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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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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初校][雪乃纱衣][彩云国物语][第6卷][银沙飞逝][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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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4 16: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09-6-21 19:2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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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校对|chenlunno1
未经许可,严禁转载,严禁转载SF小说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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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国物语 第六集《银沙飞逝》
原著:雪乃纱衣

读前说明:
该卷最初录入及整理者:彩云国推广论坛(纱也加、云之上等);白度-彩云国物语吧(夜刃、feline_0201等);最初电子书制作者:钢炼研究所论坛(漠雪)。感谢以上各位的辛勤劳动!
本卷TXT文本整理及制作者:移动天使(mouriran)。
请尊重各制作者的劳动果实,不要随意转载,转载前需注明以上全部事项,谢谢!

[ 本帖最后由 淡竹葉 于 2008-8-10 01: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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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4 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曾经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在各个地方跳来跳去的鬼魅。
蜡烛的火焰在黑暗中轻轻摇曳。
在看到仿佛蛇芯一般的火苗徐徐接近的那一刻,年幼的孩子察觉了命运。
自从突如其来的『官员大人』拿走了所有的一切后,命运的齿轮就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父亲因为无论是稻谷还是玉米都已经颗粒不剩而咆哮着气到发疯。母亲在眼看着由于太过瘦骨嶙峋而逃脱了被征收命运的猪和狗也都一头接一头消失后,表情一天比一天呆滞。就连原本常常因为饥饿而乱发脾气、不分场合地殴打弟弟与妹妹的大哥,最近也明显地减少了暴力行为。
家人之间甚至没有像样的对话。一开口便互相责骂的日子早已成为过去。大哥日益变得形同鬼怪,二哥则是东张西望、坐立不安,只有眼珠转来转去而已。姐姐就好象万念俱灰一样,只懂得茫然地坐在贫瘠的田地里。
只在很偶然的情况下,会有人像是发了疯一样又哭又笑,歇斯底里地发作。
只有没有任何人理会的最小的他,能隐约地感觉到那个散发出来的味道。
『那个时刻』,正在一步步地,不慌不忙地,逐渐接近。
因此,当他看到那个蛇信在深夜中接近自己的时候,就立刻明白了。
自从某个半夜看见双亲贪婪的样子后,蜡烛就应该不见踪影了。恐怕是用最后的理性才留下来的蜡烛,现在却被用在照明上,他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了。
在烛火靠近自己的同时,他也明白了大哥和父母之前在房间里所说的话的意思。
『嗯,的确,只是杀掉的话未免太可惜。那个可比鸡要能多吃上好久。』
『对吧?一点一点吃至少也够吃上五天——』
蛇信摇晃了一下。在它的旁边响起了轻轻的喀哒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孩子知道那是拿起柴刀发出的声音。
(鬼,过来……)
披着家人的外皮的鬼要来杀掉自己了。
在他的两边,是在没什么收成的荒地里工作到筋疲力尽,睡得如同烂泥,连呼噜都打不出来的二哥和姐姐。
——孩子没法去吵醒他们。因为那是他们到黎明以前仅有的短短休息时间。
逐渐传来的死亡的脚步声让他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与此同时,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响起了一个声音。
(如果我死了的话,就能救了大家。)
即使只能救活他们一时也好。
然后,自己也可以逃脱被殴打责骂,每天用泥土来填饱肚子的日子——张开眼睛,孩子看到的,是一把柴刀,和隐约浮现在黑暗里如同鬼怪的父亲的身影。
在那双空洞的混浊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对幼小的儿子的怜悯之情。
在看到那张理所当然一样地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让自己生存下去,充满了疯狂的脸孔的时候,孩子突然想到:『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尽管如此——为什么当柴刀斜斜劈下时,自己却又避开了呢?
向后退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在仿佛烧红的烙铁一样的灼热冲击撕裂自己腹部的瞬间,不知为何身旁也有血滴飞溅出来。
孩子在倒下的同时茫然地看着旁边。因为自己避开的关系,失手的柴刀把姐姐——什么人的凄厉悲鸣划破了夜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孩子用手按住鲜血不断涌出的腹部,抬起了面孔。
在一片死寂的家中,有的是浓重到让人想要呕吐的血腥味以及——堆积如山的尸体。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明白这是精神错乱的家人们互相砍杀的结果。
他只是无意识地开始爬向门外。
(——我想活下去。)
我曾经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在各个地方跳来跳去的鬼魅。
但是,我错了。
(我想活下去。)
想杀了自己的,不是披着父亲外皮的鬼怪,而是自己货真价实的父亲。
他们曾经是,自己的家人。
眼泪流了出来。不是因为生气不是因为悲伤。眼泪莫名其妙地接二连三滴落下来,仿佛不会停止一样。
腹部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只有泪水的热度还维持着自己的意识,支撑他向外爬去。
深更半夜。仿佛在嘲笑着人类的上弦月。黑暗。猫头鹰呜呜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啼叫声。
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即使这样,孩子仍然拼命的伸出手。
即使身为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最丑陋的生物。
(我——想活下去……)
那是纯粹对于生命的渴望。
就在伸出的手眼看着要落回地面的瞬间,有什么人抓住了它。
『……怎么会这样……!』
在最后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放开了一切。
(你叫什么?)
在坠向深渊的黑暗的同时,孩子茫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月……)

序章
一名男子步履蹒跚地行走在黑州州都远游的路途上。
肆意生长的胡须和头发虽然勉强看起来是打理过的样子,但还是凌乱蓬松,而且因为混杂着沙土看上去有些发白。
他所拥有的,只有在身后晃来晃去的看来颇为沉重的破烂布袋,和用来代替拐杖的木棍而已。男子身上裹着的补丁摞补丁的肮脏衣服和蓑衣,还有几乎磨穿的鞋底都显示着他经历了长途的旅行。
在这之中,只有男人充满知性的温和的眼光,显示出了他的与众不同。
虽然乍看上去很难分辨岁数。但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并不是老年人,而是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虽然男子看似对州都的繁华喧闹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沿着大街边缘行走。但他其实是在一心一意、没有丝毫犹豫的朝着目的地大步赶去。
从早到晚不断地行走,,到了晚上就在能够遮风避雨的屋檐下凑合入睡,接着继续忧心赶路。然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在黑州州府,远游城的大门前。
即使看到男子形同乞丐的样子之后,门卫也没有露出丝毫厌恶之色,知道他是来州城办事后,就彬彬有礼地将他带到了按顺序等候的队列中。看到男子那副用好象随时要倒下来形容也不为过的样子后,卫兵把排队的牌子交给他之后,甚至还建议他在被叫到号码之前先去哪里休息一下。
男子微微一笑,礼貌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黑州的冬天来得被其他州稍早一些,在黑州之冬的寒冷天空下,他老老实实地在队伍中排着,随着人流缓缓前进。
男子转动着眼睛,就好像是想把所见到的一切全都悄悄记在心里一样。
街上兴高采烈出行的一家人让他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小鸟振翅的声音则让他轻轻竖起了耳朵。冬日的天空无限地高远透明,透彻到仿佛能够听到铃声一样——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就仿佛是在感谢自己还活着一般,男子注视着天空的眼神变得温和了起来。
人流不紧不慢地被大门吞入,然后又被吐出。
他也成为其中一员穿过大门,当他再次出来的时候,背上的布袋已经松松垮垮地垂了下来。男子回望着远游城——仿佛是在表现谢意一样地深深地低下头。
他再次踏上了来时的路,这次的脚步稍稍放松了些。
人们看到了他的样子,纷纷拿出了水,食物,鞋子,御寒的披肩等等想要给他——甚至有人表示要为他提供过夜的地方。
他没有像来时那样急着赶路,而是彬彬有礼地低下头,在表示感谢的同时接受了人们的好意。
他脸上一直没有断绝过笑容。
当州都城门的卫兵担心地询问他是否有去处时,他带着温和的笑容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然后,在某个天色尚暗的拂晓,他离开了州都远游城。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群鸟一齐振翅的声音。
沙沙沙,悦耳的霜冻之声在耳边响起。
远处传来了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准备过冬的赤裸裸的白色树梢似乎觉得寒冷似的摇摆着。
即使是万物枯萎的冬季,冶游等待着春天的生命仍在呼吸。
他走了几步后发现了一棵大树,于是走近它弯腰坐了下来。
即使是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冬季寒风,也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无论在何处,这个世界对他都非常体贴。
『……影月』
男子抬头仰望黎明前微微发蓝的天空,好像小孩子一样绽放出了笑脸。
『我实现了约定哦。……能够赶上,真是太好了。』
风吹向远方,就好象是要把他的心也一起带走一样。
『能够遇见你,和你一起度过,和你一起生活。——我……』
那是只有真正爱着这个世界的人才会发出的,仿佛阳光一般温暖的轻语。
『我真的非常幸福。』
他眯起眼睛,仿佛因目睹到了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而觉得耀眼一样。
他爱怜地用眼睛抱住了对他来言的最后的世界。
『……我先走了,我会等着你。』
他缓缓地垂下眼帘,从膝盖上滑落的右手垂落在柔软雪白的大地上。
虽然脸上维持着过于温柔的笑容,但是他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再也不会。

在琥琏城的一个房间内熬夜看书的影月,在那一瞬间,突然抬头望向了窗外。
拂晓的天空中,一颗星星在天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坠落下去。
影月睁大了双眼——然后摇晃着按住胸口。
影月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消失了。
而他也知道那是什么。
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滑落。
影月没有擦拭那接二连三滑过双颊的泪水,只是无声地哭泣着。
『……啊,堂主大人……!』
仿佛是为了抓住快要消失的心一样,影月紧紧抓住自己的左胸。
『……堂……主大人……』
影月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呼唤着那个名字。
那嘶哑的呢喃,微弱到仿佛一落到地面就会被泥土吸收而消失不见一样。
吐血一样痛彻灵魂的哭泣,让空气都染上了悲伤的颜色。
……即使这样,天还是亮了起来。
从手指缝隙里遥望到的东方,有微微发白的阳炎轻轻摇曳着。
泪水无法停止。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了的视线,遮住了阳光。
『……晚安……堂主大人……』
再也忍耐不下去,因为抽泣而面容扭曲的影月发出了无声的叫喊……
『————……!』
伴随着『咚』的一声,影月的脊背重重地撞在了墙上然后缓缓地滑落瘫在了地上。
『——晚安,堂主大人——』
影月向这位他世界上最爱的人送上了最后的话语。
『请您安息吧……』
然后影月听见了沙漏的声音。
停滞的时间毫不留情的开始下落,那是无情的生命的声音。
咚、咚,这是听手指敲击椅子扶手的声音。
『……茶春姬和普通的人类成婚了吗……』
声音停了下来。然后房间里传出了半是烦躁半是放弃的叹息声。
『真是的,英姬还真是要对一族反抗到底啊……虽然一部分也是因为我们对她的放任不管才让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不过还真亏她能把有异能的孩子瞒着我们藏到现在啊。而且还是好久没有出现过的能派上用场的女孩……不过既然已经不是黄花闺女,那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明明是听起来很年轻的声音,但却带着好似昏暗水底一般的沉重感,让人很难推断出年纪。
『……不过算了。反正也有收获。——而且是两个。』
松散梳起的头发有一绺滑落出来,发出沙沙的声音。那是在银白色中融进了一抹金色,仿佛用月光编织出来一样的银发。漆黑的双眸比夜色还要黑,环绕在双眼旁的长而纤细的睫毛也是白银色的。可以用苍白来形容的手,衬托得他使手中赤红的玫瑰更是如血液般鲜艳。
仿佛夜色本身一般的青年,嘿嘿地轻声浅笑了出来。
『等过了年之后,就去阔别许久的贵阳吧。』
浮现在黑暗中的雪白手指,将一枝玫瑰插进了花瓶。
那一刻拂过的衣袖的颜色,是如同分拂晓时分的天空一般的淡蓝色。
而它的别名,则是缥色。

深夜中——静静地伫立在禁苑的深处的安静的楼阁屋顶,宋太傅一边俯视着城下,一面独自享受着对月畅饮美酒的乐趣。在他的旁边的两个斟满了酒的酒杯,静静地在屋顶上投下了落影。
突然,其中一个杯子被拿了起来。
宋太傅看也不看坐在旁边的好友,继续品味着杯中之物。
『总算回来了吗?——都结束了?』
『——结束了。』
仅仅通过一句话,宋太傅就知道他敬爱的旧友这次是真的进入了永远的长眠。
是吗?老将军只嘟哝了这么一句。
没有什么好问的。那是为了坚持自己和自己的理想而达到了顽固地步的男人。直到最后的最后,茶鸳洵依然没有改变过,就像他被赐予的『菊花』一样,不会愧对高贵、高洁、高尚的美誉。
宋太傅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疲倦啊。』
『……那是因为我被英姬指使得团团转。真是的,能过这样颐指气使地差遣我的也只有那个女人了。』
说什么既然来了就给我派上点用场,然后一脚把人踢去支撑某座快要倒塌的房子。
听到这里,宋太傅忍不住捧腹大笑。
『英姬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完全没有。』
『——女人果然坚强啊。』
英姬是如何深爱着茶鸳洵,又是如何也被他所深爱着,宋太傅是知道的。即使在让她奉献了所有感情的男人去世后,她也将悲痛埋葬在心底,继续昂然前行,这种坚强,让他不能不感到佩服。映照在酒杯中的月亮摇荡了起来。
『是吗……结束了吗?』
那个男人到最后都没能舍弃只能算是绊脚石的一族。明明是可以完全弃之不顾的存在,但他还是不惜背负上莫须有的污名也要成为宗主,充当着逐渐沉沦下去的一族最后的一道防线。即使在深爱的儿子和媳妇遭到毒手后,他也始终没有放弃。
然后是季节的几度循环,政权的交替,他也到达了知天命的年龄。在确认原本相当不可靠的年轻君主的亲政逐渐成形,出现安定局势的萌芽的后不久——茶家的宗主茶鸳洵『爆发了谋反』。
这给了朝廷充分的理由,来发动强权对茶家一族进行彻底的调查和处刑。
这是让茶家解体,挤出所有的毒,使其从根部重生的唯一一次机会。
为了新时代的到来和茶家的重生,即使作为大罪人被载入史书也在所不惜的男人。
『总是自己一个人横冲直撞的……真是的,我们又不是摆不平啊。这是个笨蛋。』
这是代代都会出现无时无刻都满脑子只想着国家和人民的死心眼笨蛋的一族。
就算没有一个人去背负一切,运用强硬手段去解决那些问题的鸳洵,也必定会有继承那个男人的志向。
某个目睹了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关注着他的生存方式,并将这些全部继承下来的人。
『……仲障的末孙吗。那是鸳洵最在意的男孩子啊。过年后他会不会来朝贺呢?』
『英姬就算用踢的也会把他踢过来吧。不会让他用什么还在服丧中做借口的。因为要在这次朝贺上通过新年致辞让朝廷首次承认他为宗主啊。』
『……他和鸳洵很像吗?』
『还差得很远呢……不过,确实很像。虽然有点和善过头了。』
宋太傅笑了出来,然后以毫无破绽的动作站起身,流畅地拔出腰间的剑。
『……这样一来,总算是能为鸳洵那家伙送行了。』
咚的一声,他踏出一步。然后完全未显醉态地,两脚尖滑行般地描绘出若干个圆圈,毫不迟疑地踏着复杂的步法,举重若轻地挥动着沉重的宝剑。
那是从平时那个年迈武将的身姿完全无法想象的、优美到无可挑剔的动作——那是送葬的剑舞。
面对低垂着头颅的霄太师,宋太傅一面宁静地把剑舞持续下去,一面露出了苦笑。
『霄……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先你一步离开了。』
『……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也好,鸳洵也好,都自己活得足够、足够、足够长久了。就算我们不在了,一起度过的时光也不会就此消失啊。』
霄太师突然转过头。那个表情比千言万语都要更加鲜明地述说出他的寂寞。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吧。连宋太傅也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天看到这个男人露出这种表情。
名为寂寞的感情,这个男人已经深深地知晓了。
『……累了的话就去睡吧。如果活厌了,我和鸳洵会去接你。我向你保证。』
宝剑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地挥舞着。凝视着轻轻指向咽喉的剑尖,霄太师轻声嘀咕了一句『那就说定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4 16: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前行道路上的流星
[……我爱你哦。]
微微低垂着头,柔软的卷发轻轻摇荡着,那个人的唇角绽放出了浅浅的微笑。
甘甜而柔和的声音,却只是为了宣告离别而已。
那打湿了面颊的冰一般的泪水,让秀丽在深夜中一个人睁开了眼睛。
——到了今天,她还是只能清醒地等待着天明。

『嗯……果然还是没有什么象样的东西……朝廷为什么会这么长时间都对茶州放任不管,我算是充分明白了……』
『……就是说呢。没有东西到了这个程度,反而都要让人感动呢……』
在秋天的末尾,茶州的两位新州牧困守在琥琏城的一角,几乎要被堆积如山的文书和竹简给掩埋掉了。

『如果能有像蓝州的龙牙盐湖一样的地方,那光是靠卖盐就可以赚一大笔了。但是没有这种东西。如果是精炼海盐的话,光是运输费用就不是一个小数字……木材也不行啊。我看上面这样写着:延绵千里的山脉中的优质良材几乎都集中在黑州。农作物方面怎么样?』
『不行啊,气候虽然不是很差,但土地似乎整体都非常贫瘠。从每年的播种和收成来看,不可能留下足够买卖的农作物。或者该说,原本就不会有收购的商贩来这里。大家也许都觉得只要能超过糊口的标准就已经很足够了吧。』
一边讨论着调查的结果,秀丽一面发愁地皱起了眉头。
『你说的对。茶州好象处于很微妙的封锁状态呢。茶一族的专制豪族统治过于长久,中央对这一地区也长期放任不管,所以几乎很少和其他州有什么交流。于是茶州就这样靠着物资的内部循环而勉强维持了下去,结果不知不觉中和其他州的落差已经大大拉开。感觉上就是这个样子吧……』
『「山」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能够获得铁或者是金银的矿山?』
『……话说回来,根本就还有很多地方连调查都还没有调查过呢。不过,就算是有矿山,如果光是依靠那些的话,也还是有危险。因为反正一旦开采完毕就算是完了……如果想要获得基础的话,最好还是能有像农作物那样的每年都以一定程度循环,至少百年之内都不用让人担心的东西。』
『那么,还是得……?』
『嗯,还是努力来进行一下那个计划吧。毕竟大的框架都已经想好了,剩下要做的只是补充细节而已。』
看到影月为了换气而靠到窗边后,秀丽也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因为长时间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坐着不动的关系,总觉得随便动动脖子都会很不得了的嘎吱作响。
『……好疼……肩膀都僵硬了。』
就在秀丽咔咔地活动着脖子的时候,黑色的球状物体沙沙地横穿过了她的视野。但是对于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物体(别名怪物),现在的秀丽早已经具备了免疫力。
虽然没少听说过它们的恶名,可是在秀丽所知道的范围内,它们基本上没有造成过实际危害。既然只是偶尔在那里滚来滚去的话,那么和它们比起来,会抢走晚饭菜色的老鼠或者是会咬坏重要文书的害虫反而才是更加可恨的敌人。反正它们也不会在深更半夜喷出火球或是威胁人类安全,所以现在秀丽把它们丢到不会碍事的范围内后,索性就放手不管了。
『不过真是意外啊。我没想到影月办起事来会这么雷厉风行。』
『咦?啊,着、这个,我还是太性急了吗?』
『不会啊。从计划本身的角度来说,也还是越早着手越好。毕竟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外行,不管我们两个多么努力去想,也一定会到处都是漏洞的。早点着手的话就可以获得和州官讨论总结的时间。让我吃惊的是你这种马不停蹄地立刻动手的态度。以影月的性格来说,我原本以为你会先看看情形再动手呢。』
影月只是微笑着,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啊,你看你看。黎明的天空好美丽啊。』
『嗯?……哇,真的耶。』
从影月刚才打开的窗子里,夹杂着相当的冷空气的晨风飘进屋内,同时还有些朦胧的阳光射了进来。
黑暗被一步步驱散,浓重的蓝,浅浅的紫,……然后是红色一步步地占据了主导位置。影月仿佛是被这幕光景夺取了全部的注意力一样,静静地凝视着染上了淡红色的天空。
『……龙莲也找不到了啊。』
面对如此轻声嘀咕的影月,秀丽也发出了叹息。
自从两个人在金华把龙莲赶走之后,他的消息就好像烟雾一样无从掌握。
他们也曾经向那两位『茶州秃鹰』和春姬询问过龙莲的下落,结果只能知道龙莲交出木简后所前往的地方是茶州的虎林郡方向。虽然属于州内,但是要进入其他郡的话,就有必要在什么地方再度领取那块『双龙莲泉』木简。可是因为涉及到蓝家,所以别说是各个郡府了,就连全商连也不会泄露一丝情报。
因为这个关系,无论是秀丽还是影月,都直到现在也没能向他道谢——当然也更不用说是道歉了。
『是啊。因为那时侯情绪绷得太紧,所以用了相当过分的方法赶走他啊。特别是我,我想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吧……是我对不起他。』
『可是就算秀丽不说的话,我也会说。』
影月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因为我,喜欢龙莲。』
外面传来了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和扑翅的声音。
黎明,接近了。
是啊,秀丽再次轻声地自语。
『我也是。所以我并没有后悔,可是……其实当时还是可以用其他方式的吧。』
『不过不说到那种程度的话,龙莲是决多不会回去的。因为无论是拙劣的借口,还是想要糊弄过去而岔开话题,对那个人都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嘻嘻哈哈地笑着吹奏笛子,然后在次日清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以看穿一切事物本质的龙莲,也许已经了解他们话语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吧。但是也有可能并非如此。而且就算如此,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过分话语也不可能就这么被一笔勾销。
因为他们知道龙莲的话语中不存在谎言的成分,所以一想到自己可能伤害了赤诚以对的龙莲的心灵,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会让他们的心情无比沉重。
『……其实拂晓的景色,我也算是见过了不少次,不过……孤单单一个人来看的话,一定还是会觉得寂寞吧。』
就在这个时候。
『哦~哦。见过了不少次哦。那么你们两位今后还打算见识多少次黎明呢?』
听到毫无前兆地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秀丽和影月都感到浑身一阵发凉。
正好在用手边的茶水润嗓子的影月隔了一拍后因为被呛到而盛大地咳嗽了起来,而秀丽则好像木偶一样僵硬地转过了脑袋。
『燕、燕青……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小姐!影月——!』
看到愤怒到头顶好象冒出了火苗一样的燕青,秀丽立刻变得面如白纸。至今为止的对话都从脑海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啊,燕青。这个,那个,其实啊,我们今天也没有熬夜的说。』
秀丽很难得地体验了一次自掘坟墓的味道。虽然『啊』地捂住了嘴,但还是已经太迟了。
『我应该有叮嘱你们俩今天绝对要回去吧?所以我、静兰、悠舜才去从事别的工作的吧?为什么原本这个时候该在州牧府睡觉的你们俩,却在这种地方被书本埋着?为什么香铃小姐会很担心地打发人来和我说「他们一直都没有回来,该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面对满脑门都写着生气两个字的燕青,秀丽越发焦急了起来。——糟糕,这么说起来我忘记事先对香铃下禁口令了。
『不不不不是的。因为实在太疲劳,所以我和影月两个原本打算在回家之前先在这里打个盹,结果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我是刚才才刚刚醒过来。没错,刚刚醒。』
燕青左颊上的十字伤疤,微~微一笑。
『哦,这样吗?那么,你们眼睛旁边的黑圈是刺青吗?很帅哦。』
『呵呵呵,谢谢夸奖,燕青。这是王都流行的咒语哦。有这个在身就保证能成为小财主。』
『那么,直到昨天为止,这个房间应该都整理得很干净吧。为什么现在却到处都堆着书本呢?』
『哎呀,是你多心啦。是因为你上了年纪吧?该不会是老花眼了吧?回头我为你做些蔬菜汁补补眼睛。』
『你以为我是那种每天早上都需要做健康体操的老爷爷吗?那好,那我问问和我同年的家伙好了。呐,静兰。绝对是直到昨天为止都没有书本没有纸张没有笔墨吧?还是说你也上了岁数?你也老花眼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喝蔬菜汁?』
看到刷地从房门后现身的武官打扮的青年,秀丽里惨叫了出来。
『不要啊!为什么静兰会在!!我记得你应该从今天早上起就去视察虎林郡了啊!!』
『已经延期了。』
面对那过于温柔的微笑,秀丽背上窜过一股寒气。虽然她很少会惹火静兰,但是也很偶然地有过踩到龙尾巴的经验。那时侯的恐怖,她可是了解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
『呼……看来我似乎也上了岁数啊……』
『如、如果是静兰的话,就算变成老爷爷,也绝对会很帅的。保证会在已婚女性中大有人气。』
虽然秀丽自认这是安慰,但话刚出口,龙的眼睛就掠过一道红光。
『——你们两个都给我过来。看来我有必要好好对你们进行一下说教了。』
秀丽和影月都不约而同地同时垂头丧气地耷拉下了肩膀。

当静兰那毫不留情、话中带刺的漫长说教好不容易结束后,郑悠舜又不动声色地接替了他的位置。
『你们两位能对工作如此热心我也很高兴,不过,如果勉强自己而弄坏身体的话,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好好修养,在调整好身体状态的情况下从事公务也是作为州牧的重要职责哦。你们难道认为,靠着因为熬夜而昏沉的脑袋就能正确地把握每个案件,做出适当的判断吗?你们可以断言,自己事后绝对不会忘记对哪个案件做出了哪种裁决吗?』
原本就缩成一团的秀丽和影月,因为悠舜温和的理论,仿佛又缩小了一圈。
『我能理解你们着急的心情。实际上,你们两位确实都不能不比他人更勉强自己,尽早地学习到更多的东西。其他的官吏们都是在累积了长年的经验和实际成绩后,一步步地提升官位。可是你们不但一下子就被提拔到了被人要很久才能坐上的位置上,而且州牧这个职位本身也不是光挂个名就可以的官位。可是,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过头的话就有弊无利。如果认为轻率地不断熬夜和文书搏斗就是好事的话,你们就大错特错了。』
燕青也在一旁表示同意地用力点头。
『没错。身体就是资本。而且,茶家宗主已经由克洵接任。接下来就可以稳扎稳打认真仔细地致力于州政。根本就没有什么需要慌张的必要吧?』
因为对方很正确,所以也无法反驳。就在秀丽打算先老实道歉了再说的时候,影月却在她开口之前突然扬起了脑袋。
『……可是,谁也不知道人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什么?』
『明天也许就会吃到毒苹果干脆地一下子咽气,也许就会摔进河里被冲到须弥海那边。就算路过的猴子扔过来一块石头,也有可能因为打到了糟糕的地方,结果医治无效而就此升天。这些不都是有可能吗?』
那个,至少最后那个是绝对不可能吧。虽然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但是影月却似乎前所未有地认真。
『所谓的明天……不对,就算是下一刻的事情,其实都没有任何保证。谁也不知道可以稳扎稳打到什么时候——甚至就连是不是能稳扎稳打都没人知道。所以,在能做的时候就去做能做的事情,哪怕是多少勉强了自己,那我也要做。我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影月平时总是老好人的样子,永远以他人的意见为优先,所以他那意料之外的反驳让秀丽颇为吃惊。而且这次有理的明明是悠舜那边,他却很难得地清楚表现出了小小的反抗。
因为知道影月其实顽固得超出很多人的想象,所以燕青的眉毛不由自主扭到了一起。
『……你才十三岁吧?怎么弄得自己的想法与和尚没什么两样……这么说起来,你是十二岁就接受了国试的家伙啊。就连这种地方都比普通人要早上十年嘛……』
『你说的没错。我的座右铭就是,时间就是金钱!』
『嚯,了不起。不过影月啊……』
燕青轻轻地弹了一下影月的脑门。
『以现在的你来说,被路过的猴子用石头打死的可能性,可是要远远小于因为过劳而突然死亡的可能性哦。再说了,所谓的十三岁呢,还完全处在成长期,正是不管做什么都会觉得困的时期吧?这时候需要的就是多吃多睡,因为说不定一觉醒过来身高就又长了一块了。我看你绝对是营养都跑到了脑袋上,所以才一点都不长个子。你多少也把营养分配到身体上一点。』
听到他这番话的悠舜,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燕青,然后好象有所领悟一样地点点头。
燕青在他开口之前就自己抢先说了出来。
『少罗嗦!反正我的营养就都是跑到身体上面了。你给我听好了,影月。就算你要做想做的事情,大前提也是你自己要够精神。我的意思是说要照顾好平衡。明白了吗?』
『没事的。我的身体绝对结实。』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啊!既然把经验丰富的我们的建议当成耳边风,你胆子不小啊,影月。好吧,小姐你又怎么样?你也担心会被猴子用石头打到而一命呜呼吗?』
眼看着燕青的额头都蹦出了青筋,秀丽脱口而出了多余的话:『燕青,下次我一定会多为你做点小鱼干的。』
『如果不想让我头疼的话,那只要小姐你们两个好好休息就足够了!这个绝对比吃什么鱼干要管用得多!而且应该说除了那个,其他的都治不了我的头疼!』
气到喘粗气的燕青可以说是非常难得一见。不过反过来说,这也切实地证明了他有多么担心秀丽他们。
秀丽干脆地低头道歉。
『抱歉让你担心了。今后我们会尽量注意。对吧,影月。』
『是啊。我也会适当注意的。』
『……「尽量」和「适当」吗……』
虽然低头认错,两个人却都还是不肯在最后那一线上让步。尽管知道这是他们要以自己的方式来拼命填补不成熟部分的意志而造成的结果,但就算如此,也未免顽固得过头了吧。
一面看着开始窃窃私语的两个人,燕青一面筋疲力尽一样地耷拉下了肩膀。
『小姐也好,影月也好,明明都很会体贴关心他人,可是一旦遇到自己的事情就立刻变得随随便便——……看来在你们学会掌握分寸之前,还是要由我们好好监督才行了……』
正在进行准备摊开纸墨的悠舜仿佛很感动一样地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你成熟了这么多啊,燕青。就好象是因为有了可爱的弟妹而终于有了身为兄长的自觉的孩子王一样。实在让人感慨万千……我的眼眶都不由自主发热了。』
『你少管!再说了,你以前有对我说过不要勉强自己之类的体贴台词吗?』
『对于拥有无穷无尽体力的家伙,有必要说这种台词吗?最重要的是,总是吊儿郎当地到处乱转,每次害这里收到一堆某人吃霸王餐的帐单的州牧,根本不需要这种台词吧。一想到你那些让人无奈的丰功伟绩,我就忍不住眼前发黑。像你这种家伙,就算被使唤得好象骡子一样团团转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那个是,因为他们自己说可以赊帐啊——嗯?这个是什么?』
下意识后退的燕青试图用手撑住桌子——结果注意到了一个陌生的粗糙卷轴。
『啊!那个是!!』
秀丽和影月还没来得及阻止,燕青已经展开了卷轴。
『还、还没有完成——』
两个人为了抢回那个,手忙脚乱地伸手去够燕青已经开始阅读的卷轴。但是因为燕青刷地把卷轴举高,两个人伸出的手都只是徒劳地抓住了空气而已。现在这个高度已经到了两个人连蹦带跳都够不着的程度。
『——悠舜。』
过了一会儿,燕青表情认真地包卷轴丢给了悠舜。就好象被狗尾巴草逗得团团转的猫咪一样,秀丽和影月立刻追着卷轴扑了过去。但是燕青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们两个,把他们轻松地扛上了肩头。
『呀!你干什么!?燕青!!』
『那、那个还没有整理好啊!!』
就算两个人手舞足蹈地挣扎,燕青的手臂也晃都不晃一下。
在这期间悠舜也已经把卷轴看过了一遍——并且表情正在徐徐地变化。
虽然温柔的眼神并没有改变,但是他的双眸中却开始聚集起浓厚的深思熟虑的色彩。
『……燕青,立刻调整主要州官们的工作,让他们腾出时间来。还有,请把柴凛从全商连叫来。你们两位就请用十万火急的速度准备好和这件事有关的资料吧。』
燕青坏坏地一笑,点点头放下了两人。
『最迟在正午之前就可以在州议上讨论这件事了。』
一面看着两位上司吃了一惊的表情,悠舜一面微微一笑。
——十分有趣,听过了两位州牧的意见后,州官们都沸腾起来了。
『当然了,目前这个计划还满是漏洞,但是它有值得我们去一一填补的价值。』
面对着突然好象小孩子一样的州官们,燕青哎呀呀地叹息着掏着自己的右耳。现在的茶州州官们全都是即使面对茶家的常年胁迫也能够站稳脚跟,名副其实地为了政事不惜性命的硬骨头官员。或者也可以说,虽然他们都是能干的官吏,但同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相当程度的怪人集团。
『……如果是普通的州府的话,绝对会以一句「你白痴啊」就把这个打发掉了吧?』
而且再怎么说提议人也不过是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就算他们是国试及第的正规官吏,在普通人眼中应该也只会被当成是单纯的装饰品吧?怎么想他们的意见也不应该得到如此热烈的回应啊。
『啊,如果是由你提出的话我多半会这么说吧。』
『而且多半会说「你是不是被狐狸附身了」,甚至提出「找个和尚来为你驱驱邪」吧。』
『如果是我的话,说不定已经把砚台扔到你头上,骂你这死小鬼为什么不早点提出这种象样的主意了!!』
面对仿佛怒涛般的反击,燕青恨不能用额头去撞桌角。
『……我说你们啊……对他们和对我的态度未免也差太多了吧……至少也像对待小姐那样也给我送点花啊。我老人家好歹也是前任州牧现任州尹,对我表达点敬意也不会少块肉吧?』
在第一次看到因为州官们赠送的花束而变得花团锦簇的州牧室时,燕青好一阵子都哑口无言。虽然因为接近冬天的关系而无奈地少了不少,但直到现在,那里也从来没有断过各种花卉。
但是州官们不约而同地用鼻子对燕青冷笑了一声。
『请你不要那么厚颜无耻地直接叫小姐。』
『我们送你花干什么?是让你吃吗?还是让你插在脑袋上?』
『从为了防止你进一步老年痴呆的角度出发,我倒是可以送你些木瓜花。』
当然了,悠舜别说是为燕青辩护了,就连他本人也在笑嘻嘻地点头表示同意。
燕青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回头看向秀丽和影月。
『你们听到了这些口气了吗?他们就是这种家伙哦!可恶啊!我当初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从茶家的刺客手上保护下他们呢?我简直要憎恨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了!』
秀丽和影月交换着视线,齐齐苦笑了出来。
在州官等人的语言的背后,洋溢着对于燕青的如假包换的绝对信赖。他们对于秀丽等人的信赖在很大的程度上还是源于了浪燕青和郑悠舜的存在。正因为他们知道十七岁的州牧在茶州的十年政绩,所以才象这样不会忽视同样年幼的两位新州牧的意见。
『唔,不过至少比茗才也在场要好吧……』
燕青的一句话,让全场的空气都冻结了起来。在所有人都向秀丽投注了一番尊敬的眼神后,似乎又紧接着想起了各自的噩梦,于是纷纷带着苦恼的表情转移开了视线。
秀丽和影月到现在也不明白州官们的反应。茗官吏会赠送秀丽包括荻花在内的花枝,会好像对待小动物一样抚摸影月的脑袋。因此,对于两人来说,茗才是仅次于燕青和悠舜的值得信赖的州官。实际上,无论是官位、经验、还是能力都都符合这个位置。
『呐,呐,燕青……』
『不要问我!小姐!我们能说的只有这个而已。那小子送给你的花最好做成干花……不对,应该做成拓片以便至少能保存上个一百年。因为那东西迟早会变成超级有效的用来驱魔的传家之宝的。』
『………』
就连悠舜都仿佛为了避免视线接触一样,悄悄地把头转向了侧面。
沉默、伶俐、从细枝末节中也能窥探到内在的深沉知性,茶州府年轻一代的第一能干官吏茗才的身上就这样被披上了一层迷团。
『总、总而言之,这件事……一定要尽快进行研究,必须在夏天之前打好基础——』
『哎呀,你说什么?』
悠舜浮现出柔和的微笑,打断了州官的话。
『居然要到夏天之前吗?如此悠长的口气,可不太符合一机密、果断著称的茶州州官的风格哦。各位,请在一个月之内完成大致框架。』
——房间陷入了充满恐怖的沉默。
不知什么人吞了口口水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你、你、你说一个月……?』
『那当然,否则何必在百忙之中,特意紧急着急大家呢。在茶州州官的字典中不存在「勉强」、「不可能」的文字,不是一向都是大家的论调吗?在好好完成日常事务的同时,让我们一起加油吧。请各位尽管放心,我们会明确地转告各位的家人。就说你们从今天起要去远方的小岛进行武者修行。』
明明一如既往是温和而充满慈爱的笑容,但是他的语言中却不存在任何容人抗拒的缝隙。
秀丽和影月觉得自己隐约看到了茶州为什么可以在十年之内重振到这个程度的原因的一角。
就算是平时永远体贴温柔到快要滴出水来的悠舜,一旦涉及到政事也绝对毫不留情。
在冻结的空气中,只有对此习以为常的燕青露出了苦笑。
『也就是说要赶上朝贺吗?悠舜。』
『没错。在两位还是州牧期间,至少也要……』
就算只是只言片语,州官们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一样齐齐转换了表情。
『……你说的对。我们明白了。就在出发前去朝贺之前完成骨架吧。』
『这种事情正好也好久没有做过了。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对了,如果在这次朝贺之前骨架能成形的话,可不能送那些差劲的家伙去。就趁现在把人选定出来吧。』
『对。虽然只是为了刺探,不过也一定要选择冷静大胆、能言善辩的家伙啊。』
『如果是在中央有门路的家伙就更好了。』
『最重要的是首先要是有一定面子的高官。否则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从连面子这种东西都考虑进去的地方看,果然不愧是茶州州官的风格。
『……果然还是要劳烦茗官吏或是郑州尹跑一趟比较好吧——』
『你们在说什么呢!连上司的工作都打算抢吗?』
燕青哭笑不得一样地呵斥住了州官们逐渐归纳出来的意见。
『这当然是小姐或者影月的工作吧?』
面对室内摇荡起来的空气,燕青咧嘴笑了出来。
『这也算是时隔十年后,「州牧」第一次前往州外吧。一定要好好杀杀那些城里的大人物们的威风,让他们知道不能再把茶州当傻瓜了。』

