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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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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录入][澄空文学社][荻原规子]RDG濒危物种少女 2[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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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7 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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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空文学社录入组录入(QQ群:89743218 欢迎您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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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澄空学园二次元轻小说社 http://bbs2.sumisora.org/thread.php?fid=60
+图源:琉璃
+修图:RAJ
+录入:chen8chen6
+校对:chen8chen6; ことみちゃん; 游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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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C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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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DG濒危物种少女 2 初次化妆



作者简介
  荻原规子
  东京出生,早稻田大学教育学院国语国文系毕业。以《空色勾玉》一书踏入文坛后。陆续发行《白鸟异传》、《薄红天女》等作品(后统称为「破天神记三部曲」(奇幻基地)),成为广受欢迎的奇幻文学作家。主要著作有,《RDG1 濒危物种少女 最初的使者》、《西方善魔女》系列。06年时以《风神秘抄》。一书囊括了第53届儿童出版文化JR奖、第46届日本儿童文学者协会奖以及第55届小学馆儿童出版文化奖等奖项。

  封面插画/酒井驹子
  
  当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沉睡于少女体内的封印,即将苏醒——

  为了面对神灵的存在与自己的力量,铃原泉水子离开了从小长大、座落于纪伊山顶的玉仓神社,进入东京的凤城学园就读。尽管在学园与相乐深行重逢,两人间还是有着无法缩短的距离。
  在与宿舍同寝室的宗田姐弟变得熟悉后,怯弱的泉水子总算展开了校园新生活。
  但是,自从泉水子看穿了同班同学的真面目后,事态却急转直下。

  原来凤城学园的学生都是基于某种特殊理由
  才会聚集在这里……!!

  许金玉
  东海大学日文系毕业,现为专职译者。不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就会浑身不对劲。
  译有《赛姬的眼泪》、《昨日也曾爱着他》、《明日仍将恋上他》、《RDG1 濒危物种少女 最初的使者》等作品。

  目次
  第一章 真响
  第二章 一条
  第三章 真夏
  第四章 穗高

  前作概要
  《RDG1 濒危物种少女 最初的使者》

  纪伊,因身为山伏修行区而被列为世界遗产,而在其中玉仓神社出生长大的铃原泉水子则是从未离开过玉仓山的国中三年级生。但是某一天,父亲却突然建议泉水子就读东京的高中。这当中有着连泉水子自己也不得而知、与她的出身和血统紧密相关的重大秘密。为了与住在东京的母亲商量,泉水子生平头一遭下山参加毕业旅行,但等着她的却是骇人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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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17 1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真响

  一
  最先走下计程车的是铃原大成。
  现在是三月下旬,但车外的空气侵肌透骨。即便染井吉野樱的细枝上已经结出了绛紫色的花苞,早春之际仍然有些日子十分寒冷。大成围着围巾,脚步轻快地离开计程车。
  一名中年男子穿着成套的藏青色羊毛外褂与和服,戴着滑稽的圆框眼镜,脖子又围着贵族学校风格的格子围巾,可以说是相当引人侧目的存在。泉水子迟疑着是否要跟在父亲身后下车,最后决定先等末森佐和付完车资。
  大成一派怡然自得,朝躲在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后头下车、畏畏缩缩的少女笑道:
  「泉水子,我们终于到了呢。这里就是凤城学园喔。」
  大成身后是一扇敞开的锻铁制大门。铺着柏油的和缓斜坡前方是有着青灰色墙壁的大群建筑物,以设计成桥梁状的通道相互连接。
  泉水子身着黑色大衣,戴着红框眼镜,蓄着长长的麻花辫;佐和则穿着粗花呢套装,揣着名牌提包,两人一同环顾四周的景色。凤城学园的校地由洒着落叶的树林山坡密密围起。泉水子不禁暗暗赞叹,原来自新宿行驶一个半小时车程后,会到达这样一个地方。
  佐和率先开口说了:
  「这里真的是东京吗?我还以为来到了邻县呢。」
  「这里的确是东京喔,不过,算是西边的尾端了。这里也正好位于高尾山的北边,佐和管家知道高尾山吧?」
  「那当然,因为高尾山也是修验的灵山之一嘛。」
  回答大成以后,佐和看向泉水子。
  「泉水子小姐,真是太好了,这个地方的自然景观保留得比预期中多呢。再怎么听别人描述,还是无法得知东京实际上的模样嘛。」
  「嗯……我也有点吓一跳。」
  泉水子也小声同意。看来东京并非只有高楼大厦并排林立的灰色街道。当然,这里清净的程度还是无法与玉仓神社比拟,但也依稀感觉得到群木包围下的那种安心感。冰冷的空气中也有着水泥大楼群没有的气味。
  泉水子虽然来自纪伊山地,但位居中心的玉仓山海拔高达一千公尺,因此不如他人所想象的是在气候温暖的地方长大,对冬季林木枯黄的景色早已司空见惯。即便是纪伊半岛,但一到了神社这样高海拔的地区,落叶树也随处可见,也不可能温暖得足以令橘树结果。隆冬一到,还会接连几天气温都在零度以下,山路也会结冰以致无法通行。泉水子甚至可以说比东京长大的人更习惯寒冷的天候。
  「这下你终于能明白我用心良苦了吧?爸爸怎么可能会推荐一所环境恶劣的学校给你呢?」
  大成春风得意地说。
  「你在这里一定可以安心读书喔。环境既清幽,也不至于偏远到交通不便。凤城学园也正在广大招收外国留学生呢。肯定能培养出泉水子的国际观。」
  的确,这在泉水子生活的山上是很难获得的经验吧。
  「留学生都来自哪里呢?」
  「来自世界各地吧,包括亚洲、澳洲、欧洲和美国。相较于来自国外的学生,泉水子来到东京,也许只算是细小的生活变化呢。」
  不知大成是否明白泉水子是抱着多大的觉悟才来就读东京的学校,极轻快地补上这一句话。
  (……毕竟爸爸自己很轻松地就跑到美国,还在那里生活嘛。)
  泉水子不由得暗暗如此心想。前往硅谷,任职于资讯科技产业的大成完全不将生活型态的差异放在眼里,在加州也一样过得舒适惬意。但是,泉水子很想说那是因为父亲的个性原本就不在意周遭旁人的眼光。
  就连在国内,穿和服的男性也很少见。前往东京迪士尼乐园玩耍时,大成也招来了众人的侧目,本人却无动于衷,甚至还说自己也是穿着这副打扮去美国当地的迪士尼乐园。
  泉水子打从心底感激佐和如今也陪在自己身旁。得知母亲紫子无法陪同后,佐和就从玉仓山一路陪泉水子到了东京。多亏这样,泉水子不再像上次来东京一样,紧张害怕得身体出现不适。
  佐和陪在身边后,泉水子既能平心静气地面对拥挤人潮,当大成提议再去一趟迪士尼乐园以弥补毕业旅行的缺憾时,她也能真心感到高兴。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完成了在市中心的百货公司挑选衣服这项创举。
  佐和自泉水子四岁起就住在神社,已融入深山的生活,但见到东京的种种事物时,却也都不为所动,让泉水子暗暗瞠目结舌。泉水子一直以为她会和自己一起手足无措,但不论是入住饭店还是使用交通工具,佐和都远比大成还要可靠。
  如今佐和化着淡妆,戴上了耳环,整体看起来就是一个不论去哪里都不失体面的女性。明明直到决定前往东京之前,泉水子都不曾在家中见过口红和粉盒,佐和却早在不知何时都已备妥。新订作的套装也很适合拜访东京的学校。
  (佐和如果没有在玉仓神社工作,就是一个理所当然能够融入现代社会的女性呢……)
  一想到只有自己是乡下土包子,泉水子就有些受到打击。但是,这也无可奈何。因为佐和与大成活过的岁月都是泉水子的两倍以上,累积了各式各样的经验。
  (我也必须累积经验才行。)
  泉水子抿着嘴唇抬起头来。但是,一见到锻铁大门前方的景色,不安又再度一涌而上。为了增广见闻,与更多的人交流,她才会果敢地来到首都。但是,泉水子仍不得不意识到,自己拥有着其他学生没有的极大隔阂——而且还是非常特殊的隔阂。
  「姬神附身体质」的人究竟该如何在这个社会上生活?又该如何寻求这个社会的理解?她不认为有多少人能够明白。

  凤城学园自国中部开始招生之后,今年已迈入第四个年头,高中部则是才第二年而已,是所新成立的学校。国中与高中部一学年的学生人数都才一百出头,刚落成的校舍林立在同一块校地上。据说凤城今后也预计成立一贯制的大学与研究所,但校地会盖在其他地方。
  学园的占地十分辽阔,在连向高尾山的丘陵原野上呈三角形往外延伸。大门左手边立着大礼堂,右手边是三层楼高的国中部校舍和高中部校舍,与管理大楼之间以桥梁互相衔接。大礼堂后方略高的山坡上是分成了好几栋的学生宿舍。中央坡道上方是围起了绿色球网的操场,可以看见体育馆的屋顶。根据校内导览图,若循着操场旁的坡道再往上走,就是马场和马厩。
  大型建筑物由钢筋建成,但外观模仿了西式建筑。设计师并未采用新颖的设计,从一开始就将经费投在古色古香的设计上。因此建筑物在自然的群木之间才不显得突兀,也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这点值得表扬。校园四处都设置着修剪过的灌木丛与花圃,如今种着三色堇和白色雏菊。也有几栋独立的建筑物与校舍区隔开,令人仿佛置身在陌生国度的街角。
  泉水子一时半刻也能沉浸在这股新鲜感当中。但是,胸口深处还是盘踞着阵阵冷意。因为如果要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还是觉得太过格格不入。
  三个人眺望了沓无人影的操场后,折返回头,前往管理大楼的来宾专用玄关。大成打头阵穿过玻璃门后,旋即「嗨」地高举起手。
  「不好意思啊,还把你叫出来。深行,真是好久不见了呢。」
  在一楼玄关的正面,站着一名身材高䠷、穿着白色V领毛衣的少年。那是泉水子睽违了半年不见的相乐深行。
  若说毫无预期,当然是骗人的。国三第二学期就转学进来的深行前来迎接铃原一家人,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当深行站在眼前,泉水子还是瞬间心跳快了一拍。
  深行依然个子高䠷,以同龄的男生而言站姿相当端正,不卑不亢的优等生模样也一如往昔。他谦恭地面带微笑,但那道笑容却是专对大成展现。深行一开口,就接连说出了沉稳的句子:
  「铃原先生,好久不见了。家父一直以来都承蒙您的照顾。他也托我向您转达,今日不能见面实在是非常遗憾。不嫌弃的话,要我带领各位参观学园还是有其他吩咐,都请尽管跟我说。」
  大成推起眼镜注视深行,然后喜孜孜地笑了。
  「真不愧是雪政的儿子呢。有你在的话,我就放心多了。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泉水子也不会答应来就读这所学园吧。」
  泉水子顿时惊慌失措。她不记得曾对大成说过这件事。
  「爸爸!」
  责难地大喊一声后,大成只是露出傻乎乎的笑容看向她。深行则装作没听见,又对大成说:
  「其实国中部的校长也托我向您致意。该从哪里开始呢……先介绍理事长室比较好吗?」
  「嗯……理事长的话,我之前就已经看腻了呢,所以希望你能带我们看看校园。机会难得,我想去最尽头的马场看看。」
  大成说完,深行就点点头。
  「没问题。但马场不是尽头,更前面的林子里还有研习小屋。」
  「不,我想看看马。别看我这样,我这个人很喜欢动物喔。」
  深行也穿上夹克走到户外,一行人悠悠哉哉地登上坡道。然而,泉水子不敢出声向并肩而行的深行攀谈。
  (爸爸是大笨蛋,都怪他说了那种话……)
  泉水子本来心想,现在两人应该不再不和到连声招呼也不打,却完全想不起来他们以前是如何交谈。泉水子局促难安地走着,深行忽然开口:
  「铃原一点也没有变呢。你现在还是一到东京就害怕所有的东西吗?」
  他的语气很冷淡。但是,当中存在着泉水子快要遗忘的个性本质,使她在思索回答之前就脱口反驳道:
  「才没有呢。这一次我还很顺利地去了迪士尼乐园喔。」
  深行继续面向前方。
  「喔——那很好啊。」
  泉水子感觉两人之间的疙瘩消失了。一旦惧于他的优等生模样,吃亏倒霉的人只有自己而已。回想起这点后,她霎时觉得轻松许多。
  抵达马场之后,场内不见有人骑马,平地机专用车的引擎正高速运转,卷起漫天沙尘,趁着春假期间修整场内。一行人走向马厩,向职员请示过后进到内部,走道侧边并排着约莫十间马房,当中几乎各有一匹马。
  写有名字和品种的名牌挂在每间马房的门口上。绕了一圈以后,有些马会对陌生人视而不见,有些马会刻意上前探出头来,反而观察起他们,态度各不相同。
  大成心情极佳地说:
  「活生生的马匹果然是最棒的呢。深行想不想加入马术社啊?」
  深行露出苦笑回答:
  「我现在光是照顾自己就已经分身乏术了。」
  「听雪政说,你又去了一趟羽黑山吧?不过,接触人类以外的生物,其实也是一种意想不到的修行喔。尤其对象又是身体比人类还要魁梧巨大的生物。」
  大成壮起胆子,向探出马房栅栏的那张偌大长脸伸出手,抚摸马儿的鼻梁眯起双眼。然后像在对马匹说话一般,他接着又说:
  「我们都是凭借科学文明的恩惠,才能过着现在的生活。而这份文明,是基于人类立于其他生物之上的思想所形成。然而,即便是文明发祥地的西方,在最一开始的时候,都市当中都还存有马匹的踪影。纵然只是视为家畜,但生活当中仍是残留着要接触大型动物的观念,就像从前日本人认为牧牛者拥有接近神明的力量一样。接触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生物时,有时候会有一些体悟喔。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是相对过于大型的动物,有很多事情总会不小心就遗忘呢。」
  深行注视着大成的侧脸。一旦卸下了和善可亲的面具,深行的目光就判若两人地变得非常锐利。但是,他的语气还是相当客气。
  「铃原先生的意思是,您是因为历经了这样的修行,现在才会成为电脑方面的权威吗?」
  大成倏地仰头哈哈大笑。
  「你切入的论点真是不错呢。的确,这些话并非是出自于我个人的经验,单纯只是希望自己可以这样子罢了。」
  深行含糊微笑,似乎不打算继续追究。反倒是佐和插嘴问道:
  「大成先生,您刚才这些话该不会是在讲赛马吧?」
  「真过分呢,佐和管家。当然不是啊。」
  「不然您与马匹之间还能有什么交集?」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大成匆匆走出马厩,话题不曾再拉回到马匹身上。

  一到了女生宿舍,佐和就显得精神百倍,大成则是变得乖巧安静。担任舍监的教师名为西条,是年纪与佐和相仿的女性。两人站着闲聊的时间长了以后,大成就嘀咕说着「我去休息区等吧」,与深行一同逃离现场。
  西条笑吟吟地继续说道:
  「……是啊,的确也有学生是每天来回上下学,但高中部的八成学生都住进了学生宿舍喔。毕竟现在时代不同了,虽说是住宿生活,但不代表一步也不能离开宿舍,只要提出申请,也会通融学生在外留宿。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学生可以理解,这所学校是为了什么才设有学生宿舍,进而善加利用集中学习的优点呢。学校也尽可能提供了便于生活的各种设备。」
  西条面露自豪地点一点头。
  「现在大部分学生都返乡了,但也开始零星出现一些像铃原同学这样的学生,略微提早入住以习惯宿舍生活呢。开学典礼前一天,所有住宿生才会到齐吧。」
  宿舍内出没的学生极少。她们站着谈天时,也只见到一、两名少女行经出入口而已。泉水子虽然不想一下子就遇见一大群人,但要在人烟稀少的巨大建筑物里过夜,也让她心情沉重,暗暗后悔早知道自己也前一天来就好了。
  「这孩子真的很不习惯团体生活,所以我才想最好让她尽早过来熟悉环境。因为她也几乎不曾出外旅行过呢。」
  「大多数学生也都不习惯团体生活喔,两位请放心吧。」
  西条轻快地带过佐和的担忧。
  「宿舍全都是双人房,目前在这一方面还没有例外。虽然这么说,但为学生分配室友时,我们都会经过审慎的考虑,还请两位不用太过担心。像铃原同学这样远道而来的学生,我们会挑选从国中部升上来、已经相当熟悉学园的学生搭配当室友,所以铃原同学一定眨眼间就会习惯新环境的喔。」
  佐和迟疑了一会儿后才问: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能先问问您,泉水子小姐的室友贵姓大名吗?」
  「当然可以。」
  西条掏出手机,打开页面进行确认。
  「铃原泉水子同学住在208号室。同寝室的是宗田真响同学。她的故乡位在长野,现在她也回去老家了。」
  前往208号室一看,泉水子的行李箱和其他行李都已经送到了,但还看不见另一位室友的行李。房内有清理整洁的木制双层床铺,尽头是一扇能够俯瞰大礼堂的窗户,窗户两边则是附有书架的书桌背对而立。床铺另一边的墙壁是收纳区,线条花纹的壁纸直接成了衣柜的门扉图案。尽管空间不大,却很干净整洁,内部装潢很适合作为女孩子的房间。
  四处察看之后,佐和问:
  「泉水子小姐,如何呀?你觉得能够在这里生活吗?」
  「……我好像想回去了。」
  「哎呀,都会这样想的吧?但请你先尝试一阵子看看吧,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届时再回来也没关系喔。」
  泉水子咬住唇瓣。她并不认为自己现在就无法忍受,只是非常不安。察觉到她的心情,佐和说道:
  「你会觉得不安害怕也是当然的。一想到要将你留在这里,我也觉得心如刀割呢。可是,泉水子小姐必须离开神社学习才行。趁你还有时间的时候。」
  佐和低头端详泉水子的表情,接着又说:
  「你不用害怕,姬神现在还在紫子小姐的身边。我知道在东京她曾一度附在你身上,但是,只要紫子小姐还平安健康,这种事情就几乎不会发生。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锻炼自己。等到你的心灵与身体都变得坚强以后,再准备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这大概是在泉水子坦白后,佐和首次跟自己提及「姬神附身」的话题。对众人而言,将姬神的事情挂在嘴边都是一种痛苦。对于外公竹臣也是。一旦说了,能够安稳笑着的世界就会瓦解消失吧。
  泉水子吸了一口气,说:
  「佐和,我……想再多了解姬神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肯告诉我呢?妈妈也不来见我。」
  「因为你必须找到你自己的姬神才行呀,没有人可以告诉你。认识紫子小姐的我,不能灌输你多余的先入为主观念。」
  叹了口气后,佐和压低嗓音说:
  「不过,只有这一点我必须提醒你。就是你不能再试图剪头发了喔,也不能解开辫子的封印。如果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骚动,现在绝对不能改变发型。」
  泉水子听话地点点头。基于肤浅的想法而剪了浏海,却遭受到惨痛的代价,这点她已经切身体会过了。更何况,剪短的浏海也只是发尾乱翘而已,半点好事也没有发生。
  很快地黄昏时刻到来,大成与佐和该回去了。深行也一起目送两人,打算彻底尽到义务。
  泉水子有很多事情想问大成,但不得不承认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爸爸,现今这个社会的山伏是什么样的存在呢?爸爸都在那个组织里做些什么?相乐先生明白表示过自己是山伏了,但爸爸为什么一次也没有说过呢?对于姬神与山伏的关系,爸爸有什么想法呢?关于妈妈和我都是「姬神附身体质」,又有什么想法呢……)
  这些问题在脑海里反复盘旋,但泉水子也明白自己为何说不出口。因为她总觉得一旦问了,就会失去父亲。失去这个总是悠悠哉哉地傻笑、既是个电脑狂又对佐和低声下气、最喜欢游乐园和蛋包饭的,泉水子最爱的父亲。
  (爸爸为什么会和妈妈结婚呢?对于这种两个人完全不会一起生活的婚姻,爸爸究竟有什么想法呢……)
  泉水子当然问不出口。她很害怕听到随着询问而揭晓的真相。和几乎放弃了育儿责任的母亲不同,大成总是尽可能陪在泉水子身边,所以起码在可以见面的时候,她希望能开开心心地和父亲相处到最后一刻,也能为了无聊的小事而笑得开怀。
  「爸爸,那个……」
  「泉水子,我已经拜托过深行了,在开学前,你可以先向他请教学校的课程喔。凤城学园的自由度很高,有很多科目可以藉由学分制选择,有点类似大学的制度呢。」
  「嗯,就是啊……」
  「你要好好认真读书喔。不只是课业,也要趁现在鼓起勇气,多多尝试自己办得到的事情。你也不需要害怕电脑,下次我会送一台泉水子专用的电脑给你。」
  大成单方面自顾自地说话。原本他的个性就不太听别人说话了,现在也是一个劲儿地将想对泉水子说的话统统说出来,根本无法插话。
  (……说得也是呢。每次跟爸爸聊天,总是在讲我的事情。爸爸从来不曾提到自己的事。)泉水子终究什么也问不出口,计程车载着挥手道别的两人,扬长而去。由于天色已经暗下,车尾灯的鲜艳红光分外刺眼。泉水子一直目送直到再也看不见灯光,扎在脸颊上的风十分寒冷。深行大感无趣地叹一口气。
  「结果紫子小姐没有来呢,亏我还那么期待。
  「不要期待啦。」
  泉水子莫名地不太高兴。
  「妈妈很忙的。」
  「不过,既然都在东京,以后总会见到面吧。前提是如果你没有从凤城逃回家的话。」
  深行说得一副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与在大成面前展现的「是的,请交给我吧」的态度有很大的落差,让人不得不心想这个人果真是深行。
  「我也不是抱着那么随便的决心才来的。」
  「你最好不要太小看这所学园喔。」
  我才没有——正想这么反驳,深行却快了一步。
  「你是免试入学的吧?」
  泉水子心中一惊。自从泉水子决定就读凤城学园以来,不曾有人向她提起过入学考试的事。连老师也没有提到考试,她还以为只要申请就能进来。
  深行神色严肃地说:
  「能够免试入学的学生并不多。甚至还有学生是就读国中部,却无法升上高中部。这里的学力水准可是相当高喔。」
  泉水子过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开口问道:
  「为什么我不用考试呢?」
  「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姬神吗?)
  泉水子并未具有值得受到推荐的学力或是运动能力,因此她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但是,深行也没有直接说出口。由此可知,他也一样不能随便谈论这件事。
  「我也还未完全掌握到这所学园的方针,顶多觉得不太对劲而已。自高中部才进入这所学园的学生中,说不定有几个人都是免试入学。」
  泉水子不晓得该怎么理出头绪,但寒风刺骨,总之她先跟在返回宿舍的深行身后。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子后,深行忽然开口:
  「明天九点我会去图书馆。你有空的话就过来,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吧?」
  「啊,嗯。」
  小径分成了两条岔路,再往前走就是男生宿舍。深行脚也不停地径自走远。泉水子则是微微停下步伐,目送他离开的背影。然后像要正当化自己的行为般,对自己说:
  (现在我认识的人只有深行而已。知道我秘密的人也只有深行。不论他是怎么样的人,我都只能依靠他了……)

  二
  第一天夜里,泉水子几乎睡不着觉。
  她站在双层床铺前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睡在下铺,但还是对自己的选择没有自信,钻牛角尖地兀自苦思。不晓得宗田真响是什么类型的女孩子,不能请她先选择真是教人悔恨。
  在餐厅吃饭也让泉水子备觉沉重。在有着淡绿色壁面的自助式餐厅里,她不知道该如何取餐。餐厅绝大多数的座位都是空的,乍看之下,零星坐在位置上的学生也都是高年级生。
  一位学姐亲切地指导不熟悉的泉水子如何拿取食物。但是,见到泉水子非常胆小怕生,对方也没有多加攀谈。从不会多管闲事这一点,可以感觉到都市人的作风。
  泉水子也很感激可以不用勉强与人交谈。但是,一个人吃饭也并未比较轻松。她耿耿于怀地心想对方是否觉得自己的态度很差,结果放在餐盘上的吐司连一半都没有吃完。
  到了这个时候,泉水子才开始觉得深行叫自己去图书馆真是非常亲切。因为眼下看来,她只能缩着身子度过一整天吧。深行提议的时候,泉水子脑海里已经塞满了其他东西,无法多想。但直到今天早上,她才有余力去想,深行其实已经算是很有责任感了。
  确认了校内导览图后,图书馆位在校舍与操场之间,在独立的建筑物中算是大型设施。一楼是开架书库和阅览室,二楼是电脑教室。泉水子急急忙忙赶往图书馆,却发现图书馆九点才开放,整个人非常沮丧。不过,她坐在花坛的边缘等待后,九点整之际深行就现身了。
  「早安。」
  「……嗯。」
  深行连笑也没有笑一下。
  「看来你不至于连图书馆都找不到呢。」
  (他的本性真的很冷漠呢……)
  泉水子相当失落,但并未就此打退堂鼓。这一方面算是在去年就已经受过训练了。
  「你吃过早餐了吗?」
  「吃过了啊,怎么了?」
  「因为没有遇到你。」
  深行略微放松表情。
  「你去了高中部的餐厅吧?毕竟你一开始就住进高中部的宿舍,去那里也是当然。不过,我还是去国中部的餐厅。直到开学典礼之前,我都还不想换。」
  泉水子恍然大悟,难怪都只看见高年级生。她也没有注意到有两间餐厅。
  「国中部与高中部这么壁垒分明吗?」
  「也不是。顶多只有宿舍、餐厅和学生会吧。国三之后,甚至有几堂课会一起上,也有些社团是国、高中合并的。」
  深行说完后,又补充道:
  「不过,听说今年与去年不同,有许多学生都是从高中部才进入这所学园。不少学生对这件事相当反对。今后成员会有很大的变动吧。」
  泉水子心想这对自己来说应该是件好事。如果只有少数人加入大家都彼此熟悉的班级,感觉会过得很辛苦。
  「深行加入了哪个社团呢?」
  「不要在学校里头叫我深行。」
  对方不耐烦地答腔。
  「之前是因为玉仓神社的人很照顾我,我才会咬牙忍耐,但我在外面不会让人叫我『深行』。虽然无法阻止笨老爸叫我的名字,但相对地我也会反叫他雪政。」
  泉水子缩起肩膀,都不晓得深行会直呼父亲的名讳有这层原因。她乖乖改口:
  「……那相乐同学呢?」
  深行回到方才的问题。
  「我还没有加入社团。国三第二学期才转进来,不管要做什么都无法专精。」
  「今天要在图书馆做什么呢?」
  如此询问之际,图书馆也已开放,玄关的玻璃大门往旁敞开。深行边走边反问:
  「你认为图书馆是做什么的地方?」
  「调查资料?」
  「我说你啊,多念点书吧。我可是非常怀疑你的智力水准能不能跟上凤城的课业喔。」
  泉水子瞪大眼睛。
  「深——不,相乐同学春假期间一直一直在念书吗?」
  「并不只有读书而已,我也会锻炼体力。早晚我都会出去跑步,也一直持续练习野野村先生教我的锻炼方法。」
  走到放置书架的区域后,深行转过身,从正面低头看向泉水子。
  「不想念书的话,不念也没差喔。这单纯只是先来凤城学园的我,可以给你的第一个建议而已。好不容易来到东京的高中,如果你想藉由不会念书来引起他人的注意,我也完全无所谓。」
  泉水子努力别开了目光,却无法无视深行的正论。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话:
  「……我会念书。」
  「学习这件事情,并不是要在他人看得见的地方进行。在他人都在玩耍的春假期间读书,更能够拉开差距。尽管从现在起还是慢了一步,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你有干劲念书的话,我可以帮你选参考书。」
  「……我有干劲。」
  简直就像老师在对自己说话。
  (这一点就完全不像与自己同年呢……)
  见他展现出秀才的面貌,泉水子直想叹气。当然,她从一开始就不期待会与深行一起玩耍,但仍是暗暗心想,起码可以为刚来的自己着想一下,再让她多放松休息一会儿嘛。
  (对他而言,这些事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么说来,他都是什么时候和朋友出去玩呢?)就泉水子在国中见到的情况,他并不是交不到朋友的类型。看起来反而是会融入班级,八面玲珑地加入团体当中。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许不会结交真正知心的朋友吧……)
  泉水子看着深行找书的背影,恍恍惚惚地思索。听说他去了羽黑山修行。这应该是他第二次入峰修行了。深行也是山伏——所以当然不可能是个普通平凡的少年。
  她无预警地朝他的背影问道:
  「你在羽黑山上明白了什么吗?」
  深行纳闷回头。
  「咦?」
  「我在想,你又去了一次羽黑山,那么关于山伏,你明白了什么呢?」
  泉水子说,同时发现正因为对方与自己同年,又都处在还在摸索的阶段,她才能如此坦率地开口发问。她回想起了佐和对她说过的话。
  深行沉思了半晌后,万般无奈地回答:
  「我觉得我比之前更了解修行的意义了。」
  「修行的意义?」
  「就是山伏是为了追求何种力量才会特意窝在山里修行。」
  「那么是哪方面——」
  是哪方面与姬神有关呢——泉水子本想这么问,却被深行打断。
  「天机不可泄漏。」
  「咦?」
  「也就是修行的内容不能跟别人说。泄漏的话,我会遭到开山鼻祖的天谴。」
  装腔作势地说完后,深行又改成较为浅显易懂的说法。
  「况且每次一想到你用不着努力,就能拥有山伏必须经过重重修行才好不容易获得的能力,我就很火大,所以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啊,突然变得好幼稚……)
  泉水子不由得闷闷不乐。明明他都如此看不起自己了,非得要全方面都处于优势才满意吗?最起码在这一点上,承认是泉水子赢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想回嘴时,泉水子发现了一道人影,连忙噤口不语。有名学生正自同一条书架间的走道迎面走来。深行也察觉到了,投去目光,但没有别开。泉水子顿时明白那是深行认识的人。
  「哎呀,我打扰到两位了吗?因为我没有见过这位女同学。」
  对方率先开口。是名男学生,但蓄着现今少见的齐浏海。身高中等,体型清瘦,显得有些娇小。似乎有哪里与常人不同,但衣服穿戴整齐,感觉得出家世相当良好。嗓音听来有些尖细。
  「是四月才入学的新来女同学吗?既然一起行动,应该是相乐的同乡或是亲戚吧?」
  泉水子缩起肩膀,一点一点地躲到深行背后。一见到陌生男孩子就会紧张退缩这一点,现在仍是没有改善。
  「她是我父亲认识的小孩,准备进入高中部就读。」
  深行说得不假思索,但现场气氛却很奇妙。因为深行不喜欢被人看见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接着他意兴阑珊地对泉水子说:
  「这家伙是高柳。和我一样是从凤城国中部直升高中的学生。」
  泉水子战战兢兢地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铃原……」
  「喔……你的头发真长呢。」
  高柳发表评语,但他说的时候笑容可掬,因此并不唐突。泉水子抬起目光悄悄觑向对方,浏海底下的细长单眼皮令人印象深刻。鼻梁细挺,以男生而言皮肤算是偏白。
  (……总觉得这个人……)

