps是兩年制的學校。那間舞動著色彩繽紛的練習服和鞋子的舞蹈教室,將不會再守護著即將二十歲的我。
翔多總是叫我「小遙」。每當他這麼叫我,我總覺得自己不是總是跳最後一排左邊位置的「遙」,而是另一個人。霎時,泫然欲泣。

我用毛巾擦汗,把拔下的耳機掛在脖子上。
這個地方的缺點是廁所很遠。只有一段距離外的便利商店或麥當勞才有廁所,而且那裡總是有人正在使用,必須要等;所以如果等到快憋不住才去,就會憋得相當辛苦。
解決完上廁所的事之後,我順便買了飲料,然後走回去練舞。我練舞的地點,是大樓四邊當中離便利商店最遠的那一邊,所以得繞建築物一圈才能回到那裡。我在走回去的半路上,停下了腳步。
是有佐。
去便利商店的時候,我走的是反方向,所以沒有看到他。他一個人在練舞。總覺得背上的汗迅速地乾了。
在深夜的新宿,彷彿只有那裡打上了聚光燈。
有佐一個人默默練習著同一個部分。從喇叭裡傳出的音樂,果然是發表會要跳的曲子最後的部分。最後的齊舞。有佐注視著映在玻璃中的自己,一面用毛巾擦汗,一面反覆跳同一個地方。跳了又倒帶,再跳再倒帶。擦拭汗水、喝飲料、繼續跳。
——第二個八結束時,你的軸心晃了一下。
有佐認真地接受了老師今天在課堂上,對他講的唯一一句話。他反覆地跳著那個部分,直到身體的軸心不再晃動為止。因為既然站在中間的位置,就必須筆直地佇立於表演的中心點、舞台的正中央。他沒有察覺到我正在附近看著他。完全沒有察覺。
有佐身上穿的衣服跟剛才上課時一樣。下課後他就直接來這裡了。他沒有像我那樣先回家一趟,沒有吃沙拉,也沒有換衣服。老師的一句話,就讓他來到了這裡。
——聽說有佐錄取了迪士尼的表演舞者!
班上同學在女生廁所的鏡^前而,尖聲叫道。當時,我在隔間裡。
——我有看到,大廳裡有貼公告_。有佐果然不同凡響,錄取率不曉得多少耶,真是太強了!
捲動著衛生紙,發出了「喀啦喀啦」的聲音。他跟米奇跳舞了耶,好厲害、好厲害。她們嘴上雖然记樣說,但話中還帶有別種意思,那種語氣化為銳利的形狀,刺向我的耳膜。
——對了,爵士舞那班有個不認識的女生,頭髮挑染成藍色的那個。她是誰啊?
我不禁停下手邊的動作。原本發出「喀啦」聲的衛生紙,也沉默了下來。
——她叫遙吧?我也很好奇,所以看了一下名簿。我知道這個人喔,她在高中時贏過尬舞,有點名氣。
——尬舞?
反問的人輕輕笑了起來。
——她好像一〜直只跳硬梆梆的鎖舞。但是那麼一來,就無法成為表演舞者或伴舞舞者了吧?所以啊,她好像終於開始上爵士舞和古典芭蕾的課程了。老師說,或許太晚建議她了。
——哎呀,一整個太晚了吧。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衛生紙捲動的聲音。衛生紙用完了,只剩下純白的芯,在銀色的衛生紙架中停了下來。
在安靜的空間裡,只有有佐跳著舞。他跳舞的聲音,只有我的耳朵聽得見。
有佐面前有幾千、幾萬人。今後他也會在那樣的舞台上繼續跳下去。
小椿一面繼續當著讀者模特兒,一面念著知名的大學。哥哥在美術展中得獎,學生電影的製作團隊邀請他參加拍攝。有佐獲得了在所有人憧憬的夢想國度中,持續跳舞的未來。
剛才在便利商店買的飲料,重得差點從手裡滑落。
手機震動。是新郵件。
我希望是翔多傳來的郵件。
我把手伸進口袋,用力地握住手機,像是要讓它因為手掌的溫度而融化似地,用力握著。
翔多,救救我。
說我很了不起。像平常一樣笑著說:舞者耶,真是酷斃了,藍色的挑染不適合我啦。