朝贺——在新年之际,朝廷百官以及以七家为首的名家代表固然不用说,各州府的高官们也要赶往贵阳,向君主祝贺新年。因为是全国的要人集中到贵阳的一年一度的机会,所以同时也是在水面下展开相当程度的外交战争的时期。就算要说政略、挖角、评估、斡旋,乃至于下一年的职务升降全都和这个季节密不可分也不为过。
去那里不仅仅是适当地说说新年祝词后就可以回来,而是双肩上都肩负着州府的形象,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如果必须要着手去做什么事情的话,那责任就更加大了。
——红州牧比较合适。影月如此表示。
『……这样好吗?』
那天晚上秀丽和影月虽然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州牧府,但是依旧处于快要被书本掩埋的状态下。
虽然他们保证了不会勉强自己,但也只限于不会勉强到让燕青飞奔而来的程度。因此这个保证在州牧府大概永远都不会有起到作用的一天。
『应该由秀丽去啊。这样邵可大人也一定会高兴吧。』
在秀丽要开始说什么之前,影月已经抢先挡住了她可能要说的台词。
『不光是这样。如果从适合的角度来说的话,也怎么想都应该是秀丽吧。你也明白吧?能用的武器当然是越多越好。』
『……』
『而且,也许该说是我对秀丽说了很过分的事情吧。因为如果要论会受到的非难,绝对是秀丽多过我。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而要进行交换的话——』
『好,到此为止。』
秀丽大大地叹了口气。
『明白了。我去。』
『拜托了。因为悠舜和柴凛也会一起去,所以应该没事的。啊,还有,据说好象克洵也决定一起去了吧?』
『没错。说是要作为茶家的新宗主在新年露个面。反正都是在同一时期去同一个地方,所以确实是一起走比较安全吧。』
『而且,旅途同伴比较多的话也不会寂寞。』
……影月会说秀丽比较合适并不是全无道理。但与此同时,也确实存在着很大的成分是他想劝秀丽在时隔半年后回家看看。
这份体贴,这份关心,都让人非常高兴。可是——
『……呐,影月,我一直很在意。』
『啊?』
『你都不把那位号称人在黑州的堂主大人请到茶州来吗?仔细想想的话距离国试已经过了一年以上的时间吧。也就是说你至少一年都没有回去了吧?』
在翻阅文书的秀丽,并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影月的表情。
『我也真是的,居然一点也没有想到……我说啊,如果你的堂主大人不想离开那个……是叫西华村吧……的地方的话,从贵阳回来之后我会把你那份工作也担当起来,到时候你就回一次家吧。就算是迟到的正月休假吧。再怎么说也要在他面前精精神神地露个脸,亲口向他报告自己状元及第,以及作为州牧而活力十足工作的事情,让他放心下来比较好哦。』
影月浮现出不可思议的微笑,好象很高兴——可是又带着好象某种脆弱的玻璃制品一样的氛围。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为什么?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对,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影月毫不迟疑地断言。而且是用绝对不能说是天真无邪,反而充满成熟感的表情说出的。
『可是,我向他保证过。绝对不瞻前顾后,而是要用尽全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隐约透露出的那丝阴影,在秀丽注意到之前就已经被一如既往的笑容所取代。
『而且,西华村位于超级偏僻的地方。就算是在黑州也算是最边缘的地方,即使从最近的邮亭发送最快的文书,送到贵阳为止也很有可能随随便便就花上几个月。从这里走的话还必须绕过千里山脉,所以一去一回怎么都要花上半年以上的时间。我总不能要求这么长时间的休假吧?』
秀丽突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在疑惑成形之前已经被影月的笑容所打消。
『我会耐心等待被分配到黑州的那天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真是的,没想到影月你这么顽固。』
『也不过是和秀丽差不多啦。总而言之,「外交」就全权委托给你了。我会和燕青一起在「内政」上加油的。有两个州牧的话就不用开天窗,这样倒也真不错。』
『确实。对了,还有一件事——』
这个时候,房门被轻轻敲响了。有轻轻的敲门声。
『秀丽小姐,我制作了夜宵,要来一点吗?』
香玲的声音让秀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谢谢,香玲。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开门。』
房门打开后,诱人食欲的生姜香味立刻飘进了房间里。
好象会融入背后的阴影一样伫立在那里的香铃,手拿着一个圆盘。在那上面摆放着装满了汤汁的阔口汤碗以及舀取汤汁的汤勺,此外还整齐地摆放着两个伸口小碗和陶制勺子。
香玲灵巧地穿过几乎没有踏足之地的地板,将盘子放在唯一没有受到书本侵略的茶桌上,然后拿起了小碗和汤勺。她首先盛出一碗,为了避免洒掉而小心翼翼地送到了秀丽的书桌上。在堆积如山的卷轴和文书之间找出些许空隙后,她把碗和勺子一起放在了那里。
『请你尝尝吧,秀丽小姐。』
『谢谢,哇,是肉丸汤呢。好豪华。』
漂在汤面上的是用捣碎的鸡肉做出的肉馅捏成的肉丸子。初此以外还加入了豆芽菜和冬菜熬煮,从营养角度来说是堪称满分的煲汤。
一面用勺子一一将汤水和肉丸送进嘴里,秀丽一面毫无奉承成分地发出了感叹。
『非常非常好吃。汤汁的味道就不用说了,就连肉丸也非常入味。无可挑剔。』
看到秀丽的满面笑容,香铃也好象很高兴一样绽放出了微笑。

然后她将手伸向另一个碗。
秀丽一面用勺子舀着渗入了生姜味道的汤汁,一面不动声色地开始了观察。
香铃使用泡茶用的热水温暖了一下小碗。然后用汤勺搅拌了几次汤碗,仔细地把汤汁舀进小碗。在好象人偶一样可爱的侧脸上,没有了在秀丽面前露出的笑容。微微皱起的眉头,与其说是无表情,更像是拼命地在压抑着表情。
香铃以后宫培养出来的优雅举止,无声地走向了影月也被书本掩埋的书桌。
如果说是为了掩盖羞涩的话,她的眉头未免过于紧锁,而且表情也很僵硬。
『……请。』
『谢谢。』
影月虽然微微一笑,但是却没有放下手里的文书去拿起小碗的意思。
『我回头会喝的。』
……白色的热气寂寞地轻轻摇曳。
香铃无言地掉转身体快步走出了室内。秀丽甚至没有来得及挽留她。
秀丽不知不觉吐出了堵在胸口的那口气。在她看到影月一等香铃消失,就立刻迅速地伸手抓起了小碗和勺子后,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好象觉得很美味一样影月鼓起腮帮子咀嚼着肉丸子的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非常高兴。
秀丽叹了口气,将勺子放进了已经空空如也的小碗。听到陶制勺子发出卡嚓一声后,她把面孔转向了影月。……这一阵子,她一直非常在意。
『……呐,关于刚才的后续。』
『啊?』
秀丽没有说什么多余的事情,而是单刀直入地询问。
『这一阵子,影月你为什么对香铃那么冷淡?』
虽然影月似乎有些吃惊,但是看到他立刻就浮现出的沉稳冷静的笑容,秀丽确信自己并没有看走眼。虽然他没有半点内疚后悔的样子,但是至少他自己也有自觉——
『冷淡吗?我自认为是对她采取了很普通的态度啊。』
『是啊,如果说冷淡的话确实有点说过头了。不过怎么说呢,感觉上就是虽然很温柔,但却又划开一道距离吧。』
如果秀丽本身没有注意到香铃的变化的话,大概也会看漏吧?
香铃在面对影月的时候,为了掩饰羞涩而故意摆出逞强或是凶巴巴的样子已经是家常便饭。可是因为她本性直爽,所以还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深藏在那背后的她温柔的爱情。因此在旁观者看来,也是令人欣慰的光景。因为影月在精神上要远比香铃成熟,所以就算面对的是有些别扭的爱情,他也可以绵里藏针一样地泰然接受下来。
每次看到他们两个的这种样子,秀丽就很高兴。
就在不久之前还觉得连微笑都是罪孽的香铃,现在却可以露出比在后宫生活时还更加丰富多彩的表情。而引发出她的种种表情的人就是影月。
秀丽曾经认为,如果这样下去的话,香铃就可以一点点把痛苦的过去收进回忆的箱子里,让受伤的心灵痊愈,进而对未来产生希望。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原本要做到这一点应该已不困难。——可是
『……最近,香铃很奇怪吧?』
影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没有回应是还是不是,只是闭上了嘴巴。
『影月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吧。毕竟她最奇怪的就是和影月在一起的时候。』
『……』
『虽然她很努力地想要维持正常,可是……她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叹息,眉头的皱纹也没有一天会消失,动不动就发呆、烦躁,然后又露出好象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香铃本身好象已经无法处理自己无路可投的感情。特别是在面对影月时表现得更为显著,能看得出她的神经紧绷到仿佛要溅出火花来的程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身上若隐若现的对于影月的『特别』被收敛了起来呢?
可是认真仔细地观察过情形后,也许就该说面对这样的香玲还能维持『常态』的影月反而更加不对劲了。影月之所以擅长默不作声地体贴关心他人,就是因为他的眼力过人,而且拥有可以察觉他人心情的敏锐神经。他明明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香铃的变化,却绝对不肯踏足其中。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的话,就是香铃试图感情外露地对影月进行干涉,但是影月却不容许她这么做。
多半,这两个人的变化是影月在前,而注意到那一点的香铃索性开始一个人绕圈子。如果是反过来的话,影月早就已经在担心香铃,对她进行种种安慰了。
虽然表面上的温柔没有改变。但是这一点无疑和以前的影月存在明显的不同。至少如果是以前的影月的话,眼看着香铃那么尽心尽力地避免让汤冷掉,就绝对不会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地说『回头再喝』。
『……香铃对你做了什么吗?』
『没有。』
影月的沉稳微笑,时不时会让人忘记他只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而已。
『我可以问你理由吗?』
影月好象有些为难地歪了歪头——过了一会儿轻轻嘀咕了一声。
『……我忘记了。』
静静地将视线落在手掌上的那张侧脸,看起来非常成熟。
『我光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因为实在太过快乐了,影月轻轻地如此低语,但是他的表情,却给人一种在名为幸福的色彩上滴下了一滴墨水的感觉。明明应该是温柔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却好象淡雪一样,看起来脆弱得令人心酸。
——秀丽觉得自己好象无意中揭开了不能碰触的禁忌之箱。
『我不能再进一步不知分寸地沉溺下去……我明明——』
影月握住手掌,闭上眼睛,吐出了似乎是发自腹底的气息。
『没有足以分割给其他什么人的心灵的余暇……』
秀丽张开了嘴巴——然后又什么也没说的闭上了。
如果是已经交换了某种感情或是约定的话也就罢了,既然是在什么也都还没有发生之前,影月就无言地采取了退避,那么她就没有权利责备影月。没有开始的事情就谈不上结束,除了影月心灵的状态,一切都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
『……香铃为了你而做的包子,你高兴吗?』
『非常高兴。』
『她对你的众多关心和体贴,并不是要期待有什么回报的。』
『我明白。』
『……你喜欢香铃?』
『是。』
这个『是』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被温柔的微笑所掩盖,所以秀丽也看不出来。
而秀丽也无法再进一步地踏入他内心的领域。
『……反正今天也已经被燕青狠狠地教训过了,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汤的话还剩下两三碗左右的量,你多吃一点吧。回头要好好向香铃道谢。』
『当然!』
那是看不到半丝的动摇,和平时一样的完美笑容。
如果考虑到影月深思熟虑的性格的话,他的语言应该都是经过再三考虑后才说出的,所以也应该具备相应的深刻理由。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坚定意志绝对不会脆弱到第三者就可以轻易推翻的地步,而那足以让秀丽察觉、就算是自己也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
(……再说了,我又有什么样的资格呢——)
有着柔软卷发的青年身影掠过她的脑海,簌簌作响的簪子声紧紧地绑住了她的心脏。
秀丽摇了摇头,赶走了似乎会无限坠向消极方向的思考。
『我会去燕青那里,告诉他朝贺的由我去出席。晚安。』
『好。啊,因为看起来会很冷的样子,所以最好还是多盖一条毯子哦。』
『影月你也是。』
侧眼打量着若无其事、手脚麻利地去重新盛汤的影月,秀丽离开了房间。
而香铃正低垂着头颅靠在门侧的墙壁上。

『啊~,果然还是由小姐去出席朝贺啊。』
燕青没有呆在自己房间,而是位于改造成书库的州牧府的一个房间中,正带着疲劳到极点的样子和手上的卷轴进行格斗。秀丽刚一露面,他似乎就决定要给自己个休息时间,于是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合上了卷轴。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你不用担心啦。因为还有悠舜帮你呢。』
秀丽慎重地眺望着燕青微笑的面孔。
『……怎么了?小姐。啊,胡子的话我明天早上保证刮掉,所以今天就先放我一马吧。』
『不是啦。我只是有点不安。我好象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不舍燕青了啊。』
虽然外表看起来豪爽磊落、粗枝大叶,但是每次转过头去的时候,他总是做好了必要的准备,起到了完美的辅助作用。不管什么事情总可以笑嘻嘻地面对——这么想起来的话,秀丽从来没有看到过燕青的笑容,就觉得总会有办法的。而且因为最后真的总会找出办法来,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有燕青在就能让她觉得安心。
这不是作为官员的经验、能力或者是人品的问题。秀丽觉得这也许应该算是身为治理者的天赋素质之类的东西吧。
『你这话让人听着真开心。嘿嘿嘿,和我分开会让你那么寂寞吗?』
『嗯。』
因为秀丽间不容发地做出了肯定回答,燕青吃惊到连支撑着下颚的手都一下子滑落的地步。
秀丽噗地笑了出来,然后挥着手掉转了身体。
『我说的是真心话哦。不过这次我会在没有燕青的状态下加油的。那么,晚安。』
『等等等等等等!』
燕青探出身体,慌张地隔着桌子抓住了秀丽的手臂。
『——我、我这就给你沏好喝的茶,你再稍微留下来放松一会儿啦。』
秀丽虽然微微地瞪大了眼睛,不过还是老实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而燕青则转而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向了茶桌。似乎他是真心想要为秀丽沏茶。
『这么说起来,静兰呢?他不是回来了吗?』
『啊,我想他应该在隔壁的书库。』
秀丽为了腾出摆放茶具的地方,适当地移开了堆积在桌上的文书和卷轴。
燕青拿来了两个带着盖子的茶碗以及装满了白开水的瓶子。燕青直接把茶叶放入茶碗,没有使用小茶壶就开始把水注入茶碗。最初看到的时候,秀丽曾经因为觉得这再怎么说也太过粗枝大叶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后来她才发现在地方上类似这样的喝法反而比较多。
秀丽沉默地看着燕青的动作,从连茶托都没有的部分来看,就能看得出这是多么随随便便没有太花心思的泡法,可尽管如此,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这种地方也很符合他的风格。
温暖的水气和绿茶清爽的香气轻轻地溢出来,茶叶在杯中缓缓起舞。
倒完热水后,燕青分别给杯子盖上了盖子。
然后,房间暂时被温和的沉默所笼罩。
秀丽嘻地笑了出来。——这份安静而舒适的空气对她来说是记忆犹新。去年夏天,在自己因为梦想和现实的矛盾而摇摆不定的时候,燕青就是这样单手拿着饭团突如其来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起来这么没精神吗?甚至到了要让燕青为我沏茶的程度?』
秀丽出乎意料的成熟微笑,让燕青微微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去,胡乱揉了揉秀丽的头发。
『哪里,只是我擅自在操心而已。』
『骗人。燕青明明什么都心知肚明。』
微微移开了一点盖子,就发现原本打着圈子在水中起舞的茶叶已经沉淀到杯底。为了不动摇茶叶而轻轻地抿了一口后,秀丽决定首先从外围开始进攻,于是丢出了一个话题。
『……那个崩溃的别庄,好象人员已经完全成功撤离了吧?』
『啊,很幸运。在全体撤退之后,真的就在最后一个人完成避难后立刻就塌掉了。就好象有什么人一直在那里支撑着一样。』
在茶本家的骚动的时候,为了选定宗主,茶一族的重要人物全都聚集在了那座别庄里。而因为茶仲障扭曲的执念,那里被设计成了只要一施加一定重量就会倒塌的样子。而且清除瓦砾之后,又在地板下发现大量的火药和油壶,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趁着崩溃后乱成一团的时候随便丢下一个火种的话,一切就都会被毁灭在大火之中。所以当得知那时真的是标准的千钧一发后,就算是厚脸皮的茶一族似乎也都对此从心底感到了凉意。
『茶本宅的搜索已经完全结束,派遣过去的州武官们也已经撤回……去世的人士们的葬礼也完成了……』
『只有朔,直到最后的最后也还是没有找到啊。』
面对一针见血地切入正题的燕青,秀丽苦笑了出来。
燕青没有被她轻松的口气所迷惑。而是好象安慰一样地拍了拍秀丽的手背。这个动作比语言更加温暖,深深地渗透进了秀丽的心中。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很容易地浮现出来。就好象是由一流的工匠费尽心血制作出来的纤细精致的面孔、优雅的言谈举止。眯缝起好象猫一样的眼睛,微微吊起嘴角微笑,用低沉温和的声音,每天晚上好象撒娇一样地央求着二胡和茶水。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非常狡猾的大少爷。
『……那个人,一次也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冷酷的表情。』
给我拉二胡嘛。给我沏茶嘛。帮我结一下头发。
他向秀丽索取的,就仅仅是这些而已。
『他从来不曾勉强过我什么。那个人所做过的种种「游戏」,直到最后对我来说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和传说故事一样,没有任何真实感。』
好象对待玩具一样玩弄人类、生命和人生,一旦厌倦就好象丢垃圾一样地舍弃,操纵「杀刀贼」,对仲障的疯狂冷眼旁观,因为祖母和母亲的请求而出手相助,将自己的亲生父亲的人生就此脱轨,多少的生命就此烟消雾散呢?
……可是,秀丽所知道的他……不管何时何地,对秀丽都那么温柔。
『……我,无法讨厌他。』
听到秀丽好象忏悔一样的轻声细语,燕青温柔地揉了揉她小巧的脑袋。
『……这样就够了。小姐你啊,可是让朔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不被讨厌而努力的对象哦。所以你当然不可能讨厌他,可没有那个必要。』
当得知朔洵没有对秀丽说过只言片语关于『杀刀贼』时代的静兰和燕青的话题后,燕青就从心底了解到了这一点。
想要珍惜自己爱上的少女,想要好好体贴她——朔洵的愿望仅此而已。
到最后,那个男人也没有夺走任何秀丽所珍惜的东西。
官位也好,茶州也好,『花』也好,甚至于应该让他很看不顺眼的——任何一个她所爱着的人。
『那家伙,并不是骗了小姐。对吧?』
就好象是经过完美打磨的水晶一样。在看到『茶朔洵』的时候,秀丽曾经这么想过。就如同会随着光线的角度而改变颜色的水晶一样,他只不过是在面对秀丽的时候仅仅展现出美丽的色彩。仅此而已。
而且,没有任何谎言。
『……不过,我也很狡猾啊。直到最后都没有切实说出口。』
『说什么?』
『我无法和你交往。』
燕青差点把茶水一口气喷出来。秀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拼命咳嗽的燕青。
『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
『……哪里,我不是在笑,只是觉得那家伙的性格和这句话实在太不般配……』
『是啊。就算对他本人这么说了,他多半也会扑哧一笑,当作是耳旁风吧。』
秀丽一面往茶碗里加水,一面凝视着比之前舞动得更加缓慢的茶叶。
『……可是,只要一遍遍地去重复就好了。认真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到进入那个人的内心。』
就好象扮家家酒一样。不对——是因为知道秀丽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采取了逃避的态度,所以他才作出了配合而已。
如果呼唤了名字,就无法再逃避。现在想起来的话,那多半就意味着过家家游戏的终结吧。可是秀丽却因为他而产生了迷惑。就是因为心情毫无疑问地有所动摇,所以才害怕去直接面对,呼唤名字后便被拨开了重重纱幕的那个他。
从来没有被强迫过做出答案,选择沉浸在好象温水一样的场所中的人是秀丽本身。
『……答案什么的,早就已经注定了。和我的感情,那个人的感情都无关。我不可能做到接受他的。仔细想想的话,虽然我可以对他说「谢谢」,但总不好说「你去给我把性格和个性都彻底改过后再重新来过」吧。』
燕青咕咚一下吞了口口水。
在面对濒死的朔洵的时候,秀丽会在一线希望的左右下跑去寻找影月。她真的,绝对不会受到无聊的感伤的迷惑。
『我知道。在我的人生中,如果要说起在各个方面都能领跑的人物,那个人也许可以排得到数一数二的位置。……我的心情之所以波动,就是因为高兴。我承认。可是啊,和那个人是不行的。至少,如果就那么拉起那个时候的大少爷的手的话,我一定就无法前进了。』
秀丽的声音非常冷静温和。
『我很贪心。我无法舍弃至今为止珍惜过的东西、培育出的东西积聚在心中的众多感情,我无法做到不惜用这一切来做交换也要为了那个人而活。如果就是那么简单就能舍弃的东西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去参加国试了。』燕青轻轻地松缓了嘴角,面对那温暖的微笑,秀丽也笑了出来。
『我一直都想要成为官吏。但是现在这个理想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成为官吏后好好工作,为了国家的富强而努力」那么模糊的东西了。自从在近距离感受到绛攸大人、黄尚书和景侍郎、鲁尚书以及燕青和悠舜的所做所为后——』
还有,从最上方守望、支持着这一切的独一无二的君主。
『——我想要成为我尊敬的人们会认可的官吏。我希望迟早有一天能帮助到燕青你们。我想要登上更高更高的位置——』
仿佛被那双凛然的眼睛所射穿一样,燕青倒吸了一口凉气。与此同时突然遮住了眼睛。
遭受到如此不得了的告白,就算是静兰也会把茶水喷出来吧。——输掉了。
『怎么了?』
『……啊……没什么,只是想到今后每天都要陷入学习的地狱……』
好不容易才刚刚准试及格的说……他将接下来的话转为了叹息。
虽然他奇怪的样子让秀丽有些不解,不过燕青苦笑着表示没有什么,催促她把话继续下去。
『你觉得如果他对我说,「你就抛弃一切跟着我好了」的话,我会大叫着「好帅」点头答应吗?』
『真的……假的。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哇,我要是女人也绝对不要啊。要是更着朔走的话,不安因素实在太多了吧。那可是难得一见的既没有生产心又没有出人头地心的要命男人……』
『是啊。虽然差点被他的脸孔和氛围所左右,不过认真追究起来的话就是这个样子吧。怎么想答案都只有一个。……不过,我说不出口。直到最后都说不出口。』
秀丽抿了口茶水。漂浮在水面的茶叶进了嘴巴,苦涩的味道一下子在口中扩散开。
『……如果在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之前,能够当面对他说清楚就好了。如果我能够认真面对他,到他理解为止不止一次地指明道姓地说清楚的话,也许就能有什么不同吧。说不定他会为了成为合我口味的男人而把那些平日白白浪费的干劲都堆积到改善性格上面呢。』
这可不好说吧。虽然燕青心里这么想,但是如果对方是秀丽的话,也许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我认为,无论是我还是那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弄错了很多事情。我不想再犯错。所以,我考虑了很多很多。没事的,燕青。我会好好努力的。』
听起来就好象是『我会一个人努力』的样子。
在那之后,秀丽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对于茶朔洵的个人感情。无论是在面对影月还是在面对燕青的时候,甚至也包括静兰。因为所有人都和这个案件有关,而且处于裁决茶家的立场,所以和案件相关的话题,在裁判终结之前都必须保持沉默。秀丽贯彻了这一点。没有对任何人泄露过任何一句心里话。只是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一个人背负了一切。
然后,她试图一个人成长。
为了能在一个人的时候,也能选择正确的道路。
『……不要这么着急成为大人啊。』
『我要成为大人。因为我已经深入骨髓地体会到,不能再维持着小孩子的状态。无论是我还是影月,都已经不被容许仍然维持着孩子的状态了。难道不是吗?而且……』,秀丽轻松地摆了摆手,『燕青你实在太惯着我们了。所以这种程度刚刚好。静兰也是哦。』
燕青吃了一惊,而静兰则干脆地从隔壁房间现出了身影。
『果然如此。』秀丽苦笑着说道。
『你也都听清楚了吧。所以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小姐……』
『什么?』
『如果茶朔洵还活着的话,你会怎么办?』
『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吧?』
朔洵的遗体到最后也没有发现。那时候,在秀丽带着影月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以影月为首的所有医生都断定他没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性。通过残留在原地的血痕中采取的血样来看,检测出的毒素已经达到了致死的分量。所以医生们表示不管要怎么解毒都太迟了。
最重要的是,秀丽本身也很清楚。
那位大少爷是在不管什么样的『游戏』上也不会留下破绽的类型。不存在『如果』。可是——
『……这个嘛。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首先要狠狠给他个耳光。然后清楚地告诉他「现阶段还完全没有建立家庭打算的我,不需要那种虽然有钱但是好象砂糖点心一样只懂得爱我的男人。我不会再度被外表和氛围所欺骗,所以如果你还打算重新开始的话,就先去抱着相应的觉悟,把自己打磨出男人味来!混蛋东西!」』
这孩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了啊。燕青身有感触地想到。
『……还有,告诉他,不许再不珍惜生命……』
秀丽不自然地吸了口气,然后再下一个瞬间浮现出笑容。
『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今后再得出这种判断的话,一定要毫不犹豫就甩了对方。不过,如果是香铃或者蝴蝶姐姐也就罢了,我大概不会有多少这种机会吧。……不过伤口的话还是越浅越好。』
最后的一句话,是就好象存在着相应对象一样的呢喃。
『好了,关于茶朔洵的事情,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你们两个都不要再操多余的心了。』
秀丽干脆利落地如此表示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已经很晚了,我要回房间休息了。谢谢你的茶水,燕青。』
因为秀丽走的如此干脆,所以燕青和静兰都没能挽留下来她。
当秀丽消失在房门对面后,燕青把头扎到了桌子上。
『……靠我果然还是不行啊,静兰……而且怎么说呢,反而是我让她费心了吧……』
『没用。』
『你不也一样吗?』
『是啊。』
静兰一面放下手上的文书,一面隔着桌子坐在了燕青的斜前方。
『……因为无论是你还是我,在这次的事件上都涉入得太深了。』
静兰也好,燕青也好,茶朔洵也好,他们身上都存在着太多的缠绕,让他们无法任凭感情的驱使而倾泻出一切。而秀丽也不是那种在明知如此的情况下,还以自己的感情为优先的类型。
秀丽这次之所以会说出上面的那番话,是因为她知道静兰和燕青在担心她。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心灵获得轻松,而是为了他们两个,秀丽才说出了那番话。她的口气之所以有种奇妙的轻松感,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只是她不想让两个人担心的体贴,并不意味着她真的跨越了茶朔洵之死带给她的心理障碍。
『……就在自己眼前,一个人为了自己而死去。心地善良的小姐不可能不烦恼。哪有可能那么简单就精神起来。可恶,朔那个混蛋!到最后的最后还给我开这种要命的玩笑!』
『是啊。早知道就应该撬开他的嘴巴把药灌下去,让他早早成为废人。』
『……呐,那么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知道所有的杯子都放了毒?』
『因为如果我是那家伙的话,毫无疑问会这么做。』
『……是这样吗?我会记清楚的。』
燕青一面继续让脸贴着桌面滚来滚去,以免很难得地大大叹出口气来。
到最后,别说是眼泪了,秀丽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感情化的部分。不仅如此,因为她通过『到此为止』划出分界线,所以静兰和燕青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那么除非是能有完全的第三者,或是老爷在,否则别的都没用了……』
『你觉得真的会有那种既了解事件内容,又和小姐亲密到能听她发牢骚的第三者存在吗?啊,小姐越来越向大人的阶段发展了。真让人寂寞呢。』
『你胆子不小啊,燕青。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吐出这种台词。你快点给我工作!』
燕青维持着头趴在桌子上的姿势,轻松地用右手接住了与其说是递,根本就更应该说是被丢过来的文书。然后他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再次打开了若干个卷轴。
『啊,既然决定了由小姐去参加朝贺,那么悠舜他们的护卫就拜托你了。』
『……啊。』
『什么嘛。你原本不是还闹别扭说只有自己无事可做吗?没有办法吧?毕竟你是武官。除此以外没有可以派上用场的地方啊。听好了,不要因为奇怪的过度保护而给小姐造成麻烦。如果闲着没事的话就干脆去喝点酒,然后吃好睡好。』
一瞬间隐约展现出的严厉眼神,表现出了他作为秀丽副官的无声警告。面对这个仿佛在诉说不要公私混同的无言压力,静兰突然转开了视线。
『算了,反正小姐那个人比较拿得准主意,所以应该没事吧。哦,有了有了。就是这个吗?茗才从虎林郡送来的书简上所写的东西。』
不再进一步和静兰纠缠,燕青开始仔细研究起了文字。然后渐渐地,燕青的脸孔因为半是好笑、半是无奈而抽搐了起来。
『……因为茗才说要中止你的虎林郡视察之行,暂时观察一下情形,所以我原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过……这个听起来也太假仙了吧……』
燕青把视线落在了文书上所写的那三个字上面。
『「邪仙教」啊……』回到自己房间的秀丽好不容易将一直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吐了出来。然后一面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微微颤抖,一面拖着沉重的身体穿过了林立的书山。
巨大的精神消耗。今天晚上只想什么也不再考虑地好好睡得和死猪一样。
但是很倒霉的是,她的袖子勾到了堆积成小山的书本的一角,结果造成了盛大的『雪崩』。
『……啊~~糟糕透顶……』
虽然很想无视这些就这么一头倒在床上,但还是无法对因为倒塌而变得惨不忍睹的书本置之不理。这也算是血液中的遗传细胞在作祟吧。到最后她只好满心不情愿地跪在地上开始收拾起来。
就在她为了捡起书本而低垂下头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吧嗒地滴落了下来。
『——唔。』
秀丽吃惊地捂住嘴,慌忙抬起脸孔。好象只是因为垂下头,就连感情都发生了倾斜。感情的不安定程度似乎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她的心在颤抖。因为她知道奔流一样的感情正在开始形成漩涡。
虽然是因为只剩下一个人而放松了警惕的关系,但是这样还是太糟糕了。如果不撑过这一关的话,她有预感自己会和平时一样控制不住声音,彻底地哭泣起来。
刚刚还对那两个人夸口说自己已经没事了——可是越是拼命去忍耐,呼吸就越是不自然。吸入的空气在喉咙深处激起了轻微的响声。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握到发白的拳头里面。
就在她觉得已经不行了的瞬间,外面突然响起了奇妙的怪声。
『…………』
浑身的力气似乎都一下子泻了出去。
她真心考虑自己是不是该就这么趴在地板上昏迷过去,当作没有听到这个声音。
但是她害怕如此一来的话,那个绝对会吵到邻居的怪声就有可能一直延续到早上。
(我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声音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泪水已经没有再涌出的意思。到了极限的紧张感,也不知不觉就消于无形。恐怖的怪异笛音。
因为和刚才为止理由不同的冲击,秀丽有些摇摇晃晃地去打开了窗子。
『拜托,在拜访别人家的时候至少请说句「打扰了」,龙莲。』
笛声愕然而止。然后随时随地永远都打扮得不合时宜的男人从浓重的树荫处现出了身影。
『世间万物只要增添几分风雅,人生就会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非常正确的论述。但问题在于龙莲的『风雅』基准一向和常人存在着天壤之别。因此要他和他人之间达到互相理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看到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地悠然出现的龙莲,秀丽大大松了口气。
『都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吧。拜托你下次至少在黄昏之前赶到,好不好?』
『嗯,那么我晚餐要吃蘑菇荟萃。』
『那就请你努力去摘蘑菇吧。……你在干什么?外面很冷的,快点进来吧。我先把话说在前面,火盆是没有的,你就靠毯子来凑合一下吧。』
窗户发出咔哒一声,感觉上龙莲已经飘然进入。
『给你毯子——……我说,你那是什么脑袋!?』
室内虽然昏暗秀丽还是一眼就发现了问题。龙莲的头上居然没有插着他从不离身的羽毛,反而不知道为什么顶了一堆松塔、橡子、毛栗以及刚才提到的蘑菇之类的东西。
——只能说他的脱离常识又上了一个层次。……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呐,呐,那个羽毛是怎么回事?』
如果一定要说那个超豪华羽毛头和现在的秋意盎然头到底哪个好一些,实在是个很微妙的问题。
『在旅途中,因为和衷心渴望我的羽毛的两名少年再会,所以和他们进行了物物交换。』
秀丽咕咚吞了口口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现在已经回到山里的元气二人组的身影。不、不会吧……?
『因为是以让他人喜悦为目的的修行,所以我原本打算无偿提供,但是对方坚持说要给我回礼,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呼……真是让人佩服的孩子啊。难得他们有这份心意,所以我就以自己的方式把秋天的风雅最大限度地体现了出来。』
所谓的张大了嘴巴合不拢就是指秀丽现在这种状态吧。因为可以吐槽的地方多过了头,所以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才好了。为什么这个男人没有选择红叶或者是秋花,而是向松塔和蘑菇发起了挑战呢?与其说是秋天的风雅,这个体现的应该是秋天的味觉才对吧?
『这些蘑菇什么的好象很珍奇的样子。』
龙莲在脑袋上摸索了一番,拔下了一个扁平的看起来让人有点发毛的灰绿色蘑菇。但是在看到那个的瞬间,秀丽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这个难道是,传说只有深山绝壁上才会生长的石芝!?因为采摘很困难,所以收购的价格超高……而且这背面的白色的粗糙的茸毛……难、难道说是珍品中的超珍品,白毛石芝!?我记得仅仅只要一株就能换来相当数量的金子——啊!你脑袋右边长着的难道是秋味之王·松茸!?而且还是上面的伞状部分都没有完全撑开的优质松茸!』
『石芝的话我比较想吃涮锅,松茸的话我希望能用砂锅蒸的做法。栗子就还是煮得甜一些比较好吧。』
『不行!不许你说得那么简单!你知不知道你的脑袋现在值多少钱!?』
大叫出声之后,秀丽突然有些泄气。紧接着又觉得实在有些可笑,不由自主冒出了笑意。——这种所作所为,果然是龙莲的风格。
『暂时就保持这样怎么样?很有秋天的感觉,而且仔细看看的话,出奇地适合你。再过期之前我会把它们做成涮锅和砂锅蒸给你吃的。』
彻底地大笑了一番之后,秀丽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秀丽再次把手里的毯子递给了龙莲。
『……上次那么无理地把你赶出去,真的很抱歉。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么难听的话。欢迎你的再度光临,龙莲。』
龙莲接过了毯子——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同时也抓住了秀丽的手。然后好象要确认什么一样握了好几次秀丽的手。
最初是好象抚摸棉花一样轻轻地——但是接下来一口气增加的压迫感,让秀丽哇地惨叫了出来。
『什么?如果是按摩的话未免疼过头了吧?』
手啪地被放开了,下一个瞬间,秀丽已经被龙莲抱进了怀中。如果说握住她的手时是强弱两个极端的话,现在就正好是掌握了位于那中间的分寸。