  「掰掰啰,铃原同学。新学期开始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了。」
  高柳懒洋洋地说完就离开了。眼见他的背影远离,泉水子才看向深行。
  「刚才那个人,总觉得……」
  「你要说他很像和宫吧?我就知道。」
  深行的口气有些不太高兴。
  「不过,高柳一条是活生生的人类喔,这点我可以保证。虽然他的成绩确实好到不像正常人啦。国中部的全学年第一名就是那家伙。听说这三年来,他从未让出过第一名的宝座。」
  「我并不觉得他不是人类,只是感觉上……」
  「单纯只是因为他有一张文官脸吧?听说高柳的老家在京都……好歹春假可以回老家啊。」
  深行无视于自己也是一样,嘟哝抱怨。
  「我对那一类的长相最没辄了。」
  「长相怎么了吗?」
  泉水子没有听清楚,反问之后,深行充耳不闻地自顾自说:
  「铃原,新学期开始之后,尽可能不要告诉别人自己的家庭背景喔。只说住在玉仓神社的话倒还没关系,但在学校里不能提到大成先生和紫子小姐。关于山伏也是。还有这件事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铃原的能力更是提也不能提。」
  泉水子怔怔地看向深行。
  「我当然不会说,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告诫我呢?」
  犹疑了一会儿后,深行回答:
  「在现今这个时代,越是隐藏起真面目,对山伏越是有价值。山伏的组织,是在人们无法看见的地方遍及全国。被发现的话就输了。因为会从被发现的地方起遭到吸收吞噬。」
  「被什么吸收吞噬?」
  「就是被这个国家肉眼可见的事物啊。好比说国家、企业或是宗教团体。」
  相当难以理解。深行望着泉水子诧异的表情,接着又说:
  「我不会要求你明白,因为就连我也不敢肯定自己真的明白。可是,这大概就是情报战吧。在这所学园里也有互相刺探的间谍,最好不要毫无防备。」
  泉水子好一阵子沉默不语,然后微微撅起嘴唇。
  「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只有你自己知道,却要我做这做那,不论是谁都无法接受吧?」
  深行用力叹一口气。
  「你也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凤城学园不是一所普通的学校吧?这里蕴含着大成先生和雪政愿意给予援助的某种秘密。我并不是说这所学园的所有学生都与山伏有关。可是,来这里就读的学生都有些与众不同。虽然表面上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也没有人会主动提起。」
  「既然不会表现出来,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气味吧。因为我转学过好几次了,所以嗅觉相当灵敏。」
  深行说得简单,散发着能为泉水子指出差异的自信。
  「我也不想一开始就吓唬你,所以本来想保持沉默,但既然都说这么多了,我还是说明一下吧。组成山伏的组织其实有很多,并非所有山伏组织都会与大成先生他们互通有无。也有一些人是早在很久以前就自成一派,只是徒有虚名。一旦流派不同,有时也会产生对立,当然也会互扯后腿。毫不提防警戒的话可就糟了。」
  泉水子只是满脑子问号。
  「你的意思是,这里是个危险的地方吗?」
  「我的意思是小心为上。说不定那些成年监护人都不晓得学校内部的真相,有些事情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所以要我抱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度过这三年吗?)
  深行正在这么做吗?泉水子不由得观察他的神色。但是,无论面对任何事都不松懈大意,或许就是深行平常的行动模式。
  和在备受呵护下长大的泉水子不同,深行大概一直是以这种模式生活至今。
  陷入沉思后,深行忽然将好几本书一股脑地叠在泉水子手上。
  「总之,先准备基本学科吧。原本学校就是读书的地方了,既然大家都是学生,课业成绩也能形成一种武装。你不擅长数学吧?」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脸就知道了。」
  总觉得深行讲了非常失礼的话,但泉水子决定不反驳。因为他猜得没错,自己确实不擅长理科和数学。
  「还有英文,凤城相当致力于提升外语能力。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再教你,你先看参考书,再写完问题集看看吧。」
  泉水子在阅览室的位置上坐下,发觉距离中午还有好几个小时,顿时萎靡不振。但她重新打起精神,翻开数学的参考书,试着专心在例题和练习题上。但是,她当初的担忧完全被抛在脑后,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感觉到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肩膀,泉水子抬起往下趴着的脑袋瓜,发现深行就站在眼前。
  「中午了。」
  「咦!已经中午了吗?」
  听了泉水子吃惊的反问,深行只是不发一语离开座位。泉水子慌慌忙忙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阅览室。
  「我不打算睡觉的。只是……因为昨晚完全睡不着——」
  「不用再说了。」
  深行用死心放弃的口吻说:
  「我本来就不抱期待,但麻烦睡的时候小心别让口水滴在公共图书上。」
  虽然感到非常羞愧,但能够与深行一同前往国中部的餐厅,坦白说令泉水子大大松了口气。因为早上几乎没有进食,她现在肚子饿扁了。
  国中部餐厅的宽敞程度与高中部相差无几,但内部装潢和菜单都比较简单朴素。餐点也不像高中部一样可以自行选择,主要都是以餐盘盛好的整套定食,而且还有时间限制。其他单点的菜色也只有五、六样而已。
  依据深行的看法,给予高中部较多特权的这种制度,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是必须的。因为现在是春假期间,连定食也停止供应,两个人点了咖哩饭。
  由于饥肠辘辘,泉水子觉得咖哩饭非常美味。另外,在国中部的餐厅吃饭,也令她放松许多。因为四周空旷得半个人也没有。
  深行边吃边说:
  「也有很多学生早上和中午都是在福利社买些东西就草草解决,像是面包或是泡面。虽然老师也想制止学生,但要规规矩矩地穿上制服到餐厅吃饭,果然大家都嫌麻烦吧。」
  「佐和跟我说过,只有泡面绝对不能吃呢。」
  「是吗?」
  「好吃吗?」
  「嗯。」
  泉水子回想起以前一起在家吃饭时,深行完全不挑食,胃口又好,佐和开心得合不拢嘴。但这么说来,很少听到他说喜欢吃什么。基本上,他对食物的味道和内容都不挑剔。
  (习惯独自生活的人,吃饭都这么随意吗……)
  这时,泉水子忽然想起了该问深行的事情。
  「国中部应该有一位叫宗田真响的女生吧?。」
  「有啊。」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今年我和她同寝室。」
  「你和宗田同寝室?」
  深行惊讶地停住汤匙。泉水子不禁防备地绷起身子。因为她觉得深行的反应很不寻常。但是,深行随即又放松身躯,再次动起了汤匙。
  「什么嘛,既然如此,我也不用替你担心了吧。你请宗田教你读书吧。宗田可是国中部的全学年第二名。」
  「全学年第二名……也就是说,她比你还要聪明啰?」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成绩比我还好的女生。」
  「她很可怕吗?」
  深行寻思了一会儿。
  「应该不算吧。看起来不是那种顽固拘谨的女学者类型。她的个性既开朗又通情达理,也很热心助人,我想在女生之间的人缘也不错。」
  泉水子心想,那么暂时可以放心了。但是,她又觉得心情有些复杂。总觉得对方是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女孩子。
  「她很漂亮吗?」
  「这种事情你自己看啦。不过,她好像很受欢迎。不只是国中部,也有高中部的学长会向她搭讪。」
  深行的语气显得漠不关心,但真心话是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又接着继续说:
  「听说宗田总是单方面地拒绝所有邀请。还说:『我有宣誓终生的对象了。』听到这句话,一般人都会很吃惊吧?」
  「你知道得真清楚呢。」
  「因为这件事情很有名啊。」
  泉水子渐渐地越来越没有自信。
  (……宗田真响同学和我住在同一间寝室,能够好好相处吗?听起来是一个出了名的才貌双全少女呢……)

  白天变暖的日子持续了三天。半硬着头皮每天都到图书馆报到的泉水子,忽然注意到女生宿舍旁的染井吉野樱终于开始盛开了。
  淡色的五瓣樱花开了以后,整株樱树仿佛也为之一变,绽放出绚丽的光芒。泉水子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心想初开的樱花也非常美丽。至今她都只注意到樱花盛开时的景象。
  再回到房间时,宗田真响已经入住了。
  一打开208号室的房门,泉水子顿时有种错觉,仿佛在樱花树上看见的光芒也出现在了这里。原因来自于从其中一张椅子上起身的少女。少女身穿鲜艳的牡丹色宽领毛衣,房间一口气变得光彩明亮。
  少女远比泉水子要高,手脚都优美修长,穿着蓝色的合身牛仔裤,头上绑着马尾,因此比起端庄娴淑,看起来更像会在户外活蹦乱跳的少女。另外,她的五官也很适合清爽俐落的马尾造型。熠熠生辉的双眼和直线状的眉毛也显得英气勃勃。
  泉水子总算明白,为何深行会叫她自己看了。宗田真响或许不是那种仿佛自画中翩然走出的美女,但看起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电视上的偶像明星。
  「宗田同学?」
  「你就是铃原同学吗?」
  响起的嗓音比泉水子低沉些许。但是,对方一点也没有像是才女的地方。在大力吸一口气后,她的音调倏地上升了好几度。
  「呜哇啊!好可爱!泉水子好可爱喔!没想到新室友是这么可爱的女生,太幸运了!」
  真响又接着快速地说:
  「啊!你不要吓到喔。朋友也常常都说我像男人一样,我觉得我只是忠于自己而已。泉水子是那种不喜欢同性称赞你可爱的人吗?」
  「啊,不会……」
  泉水子几乎招架不住,答道:
  「但是我一点也不可爱啊。反倒是宗田同学比较可爱……」
  真响嫣然微笑,称不上娇小却形状姣好的嘴唇往两边弯弯勾起。
  「如果你也能喜欢我,我会非常开心喔。因为我第一眼看到泉水子,就迷上你了呢。接下来这一整年一定可以过得很开心。」

  三
  宗田真响占据的桌上放着一台最新型的轻薄笔电,以及两支疑似是手机的机器。泉水子看向那些东西,说了声「好多喔」之后,真响显得相当惊讶。
  「这些配备基本上是常识了吧?因为校园内禁止使用手机,所以几乎都是利用电脑和朋友互传邮件喔。虽然这么说,我想现在根本没有人不带手机吧?不过明目张胆地使用还是不好呢。毕竟这部分的校规是由学生大会制定的。你没有带电脑来吗?」
  泉水子难为情地颔首。
  「因为我不太会用电脑……平常几乎不碰。啊,可是爸爸说过会送我新的电脑就是了。」
  「你平常不用吗?真稀奇呢,你之前念哪一所国中呢?」
  真响问,但手也没有闲着,不停地将衣服收进衣柜里。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当然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但也能由此看出真响的能干。
  「……这样啊,泉水子来自奈良县。奈良是有着浓郁古都风情的地方吧?」
  「我家虽然在奈良,但比较靠近和歌山。因为在深山里,我想跟你的想象有很大的出入。」
  「靠近和歌山的话,是在吉野那一带吗?」
  「不,要再往南一点。真的是穷山僻壤。」
  泉水子说话变得小声。
  「所以对于来到东京以后能不能和大家好好相处……我实在没什么自信。」
  「我们家也在深山里头喔,因为在长野嘛。」
  「我不觉得长野在深山上喔,因为就在东京附近。」
  「少来了,没去过就这么说。」
  真响爽朗地笑了。但是,在泉水子眼中,真响确实很有都市人的感觉。带来的衣服品位也截然不同。
  真响的衣物数量并不算多,但都远比泉水子的衣服还要丰富多彩又漂亮时尚。泉水子看得入迷时,真响又从行李中抽出了某样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折得厚厚的布料。
  「你知道吗?床铺周围可以挂上床幔喔。上头有帘轨吧?」
  泉水子猛然想起来地说:
  「对了!因为我先搬进来,就睡在下铺了,如果你想睡下铺的话,可以跟我说。」
  「不管是上铺还是下铺,我都无所谓啦。」
  真响豪爽地一语带过。
  「床幔可是出乎意料地好用喔。因为就算和合得来的人同寝室,有时候还是会吵架,也会觉得气氛尴尬,或是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光是把床围起来,感觉就会差很多喔。我认为为了维持长久的良好关系,这是必要的私人领域。」
  真响摊开那条淡绿色的床幔。
  「如果你不讨厌这个花色的话,要不要也试着挂在你的床铺上?」
  「当然不讨厌。」
  坦白说,泉水子觉得如释重负。真响与人同居时,很懂得如何保持适度的距离。只要全权交付给她,一切应该就会很顺利。
  泉水子试着将床幔挂在床铺四周后,发现床幔用的是遮光布料。真响的声音自上铺传来。
  「只要在床上摆张小书桌,不管做什么都很方便喔。宿舍规定十一点熄灯,但只要拉上床幔,就可以将书或是笔电带到床上了。」
  「谢谢你。我都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呢。」
  「所以才会安排住过宿舍的人当你的室友嘛。」
  真响脚步轻盈地走下梯子,目光停驻在泉水子置于桌上的书本,兴致勃勃地上前观看。
  「哇,真了不起。你现在就在写高中的问题集啦?」
  泉水子自床铺探出头,慌慌张张地说:
  「我并不是自己想写才写的。是因为不早点开始准备的话,会跟不上学校的课业……那个,因为我没有参加入学考试。」
  真响瞪圆了双眼。
  「你是免试入学吗?」
  泉水子瞬间后悔自己的多嘴。因为她想起了深行说过的话。
  但是,真响的语气旋即变得无比开朗。
  「什么嘛,那就和我弟弟一样呢。我弟弟今年起也就读凤城喔。是个压根就不念书的家伙,所以之前才会考不上东京的学校。」
  泉水子松了口气,觉得听到了好消息。免试入学的人原来不只有自己一个。
  「你弟弟几年级呢?」
  「一年级。那家伙才是会跟不上凤城课业的人吧。因为他和你不一样,打算玩到开学前一刻。我现在已经可以预见他开学之后会过得多凄惨。」
  泉水子不禁莞尔。
  「宗田同学之前在国中部是全学年第二名吧?好厉害喔。哪像我,一提到宗田同学的名字,人家就说既然同寝室,就请你教我读书吧。」
  「是谁这么说了?」
  「呃……是相乐同学。」
  真响显得相当开心地眨了眨整齐浓密的长睫毛。
  「喔……是转学生相乐同学啊。你跟他彼此认识?」
  泉水子支吾迟疑地回答:
  「我们不算很熟,只是因为双方的父母是朋友。」
  「他头脑很好喔。」
  真响爽快地发表评语。泉水子不由得往前倾身。因为她产生了好奇心,想知道在真响眼里,深行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也这么觉得吗?」
  「聪明的人一看就知道了喔。他好像也会不露声色地避免自己太过突出。毕竟在三年级的第二学期转进来,实在很不寻常,所以十分引人关注,但他为人行事一直都很低调。」
  思索了一阵子后,真响又说:
  「不过,我想班上多数的人都知道他会升上高中部。因为有些人想上也上不了,常会觉得被转学生捷足先登了,但相乐这方面处理得很好。他今后应该会毫不顾忌地发挥出真本事了吧。」
  暗自佩服着真响敏锐的观察力时,真响也饶富兴味地注视着泉水子。
  「是相乐同学要求你读书的吗?真意外。他看起来不像会照顾别人的人。不管横看竖看,都算是个人主义者吧。」
  深行确实不习惯照顾人——泉水子也点点头。
  「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他是在教我读书。明明说要教我,但只要一去问他,他就会很不高兴。好像是不喜欢自己读书时被人打断。」
  真响仰头大笑。
  「哎呀,完全想象得到呢!」
  泉水子转念心想,搞不好深行其实也在勉强自己。这时真响直爽地说:
  「泉水子,反正我最后还是要教我弟弟读书,不如我们就一起念吧。有别人在的话,我想那家伙也会比较有干劲。在姐姐的鞭策下读书,通常都会觉得很无趣吧?」
  泉水子讶异地抬起头。
  「这我当然很高兴,可是,你弟弟是国中生吧?」
  「我有这么说过吗?真夏今年高一喔。」
  「你们同年吗?」
  泉水子眨了眨眼。
  「宗田同学是双胞胎呀?」
  「不,不是双胞胎喔。」
  泉水子顿时不知所措。因为她不晓得这可不可以问。
  「……那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我们千真万确有血缘关系喔。真夏出生的时间比我晚了两个小时。」
  见到泉水子陷入沉默,真响笑了起来。
  「我老是玩这种让人一头雾水的猜谜游戏,但还是早点说出正确解答吧,我和真夏是三胞胎。不过,另一个人小时候就过世了,所以现在剩我们两个。」
  「原来是这样啊。」
  泉水子终于露出笑容后,真响莫名正经八百地又说:
  「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这与双胞胎没有什么区别,但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喔。我们原本就是三个人,是三个人中的两个人。不管今后我和真夏长到几岁、身在何处、在做什么都一样。」
  泉水子犹豫不决,思索着该说的感想。
  「……真好呢,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因为我是独生女,很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
  真响噗哧一笑。
  「竟然是这种反应!泉水子真是太有趣了。好想快点将你介绍给真夏。」

  窗外的天色逐渐变暗后,真响邀请泉水子一同前往餐厅。泉水子也正有此意。光是可以自然而然地产生想与她一起吃饭这种念头,就让泉水子开心不已。
  离开寝室前,真响先察看了电脑,然后微皱起脸。
  「我明明寄了邮件说要介绍朋友给他,真夏却没有回信。我也另外寄到手机了呢,竟然连手机也没有看。」
  泉水子倒是在心里暗自祈祷和真响单独吃饭就好了。一听到是同年的男生,她就有些紧张戒备。真响也不特别坚持,随即关上了电脑。
  「走吧走吧,才不等他呢。我肚子饿了。」;
  真响极其自然地走向高中部的餐厅。泉水子有些踌躇,确认性地询问走在前头的真响。
  「这里只有在学的高中生才会使用吧?」
  「没这回事喔,老师们也经常来这里。」
  说了出乎泉水子意料的答复后,真响接着又说:
  「而且我从国中部的时候,就常跑这边呢。因为经常和学长姐一起吃饭。」
  当擦肩而过的学生出声叫她时,真响也都笑着回打招呼。
  「日本史研究会虽然是高中部的社团,但我偶尔也会参加。」
  真响熟练地挑选食物放进餐盘。仔细观察后,发现真响意外地是和食派。她选了烤鱼、羊栖菜沙拉、珍珠菇味噌汤和糙米饭。泉水子则挑了奶油炖鸡肉、绿色蔬菜沙拉还有法国面包。
  「因为我爸爸在大学教书,家里又收藏了不少快要发霉的古文献,学长姐大概是在其他地方听说了这些事吧,所以就邀请国中部的我入社。」
  真响就座后,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说明。
  「好厉害喔,从一开始就参加了高中部的社团。」
  「我并不是例外喔。原本这所学校国高中部的交流就很频繁。不过,最常出入高中部的人或许只有我吧。也因此我跟同年级的学生处不太好,也惹来了奇怪的闲言闲语。」
  泉水子不想说自己也知道那些闲言闲语,于是另辟其他话题:
  「宗田同学家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吧?我外公虽然喜欢古文献,但神社里自古流传下来的文书几乎所剩不多。我记得是在明治初期,因为一些事情消失不见了。」
  「光凭古文献这一点就看得出来了吧?我们家是乡下地方喔。」
  「才没这回事,我才不相信比我家还偏僻。」
  两个人边天南地北闲聊边悠悠哉哉吃饭,在真响的弟弟始终未露面的情况下吃完了晚餐。泉水子以为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了,因此身后突然传来开朗的话声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吓了好大一跳。
  「抱歉~!我来晚了。」
  坐在对面的真响似乎老早就发现了对方,但假装没有看见。
  「才不理你。我们现在准备要回去了。」
  「别这么说嘛~我已经道歉了不是吗?」
  「你刚才跑去马厩了吧?」
  「宾果!」
  「洗过澡了吗?如果还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家伙,我可没脸介绍给人喔。」
  「就是因为洗过澡了,才会这么晚到嘛~」
  真响大叹口气后,看向泉水子。
  「真是没办法……泉水子,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再待一会儿吗?」
  双眼圆瞪的泉水子点一点头后,真响就站起身,与弟弟一同走向取餐区。是要教他如何拿取食物吧。
  (看起来不太像双胞胎呢……啊,说错了,是三胞胎。是个气质与宗田同学相当不一样的男生……)
  泉水子边看向他们边心想。宗田真夏仅比真响高了一些,但肤色明显比真响黝黑。头发剪得短短的,看起来就是一名精力充沛的运动少年。尽管体型偏瘦,但每一个动作都散发出了活力,也难怪无法安静待在宿舍狭小的房间里。是名很适合户外空旷空气的少年。
  两人再次回到座位时,真夏手中的餐盘上放着泉水子和真响两人份的菜肴。泉水子对此又瞪大了眼睛,真响无奈地说:
  「抱歉,请先让他吃饭吧。因为这孩子不先吃完饭,就没办法好好跟别人说话。」
  「啊,你好。那我开动啰~」
  真夏坐在泉水子旁边的位置上,以惊人的速度吃了起来,完全不将一旁还坐着一名素未谋面的女孩子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全神贯注地吃饭。)
  由于对方丝毫不顾虑自己,泉水子也不由得抛开胆怯观察起对方。他的吃相教看的人也觉得非常痛快。仿佛正注视着原始的幸福——也就是生物的本能。
  坐在对面的真响双手交叉,慢吞吞地开口:
  「真是的。明明同一天出生,为什么食量会相差这么多呢?我都要很小心自己的体脂率呢,真不公平。」
  大概是因为快要吃完了,这句话似乎也进到了真夏的耳朵里。
  「是运动量不一样啦,运动量。而且我今天也做了苦工啊。
  「为什么刚到学校第一天,你就跑去照顾马匹啊?」
  「因为休假期间人手不足,对方说我帮了大忙啊。」
  真响转向泉水子说:
  「他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宁可留在家里选择马,也不选择姐姐喔。」
  真夏也回嘴:
  「彼此彼此吧。倒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面子了,竟然想减肥。要减肥的话,不如骑马吧,整个人会焕然一新喔。」
  「我敬谢不敏。在真夏擅长的领域里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白费力气嘛。」
  「你这就叫做爱面子啦。话说回来,你根本没必要减肥吧?」
  泉水子暗暗同意。她也不觉得依真响的比例需要减肥。真响的身材苗条,前后凹凸有致,教人非常羡慕。
  「女孩子就是要努力自我控制嘛。」
  真响仰起下巴说完,真夏就露出错愕的表情。
  「你明明从以前到现在都算是肌肉型的体质。女孩子就是要有点圆滚滚的才可爱喔。」
  「我说你啊,不要讲那种变态大叔说的话啦。神经大条这一点最容易惹人厌了。」
  泉水子仿佛在看网球连续对打一般,注视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真响看似一直想对弟弟展现自己姐姐的威严,但似乎也不特别拘泥于辈分关系。
  但是,尽管争论不休,还是能感受到两人血缘的相近。泉水子本觉得真夏与真响长得不像,但仔细比对后,眉毛的形状和轮廓等地方有几分神似。由于真夏黝黑的肌肤及散漫的气质与真响对不起来,起初不觉得像,但骨架还是相当类似。真夏的五官以男生而言,好像也偏俊秀精致。
  (我也好想要有兄弟姐妹喔……)
  泉水子边频频觑向两人,边如此心想。真夏冷不防转向泉水子。
  「你真是安静呢。呃,我记得你是……铃原同学?」
  真响皱起小脸。
  「你在说什么啊?是谁的错啊?」
  「啊,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吗?」
  真夏爽朗地搔了搔头。
  「那就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宗田真夏。由于骑射师傅原本在神奈川,这次跑来这间学校,我也就莫名其妙进入姐姐的学校就读了。我喜欢马,讨厌读书。」
  泉水子也有礼地低头致意。
  「我是铃原泉水子。呃,并没有什么特长……」
  「是吗?看起来像有呢。」
  「不不,我不会做的事情多得很。」
  泉水子垂下眼睑支支吾吾地说完后,真夏就神采奕奕地说:
  「铃原同学真不错呢。看起来圆滚滚的!」
  「你这家伙,我刚才都叫你别这么说了!」
  真响怒斥后,真夏解释道:
  「可是,当第一次见面对方心生警戒时,如果不主动敞开心胸称赞对方,就连马也不愿意亲近你喔。」
  「你这是把女孩子当成马了吗?」
  「那个……」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有办法插话。
  「你说的骑射,是指一边骑在马上一边射箭吗?神社的祭典上也有喔。」
  「没错,就是那个!你很清楚呢!」
  真夏高兴得向前倾身。
  「就算参加再多的骑马倶乐部,也无法进行骑射呢。很少有人将日本古代的马术传承下来,就算想学,可以讨教的地方也很有限——」
  「停!」
  真响毅然打断。
  「怎么可以第一次见面就聊自己的冷僻专长啊?没有更贴近生活的话题了吗?」
  遭打断之后,真夏好一阵子陷入沉思。
  「……那么,来聊家里的泰比吧。」
  「禁止聊马。」
  「……那其他还能聊什么呢?」
  真响大力地叹一口气,看向泉水子。
  「不好意思,我弟弟神经这么大条,但今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不管你跟这家伙说什么,他都不会回嘴,所以想说什么就尽管跟他说吧。」
  真夏也一脸真诚地看向泉水子。
  「不好意思啊,我姐姐这么任性,但还请你多多指教了。跟她同寝室很辛苦吧?想说什么就尽管跟我说喔。」

  进入图书馆后,泉水子便寻找深行的身影向他报告:
  「宗田真响同学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总觉得跟她同寝室应该可以相处得很融洽。人既亲切又知识渊博,还说今后会教我读书。」
  「不错嘛。」
  深行继续按住敞开的书页,意外坦率地答腔。
  「宗田的个性本来就落落大方,我也觉得应该没问题。室友这么优秀,你运气还真好呢。而且又都是女生,一些小事也能互相帮助吧?」
  (深行会这么高兴,是因为终于可以把包袱交接给下一个人吗……)
  这个想法瞬间掠过脑海,但泉水子决定不深入追究。
  「对了,你知道宗田同学的弟弟也要进入高中部就读吗?宗田同学他们是三胞胎喔。不过其中一个人已经过世了。」
  「三胞胎?真的假的?」
  见深行连连眨眼,看样子他是初次耳闻。发觉自己获得的情报量比较多后,泉水子开心得挺起胸膛。
  「她弟弟叫真夏,听说也是免试入学。所以,我稍微安心了。也许我以外的免试入学学生还不少呢。」
  「是吗?」
  深行没有反驳,陷入沉思。
  「高中部有不少学生都是靠关系入学……到底是在策划什么?为什么要先过滤掉国中部的学生,再从外部引进免试入学的学生?」
  「这样子很奇怪吗?」
  泉水子问。再加上真响先前说过的话后,她也隐约可以感觉到国中部的竞争相当激烈。
  深行突然结束这个话题。
  「开学之后就会知道了吧。而且搞不好你们是以外国留学生的身分进入这所学校。」
  「你的意思是我是留学生?」
  「以铃原你来说,视为异文化交流不是很合理吗?」
  泉水子鼓起腮帮子看向深行,但对方又已径自看起了书。
 楼主| 发表于 2013-6-17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一条

  一

  开学典礼的早晨来临了。
  泉水子穿上高中部的制服,看向附在衣柜门板后方的镜子。纵长形的镜子里映照出了一脸紧张的泉水子。上半身是白色衬衫系着深红色蝴蝶领结,和胸前口袋上绣着校徽的深绿色西装外套,下半身则是苏格兰格纹制服裙,再加上藏青色的及膝袜。
  除了冬季规定的西装外套以外,底下的衬衫和裙子另外都有多种款式,可以依照气温和个人喜好调整。自由度比国中穿的制服要高,感觉可以尽情打扮自己。
  (可是……不适合我。)
  正想叹气时,泉水子又转念一想。自己长年来都留着及腰的两条麻花辫,又戴着红色粗框眼镜,不管穿上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耳目一新,跟以前穿着藏青色制服时没有两样。
  房门赫然猛力打开,真响冲了进来。一早醒来就冲去淋浴的她也已经穿上了制服。
  「现在几分了?啊啊,太好了,还有一点时间。」
  真响也打开自己的衣柜,与泉水子并肩站在一起,检查自己的仪容。见到真响那一头刚清洗过的柔顺头发,笔直地垂在西装外套的肩头上,泉水子不禁讶叫出声:
  「你要把头发放下来吗?」
  「从今天起我要改变形象。很奇怪吗?」
  「不不,没这回事。」
  不绑马尾的真响仿佛忽然变身成了高贵优雅的少女,好强的眼神柔和了许多,更强调出她知性又冷静的那一面。
  「真响同学看起来好像千金大小姐喔。」
  「嘿嘿嘿,不过本性还是没有那么容易就改变呢。」
  真响笑道,用天鹅绒细绳在一般系发带的位置上绑了个蝴蝶结,然后再次用梳子梳理头发。
  「现在真夏也念同一所学校了,为了今后与他有些区别,我想就当个可爱的女孩子吧。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好像一跟真夏分隔两地,就会不由自主一人分饰两角呢。」
  真响将脸蛋凑向镜子,涂上护唇膏后又接着说:
  「可是,那家伙却老是我行我素地扮演着男孩子,总觉得我真是吃亏。」
  「原来是这样子啊……」
  但不论如何,一定很快就有很多人会被真响吸引住吧——泉水子想。真响早已具备着许多可以令人如此断言的特质。
  (这所学校的女孩子都既漂亮、活泼又成熟呢……不只是真响同学……)
  「我要不要别戴眼镜了呢?」
  听见望着镜子的泉水子如此低喃,真响转过脸庞。
  「你要戴隐形眼镜吗?」
  「我的眼睛不适合戴隐形眼镜。」
  泉水子摘下眼镜,稍稍揉了揉鼻梁。
  「其实就算不戴,我也不会看不见。这副眼镜是妈妈给我的……有点算是护身符吧。」
  真响眨眨眼皮后看向泉水子。
  「这么说来,你一直以来都是戴没有度数的眼镜啰?会有人为了这种理由就戴眼镜吗?」
  「不,我有散光喔,也有点远视。」
  露出腼腆的笑容后,泉水子说:
  「不过,我真的觉得这个镜框不适合这所学校的制服。而且也突然觉得有这种想法好像不是一件坏事。」
  「是喔,那很好呀。可以不戴的话,不戴比较好喔。」
  真响也轻快地表示赞同。
  「老实说,我一直偷偷觉得泉水子的脸蛋戴眼镜无法加分。不戴绝对比较可爱,而且你那种柔和的甜美气质也会被眼镜掩盖掉。要不要稍微试试看,不戴眼镜就去上课呢?」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试试看吧。反正等到眼睛酸了,再戴回来就好了。」
  「我们两个人都是升上高中后,就新学期新气象呢。」
  泉水子与真响相视而笑,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间。