後腦勺那裡突然一痛。心中升起的暖意蓋過了那股疼痛,何我故意語氣冰冷地說:
「去死啦!」
「喂……如果不是我的話,妳打算怎麼辦?」
只有你會對我做這種事。說完,我「啪」一聲闔上了雜誌。其實不管我翻開哪一頁,報導的內容都沒有進入腦中。我滿腦子只想著:今天打工和翔多是同一個時段,那他什麼時候—會進入休息室?
「笨蛋,小遙是河馬!」
今天也曬得一身古銅色的翔多,笑得很開心。他又跟朋友去踢五人制足球了吧。
「……你在講什麼?」
「妳倒著念看看!」
笨蛋,小遙是河馬。笨蛋,小遙是河馬(註49)。我冷著臉說「你惹毛了老娘兩次」,翔多則「哇哈哈哈哈」地挺起單薄的胸膛示威。吼〜無聊。我說著,然後喝下無糖的罐裝咖啡。其實,我並不喜歡無糖,但有次翔多曾說「妳喝黑咖啡啊?酷〜」,我一直都記得那句話。
「喂〜喂〜小遙。」翔多很愉快似地不斷拍打桌子。「幹嘛啦!」他今天也用髮蠟將褐色的短髮抓成了刺猬頭,完全露出來的額頭窄窄的。我覺得翔多瀏海的髮線,看起來非常可愛。
「我覺得啊,比起愉快的時刻,引頸期盼的時候還更覺得幸福,妳說對不對?」
明明是難得的打工休息時間,翔多卻和平常一樣活力充沛。不過,他今天比平常更加有活力。跟小
注49:原文為「馬鹿、ハルはカバ!」,發音為ba ka ha ru wa ka ba,從頭念和倒著念都一樣,所以這裡念了兩次。
椿喝酒有那麼開心嗎?我這麼想著,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黏稠地從胸口深處流了出來。
「……噢,嗯,確實是那樣沒錯……」
「我要跟班上那群人去河口湖。小、椿、也、要、去!」
他好像總是馬上就把真正的心情寫在臉上。「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對嗎?」我像在哄小孩那樣露出笑容。儘管如此,肋骨內側還是陣陣刺痛。我為了避免被他發現,隨口說起無關緊要的事。
「你看到她沒化妝的樣子,可別嚇一跳唷。」「咦?她沒化妝的樣子跟平常差那麼多嗎?」
「就是因為一點也沒變,所以才嚇人啊。」
「會變成超級醜八怪」這種謊話,我也說不出口。
「我換了睫毛膏」,或「我找到了便宜又好用的化妝水」,小椿就連這種事都會向我報苫。我心裡一直想著「妳不化妝也夠可愛了」,但一次也沒有說出口。
如果郵件也是諸如此類的報告就好了。
「……對了。」
一想到「得說點什麼才行」,便不禁一用力、咬斷了啣在嘴裡的Pocky。
「翔多,你讀的大學是不是很流行拍學生電影啊?」
我跟翔多共通的話題只有小椿,所以兩人獨處時,只能聊小椿的話題。「是滿流行的啊。我是不太懂啦,不過朋友當中也有人在拍。」妳問這種事幹嘛?翔多眨了眨雙眼皮,這麼問我。
我拚命想著有沒有其他的共通點,結果浮現在腦海的是哥哥的話題。
「我哥啊,讀美術大學三年級,他說他參加了你們大學的電影拍攝。」
Pocky的巧克力在口中全部融化。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想不想聊這種事。
「咦?妳說的那部電影……副導演是不是戴著彩虹鏡框?」
「我怎麼會知道那種事?」
我像平常一樣冷淡地回應,但總覺得哥哥好像說過那種事。我真的很敷衍地在聽哥哥說話。我想著。
「不過,聽說有個人頂著一頭爆炸頭捲髮。」
我哥好像有這麼說過啦。我這麼補上一句之後,翔多稍微斂起了賊笑。該不會是他認識的人吧。我到底想說什麼呢?
「總之,似乎是一部莫名其妙的電影。」
我跟翔多說這種事,到底希望他說什麼呢?
「我哥說,那電影超級無聊的。」
你們大學的學生明明就腦筋很好〜嗯,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想得太多、腦筋秀逗了吧?我一面這麼說著,卻一面想要否定現在說的話。我並不是想瞧不起翔多念的大學。我拿起另一根Pocky,問他:
「要不要吃?」然後遞了過去。翔多搖了搖頭。
幹嘛不接呢。如果你不像平常一樣咧著嘴笑,我就會停不下來。
「但我哥很高興,因為第一次有校外的人邀他參與電影拍攝。」
太甜的巧克力的餘味,被我並不怎麼喜歡的黑咖啡沖掉了。
「但我覺得,又不能靠那個維生。」
只有苦味還留在口中,讓我皺起了臉。
「又不能靠那個維生。」
要成為迪士尼的表演舞者,必須從好幾百人的海選中脫顆而出。哥哥又是以怎樣的畫,在怎樣的美術展中獲得了第一名呢?今後也會有校外的製作團隊邀他參與電影拍攝嗎?
我今後會怎麼生活下去呢?
「明明沒有親眼看過卻說那種話,這樣不好吧。」
不曾聽過的低沉嗓音,讓我覺得被人一把揪住領子。
「如果實際看了那部電影,說不定妳會覺得非常有趣喔?我覺得,有些事還是要親眼看過才會知道吧。」
這麼說完之後,翔多的語調馬上提升了一個八度。
「再給我一根pocky!」
我故意用巧克力的部分在翔多的手掌上摩擦。「妳夠了喔!」他像平常一樣笑了起來,讓我稍微感到安心。
我放心了。我期待和翔多這樣嬉鬧的時光,能夠持續到最後一刻。
「翔多你,想在河口湖加油嗎?」
翔多啣著Pocky的尾端,點頭如搗蒜。
「是喔。」
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那天半夜在有佐身後收到的郵件,是小椿傳來的。