『谁也无法预测他人的心灵,也很难影响心灵左右的行动。运气是会因为自己的行为而被吸引过来的东西。——我应该这么说过才对吧。』
因为莫名其妙而试图推开他的秀丽,一下子止住了动作。
那是在第一次去见卸下『琳千夜』的假面的『茶朔洵』之前,龙莲曾经对秀丽说过的话。
咚,龙莲好象安慰一样拍了拍她的脊背。
『你通过你自身的行动,吸引来了前所未有的幸运。如果没有「茶州秃鹰」的话,就无法保护茶春姬。这就是去年夏天你收留浪燕青、救助曜春而形成的缘分。而且正因为茶克洵和你们相遇,茶春姬又活了下来,他才能坐上宗主的位置。如果春天你没能获得红玖琅的赏识,就无法使用红家的名义。如果没有得到柴彰的认可,你就无法得到全商联的协助。就是因为你让浪燕青去接受准试,所以州府才能像现在这样安定,你们才能获得郑悠舜和州官的浓厚信赖。』
就好象受到这番语言的牵引一样,至今为止的事情鲜明地在脑海中掠过。
秀丽咬住了嘴唇。……明明好不容易才笑出来的说。
『而且正因为茶朔洵的行凶在中途停止,所以被害才减小到了最低范围。这些全都是你的功绩。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龙莲并没有说『所以这样已经足够了』,他并没有使用安慰的口气,而是在淡淡地阐述事实,这样的龙莲,让秀丽也不由自主地心折。……太狡猾了。偏偏是在今天,就好象算准了这个时间一样地说出这么正常的语言。
『……那又怎么样?我……杀了那个人……』
龙莲的声音就好象什么都明白一样的沉稳。
『啊,虽然选择死亡是他自己的自我满足,但是让他做出这个选择的人是你。是你让原本只是惰性地呆在那里的人,对于人生产生了兴趣,甚至到了会选择生死的程度。只有你可以拯救或是杀死茶朔洵。所以,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为了茶朔洵而哭的人也只有你。葬礼已经结束,裁决也大半完成。剩下的你应该做的事情就只有哭泣而已。』
就算脑子里面可以整理得再清楚,心灵还是无法那么顺利就可以转变过来。
和母亲那时不一样。不管什么人说了什么,杀死了茶朔洵的人毫无疑问都是秀丽。不是有没有沏甘露茶的问题。而是自己半吊子的心灵杀死了他。他在利用秀丽作出最后的判断的同时,并没有给自己准备死亡以外的结局。如果要死就死在秀丽的手上,他采取的所有的言行似乎都在说明这一点。
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也按照心目中的最佳解决方案奔走过,但是惟独有一点,秀丽选择了逃避。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直到最后都逃避正视那个问题,所以不管什么人说什么,秀丽都会后悔。对于这个结果,不管什么人提出什么样的安慰,她都无法接受。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今后她也一定会一再一再地想起,一再一再地哭泣吧?
即使如此,一个人的暗自哭泣到底也到了极限。
『……如果可以哭的话我就哭了哦。你已经做好了让身上的衣服报销的心理准备了吧?如果没有做好的话就报一下你这身衣服的价钱。听到之后我的泪水绝对会缩回去的。』
『需要的话,我可以演奏一曲让乌骨鸡都会落泪的世纪性大悲剧的乐章——』
『——没有笛子我也可以哭得出来。』
间不容发地回答后秀丽把头轻轻地埋在了龙莲的肩膀上。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秀丽的泪腺已经松懈下来。秀丽强忍住声音,任凭泪水倾泻出来。
龙莲最初只是好象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一样,仅仅只是抱住秀丽。不久之后,他开始犹犹豫豫地拍打秀丽的头部和脊背。他什么也没有说,而秀丽在漫长的时间内都只是不断地抽泣。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之后——扑通,一个松塔掉到了秀丽的鼻子前面。正好泪水也快要流尽了,所以秀丽噗地笑了起来。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
龙莲松开手,秀丽把掉落的松塔重新装回了他的头上。
因为哭过了头,所以眼睛好象有点发肿。即使如此,秀丽也觉得体验到了阔别已久的真正的轻松。
『……难道说,你是为了给我打气才来的吗?』
『虽然克洵说你一直很精神,但是作为心灵挚友,我是不会被骗过的。』
秀丽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咦?你见过克洵吗?』
『因为他家是我现在的滞留地,所以每天都会见面啊』
『啊!?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过分泡在即使成了州牧也不忘勤俭节约的心灵挚友的身边的话,只会让你的家计更加紧张,这实在不是作为心灵挚友而应有的行为。因此——』
『所以你就硬住到了克洵那里吗?可是你们只见过几次面而已吧?』
龙莲(←秀丽带来的)和克洵(←影月带来的)确实曾经在金华见过面,但是两个人都是很快离开了金华。而且最重要的是,克洵那时侯正在为了一族的问题而头疼,龙莲则只是游手好闲地到处散播怪音,别说是对话了,两个人之间根本应该连接点都没有才对。
『这个嘛,我走在街上的时候被他叫住,然后他请我一定要去他家住。』
『什么?虽然说就算只是见过一两面,但只要一看到你那副打扮,确实就能立刻想起来你是谁,可是……克洵他居然会叫住那种打扮的你……』
『他说希望我能帮他挑选一下服装。』
瞬间,秀丽的脑海一片空白。
『……啊?』
『「如此唐突地打扰,真的非常抱歉。我在新年要去拜访众多的大人,可是我不知道该穿什么才好,该梳理什么发型才好,如果不知道贵阳的流行的话会被当成傻瓜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词语,和他们说些什么我都完全不知道。为了不露怯怎么办才好,别人家端出的茶水和点心我是不是该饮该用,总之就是所有一切都在脑子里面乱成了一塌糊涂,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希望你能住下来对我进行多多的教导」,他就是这么一再对我表示,拜托我住进他家的。』
秀丽只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克、克洵!』
看起来要在贵阳进行的『新年的新宗主致辞』似乎给他带来了相当大的压力。
(话、话说回来为什么是龙莲!?虽然他确实彩七家——而且是首屈一指的名门蓝家的直系少爷!可是要是蓝将军的话也就罢了,再再再再怎么想这个人选也是大错特错吧!!)
只能认为克洵是由于过度的紧张、不安和混乱,导致正常的判断力都不知道被吹飞去了哪里。
『因为他都说了请我看在同年的情谊上无论如何都要帮忙,所以我也不好拒绝了。』
『同、同年——』
秀丽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事实。这个冲击力远远超越了影月和香铃同岁的事实。没错,克洵十八岁,龙莲也是十八岁,而且现在两人都是彩七家的直系。
(不要啊啊啊啊!!)
没有可能啊,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如果只是从字面上来追究的话,确实是在没有太大差别的土壤上长大,又度过了完全相同的年数,可是为什么十八年后的结果会有这样的天差地别呢?如果要说到共通点的话,顶多也就是同为『人类』的程度吧。
秀丽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此时一样深切地感受到生命与命运的神秘。『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拜托我。同年的情谊这个单词听起来也相当不错。』
龙莲看起来有种微妙的高兴。
『因为与我同龄的他和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起为我的笛声送上鼓掌喝彩,所以我正在考虑是否可以把亲友其一的称号授予他。当我提出作为结婚贺礼,要为他们谱写一首新曲后,他们夫妇两人不约而同地表示自己非常高兴。果然是拥有了解风雅的心灵啊,了不起。』
——茶克洵会成为大人物,。秀丽此时确信了这一点。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有点懦弱的普通老好人,但是看来是自己大错特错。他们夫妇两个全都是非凡到无法衡量程度的异人。
(……话说回来,光是看到龙莲的打扮后会想到向他请教『服装』和『发型』这一点,就已经和常人大相径庭了吧……)
虽然不能说没有担心,但是因为克洵身边还有天生的贵妇·缥英姬把关。所以最终效果应该不会太怪异。而且虽然某些突出部分(打扮·言谈)太过引人注目,但其实仔细看来的话,其实龙莲的举止就好象天生的贵族一样,可以说是连每根手指的动作都无可挑剔的优雅。如果和他一起用餐的话,就可以见识到什么叫好象范本一样完美的餐桌礼仪和优雅的举手投足。
(对于克洵来说也许是个很好的学习吧……)
如果能分到一点龙莲的粗神经就算是赚到了。
『因此,我也要就此告辞了。如果深更半夜长时间呆在淑女的卧室的话,难免会影响到你的风评。』
『那我要多谢你的费心了。』
可我比较希望你能在深夜拜访淑女的卧室的阶段就能费心的说。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他真的只是为了看看秀丽的情形才来的。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有些超出常规,但是……正因为如此,无论是秀丽还是影月,在那个时候才都决定把他才赶回去。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只要利用了一次他这份毫无任何杂质的感情,自己今后都将无颜面对『心灵挚友』这个词了吧。
(……不管嘴上怎么说,我和影月还都是……啊。)
『回头你记得带克洵和春姬来吃个饭吧。因为过一阵我和克洵就要一起去贵阳,所以要在那之前。』
『我知道。』
龙莲突然把视线转向下方,转眼之间就把秀丽进入房间时弄倒的沉重书山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灵活地穿过书山走向了窗口。
『……谢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啊没有把书平放,而是竖着摆放,但秀丽还是规规矩矩地道谢。
『……这么说起来,你为什么会那么清楚我和燕青的事情?』
就连和龙莲相遇之前的事情,他似乎也了解得非常详细。就算龙莲是知一识千——就好象千里眼一样能通过些许的情报瞬间勾勒出整体的天才,但是连他们相遇之前,秀丽从没有说过的事情都知道也就太微妙太不可思议了。
龙莲轻轻转过头,小声笑了一下。
『所谓的「蓝龙莲」就是这样的存在。』
『啊?』
『虽然贵阳很糟糕,但是也没有办法,总而言之。这次最需要注意的就是「主动接近的男人」。』
『………』
完全的意义不明。
『特别要小心银发的可疑男子。不过在贵阳的期间我想应该没事。』
『等——』
龙莲连一句说明也没有,就这么干脆地从窗户消失了。
果然龙莲不管何时何地都还是龙莲。
——不久之后,真正的冬将军终于到访。当最后一片树叶从树木的枝头消失后,仿佛是为了配合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一样,吹拂在面孔上的风也变得只能用寒冷刺骨来形容。
秀丽揉了揉因为寒冷而变红的鼻子,迎来了出发前往贵阳的日子。
一面牵挂着表示要留在琥琏的香玲和影月,秀丽一面在燕青和州官们的目送下,为了朝贺而踏上了前往贵阳的旅程。
 楼主| 发表于 2008-7-4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心如炙炎般摇动
『陛下,是哪个女孩都无所谓了。您好歹也为后宫迎娶一位女性吧!』
平时一个个步履蹒跚、弯腰驼背的老年重臣们,此时全都挺直了脊背、撩起了衣摆、成群结队地追逐着飞一般穿过走廊奔逃的陛下。
但是重臣们的惨叫注定只能空虚地消失在空气之中。今天他们的陛下也依旧唰地越过护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全力穿过庭院,然后一如既往地消失在了不知什么地方。
被陛下逃走的重臣们,一面呼呼喘着粗气,一面沮丧地停了下来。
『……今、今天也不行吗?』
『等新年过后,陛下就二十一岁了啊……』
老人们摇摇晃晃地坐在冰冷的走廊上,潸然地用手覆盖着了面孔。不过这也不过是短短的一刻。他们的重整旗鼓还是很快的。
『哎呀,我们这个样子下去可不行。』
『不错。陛下好不容易才开始认真地每日致力于朝政,朝廷也安稳了下来,国家也出现了振兴的征兆。现在的关键只有一个。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让陛下诞下继承人!』
『哦……哦哦?咳咳咳……唔……』
也许是脑部冲血的关系,在表示赞成之前已经纷纷出现咳嗽到快要晕倒的老臣,立刻让现场陷入了一片大混乱。

『哎呀,陛下。你今天来得比较早啊。』
在府库整理书籍的邵可,面对摇摇晃晃进来的陛下露出了苦笑。虽然他浑身上下都粘着树叶、泥土以及草根之类的东西,但是和平时一样,邵可还是什么也没问地直接拉出了一张椅子。
陛下坐在那把椅子上平静下来后,就咕咚一下把脸孔扎到了桌面上。然后就那样缓缓地呼吸着带着些许霉味的古旧书籍的味道。
邵可一面泡茶,一面静静地注视着这样的陛下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繁忙的关系吧,他微微有些憔悴。不过这样反而更加衬托出了他那种眉清目秀的美丽。
因为忙于迎接新年的准备,李绛攸和蓝楸瑛最近都在红蓝两家的贵阳府邸主持大局,几乎没怎么在朝廷上露面。
就算只剩下一个人,陛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完成工作,一如既往地拜访邵可这里。
这是他容许自己享有的唯一的休息。每次他都是非常安静地度过这一盏茶的时间。
在这种时候,邵可总是会想起不久之前那个绝对说不上健谈的他。
面颊贴在桌面上,将视线转到邵可的手边,陛下轻轻地嘀咕了一句。
『绍可。』
『嗯。』
『秀丽要回来了。』
茶具发出的咕嘟嘟的轻柔声音,并没有停止。
因为知道他并不是在寻求答案,所以邵可什么也没有说。
陛下闭着眼,用好象会融入空气的轻微声音,喃喃自语着什么。
邵可还是维持着沉默,为他送上沏好的茶。
冬天伊始的刺骨寒风吹了进来。
陛下缓缓支撑起身体,将邵可沏的茶送到了嘴边。就如同之前的十多年一样,他今天也是若无其事地喝光了茶水,然后毫不迟疑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朕恢复精神了。这就回去工作。——邵可。』
『嗯。』
『你不用担心。因为朕没事。』
面对陛下的言语和微笑,邵可并没点头做出肯定。
可是他也无法挽留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的陛下。
邵可所能做的,只有为了他而准备出短短一杯茶的休息时间而已。对于那好象淡雪一样的喃喃自语,他无法作出回答。
只有在府库,陛下可以把无法告诉任何人的心声,无言地流露出来。
他一天天地,在接近绛攸、楸瑛所希望的陛下。但是作为交换,并非陛下的那个他的容身场所也在一天天地减少——现在和年幼时一样,他所剩下的只有在府库的、这短短一杯茶的时刻。
即使如此,他还是和以前有所不同。因为他是主动离开了府库。
因为他知道,这是所有人的期望,也是自己被赋予的道路。
——近乎可悲地知道。

『要想提高茶州的整体实力应该怎么做才好,我们两个人一起进行了思考。』
面对召集起来的高位州官们,秀丽和影月如此说到。
『在州政的方面,燕青和悠舜已经花了十年的时间打好基础,而且如果有什么不足的话,在每天热闹无比的讨论中应该会提出来吧?最重要的是——虽然说起来很丢脸,但是我们还处于新手入门的阶段,所以就算随便对于州府和法规插嘴,我觉得也没有意义。』
『所以我们想,比起细致的事情来,就算是粗枝大叶也好,我们更应该去考虑一下今后能做的事情。因为进入下一个阶段就是我们的职责。因此,首先从茶州缺乏什么这个部分开始吧。』
这,就是开端。
『……你在坏笑什么。手上的工作停下来了哦,浪州尹。』
柴彰哭笑不得的声音,让在琥琏城工作的燕青恢复了清醒。
『哎呀,怎么说呢,就是觉得我真的遇到了很好的上司啊。』
柴彰推了推眼镜,将视线转向了燕青。
身为茶州全商联支部长,同时也是柴彰双胞胎姐姐的柴凛和秀丽等人一起前往了贵阳。因此作为副支部长的柴彰,为了约束茶州的全商联而从金华返回了这里。
『我真有点小看了他们呢。居然那么干脆地说出了「下一个阶段」。』
——思考、判断。那种什么都要想来想去才行动的上司,一开始就有他还是没有他都一样。这是以前燕青曾对静兰说过的话。
『我们两个人调查过后认为,茶州真的是几乎什么特产都没有吧?』
如果是现在的话,燕青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这句话卷成一团丢进垃圾箱。
『彰,你曾经说过吧,「就算不够完美,但我希望我们是以我完美为目标,为此竭尽所能的州牧。希望我们是能够为此而努力的州牧。」结果完全被你说中了。所以州官们才会那么高兴。因为大家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只把这个位置当成是返回中央的跳板。』
虽然没有任何人教导我们,但是自己被赋予的地位的责任和作为州牧的职责以及骄傲,他们都早已深深地了解并掌握了。
『不用说和王都相比,就算是和我在应试中途经过的黑州州都远游相比,我们的州都琥琏的生活水准也要逊色很多。这一点让我非常在意。与其说是物品的质量和数量非常糟糕,倒不如说是和其他州相比感觉上落后了很多。按照我的调查,这是因为至今为止物流几乎都是被茶家独占,就连全商联的见缝插针也只是这几年才做到而已。而且就连他们从很大程度上也还是依仗了茶家的关系。』
『除此以外,我们并没有什么可以拿去其他州高价交易的货物或者能够提供的技术。因此商人也会觉得无利可图。所以来自外部的商人流动少得惊人。同时因为无法和其他州进行象样的交易,所以货物的质量完全得不到提高。因为从地理上来说位于很微妙的边缘地带,所以也无法成为交易的中心。不仅如此,就是因为几乎都没有资源,所以才连中央都会如此长时间地对这里置之不理。』
州官们牢牢凝视着翻动着堆积如山的书籍和卷轴的两人。
就算是异想天开的意见也好。毫无经验的两个人所提出的意见,一百个之中是否能有一个可行也是未知之数。可是,提出一百个的话也许就能有一个可行。于是他们绝不吝啬于实际地提出成百的意见。不仅仅是单纯的心血来潮。就算还不成熟,他们至少会埋头于书本之中,进行尽可能的事前调查。用不惜减少睡眠而挤出的体力、精神力,认真地埋头进行研究。这样的身影,在众人眼中比任何事物都要可贵。
这份力图竭尽全力继承前州牧们志向的心情,深深打动了州官们的心灵。
『……我听姐姐说了。据说红州牧说了要考虑到百年后的事情。』
柴彰摘下眼镜。在他的脸上漏出了无可混淆的微笑。
『这不是能够简单说出口的词语。那是心系国家大计的宰相的思考方式。……浪州尹,就算茶州在百年后追上了红蓝两州,我也不会吃惊哦。我们也许是在帮助会载入史册的两大名臣将要迈出的第一步哦。』
年轻灵活的思考,毫无顾忌地交换意见的场所。周围是没有屈服于常年茶家的威胁、如假包换的不惜性命也要致力于政务的硬骨铮铮的官员们,以及不管他们怎么奔跑都会做好支援工作的出色辅佐。答案源自于对于他们的信赖和自信,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两个人』。
『所以,我和影月进行了商量——』
当听到她后面说出的语言时的清楚的心灵颤抖,燕青至今都记忆犹新。
燕青揉了揉乱糟糟的刘海,在那下面,是快要溢出来的灿烂笑容。秀丽在表示无论如何都要向上时的鲜烈眼神,始终无法离开他的脑海。
『……嗯,让人身上都不由自主冒出鸡皮疙瘩呢。我啊,一直都想要成为州官。不过怎么说呢,现在我却觉得想要一直留在小姐他们身边帮忙。总觉得只要帮他们补充上一点的不足,就能一口气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或者说,因为他们好象永远都那么拼命,毫不偷懒,所以觉得他们绝对会做出期待之上的成绩。』
『不过因为我是茶州州官,所以想要一直留在他们身边恐怕很困难吧……』
因为想要成为州官,所以接受了准试。因为他当时想就算有一天悠舜、影月、秀丽都不在了,自己也可以一个人留在州府,作为地方官贡献力量。
可是,在看到秀丽表示『希望帮助自己』的那时的眼神后——
『这倒也是啊。既然茶州已经呈现出了安定,那么悠舜迟早都会被叫回中央吧。在那之后支撑茶州不也很有身为州官的成就感吗?』
面对那个虽然笑眯眯却散发着寒意的笑脸,燕青的脸孔都不觉抽搐了起来。
『……对于我一度扔下州牧职位的事情,你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啊。』
『怎么会。』
『听我把话说到最后啊。所以说呢,请在悠舜不在的期间辅导我学习。』
这次轮到柴彰哭笑不得了。
『你在说什么呢?』
『毕竟悠舜和茗才都不在啊。凛小姐说只要拜托你的话,你应该会接受。她还说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有过预付了,不过我有付给你什么吗?』
柴彰露出了好象喝下一壶醋的表情,伴随着深深的叹息捂住了额头。
『……姐姐……又给我多嘴……』
『不过时间过得还真快啊。下个春天你和凛小姐的任期就到期了吧。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啊。悠舜和凛小姐也终于成亲,柴老爷子高兴得不得了。虽然说新婚旅行是去贵阳公干有些可笑,不过倒也很符合他们的风格。可喜可贺。』
就好象是追在克洵和春姬后面一样,那两个让跨越十年的相思开花结果的两个人很快就订婚、结婚。想到那两个人的感情历程,燕青都不由得浮现出了苦笑。毕竟他也没少因为那两个让人着急的家伙辛苦。
(……不过啊,能够迎娶到那位凛小姐的悠舜,恐怕要算是茶州最帅的男人了吧。)
如果向妙龄少女们询问谁是茶州最有男子气概最帅的人物的话,柴凛绝对会以大比分领先其他男子,独占鳌头。
『从明天开始,你的休息时间减半。』
『咦?』
『还有,这里写着的书籍,到明天为止请你都好好背诵下来。』
接过柴彰丢过来的纸条,燕青的脸孔瞬间冒出了光彩。
『真的!?太好了!我原本只是说说试试呢。』
『没办法。……因为你遵守了约定。』
重新戴好眼镜的柴彰的嘀咕,没有传进热心凝视纸条的燕青的耳朵。
『呐,这个减半好不好?不可能记得住啊。这种诗词什么的东西,我完全搞不懂啊。』
『所以才需要你背啊。这样吧,你说错一个,那之后的菜就减少一样。不过毕竟让你饿死的话会很糟糕,所以至少水和米饭会给你剩下来。如果菜扣光了还是弄错的话,就每错一个增加五百铜钱的借债。就算作是你对全商联的善意捐赠吧。』
『你你你是鬼吗!?』
『以你现在这个样子,想要国试及第根本就是白日梦中的白日梦。你准试的及第名次是多少来着?』
在燕青无言以对地吧嗒吧嗒开合了一阵嘴后,一头栽到在了桌子上。