  在布置成开学典礼会场的大礼堂公布栏上,张贴着新学年度的分班表。为了按照学号坐进会场的位置,四周形成了一道人墙。分班表贴得高高的,因此可以清楚看见一学年分成了ABC三个班级,以及每个班级底下列出的学生姓名。
  泉水子的语调变得心灰意冷。
  「我们没有在同一班。真响同学在A班,我是C班。」
  「你已经看到了吗?真的有远视呢。」
  真响一脸惊讶。两个人加入公布栏前的学生人潮后,停下脚步。泉水子继续察看A班的名单,发现相乐深行的名字也在其中,还有前阵子曾在图书馆打过照面的高柳一条。
  (……该不会这个分班表,是依照成绩由上往下排?)
  宗田真夏也和泉水子一样是C班,但这只让泉水子加深了自己的疑虑。见到泉水子垂头丧气的模样,真响安抚地说:
  「虽然不同班,但凤城这所学校的上课情形,并没有区分得那么彻底喔。可以选择的学分数很多,所以也能选同一门课。等听完选课说明之后,我们再一起讨论课表吧。」
  泉水子还无法重新振作精神时,一旁响起了开朗的话声。
  「嗨!你在A班啊?」
  真夏一脸神采飞扬地拍了拍真响的肩膀。对于跟姐姐不同班,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打击。
  「那很好嘛。有我在你旁边的话,你肯定会露出马脚吧?」
  「不用你多管闲事。」
  真响反射性地回嘴后,转变话题看向弟弟。
  「既然你也在C班,可要替我多多照顾泉水子唷。因为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晓得。」
  真夏只是哼笑一声。
  「她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对吧,铃原同学?」
  「跟这家伙说这些也没用呢……」
  真响发出叹息后,转向泉水子。
  「那么,我拜托泉水子吧。能请你在班上多多注意真夏,别让他在同学之间太过突兀吗?另外,你也可以观察一下这家伙无论身在何处都很厚脸皮的处事态度,稍微向他看齐喔。」
  泉水子点点头。被真夏说是幼稚园小朋友,她暗地里十分受伤。的确,因为这点小事就害怕不安也太奇怪了,况且即便只有真夏一人,但光是C班里有自己认识的人,她就该庆幸了。
  「宗田同学……今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了。」
  泉水子规矩有礼地寒暄,真夏却直接带过,结束了这个话题。
  「铃原同学,多说点有原创性的台词吧。走,我们进去吧。」
  不久之后,开学典礼开始了,内容与国中大同小异。校长致辞、理事长致辞和来宾致辞等流程枯燥乏味地持续着。
  一年级新生被安排坐在最前面,但C班的泉水子坐在第六排,让她心情轻松不少。对于来自小规模国中的泉水子而言,一学年一百出头的人数可说是人山人海。听说当中还有十七名外国留学生。平均分配的话,一个班级会有五、六名留学生,她也觉得数量相当多。
  致欢迎词的在校生代表,是堪称知性美女的学生会长。无框眼镜看起来更为她添加了几分聪颖的气质,泉水子终于明白什么是「戴眼镜反而加分」的容貌。紧接着,代表新生上台致词的是高柳一条。
  (虽然长得与和宫同学很像,但是个性截然相反呢。跟所有一年级生相比,最快让在场众人记住长相和名字的新生就是他呢……)
  泉水子边听着高柳无可挑剔的演讲,边出神地如此思索时,一股微小的冲动忽然袭向她。好想现在立刻站起来逃离现场——她闷不吭声地压下冲动后,侧腹传来刺痛,背部泛起冷意,是陷入恐慌的前兆。
  泉水子以前参加毕业旅行第一次前往东京时,曾经陷入极度的恐慌。她在机场和车站的拥挤人潮里看见了黑影,感觉当中有无数的视线盯上了自己。那是一种冷汗完全停不下来、令人感到无能为力的恐惧。
  但是,自从听到雪政说的那些话以后,她就冷静下来了,今年就算走在都市的熙攘人群里,大多时候也都能平心静气。因为她必须习惯,而且只要有足够的胆量不去在意,就不会构成真正的威胁。
  现在这座大礼堂里确实聚集着好几百人,可是,所有人都与这所学园有关,身分背景也很明确。既然我已经不介意大批人潮了,待在这里也不该感到害怕啊——泉水子拼命说服自己。
  在心中默念好一阵子后,强烈的不安才终于远离,泉水子松开紧绷的肩膀。
  (我居然这么容易就变得神经兮兮……)
  接着她对自己感到恼怒,咬着嘴唇,心想这样子下去不行。
  听说自高中起才进入这所学校的新生将近有三分之一,再加上还有留学生,想必不只有自己还不习惯新环境。
  (我得振作一点,以免被人说是幼稚园小朋友。不过是和真响同学不同班而已,我就是太过胆小畏缩,才会这副样子……)

  开学典礼结束后,便是各个班级分别带开的第一次班会时间。
  教室大楼的三楼是三年级,二楼是二年级,一楼则是一年级,非常简单明了。C班在校舍的尾端,A班前头是一整排的专科教室。
  泉水子在走廊上看见了深行,但对方没有注意到她。由于她现在并未想对深行说些什么,所以也没有想与他四目相接。
  (……就算来到东京的学校,深行真的在人群中也不会突兀呢。)
  深行边走路边与一旁学生谈天的模样显得游刃有余。山上国中的男学生与学园的男学生看起来大相径庭,但深行都怡然自得地融入了他们。
  来到凤城学园以后,泉水子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即便是男生,多数学生都很注重穿着与发型。不论男女都打扮得非常时髦,紧跟着时下流行。但深行并未刻意注重穿着打扮,真要说的话,算是中规中矩的保守派。由此反而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相当有自信。实际上,看起来也的确很清爽帅气。
  (深行的优秀在凤城的高中部也行得通呢……)
  泉水子不由得叹一口气,走进C班的教室后,剎那间僵在原地。
  教室内散发着远比大礼堂还要强烈的恫吓气息。
  这股气息浓烈地直接扑鼻而来,再也无法一口咬定说这是错觉。
  由于身后还有学生,泉水子被推着走进教室后,并排着约三十张桌子的教室却让人觉得狭窄到仿佛落入了陷阱。泉水子边安抚着怦怦狂跳的心脏,边茫然失神地坐在空位上,好一半晌全身上下的脉搏都飞快跳动。
  (C班……这个班级里有什么东西……)。
  泉水子的座位是从前方数来第二排,但她没有勇气转头环顾身后。希望只是错觉、希望恐慌很快就会平息——她拼了命地祈祷,但冷汗还是不停淌下。
  只是,她没来由地可以肯定,这个存在与去年看到的黑影不一样。对方并未注意到泉水子——她并不是因为被盯上才感到害怕。只是待在同一间教室时,距离实在太过接近了。她不晓得如果被对方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其他学生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彼此熟识的人已经开始聚在一起聊天,其他人也慢慢与左右邻居攀谈。就在说话声逐渐变得激昂之际,级任导师出现了。
  「如同方才校长介绍过的,我是级任导师笹本。」
  站在黑板前头的笹本是个身材中等,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性。他的五官平淡无奇,穿着还不至于皱巴巴的西装和领带。是个既平凡又沉稳,仿佛随处可见的老师。
  「我的任课科目是数学。如果在我担任班导的这一年里,害怕数学的学生可以跟着减少一点,我会非常开心。那么,我们马上请各位同学开始自我介绍吧。从国中部升上来的同学,应该也觉得有很多新面孔吧。因为高中部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而且还有新的留学生喔。」
  笹本翻开学生名簿,接着说:
  「嗯,留学生共有五位,分别来自澳洲、英国、韩国,其中两位是来自巴西。他们都还不习惯说日语,所以请各位同学积极与他们做朋友,帮助他们尽早适应学园的生活。我想相对地,你们也会有许多收获喔。那么,今天自我介绍时,请至少说出自己的姓名、出生地、国中时期的特长、为什么想就读凤城学园,以及往后的抱负。」
  笹本为了留学生又以英语重复了一次。他的发音虽然称不上完美,但也确实足以毫无窒碍地进行日常对话。
  「那么第一棒,就由你开始吧。」
  从坐在最前面的学生开始了自我介绍。由于泉水子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所以反而不怎么怯场地就结束了自我介绍。因为她既无暇苦思该说什么才好,结束之后也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
  不过,就算站在教室前头,她也一直低头往下看,声音又细若蚊蚋,中途笹本还提醒她再大声一点。在周遭众人眼里,其实已经算是怯场了。
  介绍完自己后,泉水子也慢慢地能够集中精神在其他同学的自我介绍上。那些坐在泉水子身后,她害怕得不敢转头去看的同学们依序上台。
  截至目前为止,自我介绍的学生都很正常。
  新班级成员一个个地站到台前,但泉水子皆无法看出他们有什么奇特之处。所有学生肯定怎么想也想不到,单凭很正常这一点,就会令泉水子心生好感。但是,光是不用对新同学感到恐惧,泉水子就非常感激了。每轮到下一个学生走到台前之前,她都会紧张得面无血色。
  (这个人没问题。太好了,这个人也很正常……)
  宗田真夏的座位也在泉水子后面。当他精神奕奕地站在黑板前方时,身体四周似乎比其他同学还要明亮。
  「我来自长野县长野市。由于有亲戚在北海道培育赛马,我从小就开始骑马。会读凤城,是因为姐姐也在这里。以前我的梦想是成为赛马骑师,但其实当不上也无所谓。因为长太高的话,想当骑师就很困难。不过,我很想参加看看东京的马术比赛呢。」
  班导笹本打岔道:
  「我们学校的马术社去年甚至还出场参加关东大赛喔。既然如此,你是为了加入马术社才就读这里的吧?」
  真夏露出笑容,但回答意外地慎重。
  「不,我还不晓得会不会加入。不过,我喜欢照顾马,如果只是照料马匹的话,我倒是完全可以接受。」
  内容始终都绕着马匹打转这点,倒是跟在餐厅时的自我介绍一模一样。真夏那种直爽坦率的个性,具有着吸引旁人的魅力。泉水子也感觉C班的气氛变得祥和许多。大家都认为喜欢动物的人不会是坏人吧。
  (自我介绍说得真好呢。真响同学也能放心了吧……)
  泉水子的心情也轻快许多,第一次有余力猜想自己班上以外的情形。
  (现在A班自我介绍的情况又是如何呢?大概可以猜到深行会怎么自我介绍呢……)
  就像蜗牛缓缓伸出了触角一般,她的身体总算开始放松。但是,却只持续了十分钟。见到了继真夏之后,第三个走到台前的男同学后,泉水子这回彻底地僵在原地。
  泉水子无法注视在黑板前转过身来的那位同学。
  因为在他脸上,她看不见五官,仅看到黑漆漆如污渍般的东西浮在半空中,轮廓模糊,也看不清楚他的唇形。心脏的疯狂跳动声在耳畔嗡嗡回响,她完全听不懂那名同学说了些什么。

  「铃原同学,你身体不舒服吗?」
  听到有人在身旁呼唤自己,泉水子抬起脸,班会时间早已经结束了。真夏正站在泉水子的桌旁,低头看她。
  「你不太对劲呢,没什么精神。」
  「啊……我没事。」
  她下意识地立即否认。因为一看到真夏小麦色的脸庞,她就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此泰然自若,班上也没有半个人大呼小叫。
  「我没事,只是在发呆而已……」
  「那就好。」
  真夏没有继续追问。
  「再不快点走的话,就占不到好位置了喔。接下来是联合选课说明吧?」
  教室内大多数的学生都已离席。泉水子察觉后连忙起身,接着鼓起勇气询问真夏:
  「那个……坐在宗田同学那一排,最靠近走廊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你是说瑞嘉尔德?」
  泉水子咬住嘴唇。
  「瑞嘉尔德……」
  「就是那个巴西的留学生吧?」
  「因为我听不清楚那个人在说什么,所以才会问问你。」
  泉水子用不自然的嗓音掩饰带过,但真夏没有特别留意。
  「嗯,他的音量的确很小呢。有些人比较怕生也是当然的。只要我们亲切一点,不久之后就会融入我们了吧。」
  (原来是外国留学生……)
  泉水子张口结舌。由于目击到的景象太过震撼,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是留学生。
  「你到底怎么了?」
  「没有,我真的没事。」
  泉水子边摇头,边跌入谷底深渊般地思索。
  (害怕外国留学生这种话,我根本说不出口。就算对象是宗田同学也一样。不论是谁,如果听了我这种带有成见的话,肯定会瞧不起我吧……)
  真夏轻声笑了。
  「我总觉得,多少可以明白真响为什么会那么说铃原同学了喔。」
  学生再次聚集在大礼堂后,开始了选课说明会。根据学年主任的说明,英文、数学和国文课都是按照原来的班级。包括班会时间在内,总课堂数相当多,因此泉水子暗暗意志消沉。不过,体育课是同年级的男女分开,再各自一起上课,其他就分成了不限班级的自由选择科目。
  泉水子刚看起厚厚的一叠说明时,真响便自对面的座位走来。似乎比起自己的班级,她更在意真夏与泉水子所在的C班。见状,泉水子十分开心。从真响身后的情况,可以看出A班当中也有很多学生想引起真响的注意,但她撇下了他们。
  「怎么样呀?哎呀,泉水子,你很没有精神呢。」
  一看到泉水子,真响就这么说。
  「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瞬间,泉水子很想对她坦白一切。但是,这些事情她还是不能对真响说。真响谴责地看向一旁的弟弟。真夏恰巧正伸长双手打着呵欠。
  「她应该是因为进了新班级,太紧张了吧。」
  「你也稍微紧张一点啦。你有认真听选课说明吗?」
  「好想睡喔~」
  真夏说,一骨碌起身。
  「反正选课这件事都是交给真响嘛……这部分是真响负责的吧?」
  「真受不了。你连有兴趣的科目都没有吗?」
  「有啊,体育课。」
  真夏大方地表现出获得解脱的喜悦后,挥挥手径自离开了。
  「真是的!」
  目送他离开后,真响气呼呼地对泉水子说:
  「就跟之前说好的一样,我们一起上课吧。真夏那家伙,之后就算向我哭诉也没有用。不管是家政科还是艺术科,全让他和我们修一样的!」
  泉水子不禁莞尔失笑。现在她总算可以明白真响为何会变成一个这么善于照顾他人的人。
  「我想宗田同学很快就会跟班上同学打成一片喔。」
  「天晓得。」
  真响忽然将注意力拉回到泉水子身上。
  「泉水子,是不是因为突然不戴眼镜你才会这么无精打采?有些人会因为眼睛不舒服而出现头痛的症状喔。」
  泉水子伸手摸向脸庞,这才注意到总是戴着的眼镜不在脸上。连她也惊讶于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但当时的情况,她也的确没有心思去注意自己的仪容。
  「不是的,我眼睛没事。我甚至还忘了自己没戴眼镜呢。正如同宗田同学说的,我是太紧张了……」
  尚未说完,泉水子就心头一惊。她真的能够断言没戴眼镜之后,看到的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吗?明明遇到了那种事情。
  (……难不成是因为我没戴眼镜,才看得见那个画面?)
  泉水子终于联想到,今日的异常可能是没戴眼镜的缘故。虽然她总说妈妈的眼镜是「护身符」,但从未想过自己为何会习惯这么说,也不曾考虑过是否不能随便摘下眼镜。

  (我是几岁开始戴眼镜的呢……)
  当晚上床之后,泉水子反复思量。虽然无法确切回想起来,但似乎在升上小学之际就已经戴着了。
  很久以前,泉水子就在瑞穗的医院里诊断出有散光。但是,对日常生活几乎不构成障碍,有时戴眼镜,也是为了安抚哭泣的泉水子。
  (每当我哭个不停,佐和就会拿出眼镜,说妈妈的眼镜就在这里,要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我每次都是在妈妈回去后,任性地大哭大闹……)
  在警视厅工作的紫子鲜少有机会可以回到座落于纪伊山区的深山中。现在泉水子早已习惯见不到母亲,甚至还怀疑母亲是不是不想见到自己,但小的时候还是会想念母亲。每次母亲都刚来不久就离开,让她非常伤心。
  「因为你的眼睛和我很像,看得太清楚了。」
  泉水子也依稀忆起了紫子曾笑着这么说。她一直以为母亲是指远视,但如今知道了自己自母亲继承了姬神附身的体质后,也许该重新思索其中的含意。
  (假设妈妈经常看见的就是那些奇怪的东西……)
  据说泉水子的麻花辫是由紫子所编,还加上了封印。去年自己试着剪短浏海后,也导致发生了各式各样奇怪的现象。看得见和宫的身影和黑影,都是在剪了刘海之后。母亲会送给自己眼镜,说不定也有她的理由。
  从小泉水子就很胆小,经常哇哇大哭,在小学也被人嘲笑是爱哭鬼。所以母亲也许是为了让泉水子尽量不看到可怕的东西,才会给了她自己的眼镜。
  (我会不会因为在意外表,又重蹈覆辙了呢……)
  泉水子紧捉着被子思索。
  但是,不管她再怎么反省,一切都为时已晚。
  翌日早晨,泉水子这回重新戴上眼镜走进C班的教室,却领略到这是徒劳无功。看样子既然已经看见了,就无法再恢复原样。
  的确,就算隔天看不到黑影,也不代表她就不会再警戒。既然已经察觉了有可怕的东西存在,也许看得见还比较好。话虽如此,只要对方一进入自己的视野,泉水子就会吓得缩成一团。自己究竟能否与诡异的同班同学一直待在同一个班级里,泉水子半点头绪也没有。

  二

  日复一日,泉水子越来越肯定母亲的眼镜失去了防护功效。
  大概是受过了一次震撼,让泉水子变得过度敏感,如今她就算戴上眼镜也毫无意义。教室外也存在着一眼看去就令她毛骨悚然的学生,不论有没有戴眼镜都会遇见,不单只有C班的巴西留学生。
  泉水子时而会在走廊上与这种学生擦肩而过,当并班上课,对方坐在自己附近时,她就仿佛有人冷不防朝自己倒了一桶冷水。令人困扰的是,这种学生大多是外国留学生。泉水子甚至不由得心想,自己这样子根本是种族歧视。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也不曾向泉水子搭话。是我自己在害怕他们而已——泉水子再三说服自己。但是,她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到了最后,光是外国人一跃入眼帘,她就坐立难安。
  (……我果然不该来读凤城学园吗?)
  真想回到可以不用这么痛苦,又十分静谧的玉仓山。她也很想念佐和煮的家常菜,也很怀念在神社度过的每一天和山上的空气。
  新生欢迎会结束之后,如今是新生暂时入社、体验社团活动的期间。一到放学时间,高年级生就会积极举办活动拉拢新生。就在所有人都开心地参与热闹非凡的交流活动时,泉水子却觉得这是一种折磨。她逃离校舍,仿徨无措地想尽可能躲到看不见他人的地方。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交不到朋友吧……)
  真响依然热心助人,邀请泉水子一起四处参观。但由于她自己太过抢手,泉水子压根无法待在她身边。据说学校现在还展开了宗田真响争夺战,当事人也正四处逃窜。
  不知何时,环绕住学园的山坡已被鲜艳的新绿色覆盖,先前泉水子都不曾注意到盛开的樱花与群木的嫩芽,此时才发现季节的脚步已经往前走了不少。
  泉水子睽违已久地想要站在树荫底下。闭上眼睛,也许就会觉得自己回到了玉仓山。
  她本想拨开树丛走进树林,但途中的马场吸引了她的注意。马术社的学生正骑在马上绕着圈子,数名学生在栅栏外观看。想当然耳,这里也举办着新生的参观活动。
  泉水子小心翼翼地绕了远路,但没有感受到任何可怕事物的气息,因此又稍微靠近栅栏偷偷参观。她本以为真夏应该也在,却没有见到他的踪影。
  泉水子生平头一次观看马术社的活动,停下脚步后,难得地好一阵子看得入迷。骑在马上的学生看起来比想象中还要高。泉水子暗暗赞叹,马匹真的是很巨大的生物呢。
  马术社的骑手戴着安全帽和手套,穿着长统马靴,操纵着缰绳的模样威风凛凛,但马匹跳跃奔驰的身影更令泉水子看了心旷神怡。健美的肌肉线条在富含光泽的赤褐色身躯上时隐时现。脚部直至马蹄的骨头和肌腱修长纤瘦,仿佛其存在天生就是为了奔跑。当行进的速度逐渐加快,前后交错的四只脚也优雅得宛如在演奏音乐。
  (这是什么感觉呢……让人好安心。)
  不单是阳光的缘故,马匹正绕着圈子的马场看起来格外明亮。泉水子试着摘下眼镜。自从知道了眼镜不再有效之后,泉水子仍是徒劳地继续戴着眼镜,此时却不由得想以裸眼观看。
  (为什么呢?我一点也不觉得它们可怕……)
  迄今,泉水子不曾想过自己喜欢还是讨厌马。但是,它们却没来由地让她感到安心。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回头之后,深行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以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泉水子。
  「你想入社吗?我是不会阻止你,但也太有欠考虑了吧?」
  泉水子也一样感到意外。深行不管出现在哪个运动社团都不奇怪,但泉水子料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你想加入马术社吗?」
  「怎么可能。」
  深行立即否认后,看向马场。
  「我才不可能加入马术社。因为我讨厌马。」
  「明明讨厌马,还特地过来参观吗?」
  「我不是过来参观,只是有点事情。」
  嘴上这么说,深行倒是相当感兴趣地看着马匹。泉水子忍不住开口问:
  「你为什么讨厌马?」
  「因为它们不会说谎。」
  深行凝视着马场回答。
  「我不想在那种假笑派不上用场的地方与人一决高下。虽然我有点在意大成先生说的话,但整体而言并不适合我。」
  泉水子悄悄缩起肩膀。
  (……原来他也很清楚自己是双面人嘛。)
  直到现在,泉水子也亲眼见识过了深行的假笑确实十分有效。看样子本人也是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运用自如。
  「你升上高中部以后,也打算加入社团吧?」
  「不晓得,搞不好我最后哪个社团也不会参加。虽然一直有学长姐来邀请我。」
  深行貌似不怎么在乎,也不显得志得意满地说。闻言,泉水子心想,跟没有任何学长姐前来邀约的自己真是南辕北辙。
  深行忽然开口:
  「那个,既然你不戴就看得到,为什么至今都要戴着?」
  他是指泉水子还拿在手上的眼镜。泉水子支吾以对。一瞬间犹豫了该不该坦白,最终还是不自觉挑起其他轻松的话题:
  「小时候你在玉仓神社遇见我时,我就已经戴着眼镜了吗?我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那时候你还没戴,但辫子倒是没变。」
  深行立即回答。记忆力通常是他比较好。
  「不能用足球丢戴眼镜的人的脸,这点分寸我还懂。」
  「你那叫懂分寸吗?」
  泉水子错愕地反问时,身后响起真夏的声音。
  「咦?铃原同学。」
  一回过头,穿着破烂不堪运动服和橡胶长靴的真夏就站在眼前。和骑在马上的社员不一样,这身打扮完全不注重外表,还很配合地十分肮脏。泉水子瞪大了双眼。
  「宗田同学,你在做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
  真夏似乎是前来拿取工作用的单轮推车。将车子推出来后,真夏笑道:
  「其实社团的人还不准我出去露脸呢。因为参观的新生以为加入马术社会很帅气,但一看到我都会落荒而逃吧。」
  深行站在泉水子身旁,目不转睛地打量真夏。
  「你就是宗田的弟弟?C班的?」
  「我是宗田真夏,你呢?」
  「我是相乐,A班的。」
  「啊,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
  深行报上姓名后,真夏不假思索地说,但当中似乎不带半点好奇。
  「你对马有兴趣吗?只要报名,就可以让你体验骑马喔。」
  「不,不用了。其实我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找我?什么事?」
  真夏看起来相当意外。泉水子也惊讶地看向深行。然而深行却在他们两人面前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不,今天就先算了。我下次再找你谈吧。」
  无法启齿说出来意的深行真是前所未见。泉水子呆楞地盯着深行瞧。深行正想旋身离开,但转念一想又停下脚步,问向真夏:
  「你听过SMF吗?」
  「没听过呢~」
  「那就算了。下次再说吧。」
  深行挥起单手致意,快步走下坡道。真夏看着他走远。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还特地跑来这里。」
  泉水子默不作声。真夏大感新奇地看向她。
  「你跟那家伙很熟吗?」
  「不,没有。」
  泉水子回答,同时心想,就算深行与真夏在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上有所交集,也不需要大惊小怪。就只是泉水子被许多同学的小团体排除在外而已。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胆小畏缩,又四处东躲西藏……)
  泉水子低头陷入深思后,真夏冷不防提议:
  「铃原同学,你要不要试着照顾马匹呢?好比说清洁马房或是喂它们吃草料,马就会变得很可爱喔。一旦它们愿意敞开心房让你抚摸,光是这样,就能够忘却讨厌的事情。」
  泉水子眨着眼睛抬起头。
  「我能和马好好相处吗?」
  「至少比起人类容易啰。」
  真夏大大方方地说,仿佛心思被看穿般,泉水子心跳漏了一拍。但是,真夏的笑容非常直爽真诚。
  「马对声音和影子很敏感,偏偏视野又非常辽阔,虽然身体庞大,却很胆小。也会一直记得很久以前天敌曾躲起来那时候的事。我觉得跟铃原同学很像喔。」
  泉水子望着马匹,所以她才会看到马就觉得安心吗?但是,如果要承认这一点,内心又会残留下近似不甘心的烦躁。
  (我就是因为畏惧他人,才会这么没用吗?始终不明所以地害怕别人,我再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即便自己会在依然无法适应外国人的情况下就离开这所学园,也该厘清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泉水子终于做好了觉悟。
  (我的眼睛就算有多么不寻常的散光,也有些留学生看起来很正常啊。一定要搞懂为什么无法清楚看见瑞嘉尔德才行。如果就这样回到玉仓山,我会变成一个哪里也去不了的人……)
  她不能再一味闪躲,避免对方进入自己的视野,必须试着正面看清楚瑞嘉尔德才行。不论再怎么寒毛直竖,一定要先将对方的长相牢牢地烙印在脑海里,再决定是否要退学。
  然后——
  上第一堂课时,泉水子终究对目睹到的景象哑然失声。她紧紧握住笔盒,里头的东西甚至喀答喀答晃动起来,她慌忙塞进抽屉。
  (那个人根本不是来自巴西,也不是外国留学生。那个人……其实……「不是人类」……)
  目前为止不管再怎么害怕,泉水子也不至于坚信对方不是人类。但是,一旦正视,看穿了这件事之后,对方也察觉到了泉水子。
  不论如何凝神细看,瑞嘉尔德都没有脸。她只能看见污渍般的黑点浮在半空中。定睛一瞧,穿着制服的手脚也有些褪色变淡。动作也虚幻飘渺,仿佛是色彩略微晕开后留下的残影。
  然而,这样的瑞嘉尔德却能发现泉水子正盯着他瞧。可以感觉到对方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积极地想找出自己。
  (难不成,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由于国文老师走进了教室,泉水子只能压下冲击就座。但是,她的手不停颤抖,甚至无法顺利从笔盒中拿出文具。前所未有的强烈视线扎在背上,对方已经盯上了泉水子。
  她必须竭尽所有的努力,才能不发出惨叫,冲出教室。泉水子还没有足以促使他人为此展开搜查的证据。倘若主张留学生不是人类,大家只会谴责泉水子。
  泉水子从不觉得在钟响之前的时间会如此漫长。她打算钟声一响,不论要捏造什么理由都不再回到教室。但泉水子原本动作就不算敏捷,行动还是慢了半拍。这几秒却成了致命伤。明明没有感觉到对方移动了,瑞嘉尔德却已经站在泉水子的桌子旁。
  泉水子完全没有勇气转头面对他。她也已经起身了,但动弹不得。颈上的汗毛似乎都往上竖起,泉水子屏住呼吸,紧接着瑞嘉尔德的话声首度传进她的耳中,但含糊不清得仿佛是直接在脑海里讲话:
  「午休时间,视听教室,你能过来吗?」
  虽然听起来断断续续,但意思很清晰明确。见泉水子闷不吭声,对方又毫无抑扬顿挫地问了一次:
  「你·能·过·来·吗?」
  泉水子再也忍受不了对方站在自己身旁,沙哑地开口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请你走开……」
  瑞嘉尔德向后退了几步。于是泉水子头也不回地直奔向教室门口。
  在看穿瑞嘉尔德真面目的同时,泉水子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能够直接目睹真相——但是,却完全无法处理这种状况。
  至今泉水子不曾主动前往A班。真响经常跑到C班见泉水子,但泉水子始终畏畏缩缩地不敢去A班。她也隐约知道真响察觉到了自己最近的模样很奇怪。她真是讨厌如此优柔寡断又提不起勇气与对方商量的自己。
  泉水子趁着这股气势直接冲到A班教室,用力吸了一口气。
  「相乐同学!」
  出声叫唤之后,她本人却对此最为震惊。因为泉水子直到前一秒都打算呼唤真响,但最先跃入眼帘的却是深行。
  深行吓了一跳地看向她,周围的A班学生也一样。真响也在同一个区块,讶异地唤道:
  「泉水子……?」
  恍然回神后,泉水子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见到真响的表情,她才惊觉自己做出了大胆到不可置信的举动。她竟然跑到其他班级,在众目睽睽之下指定要找某个男生。
  但是,深行似乎也因此警觉到了这是非比寻常的事态。他走向泉水子,低声问道:
  「紧急状况?」
  泉水子捂着嘴拼命点头。深行回头瞥了一眼班上注视着他们的同学,仍是直接走出教室。
  「跟我来吧。我听你说。」