小遙,妳好嗎?我有沒有告訴妳,我跟前男友分手了?我有了新的喜歡的人!下次也介紹給妳認識。他跟我之前的男友不同類型,妳可能會嚇,大跳喔。他是很奇特的那種類型〜我又找到了,家好喝的咖啡店,改天去吃個飯吧!

我希望翔多能一直笑著。我希望他能一直追求著小椿,而我只要從他背後,看著這樣的他就夠了。這麼一來,翔多不會受傷,而我也能跟他當朋友。
「我覺得,你和小椿不適合。」
我背對著翔多,這麼說著。我以為他會馬上頂我一句「為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說。
我希望他能一直笑著。我不希望他受傷。我希望他永遠左一句「小椿」,右一句「小椿」地依賴我這個狗頭軍師。我走出休息室,以為翔多也會一起走出來,但背後的門闔上之後就沒有再打開。
我原本打算和平常一樣愉快地聊天,然後將那段時光累積在心中,明天起繼續努力。
有些事,要自己親眼看過之後才會明白。我這麼想著。
沒有換了的練習服。反覆跳著最後齊舞的一小部分。有佐被選為中間舞者的理由。此後他也能夠一直在許多人面前跳舞的理由。
自己親眼看過之後,於是明白了的事。
明天,就要公布發表會的位置了。

要不要舉辦誓師人會?有佐舉起了戴著手環的右手。所有人都差不多換好衣服的置物區,忽然間喧嘩了起來。等一下去美式餐廳坐一下怎麼樣?有佐說著,取下原本綁著一頭長髮的橡皮圈。有人大聲說「啊〜,我想喝酒」,另一個人則安撫他「發表會結束後,再喝酒喝到早上」。有幾個人開始用手機查最後一班電車的時間,有佐則點著人頭,準備打電話到附近的jonathan's訂位。
「啊,抱歉。」
我開口說話的同時,比平常大聲地關上置物櫃。
「……我今天有點事。」
抱歉,再見。我一面說一面撥開人群,試圖離開置物區。每當我跨過別人的包包,就覺得有人對我投來責備的視線,背後癢得要命。
當我握住冰冷的門把時,有佐「喂」了聲。
「下次要到新宿練舞時也叫我一聲。我陪妳去。」
銀色的門把因為我的手汗而起了白色的霧氣。
「我們大家要一起攜手打造一場好表演。說不定我們會收到各種批評和指教,但如果是沒有現場看過舞台表演的傢伙,就隨便他們去說。只是,我們一定要讓來看的人,覺得看到了精彩的表演。」
我聽著身後的有佐如此呼籲大家的聲音,然後打開了置物區的門。