『首先的关键就是朝贺和工部攻略吧?』
在马车咔哒咔哒摇晃的期间,悠舜如此表示。
前往贵阳的马车只有两驾。一驾上面放着行李,另一驾上面坐着秀丽等人。虽然是优先坚固程度的朴素马车,但是对于来茶州赴任时乘坐的马车只有破烂这一个特点的秀丽而言,这驾马车已经足够舒服了。在马车的外面,包括静兰在内的五名州兵骑着马进行护卫。虽然人数比较少,但是都是静兰和燕青打过保票的精锐,所以安全方面没有问题。事实上情况也和被茶家追击时不一样,从来没有在半夜被叫醒过。
『啊啊……贵阳吗?……接近贵阳了啊……』
在这其中,只有克洵一个人在不断颤抖。眼看着他越接近贵阳就越沮丧,秀丽索性代替他留在茶州的新婚妻子碰碰地拍着他的脊背。
悠舜咳嗽了一声,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我之前也曾经说过……朝贺当然首先是对于陛下的拜见,不过那前后的阶段更加重要。因为借着新年或朝贺的名义,到处都会举行酒宴,各方面的人际斡旋和渠道建立都会在那时侯进行。……正因为如此,各州府都好象竞赛一样送来知名的能干官吏,州牧本身前来参加也并非稀奇。』
『……茶州的话,平时都是哪一位去呢?』
『如果可能的话,都会派茗才前往。』
秀丽瞪圆了眼睛。明明随时处于和茶家一触即发的状态,对于茶州来说,任何一个能干的官吏都是无比珍稀的存在。尽管如此,还特意把他送去——
『每年都让茗才留下了相当不甘心的回忆啊。』
虽然悠舜轻轻垂下睫毛遮住了眼中的阴影,但是秀丽还是立刻察觉到了。
按照约定,燕青作为州牧的权限仅限于茶州内部,在州外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就算燕青想去参加也不可能,而在茶州支撑着千钧一发的均衡的悠舜,除非是相当大的事件,否则根本不可能离开州府。
明明目睹了和其他州的差异,这十年朝廷都还是保持沉默。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每年报以无视,足以让朝贺的州官了解,在朝廷的眼中,茶州的地位是多么不被放在眼里,多么受到轻视的场所。
而这,又是多么大的屈辱。
『……正因为如此,对于你们的就任,最高兴的人就是他了吧?如果只是普通人的程度的话,可是绝对代替不了茗才的位置。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在悠舜的旁边,想起了明朗的笑声。
『你啊,就不要那么吓唬人家了。如果让她太过紧张的话,岂不是连红州牧可爱的笑脸都会消失了吗?没事的,红州牧都很清楚哦。』
爆发出飒爽灿烂笑容的,是没有戴眼镜的柴彰——不对。
虽然穿着男装,而且乍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个子要比柴彰矮,细细的下颚和腰部、双臂,整体上都给人苗条纤细的印象。比柴彰更加线条纤细柔和的面孔,以及最重要的突出的形状优美的胸部,都明确地阐述出了她的性别。秀丽在州牧的就任仪式上才见到的这位女性,就是柴彰的双胞胎姐姐,全商连茶州支部长·柴凛。
『你有这个工夫的话,还不如先说个笑话什么的,分散一下克洵的紧张如何?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刚刚新婚就被迫和夫人分别,这不是很可怜吗?』
如同名字一样英姿凛然的柴凛,远远比她那个游手好闲、装身弄鬼的弟弟要更加帅气。虽然同样都是天生的精打细算的商人性格,但是她和那个随时随地都在拿着算盘算计别人的小气弟弟不一样,至少不会因为试用品的茶叶就送上帐单。
听到很有男子气概的柴凛的安慰,克洵的眼眶有些湿润。
『唔,谢谢你,凛。……我、我如果能有凛的百分之一的男子气概……啊,对了!凛你能不能代替我作为茶家宗主出席呢!?没错,这个主意太棒了。在那期间,我会好好充当悠舜的夫人角色。』
因为过度的紧张,克洵的理性似乎已经飞去了遥远的天际。
『等、等一下,克洵,你先冷静——』
面对啪地紧紧握住自己手的克洵,柴凛不慌不忙地说道。
『那是不可能的。』
『为、为什么?啊,还、还是没有钱就不行吗?』
『不是,很遗憾,那是因为克洵无法代替我的位置。就如同我无法代替春姬一样,如果没有对于另一半的爱可是不行的。』
克洵如同被霜打到了一样沮丧地垂下脑袋。悠舜不动声色地把克洵的手从柴凛手上挪开。
『……你说的没错……是我、是我错了……没有爱确实不行啊……』
摇晃着返回座位后,克洵开始嘟嘟囔囔地嘀咕。
『我和龙莲约定了……我一定要加油……啊啊,龙莲,我都没来得及好好向你道谢就出来了……但我实在说不出口要你陪我一起来贵阳,毕竟那样太麻烦你了……可是,唔,胃好疼……对不起,春姬……虽然我会尽全力加油,可是也许会让你也丢脸……哎呀呀,不行,不能这么懦弱。没错,啊,可是……』
秀丽因为这个离奇至极的现象而大惑不解。
『……克、克洵……你到底为什么会那么依赖龙莲……』
在龙莲逗留的期间,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事的,红州牧。他还能嘟囔就已经很好了。至少证明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去贵阳的。至少他做好了要去贵阳的决心。不用担心,你只要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就好。朝贺就不用说了,要想通过那个计划,不是也还有一个难题吗?对吧?相公。』
一面因为自己的台词不断被妻子抢走而苦笑,悠舜一面点点头。
秀丽和影月两个人考虑出来,在中途被燕青所发现的那个计划,由于州官们的拼死努力和悠舜的长袖善舞(长袖善舞:穿着长袖子的衣服才好翩翩起舞。比喻有所凭借,事情就容易成功。也用以形容有权有钱有手腕的人什么都好办。这个词的用法好象有些……),很漂亮地在前往贵阳之前勉强地完成了骨架。
这次的贵阳之行,首先要进行打探的,就是户部、礼部和工部这三个部门——
『户部和礼部应该总能有办法吧?如果是燕青也许有些困难,但是我的话可以直接和上层联系。正好秀丽至今为止也有帮忙,凤……黄尚书和鲁尚书至少会听一下我们的意见吧。……问题就在于工部了。』
悠舜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露出了非常困惑的表情。
『……我记得现在的工部尚书应该是管飞翔吧……管飞翔吗?』
这个口气,让柴凛微微扬起了眉毛。
『相公,难道说你和那位尚书认识吗?』
『……啊,算是吧。其实他是和我以及黄尚书同年及第的同期……』
虽然在视野边缘捕捉到了秀丽大吃一惊的表情,悠舜还是很难得地支吾了起来。
『话虽如此,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因为是史上最低的及第人数,所以该怎么说好呢,几乎全都是异常……不,该说是很有特色的人物吧。』
在笔试中和奇人同一学舍的应考者,除了黎深以外通通落第,而在最终面试的殿试中第一次看到奇人的其他学舍的应试者也一个个头晕眼花,做不出象样的答案。托奇人的福,尽管例年的殿试中很少出现落第者,但只有那一年稀里哗啦地落第了一堆。从结果上来说,就是及第者普遍都是拥有能够不为奇人的绝世美貌所动的,超出人类水准的神经力的家伙(奇人怪人)。顺便说一句,因为现在他们几乎都晋升为高官,担任了朝廷的中枢职位,所以那一年的考生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绰号『噩梦之国试组』。而这个『噩梦』是针对『国试』呢,还是针对『国试组』呢,似乎就是因人而异了。
管飞翔也毫无例外地作为其中一人而在现在坐上了工部尚书的位置——
『……对于这次的事前准备来说,工部比户部和礼部更加重要,如果不能攻克工部就没有意义了。就算只是探路的程度,要想进行到下一阶段,也无论如何都有必要和尚书直接谈话。』
『是。』
『但是,虽然管飞翔是我的同期,但是他不是因为辅佐的话就能点头的男人。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但是多半最终还需要你本人进行交涉。』
只不过,悠舜温和的眼眸中闪过了作为官吏的严肃光线。
『根据我所收到的报告,对于你国试应试以及茶州派遣工部尚书和侍郎都是反对到最后的人物之一。……这个意义你应该明白吧?』
秀丽的脸色一变,心脏一阵收缩。——她想起了春天的朝廷。
『攻克工部对你来说应该是超级困难的任务吧?如果可能的话,你要作好无法返回茶州的心理准备。』
秀丽因为好久没有品尝过了的紧张感而握紧拳头,毅然点头。
没错——秀丽的立场,没有任何的改变。
『——我明白。』
悠舜点点头,然后突然好象想起了什么一样凝视着秀丽。
『……凛,这么说起来,那些木简的交易怎么样了?』
唐突的询问让柴凛有些迷惑。
『你是说七彩夜光涂料的制造方法以及由此而派生的权利获得的问题吗?那个的话红家有遵守约定。现在这个时候,大概最高干部的「彩」已经前去进行权利转让的交易了吧?』
『……是这样吗?……说不定,秀丽还要面对另一个问题。』
而秀丽要到相当久之后,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然后旅程继续了下去——终于到达了和贵阳咫尺之遥的地方。因为迎接新年的关系,他们所穿过的所有城镇街道,全部装饰得绚彩华丽,热闹地庆祝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就连一到深夜就会消失于夜色中的灯火,到了这个时节也持续不断地到处辉耀。秀丽在自己打尖的旅店的房间中,眺望着这幕就好象天上的繁星纷纷坠落在地面上一样的光景。
『请你一定要小心……秀丽小姐。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当知道秀丽要出行后,香铃不但没有慌张,反而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在秀丽出发之前,已经把原本很不安定的感情恢复好了冷静状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香铃已经变得相当坚强。注意到这一点的秀丽颇为吃惊。
与此同时,她突然想到了贵阳的事情。虽然在茶州的时间流逝得快如飞矢,但是仅仅半年之前的事情现在都已经感觉是那么遥远了。
父亲的事情,邵可府邸的事情,绛攸大人和蓝将军的事情,蝴蝶姐姐以及街上的大家。为了家计而奔走的每一天,在道寺塾教书,拉二胡,买菜时讨价还价,节约灯油和纸张。
突然,仿佛在耳边呢喃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起来。有时是快乐的,有时是温柔的,有时是成熟的。
「秀丽……」
……那个坐在王座上的男人,据说直到现在也是孤身一人。
当她忧郁地撩起刘海后,花簪发出了嚓啦一声银铃般的响声。
『……就好象是海棠花一样。』
『凛。』
『不好意思。不过我有招呼过哦。』
进入房间的柴凛,露出了有些遗憾的表情。……秀丽刚才那种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艳丽和哀愁的表情,真的让人非常印象深刻,而且美丽无比。
『秀丽你一天比一天更加成熟美丽啊,简直到了让人吃惊的程度。』
『你说什么啊!就算奉承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给你哦。』
『哎呀呀,请你不要把我和彰相提并论。』
柴凛苦笑了出来。然后按住了试图站起来的秀丽。
『啊,你不用给我沏茶,就坐在那里好了。我只是想要摆弄一下你的头发。』
『咦?』
但是在秀丽反驳之前,柴凛已经快手快脚地转到了秀丽身后,解开了她的发髻。
『咦?那个,凛、凛?』
『不要动哦。不会花太多时间的。你脸色好了不少啊,这我就放心了。』
『……对不起,我已经没事了。因为我是在贵阳长大的,所以有些吃惊而已。』
在越来越接近贵阳的同时,秀丽渐渐注意到了某个异变。
在茶州已经彻底成为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幕光景的,那些在视野中活蹦乱跳的黑色东西,在接近贵阳的过程中,显而易见地剧件了很多。就好象是不容许任何一粒尘埃存在的神经质家人勤奋地打磨地板,用抹布努力地『排除』掉那些异质一样。
「怎么说呢,该说是王都被清理到不自然的程度吧——」
「没错没错。我也一直觉得贵阳实在干净过头了。」
在来到茶州的时候,燕青和影月交换的那番话的意思,她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感觉上空气的颜色变得越来越透明、冰冷、透彻。因为这实在是过度的干净——不对,应该说是干净到了超出常识的程度,所以反而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如果不离开贵阳,一定一辈子都无法明白这种感觉吧?
『克洵好象也终于习惯了下来啊。你们两个似乎都是少数派哦。因为大部分的人都会为完全没有妖怪味道的「彩八仙守护下的梦幻都市」而觉得无比感动。』
柴凛用熟练的手势,松开了秀丽原本梳理得规规矩矩的头发。
『既然你从小在贵阳长大,那么来到茶州的时候想必很吃惊吧?对了对了,那时候在路上,我弟弟没少对你说多余的事情吧?抱歉让你充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彰的保姆——』
『保姆!?哪里,没有那种事情!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哎呀呀,他应该只是得意忘形地说了很多不必要的事情吧。因为那小子和两位州牧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可是毫无疑问地好过了头呢。』
秀丽瞪大了眼睛……心情好?怎么看都不觉得啊。
『……这么说起来,凛你已经请辞了茶州全商联支部长的职位。这次来贵阳,也有一部分是为了交接职务和选定继任者吧。』
『没错,因为任期到了,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那么继任者应该会是彰吧?』
『不是。或者应该说,反而是我弟弟会更干脆地退出全是商联呢。』
感觉到秀丽的惊愕,柴凛轻轻苦笑出来。
『……在我们小的时候,柴家真的非常贫穷。』
柴凛用温柔的手法,梳理着秀丽茂密的黑发。
虽然只是地方上的家族,不过柴一族代代都会涌现出知名官吏,因此在当地也算是极有口碑的名门望族。
『……但是从我们家族涌现的官吏们,几乎每个人都会对茶家以及听凭茶家摆布的州牧们采取不合作或者是反抗性的态度。因此也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让曾经是名门的柴家逐渐没落了下来。即使如此,也没有一个人向茶家屈服。我的父亲更是特别顽固。即使母亲为了让我们吃饱而死于营养失调,父亲也眼含泪水地表示,就算如此,为了百姓他也决不能向茶家屈服。这样的父亲,我和彰到现在也还清楚地记得。』
秀丽倒吸了一口凉气。柴凛轻声笑了出来。
『这样是不行的。我和彰都如此认为。太过顽固是不行的。所以我和彰才决定成为商人。』
『咦?』
『……如果要做什么的话,就需要力量。可是柴家已经没落到了完全不可能对茶家造成威胁的程度。虽然父亲好歹还是担任了州官,但是是个闲置职业。就算是名门,就算父亲再怎么清廉,这样下去的话也不会有任何成果。所以我和彰决定首先去积累金钱。没错——就是名为经济能力的力量。』
柴凛梳理的手停止了下来,光滑的手指从秀丽的两边鬓角各自轻轻地撩起了一绺头发。
『如果是贯彻实力主义的全商联的话,不但不用屈服于茶家的压力,而且他们对于女性的限制也不是那么重。我和彰拼命地进行商业学习而进入了全商联。但是,因为事先什么也没有和父亲说,所以他暴跳如雷。甚至一度和我们断绝了关系。哈哈哈,也算是理所当然吧。』
『你还哈哈哈……』
『然后过了不久,燕青和悠舜就来赴任了。啊,不要动。』
秀丽慌忙停住了正要扬起的头。
『他们发掘了还是无名的下级士官的父亲,任命他担任金华太守。我们在那个时候向他们发誓,一定要在不久之后就站上全商联的顶点。而等到一切都做出了了结之后,如果他们还维持着他们原本的样子,我们就助他们一臂之力。』
秀丽能感觉到柴凛露出了微笑。
『燕青当时说「等我们十年」。「十年之后,我绝对让你们能够笑得出来。就算我不再是州牧,我和悠舜也会与陛下交涉,绝对拉一个象样的州牧过来」。他们……非常漂亮地,遵守了约定。』
秀丽想起了前年夏天的事情。满脸胡须,肚子扁扁地倒在自家门前的燕青。
明明一旦出了茶州,他就不再有任何作为州牧的权限。
他那个时候,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茶州的呢——现在的话她已经可以理解了。
『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将茶州改变得如此出色吧?就算是现在的你们。就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有现在的茶州。才有可以交给你们的东西。……不过我也很感谢你们哦。嘻嘻,还让悠舜和我结婚了嘛。』
纤细的手指活动着,灵巧地编织着秀丽的头发。

母亲从心底爱我们。而且也同样爱父亲,并且以他为荣。在母亲葬礼的时候,我见到了很多为了母亲,以及失去了母亲的父亲而哭泣的人。被历代的柴家官吏所挽救的人们,送来了几乎要溢出整个灵堂的花束。那是柴家用没落作为代价而换来的东西。……我也好,彰也好,全都是标准的柴家的人。因为即使母亲因此而过世,我们还是为造成她死亡的历代柴家官吏感到光荣,也对父亲引以为荣。我们并不希望父亲改变。我们喜欢被大家所尊敬、无比爱惜母亲、为了母亲而哭泣的父亲。所以我们决定代替父亲进行冒险。『
而这场冒险也很快就会迎来一个终结——柴凛说道。
『托你和影月的福,彰也终于可以走上自己一直梦想的道路了。』
秀丽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将『戒指』送来交给茶仲彰时的柴彰的眼神。
「我无法交给你。那是我作为代代都敢于挑战茶家的保证,不管受到多么大的压迫也不会屈服的光荣的柴氏官吏家族的一员的答案。」
没有些许的犹豫,他如此骄傲地诉说。……仔细想来的话,他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官吏。
『他想成为官吏啊。』
『对。请你在更上层的位置,等待着我那个笨弟弟吧。由我接下支部长的位置,而为彰腾出学习的时间。如果是这样还落第的没用家伙的话,我就立刻用扫帚把他赶出柴家大门。……嘻嘻,不过说不定啊,现在正有奇妙的应试伙伴要拜他为师呢。』
柴凛脑海中浮现出燕青的脸孔,坏坏地一笑。比起一个人努力来,还是两个人更有干劲吧。
『柴太守也一定会高兴吧。不过那种事情无所谓啦。』
『咦?』
『彰不是为了父亲而想要成为官吏。而是因为我弟弟他自己想要去做。』
柴凛熟练地编好了若干花样,用简朴的簪子固定住了秀丽的头发。
『父亲并没有对我们说什么。而是我们自己看到了父亲的样子,想要继承他那份意志和光荣。人类啊,一定会被什么人所看到。就算是打算想要深藏在心底,也会通过语言、动作、表情、举止而一一泄露出来,传递到某人的心里。无论是善是恶,都绝对会打动人心。这只是我们父亲那毅力十足的官吏之魂,传达给了我们这些孩子而已。』
秀丽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花朵、果实、鱼儿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庭院。即使是横穿而过的一只瘦弱老鼠,也会让街上的人眼睛发红地追过去。
她什么也无法做,只能拉着送葬的二胡,看守着死去的人。
她当时心想,如果成了官吏,就可以再也不用看到这样的光景。
『恩……果然还是应该多购买一点簪子和发带啊。花样的话就选择黄梅、腊梅、寒木瓜、山茶花、小叶山好了。为了不妨碍到「花蕾」……珠宝的话就少用一点,有一两个就好了吧。耳环要选择小颗的优质宝石和精雕细刻的……还是红玉比较好吧。再剩下的就是珍珠手链了。』
传进耳朵的独白让秀丽恢复了清醒。
『那,那个,凛?你、你在说什么?』
『快乐的事情还是要保留到最后嘛。先说刚才的后续吧,虽然时间不长,至少我们看到了在茶州的你们。』
柴凛轻松地解开了复杂的发髻,重新结成原本的发型。
『只有你和杜州牧来到了茶州。和年龄以及性别无关。只是志向以及感情的深度要远远胜过其他官吏。请你不要忘记。我和彰一开始都没有因为十三岁状元和首位女性官吏的到任而高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不是象样的家伙的话,彰都会把人赶出去吧?因为红秀丽和杜影月这两个人,众多的人都行动了起来。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可以挺起胸膛。没有必要觉得受伤。不管什么样的事情,追根究底起来的话其实都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不管是什么人,都是因为自己想做才会努力。不是我自吹,我和彰在冒出头之前也没少被别人非议刁难过。』
秀丽不由自主笑了出来。柴凛温和的鼓励渗透了她的心灵。
『啊,这么说起来,离开支部长的位置后,凛的买卖要怎么办呢?』
『恩?当然是把权利交接给年轻人啊。』
『你果然还是要致力于家庭吗?』
『不是不是,我要专心搞发明。』
秀丽因为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而一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发、发明……?』
『没错,我原本就是因为发明成果获得评价才得以进入全商联的。悠舜的轮椅也是我的发明哦。只要头脑还在,不管何时何地都可以赚钱。而且还可以看到客人开心的表情,绝对是一石二鸟。这么愉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因为结婚就放弃呢。自从和悠舜相遇之后,我就一直想要发明能让人就算身体残疾,也能正常生活的东西。既然我的夫君可以让工作和疼爱妻子两立,那么我也应该能够做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听到她这么满不在乎的宣言,秀丽隔了几拍之后,噗哧一声爆笑了出来。
『凛、凛你好帅呢!』
『啊,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人这么说我,你今后也一定会成为更有魅力的女性的。我很期待哦。』
那份飒爽的微笑让秀丽不由自主看得入迷。让人很不可思议的就是,如果换成她那个双胞胎弟弟的话,就算是同样的笑容,也只会让人觉得『别有用心』吧。
『你不要忘记,你是茶州引以为傲的州牧。』
在柴凛出去之后,秀丽想到什么一样披上上衣,离开了房间。
虽然对于州牧的身份来说,这家旅馆未免过于朴素,但是对于秀丽来说,这家中上等的旅馆还是算是相当的奢侈了。
在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露台。
好象冻结般的寒意,让人无比怀念。
秀丽走上露台,用手搭住了好象冰块一样寒冷的扶手。
她仰望着已经见惯了的,好象会有星屑落下的星空,接着,她笔直地——凝视向贵阳的方向。
刷拉,有什么人为秀丽的肩头披上了披风。
秀丽长久长久地,无言地凝视着贵阳。然后——
『静兰。』
『是。』
回头时秀丽露出的笑颜,鲜妍到了静兰前所未见的程度。
『我会加油的。』
静兰强行抑制住了差点不由自主伸手过去的冲动。
他从来没有感觉过,要挤出平时可以像饮水吃饭一样轻松地浮现出的笑容是这么困难。
『……好。』
至今为止一直守护下来的少女,已经完全不再需要自己的臂膀了,静兰明白了这一点。
不对,其实该说他早就已经明白了,只是自己不想注意到而已。
『陛下。』
『朕拒绝。』
『我不是来逼你成亲的。』
『什么嘛,原来是绛攸啊。……感觉上好久没见了。』
绛攸因为陛下宛如惊弓之鸟般的状态而哎呀呀叹息了起来。不过也难怪,看到高官们每天那样大举杀到的模样,就连绛攸也忍不住对他产生了同情。如果换成是自己的话,说不定都要考虑退位了。
但是,如果听到这个消息的话,他一定会精神起来吧?
虽然使用敬语总让人觉得有点别扭,但是她的官位现在确实在自己之上。
『茶州州牧红秀丽以及茶州州尹郑悠舜,还有茶家宗主茶克洵,将会在后天进入都城。他们奏请在当日正午晋见陛下。』
正在工作的陛下的笔停了下来。然后在隔了几拍的沉默后点了点头。
『明白了。朕先从茶克洵见起。他应该是七家只中最后一个到达的了吧。茶州州牧以及州尹的召见就安排在他之后。时间的调整全权交给你负责。』
面对他预料外的冷静反应,绛攸已经超离惊讶,甚至到达了哭笑不得的程度。仔细看看的话陛下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平静得好象处理非常普通的案件一样。
『陛下……』
『怎么了?啊,对了,朕有话要拜托你转告楸瑛。你告诉他好好叮嘱一下黑大将军和白大将军,不要因为是新年就喝过头。因为御厨房那里含泪上奏说,光是一个正月就有一年份的酒水消失在了两位大将军和管尚书的肚子里面。』
『……你在外面捡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吃吗?』
『如果是秋天也就罢了,冬天外面可不会掉什么东西吧。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退下吧。你应该因为红尚书硬推给你的红家的新年庆祝的准备工作而很忙才对吧?』
他说的没错。楸瑛之所以不在场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因为收到了秀丽进城的通知,为了尽早通知陛下绛攸才硬挤出时间赶过来。但是——如此的没有反应算是怎么回事?
虽然看起来很疲劳,但是并不像是心情很差劲的样子。外表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绛攸满心不解地退了出去。……虽然,如果陛下一个人兴奋过头地跑出去的话也很让人头疼——
刘辉在绛攸退出后,好象想到了什么一样微微闭起眼睛——然后又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一个人对着桌子继续开始工作。
 楼主| 发表于 2008-7-4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王座上的那个人
邵可看到从马上下来的女儿后,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微笑出来。
远远比以前更要成熟冷静的面容,就好像马上要出征上阵的毅然眼神。
面对拥有了官吏面孔的女儿,要说『你回来了』似乎还早了一些。
『你去吧。』
他向刚刚回来的女儿如此表示后,秀丽微微笑了出来。
『嗯,我会加油的。所以「我回来了」就等回头再说吧。』
『你回来啦,静兰。平安无事就好。』
在眼神好像波浪一样微微摇荡之后——静兰似乎安心一般地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没想到,居然都到了贵阳还一点空都抽不出来……』
三十岁上下的青年轻轻按摩着额头。因为这个动作而垂下来衣袖的颜色,是朴素的红色。。
『新的茶家宗主相当幸运啊。不过运气也是实力之一——茶鸳洵培育了很好的继承人啊。』
看起来有些冰冷的侧脸,转向了旁边角落堆积如山的文书。
『这是个好机会。我们红家继承人,也应该想办法确定下来了……』
过了新年,一族的长女就年满十八,而被视为下任宗主而领养的侄子也已经二十四岁。
想想去年春天曾经见过的侄女后,他微微笑了出来。
——七彩夜光涂料的制造方法以及派生权利的转让说起来还真是不算什么。
『很漂亮。』
自己给予她的只是契机,如果她不能和全商联交涉就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想要采取最佳方案的话,这就是必然的选项。而既然拥有这种程度的能力,那么根据判断,也有可能联系上最短距离的道路。
她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唯一的那条路。
尽管知道拥有红家宗主之名的意义,但是却并不因此而胆怯萎缩,或是一味依赖,而是直到最后都只是把那个当作了达到目的的手段和讨价还价的筹码,作为州牧的能力还是全都通过自己的行动显示出来。
就算在人才辈出的红家,自己这个侄女也毫无疑问可以让自己引以为傲。就算是性格脾气也出类拔萃。
真是的,亏那个迷迷糊糊的兄长能够养得出如此能干的女儿啊。
『越来越不想把她交给其他家族了。』
拿起笔来,红玖琅开始执笔要送去李绛攸那里的书信。

克洵维持着叩头的状态,听着一个又一个其他宗主进入房间里的声音。
(我、我、我居然是最后一个入都的人——!)
他的冷汗哗哗地冒了出来。茶家即使在彩七家中也是末席,而且他还是刚刚就任宗主的毛头小伙子,结果一上来就摆了这么大的乌龙。啊,好想哭啊啊。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克洵吃了一惊,但是因为无法抬头,所以完全摸不着头绪。
(咦?难道说我的打扮哪里奇怪吗?)
虽然因为最后有英姬做了保证,所以当时比较放心——可是难道说自己的服装其实已经完全落伍了吗?或者说有哪里不合礼仪,要么就是站立的场所不对——
翻来覆去的思考产生了恶性循环,他只觉得心跳加速,甚至产生了耳鸣的感觉。
现在光是为了不让自己晕倒在地他就已经耗尽了全力。
『众卿,平身吧。』
冷静的——和克洵在岁数上没有太大的差别的青年的声音。
他没有任何疑问地抬起头,首先因为坐在正面王座上的君主的美貌而吃了一惊。
(哇,好、好帅。足以和朔洵哥哥并驾齐驱……啊,那个个子高高的拿着扇子的全身红衣的人,就是秀丽的亲戚了吧……奇怪,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
在一个个穿着鲜明地显示了七家色彩的服装的宗主们接二连三抬起头的时候,看到陛下左邻的那个人物,克洵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
『龙、龙莲——!?』

在秀丽和悠舜等待召见的期间,下级官吏走了过来交给了悠舜一封书信。
看过之后,悠舜微笑了出来。
『秀丽,克洵似乎已经漂亮地突破了难关。』
『是真的吗?』
『对,他好像很漂亮地钓到红蓝两家的「大人物」。朝廷中现在已经议论纷纷,说什么茶家诞生了超越前任宗主茶鸳洵的能干年轻宗主。从明天开始,克洵一定会受到那些想要拉关系的人的蜂拥而至的邀请吧?』
蓝龙莲也就罢了,悠舜也没想到连红黎深都会出席。就悠舜所知,自从继任宗主以来,他应该还一次也没参加过朝贺。明明人在贵阳,还是每次都偷懒地推给弟弟红玖琅。
顺便说一句,蓝家的宗主们应该也和他一样。但是——『蓝龙莲』的出席,从某种意义上比蓝家宗主的出席更有价值。能够收到连前王都没能实现的这两人的『祝辞』,对于茶克洵已经是超出想象的幸运了。
因为这也意味着红蓝两家充当了这位年轻宗主的后盾。那些罗嗦着抱怨不休的茶家亲族,这一来也会一口气老实下来吧。
茶克洵能够遇到和这两人有关的秀丽固然是他的幸运,但是能够将他们的关注维持到朝贺,则是通过克洵本人在茶州的行动。他很出色地将运气变成了实力。
『……茶家已经没关系了吧。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自从即位典礼后我就没有再见过现任的陛下,不知道他会有多少的变化呢。』
感觉到最后那句话里很难得地似乎带着刺,秀丽不禁瞪圆了眼睛。
『……难道说悠舜你对陛下没有抱着什么好感吗?』
悠舜的温和表情中微微地渗透出了一丝苦笑。
『是啊。虽然在即位典礼上的陛下,适当地维持了体面,不过就我所见,他是完全不存在干劲和志气之类的东西啊。』
听到他这个柔和却又严肃的口气,秀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冻结。
(……这、这么说起来,那时候他可是超级的昏君啊……)
甚至于到了半年之后,朝廷三师要出动秀丽去调教他的个性的地步。
『请、请等一下。可是……』
『当然了,我也听说过之后关于陛下的传言。他对于燕青和你们的任命、派遣都值得佩服。但是,最终我还是要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
『……好、好严厉。』
『作为官吏,那时候陛下的表现让我很失望。所以现阶段对他的评分当然要严格一些。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既然他选择了坐上王位,那么就必须背负起相应的义务和责任。那算是意味着永远的孤独之道……』
秀丽因为最后的一句话而猛地抬起头,视线和悠舜温和的视线碰撞到了一起。
『如果官吏变得只会对陛下妥协的话,那么等待着国家的只有衰落而已。』
秀丽感觉到某种寒意入骨的不舒服。悠舜的话语很正确。无论是绛攸还是蓝将军,从本质上肯定都是抱着同样的念头接近陛下的。
(……既然如此,『刘辉』呢?)
除了秀丽以外,没有任何人会用这个名字呼叫他。谁也不需要『刘辉』。
那么,那天晚上如此寂寞诉说的那个人,究竟可以在什么地方获得放松的时间呢?
他究竟可以向谁撒娇,来分散这份寂寞呢?
『即使如此,朕也很寂寞。』
——秀丽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然后房门打开了。
『——茶州州牧红秀丽大人,以及州尹郑悠舜大人,圣上已经准你们晋见。请到这边来。』
人流聚集到了陛下接见群臣的宣政殿上。
『……还真是精英荟萃啊。哇,居然连黑州的权州牧都出席了。』
听到副官仿佛坐立不安般的窃窃私语后,假面尚书轻轻叹息了出来。
『我说你啊,知不知道自己也是这些精英之一啊?柚梨。』
『我只是想要欣赏一下秀丽和那位传说中的郑官吏的身影哦。话说回来,秀丽没事吧?她应该因为长途旅行而相当疲劳了吧……啊,这不是鲁尚书吗?』
『……你不要太勉强自己哦。现在正是今年的全部州试及第者汇聚一堂的繁忙时期吧?』
奇人的关心,让坐在他隔壁的教导官微微放松了面颊。
『呼……亲眼目睹自己教出的孩子凯旋归来,也是我的乐趣之一啊。你和红尚书受到任命的时候,我也有从远处进行观望哦。』
就算还戴着面具,能干的副官?景侍郎也能察觉到上司的心情。他能感觉得出,奇人在假面的背后,正带着苦笑而露出了几分羞涩。而逐渐增加的看热闹的官吏们,则让他板起了面孔。从形式上来说,百官都要出席的正式朝贺只有元旦一天。话虽如此,因为基本上一天都很难结束,所以陛下都会连日受到群臣们的朝贺。除了元旦当天以外,几乎所有晋见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并不强制所有官员都要出席。所以一般官员都只是在自己在意的官吏晋见的时候来看看情形或者是从人情的角度露个面。但是——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看热闹的家伙……这不是注定要被起哄了吗?』
『……我和你也不都是看热闹的吗?』
『什么,你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吗?既然如此就快点给我出去。』
面对认真地吊起眼睛的景侍郎,奇人反而有些慌张。他们的样子让鲁尚书笑了出来。
『黄尚书你拥有很好的副官啊。』
『没错没错。把他配给你真是太浪费了。没事的,景侍郎。有什么意外只要剥下这个男人的假面就好了。』
站立到他上方的男人从头到脚的火红打扮,让奇人不由一阵哑然。
『……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因为没有换衣服的时间。』
『现在至少知道一旦国库贫乏,应该先从谁身上下手了。』
『是啊,蓝家还是一如既往地戴了一堆花里胡哨的宝石,如果剥下来的话,至少近三百年都不用发愁了。不用客气,尽管放手去做吧!真是的,那对兄弟都那么喜欢花哨,实在让人看不顺眼。』
我说的不是蓝家,而是你,但是话到了嘴边的奇人,却被守候在陛下两侧的李绛攸和蓝楸瑛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因为蓝楸瑛是和平时一样的武官打扮,那么看起来今年蓝家的代理人也和往年不同,而送来了其他的人物。
这个时候,宣告晋见的下级官吏好像是因为凑热闹的人数的众多而吓到了一样,故意地咳嗽了几声。
『——茶州州牧红秀丽大人,以及茶州州尹郑悠舜大人晋见。』
听到下级官吏的声音,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正面大门。
……然后在下一瞬间,鲁尚书的眉毛挑了起来,景侍郎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奇人在假面的背后瞪大了眼睛——黎深的扇子也停了下来。
在听到这个传报的瞬间,碧珀明正在赶往宣政殿。
(听说她回来了!)
那些阻止了自己的状元及第雄心的三人中的一人。
暂且不论那个放了进士典礼鸽子的家伙,剩下的两人在春季朝廷考察期间,没有输给那些无能官吏们的愚蠢刁难,算是表现得相当不错,让自己感受到输得并不是很冤枉。
然后,两个人都接受了异例中的异例的任命,明明是新人却同时作为州牧前往了形势一触即发的茶州。
那个号称之前能够四肢齐全地回来的州牧屈指可数的茶州。
(嗯,嗯,其实我也不是担心他们啦。)
仅仅是短短半年时间,茶州的状况就发生了激变。
在众多茶一族的捕获——以及讣告接二连三传来时,只有和那两个人相关的情报总是流动性的,很多都无法确定。在听说他们好像进入了茶州之后,立即又传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全体下落不明的消息。当他们突然在州都出现后,接近着所有不少家伙都得意洋洋地宣称他们一定是被卷进混乱死掉了,这也让珀明烦躁到了顶点。
(如果是死了的话,我一定要去好好吼他们一顿。)
甚至于头脑一向冷静沉着的自己居然不小心冒出了这样意义不明的念头。
然后——真的是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终于收到了他们所有人平安完成了就任典礼的消息。而且,还伴随着茶家戏剧化的宗主交替以及罪行检举这样华丽丽的成果。
让历代州牧都头疼不已的问题,被那两个人一刀两断地解决了。
当朝廷中人纷纷为此喧哗不已的时候,只有珀明仅仅哼了一声。
(既然是能够和我互角的对手,做到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的吧!)
因为应该还剩下了小山一样的事后处理,所以他原本以为今年的朝贺他们不会来了——
珀明衣襟带风地冲向了宣政殿。
仅仅是半年多一点的时间。不可能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是——
发现了平时总是紧紧关闭的宣政殿侧门还开着一扇后,他立刻偷偷溜了进去。一面因为看热闹人群的众多而咋了一下舌头,一面迅速地找到能够看清的场所而挤了进去。
(唔,那个就是——郑官吏吗?)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一个拥有温和面容的官吏。沉稳的双眸中洋溢着满满的睿智,在那深处摇荡的坚强的意志将他外在的纤弱形象一扫而光。冷静沉着的举止渗透出了内在的游刃有余的自信以及深思熟虑。即使行走的时候微微前倾着身体,腿脚似乎有些不便,也丝毫不能损害到他发自内在的品行。和吏部、户部的两位尚书又有所不同的——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的气度。就好像是宁静而不可动摇的大树化身一样,传说中的官吏就位于那里。
一想到这样的人物居然直到现在还是一介州尹,只是从四品的官位,就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不搭调。
接着,因为发现了在他身边搀扶着他一起前进的小巧身影——珀明瞪圆了眼睛。
显示着三品官位的官服,也许因为是女性式样的关系吧,看起来给人非常柔和的印象。她的腰部佩戴着镂刻着代表茶州州花『月彩花』的佩玉,然后复杂地梳理在一起的头发上,代替了冠冕的是随着她的行走而摇荡的『蕾』之花簪。在她的头上,以赤红的山茶花为中心,四周点缀着黄梅以及腊梅之类的小小的黄花。除此以外,还用高雅的金步摇以及发带进行了华丽而不刺眼的装饰。在她的耳朵上,摇曳着颗粒不大但是品质优良的红玉耳环。右手手腕上缠绕着细细的两串银环,越发衬托出了她的手臂的纤细。从衣摆下显露出来的小巧的脚上,穿者和春天一样的布鞋,不过质地却是上等的丝绢。但是,最让人吃惊的还不是这种地方。
(……那家伙……?)
珀明超认真的面孔,刷地掠过了一抹红晕。
最初他认为是由于发型以及化妆的不同,但是——并非如此。
虽然凛然的脸孔轮廓还和平时一样,不过给人的印象却远要比以前成熟。在全年春天还和自己一样存在着的『不成熟的小孩子』的一面,就好像是脱壳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只是明朗而笔直地凝视着前方的眼神,现在却带上了柔和优美以及意味深长的部分,酝酿出了难以形容的复杂色彩。
不是因为形形色色的发饰以及宝石装饰,更加不是因为发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变的让鲜红艳丽的山茶花都只能成为她的陪衬了。
并不是她仅仅称得上清秀的面容起了变化。
珀明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内在变化会如此显著地影响到外表。
如果注意不到反而觉得很奇怪。
(她变美了啊。)
珀明真的很直率地如此想到。