  站在专科教室大楼的楼梯间底下,泉水子吞吞吐吐地道出所有经过。
  她慌得无法有条有理说明,说到一半,连自己也觉得就算对方说这是妄想也无可厚非。因为这些都只是她的想法与感受,并未发生任何具体的事情。
  最起码深行没有笑。泉水子说完,他更露出了寻思的表情。
  「外国留学生吗……我确实也觉得有很多各式各样的家伙来呢。」
  「我并不是每位留学生都害怕喔。我承认我还不习惯,但不是对所有人。」
  「单凭对方是男生,就算是日本人你也害怕吧?」
  深行一针见血地吐槽,泉水子不禁浑身乏力。她无法否认,但该怎么做才能让深行明白,这回恐惧的程度与性质截然不同呢?
  深行进一步问道:
  「午休时间会被那家伙叫出去,你真的没有半点头绪吗?也许是你的态度带有其他暗示,或是你说了什么。」
  「其他暗示?」
  泉水子困惑地反问后,深行却略过说明。
  「我直接去C班看比较快吧。告诉我瑞嘉尔德是哪个学生,我要用自己的双眼确认。」
  泉水子边追上在走廊上迈步的深行,边语带不满地说: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吧?一定想是我自己搞错了吧?」
  「没这回事。」
  深行的回答却出人意表。
  「要嘲笑你很简单,但是,去年我也看见了和宫。那家伙曾经存在于这世上——倒不如说,一旦自己承认了他曾经存在的事实,就算有奇怪的东西在你四周徘徊打转,我也不会打从一开始就全盘否定。」
  (……仔细想想也是呢。)
  泉水子突然发觉,正因为对象是深行,他们才能在短时间内相互沟通。之所以都不曾想到,是因为她之前认定深行一定会嘲笑她。
  泉水子无法鼓起勇气再度进入C班,躲在门后指出瑞嘉尔德的座位和他本人后,深行就堂而皇之地走进去。见到真夏,还开口和他打招呼,过了一、两分钟后又走回来。不管怎么看,他的行为举止都非常自然,令泉水子深感佩服,真不愧是扑克脸。
  「你看得见那个人的脸吗?」
  泉水子压低音量询问后,深行点点头。
  「看见了,长得称不上奇怪呢。不知道是不是有日本血统,轮廓不算特别深邃,看起来是个很乖巧的学生。」
  果然是这样吗?泉水子消沉地垂下肩膀。
  「既然班上没有半个人发现,我想在大家眼里,他也很正常吧。可是,我真的看不到他的脸嘛,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
  该怎么做才能证明呢?泉水子绞尽脑汁思索,深行却不知不觉间紧盯起手机的萤幕。泉水子不自觉说:
  「校内不是禁止使用手机吗?」
  「那只是象征性的规范吧?」
  深行脸不红气不喘地反驳后,微微蹙眉继续盯着萤幕。接着慢吞吞地将手机举向泉水子。
  「好像被你说中了呢。那家伙不是普通人类,他没有出现在手机拍下的相片里。」
  泉水子倒抽口气,也探头看向萤幕。
  相片中映出了教室内的真夏和其他几人,但下方覆着一层薄雾,隔着薄雾可以看见真夏他们。假使前方的薄雾就是瑞嘉尔德,这已不仅仅是看不见脸的问题了。泉水子不寒而栗地往后退。看见真的有人提出证明,她还是非常震撼。
  「怎么办……这样子……」
  「他要你去视听教室吧?」
  深行开口确认后,泉水子咬住嘴唇。
  「我根本不敢去……」
  「明明是刚进来的留学生,指定的场所还真明确呢。」
  深行还在沉思时,钟声就响了。他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下定决心地说:
  「距离午休还有时间。我会在上课期间想想对策。你不敢回C班的话,就去图书馆待着吧。午休前我会去找你。」
  「能想办法让我不用去视听教室吗?」
  「没办法吧。面对这种对手,最好不要违背已经订下的约定,否则肯定会发生更加糟糕的事情喔。」
  语毕,深行又补上一句: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对方不是人类,我也有对应的方法。说不定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令人提心吊胆的午休时间来临了。
  来到图书馆的深行再一次说服泉水子后,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前往视听教室。虽说现在不用再单独一人与对方对决,但见到深行莫名的干劲十足,泉水子反倒觉得危险性增加了。
  视听教室在三楼尽头,远离了成排的教室,也没有见到半个行经专科教室走廊的学生。由于在楼梯就与深行分道扬镳,泉水子不得不独自一人走在静悄悄的走廊上。
  来到教室前头,泉水子忆起了教室内都是黑窗帘,更想临阵退缩。但是,她已经无法回头了。泉水子鼓起勇气打开教室大门,窗户果然都拉上了黑色窗帘,日光灯照亮了内部。
   手边前方就是大型银幕,座位往深处形成了阶梯状。瑞嘉尔德正站在踏上了一、两阶高度的正中央楼梯上。
  「谢·谢·你·愿·意·过·来。」
  泉水子不禁大口喘气。因为她见到了对方怯生和善的笑脸,也清楚看见对方是有着黑色卷发和小麦色肌肤的留学生。尽管讲话有些结结巴巴,但声音很普通。
  「为什么……」
  泉水子目瞪口呆,端详着如今首度见到的五官。瑞嘉尔德是个温文儒雅的男生。泉水子的脑袋顿时打结,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瑞嘉尔德又开口了:
  「我·有·问题。你·是·人类·吗?」
  (为什么是你问我这种问题……?)
  泉水子张口结舌之际,被人自后方猛力一推。她险些被撞倒地踉跄跌进教室后,耳畔响起了奇异的咏唱声:
  「东海神名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强。四海大神辟百鬼,荡凶灾,急急如律令!」
  泉水子才想抬头看声音的主人,一把类似细小石粒般的东西就迎面朝脸上洒来。
  「散供,恶鬼退散!」(注1:散供为撒米或撒钱以驱除恶灵之意。)
  泉水子发出尖叫声,跌坐在地。但比起疼痛,主要是因为惊吓。看向散落一地的颗粒,她却发现那不是石头,不知为何竟是生米。
  「你做什么?」
  「没有效吗?那么,你真的是人类吧?」
  对方停下动作。泉水子脑袋一片混乱,只见眼前是秀才新生代表,高柳一条。做出了如此怪异动作后,高柳那张文官般的脸庞却纹风不动。就和在讲台上致词时一样,覆住额头的笔直刘海底下,细长的双眼泛着冷若冰霜的光芒。
  「你的头发长得异于常人,给人的印象也很薄弱,又老是躲在别人背后,我还以为你铁定不是主体呢。算了,既然是人类,我也有对应的做法。」
  他从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掏出了数张裁切成千圆纸钞大小的纸,上头以朱砂细线画着象形般的图案。泉水子不曾见过这种东西,但一样觉得毛骨悚然。她无法起身,一点一点地向后退,但高柳毫不在乎她的恐惧。
  「麻烦说明一下,你为什么会识破瑞嘉尔德吧……」
  他的态度就像面对害怕畏缩的患者也面不改色的外科医生。泉水子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总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但是,就在高柳准备蹲在泉水子面前时,响起了深行的声音:
  「看这情形,就是所谓的霸凌现行犯吧?」
  深行就站在门口。见到现场这幅诡谲的画面,他也一样冷静沉着。泉水子内心松了一口气,但也很想对他说「你应该再早一点出来吧」。
  高柳一条回过头,薄薄的嘴唇浮出冷笑。
  「真是有趣的笑话呢。我和瑞嘉尔德做了什么吗?我想就算问她,她也回答不出什么吧。反倒是你,如果老师来了会很不妙吧?还带来了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打算使用暴力。」
  深行手上直立地拿着原木弓,具有相当长度的和弓已绷上了弦。
  「我没有带来半根箭矢喔。不论是老师还是别人看了,都会觉得单凭弓没有箭就想伤人,未免太困难了吧?只不过,如果对方不是人类,情况也许就另当别论了。」
  深行转向站在教室正中央的瑞嘉尔德,伸直执弓的手,问道:
  「要试试看吗?」
  高柳受不了地抬头看他。
  「蠢毙了。想试的话就试啊。」
  「啊,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泉水子冷汗涔涔地看着深行拉开原木弓。既然对方接受了挑衅,还是作罢比较好吧?深行还不知道现在泉水子已能看见瑞嘉尔德的五官。但是,泉水子还无法告知时,深行便已低声吟唱:
  「曩莫,萨缚,怛他蘗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他,呾啰吒,赞拿,摩诃路洒拿,欠,佉呬佉呬,萨缚尾观南,吽,呾啰吒,憾……」
  吟唱完毕后,以指尖拨起的弓弦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泉水子不禁以为深行真的射出了箭矢,也仿佛看见某种东西呈直线飞了出去。
  瑞嘉尔德一脸处变不惊。他毫不在乎站在门口的深行打算做些什么,面带笑容望着高柳所在的方向。
  但下一秒,教室正中央不见半个人。连一丁点气息也没留下,瑞嘉尔德仿佛最初就不存在一般消失了。
  这种有如关掉画面、凭空消失的方式令人不寒而栗。被消灭以后,泉水子才终于惊觉她接触的对象并不是活生生的人类。日光灯照亮的室内弥漫着一种虚幻不实的气氛。三个人好一半晌都注视着空空如也的空间。就连消灭了对方的深行也是不发一语。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高柳。他边按着耳朵附近边说:
  「我是故意让你消灭他的。既然已经被识破了,不可能再让他维持同一名学生的样貌。反正我也因此知道了自己的斤两,下一次会做得更好。」
  泉水子也总算明白了。高柳就是躲在幕后操纵瑞嘉尔德的人。会如此轻易就消失不见,不大可能是独立自主的存在。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这么轻易就消灭他没关系吗?」
  泉水子忍不住发问,却被直接无视。高柳面对的对象是深行。
  「在我发现这名女孩子是人类时,我就知道你们的底细了,用不着再刻意展现自己的本事。验者与凭坐吗……真是低俗的配对呢。」
  深行听了只是面无表情。
  「那又如何?」
  「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呢。我的意思是要你有自知之明,滚到一边去。」
  高柳稍稍抬高音量。
  「因为她是第一个识破我法术的人,我才会稍加留意,结果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女孩子只是看得见这些东西,却什么也做不到。相乐似乎才是修行中的人,但看你只能使唤活人当作手下这点,根本就不值一提。我们的等级相差太多了。」
  高柳边说边走向门口,中途曾短暂与深行互相瞪视。但深行默不作声地避向一旁,腾出供人通行的空间。高柳离去前又留下这么一句话:
  「我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冷漠喔。如果你也领悟到了自己能力的价值,我们也能成为朋友。这点你就考虑看看吧。」
  高柳就这么无视泉水子的发问,走出了视听教室。泉水子其实也不是真的希望对方回答。高柳的身影消失之后,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泉水子总算自冰冷的地板上起身,生米纷纷自身上往下掉落。她皱起小脸,以手拍了拍裙子后,看着门口的深行用力吁一口气。
  「高柳那家伙,就当作他是死鸭子嘴硬吧。而且我也没料到那东西会在我眼前消失无踪。」
  (高柳同学是好面子的类型呢……)
  深行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目送他离开,而没有惹恼他吧。因为一旦消灭了瑞嘉尔德,就表示是深行赢了赌注。
  但是,这种结果真令人良心不安。泉水子并不觉得瑞嘉尔德消失后,心情就畅快了。她小声询问深行:
  「如果他没有消失,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子使弓。」
  深行面有难色地看向手上的弓。
  「我临时打电话给了野野村先生,请他传授我几招。野野村先生说这是一种驱魔法术,但大半仅具威胁的效果。」
  泉水子想起了以前深行说过,他从不曾认真地咏唱经文或祭文,也不肯拿起野野村的锡杖。由此可知,修行之后他的能力比当时提升了许多。
  「你刚才咏唱的是什么?」
  「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经文,是不动明王的火界咒。」
  深行回答后,皱一皱眉。
  「高柳似乎听得懂呢。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人也咏唱了我不曾听过的咒文……」
  (他以为我和瑞嘉尔德是一样的存在……)
  泉水子心想,轻轻咬住嘴唇。
  「你背上粘着东西喔。」
  深行朝泉水子的西装外套伸长手。回头一看,深行撕下了一张方才高柳拿在手上的纸,上头以朱砂画着像是文字又像绘画的图案。泉水子想起刚才高柳曾用力推了她的后背。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灵符吗……」
  深行也歪过头。
  「我没有看过这种灵符呢。似乎不是山伏会有的东西……」
  就在这时,从教室的高处传来了话声。那是清脆悦耳的女低音,口齿清晰字句分明。
  「我说啊,那当然是符咒呀。这么简单的东西应该要马上就发现吧?」
  真响倏地自阶梯状教室的最上方站直身子。

  三

  泉水子和深行都震惊得僵在原地,注视着走下阶梯的真响。真响一头长及肩膀的发丝与格子短裙微微晃动,从容不迫地走向两人。然后好一会儿紧盯着描有朱砂的符咒。
  「放心吧,这张符咒对于是人类的泉水子无害。是那家伙搞错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那里了?」
  深行拧眉质问。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要来视听教室?是你问高柳的吗?」
  眼下的情况会这么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但见到深行露骨地表现出戒心,泉水子还是有些意外。深行表面上总是很冷静,但看来内心并非如此。
  真响似乎没有因此感到不快,爽朗地应道:
  「我才不可能和那家伙说话呢。因为我讨厌那个男人。」
  泉水子不希望再次出现刚才与高柳对峙时的紧张情势,竭力以一如往常的口吻说:
  「我完全没有发现到你。你从一开始就在教室里了吗?在我进来之前?」
  真响对泉水子颔首,温柔微笑。
  「抱歉,我没有出来救你。但如果事态变得太过奇怪,我会跳出来阻止他喔。可是,我想尽可能不出现在高柳面前。因为他还没发现我已经知道了,这样子今后对我们比较有利嘛。」
  看来她的好心情是因为瞒得很成功。
  「我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想设法知道高柳私底下的真面目。不过,他读国中的时候非常小心谨慎,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很难不暴露出自己的企图就问出情报。进入高中部以后,我也一直觉得高柳在策划什么大事。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呢……」
  泉水子不知所措地望着真响。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之前就知道C班留学生的事了吗?」
  「怎么可能,我根本不晓得!」
  真响捉住泉水子的手臂,钦佩万分地说:
  「泉水子真是厉害!竟然能识破那家伙的式神,你肯定是头一个人喔。高柳可是慌得手足无措呢。」
  深行干咳一声。
  「这么说来,你都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吧?」
  「因为泉水子脸色大变地冲进A班嘛,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以你就偷听?|
  「你们都没有发现吧?」
  深行先是做出责怪的表情,最后死了心地露出无奈的苦笑。
  「真不像你会做的事。」
  「看起来不像会做这种事这一点,可是很重要的呢。」
  真响说得明快果决。
  「多亏你们,我才知道高柳一条是式神术者。但就算知道了,那家伙依然是全学年最不好对付的人。不过,还是跟完全无法看穿敌人的能力差很多喔。」
  泉水子小声询问:
  「式神术者是什么?因为瑞嘉尔德是式神才会消失吗?」
  「没错,才那么一击就被消灭了,表示他的法术还太嫩了。泉水子,所谓的式神术者就是阴阳师喔。」
  深行立即插嘴:
  「你也是阴阳师吗?」
  「我不一样。」
  「那么,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很了解式神吧?见到学生消失还如此泰然自若,躲起来偷看更是非比寻常。」
  真响干脆地岔开话题:
  「相乐果然还没融入这所学园呢。根本不会有人当面质问别人这种问题,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喔。如果是暗地里打听出消息,那倒另当别论。」
  闭上嘴巴后,深行露出同意的微笑。
  「我一直觉得这里的气氛很奇特呢。不明白大家为何都一副怀有秘密的样子,又互相试探彼此的想法。只不过,没想到连非人的存在也混进来了。」
  「相乐同学是山伏吧?我倒是很快就看出来了。」
  真响说,脸上浮现了无意间展露的真正笑容,既率真又充满魅力。接着她像是改变了主意,又继续道:
  「我并不讨厌你,所以就告诉你这一件事吧。我的底细比起阴阳师,更接近山伏唷。我虽然无法像髙柳那样操纵式神,但也不想像他那样。长久下来,他的人格迟早都会扭曲吧。」
  深行也不避讳地表示同意。
  「我想他已经扭曲得够彻底了。高柳的全学年第一名,是操纵式神动了什么手脚吗?」
  「大概是吧。」
  真响看着泉水子说:
  「聪明反被聪明误……指的正是这种情况呢。高柳因为自己就是采用这种做法,暗中展开行动,才会误以为泉水子是他人的式神而露出了破绽。他这一点还挺粗心的呢。」
  泉水子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就表示在他人眼里,她的存在感薄弱到甚至被人怀疑不是人类。但是真响又说:
  「泉水子,你竟然对术式这么敏感,这可是很珍贵的能力喔。所以你这阵子的态度才会这么奇怪吧?我一直觉得你很没有精神。」
  「对不起。其实我一直想向你坦白,但又觉得不该说外国留学生的坏话。」
  泉水子回答后,真响笑着点头。
  「这点正是高柳的高明之处呢。如果是留学生,即便行为和说话有点奇怪,大家也不会在意。反而越是显得格格不入,周遭的人越会努力让他融入班级。高柳设想得真是周到。」
  「让式神混进学生当中,高柳那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啊?」
  深行嘀咕之后,看向真响提醒道:「我不是在发问喔。」
  「他的目的是什么?维持住第一名的宝座?还是想表演给某个人看?」
  思索了一会儿后,真响审慎地开口:
  「既然如此,接下来只是我的自言自语喔。在这所学园里成为全校第一,对高柳而言似乎有着重大意义。然后,我一点也不想处在他的支配之下。可以的话,我想摧毁他的野心。」
  深行倏地放松身躯,不再维持着自一开始就对真响展露的戒备态势。
  「现在这样子就够了。我可以支援你的立场喔。我也看那家伙不顺眼。」
  真响好像也在此时确定双方都各退了一步。
  「那么,我们达成协议了呢。」
  这句话莫名地适合这个场合。泉水子松了口气后,深行看向手表。
  「先就此打住吧,否则午休时间就要结束了。我可不想因为高柳的关系,导致只有我们吃不成午餐。」
  (啊,我肚子饿了……)
  突然间,又回复到了日常生活。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以后,泉水子不觉得还吃得下饭,但回过神时,确实已饥肠辘辘。
  「现在才去餐厅,赶得及上课吗?」
  「我还是要去。我对自己吃饭的速度有自信。」
  「我也说什么都要去。光吃果酱面包我可撑不住。」
  「我也是。」
  泉水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彼此都还是肚子饿扁了的高中生,仿佛都可以不用去在意。
  (不只有我和深行是不平凡的高中生。现在就算只有明白这一点,也就够了……)
  与其追根究柢质问真响,泉水子更想为此感到高兴。既清楚明白了真响的立场与高柳不同,包括深行在内,朋友间的情感也变得更加深厚,这样的发展令泉水子非常开心。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明明遭遇了那些冲击,现在却还能有食欲吧。
  三个人一同走向餐厅,但深行必须先收起原木弓。在楼梯间下方互相道别之际,深行忽然问真响:
  「宗田,你要加入学生会执行部吗?」
  真响大出意料地看向深行。
  「你是指神崎学姐那边?相乐打算加入学生会那一派吗?」
  「我正在考虑。」
  「是他们叫你拉我进去的吗?」
  深行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作为交换,我可以加入SMF。同时兼任学生会应该不成问题吧?」
  「那种事情就饶了我吧。但基本上我会考虑看看。」
  真响说完就不再作声。但是,走在她身旁的泉水子,可以看出真响的脸颊略微泛红。
  (学生会执行部……)
  深行曾说过也许哪里也不会加入,但从未听他提过学生会。依他与真响的对话,可以推敲出他们已在一年A班里讨论过了某些事情。
  泉水子要自己别放在心上。因为她现在一点也没有心情提出问题。

  这一天,泉水子和真响大半天都没有谈论到式神这个话题。因为午餐时间光是匆匆吃饭就分身不暇,晚餐之际,同桌的学生又加入了聊天的阵容。但是晚餐过后,当真夏带着作业来到大礼堂休息区时,真响终于压低音量开门见山地说:
  「你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情况吗?明明都发现泉水子最近很奇怪了。亏你们还同班,真是太丢脸了,巴西的留学生只是骗人的假象喔,是高柳施了法术,让大家以为他是留学生而已。你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吗?」
  「你在说什么啊?」
  真夏一派气定神闲,即使听完了详细说明,态度还是不变,似乎不觉得这值得大惊小怪。
  「我知道铃原同学一直都很害怕,但想说她迟早会习惯吧。毕竟对方好像也一样战战兢兢的啊。」
  「战战兢兢?式神吗?」
  「我也有点同情他呢,因为非人类的存在,如果待在到处都是人的地方应该很辛苦吧。」
  真响和泉水子都瞪大了双眼注视真夏。
  「你想说你早就知道他不是人类了吗?这是好强嘴硬吧?」
  真夏搔了搔剪得短短的头发。
  「不,我只是觉得不管他是不是人类,都不重要嘛。」
  「怎么可能不重要!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因为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啊。只是,我也很少注意他就是了。」
  「真是够了。为什么你老是这副样子?」
  真响摔下手中的自动铅笔,泉水子则是仿佛发现了崭新的地平线般望着真夏。
  (宗田同学……真是有趣的男孩子。)
  对他而言,泉水子、马和式神也许皆是予以同等对待的对象。他不会区分对象是否是人,进而立下藩篱。意识到真夏的宽容大度后,泉水子不禁觉得害怕至今的自己真是心胸狭窄。
  「突然觉得生气的自己真像个笨蛋。泉水子也这么觉得吧?」
  真响发牢骚后,泉水子点点头。
  「老实说,我在视听教室里看到了瑞嘉尔德的脸喔。那个时候,也觉得自己这么讨厌他实在太过分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不过是式神,只会反映出高柳的意图喔。既不具有半点真实的个性,也不是正派的神灵,同情他你就输了唷。这样子就真的中了对方的圈套了。」
  真响说得再正经不过。这些话泉水子是头一回听见,但部分内容也能理解。瑞嘉尔德很轻易就被消灭了,因此感觉上是勉强被创造出来的存在。但是,泉水子认为真夏主张的对方也表现得战战兢兢这个说法,比较让人可以坦然接受。
  真响边沉思边接着说:
  「这就表示高柳选择了非人的存在当搭档呢。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种事,所以我承认他的能力确实很优秀,也承认他已经受到了特别礼遇。可是我在想,同意学生采取这种做法真的好吗?」
  真夏靠在椅背上,轻快地插嘴道:
  「单方面指使的关系称不上是搭档吧,这点才是症结所在。如果没有消灭他,继续观察情况的话就好了。应该可以藉此得到更多的情报。」
  「都说了,消灭他的人不是我啦。当时的情况是非不得已。」
  泉水子想起了一直惦记在心里的疑问。
  「瑞嘉尔德消失之后,高柳同学说过『验者和凭坐』。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的意思应该是想问相乐和泉水子是不是一对吧。」
  泉水子不知所措后,又补充说:
  「可是那个人还说我们很低俗。」
  真响间隔了几秒后才回答:
  「关于这个呢……虽然只是耳闻,但这是因为阴阳道和修验道追本溯源,源头都是一样的吧。先是吸收源自中国大陆的道教咒术,日本再加以自行发展,这一连串过程据说都是相同的。如果要论有哪里不同,就是阴阳师皆被朝廷拉拢集中,修验者则是在与中央朝廷无缘的深山里修行。还有,修验道是受了在山中修行的真言密教的影响,阴阳道则是对宫廷的神道产生了影响。那家伙在这方面上有着可笑的自尊心呢。」
  真响轻轻哼笑。
  「低俗的阴阳师也比比皆是,其实他根本没有资格说这种大话。民间的阴阳师也和山伏一样,都是游走全国各地,靠着驱魔或是占卜维生。两边都变得和游艺人士没有什么两样,也同样都在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令(注2:一八六八年,日本明治政府颁发「神佛分离令」,以禁止天皇所遵从的神令与佛教混合,造成佛教衰退,神道教成为国教。)时期遭完全废除。」
  泉水子面露难色地看向真响。
  「可是,那个,凭坐……是类似于式神的存在吗?」
  「这倒是不太一样。」
  真响终于明白了泉水子想问什么。
  「怎么,原来泉水子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啊?所谓的凭坐,是指驱除附体之物时,让灵附在自己身上的人喔。验者即是山伏,山伏会先将附在患者身上的灵移转至凭坐身上,再降伏驱除那个灵。日本中世的时候,游走各地告知天启的巫女,与驱除邪灵的山伏结为夫妻,再一起携手合作的情况好像很常见呢。」
  (夫妻携手……)
  这些事情泉水子都是头一回听到,她顿觉一阵头晕目眩。尽管内容和以前雪政向泉水子说明的情况相差甚多,但有一部分也算是说中了泉水子的灵媒体质。只是,如果高柳是将深行与泉水子当成了共同体而得出那种结论,当中可就产生了很严重的误解。
  「我们才不是一对。」
  「是吗?在我看来,你们倒是建立起了很紧密的羁绊喔。」
  真响语带调侃地说,泉水子甩着麻花辫忙不迭摇头。
  「只是刚好而已,我们才不是一对。」
  「既然你这么说,就当作是这样吧。擅自认定不是一件好事呢。」
  真响果决地带过这个话题。不追根究柢是她的优点。真响的思路清晰,也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
  但是,泉水子心里还是不由得好一阵子纠结在这件事上。
  对深行来说,自己算什么呢?这时她首度在意起了这个问题。
  (深行为什么要进行山伏修行呢……是为了得到姬神吗……)
  大礼堂的休息区环绕着正厅形成了L形,排放着可供四人、六人、八人就座的桌椅。由于空间相当宽敞,即便一群人在此召开小型会议或是玩游戏,也不至于让一旁的人无法读书。灯光不仅明亮,又不同于图书馆可以畅所欲言,因此总有不少学生聚集在此自习。经常利用此处的学生所坐的位置,也日渐成了指定的专用席。
  目前为止,真夏都认真地每天准时报到,吃完晚饭后,在休息区与真响及泉水子会合。三个人一起写作业和预习,也渐渐变成了一种例行性活动。泉水子不曾在这里见过深行。独自一人念书也比较符合他的个性。
  作业大致上写完时,真响暂且离席,泉水子忽然询问真夏:
  「宗田同学已经知道SMF是什么意思了吗?」
  白天询问真响这个问题时,她难以启齿似地岔开了话题,真夏倒是很干脆地点头。
  「啊,嗯,我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同好会,类似于没有顾问的秘密社团。听说高中部去年就有了,就是宗田真响粉丝倶乐部,通称SMF。」
  (……看吧,我们果然不是一对。)
  泉水子没来由地如此强烈地心想。
  「真响同学受欢迎的程度真是惊人呢。」
  泉水子说,再一次体会到真响有多么出类拔萃,但真夏的语气十分悠哉。
  「现在好像到处都在议论纷纷,真响是否会成为SMF的会长,但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这是那家伙自己撒下的种子,就随她高兴去做吧。」
  泉水子此时才意识到,学园内学生之间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行动,而真响与深行早已置身在这场漩涡中。
  (……法术和神灵的知识并不是问题所在。重要的是明知道这些事情,却还能保持平常心,开心地度过校园生活。真响同学就是因为办得到,才会这么厉害……真要说的话,深行也是。我以外的人都办得到。)
  泉水子终于开始注意到,至今因为一味害怕外界,而无法正视的各种学园生活样貌。
  翌日,C班最后一排的课桌椅空出了一个座位。
  但是,全班同学似乎都不以为意。即便缺席持续了两、三天,也没有任何人提及瑞嘉尔德这个名字。仿佛来自巴西的留学生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名般,彻底遭到了众人的遗忘。
  老师也没有谈及此事,更没有瑞嘉尔德因故回国等半点说明。当然,也可以去妄加揣测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但泉水子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情。因为她现在终于能平心静气地听课,相对地,与周遭同学对话的次数也跟着增加,突然间觉得日子过得很开心。
  之后,她也曾偶然在走廊等地方,与觉得看来古怪的学生擦肩而过。但是,泉水子已不再极度恐慌,或是害怕得连对方都能察觉。一旦了解了对方是式神,而不是来历不明的存在后,她的恐惧就减轻许多。在这方面,真夏的理解方式也确实大大影响了泉水子。
  不知不觉间,泉水子的红色粗框眼镜收进眼镜盒后,就不曾再拿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13-6-17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真夏