我踩著腳踏車。
已經過了晚上十點,所以大學也關門了吧。不過,要是不小心在白天去、偶然碰個正著,就糟透了。不久前翔多說過,他們一群人在半夜溜進大學玩捉迷藏;所以就算是晚上,要進入校內應該也不怎麼困難吧。雖然也許會進不去,但如果哥哥說的是真的,應該進去了也不要緊。
公布的結果,我的位置是最後一排的左邊。雖然早就知道了,但一公布的時候,我還是用力收緊抱著膝蓋的雙手手臂。除了最後齊舞的位置之外,所有位置也依照今天公布的位置為準來決定。老師第一個公布的是有佐的位置,最後公布的則是我的位置。
我踩著腳踏車。從座墊上站了起來,像是要劃開迎面而來的風。
我用手機查過美術大學的所在地。位在比想像中交通工具更不容易到達的地方。
我沒有回小椿的郵件。在郵件的最後,她每次都會以「改天去吃個飯吧」來作結尾,但其實高中畢業之後我們一次也沒見過面。儘管如此,小椿還是會傳郵件給我。在我從當時的「了不起」不斷走下坡的過程中,小椿仍跟當時一樣,向我報告著普通的日常生活。那種日常生活中有翔多,有著能再當兩年以上學生的時間,那些都是我無法獲得的事物。
我踩著腳踏車。身體向前傾地用力踩著。
我無法選擇成為一般的女大學生。如果我有勇氣選擇變得一般,或許我就能變得和小椿一樣。哥哥說看不太懂的電影的製作團隊裡的人,還有有佐,一定也是一樣。
不過,這之間有個決定性的差異。我只是無法選擇變得一般,所以待在現在的學校;有佐則是因為選擇變得特別,所以才待在現在的學校。
我來到兩側生長著茂密樹木的大馬路上。腳踏車的車燈只照亮了眼前一小塊地方。正前方出現了一扇氣派的大門。
——如果是沒有現場看過舞台表演的傢伙,就隨便他們去說。只是,我們一定要讓來看的人,覺得看到了精彩的表演。
——小遙,我希望妳能看一看那幅畫。
有些事,要自己親眼看過之後才會明白。我這麼想著。
我把腳踏車停在大門附近,鎖好之後,將鑰匙放入口袋。我確認四處無人後,便爬上大門、跳了進去。著地時發出「噠」的一聲,響徹了大學校園,感覺有點暢快。
每一棟建築物都黑漆漆的。建地內有幾個像街燈的東西,我憑著它的光線向前走。從大門那裡稍稍走了一會,有棟一樓部分是開放空間的大型建築物。這裡就是底層架空處。這裡就是一館。
哥哥確實是說,畫展示在一館的底層架空處。
我走進一片漆黒的底層架空處,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
過去的我在那裡。
在我視線高度的地方,過去的我跳著舞。被畫框包圍著的舞台上,在許多人的注視、與五顏六色的聚光燈下跳著舞。
沉溺在充斥自己四周的「了不起」之中,除了成為舞者之外無法勾勒出其他夢想的,過去的我。
哥哥為什麼要畫過去的我呢?為什麼希望我看這幅畫呢?現在的我,看起來並不是這樣。我在聚光燈打不到、觀眾的目光無法觸及的最後一排左邊,拚命抬高無法抬得更高的腳,搖搖晃晃地旋轉、跳舞。為了活下去、為了站上位於地面的大舞台,拼命跳著不擅長的舞。
畫框旁貼著寫了哥哥的名字,以及那幅畫的題目的獎狀。

她的將來

畫的名稱以漂亮的字跡寫著。
我把手搭在畫框上,小心地從牆上拿下那幅畫。「哐噹」一聲,響徹了四周,但反正完全沒有人,所以我並不在意。
我寂寞、悲傷得無以復加。
我為什麼要發誓,希望自己不要變得像哥哥那樣呢?那是因為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用顏料把手弄髒的哥哥,看起來並不像在努力。因為我一直以為,只有弄髒手掌的顏料顏色變了,但哥哥卻毫無改變;而我不像哥哥一樣,依賴著看不見的天賦。因為我發誓,我要以眼睛看得到的努力,來改變現狀。但其實我是知道的。從像這樣來看畫的好久、好久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
在舞蹈教室或新宿跳舞跳到早上的自己,只是看起來像是在努力而已。
我從畫框中取出畫。像這樣拿在手中,感覺好沉、好重。
手稍稍用力。
畫被劃破的聲音,宛如槍聲般響徹了整個底層架空處。
在別人眼前這麼展示著自己,讓我感到非常羞恥、非常落寞、也非常悲傷,完全無法忍受。我無法像這樣跳舞。其實我並沒有在做什麼能獲得這種將來的努力。我不希望連哥哥都在撒謊,不希望連哥哥都避免去看真正的我。
口中彷彿嘗到了哥哥調的可爾必思,濃郁的味道。
我始終都在對翔多、哥哥,以及舞蹈社的學妹們撒謊。說自己是特別的,捨棄了所有其他的事物,一心一意地朝著成為舞者這個夢想邁進。但其實,那樣子的我根本就不存在。
展示在高中走廊上的哥哥的畫,脫離了日常生活,看起來像是一張能去世上任何地方的車票;它讓我覺得,如果有這種天賦,無論去了世上的任何地方,都能活下去。
現在的我,無法收下這種描繪著比夢想更遙遠的未來的單程票。
我希望哥哥能描繪真正的我的身影。希望哥哥能不要逃避,看著在舞台最後一排左邊,拚命跟上眾人動作的我的身影。而我也不會逃避,會好好注視著哥哥。我也會正視哥哥,所以求求你,正視我。我小小聲地脫口而出。七零八落的我在腳下被風吹起,發出「沙沙」的聲音。我用力抓緊其中一片。雖然手機的光線消失了,四周變得一片漆黑,我還是一直緊緊地、緊緊地握住我的碎片。
发表于 2016-11-6 23:3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朝井辽的天赋毋庸置疑,真希望以后能继续写出好作品
发表于 2016-11-7 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文字…
能加個簡介嗎?
這樣根本沒有心情看呀…
发表于 2016-11-7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想看那种虐到丧心病狂的小说
发表于 2016-11-13 12:10 | 显示全部楼层
很不错,原来《听说桐岛退社了》也是他写的,下了很久一直没看,这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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