宣政殿内被微妙的寂静所笼罩。
(……?好像不是以前那样充满赤裸裸恶意以及带刺的视线啊……)
在柴凛花费了大量时间将她打扮到不能再打扮的时候——虽然有悠舜向她保证说因为不是元旦,所以没事——她已经做好了接受相当数量的起哄和骂声的准备。
也许是因为悠舜也在的关系吧。就在她如此说服了自己而微微抬起面孔的时候,首先看到了是悠舜满脸喜色的笑容。简直就好像是恨不能哼出歌来一样。
『嘿嘿,这种感觉还真是不错啊』
听到悠舜这样大胆的嘀咕,秀丽有些吃惊地陷入了迷惑。
(感觉不错????)
秀丽本人可是正为担心头上的红色山茶花会不会掉下来而提心吊胆呢。
(……啊……我明明说过至少给我换成淡红色的花嘛……)
虽然她一再强调自己绝对不适合什么鲜红的山茶,但是柴凛还是笑嘻嘻地贯彻了自己的意见。
(这个啊,是名为『红剑』的山茶哦。既然是上阵的话,不戴这个戴什么呢?)
突然之间,被她所搀扶的悠舜拉了拉她的衣袖。秀丽这时才注意到他们已经到了应该停止的地方,于是慌忙重新打点起精神。
为了能让悠舜下跪而伸手帮了他一把之后,秀丽这时才来到悠舜的一步之前,进行了正式的跪拜之礼。因为她等于是打破了礼仪去帮助悠舜,所以她已经做好了被申斥或制止的心理准备。但是,也许经过了事先的叮嘱吧,到此为止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是什么人进行的叮嘱,现在的秀丽完全可以想象到。
能够在这样的他的手下工作,秀丽认为是一种光荣。不知不觉,心灵已经好像雨后春笋一样清澈……没事的。
她双手交叉,头部深深地向前方倾斜,『蕾』之花簪簌地响了一声。
『茶州州牧红秀丽,以及茶州州尹郑悠舜,在此晋见陛下。』
直到发出声音的这段时间,究竟算是长呢,还是算是短呢——?
『……两位卿家,』
头顶传来的是微微有些干涩的淡淡声音。
不是好像进士典礼时一样的,连脸孔都无法看到的距离——好近。
『——平身。』
秀丽抬起了面孔。

好像玻璃一样,排除了感情的双眸。目睹着那属于陛下的冷然表情——
秀丽展现了灿烂的笑容。
楸瑛在视野的角落捕捉到,轻轻搭在椅子上的陛下的手掌,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可是,仅此而已。
无论是甚至可以用没有感情来形容的声音,还是最近特别增加了几分干练的眉清目秀的脸孔,都没有任何变化。
和很难得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惊讶的绛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但是他会那样……也并不奇怪……)
楸瑛自己也大吃一惊,然后不由自主深有感触地对应该已经很熟悉的少女刮目相看起来。
在龙莲突然跑到贵阳来,宣称要参加彩七家宗主朝贺的时候,他也遭受了同样的冲击。
在茶州发生的事情表面上的情报他都有所掌握。
但是他从来没想到,那是深刻到会在不到一年时间内就为她本身带来巨大影响的东西。
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说她只是普通的『清秀』。
……可是正因为如此,他反而因为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的陛下感到诧异。他和绛攸之所以守在两侧,就是因为觉得陛下见到秀丽后,就算激动到从王座上站起来也不足为奇。
就好像,原本亲密度过的那短短的时间,都好像烟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觉上——相当危险。)
楸瑛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是看到了已经产生裂痕的玻璃工艺品一样。

『老爷你不去宫城那边没关系吗?』
邵可欣赏着已经阔别许久的静兰沏出的茶水,笑嘻嘻地说道。
『嗯?反正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事情啊。只要好好等着她就会回来了。』
外面传来了风摇动树枝的声音。
静兰还记得整个庭院都被花香所笼罩的春天。和当时还很精神的夫人、秀丽、邵可,四个人一起与池中的鱼儿嬉戏的夏天。忙着捡拾柿子和焚烧落叶的秋天,在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银装素裹的夜晚,为了发烧的秀丽而做出小小的雪兔的冬天。那段温柔的时间让他回忆起了如何微笑,而雷雨的夜晚则让他了解到丧失重要的人后的绝望。
在这个府邸,他成为了『茈静兰』。
那之后,时间继续流逝。
『老爷……小姐好像一开始就不需要我的帮助啊。』
『是啊,因为反而是你和我需要秀丽才对吧。』
邵可沉稳地凝视着静兰。
『比起需要什么人来,那个孩子绝对是被别人所需要的一方。和我的妻子一样,当时她也没有让我保护她。所以只是出于「想要保护」这个理由是无法呆在她身边的。因为她主动选择了作为官吏、作为保护者出现,所以今后这些只会表现得更加明显吧?』
『是啊,我没有起到作用。她现在也是一个人在努力。』
『你现在的表情不错。看来接下来的部分不用说你也知道了。』
『是。因为看到老爷的面孔,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原点。』
邵可带着恶作剧的微笑,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
『是白大将军交给我的。他说让我转告你回来后一定要作为羽林军的一员去参加酒会。还说如果一刻钟之内你没去的话,他就亲自来接你。』
正好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白大将军『有人吗?』的大嗓门。除此以外还有几个听起来酩酊大醉的同僚的声音在七嘴八舌得喊着静兰的名字。
静兰一阵目眩……他不想承认这种破落户集团就是以精锐著称的近卫军。
『……又不是上门来踢场……』
『因为是正月嘛。我个人认为你偶尔和大家一起去喝一杯比较好。可以喝点酒发发牢骚,也可以说出不满发泄一下郁闷。而且你也可以和他们讨论一下人生的烦恼嘛……』
『哈……和那种醉鬼军团讨论人生的烦恼吗……』
『你平时对自己太严厉了。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只有我和秀丽。你一定不要忘记,现在有很多人对你伸出手,而且现在的你也不再有什么枷锁。和秀丽一起离开这个像盆景一样的所在吧。你也应该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并不要求完美的世界中了。』
当静兰因为听到出乎意料的话而暂时失去语言的时候,邵可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所以你可以放松自己了。如果你需要回家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到这里来。放下心来只考虑自己的事情吧。因为不管怎么说,你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4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工部攻略、阴天转…!?(上)
『呐,影月,你要幸福哦。』
曾经有人把这句话像口头禅一样天天挂在嘴边。
那个人除了呜呜哭泣的时候,随时随地都保持着笑容。
『我们约好了哦。除了哀伤的时候都要保持笑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生存的意念。不要回顾过去,要积极前进。……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爱着你的。』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即使如此也拼命浮现出笑容的影月低声轻语,『永别了』。
这是对于再也不可能相遇,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告别。
『……影月。影月。你听到了吗?』
被人拍到肩膀后,原本在喝茶的影月猛地恢复了清醒。
『哇!啊!对、对不起。我一直在发呆。』
『没什么,好在是休息时间。只剩你一个人的话想必还是很疲劳吧?怎么说呢,感觉你都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在习惯之前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该睡觉就睡觉吧。』
『哪里,我没事!』
面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肯说『我累了』的影月,燕青已经超越了无奈的阶段,而是感到了佩服。
『真是的……好吧。你看起来像家里的老幺,其实是长子才对吧?』
『啊哈哈,虽然不中不过也不远了。因为我最初是老幺,接下来则是独生子。
燕青瞪大了眼睛。
『……最初是老幺,接下来是独生子……这算什么意思?』
『我出生之后曾经一度差点被家人杀死吃掉哦。』
因为影月面带笑容地说得十分轻松,所以燕青花了好一阵子才掌握了他的意思。
『……你——你说什么?』
『这个嘛。我们家原本就属于那种勉强才能填饱肚子的类型,后来因为城中的王位争夺战,所有的一切都被官员们抢走了,就连饭都几乎吃不上了。我的年龄和个子都最小,派不上任何用场,所以就被父母和哥哥当成了「急救用」的对象。因为那个村子的常识就是,生孩子是为了增加劳动力,所以派不上用场的家伙首先被处理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因为光是杀掉太浪费,所以他们决定把我吃掉,于是父亲拿着柴刀不容分说地对我砍过来。听起来就好像是鬼故事一样没有真实感吧?』
尽管被『杀刃贼』杀光了全家,但在那之前,燕青一直是在富裕的家庭中和父母双亲过着快乐的生活。所以对他来说,这样的『家人』完全超出了想象范畴。
面对哑口无言,很难得地因为无话可说而一副狼狈样的燕青,影月微笑了出来。
『我刚才有点坏心眼呢。对不起,燕青。不过真的没关系。因为在那之后我的遭遇,只能用一点点的悲伤,和很多很多的幸福来形容哦。』
影月为即使如此也平静不下来的燕青沏了杯茶,抬头仰望向窗外。在这片会延伸到黑州的晴空之下,在那个小小的小小的村子的破旧寺院中,曾经有一个人会因为一片落叶,一根羽毛,在路边开放的一朵小花绽放出微笑。
『……是刚好路过那里的堂主大人救了被父亲砍伤,眼看就要死亡的我,然后他把我带回了西华村,那之后的我真的非常幸福。』
『影月……』
『请你听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能有什么人记住这些。』
燕青突然在那张成熟的侧脸感到了不对劲。然后他突然注意到了……并不是小孩子想要成为大人。而是影月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孩子的身份。
『堂主大人他啊,在非常偏僻的西华村水镜寺当医生,虽然由我嘴里这么说也许不太合适,但是那个人真的自始至终都好像小孩子一样。他最喜欢的就是去热爱什么事物。无论是小鸟在耳边啼叫,风吹过树梢,听到雨水的声音,还是看到青空,都能让他非常高兴。甚至连米缸见底了,他也会很高兴地说这样就有了和影月一起去山里摘野菜的理由。除了呜呜哭泣的时候以外,我只见到过他的笑脸。』
『……那不是和你一模一样吗?』
『我还连他的一半都没有啊。』
影月好像很怀念一样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堂主大人,最最热爱的就是「人类」和「生存」……』
他想起了,热爱着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生命存在的堂主大人。
『呐,影月。能够活下去是很好的事情哦。毕竟因此我才遇到了你。一旦爱上什么人,心里就感觉暖洋洋的。仅仅如此就能非常幸福。因为有什么人幸福的话我就会幸福,所以我直到死亡为止都会很幸福的。毕竟,因为哪怕是小鸟产卵也能让我感到幸福啊。』
『因为他就是那种什么都不在乎到让人难以想象程度的人,所以经常被村子外面的人欺骗。被人家一文不花地拿走昂贵药物的事情几乎是家常便饭。即使如此他也总是笑着说,「如果那样能救到人的话也不错」。做医生原本也就很贫穷的说……如果不是西华村的人们的体贴好意,我和堂主大人绝对会饿死的!』
听起来似乎是远远超越影月的滥好人。而且最厉害的是和这个人比起来,感觉上影月都很有常识了。
『嗯,嗯……亏你那位堂主大人能活下来啊。』
『其实堂主大人也不是无条件地相信他人的善意。』
但是他知道,虽然人类的感情中存在欺骗和背叛,但是同时也存在着体贴和信任。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人身上体验到体贴的话,我就会格外幸福高兴。生存的理由有这个就已经足够了。』
热爱人类的理由也是一样。堂主曾经如此笑着表示。
虽然好像小孩一样,但是那个人其实是在什么都知道的前提下选择了热爱这个世界。
在和堂主相遇之后,影月才真正了解『爱』这个词语的意义。
『虽然即使被骗也会微笑,但是当没有钱而无法按照药方抓药,或者是用尽各种方法也无法挽救患者生命的时候,他真的会哭得一塌糊涂。然后他会再次抬起头来,开始考虑新的药物或者是治疗方法——我就是被这样的人抚养长大的。』
在他满面的笑容中,第一次出现了孩子气的部分。
『我不可能不幸福吧?就算贫困,就算吃不上饭,只要堂主笑着拉住我的手,我就很幸福了。如果说对于堂主来说,能够去爱就是幸福的话,那么对于我来说,能够为了堂主而存在就是幸福。但是……我却说了很多任性的话。』
『……你吗?』
『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当时怎么会这么任性呢。简直到了让人脸红的程度——』
一瞬间在他脸上掠过的,是好像哭泣一样的微笑。
燕青将喝完的茶碗放在了桌子上。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咦?』
『怎么了,毕竟你一直在用回忆过去的口吻述说啊。』
影月瞪大了眼睛,然后——笑了出来。
『……燕青,我在离开村子的时候就和他约定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露出笑容,而且要尽最大的可能好好活下去。所以呢,让我们重新开始工作吧。』
『这、这算什么嘛!』
『秀丽他们现在也一定正在努力啊。而且我可是不惜推后成为医生的时间才去参加的国试。好不容易才出现这种不辜负我这个决心的状况,不好好加把劲可不行。』
面对手脚麻利地收拾茶具的影月,燕青突然产生了疑问。
『这么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放弃成为医生而去参加国试呢?』
『我并不是放弃成为医生……只不过,就算我以医生为目标,也只是增加了一个单纯的医生而已吧。我只是注意到了某种可能性,如果我成为官吏,拥有了权力的话,堂主和我哭泣的次数都有可能减少了。其实这次的事情就是通向我这个野心的第一步!』
燕青回想起事情来,多少对于他的『野心』把握到了几分。
『作为第一步来说,这个案件可有点大过头了呢。不知道小姐现在怎么样了……毕竟最初的关卡就是攻克工部,光是想到那位尚书和悠舜以及黄尚书是同期,就可想而知是难跨越的关卡了……』
因为就这样巧妙地转移开了话题,所以燕青没有注意到,不光是在讲述堂主的时候,影月在谈起自己的时候也用了过去式。

『管尚书说,因为实在腾不出时间,所以抱歉又要让红州牧白跑一趟了。』
面对第二十三次的闭门羹,秀丽微笑着冲工部官吏点点头。
『明白了,抱歉在你们百忙之中还前来打扰。』
面对安静退下的秀丽,工部官员奇怪地瞪大了眼睛。
『……真难得啊。明明昨天还缠得那么紧呢。算了,大概是知道再缠下去也没有用吧。毕竟我们这里的尚书和侍郎,都是对女性官员反对到最后的人嘛。』
不过话说回来,工部官员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悲哀地垂下了肩膀。
『……就这么一件像样的衣服,也已经是满身酒味了……我自己明明一口都没有喝的说……』足以和两位羽林军将军一争高下的大酒桶?工部的管尚书,趁着新年的机会喝下了足以拿去洗澡的酒水。尚书室到处都滚落着酒瓶酒坛,下级官吏光是进个房间就会被酒味熏倒。作为工部的一员,一想到那个让人错以为是哪里的破落户赌场的尚书室就不由得感到无奈。而且自从他成为工部尚书以来,凡是调动到工部的官员都首先要和管尚书较量一番酒量。这也成为了下级官吏们的永恒噩梦。
『为什么他那个样子还是能好好完成工作呢……』
这一点绝对是个谜团。
在工部官员转身回去的时候,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正从暗处凝视着他的行动。
『我可没死心。』
秀丽想起了之前的十二次的闭门羹。
就算按着非常正规的礼仪前去拜访,对方也用一句『工作忙』就让自己从早上等到晚上。这样的经验是七次——也就是七天。因为听说对方好酒而花费心思找了昂贵的美酒去的话,就只有酒水被卷走,也只是白白浪费了三个晚上而已。等听说在正月的酒喝完之前,工部尚书都会以尚书室为家的时候,秀丽已经尝到了第十二次失败的滋味。
户部和礼部那边早已经谈好了。可是如果不能攻克最重要的工部就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时间一天天流逝,但是直到现在秀丽连工部尚书和侍郎的面都还没见到。
悠舜的话非常正确。如果是报上秀丽的名字,至少还会在通报之后吃闭门羹,而用悠舜的名字的话,连这一步都没有就直接吃闭门羹了。而悠舜的闭门羹也不是因为名字,而是他身为州尹的官位。证据就是,工部官员在看到悠舜的身影时会很规矩地行礼,而对于秀丽的礼数就明显随便了不少。
『……也就是说我自己遭到了否定吗?』
秀丽从衣袖中取出折叠起来的纸张展开。
『……这里是工部尚书的房间啊。』
她对比着地图和实物估计着方向。
『既然正面攻击不行的话,剩下的只有强行突破了。』
秀丽挽起了衣袖。
——我怎么可能就这么乖乖回去。现在的秀丽遭到否定的话,也就等于茶州府整体都被按上了『没有商量余地』的烙印。
『所谓直到完成工部攻略为止都不能回茶州,就是指这种事情吧,悠舜。』
在让他认可自己之前,绝对不能回去。

『——哎呀,虽然很遗憾,但是朕就不用了。』
因为一如既往的提亲攻势和被书山掩埋的关系而有些憔悴的刘辉,按摩着自己的额头。
『你们看了就能明白吧?……朕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呼地悲哀地叹息出来的那张面孔,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因为对方说的完全是事实,而且又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帝王之魂,所以绛攸也不好对此多说什么。
——可是,多半自己等人,还是在期待着其他的语言和行动吧。看到楸瑛的表情后他推量了一下自己的心思……多半,自己也露出了同样吃惊的表情吧?
吃惊,动摇,迷惑,不知为什么还夹杂着疑问——以及些许的不安。
『——她不在吗?』
来到邵可府邸拜访的绛攸和楸瑛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在他们双手提着的包裹中,装的是已经久违了的小山一样的食材。
出门迎接他们的邵可,看起来很抱歉地垂下了细长的眼睛。
『对,虽然刚回来的时候她前去拜访了一圈邻居,不过那之后她就每天都和悠舜到处奔走……』
『和郑州尹?』
『听说是工作上的事情。因为秀丽毕竟也不是回家探亲来的。』
面对笑嘻嘻的邵可,满脑子想着她是回来探亲而前来拜访的两个年轻人的脸上出现了可疑的红色。
他们原本以为,就算突然来访,秀丽也会和以前一样面带微笑地出来迎接,然后将他们带来的食材制作成美味佳肴,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
——他们原本以为她会很期待着和他们的见面,而在这个府邸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们由此认识到,在自己的心目中,她还是那个单纯的普通少女。
两个人很不好意思地深深地道歉。
『您……说得对。非常抱歉。是我太轻率了。』
『下次我会先送上拜帖。这么说起来,静兰也和秀丽在一起吗?』因为是邵可亲自出门迎接他们,所以楸瑛做出了这样的估计,但是邵可缓缓地摇摇头。
『哪里,他被白大将军强行带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没回来。』
『咦?啊,是,是这样吗?那可……真是可怜了……』
楸瑛好像听到什么很讨厌的事情一样,脸孔都抽搐了起来。
这么说起来现在静兰属于右羽林军的编制。自己借口忙着蓝家的事情而好歹摆脱了黑大将军,可是静兰就——
『啊——……肯定是不再过个十天就休想回来啊……』
那是每年都会让小山一样多的一无所知的新兵牺牲倒下的魔性之宴。如今这个时候,羽林军里面能派上用场的人大概连五个都不剩了。如果趁着正月起兵作乱的话,保证可以打到距离陛下只有十步之遥的地方。不过话虽如此,在这十步的距离内肯定有战斗力超出平时五倍的两位大将军守候着,所以作乱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在御厨房抱怨过之后,白大将军就做出了很不讲道理的回答,『既然不让我出席的话,那么就拿酒来作为我的缺席费吧。』……楸瑛在心中暗自对静兰道歉,因为那些酒的很大一部分是从蓝家的贵阳府邸倒卖出去的。『秀丽也非常想见你们两位哦。因为她还说在回去之前一定要送上拜帖,找个大家都方便的时间前去拜访——』
绛攸闭上眼睛,回想起了朝贺中的那张成熟的面孔。
明明才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真是的,她居然成长了这么多——』
听到他不由自主泄露出的喃喃自语,邵可微笑了出来。
『嘿嘿,她说了,因为不想让你们认为她只是回来玩的。』
『咦?』
『她还说,如果不比别人更多一倍努力的话,一定无法得到承认——』
『——』
看到绛攸因为出乎意料的答案而一时忘记摆扑克脸的摸样,楸瑛轻声笑了出来。
『其实只是因为那个师傅严厉过头而已。不过秀丽还真是刻苦啊。』
绛攸瞪了楸瑛一眼,但是对此什么也没说。
一面将食材的包裹放到桌子上,绛攸一面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回头看向邵可。
『……这么说起来,邵可大人,我有事情想要请教。』
『啊?』
『陛下他有没有偷偷地跑到过这边来呢?』
『不会啊,一次也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的楸瑛,也突然皱起了眉头。
『……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你是说陛下吗?』
『……他居然和平时一样地在老实工作,甚至没有去见见秀丽的意思。』
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的邵可,微微地渗透出了一丝的苦笑。
『原来如此。』
『总觉得是好像积累了很多,好像眼看就会破裂的感觉。』
『是这样吗?可是在你们两位眼中,他不是和平时一样吗?』
绛攸和楸瑛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其实他平时也没有心烦意乱,或是浑身长刺的感觉,而且因为工作量的繁多还会表情丰富地嘟嘟嚷嚷抱怨。为了逃避重臣们以超出『梅干事件』的气魄而展开的亲事攻击,他还会一头钻进书桌下面,然后不小心就在那底下打起了瞌睡,因此而招来绛攸火气十足的说教。
他并没有坚强地掩盖住自己的疲劳,而是堂而皇之地公开宣称『朕累了』,然后用泪水攻势向绛攸表示是不是该喝口茶歇息一下了。当然了,这些大多是以失败告终。这一阵子,他甚至还会被绛攸用白木简毫不客气地敲脑门,越来越让人搞不懂谁才是臣子。他有进行必要的休息,也会为了见邵可而去府库。还通过和楸瑛以及宋太傅练剑来放松神经。
——除了秀丽的事情以外,他确实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
但是,最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反而就是这一点。
『陛下有来过府库,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对于我们来说,陛下还是平时的那个陛下。』
看到两个人即使如此也无法认同的样子,邵可轻轻地垂下了细长的眼睛。
『如果即使如此也还是觉得不对劲的话……我想,也许是因为你们只是没有直接接触到,但是确实已经看到了什么。』
面对诧异地直眨巴眼睛的两个青年,邵可这次真的苦笑了出来。……这是无意识的问题。他们要注意到这一点,还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吧?而且就算注意到了,这两个人也不可能跨越这一点。——所以就算告诉了他们也没有意义。
『秀丽,要回来了。』
那个时候和平时一样来到府库的陛下,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独自低语。那个小小的小小的独白,就算是眼前的这两个人,也一样无法解决吧。邵可也一样。
有可能解决这一点的,现在已经剩下了一个人。
『……绛攸,蓝将军。』
『啊?』
『什么事情?』
『你们还记得,陛下的名字吗?』
一面因为被问到奇怪的问题感到疑惑,绛攸一面很认真地回答。
『是紫——刘辉陛下……对吧?』
邵可露出了带着几分寂寞的微笑。
目送着两个青年离去后,邵可想起了陛下的喃喃自语。
让他们放心不下的事情——就是陛下为什么没有不顾一切去见秀丽的理由,邵可是知道的。不是不来,而是无法来的那个理由。
『……刘辉他就是如此地——』
『那又怎么样?』
即使突然传来了弟弟的声音,邵可也没有吃惊。
没打招呼就侵入了兄长家宅的黎深,好像很烦躁一样地啪地用力合上了扇子。
『那家伙是王吧?』
『……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看开的。更何况是在了解了一次之后。』
黎深沉默地将手上的包裹放到了桌子上。从里面露出的,是小山一样多的只有在正式按照礼仪递交时才会使用的精致的信函文书。
『——这些全都是来自眼光锐利的贵族高官们的提亲。』
『……来了吗?』
邵可并没有吃惊,只是静静地如此嘀咕了一句。
『听说你今天又把人赶走了啊。』
进入工部尚书室的副官,先是因为冲天的酒气而皱了皱眉头,然后又因为上司翘着一条腿,吊儿郎当,而且似乎非常随便地在公文上奋笔疾书的样子而露出了不快的表情。那些林立——或者应该说是森立的酒瓶酒坛倒是早已司空见惯,事到如今也不会冒出什么念头。
『哼,那当然。我可没有时间去陪小鬼玩。喂,阳玉。』
『你这是在叫谁的名字呢?我是姓欧阳,名字叫做玉。你要我说几次才能记住!猪头!请你适可而止,不要把别人的名字断成奇怪的样子了!因为欧阳家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世家。再说了,我可不想听到你那么亲密地叫我的名字。』
『开什么玩笑!你的名字反而比较奇怪吧!一般人都是叫欧?阳玉吧。如果叫欧阳侍郎的话又是太长太土气。笨蛋。谁要那么叫你。再说了,阳玉这个名字不是要帅得多吗?你干脆改名吧。像奇人那样。』
『就算你们是同期,也请你不要那么亲热地直呼那位大人的名字。唔……为什么我必须得成为像你这样的醉鬼尚书的辅佐呢?如果是在黄尚书的手下,我工作起来绝对会更有动力的。如果是那位大人吩咐的话,就算要我去改名阳玉也完全没有问题。为了歌颂那张美丽的面孔,我绝对可以奉上上千的诗篇。只要在他身边,就能每天都过上玫瑰色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好死不死我要被分给这个醉鬼啊!!』
管尚书一面直接把酒瓶凑到嘴边,一面用空着的手处理工作。
『大家彼此彼此吧。我也觉得让你这个花里胡哨的家伙来给我当副官真是开玩笑。红黎深那个混蛋家伙,居然给我搞这种乌龙……啊,岔开正题了。对了,把你耳朵和手腕上的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卖掉几个,借钱给我买酒喝吧!』
『你这才真是开玩笑吧!居然向部下伸手要钱,你就不觉得脸红吗?』
『我也只有向你伸手啊。你是我的副官吧?帮助我不就是你的工作吗?』
『借钱才不是工作!!再说了,根本就没有还回来的指望吧?按照这种情形按照庶民的说法就是勒索!!你这个勒索尚书……如果你敢挪用公费去喝酒的话,我立刻向上面检举让你被革职!你就用临终之酒洗好了脖子等着吧!』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嘛。那绝对是我的理想哦。』
作为六部关系第一恶劣的尚书和侍郎而名声在外的两个人,面对面地散发出了噼啪作响的火花。因此两个人一时都没有注意到欧阳侍郎打开的窗子那边冒出了一只手。
最初注意到这一点的人是管尚书。
『……嗯?喂,阳玉。』
『叫我玉!』
『你看得见那只手吗?』
『啊?你以为这里有多高啊?那种东西——』回过头去的欧阳侍郎全身僵硬。
细细的手腕就好像在寻找一个能抓住的地方一样在窗户内侧摸索来摸索去,然后一个黑色的脑袋忽悠冒了出来,最后出现的则是一条腿。
单手单腿在窗户内侧彻底固定住了以后,这次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原本似乎是打算一鼓作气把上半身翻过来——结果这股气却似乎用过了头,反而让她整个身子都滚了进来。
『哇!唔……撞、撞到鼻子了。』
听到毫无疑问属于女性的声音——以及目睹到明显和男子不同的官服后,管尚书的眼睛眯缝了起来。
咕咚,他一口气喝光了瓶子里面残余的酒,然后把酒瓶扔到了后面。
伴随着粗暴的声音,瓶子滚落在了地板上。
『……嗨,小姐,你来干什么?』
为了不输给那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声音,秀丽一面捂着鼻子一面毅然扬起了头。