  一
  (啊!真夏同学在骑马……)
  马场才一映入眼帘,还远得无法辨视骑手的长相时,一眼就能看出是宗田真夏骑在马上。泉水子定睛细看他的身影。
  真夏虽然很常待在马厩,却极少出现在马场上。也许他都是趁着早上没有半个人在的时候骑马,但泉水子始终没有机会目睹。能见到真夏骑在马上的英姿可是非常难得。
  真夏的骑马风格独特到了让人不可能误认。首先,除了他以外,没有学生会不套缰绳就上马场。真夏现在也是两手空空地驱策马匹往前进。另外,他虽然坐在马鞍上,动作却又慵懒得仿佛正要做暖身操。
  通常骑手都是透过对马匹含在嘴里的口衔施加力道,让马匹明白自己的意思。经过调教的马匹会记得这些指令,或奔跑或停下,或是左右转弯,这是马术的基本。但现在马儿正上下摇摆着头,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动作。然而,马儿又与骑手配合得非常完美,真夏也看似轻而易举地牢牢坐在马背上,一点也不危险。
  可以感觉出马儿正欢欣鼓舞地往前奔驰,坐在马背上的真夏看起来也很开心。但听说他只有指导人员未在一旁观看时,才会这么骑马。据说马术社的顾问对于形式又更加严格。
  (这里果然很棒呢……)
  泉水子在这个地方感受到的明亮感,如今依然没有改变。式神一类的存在并不会靠近马场周边。毕竟这里与校舍有段距离,另外也是因为对马匹的敏感度有所警戒吧。泉水子虽已不再那么害怕式神,但还是因为能够放松而定下心来。
  好一阵子着迷地看着真夏自由奔放的骑马英姿后,绕着马场的真夏忽然偏离跑道,接近站在栅栏外的泉水子。明明未套缰绳,是怎么办到的呢?真是教人啧啧称奇。
  「你来了啊。有什么事吗?」
  泉水子有些为难地左右张望。站在栅栏外的观众不只有她一个人而已。果不其然,学生的目光顿时不约而同投在她身上。
  (不行,我必须更加习惯才行……)
  最近泉水子慢慢体会到,如果要与宗田姐弟一起行动,这是避免不了的情况。真夏以为这是姐姐真响带来的副作用,有时还会揶揄真响,但泉水子认为不光是这个原因。尽管真夏满脑子都只有马,又老穿着陈旧的运动服,但会自体发光的人仍会绽放光芒。
  「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参观而已,你别介意。」
  泉水子小声地回答真夏,他却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你不是和真响约在这里碰面吗?」
  泉水子还没摇头,身后就传来了话声:
  「我们并没有约好,但也很类似了唷。因为我听说泉水子在这里。」
  真响正飘扬着一头秀发,走近两人。
  这是泉水子第一次看见真响来到马场。先前她曾说过不会在弟弟的擅长领域里努力,因此寸步也不曾接近这里。但是,走上前的真响在日光与绿意的衬托下显得明艳动人,双眼与肌肤更加充满生气,令人觉得她其实更适合户外活动。
  真响往泉水子身旁一站,对真夏说:
  「下来一会儿吧。我有话跟你们两个人说。」
  「现在吗?」
  「别问东问西的,就是现在。」
  泉水子悄悄地在真响背后搜寻人影。自从知道了SMF的存在后,她就发现真响四周一直存在着窥伺照相机会的视线。不知自何时起,那些偷拍的相片已经在男学生之间广为流传。
  真响本人倒是不以为意,就算发现了相片,也只是一笑置之,仿佛在说逐一去在意也无济于事。泉水子也不想徒增是非,但有些照片甚至会碰巧照到自己,让她内心惶惶不安。
  「怎么了?你看到式神了吗?」
  见到泉水子东张西望,真响问。
  「不,不是的。」
  「有的话我就伤脑筋了呢。因为泉水子说过高柳的式神不会接近这里,我才会过来。」
  真响说,言下之意似乎是人类的话就无所谓。
  真夏跃下马匹后,轻轻松松越过栅栏。那匹马则停在原地不动,自栅栏内将鼻梁蹭向真夏。
  「麻烦你长话短说。今天可是顾问出差的大好机会。」
  「别这么说嘛,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喔。跟你们说,我决定答应相乐的条件,加入学生会执行部了。」
  真响说得慎重其事,但泉水子和真夏都不怎么感到意外,反应相当冷静地看着她。
  管理学生会的学生想必都是极具人望的优秀人才,所以真响一年级就加入学生会并不稀奇。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情感兴趣。就连泉水子实际感受到的情况也是如此。
  学生会固然值得尊敬,但如果不是品行端正的人就无法担任,因此平常总让人觉得有些难以亲近。与老师走得近也是原因之一吧。如今泉水子也知道了开学典礼上,致欢迎词的眼镜美女是三年A班的神崎美琴。也知道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去年的副会长如月·金·仄香,会在本月的选举中就任学生会长。
  真夏兴致缺缺地说:
  「相乐的条件就是代替你加入SMF吧?真可怜。结果真响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成为粉丝倶乐部的会长吧?」
  真响点点头。
  「那当然,我才不想成为那种团体的活招牌呢。不过,秘密社团的存在也不算是毫无意义吧。你们知道吗?聚集在SMF里的学生,都是抵抗得了高柳法术的人喔。因为高柳的式神一直在对他们施法。」
  泉水子眨着眼睛看向真响。
  「式神可以做到这种事情吗?」
  「很遗憾地,好像可以。如果不这么想,很多事情就都说不通了。还有呀,听说高柳一条接下来打算竞选学生会长。不过,这还只是谣言而已。」
  「才刚入学就想成为学生会长?」
  「怎么想都一定有阴谋吧?尽管高中部尚未形成任何传统,但现在明明已经有单凭信任票数就等同当选的单一候选人,他竟然还想中途参加竞选。」
  真响拨开头发,接着又说:
  「我猜二、三年级里头也有阴阳师,他们私底下也结成了同盟——搞不好连老师内部也有。努力一下应该可以查出来,但等到高柳成了学生会长后就太迟了。必须阻止他才行。」
  「学生会长这么重要吗?」
  泉水子单纯地提问后,真响一瞬间吃惊地看向她,接着才慢条斯理开口:
  「说得也是呢,一般人都认为学生会长这个头衔,不过是成绩调查书上的装饰而已。可是在这所学园里,代表的意义应该不太一样喔。学生会确实自成一派,也名副其实成了学生的中心。既然高柳想参加竞选,就表示学生会长的地位可以行使权力。想在国中部称霸的话,方法就是考到第一名,但高中部的情祝又不一样。我也相当意外他的目标竟然是学生会长,看样子是相乐的第六感比较敏锐呢。」
  真夏意兴阑珊地附和:
  「所以你才会突然想与去年的执行部成员联手吗?」
  「嗯。我也想知道学生会有什么内幕,现有成员一旦输给了高柳,那家伙手下的阴阳师集团也会扩大势力范围吧。我可受不了这么讨人厌的事情发生。」
  真响注视着泉水子说:
  「泉水子早就知道相乐为什么这么快就盯上执行部了吧?」
  泉水子惊讶地回望真响。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泉水子终于明白方才真响为何会一脸讶异。因为她误以为泉水子和深行是并肩作战的伙伴。竟然产生了这么严重的误解,泉水子大吃一惊。
  「我不常和相乐同学说话,而且有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可是,如果如月副会长当上了学生会长,泉水子也打算加入学生会执行部吧?」
  泉水子更是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我要加入呢?」
  「还问我为什么,你不是相乐的搭档吗?要和那家伙站在相同的立场吧?」
  「搭档是什么?我和相乐同学之间什么也不是啊。」
  真响似乎无法理解泉水子的惊慌失措,果决地道:
  「我个人是无所谓啦,但泉水子是以相乐搭档的身分入学,的确是事实,我想相乐也没有否认过这件事吧。」
  (搭档的身分……)
  这铁定就是泉水子免试入学的真相。开学之前,深行并未提到这件事,但现在他应该也知道这则内情了吧。
  「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说。」
  泉水子心想,既然不是深行主动告诉自己,在他佯装不知情的这段期间,自己最好也假装还不知道吧。
  「更何况,不论我是以何种方式入学,我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社团。」
  泉水子试着强力主张,结果只是反被真响调侃。
  「但是你现在还没有加入半个社团吧?就连马术社,你每次也只是在旁边参观而已。」
  泉水子羞红了脸,无法反驳。
  错过了入社的时机后,时至今曰,泉水子还未决定想加入的社团。不是社团不让她加入,而是她提不起勇气交出入社单。她不认为自己能和正常人一样,和其他学生一起并肩运动。偶尔来到马场,也只是想看看真夏在做什么,却不曾想过采取更多行动。
  泉水子窘迫地瞟向真夏后,一派悠哉的真夏就为她帮腔:
  「只是在旁边参观又有什么关系?又不一定非得加入某个社团。自己的放学时间,就随自己高兴去运用就好啦。」
  真响扬起下巴,看向弟弟。
  「你不要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加入执行部的话,你也要加入喔。既然是搭档,这也是当然的。」
  「咦咦?我已经是马术社的社员了耶。」
  真夏大惊失色,但真响毫不理会他的抗议。
  「同时参加两边也可以喔,反正我也不期待你真的帮忙做事。不过,总之一到选战,你就要帮忙。我需要对抗高柳的人手。」
  「真是麻烦。」
  「不行。」
  「你到底想叫我做什么?举标语牌吗?还是发表助选演讲?」
  「不,是消灭式神。」
  真响笑容可掬地回答。
  泉水子心头一惊,总算明白了真响为何特地来到马场。真夏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换脚支撑身体重量,边嘀咕抱怨:「竟然丢给我这么麻烦的事情——」真响更加强了语气:
  「只要联合泉水子能识破式神的力量,和真夏身上式神不敢靠近的力量,我想就可以打败高柳最强大的式神了。而且非得尽快打败不可。因为现在的高柳八成可以设坛施法。一旦法术对周遭的学生起了作用,就太迟了。要是真的变成那样,对我们来说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
  「你说高柳同学会施什么法术?」
  有些事即便对真响来说是理所当然,泉水子却是一头雾水。但是问了之后,她马上就后悔了。因为真响气势十足地接着说:
  「喔,关于这个,相乐应该已经调查过了,你再向他问清楚吧。顺便替我转告相乐,说我决定加入执行部了。如果直接在班上告诉他,四周马上会引起轩然大波,而且我个人也有些难以启齿。身为术者,相乐虽然看起来还是初学者,但判断状况的能力比我还要精准呢。」
  对于被迫帮忙传话,泉水子哑口无言,正想说「为什么要由我传话」时,真夏却早一步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么话都说完了吧?我先失陪啦。」
  泉水子看向眨眼间就越过栅栏的真夏,再转回脸庞时,真响也正朝她挥手。
  「泉水子,那就麻烦你啰~」
  看样子除了乖乖向深行传话,没有其他方法了。

  现在深行也不再成天待在图书馆,所以泉水子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他。
  即便好不容易找到他,他也大多不是独自一人。深行虽然极少和团体一起行动,但经常有人向他攀谈。泉水子也不敢插进他们的对话。自从前阵子冲进A班以后,她就难为情得不敢再尝试第二次。
  因此她决定间隔一段距离,等着深行发现她。当她呆站在角落,连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子简直跟式神没什么分别。
  (我为什么老是这副德行呢……)
  有几次她还觉得深行是故意对她视而不见,让她干等。有时她会死心离开,但这回可不行。泉水子一面孤伶伶地等待,一面苦思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根本不敢公然说我是深行的搭档。因为不论是谁,都不想和我成为搭档吧……)
  深行终于走向泉水子,于是泉水子因担心他人目光,移动至没有半个人在的一年C班,再向深行转述真响说的话。
  夕阳洒了进来,将地板和桌子照得通红。深行坐在靠窗的桌子上,手塞进口袋里,一只脚还靠在椅上,坐姿不怎么端正。
  泉水子自始至终都站着。说话期间,她一直习惯性地差点把玩起麻花辫,但每一次都惊觉地将辫子拨到身后。
  转述完毕后,深行十分高兴。真响的参战果然是一则喜讯。
  「宗田终于愿意起身对抗了吗?我本来还以为她答应的希望很渺茫。这下子势力版图会出现很大的变动呢。如月副会长他们也会觉得帮了大忙吧。」
  「你是指学生的派系?」
  「算吧。毕竟宗田真响去年起就在高中部声名大噪,对周遭学生的影响力也非同小可。」
  深行的表情开朗明亮。想必是觉得邀请了她的自己也脸上有光吧。
  「这会跌破所有人的眼镜吧。论受欢迎的程度,宗田的分数比高柳要高。就算想竞选学生会长,一旦宗田加入了如月副会长派,高柳大概就没有胜算了。」
  泉水子提出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真响同学曾说,高柳同学会设坛施法,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吗?」
  「喔,这件事啊。」
  深行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解:
  「既然那家伙是阴阳师,最高境界就是设坛施法吧。典型的做法就是摆放咒术所需的各种物品,再架设特殊的祭坛,并在施法之前花上几天的时间诵读祭文。最大的问题点,就在于他是在学园内的哪个地方进行那么盛大又正式的阴阳师仪式。一般而言,不论在哪里都不可能。凤城学园的占地虽然辽阔,但建筑物内每个角落,都有保全公司设置的防盗摄影机监视,宿舍又是双人房,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摆设那些东西。」
  泉水子听得一楞一楞时,深行导出了结论:
  「宿舍会设计成双人房,也是为了不让学生为所欲为。没有人有了室友后还很开心吧?但是,高柳却能尽情施展法术,甚至还召唤式神,就表示只有那家伙拥有特权。假使他的室友是他的同伙——或假使室友是高柳的式神,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在自己的房间里设置祭坛。」
  「室友是式神——?」
  泉水子不禁抬高音量。光是想象,全身就冒起了鸡皮疙瘩。
  「每天都和式神一起起床睡觉,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用不着特意让式神维持人形吧。只不过,我想最靠近主人的家伙,应该会是最强大的式神,无法轻易消灭。」
  深行的口吻显示出,他已经知道那名式神是谁。
  「和高柳同学同寝室的人是谁?」
  「小坂信之,是我们班的。」
  泉水子试圆回想,但忆不起对方的长相。她还未将学年所有学生的长相和名字连在一起。但是,她仍然记住了A班中几名较引人注目的学生,也注意到了一些看来古怪的人。因此如果小坂就是式神,表示他被创造得比瑞嘉尔德还要精致巧妙。
  「那么,真响说的消灭式神指的就是……」
  「就是指小坂吧。」
  深行答得干脆。
  (真讨厌……)
  泉水子一点也提不起干劲,回想起瑞嘉尔德在眼前被消灭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泉水子不想再思索下去,决定改变问题。
  「相乐同学,你为什么会加入学生会执行部呢?真响同学还说,你判断状况的能力比她还要精准呢。」
  「宗田这么说了吗?」
  深行反问,但意外地没有得意洋洋。他的表情反而变得凝重,斟酌地说:
  「我并没有那么长远的意图。只是在寻找对自己有利的道路时,学生会跃入了眼帘而已。更何况一般而言,学生都是为了让推甄入学的成绩调查书体面一点,才会加入学生会这种组织。这所学园执行部的学生考上知名大学的升学率是真的很高喔。」
  「你现在还在考虑念东大吗?」
  泉水子不禁脱口询问,但转念一想,才发现这根本不需要问。深行先前之所以无法以东大为目标,就是因为雪政不容分说地替他办了转学手续,只好就读泉水子所在的深山内地国中。但是,如今他已得偿所愿地进入东京的高中。
  「选择当然是越多越好。」
  深行说得让人听不出其中的真意。
  「而且,我也想跟在这所学园内最有远见的学长姐身边。虽然学生会的立场相当偏颇,但也有学长姐非常正派且成绩优异。毕竟我是后来才进入这所学园,也不像高柳和宗田,一出生就属于某个组织,所以先确保自己的前程也是很正常的吧?」
  这真是出乎泉水子的意料。深行正在冷静分析真响与自己的差异,仿佛在说他不会无谓地与人竞争,白费力气。
  「真响同学果然是一出生就属于现在的组织吗……」
  「这点错不了。」
  深行说得斩钉截铁,又道:
  「那家伙的老家是长野县的户隐。在修验道中,户隐山与饭绳山自古以来就是名地,那里同时也是知名的户隐流忍者村。就算家系特别也不奇怪。」
  「忍者?难道——」
  「山伏与忍者这两种存在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甚至也有人说,忍者是修验道的分支经过特殊的演变而形成。就结论而言,伊贺忍者也经历一样的演变。但虚构故事里出现的那种荒诞无稽的忍术,倒是另当别论。」
  泉水子心里半是觉得果然是这样啊,另一半也仍是感到吃惊,接着困惑地开口:
  「我脑袋好混乱。我们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凤城学园的学生实际上都与修验道或是阴阳道这些组织有关吗?」
  「应该不是所有人。再怎么说,在我们这个年纪就能施展法术的人不可能太多。但是,与神社或是寺庙有关的学生,的确是比一般的学校多吧。」
  深行镇定地接着说:
  「在我们这一学年,高柳和宗田是实力派的两大龙头,在国中部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那两个人彼此也知道这一点,私底下一直在互相较劲吧。」
  真响是基于什么目的与对方竞争呢?泉水子百思不得其解。是必须向某个对象证明自己很优秀吗?证明之后,又有什么好处吗?
  「真响同学也说过,这所学园的学生会有些地方不同于一般学校……」
  「虽然尚未公开,但我知道极少部分人之间流传着一则传闻。不知道是流言还是事实,但我现在还无法开口询问执行部的学长姐。」
  深行的语气更是变得小心谨慎。
  「……听说凤城学园的学生会长其实和去年一样还是同一个人,也因为这个原因,学生会才会拥有强大的后盾。」
  「什么后盾?」
  「我不知道,但似乎值得深入研究。说不定能开拓出新的解决对策。」
  泉水子默然不语。尽管没有问出口,她也察觉到了——这就是所谓的自既定的环境中另辟蹊径吧。
  (……深行其实很想抽身离开吧?从这个充斥着式神、法术和破解法术的世界……真要说的话,还有脱离山伏和姬神。)
  泉水子问什么,深行都会条理分明地回答。但是,还是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她吧。SMF这件事也是。但是,依泉水子现在的立场和能力,她无法问得那么深入。
  深行散发出就到此为止吧的气息离开桌子。
  「麻烦替我向宗田转达,明天我会将她介绍给如月副会长。毕竟开口邀请的人是我,至少有义务负责介绍。其他我想,应该也能为她介绍神崎学姐和去年担任主要干部的成员。」
  迟疑片刻后,泉水子再次确认:
  「你完全不打算插手真响同学消灭式神这件事吗?」
  深行说得一派轻松:
  「嗯,我准备拜见她的本事。先前是宗田看我,所以这次改换成我参观,这样才算是互相扯平吧。」
  「可是……」
  「更何况,如果要施展高难度的法术,根本没有我能出场的余地喔。宗田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特地透过铃原,要你转达吧。」
  语毕,深行又补充道:
  「你就牢牢跟着那像伙吧。这样一来应该就不会太危险了。」
  泉水子最后鼓起勇气开口:
  「真响同学好像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我也会加入学生会执行部。」
  深行正要走出教室,讶异地回过头。
  「原则上只要有成员的推荐就能参加,既然宗田以执行部员的身分那么说了,你确实就能进来吧。只不过,执行部大多是利用电脑处理业务,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
  (完全不被需要……吗?)
  泉水子深深地可以理解,只能就此打住。

  「你这样子不行啦!」
  真响变这种语气时,态度都很强硬,因此周遭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听从她说的话。但是,只有这一次即便是泉水子,也无法轻易点头答应。
  「要我加入执行部真的太强人所难了。我又不能碰电脑,就算加入也毫无意义,而且学长姐也不可能让我进去。」
  「照你这么说,真夏也差不多啊。可是,我也打算让真夏加入。你用不着这么自卑呀。」
  「我办不到。相乐同学也压根没有想过我会成为执行部的一员。」
  真响紧盯着泉水子的脸庞斥道:
  「泉水子,女孩子呢,绝对不能照对方所想的去做喔。不该管相乐怎么想,而是你想怎么做吧?而且你其实很想加入执行部,让那家伙刮目相看吧?都写在你脸上了。」
  「啊?不,才没有,没有这回事……」
  「但我很希望你们加入喔,不管是泉水子还是真夏。我想这应该可以当作是我成为其中一员的条件。」
  「就算你这么说,还是太强人所难了啦。」
  真响忽然矛头一转。
  「当然,如果高柳选上学生会长,现在的执行部成员会全部换新吧,所以这也只是暂时的而已。只要想成还不确定是否是成员之一,至少一起去见面认识一下也无妨嘛。」
  「我最害怕这种场合了。」
  「我也是啊。毕竟对方都是高年级生,只有一个人的话我会很紧张。」
  泉水子不禁皱脸。由真响说这句话,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你都骗人。」
  「才没有呢。现在真夏已经脚底抹油逃跑了,连泉水子也不陪我的话,我一点也不想上去二楼。今天不过去的话,相乐就会颜面扫地喔,这样也没关系吗?」
  「你这样说太狡猾了。」
  「啊!好可爱。我第一次看到泉水子闹别扭的样子,好可爱。」
  泉水子一遇上真响就没辙。经过一番争论后,真响带着泉水子与等着她们的深行会合。
  见到真响牢牢牵着泉水子的手以防她逃走,深行意外地没有反对。大概是不想多费唇舌,浪费更多时间吧。
  一走上二楼,左手边就是学生会室,旁边是广播室,与录音室各占了教室一半的空间。由于地处校舍中心,来往的学生很多,但只要紧闭教室大门,大家也会毫无所觉地直接经过。
  学生会室通常都是大门敞开,因此泉水子也曾在往返上下课时,瞥见过里头的景象。教室内正中央并排着两列共计六、七台的电脑,墙边的铁制书架上摆放着各种物品,堪称是杂物区。墙面上也装饰着以往学园活动的海报,靠窗的长桌上经常放着许多咖啡罐。
  现在神崎美琴和如月·金·仄香都在学生会室里,一同迎接一年级生的到来。相较于身材高挑、留有一头长发的神崎学姐,如月·金·仄香的个子显得相当娇小。她蓄着深褐色的短发,有着一眼就能看出是混血儿的立体深邃五官,同时又不会显得过分艳丽,是个散发出沉稳气质的二年级生。
  泉水子看到名字后,一直以为仄香是女生,所以见到仄香穿着学生长裤时暗暗吃惊。但是,在观察对方脖颈和手腕的纤细度之后,依然觉得仄香像是女生。泉水子越来越搞不清楚,脑筋一片混乱。
  深行介绍完两人后,神崎学姐就口齿清晰地说:
  「你就是日本史研究会的宗田真响学妹吧?三年级也有很多人都认得你喔。很高兴你对我们学生会有兴趣。这边这位辫子学妹,是从高中部才进入这所学园的新生吧?」
  「我们是室友。」
  真响挺起胸膛,语气仿佛在说因此她们两个人是生命共同体。泉水子难为情地很想钻进地洞里,只能全权交给真响。
  仄香则是温文含蓄地小声说:「如果选举的时候你们愿意帮忙,我会感激不尽。」身为会长候选人,仄香相当文静,因此泉水子对她颇有好感。除此之外,其他还有两名操作着电脑的男学生,分别自我介绍是大河内和星野,都是二年级。
  星野学长塞了一片光碟给深行后,深行就开始帮忙处理业务,真响和泉水子则在对话大致上告一段落后就适时撤退。走下楼梯以后,真响说:
  「学长姐都非常普通呢,我还以为他们会更令人畏惧。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确实和式神那一类的存在没有关系,但问我普不普通的话……那个,你觉得如月副会长是女孩子吗?」
  「嗯,她是女生喔。」
  真响答得毫不犹豫。
  「我从没听说过她有什么性别认同障碍的大问题,所以那身打扮只是一种时尚吧。校规也没有规定不能穿男生制服。」
  「的确很适合她。」
  「别看如月学姐那样,她穿上和服后非常漂亮喔。不论是谁,如果在文化祭上看见她跳日本舞,都会大吃一惊呢。」
  真响懒洋洋地接着说:
  「可能因为她是混血儿,才反而能致力于学习传统技艺吧。听说她会剪短发,也是为了跳日本舞时戴上假发。但是,我想那终究只是一种兴趣而已。扎根于土地和文化的事物,光靠憧憬并不能达到最高境界。我们不得不被迫面对的那些事物,根本不是可以当作兴趣的东西喔。」
  泉水子吞吞吐吐地反问:
  「你是指与式神有关的这件事吗?」
  「那还用说嘛,泉水子。不然,我们直接去比较看看吧。看看小坂与那种平凡的人类有多大的差别。」
  真响强势地拉着她的手往前进,泉水子却提不起劲。
  「不要看比较好吧?一看,对方也会发现。如果现在被对方发现,那就糟了。」
  「那是因为你之前是面对面地与瑞嘉尔德互相对视吧?只要别让高柳发现,偷偷地看几眼就好了。」
  小坂信之待在自己的教室里。
  根据真响的说明,他在A班并非随时随地都跟在高柳身边,在人前反而不会当他的小跟班。但是,既然两人住在同一间寝室,他有时确实会做出与高柳相同的举动。
  真响和泉水子佯装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聊天,同时不露声色地观察教室内部。由于下一堂课是选修,留在A班教室里的学生零星无几。高柳似乎也已经移动至下一个定点,不见踪影。
  但是,看向真响以眼神示意的方向后,现在终于自座位上起身、外表显得沉默寡言的男学生就是小坂。他戴着眼镜,身高和体型都没有特别引人注目之处。泉水子悄悄凝神细看时,真响就在耳边窃声低语:
  「你看,他并没有跟在高柳身边喔。在人前,他既不会找高柳说话,通常也都是错开时间分头移动。他好像也不和任何人交朋友,经常都是一个人。可是,和他说话他会有反应,上课时老师如果点到他,他也会回答。」
  泉水子立刻察觉到情况和瑞嘉尔德那时不一样。即便鼓起勇气看小坂,他也不至于令她狂冒冷汗。但是,也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正常人类。
  泉水子正犹豫着该如何形容看见的画面时,真响略带愁容地接着说:
  「相乐说过,相片上也可以照出他的身影。又说就算他是式神,我们大概也很难找到证据。我也曾经假装不小心,触碰过小坂,可是触感就跟正常人一样。就算这样,泉水子还是看得出来他跟一般人不一样吗?」
  尽管透过泉水子互相传话,但平时真响和深行两人仍会交换资讯。感觉上,无论如何都挥不去自己这种不明所以的想法,于是泉水子抿着嘴唇点点头。
  「嗯,我看得出来。小坂同学不是人类喔。」:
  此时,当事人正巧自教室前方的大门走出,真响一言不发地目送他。小坂对走廊上的女生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走向专科教室大楼。等到他的背影远去,真响才惊叹地回头看向泉水子。
  「真的吗?可以这么有自信地说吗?」
  泉水子继续压低音量说:
  「因为那个人……仔细盯着看的话,身影会突然晃动。虽然不像瑞嘉尔德那样严重到模糊不清,但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由于好不容易压下的恐惧又快要再次复发,泉水子无法详细说明。但是,只有小坂一人仿佛是由粗大的粒子构成,在人群之中显得非常突兀。即便想误认也没有办法。
  不光是小坂平凡无奇的五官、头发和四肢,连眼镜和制服也不具有原本该有的密度。他的姿态确实比瑞嘉尔德清晰,但仍旧可以看出他一旦消失了,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泉水子叹气说道:
  「啊啊,讨厌。我明明不想看见这种东西的」
  「你在说什么啊?泉水子,你好厉害喔。」
  真响大大吁了一口气,音量突然拉高。
  老实说,我怎么样也看不出来小坂和普通的学生有哪里不同。要是事到如今还重蹈高柳的覆辙,误以为真正的人类是式神,这可是比那家伙犯下的错误还要丢脸,所以我正有些裹足不前呢。啊啊,我放心了。」
  泉水子反而想问问说这些话的真响。
  「为什么你看不见那种景象呢?就只有我看得到,太奇怪了。明明你比我更有经验和知识,也很习惯这种事情。」
  「不可能不可能。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人肯定非常稀有。」
  真响连连摆手,又说:
  「一旦看到那种东西也无动于衷,有时候反而会无法辨别真伪。不晓得是在这个世界里接受异常事态的能力变强了,还是修行的成果造成反效果的关系,我和真夏从小就习惯了,所以就算遇上也不觉得可怕,但相对地神经大概也变得比较大条吧。」
  「我比较想变成不会感到害怕的人。」
  泉水子心有不甘地咕哝后,真响轻笑了起来。
  「这样啊,对本人来说是很大的困扰吧?不过,泉水子这样的人很宝贵喔。甚至也有人承受不了恐惧,就认定那些事物不存在,闭上眼睛视而不见。而那种闭上眼睛的人,代价就是容易受到暗示,然后被阴阳师玩弄于股掌。」
  泉水子不禁暗想,以前戴着妈妈眼镜的那段期间,自己是否就是那样子呢?不论好坏,如今她都无法再次回到戴眼镜的状态。可是,真响称赞了她的眼睛以后,泉水子突然对自己刚才的断言感到歉疚。
  「就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或许也不能说我绝对没有看错吧?」
  真响的语气变得再认真不过。
  「看东西时,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大脑喔。包括眼睛看的、耳朵听的、手摸到的,甚至是气味,都是在经过大脑的解释后,才变成我们的感觉。换言之,我们相信的是,存在于大脑内部的事物就存在于那里。我想式神就是存在于那个地方吧。如果真要探讨他是否真的存在,也就不得不追究这世上所有的事物是否也都真的存在了。我认为我摸到了小坂,但在泉水子眼中那家伙不是人类。光是这样子就足够了喔。」

  二
  泉水子和真响并排着椅子,利用电脑萤幕观看电视剧。
  学生宿舍的大厅置有大型电视萤幕,在就寝时间之前都可以观看,但互相抢摇控器太麻烦了,因此多数学生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轻松自在地看节目。真响也不时会在房里收看现在最热门的电视剧,似乎是不想成为跟不上班上话题的人。
  最近泉水子很感激可以跟上电视的话题,因为她开始能够加入C班女生的聊天阵容,看完之后,与真响互根分享无意义的感想也很开心。
  由于时时谨记要尊重彼此,待在寝室的时候,反而很难挑起私人的话题。因为如果一不小心触及了对方不想提起的事情,狭窄的房间立时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但是,这一天电视剧播毕之后,泉水子鼓起勇气重拾白天的话题。
  「我一直在想,式神和神灵有什么不同。」
  「哎呀,怎么这么突然?」
  对方笑道,但泉水子无论如何都想问明白。
  「真响同学今天说过,式神位在大脑的内部吧?神灵也是一样吗?我们都是透过大脑,感受到不存在于眼前的事物吗?」
  真响略微正色,注视着泉水子。
  「泉水子曾经见过神灵吗?」
  泉水子坦白说出自己的经历:
  「起初我一直以为他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也以为从小学就认识他了。班上的其他同学也都这么说。可是,其实不是这样。是多了一个名字,根本不存在于班级名册上的学生。」
  「座敷童子?」
  真响立即脱口而出,泉水子心想她果然很清楚这方面的事。
  「相乐同学也是这么说。我送对方毕业旅行的礼物后,他突然开始作怪,我才知道他的真面目。后来勉强平安无事地解决了,但当时只要一个不小心,我也许早就死了吧。可是,就算是这样,那位男同学仍然不像式神一样,会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即便他现在已经消失了,也还是一样。」
  是自己将曾是玉仓山神灵的和宫塑造成了那副姿态、会受到攻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事泉水子还说不出口。泉水子心里也确实有着不想被人触及的部分。但是,真响非常认真地倾听,试图理解泉水子想表达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明明遇到了差点丧命的事情,却还是觉得神灵很亲切吗?」
  「当然,我当下也很害怕。可是,我也觉得他会作祟,是我自己罪有应得。我反而觉得他曾经存在于班上是件根棒的事。」
  「他是守护神呢。」
  真响柔声说,因此泉水子松了口气。
  「对高柳同学而言,小坂同学和瑞嘉尔德也是同样的存在吗?虽然我看了会不寒而栗,但他看到他们,是不是会觉得安心呢?」
  真响陷入沉思屈起膝盖,抱住膝关节。
  「嗯……我从来没有想过高柳对式神有什么感觉呢。可是,先说结论的话,式神与神灵并不相同喔。高柳大概不曾见过神灵,所以才能面不改色地驱使式神吧。」
  泉水子屏住呼吸。
  「真响同学也曾经见过神灵吧?」
  真响微笑回望,点一点头。
  「当然有啊。因为从前最贴近自己的存在,就是神灵喔。在学会法术之前,守护神就已经存在了。这种人压根不会想要施法束缚住神灵,进而使唤他喔。神灵既不该依附在人类底下,行动时想法也与人类不同。」
  「我想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更是无法想象神灵并不存在于眼前。我总觉得他们就和其他人一样,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我也不是说他们全然不存在喔。你会有这种感觉也是当然的。我只是在解释,为什么神灵和式神会在我们眼中形成那副姿态。他们大概是在与我们不同的次元里,存在于大自然当中。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五感不会感应到他们,因此当他们变幻成可以看见实体的姿态时,我们就会在大脑内擅自形成影像。所以既可以是神明的模样,也可以是同班同学的模样。可是,就算现在存在于此处,有时候也会消失。一旦他们不再致力于影响我们的大脑,我想我们就看不到他们了吧。」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发自内心的感受,泉水子不禁脱口问出:
  「真响同学见到的神灵长什么样子呢?」
  「和我同年的人。」
  沉默了一会儿后,真响又接着开口:
  「我们都会看到自己很重视的东西喔。与神秘莫测的存在打交道时,这种与之亲近的心情是非常重要的。企图支配、使其服从自己命令的想法,实在太傲慢了。泉水子说式神很令人毛骨悚然,真是说对了呢。我猜高柳大概会杀害宠物。这点也是我无法容忍他的地方。」
  「像是小狗或是猫咪,种类我不清楚,但就是可以饲养的小动物。」
  泉水子紧张得眨了眨眼。话题突然变得惊悚骇人,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要杀害宠物?在哪里?」
  「我也不晓得在哪里。如果是在学园内部的话,那就更加不可饶恕了,但应该是在老家。创造出式神的条件非常严苛。最常见的方法,就是先饲养动物,再残忍地痛下杀手。束缚住被杀害的动物的念之后,再当作式神使唤。这样子也难怪会变成强大的术式呢。正因为明白这些事,我才无法置之不理。」
  泉水子捣着嘴角。直到现在这一瞬间,她都不曾考虑过亡灵。但这时才发现,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她见到式神后会那般全身僵硬,也许就是因为那是她至今不曾接触过的死亡。
  由于住在神社院落内,泉水子至今当然不曾养过宠物。但是,她暗中也很向往,很想养养看。甚至还在房里摆上小猫或小狗的照片,聊以慰藉。她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人杀害宠物之后再加以利用。
  「……好过分,他怎么做得出来呢?」
  「这是一种古老的咒术喔。大概是在不计其数的人们凄惨死去的时代里,才开发出这种咒术吧。会杀害动物,应该是因为总比牺牲活人好。」
  真响寻思般接着说:
  「一旦进入了这个世界,知道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事物,有时候就会无法跳脱出来,而偏离一般人的思考逻辑。我爸爸说——啊,之前那些在大脑内部看到神灵的话,也几乎是套用我爸爸说过的话喔——希望我们不要年纪轻轻就陷进去,学生时期就该好好读书。所以,我也打算努力这么做。」
  泉水子想起了真响的父亲是大学教授。真响的聪颖是承袭自父亲,他自身也具有很强大的影响力吧。
  「真响同学好厉害喔。」
  泉水子不由得赞叹。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了,现在也还是一样。光是可以对抗使唤式神的高柳同学就够厉害了,在学校里各种领域又比一般人更加活跃。我也很想向你看齐。」
  「泉水子总能不带任何嘲讽意味地说这种话呢。」
  真响神色明亮地微笑。
  「泉水子真是没有竞争心呢。我跟你相反。虽然我觉得自己算是努力派的人,但也非常不喜欢认输。不过,比起我,真夏的个性应该更接近泉水子吧。感觉上他似乎真的对人类社会没有兴趣,害我有点担心。」
  「真夏同学也很受欢迎喔。他和班上所有人都处得很好,又会讲许多笑话,随时随地都有人和他聊天。」
  「是吗?」
  真响仰头,撩起颈部的头发。每次泉水子称赞真夏,她总是不以为然。
  「那家伙是因为漠不关心,才会不讨厌任何人喔。我常常会没有自信,不晓得他到底放了多少注意力在我身上。人类果然很丑陋呢。」
  当晚,泉水子很晚才钻进被窝里,好一阵子仍是不停动脑思索。出乎预期地与真响促膝长谈后,她感到又惊又喜。
  (说不定……我能和真响同学成为朋友。)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真响虽然很亲切,但泉水子总是有所顾虑,觉得将真响当作朋友太自以为是了。可是,试着坦诚相对以后,可以如此了解泉水子立场的人并不多。
  (能够鼓起勇气聊和宫同学那件事真是太好了。相对地,真响同学也敞开心胸对我说了很多话……)
  在希望自己变成平凡人的同时,泉水子也一直尽可能不去正视自己异于常人的部分。但是,泉水子翻身后将脸颊压在枕头上,暗暗想着:
  (跟着真响同学加入看看吧……不要再互相比较,觉得对方太过优秀而感到自卑。只要向她看齐,说不定我也能有些微的改变。)

  数天之后。
  高柳一条要竞选学生会长的谣言传得更加沸沸扬扬,但听说当事人一概装傻,没有给予确切的回应。但反正再过几天,就会张贴学生会长的选举公告,所以目前仍然止在传闻的阶段。
  真响也还无法采取具体的行动。她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了消灭式神的明确构思,但因为真夏迟迟提不起干劲,一直没有付诸实行。真响皱起脸蛋说:
  「那家伙太无忧无虑了,都不相信我的决心,也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似乎无论如何都需要真夏点头答应。考虑到真响的行动力,泉水子多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在泉水子看来,真夏会对学生会感兴趣的那一天,仿佛永远也不会到来。
  在C班里,真夏确实是受欢迎的人物之一,不论男生还是女生,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聊天聊得那般轻松自在。但是,意识到真响说过的话后,泉水子发现,真夏的确在班上并未与某个人特别亲近。对于同班同学,也没有事情会让他倾注如同对马匹的热情。上课时间经常睡觉,好像也对男生之间热烈讨论的游戏等东西不感兴趣。
  (尽管如此,他还是受到大家的喜爱,真是教人羡慕……)
  泉水子坐在教室一隅,有些出神地望着真夏时,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恍然回神。
  「欸欸,铃原同学,你有空吗?」
  出声叫她的是迄今很少交谈的女生。泉水子略感吃惊地看向对方。是佐川真子和高濑彩野。「啊,嗯。怎么了吗?」
  「你听说过戾桥吗?」
  「京都的戾桥吗?」
  泉水子反问。虽然觉得突然,但聊天时提到京都的一条戾桥并不奇怪。自从安倍晴明因小说和漫画而声名大噪后,戾桥也连带摇身一变成了知名观光景点。
  佐川和高濑都是普通的女高中生,一眼就能看出她们在穿着和发型上花了不少心思。两个人都绑着令泉水子不禁心想「每天早上得花多少时间啊」的发型。
  「不,我们讲的不是京都,是一个网站。」
  泉水子松开紧绷的肩膀。
  「那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很少上网。」
  「你还不知道吗?太好了,找到可以传教的人了!」
  泉水子眨眨眼皮,纳闷地看向一脸高兴的佐川,高濑也说:
  「真是难得呢。现在一年级里头,大概很少还有人不知道吧。」
  「什么网站?」
  佐川东张西望之后,悄声地咬耳朵说:
  「是一个会回答问题的网站喔,感觉上像是免费占卜,又像人生咨询室或是烦恼咨询室,但是,类型又和这些截然不同。你可以在上面得到疗愈性的留言喔。只要按下滑鼠,内容就会变得越来越深奥,看了会很感动呢。不过,这个网站不实际体验的话,就无法产生共鸣呢。」
  高濑也连声附和:
  「只要看过一次,绝对就会迷上喔。因为这世上没有毫无烦恼的人嘛。就算心想和自己没有关系,最后还是会情不自禁流泪呢。第二次再去看,又会因看到其他的内容而感动到哭喔。」
  泉水子面有难色地露出苦笑。
  「我对这种网站还好耶……加上我很怕占卜。」
  「就说不是单纯的占卜网站啦,绝对不会让你感到害怕的。那个网站都会说出一些仿佛非常了解我们每一个人的话。听说是一A的高柳设立的,而且也只有知情的人才知道。」
  (高柳同学的网站?)
  多半是看出了泉水子的表情倏地丕变吧,佐川故弄玄虚地说:
  「没错,就是一年级代表高柳同学。听说他在二年级学姐之间非常受欢迎呢。这个网站最初也是从二年级开始流传的。由于这个网站没有介绍人就进不去,也没有那么容易就传开呢。」
  那个网站……那么厉害吗?」
  「你有兴趣了吗?」
  泉水子点头之后,佐川自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你想知道密码吗?想看网站的话,必须先输入登录过的人的名字和密码。你可以用我的名字,但相对地一定要在今天之内登入网站喔。我之后马上就会知道你有没有登录。」
  虽然有些犹豫,但怎么想这件事都不能就此置之不理。泉水子甩开迟疑,说:
  「告诉我那个网站吧,我也想去看看。」
  「既然如此,这是网址和密码。第二次之后,就是用自己的设定登入喔。」
  佐川真子撕下写有资讯的那张纸条交给泉水子,心满意足地说:
  「如果今后铃原同学也能传给别人,成为一条信徒,说不定就会发生更多好事情喔。」
  (这件事情绝对有什么阴谋……)
  泉水子紧握着那张纸条,心跳加速地想。虽不晓得与法术有无关系,但这一定是高柳布下的某种计谋。如果真响还不知道,这肯定会变成非常严重的疏失。

  听完泉水子说的话,站在A班教室门口的真响深深皱起眉头。
  「那家伙竟然会成立占卜网站,太可疑了。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吧?」
  她果然大感意外。真响会如此眉头深锁也很少见。还以为真响正认真思索时,她却冷不防转身回教室,接着带着深行一起出来。
  深行一到走廊,真响就气势汹汹地质问:
  「听说二年级学姐几乎都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月学姐明明是二年级的,却完全不晓得高柳架设的网站吗?」
  「她八成不晓得吧。知道的话,应该会在学生会室里提出来。」
  深行也不掩饰惊讶。
  「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招啊……既然如此,就表示那家伙在高年级生里也已经拥有众多支持者了吧?」
  「执行部的学长不是网站达人吗?」
  「他们总不可能搜索到这种口耳相传的事情吧?而且通常都是女生才对占卜感兴趣,所以不会传进他们的耳里。」
  深行说完,真响就交叉手臂。
  「那不就等于都不和女生说话吗?不受欢迎的学长就是这样。」。
  「别直接说出别人的痛处啦。」
  泉水子战战兢兢地将纸条递给真响。
  「我没有说出我不会用电脑,就跟佐川同学问了密码。感觉很像是骗了她,很过意不去。」
  「泉水子,你做得太好了!能够顺利取得情报,真是帮了大忙。如果只有我们,大概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真响注视着那串手写的英文字母,再次皱起脸庞说:
  「我先登入网站看看吧,必须调查它究竟出现多久了才行。既然光靠口耳相传就流传得这么广,说不定上头施加了诱使登入者拉人进来的法术。虽然在网路上施法是种新手段,但我想只要看过,大概就能知道是什么了。我真的很介意,现在就去电脑教室试试看吧。」
  如果要去图书馆二楼的电脑教室,下一堂课绝对会迟到。但是,泉水子也点点头。因为她也觉得必须及早调查清楚才行。
  深行叫住迈开步伐的两人。
  「等一下。学生会室里也有可以自行使用的电脑。那边比较近,也不会被人偷听吧?」
  「可以吗?」
  「都到了这种地步,这也不完全算是公器私用。更何况,我也想看看高柳架设的网站。」跟着深行走上二楼后,只见学生会室里没有半个人。三人皆对可以省下说明的时间松了口气,开启手边设定为休眠的一台电脑。
  真响单手拿着纸条,另一手输入网址后,跳出了要求输入密码的小视窗。真响又敲了几下键盘,出现了一个富有和风的画面。上头有写着「戾桥」的红色标题和ENTER一字。看向显示登录人数的计数器后,数字为六千开头。如果是单凭学园学生的介绍来传播,就表示有相当多人会反复登录。
  深行低头察看后,感佩地说:
  「他根本不打算透过竞选演说搏得支持呢。的确,这又不是总统选举,他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靠演说就能加分的角色。」
  真响出言反驳:
  「在暗底里讨好学生,真是太卑鄙了,这样不公平。」
  「不,称不上不公平吧。虽然令人火大,但这个做法相当聪明。」
  「等看完里头的内容,你再称赞他吧。」
  真响中止话题,按下ENTER。
  下一瞬间,泉水子其实不太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自电脑萤幕飞了出来,她被弹开似地往后倒退,但并不是真的肉眼看见有东西飞出来。所有事情仿佛都在同一时间发生,她搞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前后顺序。
  她以为四周变得一片雪白,但可能是搞错了,实际上是变成了一片漆黑。总之,电脑和教室都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周遭出现了偌大的声响和冲击,可以感觉到窗户玻璃倏然破裂。总觉得她是在破裂的那一瞬间恍然回神,但也觉得正好相反,是破裂之后才恢复意识。
  泉水子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但她听见了真响和深行的惊讶大叫。也听见了在破裂发生的前一秒,真响迅速喊出的话语。
  「吾灵呀,护身!」
  一股野兽臭味直扑鼻腔,在半空中盘旋飞舞的某种东西发出了胡蜂振翅般的低鸣声。当声音变大猛然逼近时,泉水子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唵、嚩日罗儗侕、钵罗捻跛眵野、娑婆诃!」
  被某个人一把推开后,泉水子撞上了坚硬的物体。一瞬间她只觉得那物体硬得让她分不清楚上下左右,但原来是地板。撞到地板的膝盖痛得令她想哭,泉水子放声大叫:
  「不要!」
  同一时间,玻璃粉碎的声音响起。泉水子倒抽口气张开双眼,学生会室的窗户玻璃掉下了一大块,化作碎片往外飞散。
  真响和深行皆远离电脑蹲在地板上,但两个人都比泉水子靠近窗户。泉水子也倒卧在地板上,但飞散在她身旁的玻璃碎片数量不多。但是,其他两人就不同了。
  深行弯着腰按住手腕,真响则是头部朝下,捂着单边的脸庞。地板上同时散落着玻璃碎片和斑斑血迹。在泉水子屏着气息注视的期间,淌下的血滴数量仍在逐渐增加。
  「宗田,你没事吧?」
  深行伸出手后,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也被鲜血染红,在快要碰到真响的肩膀前又缩了回去。泉水子拼命鞭策自己起身,脚步踉跄地冲到真响身边。
  「真响同学!」
  由于长发往下覆盖,看不清楚真响低垂的脸部表情。但是,鲜血不停地自她捂住脸庞的指缝间往下滴落。见到她是脸部负伤,伤又在左眼一带,泉水子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她心慌地将手叠在真响的手上,试图从她的脸上拉开手。
  「你哪里受伤了?拜托,让我看看伤口。你的——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真响终于小声开口:
  「不用这么慌张。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血流进了眼睛里……」
  真响微微抬头,看样子伤口是在额头的发际附近。泉水子递出面纸后,真响自己按在额头上,但面纸转眼间被染成一片鲜红。
  深行低声问:
  「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关系吗?」
  「不,不是的。是最一开始的护身来不及……真是太丢脸了。」
  「铃原。」
  用不着深行催促,泉水子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冲出学生会室,竭尽所能以最快速度奔跑,向保健室的保健老师求救。
  深行手腕上的割伤并未深到必须缝合,但真响就不能只做简单的紧急处理了。两个人一同坐车,被载往了医院。
  唯独泉水子一人,只要在破皮的膝盖上贴上OK绷即可。独自一人在宿舍房间里干等,令她备感煎熬,甚至心想真希望自己也受了可以去医院的重伤。但是,在晚餐时间宣告结束的八点左右,真响就回到了学园。
  真响在舍监西条的陪同下走进宿舍,额头上包着覆盖住了左眼的纱布和绷带,右手上也缠着绷带,教人看了于心不忍。下意识护住脸庞的手掌上也有割伤。大批学生聚集在走廊上,想出声关心真响,但西条厉声告诫道:「今晚先让她安静休息。」赶走了所有人。
  本人的模样倒是比预期中还有精神。关上房门前不但向大家挥手,还露出了笑容。见状,泉水子也稍稍安心下来。尤其真响不需要住院这点,让她深感庆幸。
  「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我还很担心会有什么事呢。」
  「真是的,我明明都说过了,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重伤。」
  真响面对泉水子也是开朗活泼。她坐在床沿,吁一口气后,接着又展露笑颜。
  「只不过,因为是女孩子脸上受了伤,所有人都非常担心。连外科医生也一直提这件事,不过听说伤口非常完整,所以不至于留下疤痕喔。医生还说真想不到这是玻璃造成的伤口呢。」纵然她说得一副没什么大不了,但在房中飘散的消毒药水气味仍旧不会消失,也无法抹除这起事件的异常。
  泉水子说出一直憋在心里的话: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
  「因为都怪我去找你呀。早知道不该那么做的,我太冲动了。」
  「就算这回没有上当,我想高柳迟早也会盯上我喔。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这一点。」
  思索了半晌后,真响又补充说:
  「我自以为很小心了呢,但看来我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他竟然能满不在乎地设下足以致命的诅咒。老实说,我没想到他会做到那种地步。」
  泉水子声音沙哑地说:
  「当时真的很危险吧?」
  「嗯,要是无法护身就惨了。不过,因为我们基本上都会学习如何护身。」
  真响如今才发现到般地看向泉水子,柔声说:
  「泉水子没有被诅咒波及呢,真是太好了。」
  「居然只有什么也不会的我没有受伤……」
  「刚好而已啦。因为教室很小,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不是的,我想是因为你保护了我。谢谢你在那么危急的时候救了我。」
  真响露出微笑。
  「我也没有展现出什么厉害的本事啊,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
  泉水子满怀感激地说:
  「可是,是你把我推开的吧?」
  真响的左眼隐藏在纱布的阴影当中,几乎看不见,但右眼眨了好几下注视着泉水子。是试图看穿泉水子想法的眼神。
  由于她的反应出乎意料,泉水子不知所措。
  「那是……真响同学吧?」
  真响旋即摆出饶富兴味的表情,有些坏心眼地问:
  「欸,泉水子,那时候推开你的人,我和相乐,哪一个你会比较开心?」
  「你不要捉弄我啦。」
  泉水子急急忙忙说,不想被真响看出自己的心慌。
  「相乐同学不是也说了嘛,是你保护了我们。」
  「先别管这个,我是认真的,哪个人保护你,你会比较开心?」
  泉水子顿时语塞。由于完全没考虑过会是深行,因此就算真响这么问,她也无从比较。但是,被人追根究底地质问后,可以感觉到脸庞变得越来越烫。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你果然是在捉弄我吧?」
  最后泉水子气恼地这么说时,背后的玻璃窗发出了叩叩叩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敲打般,声音非常清晰明确。
  泉水子狐疑地回过头,不可置信的光景便映入眼帘。因为真夏正脚踩在窗沿上拍打窗户,弯着腰察看房间内部。
  「咦咦!这里可是二楼耶!」
  泉水子大吃一惊地打开窗户的锁扣,真夏轻巧地钻了进来。
  他光着脚丫,应该是在下面就脱掉了鞋子,跳下窗户的动作就像猫咪一样。虽然身穿制服,但衬衫下摆完全拉在外面,衣领也往旁敞开。
  泉水子吓得目瞪口呆,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真夏同学,那个……这里是女生宿舍。」
  「嗯,我知道。」
  「西条老师很恐怖喔。」
  「我听相乐说你已经从医院回来了,所以就赶过来了。」
  真夏如此答腔。眼神直接越过泉水子,笔直望着真响。
  额头和右手覆着白色绷带的真响自床上起身。真夏与她正面相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姐姐好几秒钟,接着吸一口气。
  「你这个野丫头,到底在干什么啊!」
  由于嗓门大得出奇,泉水子缩成一团。
  「真夏同学,这里是女生宿舍,请再小声一点……」
  但是,看见真夏的表情后,泉水子又将话吞了回去。他脸上不再是以往半掺杂着吊儿郎当的神情。
  「你干嘛趟这浑水啊!。我明明都叫你别管了,现在却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这件事有重要到值得在脸上留下伤口吗?这种学校不过是个游乐场罢了。为什么老是不知分寸地横冲直撞?你明明就很宝贝自己的脸。要是因此失去了一只眼,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你也无所谓吗?」
  泉水子屏着气息,看着真夏那既不掩饰也不隐藏的震怒神色,真响则是始终不发一语。平常,她都会气焰十足地回嘴,现在只是站在原地回望真夏。但不出多久,她的眼眶顷刻间变得湿润,闪着亮光的液体滑落而出。
  「真夏是大笨蛋!」
  「我就是大笨蛋啊,以前你就知道了吧?」
  「笨蛋!我也很害怕啊……」
  真夏沉默地往前跨步,真响朝他伸长了手,倚在弟弟的肩膀上,将脸蛋埋进他的衬衫里,开始放声嚎啕大哭。泉水子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两人。

  三
  真响靠在真夏身上哽咽啜泣,真夏则动也不动地支撑着她。
  见到真响一直坚强压抑至今的内心层面,泉水子相当受到震撼。此外,有人可以让自己靠着哭泣一事,也令她大为感动。泉水子自身从来没有嚎啕大哭的经验,也不曾倚在大成或竹臣身上哭泣——但已经记不得的孩提时期则另当别论。
  (没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我从来不曾努力到濒临崩溃的地步……)
  就在泉水子如此沉思时,敞开的窗户传来了话声:
  「……我刚才错过进去的时机了,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深行自窗户探进头来,只露出了头部和肩膀。泉水子不禁吃惊得身子后仰。
  「为什么连相乐同学也来了?」
  「因为宗田弟弟说要来探望他姐姐。」
  「你也是伤患吧?伤势呢?」
  「我没事,还能爬上二楼。」
  深行撑起身体,抬脚踩在窗沿上。左手腕虽然缠着绷带,但似乎确实如他所言,不至于行动不便。
  但这样子还是太乱来了吧——泉水子瞠目结舌。由于深行平常看起来不像这么调皮不守规矩的人,顿时产生了极大的落差。但深行若无其事地说:
  「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因为老师担心有玻璃碎片刺进去就糟了,才会也带我去医院,但其实这不是玻璃造成的伤口。」
  泉水子回想起了在空中嗡嗡低鸣飞舞的东西后,倏地打了一个哆嗦。
  「如果是比玻璃更加可怕的东西……那该怎么办?」
  「只能听天由命了吧。」
  深行将脚放进房间。他同样光着双脚,但态度比起真夏较为矜持一点,似乎多少有自己是闯入者的自觉,也始终压低音量。
  「我想宗田不可能一味挨打不还手,所以才会过来看看,但真是出乎意料的发展呢……」
  见到哭泣的真响,深行也一样吃惊。坐立难安的人增加为两名以后,泉水子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真响同学也一直都在逞强呢。」
  「这么说来,是高柳遥遥领先的胜利啰?这也很教人火大。」
  就在泉水子与深行悄声窃窃私语时,真响慢慢止住了泪水,也发现了来到房间的深行。她自真夏的肩膀抬起头来,边用手捂着脸庞边难为情地说:
  「啊啊,讨厌。竟然让你们看到这种画面,我明天振作不起来了啦。」
  泉水子见状,自抽屉里抽出手帕,无比真诚地递给真响。
  「才没有这回事。因为你真的遇到了很可怕的事情啊。」
  「谢谢。」
  真响坦率地接下手帕,似乎已经恢复冷静,不会再哭泣了。
  「真响,你明天请假吧,乖乖留在房里休息。」
  真夏说。话声中依然有着不同于以往的音色。
  「相对地,我会在今晚之内解决这件事情。你可以吗?」
  真响继续压着手帕,张大了红肿的眼睛看向弟弟。
  「……真夏要出马吗?」
  「都遇到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能坐视不管?我要让高柳那家伙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明明不敢光明磊落地面对神灵,却净耍一些小手段。」
  「我赞成他的意见。」
  深行也附和声援。真夏再次对姐姐说:
  「我知道你受了伤,但一定要在今晚之内还以颜色不可,免得那家伙再一次胡乱操纵式神。你现在太勉强了,由我去吧。」
  「可是……」
  真响仍然有些迟疑。真夏察看她的脸色问:
  「还是说,你的伤口痛到无法呼唤真澄?」
  「不,不是这样的。」
  真响下定决心般,将手帕放在一旁。
  「我只是觉得,可以的话,我也想一起去。毕竟真夏都这么说了,真澄每一次都会出现。」
  (真澄……)
  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从两人的语气可以推敲出是谁。是他们三胞胎中的另一个人——早已死去的那个兄弟。
  泉水子站在一旁注视后,真夏与真响两人身上散发出了有别于以往的气息,再次相对而立。他们边望着彼此的眼睛边调整呼吸,手心互相并拢。接着,同时闭上眼睛。
  闭上双眼集中意识的两个人看起来前所未有地相像。小时候,两人的睡脸一定像得难以区分吧。感觉到似乎有什么要开始的气息后,泉水子不知不觉间屏住呼吸。
  姐弟两人动着手指,以并拢的手做出手印。结出的手印又紧接着变化成了好几种形态。
  「唵萨嚩婆啭、输驮萨嚩、达磨萨嚩婆嚩、输度唅。」
  「唵怛他誐都、纳婆啰耶、娑婆诃。」
  「唵跛娜谟、纳婆嚩耶、娑婆诃。」
  「唵嚩日卢、纳婆嚩耶、娑婆诃……」
  两人结束唱和之际,房内并未出现任何异状。但是,泉水子也能明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之中降临了。她甚至觉得空气因此为之一变,夜晚本身产生了变化。
  忽然一阵澄净的风自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真响与真夏张开双眼后,带着确信互相对望。
  「他回应了呢。」
  「干劲十足呢。」
  真夏终于露出少许笑意。
  「你就乖乖遵守约定,躺着休息吧。因为无论何时,都还能再见面。」
  真响乖巧地颔首。
  「嗯,你可以相信我啦。毕竟我今晚没办法再逞强了,我也不会再哭了。」
  真夏下定决心般地离开姐姐身旁,接着不发一语、目不斜视地自跳进来的窗户,用同样的轻盈身姿跳了出去。
  深行也默默地跟在真夏身后。即便没有说出口,但他的企图非常明显——他打算观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刻。
  泉水子认为起码自己该陪在真响身边,可是,她还是压抑不了求知的渴望。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询问真响后,她意外干脆地一口答应:
  「可以啊,我觉得我们也有义务让你们亲眼看看。去见真澄,然后张大眼睛仔细瞧清楚,我们的真澄与式神有多么不同。」