因为对于把酒提供给羽林军产生了一定罪恶感,所以楸瑛决定去看一眼那个恶魔之宴的情形。
一个人前往宫城的一角——羽林军驻扎营地的楸瑛,在入口处目睹到了部下们堆积如山的『尸体』。看到这幕地狱般的光景的瞬间,他已经放弃了进入的决心而掉头就走,但是——
一瞬间,楸瑛因为感觉到杀气而反射性地向后跳去。伴随着嗖地破风之声,一柄钢枪已经戳在了他刚刚站立的场所上,而且是劲道十足到连枪柄都一半没入地面的程度。
『……你终于来了啊,楸瑛。这次可不会让你跑掉了。』
听到白大将军的声音,楸瑛一个翻身,眼明手快地拔出剑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执行了三十六计逃为上策的方针。但是,准确到近乎恐怖的箭矢如雨点般从营地射出,接二连三地封锁了他逃跑的路线。而当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位于了被两位大将军夹击的位置。
虽然他的直属上司黑大将军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但是楸瑛毕竟是他的副官。所以很清楚地感觉到他对于自己在这个恶魔之宴之前临阵脱逃的副官的如火如荼的杀气。
而且,那个正确无比的箭雨还在无穷无尽地从营地射出。
因为这份完全无懈可击的手法而了解到射手是谁的楸瑛,只恨不能一头去撞死。
『嘿嘿嘿,你应该很清楚那个自称二十三岁的家伙的箭术吧?
——楸瑛在心底发誓,今后绝对不要被奇怪的同情心所左右。
——另一方面,和楸瑛分手后回到红府的绛攸因为递交给自己的书信而吃了一惊。
『……玖琅大人想要见我?』
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而且乍看起来给人有些冰冷的印象,但是玖琅是一开始就承认绛攸属于红一族的为数不多的人物之一。在绛攸每次写信向他通知养父和自己的近况的时候,他也一定会写来回信。虽然是看起来很平淡的文字,但是每次都不忘加上一句让你费心了。
因此绛攸对于玖琅抱有混杂着尊敬的好意。可是因为养父对于当年被他硬逼着成为红家宗主的事至今都怀恨在心,所以当着厌恶玖琅的黎深的面,他也不好意思堂而皇之去拜访每年都会来到贵阳的玖琅。因此这次的访问让绛攸非常高兴。
『……不过,他是有什么事情呢?』
一面慌忙吩咐府中的人进行准备,绛攸一面因为完全摸不着头绪而陷入了迷惑。
 楼主| 发表于 2008-7-4 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工部攻略、阴天转…!?(下)
『怎么会这样!我有生以来还真是第一次欣赏到没有用武之地到这个程度的美貌呢。
面对假面下出现的面孔,柴凛从心底发出了感叹。
『其实自从听我家相公说过之后,我就一直在进行秘密的筹划,想着说如果有机会见面的话,一定要对此进行有效的利用,大大地赚上一笔。不过现在只能干脆地放弃了。这个样子的话完全起不到作用啊。
在柴凛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的郑悠舜,因为妻子的语言而迷惑了起来。
『哎呀,为什么呢?凛?在来这里之前,你不是作了形形色色的计划,想要找来画师以及雕刻师,刺激他们的创作欲望,创造出出色的作品吗?而且我原本还担心他的面孔会因为年岁的增长而减少几分耀眼的程度,不过现在看起来,只觉得更加的光芒四射啊……』
遵循正规的手续而拜访户部的郑悠舜、柴凛夫妇,尽管当着当事人本人的面,还是完全无视当事人心情地展开了对话。
『我原本是这个考虑的……可是到了这个程度的话反而不可能了吧。正因为是艺术家,所以才会完全无法工作。说不定每天都看到着迷,在描绘上画布之前就已经去了那个世界吧?而且就算勉强完成了作品,也一定会叫喊着连千分之一都表现不出来而接二连三地毁掉自己的创作。弄不好还会对自己的无能感到绝望而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说起来应该算是「只能当作前往黄泉的土产的无用美貌」吧。认真说起来的话,我倒是对这个假面更加感兴趣。恕我冒昧,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出自当代的一流雕刻师—雅旬之手的杰作吧。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既然你能够有门路请他制作假面,那么无论如何都要请你帮我引见一下了。』
看到柴凛热心地看着放在桌子上的假面的样子后,景侍郎终于忍不住爆笑了出来。
『居然说是黄泉的土产,太贴切了。因为确实是死后都无法忘记啊。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见过凤珠的真正面孔后还会对假面更感兴趣呢。就算不是艺术家,大部分人也至少要失魂落魄上十天。不愧是郑大人的夫人。』
柴凛露出了飒爽的笑容。
『那只是因为我的心已经认定了对我来说谁才是第一位的存在,所以虽然我会由于世所罕见的杰作发出感叹,但是绝对没有其他存在能够动摇悠舜在我心中的位置。』
有着被形容为还不如假面的无用美貌的奇人,在因为对方堂而皇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宣言而哭笑不得的同时,也大大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悠舜身体上的残疾就根本不会造成什么障碍了。在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时他曾经有过少许担心。不过当看到干脆地从自己、以及表示过兴趣的假面上转开视线,因为担心悠舜腿部会受冷而为他展开毯子的柴凛后,他就明白自己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了。
虽然和想象中的『郑夫人』有着很大的不同——
在惊人的美貌上浮现出些许苦笑后,奇人包含这心底的喜悦,向老友做出了祝福。
『……让我再说一次祝你新婚幸福吧。那么作为贺礼之一,就请你收下这个假面吧。』
悠舜带着无比温和的表情,浮现出了仿佛要融化一样的笑容。
『谢谢。嘿嘿,你很羡慕吧?凤珠?』
『怎么会。』
听到他淡淡地回答,悠舜拿起假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认为,能够让黎深安定下来的人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只有百合一个……不过,虽然能够和那时候的百合相提并论的人并不多见,但是如果是你的话,想要娶妻成亲应该还有得是选择的对象……没想到最后你居然变得和这种稀奇古怪的面具为伍……』
在这个瞬间,景侍郎觉得自己真的差点被绝对零度的杀气给冻死。
『悠舜……你是为了工作的事情而来的吧?』
『对。看到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很期待见你哦,凤珠。能够有你这种不管过了几年,也会因为体贴我的腿而出门迎接的朋友,我真的很幸福。』
被他出其不备的夸奖弄了个措手不及,乃至于失去了怒火的倾泻对象的奇人,很难得地真正体验了一次无言以对。
悠舜微微一笑,享受着时隔许久的友人的反应。
『那么,就让我们进入工作的话题吧。』
这份绝妙的时机掌握,让一旁的景侍郎由衷佩服。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居然可以把黄奇人玩弄于掌心之中,又在他反击之前就干脆地缩回自己的阵地。
这种比身经百战的黄奇人还要高明一筹的强人,就景侍郎所知,绝对是屈指可数的珍稀品种。
虽然因为人手不足而至今都空缺着,但是能够约束各有怪癖的六部尚书的存在,也许就是——
『景侍郎,谢谢你特意过来。我听说大致预算已经得出了……』
柔和的声音让景侍郎猛地恢复了清醒。
『啊,对。好歹弄出来了。虽然只是很粗略的东西。』
他慌忙打开手里的文书,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笑了出来。
『在秀丽突然来拜访的时候我真的吃了一惊……没想到突然从她嘴里听到「工作」的事情。』
当时她很礼貌地低头拜托说,「我知道黄尚书非常忙碌,所以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先请景侍郎帮我过目」。想到那时候的她,景侍郎不由自主感慨万千,连眼眶都有点发热。
『说起来不怕大家笑话,我曾经一度想要让作我的养女呢……嘿嘿。不过现在的秀丽官位已经在我之上。怎么说呢,感觉上很有些不可思议啊。』
『只是现在而已。』
奇人冷冷地断言。
『一旦茶州确实安定下来了,她的官位会一下子下降吧。正是因为有相应的理由,所以才会出现那种特别处置。而且经验的有无绝对不是可以轻视的东西。如果是担任重要职责的官位就更加必要。就算她身边有多么能干的辅助也是一样。』
接受到他的视线,悠舜轻轻苦笑了出来。
『正因为如此,赶在那之前做出些什么才变得更加重要。
『也就是说光是短时间的茶州平定还不能让她满足啊。』
奇人也通过景侍郎知道了秀丽『请求』的内容。脑海中盘算着秀丽和悠舜想要通过这次的贵阳之行抓出头绪的案件,奇人用手轻轻抚摸着下颚。
『……话说回来,距离茶家的事件才不过这么短一段时间,亏你们可以拟订到这个程度啊。啊……对了,应该是燕青和你之前就组建好了骨架吧?』
『不,提出这个的是我的两位上司。』
面对着微笑着的悠舜,奇人和景侍郎有些哭笑不得。
『……那两个人提出了,那个?』
『对。当然了,为了让计划有可能实现而填充了相应内容的是州官们。』
他悠闲自得的口气,很难让人联想到那个仿佛化身为厉鬼一般,挤干了那些『隔离在孤岛』之上的官员们的最后一滴精气神,让他们变身为干尸的鬼畜州尹。只有曾经目睹过那尸横遍野的州城的柴凛,不由自主心虚地转开了视线。
但是很清楚悠舜在公务上的为人的黄奇人,仅仅通过那一个小动作就正确地看穿了内情。
『……还,还真是很着急呢。其实就算到明年再说也没有大碍啊。』
『因为那两位将来无疑还会面对更加严苛的道路,所以至少在他们获得了能够动用巨大权力的官位的时候,在下一个任命书到达之前,尽可能为他们提供一些肉眼能够看到的实际政绩吧。这是全体州官的共同想法。因为他们是为了平定茶州而被派遣来的,所以多做一些的话,说不定能为秀丽他们的评价加分。』
奇人扬起嘴角,美丽的面孔上浮现出了笑容。
『看来他们很得人心啊。』
『那是因为那两位对于茶州来说就是具备这样的价值。他们可是我们等了十年的人啊。』
奇人不由自主掩住了嘴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一样低垂下了宛如艺术品的长长的睫毛。
『……是我说了不恰当的话。对不起。』
『很好,这样就可以了。那么景侍郎,你算出来的大致的预算大概是什么感觉呢?』
『啊,嗯。这个……』
景侍郎有些踌躇地把目光转向了柴凛,但是柴凛却没有离席的意思。
『也许让你奇怪了,不过悠舜之所以让我同席是有一些理由的。具体的原因我们回头会向你说明,目前请先容许我留在这里。我发誓不会向他人提起的。』
感觉到悠舜和上司无声的承诺后,景侍郎说出了秀丽向他拜托的事情的结果。
『恕我直言,这个还是,那个,花费太大啊……』
景侍郎在桌子上打开了文书。大致的金额都分门别类地记载了在上面,就算是平日习惯了巨额金钱流动的奇人也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个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全部由朝廷拨款啊。』
但是对于当事人悠舜和柴凛来说,这个数字似乎并没有超出预料的范畴,所以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景侍郎,这个是以什么为基准而得出的预算呢?国子学吗?还是太学?或者是四门学?』
『是四门学。而且是只计算了最低限度的必需品的预算。建筑费用以及家具的费用都还没计算在内。我记得鲁尚书应该表示过吧,如果到了那时候他还在担任礼部尚书的话,在学士.博士的问题上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协助。因此,我们是暂且按照五十名学生和十名博士的标准来进行的计算。入学费、书籍、本子,而且要以援助的形式提供某种程度的生活费……还要支付给教授和博士的俸禄,根本上就完全没有利润可言……这可不是州费就能填补的金额。』
『啊,因为茶州原本就很贫困啊。而且你也明白吧,我们的两位州牧一开始就不是要建立为普通的学舍。两位州牧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提升茶州的整体实力。只要顺利上了轨道的话,就算不是有意操作,资金应该也可以顺利循环。』
奇人好像试探一样地把修长的凤眼转向了友人。
『但是,关键是我们的手头也并不宽绰。如果让我站在户部尚书的立场来说的话,就是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也不可能让这笔钱全由国库来支出的。』
『我就是为此才来贵阳的,奇人大人。你应该知道我的职业吧?』
柴凛的话让奇人和景侍郎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难道说,你打算让全商联加入吗?这个我可没有听说过。』
『是啊,要说服全商联可不会是简单的事情。但是这就和秀丽特制的「鸳鸯彩花」木简是同一个道理。只要能有回报,全商联也会参与。』
『但是,那是因为有七彩夜光涂料的制造法以及派生权利的获得这种确实存在的眼前利益在吧?而这个计划却还是属于云山雾罩的范围之内。这种有很大可能性是把钱扔出去打水漂的计划,真的会让全商联动心吗?而且就算能见到利润,在那之前无疑也要花上以年为单位的时间吧。』
『——请你不要太小看茶州。』
柴凛从正面冷冷地眺望着奇人的美貌。
『所谓的商业,首先就是要做好前三年都看不到利润的心理准备。如果是真正的商人,就更加懂得「等待」的重要。预估到利益后,进行慎重的事前准备,准确地计算时机,切实地掌握成果,只有做到这些才称得上大商人。不管在那之前要花费多少的资金和时间,只要猎物的价值远远在那之上,就没有需要踌躇的理由。那种会被眼前的蝇头小利所迷惑而错过真正的大家伙的鼠目寸光的商人在全商联里是不存在的。』
看到虽然只是一瞬,但是被柴凛的气势所压倒的奇人的样子,悠舜轻声笑了出来。
『这和政务是一个道理哦,凤珠。着眼未来,计划全局,准确地采取行动——所谓的大商人也就是能干的高官。除了全商联以外,没有什么能够具有长期的视野,又敢于大手笔投资的拥有冒险精神的大商人吧?那么,凤珠,当你在裁决一个计划是否可行的时候,你认为关键在什么部分呢?』
『……情报的数量,以及由此可以计算出的概率能够超过一个标准。』
就算是类似于将线穿入针眼的难度,但是一旦明白能够通过,也会立刻拍板决定的户部尚书。对于他那种在考虑过多方面的可能性后才得出的判断,不管是谁都要另眼相看。如果他说可能的话,不管会出现什么样的难关也是可能的,如果他说不可能的话就绝对是不可能。
『但是既然要动用如此巨大的金额……那么……一向精明的全商联的那个标准应该相当严格才对。』
全商联茶州支部长,用手指敲了敲铺在桌子的文书。
『你说的没错,正因为如此,在和干部联交涉之前,红州牧才会像这样连日奔走,希望尽可能收集到有利的筹码。照我的估算,这个金额回头也至少可以削减三成。不过非常遗憾的是就算如此,那也不是正在发展中途的茶州全商联可以填补的金额,所以无论如何也必须让干部联参上一脚。』
『……也许,并不是不可能。』至今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景侍郎的表情已经从平时的沉稳转变为近乎没有表情。奇人的正确无比的判断力,有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他的辅助为他筛选过的各种情报。
『确实……如果这个计划能够顺利步入轨道的话,就有可能是相当于挖掘到了永远的金山。如果在此时谁抢先插手,获得相应权利的话,那份能够计算得出的利润应该会让全商联动心……只不过,作为前提条件来说,和礼部的学士.博士的保证比起来,更加重要的应该是——』
『对。秀丽为了攻克工部,今天也应该正在奋斗苦战之中。』
悠舜和柴凛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微微一笑。
『所以我也不能输给上司,必须好好加油才行。为了能够尽快整理好景侍郎今天提供的数据,请容许我们借用半天左右户部的资料室。』
『——请你听我说啊!』
『哦,阳玉。这个是怎么回事?如果提出这种预算的话会被奇人揍吧?』
『你这个猪头张狂什么啊。给我看一下!』
因为不管说什么都遭到完全的无视,所以秀丽已经颤抖了起来。
(唔,冷静下来。至少能有语言的交流已经是个进步了。)
就算那只是一句『快点回去』。
秀丽挪开酒瓶酒坛的小山,找了个地方,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她牢牢地凝视着工部尚书和侍郎……这又是非常能形成鲜明对照的一对。
(……感觉上就好像是十六卫的大将军和生活上十分讲究的尚服官……)
比起贵族子弟众多的精锐羽林军来,管尚书给人的印象似乎更适合去统帅那些靠着军功爬上来的十六卫。而她之所以没有对欧阳侍郎做出『比较有常识的龙莲』的评价,是因为虽然他身上披挂了不少五颜六色的东西,但感觉上至少非常适合他。他们在审美上的感觉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这也让秀丽想起了后宫时代那些不光打理陛下的服装,本身也永远穿得无可挑剔的尚服官。
『这个哪里奇怪了!明明是非常妥当的数字吧?我先把话说在前面,你一年分的酒钱都要比这个高得多了!你这个醉鬼尚书!』
『开什么玩笑!那你给我从头开始,说明到我也能明白的程度!只不过是单纯的桥梁修理而已,怎么可能需要这么多钱!干脆换成我的酒钱还要好得多,』
『什么叫单纯的桥梁修理!你这个无法理解古代工匠心血的俗人!』
『哼,在这里老子就是王法!你小子未免太袒护工匠了吧?少说废话,快点给我说明!』
——而且感情超级恶劣。
话虽如此,因为曾经在户部尚书身边工作过,所以秀丽能清楚地看出来,这两个人虽然一直在吵架,但还是以惊人的速度完成着工作。
(好厉害……通过吵架将问题点清楚地列出来,然后瞬间归纳总结,及时做出判断。)
因为户部的人手不足,所以有很多事情都需要黄尚书和景侍郎个人来进行裁决。因此他们采用每人分别处理不同案卷的方式来分担责任。而工部的两个人虽然嘴上吵得厉害,但是结果上却是两个人一起处理一个案卷。这样不但速度飞快,而且得出的结论也非常值得信赖。
『你这个破落户尚书!干脆喝过头掉进河里就好了!』
『你这个花里胡哨的家伙胡说什么呢!啊,要是酒河的话我会很高兴地掉进去的!』
……不过感情好像确实很糟糕。
秀丽一面很有兴趣地守望这他们的工作,一面进行了反省。虽然是吃了十三次的闭门羹,但是自己突然闯进来妨碍了他们工作的事实并没有改变。
(既然如此就彻底等下去吧。)
而且可以近距离看到在第一线辛勤工作的高官们的工作状态。
现在太阳还高悬在空中,所以秀丽做好了等到他们工作结束了决心。
然后,日头彻底地落了下来。
『……啊,哎呀呀,这下子终于可以痛快地喝酒了。』
等所有的文书都裁决完毕后,管尚书很没有形象可言地把双腿翘到了桌子上。
『就算是工作期间你不是也喝了个痛快吗?真是的,自从成为你的辅助之后,就算特意熏了风雅的香料,也立刻混杂上酒气而白白浪费。
『不用买酒就能享受到喝酒的感觉,这不是挺好吗?你应该谢谢我才对吧?』
『少啰嗦!跟你这个人说话果然是对牛弹琴!』
也许是一整天都重复着苦战的关系吧,欧阳侍郎的口气也粗鲁了许多。『你也回去吧。女性这么晚回去很危险,而且也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你坐在那里也不会有什么——』
欧阳侍郎注意到正在规规矩矩地饮茶的秀丽的样子后,陷入了沉默。
『……你还真是很放松啊。』
『啊,我刚才有打过招呼的。不好意思。』
『原来这个房间也存在有茶具这类高尚的东西吗?』
『因为蒙上了不少灰尘,所以我也找了好一阵子。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让我也为您沏一杯。』
欧阳侍郎凝视着秀丽……虽然一直遭到无视,却不见她有任何的不满和怒火。不仅如此,感觉上反而好像很放松,而且乐在其中的样子。
『……那么请给我一杯吧。』
因为吵了半天的关系喉咙正好比较干涩,而且冲淡了酒味的茶香也给人非常新鲜的感觉。于是欧阳侍郎推开酒瓶坐在了秀丽身边。
管尚书没有抱怨也没有把秀丽赶出去,而是一面喝着新开瓶的酒,一面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眺望着两人。
闻到杯中飘荡着的清爽香气,欧阳侍郎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地叹了口气。
『……对了,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一脸乐在其中的表情吗?』
『啊,因为我确实很快乐啊。学习到了许多东西。对了,欧阳侍郎,你是不是,啊,不对,应该是很不喜欢我吧?』
『对。』
虽然听到他干脆的肯定,但是看过他一整天的工作状态的秀丽却完全没有生气。
因为她觉得,无论是两个人不肯听她说话,还是看她不顺眼,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是我不会就这么干脆放弃的。』
秀丽站起来,走到了管尚书的桌前。
『管尚书。』
『回去。』
『看在我上次送来贿赂的那瓶酒的份上,至少请你听我说一句话。』
管尚书的目光转向了秀丽。微微地闪过了一丝感兴趣的色彩。
『一句话吗?』
『对。』
『可以。冲着那瓶酒,我就听你说一句。』
他们没有承认秀丽是可以和他们平等对话的人。
没有知识也没有经验,近乎撞大运一样地获得了官位。不但没有燕青那样十年的政绩,而且如果没有悠舜和茶州州官们的协助,就几乎什么也做不来。对于靠着自身实力爬上来的他们来说,这样的小女孩如果和他们说什么『我想和你们谈论一下工作』,只会让他们觉得愚蠢无比而已。
他们作为一步步走上来的官吏,对于自身的经验和实力都拥有无可动摇的自信,并且以此为荣。
可是秀丽不能让悠舜来代替自己。因为这是『州牧』的工作。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让悠舜出马的话,他们立刻就会把自己——和影月看扁,这个计划也就到此结束了。
知识和政绩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增加。可是现在他们并没有时间从头做起。现在,在这里,秀丽要自己赢取获得他们承认的机会。通过一句话。
如果失败了,就没有第二次。
秀丽猛抬起脸,笔直地,毫不动摇地凝视着管尚书的双眸。
『如果我在斗酒中胜过了管尚书,就请你听我讲述我的计划。』
欧阳侍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这个女孩说了什么?
秀丽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冒出冷汗,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管尚书接下来的话将会决定一切。
管尚书没有转开视线,无声地继续喝酒,然后等到瓶子见底后把瓶子扔到了外面。
在发现秀丽并没有退后,他坏笑了出来。
『……有意思。小姐。你会对自己的话负责吧。我可没有那么好心。光是会油嘴滑舌可得不到我的承认。如果你真的胜不过我,那么也就到此为止了。』
——上钩了!
知道自己至少拽出了他意味着有下文的语言后,秀丽擦了擦额头了汗水。剩下的就要看自己的毅力了。
『当然。那么为了给管尚书留出醒酒的时间,时间就定在明天或者后天——』
『少说废话!我怎么可能需要醒酒!而且麻烦的事情当然要越快解决越好!现在,就在这里,立刻比。哦,阳玉,你就充当裁判好了。尽管拿酒过来。其他官员送来的新年问候酒不是还有小山那么多吗?』好像化石一样僵立在原地的欧阳侍郎,在脑子理解了事情的始末的瞬间立刻跳了起来。
『开、开什么玩笑。她要是死了不就等于要和红家为敌吗?』
『我才没有开玩笑。这位小姐是作为州牧向我挑衅。没有什么家族之类的东西插手的余地。那家伙(红黎深)应该也没有那么愚蠢!』
虽然对于『那家伙』这个词感到有些不解,秀丽还是冲欧阳侍郎点了点头。
『而且我们家早就和红家没有来往,一直都过着拮据的生活。所以不可能让你们和红家为敌的。不过管尚书——今天你不是一直在喝吗?』
欧阳侍郎因为秀丽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而感到了一阵寒意。
『……小姐。对于那个酒桶来说,那种程度顶多也就是正式开喝前的开胃酒而已。而且话说回来,你的酒量真的很大吗?』
被他戳中了痛处的秀丽挠了挠头。
『那个,我母亲好像很能喝的样子……我自己至今为止几乎没喝过酒,所以不是很清楚酒量算大还是算小。』
欧阳侍郎一阵眩晕……这已经不仅仅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问题了。
『……你还是放弃吧。我这也是为你好。我老实告诉你,就算是和那种状态的他较量,至今为止也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呢。如果你变成尸体回去的话,我晚上都会做噩梦啊!』
『少啰嗦!阳玉!别废话了,快点把酒拿来!』
被扔过来的瓶子准确地打中了后脑勺,欧阳侍郎因为疼痛和怒火狠狠地瞪了上司一眼。
『如果我的头型歪了的话你要怎么负责啊!猪头!我的脑袋和你哪个原本就形状扭曲的玩意的价值是完全不同的!!』
眼看着他的后脑勺冒出了烧饼大小的肿块,秀丽慌忙奔到了管尚书书桌的那个特大坛子边。不出她的所料,明明是大冬天,那里还是装满了水和冰块,而且还漂浮着几个酒瓶。……对于酒执着到这个地步反而要让人觉得佩服了。~
秀丽毫不客气地在坛子里投了一下手巾,然后拧了一把后轻轻地盖在欧阳侍郎的肿块上。
『冷却一下比较好。虽然可能比较凉,不过请你忍耐一下。』
『啊,多谢你费心了。』
『还有,拜托你把酒送来。』
『咦?』
『因为我无论如何都要请管尚书听我讲述。』
她这一天没少看到因为管尚书而变空进而飞上天空的酒瓶。以前在酒楼工作的秀丽,曾经看到过不少块头巨大的男人,今天被管尚书喝进肚的酒水的十分之一的份量后统统倒在了地上。其中甚至还有人就此步上了黄泉之路。
连酒都没正经喝过的秀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可是现在的秀丽的评价直接关系着茶州的评价。既然知道了这一点,『茶州州牧』就不能输。
现在被放在天平上称量的不是秀丽,而是茶州,茶州府的全体官员。所以就算是死——
『我不能输,我绝对会胜过他的。』
『哼哼哼,你还真敢说啊!希望你不是只有嘴巴厉害而已。喂喂喂,快点去拿酒啦!阳玉。反正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就让这位小姐尝点好酒吧!你自己看着挑点高档货!』
欧阳侍郎看看秀丽,又看看管尚书……然后叹了口气。
『……好吧。既然你能这个房间呆了半天也没有异状,那你的酒量应该不会太差。好好地努把力吧。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也让我见识一下。』
欧阳侍郎看着秀丽的双眸不再像是单纯地面对一个少女,而是带上了淡淡的把她作为官吏来打量的色彩。
在太阳西落,应该关门上锁的时间,那对夫妇终于走出了资料室。本身的工作也告一段落的奇人,按照规矩检查了他们有否抄写机密文书。在此期间景侍郎为他们沏好了茶水。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削减方法啊。很有参考价值。但是——』
虽然奇人从心底感到佩服地把文书还了回去,但是想到在此之前的难关,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管飞翔吗?……悠舜,就算有你在一起也会吃闭门羹吗?』
『啊。我想应该是吧。总之已经干脆地吃了十二次闭门羹。因为只有他那里秀丽也没有门路可走,所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鬼门关吧?无论如何,如果不能攻陷飞翔的话,就难以说服全商联。到时候这个计划十有八九就会成为一纸空文了。』
『……用美酒去贿赂一下管尚书如何呢?』
景侍郎一面端茶一面在旁边插嘴,不过马上就被其他三人无情地击沉。
『只有酒被收走,人还是吃了闭门羹。』
『哎呀,我们当然已经尝试过。结果秀丽回来的时候可爱的脸孔都气得鼓鼓的呢。』
『……毕竟他可是在进士时期,会假装帮助洗盘子的凤珠而泡在厨房,只要抓到机会就接二连三地扫空酒瓶的男人啊。』
景侍郎无言以对。
『……这么说起来,管尚书和欧阳侍郎都是直到最后都反对女性官吏呢。』
『啊,你说那个啊……』
奇人很难得地话到一半就支吾了起来,而悠舜也露出了苦笑。前任的礼部尚书,曾经在没有确切理由的情况下,只是出于性别歧视就猛烈反对录用女性官吏。但是——
『……因为那两个人和蔡前礼部尚书不一样。所以才更加困难。』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才是能让他们了解秀丽价值的一战吧?』
悠舜想起了秀丽和影月在茶州对众人的宣告。
『那么我们就让「人」成为特产吧。因为不管怎样,人才就是决定一切的关键吧?』
宣布要建立学社的两人,并没有只是把目标单纯地停留在学习四书五经的阶段。
『不光是学问。医药·水利·农耕·种植·木工,我们希望建立一个能够学习各种在现实中会起到作用的专业知识的研究机构。以前影月曾经听说过,名医们拥有的经验知识,因为秘而不宣的关系,在他们去世后也随着一起烟消云散。这也是促成我们想到这个计划的契机。』
虽然是很笨拙的表达,但是当时这番话确实给大家指出了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道路。
『我们来做个假设吧。如果开发出了非常好的药物,那么把它用在治疗上就能够收到大量金钱。绝对是一举两得。假如能够开发出某种产量是普通稻米三倍的新品种稻苗,那么稻米的产量就能一口气增加三倍,通过全商联贩卖的话就可以成为茶州的特产。说不定会有这样的事情哦。』
在茶州设立培养百工百匠的『人』和『技术』的第一个研究机关。
说老实话,两位州牧的才能和他们能为百年之后着想的眼光,让悠舜甚至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如果那个时候,工部秘藏的工匠无法前来充当讲师的话,全商联确实不会动心吧。而要说服那个工部尚书管飞翔,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他不是那种会因为副官的话就点头的男人。如果不是州牧亲自去说的话……』
『不过那家伙超级顽固啊。』
『我的上司的顽固可不会输给他哦。你也知道吧?如果她是那种在和全商联交涉之前,而且是在仅仅属于试探性质的第一道关卡就认输的话,当初也不可能前往茶州了。』
隐藏在温和微笑背后的不可动摇的坚强意志,真的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只问你们一件事。通过全商联来募集资金这个方案是由谁提出的?』
仅仅是看到对方温和——可是混杂着自豪色彩的微笑,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两位小州牧的提议。这次奇人和景侍郎真的是哑口无言了。
『没事的。我的上司非常清楚自己所背负的东西。』

『哎呀,出乎意料的美味呢。』
秀丽喝下第一口酒时的感想就是这个。
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
『……哇,那个女人又喝光了。』
听说了斗酒的事情而陆续聚集到这边的工部官员们,最开始只是抱着半是打趣,半是嘲笑的心情来看热闹,不过眼看着秀丽一杯接一大杯地把酒灌下去,他们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地板上的空酒瓶和酒坛已经堆成了小山。
——她厉害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活活活,我,喝完了。』
『……小子,有两下子嘛!』
『我才不是小子。』
欧阳侍郎一面公平地往两人空着的大碗里面倒酒,一面从心底感到了佩服。
『……这可不是应该不差的程度吧。能和他比试到这个程度的家伙,能不能凑够一只手都是个疑问呢。而且最厉害的是你居然喝到这个程度还能保持清醒。』
『我要感谢母亲的血统。』
『哼,真正的比试才刚刚开始呢。』然后新的酒瓶的小山再次堆积了起来,全场都笼罩在了沉默之中。
这已经是弄不好会死人的量了。对于秀丽这种小巧的身形来说,当然格外危险。
这已经早早超出了酒量大小的问题。习惯喝酒的管尚书也就罢了,秀丽明显已经只是靠着精神力在支撑。不管在谁的眼中,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虽然很清楚她已经踏入了危险地带,但是谁也无法阻止。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们发出这样的语言。
『……嗨,小姐。』
不久之后,歪着酒碗,管尚书看向了拼命把酒送进嘴巴的秀丽。
『你为什么要特意选择做什么官吏?找一个差不多的男人,生儿育女,然后悠闲地生活有什么不好吗?这样的生活也应该很不错啊。』
欧阳侍郎好像很吃惊地看着管尚书,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秀丽将喝干的碗咚地放到桌子上,用已经开始有些失去焦点的眼睛看着管尚书。
『……那么,管尚书为什么要成为官吏?』
『啊?』
『管尚书的话,绝对可以娶得到很不错的女孩吧。迎娶一位美丽又温柔的新娘,生几个可爱的孩子,白天耕田,晚上……晚上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这不也是很悠闲快乐的生活吗?你为什么要抛弃这种生活,特意读书学习,花了大钱去接受困难的官吏考试。而且还要一面和欧阳侍郎吵架,一面连酒也喝不痛快地工作?如果你没有成为官吏的话,就可以过上相当不错的生活。而且也不用在这种地方和一个小丫头斗酒……唔!』
管尚书眯起了多少也有些摇晃的眼睛,不认输地一口喝光了碗里的酒。
欧阳侍郎一面倾听着他们的话,一面默默地为两人的碗中倒酒。
『我原本以为只要成为官吏,就可以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仅此而已。』
『如果是那样的话娶个酒店老板的女儿不就好了?我也是很辛苦、很辛苦地拼命学习后才考上的。想要考上,想要到那个地方,就需多么拼命,多么努力,我自己也非常清楚。如果只是想喝酒的话,不可能完成那种彻底放弃青春的学习。难道不是吗?』
秀丽近乎自暴自弃地大口喝起了碗中的酒。
管尚书也毫不认输地端了起来,豪爽地上下滚动着喉头。
两个人居然同时干下了碗中的酒。
『我就是想做官啦!有什么不对吗?』
『我也一样啊!有哪里不好吗?』
好像斗鸡一样瞪来瞪去之后,管尚书坏笑了出来。
『什么嘛。这么张狂。原来和我一样吗?』
『就是一样。有哪里不一样?你说啊,我们有哪里不同!酒我不也一样能喝吗?』
虽然舌头已经不是很好使,不过秀丽的意识还非常清醒。
『哦,这个我承认。至少你比那些普通的臭男人能喝多了。』
『我想要你承认的才不是那种东西!所以欧阳侍郎,再拿点酒来!』
劲头十足地把碗推过去的秀丽大声叫道。
『什么嘛。小姐你是想要我承认你本身吗?』
『我还没有那么自我陶醉。你们两位……现在的我还远远比不上。看到你们的工作后我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了。我知道自己只是刚起步的菜鸟。我也明白你们觉得和我这种只是撞大运的菜鸟没什么可谈的。可是啊,我必须让你们听我说。我就是为此才来的。但是作为州牧的我其实只有一件事要让你们认可。所以无论如何这个部分我也要让你们通过,要让你们好好听我说。请不要不遵守约定哦。这个比赛,我就算死也会赢下来的。嘿嘿嘿……幸好茶州那边还留了一个能干的州牧。所以没什么可后悔的。』
当秀丽把手伸向重新倒满酒的碗后,管尚书抓住了她的手臂。
『等一下,阳玉。你把那个,那个,还有那边的酒,分别倒在小碗里面端过来。……什么嘛,手腕还真的那么细啊。』
『喂喂,人家好歹是女孩子。不是什么酒瓶啦。请你取放的时候小心一点。』
秀丽的话已经渐渐变得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了。
『知道啦。真亏你可以用这个小不点身体爬上来呢。喂,不是在那边的碗,你喝一口这边的家伙。』
在州牧用的大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除了大碗以外都已经摆开了一溜小碗。每个都是几口就能喝完的大小。每个都只放了一点点酒。『……这个可爱的碗是什么啊?』
『这个是普通尺寸。总之你从上边开始喝吧,如果觉得好喝就说出来。』
仔细看看的话,在管尚书面前也同样摆了一列。
『……我可不懂什么酒名。』
『只要说是好喝还是难喝就行了。好了,先喝下右边最上的和第二号的家伙。』
秀丽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还是按照他说的喝了下去。然后指着自己觉得好喝的那个。
『这个第二号的比较好喝。』
『嚯,那么接下来就是这个和这个。』
『……斗酒……』
『啊,我们有在斗酒啊。』
已经被酒精侵入了思考回路的秀丽,总觉得有哪里不同。但是又不是很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同。
她按照吩咐一点点地喝,一个个地指。
当她喝完全部回答完后,欧阳侍郎不由自主地拍着手,而管尚书则爆笑了出来。
『这可真是厉害了。』

『……啊?』
『喂,阳玉。把那玩意拿出来,倒进这个大碗里面。』
欧阳侍郎挑起了眉毛,然后微微露出了担心的表情。不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将某个瓶子里面的液体倒进了两人的大碗。
『嗨,小姐。这是最后一个了。如果你能喝得下就试试。』
『那如果我喝下了的话你就会认输吗?』
『哦,我会认输。所以喝吧。』
一口喝下去,秀丽的喉咙立刻感觉到了和至今为止不在一个档次上的好像燃烧一样的热度。拼命忍耐着快要呛到的感觉,她靠着意志力压住了急速出现的头晕目眩。
(还……差一点点……)
就在她喝完了让她感觉格外漫长的最后一滴酒的瞬间,手中的大碗已经不由自主地掉在了地上。
她挤出最后的力量仰望着管尚书。
『怎么样?我……喝完了……』
秀丽最后的意识,就是同样喝完了的管尚书那个非常满足似的坏笑。
在一片寂静的工作尚书室中,响起了什么人吞口水的声音。
『……她喝下了,也就是说……』
『那个女人,赢了管尚书!』
『好厉害!』
好像被欢呼声压倒一样地倒下的秀丽,被管尚书用一只手扶住,然后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这是继你之后第二个能在我面前喝光这玩意的家伙啊。这可不是仅仅酒量大就能干下的东西。白州归山地区的茅炎白酒——只要一口喝下去,不管多么高大的汉子也会失去意识。对吧?阳玉。』
听到茅炎白酒的名字,正在因为秀丽的快举而沸腾的工部官员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只要是喜欢喝酒的人,不管是谁都会出于好奇心尝上一次的酒,但是几乎没有人会再喝第二次。因为这是全国酒精度数最高的酒。
『虽然我当时没有一头倒下啊。不过万万没想到在我之后,第二个能喝下这个的居然是这种小姑娘……怎么样,身体上有没有什么异变?』
『啊,既然喝了那么多还能保持清醒,应该不会有事的。』
管尚书粗鲁地揉了揉失去意识的秀丽的刘海。
『我承认。至少你具备了作为官吏必需的毅力。哦,你们几个,工作起来的时候至少也要有这种程度的毅力!那么瘦小的小姑娘都做得到的事情,可不要说你们却做不到哦!吊儿郎当的话转眼就会被她超过了!』
欧阳侍郎也好像在说看戏就到此为止一样把工部官员们赶了出去。
关上房门后,欧阳侍郎仔细地凝视着秀丽的睡脸。
『说老实话,我没有想到她能做到这个程度。』
『我也是。不仅仅是女性的问题,而且不管谁说什么,在那之前她首先就获得了高官们的特别照顾。在我们这些一步步辛苦爬上来的人看来,忍不住就想要说开什么玩笑吧!我一直在想,实际上这位小姐本身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人物呢——』
他从心底认为,如果真心想要和自己等人平等对话的话,那么至少也要是不仅仅挂了个空名,而是确实具有那个价值的官吏才行。因此他再三地拒绝了对方拜访要求。如果对方在那里就死心的话,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官吏而已。
但是因为这个女孩没有因为彻底的拒绝而认输,反而顺着如果摔下去不仅仅骨折这么简单的外墙爬了上来。话虽如此,不过在她提出斗酒之前,那些反应都还在管尚书的预计之内。如果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的话,就根本没什么可谈了的。因为一年前他们好歹也是认可了把两个菜鸟新人推到州牧位置上的行为。正因为如此,在那之后的部分才是管尚书和欧阳侍郎对她的估价的真正开始。
就算是探花及第,不过刚刚进入官场还不到一年的菜鸟,当然不可能存在什么能够让管尚书和欧阳侍郎认可她州牧身份的地方。
——除了一点以外。
不能用伪装欺骗。也不能只依靠嘴头工夫。
只有凭借对于官吏来说,比任何事物都要重要的一切的原点。
『我给她的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这和酒量大小没有关系。如果真心不想认输的话,就算死也不会倒下吧。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喝到死为止。那就是背负着他人性命的官吏必须具备的毅力。要是连这种东西都不具备的话,就真的不要怪我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不过她确实具备了啊。』
『对。她喝下去的那个量绝对不是酒量大小的问题了。看来她的决心和毅力还是不错的嘛。你也听到了吧?真的是打算喝到死为止呢。而且对着我居然也敢畅所欲言。』
『不过我说啊,像你这种完全不懂得礼貌的大酒桶,就算官位不低,长相也还凑合,也不可能娶到美丽温柔的好姑娘吧?』
『问题不在那里!』
『我知道。没想到她居然和你出于同样的志愿,真的吓了一跳呢。』
『你什么意思啊!想要成为官吏有哪里不对吗?』
管尚书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台词的让人怀念的过去,露出了坏坏的笑容。
『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了。这种有毅力的官吏能够增加就是好事。而且她还不光是酒量大。那种能够分辨出味道好坏的地方也很不错嘛。』
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对方真的喝死。但是他也不打算在最后的最后又手下留情。所以他准备了最后的那碗酒。如果喝光了那个的话,不但能让人明白她的决心和毅力不仅仅是说说而已,而且还可以强行让她睡下。
——在看到她喝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时隔许久后终于又发现了前途值得期待的官吏。
『那你又是因为哪个理由而中意她的呢?』
『所有的理由。你这个人啊,明明比我还能喝,却胡说什么讨厌衣服沾到酒味,结果根本就不肯陪我喝吧?所以今天算是难得地彻底喝了个痛快。如果能有这种老婆的话,每天晚上的畅饮一定会很快乐吧?』
『到时候你会先因为酒钱而破产的。话说回来,你要让她在你膝盖上呆到什么——』
欧阳侍郎猛地醒悟了过来。
『……你是不是也喝多了?』
『和你之后的那一次啊。真是的,居然也让我喝到了这个程度。她都喝下去了我怎么可能不喝呢。不用担心。明天中午酒就会醒的。你和悠舜说一声,让他明天过来讲述一下他们的计划。还有,别忘了叮嘱他让小姐好好睡下去。否则我怕这小丫头爬都要爬过来呢。』
活动着颤抖的手腕,他抚摩了一下秀丽的脑袋。
『虽然我很想把她抱回去,不过现在的这种状态实在是不可能啦。所以拜托了,阳玉。人家都说了对女孩子的态度要小心一点,所以你也慎重一些哦。』
『我知道。但是……怎么办才好啊?』
『她的父亲是什么人啊……啊,对了,既然是红一族的人,那么和李侍郎联络应该比较好吧?他和他那位性格恶劣的养父不一样,应该会认真地应对才对。』
就在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时候,管尚书已经一头扎在书桌上睡着了。
『然后——不用去麻烦他。』
因为背后传来的声音而下意识转过头后,欧阳侍郎倒吸了一口凉气。
『玖琅大人!』

晚上——绛攸礼数周到地出门迎接按照书信中所写的那样来拜访自己的红玖琅。
因为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所以容易给人有些冰冷现象的侧脸。维持着大贵族特有的冷然风格和态度,玖琅凝视着许久未见的名义上的侄子。
『好久不见了。绛攸。』
『玖琅大人你还是这么精神就好。伯邑少爷和世罗小姐还好吗?』
玖琅的眉头突然不愉快地皱了起来。
『……玖琅,你没有必要对我的孩子使用敬语。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
『但是——』
『不过一族人说什么,你也是黎深的儿子,我的侄子。对此你应该引以为荣,而不是顾虑什么奇怪的事情。你应该也作出了足以让自己挺胸抬头的成绩才对。』
正是这种淡淡的语言,忠实地显示出了红玖琅的为人。
『玖琅大人……』
绛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真是的,这个孩子也被教育得完全让人无法想象他是在自己的二哥身边长大的。玖琅也在一如既往的扑克表情背后仔细地观察着绛攸。
容貌、性格、官位、头脑、气度,不管那一样都完全无可挑剔。
——两个人都是。
『那么,绛攸。我就单刀直入地询问了。』
好像理所当然地一样在上座的椅子上坐下后,玖琅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场面话,而是直接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绛攸,你有意思继承梨深哥的衣钵吗?』
一面冷静地观察着缓缓睁大眼睛的侄子,玖琅一面把手交叉了起来。
『如果你打算在将来的某一天继承哥哥所拥有的职责和权力,成为红家的宗主的话,那么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我也会让一族的人闭嘴,全力推举你。因为我认为最适合成为红家下任宗主的人就是你。但是——你应该明白吧?你不要说什么还没有想过。』
玖琅笔直而冰冷的双眸贯穿了绛攸。
『条件就是,和秀丽成婚。』
 楼主| 发表于 2008-7-4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没有影子的梦甘甜而无奈
平缓地,平缓地,身体舒服的摇动着。
能够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已经尽力让身体不会摇荡,而这一点也让人非常的舒服。
除此之外,对方还用温柔的动作对待自己,让自己睡在了什么地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和面颊。感觉上就好像变成了小猫,受到爱抚一样。
然后,仿佛是为了不惊醒她一样,感觉上被轻轻的——同时是紧紧地抱住了。
秀丽轻轻睁开了眼睛。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奇怪……这里是……我的房间?』
茫然地让眼睛习惯了一阵黑暗后,在头脑思考出头绪之前,嘴巴中先泄露了这样的词语。这一来,秀丽才终于注意到自己是横躺在自己的卧床上面。
『……???』
她茫然地摸索着微妙的模糊记忆——在断断续续的画面连接到一起的瞬间,她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咦?为什么我睡在这种地方——难道说刚才全都是做梦——唔,呕。』
被好像眼珠都要翻转过来一样的严重目眩所袭击,她摇摇晃晃地用手撑住了床面。
……吐出的呼吸都满是酒臭气,让她说不出的恶心。
她用手摸索着旁边的小桌,找到水杯后一口气灌了下去。
『……不是……梦啊。……我、我赢了……呢。』
管尚书确实说过,只要她能把最后的那个几乎要呛死人的酒全部喝光,他就认输。自己应该是已全部的体力和精神力为代价而——喝光了才对。
那之后好像有什么人把她送回了绍可府。
如果能够得到管尚书的承诺,至少也算是上了一个台阶。
……多半应该,没事。
秀丽因为安心而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过那个充斥在里面的酒臭味让她的心情立刻低落了下来。
不知道该说是无奈还是脸红的感受让她沮丧的耷拉下了肩膀。
『……我这算什么嘛,眼看就要十八岁的女孩,这个样子实在……』
突然将视线转向了庭院——秀丽开始摇摇晃晃地从卧床上爬了下来。
一方面是为了醒醒酒,一方面是因为她曾经决定,一旦完成了工部攻略这个第一目标,就要去看一下某样东西。
虽然是裹了好几层衣服才来到庭院的,不过也许是残余的酒精的作用吧,她并没有感觉有多冷,那种扑打在面颊上的刺骨寒气反而让她觉得很舒服。
她步履蹒跚地摇晃着靠近了目标,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树木。
『……啊啊,真的……长大了呢。』
是刘辉送给她的,樱树。
距离绛攸向她询问是否打算成为官吏,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
(明年也许会结下一两个花蕾吧。)
难怪父亲在书信中如此表示,不知不觉它已经长得如此大了。
秀丽用手环绕着还称不上粗壮的树干,将额头贴在了上面。
在那个酷热的夏天,秀丽的梦想还仅仅是幻想。即使知道这一点也还是无法放弃,不惜打扮成侍童的模样也要进入朝廷,就算明知道是过了夏天就要烟消云散的梦境,也衷心祷告自己能够实现一次。
可是在夏天结束的时候,梦想和这棵樱树一起落入了秀丽的掌心。
樱树是一种誓言,代表着她不会让梦想之花再度凋落的誓言。
自从在樱树下发誓要步上官吏之道后,她就决心直到能做出成绩为止,都不再和对方见面。
『……我也算是做出了一点成绩呢。算是长大了一点,对吧?……』
风就好像回应她一样吹过,让树梢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嚓,好像是踏着积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因为已经多少有了预感,所以回头后秀丽并没有感到惊讶。
比例匀称的修长身体。也许是因为面颊有些凹陷的关系吧,虽然五官的端正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脸孔整体给人的感觉却成熟了不少。不过这一点在另一个地方已经见过了。长长的头发随风飘荡,虽然勉强可以看到静静的抿着的嘴角,但是因为背对着月亮的关系,无法连他的表情地都看得一清二楚。
秀丽面对这只是维持着沉默站立在那里的他出了灿烂的微笑。
要对他说出的台词,已经在脑海中思考过上百万遍。
『——我回来了,刘辉。』

『……他的孤独,就好像是缠绕在王座上的影子一样的东西。只要刘辉还位于王位上,就无法逃避那个东西。』
自从一人把秀丽送回来后,就一直在烦恼着是等待她醒来呢,还是就这样离去的青年,最后还是没能离开她的身旁。
绍可明知道他偷偷地把秀丽送了回来,不过还是贯彻了假装不知情的态度。而且还制止了恨不能立刻去把对方赶走的黎深。
如果连做梦的时间都不留给他的话,他的心迟早会消失吧。
绍可为弟弟倒下了至少超过十杯的茶水。
『所谓的王就应该是如此吧?』
黎深鼓着面颊闹别扭一样地说道。
『是啊。可是他和他的兄长们不一样,完全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教育哦。然后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在绝妙的时期遇到了秀丽。』
如果没有遇到的话也就不会知道。说不定就可以索性看开,身为帝王就是这样的事情。
『……黎深,无论是绛攸还是蓝将军,都是优秀至极的臣下。但是,在他们两个人必须在红蓝两家和刘辉陛下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你认为他们会选择哪一边呢?』
『那当然是家族了。』
『嗯,事实上这个新年他们也没有任何迟疑的暂时的离开了臣子的位置,为了红蓝两家的工作而奔走。他们完全没想过这样会让陛下变成一个人孤单单地工作吧?因为红蓝两家比起陛下来更要优先,这种家族的气质已经无意识的渗透在了他们体内。……如果是在陛下还是皇子的阶段就相遇的话,也许又会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和刘辉陛下的相遇还不到两年的时间……』
如果要让绛攸和楸瑛在今后对于陛下的自身奉献上胜过于黎深以及蓝家兄弟们的忠诚,一定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所以追根究底的话,对于那两个人——不,是对于今后相遇的任何人来说,刘辉陛下也自始至终只是「陛下」。没有任何人需要名为「刘辉」的男子。在清苑太子和先王陛下都已经不在的现在,已经这一辈子都不会出现直呼他名字的人了吧。』
绍可闭上了眼睛。……在来到府库是他喃喃自语时的话语,好像冰冷的露水一样落入了绍可的心中。
……他绝对不会说,自己寂寞。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不允许他这么说。
『刘辉陛下本身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也知道自己作为君王已经多么幸运,已经拥有多么出色的部下。他知道绛攸和蓝将军的存在有多么可靠,也很高兴他们想自己献上的忠诚,也明白他们也许会成为贯穿自己一生都无可替代的重要栋梁。寂寞这种东西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奢侈。这个他也很清楚。所以就算他注意到了,不管多么亲密,在他们和自己之间也隔着一层肉眼无法看到的薄膜,他也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知道就和无法摆脱影子一样,这是在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可是呢。』
绍可维持着闭着眼睛的状态,深深叹了口气。
『……他看到了原本不应该看到的梦境。没有影子的自己的梦境。』
黎深好像有些焦躁一样,让扇子发出了啪的一声。
『你是说那就是秀丽吗?』
真的是除了那个时候以外,就不可能再次看到的梦境。因为陛下装出了昏君的样子,所以相信这一点的秀丽才会接受霄太师的拜托。正是因为当时的秀丽对于陛下很有意见,所以她才没有任何顾虑。如果要让秀丽对于现在的刘辉作出同样的事情的话,就算是秀丽估计也很难办到了。因为那是秀丽并不认同陛下的前提下才做得出的事情。正是因为两个人在那种时候,那种条件下相遇,所以才能做得出的,没有影子的梦——
『……秀丽啊,对于刘辉陛下来说,多半是在没有使用命令,而是进行请求后就呼唤了他的名字的唯一一人。而且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只有她一人。正因为如此,只有在面对秀丽的时候,刘辉陛下会展现不同的表情。』
绛攸和楸瑛觉得不对劲,就正是因为如此。
只是因为乍看起来态度上没有差别,所以他们不明白而已。他们会觉得陛下在他们两人面前和平时一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陛下完全是用平时的态度和他们接触。可是,之所以只有在陛下面对秀丽时他们感觉到不对,是因为那不是他们至今为止所见过的『刘辉』的面孔。虽然不是针对他们本身展现的,但是通过秀丽,他们两人一直都看到了『刘辉』的面孔。因为和秀丽在一起时都是『刘辉』,所以当他用『陛下』的面孔进行普通的应对后,他们就不由得感到了很大的不对劲。面对秀丽的面孔,和面对他们的面孔,表面相似,实质却完全不同。
如果是说能让他觉得可以依靠的对象的话,那么绍可以及宋太傅等人都可以算上。当然也包括绛攸和楸瑛。
可是,能够接受『刘辉』存在的人,现在就只剩下了秀丽。
在明知道这一点的情况下还允许秀丽的漫长旅行的刘辉,让绍可从心底感到尊敬。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专心致志地思念着秀丽。
『没有人可以代替秀丽啊。在作为明君而声名远播的同时,他的每一句话也都将成为「王命」,就算后宫中迎娶了其他的女性,让他们称呼自己的名字,那也只会被认为是命令而已。如果完全不知道的话还好。可是他……又做了那场梦。』
面对还是带着不满表情的黎深,绍可露出了苦笑。
『……如果我这么说你也许会明白吧。他啊,比起你或是龙莲来,都要更加更加孤单。毕竟你还能找到秀丽、绛攸,以及黄尚书和悠舜。而且今后你能掌握的重要的人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龙莲通过秀丽以及影月的存在,今后也可想而知会一点点地增加重要的东西。静兰也是。如果他走上了作为君主的道路,就不可能再让蓝将军或者白大将军直呼他的名字,然后一起喝酒了吧?现在的静兰只要希望的话,就可以把重要的东西都掌握在掌心之中。可是呢,「刘辉」陛下,在今后一生中都无法在获得任何东西了。』
黎深第一次失去了表情。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刘辉陛下只能紧紧抓住唯一的梦想。因为他知道,如果失去了这个的话,他的手掌中将不会再留下任何东西。』
当时,他将脸孔贴在桌子上,轻声的嘀咕。
[『秀丽她,是否还会呼唤朕的名字呢?』]
那个刹那的梦境的残香,是如此的甘甜,却又如此的无奈——一直残留在心中无法舍弃。因为已经看到了,所以无法再装成没有看到。
因为害怕在分离的时间内这个梦境就已经遗失,因为害怕确认这一点,所以陛下一直磨磨蹭蹭的拖延着和秀丽见面的时间。
可是,他不可能永远不去见她。
对他而言已经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失去了秀丽的话,他一定会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吧?)
不会在被任何人叫起,只能在不断落下的冰冷的雪片下枯萎。
正因为拥有聪慧、温柔的心灵,所以才会注意到永远的孤独。而且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的心并没有脆弱到可以用崩溃这个手段来逃避的成都——所以一切都只能埋藏在心内。
他只能孤单一人地,一直行走在冰一样的君王之路上。
『刘辉陛下没有奢望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我们逼他坐上的王位上不断努力。而他唯一的任性……就是秀丽。』
啪嗒,黎深的扇子响了一下。
『那关我们什么事。』
黎深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寒光。
『不管怎么样,为了秀丽着想的话,都不能把她交给那个只会流鼻涕的小鬼。难道不是吗?哥哥。』
绍可低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看起来好像在摇晃。
因为刘辉手扶着头,好像祈祷一样的低垂着脑袋,所以秀丽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下意识地朝着他伸出了手。
但是因为秀丽本人脚腿也已经不太听使唤的关系,所以她自然反而因为一阵眩晕而让身体倒了下去。
——等她注意到的时候,刘辉已经揽住了她的腰部,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秀丽。』
『嗯?』
『秀丽……秀丽。』
刘辉用干涩的声音,不断呼唤秀丽的名字。
用面颊磨蹭着她柔软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刘辉轻声地嘀咕了出来。
『……你遵守了,约定啊……』
——我希望你看到的不是陛下,而是我。秀丽做到了刘辉对于她的请求。
刘辉知道,自己既然是王就不应再这么任性。他也明白,就算秀丽误会了她的意思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可是虽然明白——他还是害怕真地面对这一幕。
虽然想要见面,但是又害怕见面。可是不能永远地避而不见。既然一度抱起了沉睡的她,就无法就在这么离去。
……而不管什么时候,秀丽都可以像摘花一样轻易地夺走自己的心灵。原本任凭他拥抱的秀丽,因为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而扭动了一下身体。
『……其实啊,说老实话,我也烦恼了很久呢。毕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这个人越是距离遥远的话,就越觉得你是个好君王。可是……』
在晋见的时候,秀丽见到的是过于拼命的想要维持君王的脸孔的刘辉。那种竭尽全力维持快要剥落的君王面具的样子,和提心吊胆的害怕山茶花掉落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
他并不是游刃有余的君王。她还在边缘的地带勉强支撑。
而他那种总觉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也让秀丽有些担心。
『没关系……那种事情没有关系的。』
刘辉抱着她的手臂加重了几分力量。

即使犹豫过,可是秀丽还是用爽朗的笑容呼唤了自己的名字。这已经让他无比的高兴。
因为终于目睹到了对方发自内心的微笑,所以秀丽也好像被他带动了一样笑了出来。
『……对了,秀丽。』
『我知道。浑身都是酒臭吧?』
『嗯,相当浓厚。』
『……你就不能说的客气一点吗?』
如果换成秀丽以外的这个年纪的少女的话,听到这番话后绝对会因为过于害羞而一把推开他跑掉。
『不是,我不是说那个。』
刘辉把脸颊贴在秀丽的头发上闻着味道。居然在外面的寒风吹拂下都没有消散,是在只能用厉害来形容。……而且在送秀丽回来的时候他就怀疑过。
(这个味道……该不会是茅炎白酒吧……)
这可不是应该在斗酒中出现的东西。因为度数太强,喝下去也就没什么可比的了。但是——
(怎么想都是这个味道……而且还有其他的……)
面对耸动鼻子闻来闻去的刘辉,秀丽的额头冒出了青筋。这绝对是屈辱。
『抱歉了,我就是一身酒臭的女人!拜托你不要再闻了。』
『……哪里,因为不管哪个都是最上等的名酒,所以对爱酒的人来说这个味道反而是无比诱人吧。不过管尚书喝的酒居然比朕的还要好呢……可恶,这个就连我都没有喝过。』
因为是在耳边发出的呢喃,所以秀丽颤抖了一下。
但是就算想要离开,因为酒上了头的关系,身体完全使不上力。
『……亏你居然能喝这么多啊。』
『因为有必要让他们见识我的毅力啊……虽然说起来很丢人,但是我的长处到现在还只有这一个。』
『我并不觉得意外……你别看绍可那个样子,其实他很能喝哦。』
『咦?是这样吗?他在家里基本上都不喝啊。』
『他相当能喝。不过因为他说过自己的夫人比她要强得多,所以这也算是血统吧。』
秀丽一时间相当沮丧……居然和影月正好相反……
刘辉微微挪开了上半身,在鼻子几乎能碰触到的近距离凝视着秀丽的面孔。他用指尖撩起秀丽两鬓的短发,然后轻轻抬起她的下额让她的面孔沐浴在月光之下。双手到被他搂住的秀丽无法动弹,只好无奈地决定观察刘辉的面孔。
端正白皙的美貌还是一如既往,但是还是——
『……在晋见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怎么好像很疲劳的样子?』
『……因为正月难免都很忙啊。』
『啊,这倒也是……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总觉得你看起来比以前还增加了两城的男子气概。那个,该怎么说好呢。啊,对了对了,是有了阴影的感觉吗?』
其实刘辉自从受到了秀丽返程大报告,就一直闷闷不乐的烦恼来烦恼去,连觉也没睡好的关系。
刘辉低垂下长长的睫毛,轻轻拂开了秀丽脖子上的头发。
『秀丽也更加美丽了……而且不止是增加了两成。』
秀丽瞪大了眼睛。
『啊?啊,晋见的时候是因为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的关系吧。而且绝对是山茶花更引人注目。如果看到现在的我,大家还是会觉得只是清秀的程度吧?脸孔什么的根本没有改变。』
刘辉闭上了嘴。其实她已经拥有了比山茶花都黯然失色的光彩,只不过本人还没有注意到而已。那种从内部渗透出的魅力,就算去掉了一切的盛装,也不可能消失不见。
……不过因为外表本身没有改变,她没有注意到也不奇怪吧……
『啊,没有戴冠冕是不是不太好呢?因为吧「蕾」设计成了花簪,所以就没法再佩戴冠冕了。我也问过悠舜,但是他说因为不是元旦,所以没有关系。然后因为大家说什么光是花簪的话不好看,所以不容分说就给我带了满头的花,结果变成那个样子。啊,不过呢,所以我想到了一点事哦。』秀丽不由自主又埋头于思考。
『我是不是应该提议女性官员的准正装以下的装束不要包括冠冕呢。毕竟这样轻松得多。虽然我的冠冕已经比普通的小了一些,但还是很重很硬,让肩膀都酸痛得要命。而且头部也被压得很疼。如果就连我都是这种感觉的话,那么对于其他女人一定更加痛苦了。要是上了岁数那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是正装的话还可以忍耐,但是非正装的时候也这样就太难受了,所以如果不使用冠冕,而是用簪子或者是宽幅的发带颜色来表现官位的话应该也可以吧···如果是现在提出的话,可以趁着大家都忙比较容易通过吧?我觉得能让身体轻松的办法还是快点变成正式规定比较好。』
秀丽的眼神开始浮现生机勃勃的光芒。
『啊!我居然不小心说了出来!刚才的你就当作没听见吧。就算我今后上了奏章,你也要装成事先不知道哦。这么说起来你是陛下啊。好像有点不太公平吧?』
刘辉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秀丽还是在摆出官吏的面孔时更加生气勃勃啊。』
『那时当然吧。我现在可走在一直寻找的梦想的正中央呢。这些都多亏了你哦。』
好不容易才让手臂有了活动空间的秀丽,嘭的拍了一下刘辉的脊背。
『谢谢。』
刘辉再次用力抱住了秀丽。他的眼睛,突然好象玻璃珠一样失去了感情。
『……如果让朕坦白的话,朕……没有秀丽,非常寂寞。』
『嗯。』
『我爱你。』
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在秀丽听来和『寂寞』没什么两样。
『……我爱你。』
一面拥抱着他一面轻轻倾吐着的声音,小到了似乎会被树叶摩擦的声音遮盖住的程度。
『我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爱你。』
他好像小孩子一样用面颊在秀丽的头发上磨蹭。冰冷的手指好像确认存在一样沿着秀丽的脖颈,摸索着她的轮廓,停住了下颚的部分。因为下颚被抬起而仰起头后,面对的是至近距离下的、好象会将人吸入一样的双眸。继续持这好像是忍耐着哭泣的表情,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拉过了秀丽的头部。嘴唇就好像索取心灵一样的凑了过来。
看起来仿佛重叠在一起的双唇,却在千钧一发的地方被秀丽雪白的手掌遮挡住了。
『……』
维持着这个模样,两人在沉默中暂时彼此凝视。
不久之后,遮挡着自己嘴唇的手掌悄悄松开,刘辉轻轻的嘀咕了一句。
『……朕不在意什么酒的味道哦。』
『可我会在意啊!不对不对——你给我在这里正坐。』
至今为止的氛围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在秀丽严厉的指导下,刘辉莫名其妙但是规规矩矩的在樱树下面正坐下来。于是秀丽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想要接吻(而且是未遂)却被要求正坐,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刘辉忍不住想。
秀丽不紧不慢的咳嗽了一声。
『你给我听好了哦,其实呢,在茶州我啊……对于人生进行了很多思考。』
『嗯,嗯。』
虽然还是搞不清楚,不过刘辉决定还是先老实的随声附和为好。
『结果呢,我注意到自己好像破绽很多的样子。』
『……』
你现在才注意到吗?刘辉忍不住想。而且这些破绽,大部分都是因为秀丽本身的温柔和爱情所以那些被吸引的对象(←自己)也特别容易趁虚而入。
(毕竟甚至到了肯和我在一张床上睡觉的程度啊……)
刘辉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遥远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是梦境一样。
好像泉水一样溢出的温柔,让他不只一次的对秀丽伸出手。抓住这样的机会,好像撒娇一样索取着爱情,刘辉就是靠着这样不只一次的填充了孤独。
『所以我已经决定了,今后要多打一些精神。』
『咦?怎么会这样!』
刘辉不由自主泄露了真心,但是马上又重新调整了想法。秀丽本身能够击退那些凑上来的害虫的话,至少能减少不少不安。但是。
『什么叫怎么会这样!』
『朕觉得你完全可以把朕当作例外嘛。』
『那么,你刚才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毕竟顺水推舟地就想要那么做了不是吗?……连接吻也不行吗……太严厉了』
『——我还决定了一件事。』啪,秀丽用手掌打了一下地面。
『你仔细听我说。』
『哦。』
『这个嘛,我仔细想过后决定了,虽然这种机会难得一见,不过要是有男人对我动心的话,我还是尽可能的迅速做出回答的好。』
刘辉扭动了一下身体。
秀丽再次咳嗽了一声。
『现在正好,我会好好说清楚,所以你一定要仔细听哦。』
『不要!』
面对一电光火石的速度调转面孔的刘辉,秀丽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喂喂,你居然给我赌起耳朵来!我说你啊,既然是男人就做好心理准备竖起耳朵听清楚!』
『不要,你这是男女差别待遇!』
『不要给我说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就在两个人在樱树下推搡的期间,刘辉突然严肃地看着秀丽。
『你给我听好了,虽然然朕说了朕爱你,但是朕可一句也没有说想要听到你的答案!』
『这算什么意思!啊,我明白了,你这就是所谓的做过了就跑!』
『做过了就跑!你也太能冤枉人了吧?根本就什么也没让朕作不是吗?这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再说了,朕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在一夜情后就逃跑既失礼又浪费的事情。
面对真心冒出怒火的刘辉,秀丽吃了一惊……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自己对刘辉说了相当失礼的事情。
『不,不好意思。回头我会好好查一下那句话的意思,下次绝对不会再用错了。』
『你等一下!』
『干什么?你要教给我吗?』
『就、就是因为你会对男人说这种话才会出现破绽。如果朕是坏男人的话,现在事情早就不得了了。』
秀丽还是完全听不懂。不过她注意到话题被转移开了。
『你打算用这个糊弄过去吗?那可不行!』
『不是,但是朕也绝对不会听的!』
『你在说什么呢?伤口的话当然是在越浅的时候留下越好吧?我已经想过很多了!你不要给我捂住耳朵!可恶,你怎么这么顽固啊!』
『朕、朕当然要顽固了吧?要是那么简单就能想开的话,朕早就死心了!』