  慢了几拍的泉水子走到宿舍外面时,四下已经不见真夏和深行的踪影。由于他们不可能等自己,这也是当然的。
  这时就算焦急无助也很正常,但她的心情却没来由地平静。好久没这么晚出来外面了,泉水子陶醉在夜晚的气味中。
  (果然跟平常不一样……和玉仓山夜晚的气味有些相似。)
  泉水子很胆小,却极少无缘无故就害怕黑暗。由于在山上长大,她相当习惯走在没有照明的地方,夜晚的视力也十分良好。如果是在玉仓山,就算深夜走在外头她也不害怕。
  她也曾经为了看星星,在日落之后登上山顶。相较之下,夜晚的校园无论多么漆黑,她也不觉得无法随意走动。但是,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夜色中存在着令她感到亲切的元素。明明站在几乎不见星光的东京天空底下,却只有今晚与平时截然不同。
  泉水子完全没考虑过自己这样子很大胆,就走下了幽暗的小径。走下通往大礼堂的坡道后,来到了与正门衔接的宽敞大道。大礼堂的正面亮着玄关灯,与校舍管理大楼的灯光一同隐隐照亮操场前方的广场。
  定睛细看,那附近有三道人影。其中两道是黑色剪影,一看就知道是真夏和深行。但是,另一道却是对比般的白色人影。
  泉水子往前走近,奇妙的是,发出白光的人影也和其余两人一样,直到走近身边之前,都看不清楚细部。等到泉水子靠近到可以分辨出真夏与深行时,她也终于可以看见第三个人的五官和姿态。再接着,等到站在黑暗中的他们全身皆清楚地映照在眼里后,三个人影看起来又变得一模一样,白色亮光也已褪去。
  乍看之下,站在真夏与深行之间的是一名女学生。
  身高刚好与真夏等高,发型则是留得比真响还长的直发。身上穿着凤城学园的制服,下半身是较短的格子纹制服裙。
  三个人似乎正在聊些什么,这时不约而同地转身回头。但是,每个人都不怎么感到惊讶。真夏极其自然地介绍起泉水子。
  「真澄,她就是铃原同学喔,是真响的室友。」
  打从看见了白色人影起,泉水子就依稀察觉到了,但还是忍不住吃惊地凝视对方。尽管身上散发着一般学生没有的奇特氛围,但对方的存在感非常强烈。现在也像是看见了罕见的事物般,兴致勃勃地打量泉水子。穿着裙子的双脚毫不忌惮地往旁张开,称不上是纤细柔美的人。
  「铃原同学,这家伙就是真澄。」
  「那个,不好意思我跟了过来。我会小心不要打扰到你们,可以让我待在附近吗?」
  泉水子急忙询问后,真澄嘻嘻一笑,意外地爽快。
  「可以啊,我不介意。」
  他的语调和声音与真夏如出一辙,更是开朗地补充道:
  「啊,不过,我的健忘症有点严重,所以以后可能又会问你的名字喔。到时请不要觉得不舒服,再告诉我一次吧。我随时随地都非常欢迎看得见我的人看到我喔。这样一来,精心打扮才有意义嘛。」
  一旁的真夏皱起脸。
  「你是为了现给别人看,才穿裙子的吗?」
  「来到凤城,当然要穿凤城的制服啊。」
  「就算是当然,但为什么是女生制服?」
  真澄理直气壮地断然宣告:
  「因为这样子穿比较可爱啊!」
  泉水子一时间不晓得该有什么感想,悄悄地觑向深行的神色。深行虽然面无表情,但似乎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在真夏与真澄拌嘴的期间,他小声问向泉水子:
  「在你眼中真澄是什么样子?和式神完全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
  这点泉水子可以非常肯定地回答。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和宫悟与式神是天壤之别的存在。眼前的真澄与和宫更加相似。
  (既不是真响同学,也不是真夏同学,而是三胞胎的第三个人。个性和想法大概也和另外两个人不一样吧。所以存在感才会非常强烈……甚至到了看起来像是一道白光的地步。)
  很轻易就能看出真澄是基于在世姐弟两人的愿望,才会拥有这个形体。但是,正如同和宫不会对泉水子言听计从一般,真澄也并非臣属在他们之下。是因为他本人想这么做,才会回应姐弟两人的呼唤。
  在泉水子如此思索的期间,深行催促他们地说: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由我去叫出高柳吗?反正那家伙肯定正在房里勤奋地念着祭文吧。」
  回答的人是真澄。
  「不,在这里等就好了。我已经传唤过他了。」
  「怎么传唤?」
  真澄说得仿佛这是理所当然。
  「他们的等级比我低嘛,我叫他们过来的话,他们也只能过来啊。没有必要自己过去。」真澄像在跳舞般频频换脚。真夏也是一个无法安静站着不动的少年,但今晚的他看起来反而比较沉稳。
  「不过是个式神,竟然还跟学生一样注册入学,让我有点火大呢。既然他可以那么做,我也可以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啊。嗯,应该可以吧。真夏,我可以变成转学生,白天也出现吗?」
  「穿着裙子吗?」
  「不行吗?」
  「我说你啊,凡事先考虑一下你和我可是长得一模一样这一点啦!」

  弯过大礼堂的转角,高柳一条和小坂信之朝他们走来。
  尽管真澄那么说了,但见到对方真的出现,泉水子还是大吃一惊,顿时慌了手脚。因为她本想在暗处偷偷观看他们的对决,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躲起来了。
  高柳的打扮也令泉水子瞠目结舌。他穿着白色夹衣和白色裤裙,自黑暗中浮现而出的他看起来有如幽灵。学校并未规定在宿舍房间里不能穿和服,但不管怎么看,他都很不自然。小坂信之给人的印象,则一直是不论在哪里出没都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他看似要融进夜色,但应该是穿着衬衫和学生裤。
  看着在微弱的灯光中若隐若现走来的两人,深行有些傻眼地嘀咕:
  「高柳看起来反而更像是式神呢……」
  从他们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被叫了出来。至少高柳走得一派神气活现,仿佛自以为武藏让小次郎干等(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皆为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知名剑术家,两人约在严流岛决斗时,武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两小时才现身。)也是应该的。
  剩下两、三公尺的距离时,高柳才停下步伐,然后依序看向静默站在原地的真夏和真澄,再看向间隔了一点距离的深行,最后是又隔了好几步的泉水子。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人数的差距,从容不迫地说:
  「喔……原来是这样的成员啊。真无趣呢。」
  纵然见到真澄,他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高柳转向深行说道:
  「历经了白天那件事还没有学到教训吗?没想到相乐也不是个聪明人呢。不管你和宗田还是其他人联手,也无法颠覆我处在优势的地位。我之前早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你,我们的等级相差太多了。」
  深行微微耸肩后说:
  「之前的事我已经忘了,但请你别在意我。因为我这次只是观众。」
  「观众?」
  「有事找你的人是宗田喔。」
  「啊,是C班的弟弟吧?」
  高柳再一次看向真夏。他似乎只是知道真夏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直接与真夏交谈。
  「我也很同情宗田真响进了医院。我想你也有话想说吧,但如果是抱怨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毕竟是她擅自插手干预我的网站。」
  真夏仰起下巴打量对方,然后不疾不徐地问:
  「我说你啊,对别人下诅咒很开心吗?」
  「怎么说是诅咒呢?请你不要使用这种已经过时的字眼。麻烦换个说法,说这是我的『影响力』吧。」
  高柳挺起胸膛。
  「我的影响力只是在引导他人而已。除了你们,其他学生造访我的网站后,都说他们很感动喔。会发生这次的意外,是因为本人对我抱持的恶意反弹回去的关系吧。」
  「恶意?真响吗?真是笑死人了。」
  真夏反唇相讥:
  「大概也只有你,才会将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带进这所学园吧。如果顶多只是觉得碍眼,我倒还能忍受,但既然现在真响受了伤,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高柳细长的双眼眯得更细。
  「不能坐视不管的话,那你想怎么做?光会耍嘴皮子可是没用的喔。亏我还特地出来一趟,看来是白跑了。我要回去了,我不像你们有那么多闲时间。但如果你想被修理得比白天更加凄惨,那倒是另当别论。」
  「修理吗?说得真好呢~」
  真夏忽然笑了。
  「那你就试试看啊。我会让你明白,什么也不懂的人其实是你。利用术式加以束缚,将可怜的灵当作手下,本人好像还以为这是高等法术呢,但这种把戏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意罢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两姐弟都受伤啊。你们是赢不了式神的。」
  在旁屏息观看的泉水子突然间心想:
  (难不成,高柳同学看不见真澄……)
  如此思索后,泉水子抬眼望去,也觉得真夏看起来像是独自站在那里。泉水子连忙眨了好几下眼睛。
  但是,高柳悠然自得地说:
  「我知道有东西附在你身上。可是,你应该无法命令他伤害对手吧?因为只要没有术式的束缚,人类根本无法操控他们。难不成你以为可以使唤他们?如果直接这样子驱使他们的话,反而是人类会被吞噬喔。」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驱使他喔。因为我讨厌复杂的事情。」
  真夏不加思索地往前跨步,飞快地走向高柳。
  「只是出现了一个我想揍他一顿的人,我要用自己的拳头揍他而已。」
  泉水子缩起身子交握双手。依真夏的个性,他很有可能会这么做吧,她却至今都没有发现。真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赤手空拳殴打高柳。
  (……可是,对方那边还有小坂同学啊。)
  见到真夏逼近,小坂紧靠在高柳身旁。尽管看起来乖巧老实,但他是式神。一想起真响受伤时的异常情况,真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高柳轻轻咂嘴后,自袖兜里掏出束成一束的裁纸。
  「作风还真野蛮。我更讨厌你这种单纯的地方。我可不管会有什么后果喔!」
  高柳对叠起的裁纸吹一口气后,迅速举臂一挥,将整束裁纸丢向真夏。
  「急急如律令!」
  高柳大喝一声,同时一张张白色的裁纸就像划空的鸟儿般往前飞翔。在半空中分散开来的纸张在触碰到真夏时,瞬间仿佛覆盖住了他的全身。但是,也仅此而已。真夏甚至没有伸手拍落。见到裁纸极其轻易地就掉落地面,高柳微微睁大眼睛,第一次向后倒退。
  「上啊,破解那家伙的法术!」
  接收到命令后,小坂毫不犹豫地往前直冲。戴着眼镜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仅有着集中意识的专注。真夏面对式神也打算以拳头迎击。他的架式和拳击手差不多,手臂先往后拉之后,一拳狠狠揍在对方脸上。
  小坂很显然地脚步东倒西歪。高柳一脸错愕地更加后退几步。真夏停在原地,观察情况。
  小坂的身体看似变得比之前更加模糊,但很快地又恢复原状,高举起手臂。紧接着下一秒,小坂的全身重重地往后弹飞。一切都发生得非常突然。
  飞进空中的不知名物体变化作了五、六个散发出青白光芒的火球,在头顶上方来回飞行。那种仿佛正燃烧着磷的颜色,看起来像极了鬼火。
  「怎么可能,你解开术式了吗?」
  高柳发出了喉咙窒息般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看向真夏。
  「你怎么敢这么做?突然放生的话,连我也无能为力喔!」
  「你看,这不是承认了嘛。你带了足以成为凶器的东西进来。」
  真夏仰头看向在空中飞舞的火球。
  「不要再无谓地创造出生命的怨恨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变大到无法消灭,就算术者死了,也会尸骨无存喔。」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会死的人是你。他们会攻击解开术式的人!」
  「喔……他们的怨念这么深啊?」
  「我真不该理你这种笨蛋……」
  高柳捣着脸低声咕哝。在他身上已看不见半点狂妄自大。
  「我也根本没有想过要杀人啊。都是你不好,都怪你做了这种事情。」
  见到真夏不动如山,高柳的嗓音开始变得尖锐。
  「快点护身啊!算我拜托你了,快点护身!」
  「我才不在乎那种事情呢。」
  高柳像是再也看不下去般就地蹲下。
  「饶了我吧……」
  泉水子也渐渐体认到了式神召唤术是一种一体两面的危险法术。但是,就连施术者高柳都无能为力了,外人更是什么也做不了。泉水子只能动弹不得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在空中飞舞的青白色火球拉着变作光束的尾巴,呈螺旋状往下俯冲,目标正是真夏。高柳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大叫。
  仰着头的真夏仿佛在打招呼一般,高举起一只手。
  青白色的火球一一被吸进了他高举的掌心里。
  最后一团火球消失之后,夜晚又回复到了原本宁静的黑夜。真夏放下手臂,细细端详自己的掌心。
  「他们已经哪里也去不了了。吞了他们,也是为他们好。」
  见到这样的真夏,已彻底跌坐在地的高柳脸色惨白地抬头看他。
  「你……」
  高柳声音沙哑地低问:
  「你不是人类吗?」
  「啊,你现在终于发现了吗?」
  真夏豪爽一笑,捉住高柳的手臂协助他起身,甚至还帮忙拍了拍他的裤裙下摆。接着和茫然自失,呆站在原地的高柳重新面对面。
  「我先声明,赤手空拳揍你是基于真夏的意志,这点不会改变。我会让他知道,不过是留下淤青而已,我也办得到。啊,我的名字其实是真澄喔。」
  毫无前兆地狠狠往髙柳的脸庞揍了一拳后,真澄又接着说:
  「我会让你用身体记住,我们是在相同的条件下,变成了现在的我们。这就是和你的式神不一样的地方。」
  高柳完全没有时间感到惊讶。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战斗型的男生,这一连串的发展甚至引人心生同情。
  泉水子还无法动弹时,身旁出现了一道话声:
  「将好处让给他,就是与那家伙相处的秘诀喔。」
  真夏正站在她身旁。泉水子完全不晓得他是自何时起站在这里的。
  她不由得指向高柳,问:
  「那个……他果然是真的在揍他吗?」
  「当然啊,真澄也很生气喔。就让他揍到气消为止吧。因为我也非常明白那家伙想出场露面的心情。」
  环抱手臂的真夏接着又道:
  「虽然我们的条件相同,但是,只有我能时时刻刻陪在真响身边,他却没有办法。如果我是他,也会觉得寂寞吧。所以,有时候我就必须站在只是看着的立场,这样子才能互相扯平啊。」
  早在真澄气消之前,高柳就已经昏了过去。有着真夏外表的真澄既不气喘吁吁也没有流半滴汗,早点昏过去也许是明智之举。
  真澄以外的三个人都有些担心不醒人事的高柳。小坂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一行人也不想再将事情闹大。但是,尽管如真澄所言,在高柳身上留下了淤青,伤势也不算太过严重。精神方面的打击应该比较严重吧。
  高柳稍微回复意识后,就在真夏与深行的左右搀扶下回到了男生宿舍。真澄则是撒娇,要求见真响一面。真夏反对之后,一瞬间他就又变回了女生制服和长发,坚持说:「这样子就没问题了吧?」拗不过他的苦苦哀求,最后是泉水子带着他前往女生宿舍。
  两人很顺利地在未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进入了宿舍,至于真响,早已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她熟睡到即便有一点声响也没有醒来,就算真澄探头看她,她也没有动一下。
  「你看,真夏同学也说过让她好好休息了吧。真响同学今天一整天很累了喔。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泉水子小声说完,真澄温驯地点点头。
  「嗯,就算只是看看她的睡脸也好。」
  真澄半爬上双层床铺的梯子,蹑手蹑脚地注视真响。见他可能好一阵子都不会移动,泉水子便将他留在原地,自己去了洗手间。回来一看,真澄已在不知何时默默消失了。看样子是终于心满意足了。
  (原来他是个怕寂寞的人啊……)

  泉水子忍不住会心一笑。如今,她想她完全可以明白真响和真夏究竟想要强调什么了。
  到了隔天早晨,闹钟响了之后,真响也张眼醒来。但是,她却显得有些精神恍惚。既没有向泉水子询问昨晚的状况,向她搭话,她也只是含糊应和,也不想去吃早餐。舍监西条前来关心她的情况时,也相当担心真响的无精打采,打了电话内线,叫来保健老师。
  「似乎并不是伤势恶化呢,大概是受到的冲击还未完全消退吧。本人也说了伤口不痛,也没有发烧,血压虽然偏低,但仍在正常值范围内,所以应该不需要再去一趟医院。先让她安静休息,再看看情况吧。」
  大家迅速就决定真响今天请假。知道老师们不晓得的内情,泉水子依然忧心忡忡,但健健康康的自己必须去上课才行。她买了面包和饮品放在再度入睡的真响枕边后,前往C班的教室。
  她本想等真夏一到,就告诉他真响的情况。但是,那天早上真夏也没有现身。显然他也请假了,泉水子渐渐地越来越感到不安。
  (该不会大家都身体不舒服吧……)
  难不成连深行也请假了?虽然昨晚的情况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也有可能在道别之后发生了某些突发状况。接二连三地见识到了那般异常的景象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
  泉水子不由得想亲眼确认,小跑步赶到了A班。她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窥看教室内部的情形。教室里没有高柳和小坂的身影,但同时也没有见到深行。
  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吗?就在泉水子按着心跳开始变快的胸口时,从其他方向传来了话声。
  「有什么事吗?」
  深行正从二楼走下来。
  看起来一如既往。他的睡眠不足也没有显露在外,穿着干净的衬衫,一脸神清气爽。一看到他,泉水子感觉到紧张一口气烟消云散,还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没有啊。怎么了?」
  「因为连真夏同学也请假,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喔,我听说他还在睡觉。」
  深行微微一笑说:
  「毕竟昨晚三胞胎的其中一人那般大显身手,会这么累也很正常吧。虽说与驱使式神不同,但仍然算是某种法术,所以还活着的两个人自然会承接下相对的负担。话虽如此,他们并不是受到他人的加害,所以应该不需要担心。只要休息一会儿就会恢复了。」
  「那就好。」
  泉水子总算松了一口气。有一个可以像在闲话家常般,谈论昨晚事情的人在,她的心里相当感激。
  「因为不晓得你的情况,我还以为真响同学那么精神恍惚,是因为高柳同学的法术还在某处发挥效力。」
  「不可能。现在那家伙的『影响力』已经终结了。」
  深行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愉快。
  「刚才我利用学生会室的电脑确认过了。戾桥网站已经全面关闭。昨晚高柳意志非常消沉,当宗田弟弟逼他二选一,要刊载道歉启事还是关闭网站时,他没两三下就答应了。但也是因为三胞胎的另一个人之后也跑进他的房间威胁他。这又是一记重创呢。」
  「真澄吗?在女生宿舍之后,他又去了那里啊。」
  「他说他去看了宗田的伤势,看起来可是杀气腾腾呢。」
  深行边回想边接着说:
  「另外,一旦关闭网站,高柳施法造成的影响力也不会持续太久。不论女学生多么沉迷于那家伙的占卜,都会一天天慢慢淡忘吧。人为筑起的人气就是如此不堪一击。到了下星期,应该所有人都会觉得如梦初醒吧。」
  「高柳同学的房间里有祭坛吗?」
  泉水子询问后,深行看向手表,似乎是在察看第一堂课什么时候开始,语速极快地说:
  「我们先出去吧,还有一点时间。」
  两人一同移动至校舍的屋檐底下,先确认不会被其他学生听见后,深行才说出昨晚事情的概略经过。
  他与真夏两人好不容易才避开了舍监,将高柳一条送进他的房间,然后草草地将他安置妥当,并且趁着进入他房间这个大好机会,把高柳设置的祭坛等所有物品全都不容分说地塞进垃圾袋,祓除之后丢进了可燃垃圾筒。
  「所以,目前那家伙的计划已经失败了。不过,就算处理掉了他的祭坛,也不代表高柳无法东山再起。学园当中似乎也有他的同伙,以后可能还会再打些歪主意吧。但他的手脚再快,也应该赶不上今年的学生会干部选举了。」
  做出了这个结论后,深行补充道:
  「见到了那家伙的房间后,我才深刻体会到他真的是超级有钱人家的少爷。虽然看到白色裤裙时大概也猜到了啦,总之,在这个圈子里是名门子弟吧。不过,这回三胞胎应该重重挫了他的锐气。就算重新振作起来,他也会领悟到并非只有自己有能力,稍微变得谦虚一点吧。」
  「应该会吧。」
  泉水子也深有所感地点头。
  「宗田同学他们真是厉害呢,真澄简直像是最强的人。」
  「我也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世界里也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人呢。」
  深行说完,摸向缠在手腕上的绷带。
  「兄弟姐妹其中一人是神灵,的确非常了不起。有时就算光凭宗田一己之力无法完成,但只要三个人聚在一起,就能化为可能。我也上了一课喔。」
  「我想我现在也很能明白,式神和神灵是不一样的。」
  泉水子想着想着,脱口而出:
  「感觉上神灵既清净又自由。可是,高柳同学说的,操纵无法掌控的事物很危险的这句话,也让我很在意。因为我想起了和宫同学。」
  深行似乎正将所有事情连在一起思考,间隔了半晌后说:
  「总之,他们光是愿意让我们看见这些,就已经很好了吧?」
  「你说得没错。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很痛苦,以为只有自己是特别又奇怪的人,但现在终于知道并不是这样了。来到这所学园真是太好了。」
  泉水子很高兴自己能带着自然而然的心情这么说。
  「真响同学他们远比我还要特别,可是却不像我一样老是愁眉苦脸。我想多多向她看齐。」
  「你们感情变得很好嘛,这样子很好啊。你从以前就很想要朋友了吧,甚至还为此想去念外津川高中。」
  深行难得充满善意地说。泉水子大感吃惊,甚至不由得偷看他的表情。深行似乎没有其他含意,但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就别有深意了。
  「宗田他们会放松警戒,觉得让我们看见他们的真本事也无所谓,是因为那个情况非不得已。铃原,你不想失去朋友的话,就绝对不要对他们提起姬神喔。」
  「咦?为什么?」
  泉水子瞪大了双眼,深行加强语气说:
  「你千万别忘了,宗田知道我身为一名术者还没有什么能力,所以才认为可以成为我们的伙伴。他们也以为你只是我的搭档而已。就这方面而言,他们的看法算是和高柳一致。」
  「可是……」
  泉水子支吾犹疑。
  「所谓的朋友,不应该这样子互相隐瞒吧?明明对方都对我敞开心胸了啊。」
  「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太没用了,所以至少要站在有利的立场才行。」
  深行别开目光说。泉水子完全不晓得他是抱着什么心态这么说。看起来不像在生气,说完却又不发一语。不知所措的泉水子尽可能努力往好的方面解释。
  (所以他的意思是,就算别人认定我是他的搭档也没关系啰……)
  泉水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存在对深行来说是种累赘。她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他颇受女生欢迎,所以始终以为依深行的立场,一定对这样子的组合感到万分无奈。
  (……这么说来,在学生会室里保护我将我推开的人,究竟是谁呢?会是……深行吗?)
  真想问问他。可是,光是想起这件事,泉水子就突然心跳加快,说不出话来。结果泉水子沉默不语后,深行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接着他无预警地挑起毫不相干的话题:
  「只是修行过而已,我不认为自己就能超越身为术者的他们。起跑点相差太多了。我既不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现在也还不清楚是否想过那种生活。另外我也觉得,在其他领域上多提升自己的能力也比较好。」
  深行半像在说给自己听一般,又补上这一句:
  「而且,以人的类型来说,比起宗田,我应该与高柳更加类似吧。」
  这个声明太过出人意表,因此泉水子也终于能开口反问:
  「我记得……你说过你看高柳同学很不顺眼吧?」
  「嗯,很不顺眼喔。」
  泉水子偏过头。
  「我不是很明白……好像有一点明白,但还是不太明白。」
  「你不明白也没关系啊。」
  与深行之间的距离仿佛一瞬间突然拉开了。泉水子不加思索就说:
  「才不会没关系呢!我也想知道啊。想了解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语尾慢慢消失,形成了无法磨灭的间隔后,深行比先前更清楚地露出微笑。虽然不敢看他的脸,但从他开朗的声音可以感觉出这一点。
  「现在我在想,学校会怎么处理小坂消失的这件事。高柳的房间又会有谁进住?教职员当中应该也有他的同伴吧。宗田弟弟大概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但等到宗田恢复活力后,肯定也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吧。」
  (也就是说,他可以和真响同学产生共鸣吗……)
  就在泉水子胡思乱想之际——听到了一道耳熟的话声。尽管耳熟,却是一道不曾想过会在这里听见的声音。
  「公主和随从凑在这里做什么呢?开秘密会议吗?」
  也难怪两人会哑然失声。笑嘻嘻走向他们的人,正是相乐雪政。

  相乐雪政是一个不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格格不入绽放光芒的人。出现在两人眼前的他,看起来也正是如此。
  微卷的栗色发丝柔软滑顺,拨成了时下流行的造型。笑容依然显得相当年轻,就算穿着暗色系的上班族打扮,看起来也确实像二十来岁。他的领带格外花俏,西装也和一般的上班族西装明显不同。让人深切地体认到,看起来之所以与C班班导笹本穿的西装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剪裁的关系,也是因为穿衣服本人的身材比例与笹本截然不同。
  一开始的惊讶逐渐消退后,深行仍是迟迟没有开口,因此回过神来的泉水子急忙问道:
  「相乐先生,你今天是来学校参观的吗?」
  「不不不,我从今天起就是校方工作人员了喔。我是约聘讲师。」
  「约聘讲师?」
  泉水子与深行异口同声反问。雪政愉快地来回看着难以置信的两人。
  「是啊。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啊!况且雪政有哪个科目可以教我们啊?」
  深行总算低声诘问,雪政遂得意洋洋地仰起下巴。
  「当然是英语会话啊。我从以前就有教师执照了,只是在更新和办理聘用手续上多花了一点时间,才会拖到现在而已。」
  「别开玩笑了……」
  深行震惊到无话可说一般,声音嘶哑。
  「你为什么做得出这么厚颜无耻的事情啊?你到底是靠做什么过生活到今天的?也不找份正经的工作……」
  「我可不记得生活上曾让你遭遇过困难,怎么能这么说呢?珍惜自己觉得重要的事物,这种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对?我只是来到需要我的地方而已。」
  听见雪政这么说,泉水子心惊胆颤地问:
  「那个……相乐先生,所以是这所学园需要你吗?」
  雪政朝泉水子展露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当然啊。在重要场合上保护公主的,是真正的骑士喔,而不是那边那个侍童。」
  就在泉水子两人无法应声,还呆若木鸡时,远方传来了呼叫「相乐老师」的声音。管理大楼的后窗打开,一名女教职员探出头。
  「哎呀,糟糕。我还有面谈呢。」
  雪政转身改变方向,很快地说:
  「依据到时的班级分配,说不定我们能在教室里见到面呢。再会啦。」
  泉水子的心情就像遇上一场暴风般,目送雪政离去,并且睽违已久地想起了雪政每到一处,四周总会伴随着情感的惊涛骇浪。同时,也想起了深行每次见到父亲都无法保持冷静。
  她提心吊胆地看向身旁的人,只见深行的脸色有些铁青。虽然听不见他在嘴里嘟哝碎念什么,但他突然大声怒吼:
  「蠢毙了!谁管他啊!」
  泉水子缩起身子。这就是所谓的怒上心头吧。
  「我受够了,随便他想干嘛就干嘛吧!我又不是仆人,也不想看到那家伙像个仆人一样!」
  泉水子完全来不及说些什么,深行就头也不回地回到了教室。尽管听见预备铃响了,泉水子仍是好几分钟动弹不得。一点一点慢慢建筑起的某项事物就在一瞬间瓦解崩溃,恢复到了等同于空地的状态,她想,要再重建是不可能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6-17 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穗高

  一
  梦中,泉水子无忧无虑地唱着歌。外公竹臣教自己的这首舞曲,据说非常古老。
  她不太清楚歌词的含意,但玉仓山山顶白茫茫的霞雾包围住泉水子时,那种无比熟悉的清净感很适合这首歌。

  有船枯野  烧以制盐
  余木造琴  抚琴琤瑽
  宛若水中木  摇曳随波
  由良濑户海石间
  声声动人

  清醒时,她一瞬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她才正往前跨了一步准备跳舞。下一秒回想起自己正待在相隔遥远的东京学园里生活后,十分灰心丧气。
  (这么说来,我最近都没有跳舞……)
  泉水子的舞蹈是自成一派,起初是外公教了她一套舞步,之后她就一个人随心所欲跳舞。她三不五时会去山顶上跳舞,但这只是代替她不擅长的运动,也是不曾考虑过正式习舞的随兴单人游戏。
  自决定离开神社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无法在外头跳舞,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此对想再一次跳舞的渴望感到有些吃惊。
  我又想家了——泉水子对自己感到厌恶。她清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消沉。因为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无法如她所愿,让她很想回到以前那段只要一个人玩耍就已足够的时光。

  尽管可以预见会引起轩然大波,但相乐雪政成为约聘讲师一事,还是造成了极大的轰动。连当天请假的真响,还没告诉她就已经知道了。泉水子一回到房间,见到醒来的真响一脸神清气爽,才正要高兴时,真响就说:「听说来了一个很像艺人的帅哥老师?」原来早已经有几名朋友传了简讯给她。
  由于早上相遇时带来的冲击太大,泉水子各方面都还未做好心理准备,不由得就回答了自己并不清楚。但是,泉水子事后才发现,一旦第一时间否定了,之后就只能一直装傻下去。那时,已经演变成一旦坦诚他们其实认识就会引起大骚动的事态。
  令泉水子松了一口气的是,雪政负责的科目是二、三年级的选修英语与留学生的补课,不会教到泉水子这一班。泉水子打从心底庆幸可以不用见到站在讲台上的雪政。周遭的骚动演得越烈,要见到成了老师的雪政越令她感到坐立难安。
  即便凤城学园的校地位在东京都内,但多数学生仍然认为这里地处偏远。泉水子还没有多少这种感觉,但大家似乎都觉得自己被关在了宿舍里头,远离了繁华的花花世界。在这种情形下,雪政正巧刮起了一阵旋风。
  泉水子甚至觉得在雪政刚任职的那段期间,高中部的餐厅里,所有学生都围在桌旁谈论着雪政。至少女学生们是这样子没错。就连雪政没有任课的一年级生也在泉水子周围议论纷纷。
  「听说他以前就读麻省理工大学呢!」
  「听说他曾经当过杂志的模特儿!」
  「听说他会气功!」
  「听说他在大使馆有朋友喔!」
  泉水子始终只能缩成小小一团。
  仔细想想,泉水子也不清楚雪政的私人背景。不过是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却连谣言的真伪也无法分辨。
  (也没有必要坦白嘛……我和他并没有熟到足以向别人炫耀的地步。)
  虽然这么想,但泉水子还是不由得有些哀怨。真希望雪政能再朴素不起眼一点,这样一来,她也能和他说话了。
  听说雪政接二连三地拒绝了学姐的邀约,就连看似对结交男朋友没有兴趣的真响,也无法无视这位大受欢迎的英语讲师。她会和朋友一起加入这个话题,显得十分开心。但是,未曾积极地采取任何行动。
  曾有一次泉水子与真响并肩行走时,与雪政错身而过。泉水子察觉到后,不由自主垂下脸庞,但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雪政目前为止都还不曾落单过,总会有好几名学生包围在他身旁,他似乎也没有闲暇看向泉水子。
  真响停下脚步,注视着雪政的背影。这个举止很不像她会做的事情。泉水子吞吞吐吐地试着问道:
  「相乐老师那么优秀吗?」
  「那个人很有力量。」
  真响断然宣告,泉水子心头一惊。
  「是……是吗?」
  「泉水子的眼睛在看人类时,分别不出来吗?」
  「啊,嗯。人类的话,看起来就只是人类而已。」
  「其实我也看不出来,但可以感觉到磁力那一类的能量。那位老师是何方神圣呢?我觉得他不只是单纯的美男子。」
  真响将手贴在嘴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他有种让人无法随便亲近的感觉。太过有魅力的人,一定很危险。这种人不是大好就是大坏,但等到可以确定的时候,就已经因为他的磁力而无法抽身,不管他是好是坏也都来不及了——他看起来就是这种人呢。保持距离应该才是聪明的做法吧。」
  听了真响的评语,泉水子也觉得真是一针见血。雪政确实会给人这种感觉。但是考虑到关连性,她想自己已经属于「来不及了」的那一类人。
  (啊啊,越来越不敢说我们其实认识了……)
  深行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泉水子不由得替他担心。
  一旦周遭众人知道了他们是父子,一定又会变成爆炸性十足的话题吧。可是,目前为止都没有人提到这件事。姓氏虽然相同,但还没有人联想到这个可能性。
  的确,旁人很难看出他们两人是父子。如果没有人知道雪政的真实年龄,更是联想不到。从没有传出任何风声这点来看,深行自是不用说,雪政也对这件事情三缄其口吧。
  (可是,大家总有一天会知道吧。必须先问问他才行……因为一旦让人发现了他们是父子,到时我也必须向真响同学和大家解释才行……)
  自从上次在校舍外头交谈过后,她已经好几天不曾与深行说话。但是,她想时机也差不多了。关于雪政的出现,深行也总不可能一直生气吧。应该可以接近他,稍微冷静一点说话了吧。
  泉水子耐心十足地寻找谈话的机会后,终于在某天的午休时间,发现了在学生会室里翻阅着会志的深行。附近不见学长姐的踪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泉水子抛下迟疑走进学生会室。
  「那个,关于相乐老师,我有事情想问你。」
  靠在窗边看着会志的深行抬起视线,认出了泉水子后,又马上将视线拉回到页面上。
  「关于老师的事情,直接去问老师就好了吧?」
  可以感觉出他并未生气,但口气非常冷淡。
  「可是,他并没有教我们这一班,我也没有机会和他说话啊。」
  「他都说他要保护公主了,用不着顾虑那么多吧?只要你叫他说明,他就会说明了吧?干嘛跑来这里跟我发牢骚啊?」
  泉水子有些胆怯畏缩,但还是努力放大音量。
  「我想问的是相乐同学啊。因为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深行厌烦似地阖上会志。
  「你那么想知道的话,我就回答你吧。我现在在想的是,请你不要找我说话。」
  越不是在气头上脱口说出的话语,越是狠狠刺痛了泉水子的心。深行直起腰,站在泉水子面前,但态度相当平静。他也没有狠瞪着泉水子,但带着无法动摇的拒绝。
  「我唯一最想避免的事情,就是让别人以为我在和那种家伙联手。雪政想在这里做什么都随他高兴,但是,和我没有关系。我不希望因为和你走在一起,他就以为我也是同伴。」
  还没有余力反驳时,深行就越过泉水子走出了学生会室。此时泉水子才明白,深行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和自己两人单独相处。
  (他……那么讨厌父亲……到了这种地步吗?)
  身为雪政的儿子,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事吧。但就算推测得到,实际上的情况还是只有深行才晓得。泉水子不可能与他拥有同样的心情。
  回想起来,她与深行的关系,自与他重逢起就一直是这样。从雪政向儿子宣告他是泉水子的仆人那一刻起,两人之间就存在着无法弥补的鸿沟。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站在同样的立场上。
  (这也不算是失去朋友吧。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人了……)
  终于自觉到结果自己始终都在内心深处依赖着深行后,泉水子觉得自己真是可耻。虽然很想哭,但真的哭了的话未免太悲惨了,所以她拼命地揉眼睛。
  (我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心态啊。抛掉这些天真的想法,重新开始吧。不要再在意其他人的脸色,变得可以自己一个人展开行动吧……)