黎深恶狠狠的看着庭院那边,用扇子打了一下手掌。那个流鼻涕小鬼要怎么样都无所谓。关键的是,对于现在的秀丽而言,他毫无疑问是最糟糕的对象之一。
『既然只要叫他的名字就好,那么就算不娶过门也无所谓吧。』
听到弟弟冷冰冰的语气,邵可叹息了出来。
『我说黎深啊,如果在真心倾慕的女性口中听到「我们一辈子都是好朋友哦」这样的话,绝对是痛苦到极点的事情。』
『做好朋友有什么不好吗?那不是很棒的关系吗?』
『那么我问你,假如在你告诉秀丽你是他的叔父后,她却笑着说「我们还是一辈子保持外人的关系吧」,你也能说这是很棒的关系吗?』
『……………………』
黎深越来越白的脸孔,说明了这非但不是很棒的关系,而且简直可以媲美世界的终结。
黎深的缺点就是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人完全没有兴趣的微妙心态。
『就算如此,你至少还可以有血缘关系这条稻草绳可以抓啊……可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就什么都不会剩下了。因此如果是认真的话,不管多么丢脸也不会放弃的。就如同我一样。』
面对瞠目结舌的黎深,邵可展现出了苦笑。
『我觉得自己的顽固不死心也算是天下一绝了。就算一次又一次的被妻子甩掉,我也不肯死心。就算是在心灵接近之后,她也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坚持说「其实不结婚也无所谓吧」。』
让她最爱、最爱、最爱的妻子,比任何人都要顽固。
在好不容易听她说出我爱你的下一个瞬间,同一张嘴又会轻松地表示『不过做好朋友也不错』。这样的经历到底发生过多少次呢。
『那个可是相当折磨人的……』
被自己认定是毕生唯一伴侣的对象,让邵可体验了数不胜数的被甩经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后退。当然更不用说是做朋友。
她希望那个人成为自己的妻子。希望可以向心爱的人倾诉自己无尽的爱意。希望她能够接受自己这份情感。
因为邵可是凡人,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舍弃想要让最爱的女人把自己作为男人来爱的愿望。特别是因为他知道,这对自己而言是最初也是最后了。
『在让她成为妻子之前,我可真是辛苦到了快要送命的程度啊。虽然我不能没有她,她似乎却并非如此。我们没少吵架,而且也没少让她生气、头疼。』
黎深想起了过去感情良好到近乎过分的长兄夫妇,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你说的是我那位嫂子?』
『她也爱我。但是她总是坚持说只有那样是不行的。不对……有点不一样。她当时是说,因为爱我,所以才不能成为我的妻子。』
她好像闪电一样锐利的眼神并没有因为相爱就浑浊。『你要给我看清楚现实啊!大笨蛋!』面对恳切向他说明道理的妻子,虽然邵可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着想,但还是执著地抗拒到底。现在想起来的话,来来回回就是一句『我才不管』的自己,明显更加盲目啊。
一直处于平行线状态的吵架最后之所以能够结束,还是应该归功于邵可惊人的毅力。
在好不容易得到妻子近乎自暴自弃的承诺后,邵可有生以来第一次相信了奇迹。
『她一个人也能生活下去。不能没有她的反而是我。秀丽也和我妻子一样哦。在失去妻子之后,拯救了我和静兰的就是年幼的秀丽。』
是秀丽小小的手掌,把在绝望的深渊中茫然若失的自己和静兰拉了上来。
就算不依靠什么人,就算不获得什么人的保护,秀丽也可以一个人行走下去。那继承自母亲好像柳条一样柔韧、坚强、善良的心灵,不管发生什么也不会折断。
正因为如此,想要获得那颗心才格外困难。
不依靠他人,也不寻求保护,不管面对什么样的难关也要靠自己的力量跨越。如此飒爽前进的女儿,根本没有给男人留下帅气的伸手相助的空间。
可以给与他人洋溢的爱情,自己却什么都不需要。就算想要为她做什么也无事可做。如果想要获得这样的女性,男性就必须展现出其他的东西。
就如同邵可拼命对妻子做过那样。
『……想要让秀丽带着爱情过来可是相当困难哦。虽然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毫不吝惜地把感情投注到他人身上,不过因为成为官吏的关系,她对自己的梦想越发的一心一意。所以难度就更加提升了吧。我觉得反而是政治婚姻也许会让她干脆点头吧?』
『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让秀丽进行政治婚姻!』
和亲生父亲的满不在乎相反,反而是叔父大人恨不得跳起来猛烈反对。
『我可是很努力的强忍住了烧掉或是丢掉的念头,特意选出了相亲的对象资料带过来。是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
邵可再次眺望着从中午起就一一检查过的求亲人士的资料。
『因为玖琅给了她那个木简,所以迟早周围人都不会放过秀丽吧。而且现在的秀丽如果考虑结婚的话,就必须是在家世、官位、才能上都经过考量的政治婚姻。你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早早的挑出了候选人拿过来的吧?就算在我看来,也都是很不错的人选呢。』
黎深哼的拧过头去,然后轻轻的嘀咕了一句。
『……我可绝对不想把她交给蓝家。』
『哦。』
『也不想把她让给七家。』
『嗯。』
『应该说我不想让她嫁进任何一家。』
『这个嘛,如果一直维持着红家直系的身份对于她的出人头地倒是比较方便。虽然还不如蓝家就是了。伯邑也是个好孩子。虽然比秀丽小了几岁,但既然是玖琅的孩子,前途必然不会糟糕。』
『……在让他迎娶秀丽之前,伯邑也许就会和哪里的女孩子私奔了哦。』
『啊,也许是吧。』
黎深恶狠狠的瞪着笑嘻嘻喝茶的邵可。
『你想要说什么,哥哥?』
『应该是你想要说什么才对吧?玖琅已经开始行动了哦。』
『我应该教育过绛攸自己的道路要自己选择。』
『不是你,那是你夫人的教育成果吧?』
黎深一口气把杯中的茶水喝下去。到了这个程度,恐怖的父茶也因为太过稀薄而和白水没什么太大区别了。或者说那个还能不能成为茶也是个疑问。
哐!杯子放到了桌面上。
『……与其给了其他男人的话,还不如让她成为我的新娘!!』
邵可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面对毫不迟疑地干脆大叫出作为叔父而言的禁断台词的弟弟,邵可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
『不会无法忍受而抛弃这样的你,还能够作为夫人和你相处下去的,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百合了吧。虽然很对不起黄尚书,不过我真的觉得幸好她能够嫁给你。绛攸能够成长为出色的青年也是托了百合的福啊。』『请你不要说那种好像喜欢八卦的老太婆一样的话。真是的,她都变得那么美丽的回来了!要人怎么办才好啊?哥哥你就不在乎她被不知底细的混小子抢走吗?』
『哈,最后还是要看秀丽自己的决定。而且你不用担心,照现在这个样子,秀丽还不会选择拉起刘辉陛下的手的。那孩子很聪明。』
咚,这次是邵可把空的茶杯到了桌子上。
『而且,刘辉陛下也很清楚……如果他的想法和我的考虑一样的话,刘辉陛下应该比以前的我更加慎重、坚强而且小心翼翼。而且真的是非常拼命哦。』
他想起了直到最后的最后还在拒绝自己的心爱的妻子的话语。
[『我的夫君啊,有些事情不是只靠爱与被爱就能解决的。』]
……他觉得,非常相似。
『无论是君王结婚,还是官吏结婚,都已经是政治问题。彼此的感情如何反而要在其次。刘辉陛下是原本就很清楚,而秀丽则是在茶州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才会面对面交锋。无论是秀丽还是刘辉陛下,都一步也没有后退吧?刘辉陛下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面对秀丽、朝廷……缥家,以及以你为首的婆婆一样的官吏们。不知道他可以坚持到什么样的程度啊。』

——秀丽的答案,在她前往茶州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那个时候他也很小心地避开了最后通牒。如果在这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听到的话,以前的功夫不都等于白费了吗?
『你要明白!朕、朕是有远大计划的!』
刘辉为了不输给秀丽,努力的表现出严肃的态度。
『我再说一遍。我应该一次也没有说过要听你的回答。』
『你不是刚刚才说过什么爱不爱之类的很丢脸的台词吗?』
『那个,那个只是为了补充精神才说的。我很寂寞,而且……因为你会返回茶州,所以要补充一下精力……也就是说只要你知道朕的心意没有改变,目前来说就足够了。』
『我想要早点分出胜负啊!』
『朕的布阵还没有结束,所以绝对不行!』
『你以为自己的敌人会说那好吧,就这么乖乖听话吗?』
秀丽呼呼喘着粗气,狠狠的瞪着刘辉。
『……你以为完成了布阵就能有帮助吗?』
『就是为了有帮助才布阵的吧?』
『没用的。』
『那就到时候再说!总之现在就算你进攻,朕也只会选择逃跑!』
刘辉闹别扭一样的扭过头,轻声嘀咕了一句。
『至少也要给我一个进行最初也是最后的赌局的机会嘛!』
秀丽缓缓叹了口气。
……她知道。就凭他所拥有的权力,秀丽本人的意志其实根本没有意义。明明只要说一句话就能让一切结束,但是他却不那么做。
他自始至终都尊重秀丽的意志。
不仅如此,他还在筹划什么。所以他表示在那之前不需要回答。
『……即使我保证不会有所改变。』
『不好意思,朕很有耐心,而且特别不懂得死心。』
不可能死心。
刘辉想要的,并不是友人的秀丽。
『……好吧。那我现在就不说了。算是暂时休战。』
在靠着樱花树盘腿坐在那里的刘辉身旁,秀丽也同样靠在树干上,摊开双腿坐在了那里。
『……可是,如果我在那之前就和什么人结婚了的话怎么办?』
『嗯,只有这一点让我担心。不过你不是在春天保证过,在那之前会通知朕吗?』
『然后你就从我身边踢走我未来的相公吗?』
刘辉好像霜打过的叶子一样垂下了脑袋。
『……朕也许……会这么做。朕不能保证。』
『你还真是老实啊。』
秀丽啪的用手弹了一下刘辉高到让人觉得可恶的鼻梁。
『我问你一件事。你打算让我回茶州吗?』
『……?当然。』
『谢谢。我会记得你这句话。』
就算诉说寂寞,也绝对不说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就算表示了我爱你,也会像这样松开秀丽的手。从来不会说出请你等我这样的台词。
秀丽决定记住这个从来不会把感情强加给自己的刘辉。
就算,那个时候会真正的到来。
因为刘辉自始至终都那么坦率,所以秀丽也坦率地表示。
『就算我爱上了你,也一定会说出和今天一样的话。』
『朕知道。所以我现在不会说。』
『你每次都让我说出很过分的话。』
『因为朕不会受伤,所以没关系的。而且我知道其实你有多温柔。』
刘辉伸出双手,握住了秀丽的手。秀丽没有挥开。
好像冰块一样寒冷的手掌,就好表示刘辉的寂寞一样。
东边的天空开始泛白。在两个人亲密的手拉手眺望着那边的同时,刘辉轻声嘀咕了出来。
『……秀丽。』
『嗯?』
『……还是不能接吻吗?』
虽然好像是小狗一样寂寞的声音,但是秀丽并没有被骗。
『不行。』
在严厉拒绝之后,秀丽偷偷的决定,不能告诉他那个时候自己差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面对从头到脚完美的转变为化石的绛攸,玖琅揉了揉太阳穴。
『绛攸……你认为不是你的话,谁还能成为黎深哥的继承人啊?伯邑吗?』
『那个……我,已经被给予了李姓……』
『啊,对那个我也很吃惊。就算是讨厌红家,也不用给自己的孩子冠上其他的姓氏嘛。抱歉,因为我没有想到,所以什么都没能为你做。』
面对性格超级认真的玖琅的谢罪,绛攸露出了苦笑。性格相差到这种程度的三兄弟还真是少见。
『实际上比起伯邑也是你更适合担任红家宗主。因此一开始我就是把伯邑作为你的辅助来教育的。因为那家伙把你当成哥哥一样崇拜,所以这样他反而更加高兴。』
『啊——您、您说什么?』
红玖琅的为人就是一旦下定了决心,不管使用什么手段都要达成目的。绛攸这时候才想起来,因为他的缘故,就连那个黎深都不得不坐上了红家宗主的位置。太、太厉害了。
『不,那个——玖、玖琅大人……』
『你再磨蹭下去的话,秀丽可要被其他家抢走了。我和黎深哥并没有隐瞒将那个木简给予秀丽的事情。只要有一定眼光的人,就会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吧?当然了,你也是。』
绛攸倒吸了一口气。
『没错——那件事已经表示出,秀丽位于能够左右红家宗主的位置上。当然,只要调查一下,她身为红家直系长女的事情也很快就会被发现。对于明白这一点的实力者们而言,她的价值现在已经升到足以和公主匹敌的程度。现在这个时候,黎深哥哥那里大概已经收到了络绎不绝的提亲了吧?拥有红家直系血统,又可以左右红家的女孩,足以让他们心动到不惜一切工本的程度。』
『玖琅大人——是预料到这一点才把那个木简……』
『因为这样可以方便我选择具有将来性的男性。』
这其中的意思,绛攸清楚到不能再清楚的地步。
玖琅的表情纹丝不变,再将有开口之前就抢先对他的想法表示了谅解。
『我并没有勉强你们结婚。但是,在想要作为官吏向上的时候,红家之名就会成为武器。如同在茶州时一样。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好像茶仲障一样执著着秀丽血统的家伙也会增加。我只是想要在玉石混淆之前现行挑选出玉来。如果是能够注意到那个木简,至少就证明了他们有配得上秀丽的资格。黎深哥哥也是因为那么认为,所以才默认了那个木简的事情。而且特意出席宗主朝议,为秀丽的价值作出了背书。』
玖琅用手指弹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绛攸。如果现在的秀丽考虑结婚的话,就需要一个拥有相当的地位、家世、能力,而且能够理解秀丽的对象。对不对?』
『——』
『你当然也该知道,这不是出于体面之类的理由。而是想要晋升的话,就必须要这样。不管别人说什么,权力都始终不会没有用武之地。假如秀丽不是红家直系的长女,那么在茶州的事情就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了吧?而且首先陛下就不会让她作为州牧前往那里。如果不是因为她是红家直系,茶一族就没有任何踌躇的理由。那个名叫香玲的女孩也是因此才挽回了一条性命。追根究底的话,真正牵制了茶一族动作的还是这个身份。有权有势的家族力量,在现实中一定会派上用场。正因为如此,想要出人头地的男性会希望迎娶家世良好的女孩。而且——』
玖琅的目光笔直,甚至有些冰冷的贯穿了绛攸。『秀丽希望出人头地。不对,是她无意识地知道,必须出人头地。』
『……』
『如果打算采用女性官吏只到秀丽为止的话,那么其实出不出人头地都无所谓,和什么人结婚也都无所谓吧。就算在适当的官位上辞官,也不会有人罗嗦什么。但是既然并非如此,秀丽就有必要出人头地——而且是登上万人认可的最高官位。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女性录用就不可能再得到认可。秀丽的故事也会单纯的作为陛下的一时兴起,作为风流韵事而结束。这也是理所当然。既然都已经动用了陛下和国家之力改变了制度,当然不能用一句「我只是想要做官吏试试」就打发掉。再让大家真正认识到女性参与正是确实实在价值之前,秀丽的价值始终都脱不了风流韵事的范畴。不仅如此,甚至会出现宣称「反正女人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贬低女性整体的家伙。秀丽所背负的,就是这样的东西。难道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
『反过来说的话,如果不是看到秀丽体内那种要一直向上的精神,以你为首的高官们应该也不会起那个推行录用女性官吏的制度吧。……茶州的事情我也知道了。秀丽会成为很好的官吏吧。她会和你一样,成为红家的骄傲。』
仿佛无表情一样的面孔,和淡淡的安静口气,让绛攸错过了道谢的机会。
『已经无法后腿。也无法在中途示弱退场。而且原本秀丽就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不仅如此——她还会因为一心希望能和你站立在同一个场所,从而一步一步的登上台阶吧?而到了那个时候,秀丽的名字才会第一次在历史中有这意义。』
『是。』
看出绛攸露出好象回味起那一天般的微笑,玖琅在没有被他发现的情况下笑了一下。

『但是,现实非常严峻。如果想要在朝廷上出人头地,就需要拥有权势的家族作为后盾。很幸运的,秀丽已经拥有了红家直系这一无可挑剔的武器。假如没有嫁到任何一家的话——虽然听起来可能不太好听——秀丽的所有权就属于我和黎深哥哥。这个名字也足以发挥效力。』
『……是。』
『只不过,既然秀丽的名字拥有价值,那么周围的人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因为她是最优秀的新娘候补。与此同时,那些对秀丽的存在看不顺眼的官吏,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她嫁出去,以便把他从官吏的位置上拉下去吧?就算姓氏不会改变,如果嫁了人的话所有权就会属于夫家。如果被奇怪的地方抢走的话,她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当然了,这样的可能性我和黎深哥都会在事前就摧毁掉——但是总而言之,我想说的就是今后这样的话题绝对会不可避免的缠绕住修理。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事前选择出玉来。我们要确保修理就算是嫁人后也可以继续担任官吏,而且那些男人必须拥有足够的地位、家世和能力,以便代替红家作为她出人头地的后盾。』
『……』
『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你能和秀丽结婚,改为红姓,继承下任宗主的位置。而秀丽就可以尽情的在出人头地的道路上奔跑,迟早有一天掌握朝廷。这个能让秀丽也留在身边的一石三鸟之计,是我目前最想采用的方案。』
然后,玖琅非常若无其事地说出了炸弹发言。
『所以,我已经为你向绍可哥哥提亲了。』
『啊——咦?』
『家族内部的婚姻就是这个样子。』
『咦?那个,那个,等一下——太快——』
『绛攸,你不想和秀丽结婚吗?』
面对对方追问地视线,绛攸失去了语言。
『讨厌女人的你,也很难得地接受了秀丽吧?秀丽也很倾慕你。不管是哪种类型的爱情,我想你们也可以成为很好的夫妇。就算没有激烈的恋情,也可以彼此认可、尊敬、支撑,携手走过今后漫长的道路。这是作为夫妇的理想形式。我认为你和秀丽应该可以做得到这一点。而且……』
接下来的语言,被玖琅咽回了肚里。
(……也有的爱是在不知不觉中培养出来的)
绛攸是否也是如此,现在还难以判断。
『……无论是对于你还是秀丽,我认为这都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低垂着头的绛攸,猛地抬起了面孔。
咚,玖琅再次敲击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我不是说过吗?想要出人头地的男人,都会想迎娶家世良好的女孩。因为可以通过女孩获得她娘家的权力,提升自己的官位。而秀丽就采取相反的办法就好了。你拥有红家的力量,在这个年纪就成为了吏部侍郎,而且还具备出众的才能,所以就有你来成秀丽出人头地的踏板!借助她力量,拉起她的手,为她指引道路,让她名副其实的达到作为官吏的最高层。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做得到这一点。』
绛攸的眼睛睁到了大得不能再大。
他微微颤抖着手扶住额头的样子,让玖琅感到了满足。看起来他的心情还是有了动摇。
『就算要继承宗主,至少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在那之前,你可以维持着李姓好好思考。如果有你个丈夫的话,就算让秀丽成为红家宗主也没有关系。』
玖琅决定尝试一下乘胜追击。
『不过,最不适合成为秀丽的结婚对象的,就是陛下和静兰。』
玖琅的手上已经掌握了所有情报。最让绛攸介意的应该就是这两个人吧?
不出所料,绛攸吃了一惊。
『如果和陛下结婚的话就要进入后宫。不可能再继续担任官吏。不管再怎么能干,如果作为妃子参与政事的话就属于专横。如果事情变成这样,一定会有那种想要借此弹劾红家,削弱红家权势的家伙出现,让朝廷陷入混乱。秀丽不会愚蠢到连这个也不了解。如果进宫的话,她一定出于自己的意志,再也不参与政事了吧?茈静兰——就不用说了。』
正因为察觉到玖琅要说的是什么,所以绛攸什么也没有说。
『不管作为个人拥有多么高的能力,也没有意义。不管过去是什么样,现在的他也只是一介武官。茈静兰的名字可以让全商连行动吗?可以做到让当权者提供便利吗?如果需要为了修理在半刻之间筹集到百万两金钱,现在的他又做得到吗?不仅如此,他甚至无法左右一个官吏。光是有爱,光是能在身边支撑,不会派得上任何用场。实际上在茶州他也没有起到太大作用。如果他原本是文官也就罢了,武官的话再怎么晋升也没有意义。……算了,也许该说不愧是他吧,他自己也很清楚的样子。就算结婚也只会成为秀丽的绊脚石。而选择了这个的就是他自己。因为明明有过成为文官的机会,他却因为过去的关系而进入了右羽林军。』
玖琅毫不留情。——而且……非常正确。
『算了,这些话也不过都是以是否和秀丽结婚为前提的。你只要在脑子的某个角落记住就好了。』
玖琅缓缓地站起身来。
『只不过,时间不会等人。状况随时都在发生变化。实际上已经络绎不断地有人向秀丽提亲,这其中也包括了蓝龙莲的名字。』
绛攸的表情刷地产生了变化。
『蓝——龙莲!?』
『不错。蓝家最初就算打算迎娶秀丽,多半也是以蓝楸瑛作为候补的。但是秀丽和蓝龙莲在国试上相遇,与杜影月一起在她心目中占据了特别的位置。——这样蓝家当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蓝龙莲』不是生来的姓名,而是被选择的人才能继承的名字。这个取自蓝家纹章『双莲龙泉』的名字,在蓝家的漫长历史中,也只是偶尔会冒出来一次。而继承了这个名字的人,基本上都成为了蓝家的宗主。
知道这个名字意义的人,在整个朝廷中也只有一小部分而已。
玖琅彻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算了,他们看起来也只是试探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我只是要告诉你,如果像这样磨蹭下去的话,就有可能被其他家族抢先。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玖琅对绛攸轻声说道。
『我衷心希望,你也能认为自己是最适合秀丽的对象。』
然后,玖琅离开了房间。

『静兰,你是不是也该去休息一下了?毕竟你也喝了那么多。』
楸瑛好象关心一样地咚咚地拍着他的脊背。就算他狠狠地瞪了过去,蓝楸瑛也只是和平时大不相同,笑得非常奇怪。
『我没想到还能有和你如此喝酒的一天啊。两位大将军也都非常满足哦。因为又增加了能够跟得上他们的部下。你不用介意在斗酒时输给他们的事情。不可能赢得了他们的。……而且我也输了嘛……』静兰以前一直觉得在这种什么也没有的场所喝酒是很麻烦的事情。
『我都说没事了。下次我会小心让他们不要在你脸上乱画的。没办法,这也算是他们喝酒时的老毛病了。……不过,哎呀呀,没想到胡子和圆圈都这么适合你呢。能够让大家笑成那样也是很厉害的事情哦。所以你不要再这么生气地挥舞宝剑了哦……』
必须让心灵披上铠甲,如果不无懈可击就活不下去的遥远过去。明明知道已经不需要那个样子……却还是主动选择了那样。他原本认为那样的才是自己。可是——
『好不容易能和你一起喝酒,大家都很高兴哦。因为你平时总是逃得那么快,所以格外觉得难得。对了对了,有很多后辈都表示想要向你请教哦。好不容易等到你正式入军,你却一下子跑到茶州去,大家都失望得要命。如果不介意的话,在你走之前和他们好好练练吧。』
在正在进行着第三十六次斗酒的两位大将军发出『也要和我比试』的怒吼的同时,长枪和大剑都朝着他们飞了过来。静兰闪开了这些会致命的凶器后,它们全都戳进了桌子直到没柄。
原本认为烦人的吵架却不可思议的温和,那番话传进耳朵的时候也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大家都很期待着你的回来。』
能够听到体贴的真心话的场所,明明随时为他开放着,他却一直选择了无视。
……在前往茶州之前,静兰只要有邵可和秀丽就满足了。他主动选择把自己封闭在那个能够保护两人的箱子中。可是不久之后,秀丽主动走出了箱子。追在她后面的静兰,原本以为会移动到其他的同样的箱子中,结果却发现并非如此。
『……嗯?啊,不过也是。毕竟秀丽不是那种让你不能不为她做些什么的,什么也不会的女性嘛!』
自己好像无意识地嘀咕了什么,于是得到了楸瑛这样的回答。虽然干脆的回答让他有些恼火,但是怒火很快就随着酒水一起消失了。
……不要妨碍秀丽,在茶州的时候,燕青曾经如此反复强调。
无论是燕青、影月还是悠舜,他们都很清楚要走的道路和自己所在的位置。……只有自己一个人,始终没有对为什么前往茶州得出答案。燕青只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从箱子中走出的秀丽,和至今为止那个甘于接受保护的她不一样,主动选择了不能不靠自己的力量披荆斩棘的道路。面对已经确定了该做的事情的她,只是茫然地伸出手过去的话,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是因为想要和至今为止一样待在她身边就决定前往茶州的自己,对于家人和武官的分界线,红秀丽和红州牧的分界线,始终都还是掌握得十分暧昧。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半吊子,所以迷失了维持距离的分寸。——而箱子已经毁坏。
(……道路。)
不能不进行考虑。这次无法再找任何的借口,无法再以任何人作为理由。
……即使如此,自己也还是可以『选择』。因为还有不止一个人对自己伸出了手。
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变成孤单一人的弟弟的身影。
——和以前的自己一样,弟弟今后,乃至于一辈子都必须位于那个只容许完美的场所。孤单单一个人面对早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而且也没有选择可能的道路。
当年的自己还有年幼的小弟弟,但是,现在的弟弟身边却没有任何人。
不再是皇子的自己,已经无法再对他伸出手去。
他看着那个叹息着拔起戳在桌子上的大剑的男人。
他还记得在遥远的过去,这个男人对自己露出的面孔。在跪下的他低垂着的面孔下面,隐藏着和他口中的敬意相反的,对蓝家的忠心耿耿。
是因为小孩子还不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吧——他记得自己当时发出了冷笑。
和他之上的哥哥们一样。就算彼此相信,也无法付出最终的信赖。在有用的时候就要利用。蓝本家的男人下跪称臣,王家的男人接受他的效忠将他收为属下,始终都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而已。
直到现在他也不怀疑这一点。
现在的蓝楸瑛和李绛攸无论如何都还是无法成为『清苑太子』,但是——
静兰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刘辉的心灵依靠,还是留下了唯一的一个。
静兰从心底向上天感谢那两个人奇迹一般的相遇。
然后,他想了起来。最开始选择武官的时候,自己是想到了什么。
自己的幸福,位于什么地方。
于是,他看到了『道路』。
『这么说起来,我一直都想要问你。』
一面拼命努力着不要和正在进行第三十七次斗酒的大将军的视线撞到一起,楸瑛一面在拔出了大剑后继续去挑战长枪。虽然静兰很难得地喝醉了,不过楸瑛多半也醉得不轻。否则的话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吧?
『如果,在陛下和秀丽之间只能选择一个的话,你会怎么选择?』
微微睁开了闭着的眼帘,静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毫不迟疑地说出了答案——然后这次终于深深地坠入了梦乡。
楸瑛很辛苦地把长枪拔出来之后,在自己的杯子中倒了杯酒。
『原来如此啊。』
他一面苦笑一面试图倒酒,不过在视线转向窗口后就停下了动作。
因为穿着不合时宜的文官服饰的友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所以他开始准备新的杯子。
『真没想到他居然能找到了这里……啊,原来如此,如果不努力去思索道路的话,反而不会迷路吗?』
因为没有去依赖原本就很不可靠的方向感,所以才能如此到达目的地吧?
是什么东西让绛攸的注意力全都被夺走,很容易就可以推测得出来。
楸瑛想起了来自兄长们的书信,以及突然在贵阳出没的小弟。
……在水面下,确实有什么状况在蠢蠢欲动。
总而言之,对于第二只迷路的顽固小羊来说,也只有酒才是特效药了吧?楸瑛如此想到。
 楼主| 发表于 2008-7-4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章
『恭喜你,红州牧。你真的很努力啊。我已经听相公说过了。』
面对前来邵可府拜访的柴凛,秀丽捂着一阵阵刺痛的脑袋,拼命挤出了笑容。
『谢谢你。总算是……把人拽出来了的样子。』
『我拿来了对隔日宿醉特别见效的药物。吃一点吧。』
一面看着老实地点头吃药的秀丽,柴凛一面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诧异地说道。
『我是因为悠舜的拜托去向朋友要的这个药,不过他说差一点药物就全都用光了呢。好像是军队里面有相当的人已经爬都爬不起来,而且其中还包括他认识的文官什么的。』
『哦……』
『啊,对了,悠舜说你在朝廷中一下子人气沸腾呢。那些对自己的酒量颇为自负的官员们,都为了向你提出挑战,而翘首以盼着你的上朝呢。』
秀丽沮丧地耸拉下肩膀。……绝、绝对是哪里弄错了。
『话虽如此,暂时还是要请你自重一下了。毕竟第二决战已经迫在眉睫。』
秀丽啪地扬起面孔,柴凛飒爽地笑了出来。
『诱饵都已经凑齐了。接下来要钓的就是全商联。这次将由我代替相公陪同小姐上阵哦。用这个大工作来为我全商联茶州支部长的身份划下句号也很合适吧。让我们把该钓的猎物全都钓上,意气风发地返回茶州吧!』
此时头疼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秀丽用力地点头肯定。
『好!』

在茶州——红杜府中,影月和香铃两人正在用餐。燕青由于工作的关系,已经离开了州府。
『我吃饱了。』
香铃仔细地凝视着影月的一举一动。当影月为了收拾空空的餐具而要前往厨房后,香铃用尖锐的声音叫住了他。
『等一下!』
『啊?』
香铃用严肃的表情牢牢凝视着慢吞吞回头的影月。然后——
『……你不是影月。』
这个低声的断言,让影月吃惊似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在下一个瞬间,这张面孔已经不再是影月。
那双好像猫儿一样吊起来的眼睛中,闪动着不可能属于影月的讽刺的光芒。
『亏你居然能注意到啊。值得表扬。』
阳月俯视着香铃已经动过筷子的盘子。
『如果你想要让影月长久留下来的话,今后就要彻底地排除酒精。别说是在菜里,就算是闻到也不行。』
突然,阳月好像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蠢话一样皱起了眉头,转身就走。
香铃不由自主叫了出来。
『你——你是怎么回事?你和影月——实在相差太大了!』
阳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在他接下来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好像冰块一样寒冷。
香铃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但是视线却没有转开。
她想起了影月在前往金华途中对克洵所说的话。
〔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得是金钱和时间。〕
现在回想起来的话,不管在什么时候,他的话都在一一介意着『时间』。
香铃的胸口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自从想到了那一点后,她就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想了很多很多。尽管她其实——并不想考虑——突然让影月的态度硬化的理由。
他当初对自己表示没有那个余暇,其实指的并不是心情——
『你——你是不是打算侵占影月的身体?』
阳月冷静地俯视着用快要哭泣出来的表情大叫的香铃。
当明白她绝对不会转移开视线后,阳月哼了一声。
『……我告诉你那小子真正的名字吧。』
『咦?』
『是月。影月是我为他取的名字。』
撩起了有些长的刘海,阳月大笑了出来。
『因为我觉得那非常适合选择了成为我的影子的那家伙哦。』
『什么——?』
『这算是女人的第六感吧?说起来还真是尖锐呢。——星星已经坠落,剩下的时间只会好像沙粒一样地流逝。如同你所想到的那样,「杜影月」在不久的将来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且是永远的。』
香铃瞪大了眼睛。在她理解了那个意思后——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
『你……骗人。』
『你自己也知道不是骗人吧?如果即使如此你也想要尽可能挽留他的话,就只能排除酒精了。否则只会让剩余的时间越来越短。』
『是——是你!』
阳月挑起了嘴角,冷然一笑。『是啊。几乎相当于被我杀死啊。因为只要「阳月」外出的话,「影月」的生命就会相应缩短。所以这么说起来的话,故意在自己的盘子中倒下酒,试图试验是不是只靠酒味就能让我出现的你,也是杀死影月的帮凶哦。』
阳月轻轻抓住并且甩开了冲自己挥来的纤纤素手。虽然香铃因为用力过猛而摔到了地板上,但是阳月的冰冷眼光却没有任何改变。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那小子可以支撑到什么时候。虽然不知道算长还是算短,不过让剩下的时间过的更有意义一点怎么样?影月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他以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亡的身体,算是做得很好了。尽可能做自己想做的时候,竭尽全力去抓可以抓得到的东西,我至少承认他那份毅力。只要碰到酒我就会出现。条件就仅此而已。那小子是会死还是怎么样,都和我没关系。』
把想说的都说了之后,阳月看也不看香铃一眼就调转了身体。
从跪在地上的香铃的眼睛中,流淌下了几行泪水。

比影月先一步进城的燕青,大致扫了一眼堆积在桌子上的工作后——目光停留在了一封书信上面。
『是茗才寄来的啊。那个什么「邪仙教」牵扯了他这么长时间吗?……哦,不过总算是要回来了吗?』
原本应该很快就回来的茗才,在秋天的末尾寄来了书信。一方面是希望静兰的虎林郡视察可以延期,一方面是表示自己要暂时停留在那边。
理由是在虎林郡那边出现了某个名叫『邪仙教』的可疑集团。
『……因为现阶段对方没有进行奇妙的说法,所以暂时回来吗?……居然让茗才用上了「现阶段」啊。看来那小子这次相当慎重呢……』
如果概括起来的话,茗才的书信应该是下面这样的内容。
(如果不把这种信仰集团放在眼里而采取无视的话,他们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好像老鼠一样繁殖到无法对付的程度。可是在他们转明为暗也很头疼。所以我希望派人来进行严密监视,逐一向虎铃郡的丙太守进行报告。)
『……所以你才要静兰延期吗?算了,如果是丙大叔的话倒是不用担心什么。……嗯?』
书信的最后还附加了大约是茗才在逗留期间查出的内容的简单调查书。燕青缓缓地看了一轮。然后因为最后那行字皱起了眉头。
『「邪仙教」教主——「千夜」?』
那就是在前往金华的期间,和秀丽同行的茶朔洵曾经使用的化名。不过燕青要在很久之后,才注意到了这一点——

『……杜影月的时间比国试前所预计的还要少吗?』
一面在高楼上和宵太师交杯换盏,叶医师一面看向了茶州的方向。然后眯缝起了眼睛。
『那个样子的话,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就算是有你这个传说中的名医吗?黄叶。』
『少说傻话了!只是因为拖拖拉拉地活了这么久,而擅自积累了很多时间吧?只不过你选择了政事,而我选择了医术而已。但是,就是因为偶尔会有这种完全超越这些的家伙出现,所以生活才格外有趣啊。比如说茶鸳洵,再比如说黑洲的一堂主。』
对于叶医师的话,霄太师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两人的目光同时险恶了起来。
『你居然也玩起了偷听偷看这一套,未免太缺乏礼貌了吧。缥家的小子。』
宵太师翻手丢出的杯子,悬浮着停在半空。
然后空中出现了一只拿着杯子的青白色手掌,接着是手臂——最后在距离两位老人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有着好像在银白色中撒下了一缕金色的月光色头发的青年。
『非常抱歉。因为实在是很难得的光景,所以我一时失礼了。』
这个大约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即使面对着两位老人冷彻的目光,也完全没有张皇失措。而是在嘴角露出了一个傲岸的笑容。
『你跑到贵阳来干什么!快点给我回山里去吧!去去去!害我还要撒盐!』
虽然叶医师把原本用来给下酒菜调味的盐都洒了出去,不过夜色一样的青年却很轻松的就避开了。
『我会回去的。只要得到了我正在寻找的东西。』
好象唱歌一样的声音,让霄太师和叶医师的眼神更加增添了几分冰冷。
『……如果你打算四肢齐全的回去,就先做好空手而回的准备吧。小鬼!』
『普通的人类如果太过奢求,只会导致自己的毁灭。』
两个人的语言好像冰块一样寒冷。
可是夜色的青年嘻嘻笑着化解开了冰一样的箭矢。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可不是普通人类哦。我会做我想做的事情。对了对了,在茶州一定会发生有趣的事情哦。杜状元也许会见到非常幸福的梦境吧。虽然那也许只是短短一瞬间的,脆弱的梦境。』
随着缥色的衣襟的摇摆,夜色一般的青年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两位老人的险恶表情沐浴在月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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