  这下子只能直接问雪政了——泉水子总算做好了觉悟。
  下定决心之后,她发现自己有很多问题想问雪政。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的事,雪政都会回答她吧。她必须鼓起勇气发问,别因为他的言行举止而退缩。
  (可是,该怎么做才能和相乐老师详谈呢……)
  怎么看,她都不觉得有机会能与雪政单独相处。雪政身边永远都聚集着人潮,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也是。由于是约聘讲师,放学后的空闲时间也很少留在学校。
  无法传简讯的泉水子只有写信或是写纸条一途了。她边心想这样子还真像是传统的情书呢,边寻找教职员用的鞋柜塞进信封,但打开鞋柜的门板后,里头早已放了好几封信,泉水子不禁浑身无力。
  寄出信后,她也不晓得雪政会如何回信。接连几天都挂念着这件事后,就在她快要淡忘的某一天,在老师发回来的英语小考试卷的角落上,发现了一行与分数无关的红笔字。
  〈星期六早上,登上高尾山看看吧。〉
  泉水子反复看了好几遍后才发现,这多半就是雪政的回信。
  (高尾山……?)
  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了佐和说过那是修验道的灵山。泉水子赫然发现,自己至今完全没有注意到学园外头的景色。
  (对呀,只要到了外面,就有很多地方可以谈事情……)
  泉水子之所以不曾想到,是因为她一次也不曾考虑过周末的时候外出。这不仅是泉水子,所有新生也都有这种倾向。因为现阶段,还没有多少新生有闲情逸致出外游玩。
  但是,学校原则上六日并不限制学生外出。升上了二、三年级以后,听说也有学生会频频跑出去玩。虽说凤城学园地处偏僻,但还是能当天往返涩谷和新宿。有心的话,也能前往秋叶原再当天来回。
  (什么嘛,原来很简单……)
  泉水子真想取笑自己的成见,但她对高尾山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位在学园附近的山,因此急忙前往图书馆调查资料。
  到了图书馆后,在找到高尾山附近的地图之前,她先发现到了观光导览手册。得知这座山是一大观光景点后,泉水子大吃一惊。同样是修验道的修行场所,却与静静座落在纪伊山地深处的泉水子故乡有着天壤之别。
  (……啊,直到山顶附近也有登山电车和吊椅。)
  老实说,泉水子松了口气。尽管一直住在山上,但她不曾真的爬过山,也没有穿过登山鞋的经验。汗颜的是,她甚至一次也不曾从山脚下徒步走到玉仓神社。
  就这方面而言,山伏那些人在泉水子眼中也是相当遥远的存在。因为山伏的意义,就在于他们会将翻山越岭这种苦行加诸在自己身上。雪政肯定觉得高尾山的程度就和一般人家的庭院没有两样吧。虽然现在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但泉水子依稀记得从前还将小时候的深行带在身边的雪政,头发和胡子都是任其生长,一直隐居在深山中进行修行。
  继续往下看导览手册后,可知高尾山标高将近六百公尺,只要沿着通往药王院的参拜步道行走,纵然没有登山设备,也只要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山顶。再接着调查交通资讯后,发现它的确就在凤城学园附近。只要在学园前方搭上公车前往高尾站,再搭一站抵达高尾山口站即可,这点距离连小学生也到得了。
  问题在于泉水子触摸过的电子机器大抵都会故障,以前新宿站的售票机也一样出了问题。忆起当时是由深行买了车票后,泉水子忙不迭摇头,赶走这段记忆。不搭电车的话,改搭计程车也可以。佐和给了她很多零用钱,多到在学校的福利社也花不完。
  (……试试看吧。这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这是泉水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外出。但是,她改变了想法,认为自己应该为此感到惭愧才对。也差不多该承认,自己一直以来都被过度保护了。

  星期六的早晨虽然称不上万里无云,但阳光非常灿烂。
  由于已经宣布进入了梅雨季节,泉水子十分感激今天是晴天。边回想着毕业旅行就是在去年这个时候,泉水子边戴上白色鸭舌帽,再斜斜地背起自己很喜欢的小钱包袋,穿上牛仔裤和帆布鞋后出了门。
  因没有胆量拦下计程车,泉水子便在公车站等候公车,但要搭固定路线公车也令她很紧张。将钱投进投币箱时也是战战兢兢。但是,这种构造简单的机器并没有发生故障,她平安无事地在高尾站下车,从车站也相当顺利地坐上了计程车。于是,一切都进行得远比预期中顺利,也没有给周遭的任何人添麻烦,当泉水子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高尾山脚下的小吃店和礼品店前面了。
  高尾山的山脚人来人往地非常热闹。由于是观光景点,很多行人身上的服装和模样看起来都不像是来爬山。但是,由于人群都往同一个方向走,泉水子也不至于走错方向。一想到不会迷路,她始终僵硬的肩膀倏然放松,慢慢地开始乐在其中。
  接着她发现了登山电车的搭乘处。泉水子本打算不断沿着参拜步道往前走就好,但忽然转念一想,既然来到这里的一路上都很顺利,应该再稍微挑战看看。于是回头走向电车车站。
  虽然不了解登山的辛苦,但泉水子已经习惯了走山路,因此就算连走好几个小时的坡道也不会喊累。对泉水子而言,搭乘登山电车反而才是一大挑战。想搭乘电车的人数众多,在泉水子看来,这里也仿佛是个迷你版新宿车站。
  (只要不要太惊慌失措,说不定就没问题了。我要对自己有信心……)
  登山电车的乘车售票处也分成售票口和售票机两种。望着排队的人龙,泉水子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但最后决定利用售票机购票。
  在场所有人肯定都猜想不到,这名绑着麻花辫的少女是抱着多么大的期待投下硬币。当车票在下一秒从下方的出口吐出来时,泉水子的心情简直就像抽到了大吉。
  (太好了……)
  克服了一个障碍。手上拿着车票傻笑的话未免太过诡异,因此泉水子急忙离开原地,但不禁觉得今天这样子就算是达到了所有目标。
  她喜不自胜地前往月台,也毫不在意车内的拥挤。看也不看一眼异于市中心电车、日本第一陡峭的斜坡与深山里绿荫繁茂的景色,一心沉醉在成功买到车票的喜悦里,因此眨眼间就抵达了终点。这是一段登山电车发车后,只要五分钟左右就会到达的距离。
  走出车站后,这里也和山脚下一样有许多商店和行人。
  脚底下是宽敞的铺设道路,平坦得难以想象是在山上。泉水子有些犹疑地跟着人潮往前走,只见参拜步道两侧有不少巨大的杉木。虽然不比玉仓神社的古老,但飘散在高耸树梢上的静谧并没有被观光客的脚步打乱。这点毕竟还是和平地不一样。
  有些杉木的树干上留有一道道直线的细长刮痕。是鼯鼠往上攀爬时留下的爪痕。可以料想到栖息于此的生物数量必定不少。她也感受得到森林与水的丰沛气息。但是,泉水子的心灵并无法因此而平静下来。果然是因为她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山。
  不久,泉水子看见了药王院寺院。穿过寺院大门一走进院落内,就是两尊并排的天狗铜像。泉水子在铜像前停下脚步。因为天狗身上穿着山伏装束。虽然已经透过导览手册得知,但这是泉水子第一次在图画以外的地方见到天狗的全身像。
  胸前挂着吊有球形流苏的结袈裟,头上戴着小得不像帽子、中心往上尖起的兜巾,再以名为铃悬的法衣带子在身前打结,背上长着略短的厚实翅膀。其中一尊铜像表情肃穆鼻子很长,另外一尊是鼻子和嘴巴的部分变成了鸟喙的形状。
  (他们是从山伏变成的吗……)
  望着装束,泉水子只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仰头看向天狗后,明明奇异的长相和体型都大相径庭,但多了鸟儿的翅膀以后,泉水子却没来由地觉得他们的神韵与雪政有几分相似。
  「你来得真早呢。是搭登山电车上来的吧?」
  说话的不是天狗像,而是雪政。不知何时,雪政已经并肩站在泉水子身旁。泉水子并不惊讶,却有些佩服雪政竟能像普通人一样混在观光客中。
  只要没有必要,雪政平常都喜欢穿着随兴;前往玉仓山拜访大成时,也通常都是一身犹如年轻人的打扮。今天也一样仿佛是来此闲晃蹓跶的大学生,穿着工作衬衫和刷色牛仔裤,年轻得看不出来是老师。
  但是,与雪政站在一起以后,原本看也不看泉水子一眼的路人突然开始转头看向两人。这一点大概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改变吧。
  泉水子尽可能抬头挺胸,说:
  「我成功买到了登山电车的车票!」
  「是嘛,真是太好了呢。登上高尾山之后,你有什么感想吗?」
  「总觉得人好多喔……」
  「因为这里是距离市中心最近的自然观光景点啊。但是,同时也是修验道的灵山喔。时至今日,也仍进行着过火和瀑布修行等仪式。甚至也开放一般民众参加,体验瀑布冲刷在自己身上的修行。」
  看向景致的方向,雪政用爽朗的音色接着说:
  「从古至今,这里一直受到相当的保护。当代的领主都不会让人民砍伐山上的树木。就连战国时代前后,高尾山也一样受到了保护,这点综观全国可是十分罕见。是武将信仰发挥了很大的影响力呢。所以这里明明位在都市附近,却还能留下完全没有人为破坏的自然景观。据说这里也是江户时期信仰富士山的富士讲信徒,在登山前先瞻仰富士山的场所喔。」
  「这里看得见富士山吗?」
  「今天倒是不晓得呢。参拜完后,我们去山顶看看吧。」
  药王院的正确名称是药王院有喜寺,是属于真言宗的寺院。这也是泉水子第一次来到寺院。虽不至于不曾闻过线香的气味,但仍然觉得非常新鲜。
  「要念诵南无饭绳大权现喔。主神是饭绳权现。」
  在正殿双手合十膜拜之后,前往权现堂时,雪政这么告诉泉水子。但是,登上饭绳权现堂的石阶后,正前方立着红色鸟居。
  「那个,这里有鸟居耶。」
  泉水子说,雪政点点头。
  「权现信仰是神佛调和喔。他们认为是佛的化身变成了群山的神明。历经了明治维新的神佛分离令后,还能供奉权现的地方少之又少。全国不论哪里,神社就是神社,寺院就是寺院,遭到了强制的区分。但在此之前,有些神社会有神宫寺,有些寺院也会有护法神社,很常见呢。」
  泉水子下定决心,问道:
  「饭绳权现是源自于长野的饭绳山吗?」
  「嗯,听说是中世之后才请到这里来的。你自己调查的吗?」
  雪政和颜悦色地回问,泉水子迟疑着该不该点头。
  「一开始是深行告诉我的。可是,之后我自己也调查了一点。因为我想既然和宗田同学同寝室,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雪政没有佯装不知道今日的主题,无谓地浪费时间。
  「宗田真响和宗田真夏两姐弟拥有户隐神社的祭司血统,是有别于现今神官的古老家系呢。饭绳山可以说与户隐山齐名。听说从前两座山都是非常繁荣兴盛的修验道场喔。」
  泉水子咬住唇瓣后,说:
  「我,看到了他们两个人呼唤出神灵时的情景。」
  「货真价实的吗?」
  「货真价实的喔。」
  紧握的双手变得冰冷,泉水子仍是继续发问:
  「学校是刻意安排我和真响同学同寝室的吗?凤城学园当中好像也有很多这种学生,这也是真的吗?」
  雪政一脸陷入沉思。
  「这个嘛……你们会同寝室,应该真的只是非常巧合的安排喔。不过,学园当中聚集了许多特殊的学生这点,的确是事实。」
  泉水子双眼圆瞪,等着接下来的话语,但雪政从容不迫地说:
  「我们去山顶看看吧。再在那里慢慢谈这件事情。」
  经过奥之院后,陡斜的阶梯前方不再铺设石板,变成了像是山路的山路。但是,路的坡度并不陡哨,认真地行走约莫二十分钟就能抵达山顶。山顶建成了细长形的宽敞公园,西南方的尾端是设有铁栅栏的大展望台。
  富士山在山脉后方显得朦朦胧胧,看起来只像是淡青色的幽灵。但是,这里是一个可以尽情深呼吸、景色优美的地方。关东平原在这一带到了尽头,大地上堆挤出了皱纹,可以真切感受到绿意盎然的群山就在眼前。由于学园座落在斜坡环绕的土地上,久违的辽阔天空景致令泉水子感到心旷神恰。
  但是,这里也是人潮汹涌。数十个人各自欣赏着美景,拍拍纪念照,互相笑得开怀。
  (我没有办法在这里跳舞……)
  望着连绵的山头,泉水子没来由地感到落寞。等着泉水子擦去额头汗水之际,很快地就有年轻女性向雪政搭讪。
  「请问……可以拍一张纪念照吗?。」
  「可以啊。」
  雪政爽快地一口答应,伸出手准备帮她们按相机快门。但对方没有交出相机。
  「不是的,是请你和我们一起照相。」
  果真不愧是雪政。
  结伴同行的两名女性轮流与雪政拍完照后,又有人靠了过来。局面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为了甩开人群,他们只能离开展望台。走进岔路以后,泉水子才终于有机会开口发问:
  「你们是为了什么想让我进凤城学园就读呢?甚至连相乐先生也成了老师进入这里,这又是为什么?」
  「你们会被聚集在这所学园里,是一种测试喔。」雪政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你们都可以说是候补生吧。这项测试是为了未来,想在你们这一代找出真正应该保护的人才。也是一项有别于以往,不再只是像小部分特殊团体边保护边向世人隐瞒的存在,而是公开地动员国家和全世界人类进行保护的计画。但现在还在筹备的阶段,严格说来,这就像是一种人类世界遗产的认定计画吧。」
  泉水子试图厘清,脑袋却无法运作自如。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换句话说,现在能够与神灵接触的人,已经是濒临绝种的物种了喔。神灵究竟实际上代表了什么意思?这点至今还没有正式的解释,但是一味等待有人阐明的话,神灵恐怕就已经绝种了吧。全世界在所有宗教与非宗教的领域上,都有这种人物存在,但数量确实在慢慢减少。」
  雪政仰头看向睦峻的岩表和上头的草木,接着说:
  「山伏的智慧呢,就在于藉由直接接触到群山的生气,以得到神灵确实存在于此处的感悟。当人类再也无法直接与大地当中的存在对话时,我们恐怕就会被整个地球环境排除吧。地球几乎不可能会毁灭,但是人类的灭亡却是非常轻而易举。只要地球有那个打算的话。」
  泉水子心想,雪政讲的内容并不是真的非常艰洒难懂。大概也不是在说一些泉水子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只是听了之后,泉水子仍然无法涌起真实感。就算她拼命想将这些话套在自己身上再好好厘清,却只是半不知所措又懵懵懂懂地将两者串连在一起。
  「……可是,我无法和姬神对话,也没办法控制她啊。」
  「是啊,泉水子就是这样的存在。」
  「山伏和请神巫女是一对的吗?也就是说,要由另外一个人来控制我?」
  雪政眨一眨眼后放声大笑。
  「哎呀,你学到了不少东西呢。看来让你进入凤城学园,真的发挥了一些功效呢。」
  「相乐先生就是为此才过来的吗?」
  「听你这么说,你比预期中还不信任我呢。」
  雪政的口吻显得深感遗憾,但态度仍是吊儿郎当,听来不像是真心话。
  「真教人受伤呢,我都明白宣告过自己是骑士了。」
  「可是,是这样子没错吧?」
  泉水子再一次确认,雪政这次干脆地回答:
  「请神巫女的意义,就在于请神降临喔。现在的泉水子要谈论这个还太早了。你在学园里头也还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我们在赌像你这样的孩子离开了故乡灵山以后,能否维持原本的水准发挥出能力。直到你办到以后,才会认可你的力量能够均一在日本这片国土上使用。」
  泉水子的嗓音变得僵硬。
  「不被认可也无所谓。我不觉得自己能成为高柳同学和宗田同学他们那样的能力者。」
  「只要有那种想法,就一定办不到吧。」
  雪政随口敷衍地说。
  「你是我们山伏严加保护的对象,现在也还是一样喔。即便泉水子在这里没有任何作为,这一点仍是不会改变。关于让你暴露在世人的目光底下究竟是好是坏,其实现在大成和我还是会感到迟疑。坦白说,凤城学园是公私合营,因为有政府的资助,所以组织比较偏向公家的体制。纯粹的山伏在长达千年以上的历史中,一次也不曾臣服于支配者,与其臣服,宁愿隐身在黑暗中;但在漫长悠远的岁月当中,也会衍生出其他系统。像是阴阳师和忍者村的系统。」
  泉水子惊讶地问:
  「真响同学和真夏同学也是处在和我们不同的系统当中吗?」
  「去试着了解忍者代表的含意吧。因为忍者的意义,就在于臣服于时代的当权者。嗯,总之就是这样,所以为了避免各个组织的纷争演变成难以收拾的问题,我才会来到这里。但主要是处理教职员那边的问题。」
  对立的话,早就已经发生了呢——泉水子心想。雪政微微一笑。
  「只要环境当中没有太多压力,大家也能平等互助,我也很快就会离开了。毕竟是约聘讲师,受到的限制也不多。」
  泉水子好一阵子不发一语,最后闷闷不乐地说了:
  「相乐先生为什么跟深行这么水火不容呢?」
  因为说到环境当中的压力,泉水子认为最大的来源就是他们两人的不和。雪政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但也并未因此就慌了手脚。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很难回答呢。因为我至今都不曾将他视为儿子好好照顾,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一个大男人要养活一个男孩子,是很困难的事喔。虽然我也不希望他讨厌我。」
  (既然不希望他讨厌你,就别说些深行最讨厌听到的话嘛……)
  泉水子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我想深行是受不了你强迫他做事情。」
  「如果是和泉水子有关的事,我已经不再强迫他了喔。先前会要他一辈子都跟在你身边,在现代不过是种夸饰,这点我也向深行说明过了。我明明说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高中也由他自己选择,但他却自己选择了凤城学园,如果还对我生气,反而才奇怪吧?」
  泉水子也同意。经雪政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
  「可是……相乐先生称呼他为侍童。」
  雪政嗤之以鼻。
  「不过是个小玩笑,竟然这么耿耿于怀,就是这一点太嫩啦。光是个子长高也没用嘛。」
  泉水子不由得叹气。深行没有受到任何强迫,既没有情分也没有义务。然而,他与泉水子之间却只留下了伤痕,纵然想抹除也抹除不了。
  雪政在小茶馆请了泉水子宝特瓶装的茶,但食物她就谢绝了。因为她没有心情吃东西。回程走回山脚下的期间,雪政也提议送她回学园,但泉水子再次谢绝了。因为她现在可以利用售票机买票了,这次想试着坐电车回去。
  「我必须多多自己一个人出外走动才行。这是训练。」
  见到如此宣告的泉水子,雪政噗哧一笑。
  「嗯,我是无所谓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不送了。路上小心,不要让可疑人物搭讪喔。」
  会被搭讪的人是雪政才对吧——泉水子非常认真地想。

  二
  「啊!找到了找到了。喂~阿深!」
  餐厅里,手上拿着午餐餐盘的真夏,叫住了一名还在挑选菜色的男学生。
  「喂!阿深,我在叫你耶。」
  被真夏戳了一下而回过头的人是深行。他也一脸惊讶。
  「你在叫我?」
  「宾果!」
  「阿深是谁啊?」
  「因为前阵子我叫你深行,你不是非常生气吗?所以我改叫你阿深。」
  真夏露出洋洋得意的笑脸,接着以手上的餐盘指向真响和泉水子所在的桌子。
  「我们一起吃饭吧,这边。」
  深行瞥了一眼,挤出不冷不热的笑容说:
  「抱歉,我要和学长商量一些事情。下次吧。」
  深行匆匆离开,只有真夏一人走到泉水子和真响等候着的座位。
  「啧,又被拒绝了~」
  真夏边说边放下餐盘。但尽管深行态度冷淡,他看起来也毫不消沉沮丧。真响目不转睛地看向弟弟。
  「你粘上相乐了吗?那家伙哪里好了?」
  「不害怕这一点。」
  真夏精神饱满地回答。
  「有人不害怕真澄,我很高兴嘛。我想他应该是个不错的家伙。」
  「是吗?」
  真响转头问向泉水子。泉水子则歪过头。其实当时自己的目光也无法自真澄身上移开,所以无暇观察深行的反应。
  真夏坐下之后,朝泉水子笑道:
  「泉水子也是,明明是个胆小鬼,但看到真澄也面不改色呢。真澄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喔。」
  接着真夏开始吃饭。由于他一开始吃饭,就听不进别人的话语,所以真响也没有放低音量。「真夏会这么亲近其他人,可是非常罕见喔。泉水子的话我还能明白,但会喜欢亲近相乐那种类型,真是太难得了。相乐看起来明明就不是会招动物喜欢的人啊。」
  「真响同学,你这么说,好像在说真夏同学是动物一样——」
  泉水子委婉含蓄地提醒,但真响摇头摇得正经八百。
  「不,比起我们,我想真夏更能与小狗或是马等动物产生共鸣。他从以前起就是这样喔。」
  泉水子垂下目光。不论真夏对深行多么有好感,只要泉水子还与宗田姐弟一起行动,深行就绝对不会和他们同桌吃饭吧。她很清楚自己就是元凶。
  吃了一、两口饭之后,真响突然问:
  「泉水子,你和相乐吵架了吗?」
  泉水子连忙重整脸上的表情。因为她不曾考虑过向真响说明这一件复杂到无法用吵架两个字就概括一切的事情。说明时会感到痛苦的反而是泉水子。她竭力挤出若无其事的声音。
  「不,没有。而且我们从一开始感情就没有好到会吵架。」
  「是吗?那就好。」
  真响依旧没有继续深究。
  「不过,没想到相乐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呢。」
  真响究竟知道了多少呢?泉水子忍不住想。同寝室的她也知道星期六泉水子外出了,但没有问过任何问题。
  (……就算感情再好,我们之间还是存在着隔阂。再加上相乐先生说过的话,我更是这么觉得……不论到何种程度,我们大概永远也不会对彼此坦诚一切吧。)
  要分享心事到何种地步,才能够称呼那个人为朋友呢?泉水子苦恼地想。恐怕所有人都不是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吧。应该不是非得要彼此之间没有半点秘密,才能够成为朋友吧。
  但是,只有有一件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每件事情都会让泉水子觉得模糊无法界定。因为她还没有与某个人深交到足以摸索到平衡点的经验。
  (……就算他们不会称呼我为朋友,我还是喜欢真响同学和真夏同学。所以,我想和他们在一起。除了无法坦诚的秘密以外,其他事情我都想和他们一起大笑……直到他们拒绝我的那一刻为止。)

  举办学生会干部选举之际,所有人都已遗忘了之前曾有过高柳一条将以一年级生之姿参加竞选这个谣言。
  这也是因为高柳自身在这段期间内都没有报名参加竞选。毕竟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明言,表现出的态度也好像从头到尾都对学生会没有兴趣。当然,如今也已不再有人提起占卜网站。
  挨真澄一顿揍后,隔天高柳请了假,但现在意外地神采奕奕,表面上毫无变化地继续过着学生生活。但小坂信之则是突然转学,就泉水子看到的,也没有新的式神登场。非但如此,她也变得很少在校园内看见类似式神的学生了。
  小坂消失之后,忽然由一名德国留学生住进空了一个床位的高柳寝室。他是一位看似运动留学生、块头魁梧又壮硕的金发碧眼学生,听说也是很临时才转学进来。但是,泉水子再怎么凝神细看,他都是没有半点不寻常之处的货真价实留学生。
  根据真响所言,自从这个名为克劳斯的留学生来到A班后,高柳就变得很安分守己,毫不马虎地进行文化交流,片刻不离地为室友做示范。看样子,他暂时都没有闲暇策划不好的事情了。
  (难道,相乐先生就是为此才会来到这所学园……)
  泉水子暗暗猜想,觉得这十分有可能。如果混在学生中的式神减少也是雪政暗中处理的缘故,一切就可以理解了。总觉得校舍内部变得越来越明亮了。
  总之,没有任何竞选对手后,单凭对如月·金·仄香的信任票数,选举就等同于宣告结束,因此学生会干部选举的气氛一点也不热络。虽然一帆风顺,但投票相当乏味地进行着,三两下就选出了新的学生会长。
  高中部的学生会是经由选举选出会长,副会长以下的职务则可以依会长的权限拔擢其他人。整体而言算是学生会执行部,由拉拢而来或是自愿加入的学生们经营管理。学园祭执行委员则由各班派出代表,但平常的执行部基本上就像是同好会组织。
  由于宗田真响的加入,新执行部盛况空前。去年的实务负责人几乎今年都留了下来,还有数名一年级甚至是二年级生自愿加入。由于男学生的比例忽然增加,他们的目的昭然若揭。但是,参加学生会并不能玩耍,因此倒也没有蜂拥而至到学生会室变得十分狭窄的地步。
  真响的个性是一旦决定要做,就会贯彻到底;因此明明起初一派意兴阑珊,但一到重要关头,就会全神贯注在执行工作上。不但每天都到学生会室报到,也会参加预算编列和活动企画的筹办。在她的强势带领下,不知不觉间泉水子也开始不时出入执行部。她仍旧无法接触电脑,但真响会适材适用地吩咐她做事情。
  当然,深行比真响投入了更多时间在学生会室。即便增加了其他成员,连只是偶尔看见他的泉水子也能看出他的地位较为特别。与去年的执行部成员相比,他已经毫不逊色了。
  泉水子再一次意识到,深行是个非常受到高年级喜爱的人。即便没有特意勉强自己,他还是能恰到好处地察言观色,也能恰到好处地与人亲近。玉仓神社的野野村会欣赏深行进而教他古武道,至今也仍与深行保持联系,也许不是一件那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明明个性那么表里不一……)
  虽然觉得不甘心,但深行确实拥有着泉水子望尘莫及的社交能力。如果站在泉水子的立场去贬低他,想必没有人会搭理她吧。不仅如此,说不定稍不留神,连她也会觉得深行疏远自己是理所当然,内心更是因此受到重创。
  那天,泉水子受真响所托送讲义至学生会室时,里头传来了微弱的笑声。最近学生会室不论何时,都有四、五名学生坐在里头吵吵闹闹,很少会没有什么人。探头一看,室内只有真响和深行两个人。
  泉水子不禁在门口停下脚步。
  深行正在操作电脑,站在一旁低头观看的真响则是压低了音量笑着。同时可以听见微弱的电子音乐声,怎么看也不像是学生会的工作。
  两个人在执行部一年级生中虽然最为杰出能干,但没有人在的时候不一定就不会偷懒。深行笑着说了一些话后,真响又再次轻笑出声。自从从事相同的工作以后,泉水子也知道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常交谈;但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两人如此轻松自在地凑在一块。
  看起来就是一幕高中生的日常生活风景,与修验或是神灵等事物完全无关。笑得无忧无虑的真响显得遥不可及,泉水子发现自己无法加入他们一起大笑。
  (明明是真响同学,我却开不了口问你们在做什么……)
  由于不想见到自己硬是加入后,深行态度丕变的模样,泉水子脑中也闪过了赶在他们发现之前悄悄离开的念头。平日在场还会有好几名执行部的学长姐,在那种情形下,深行不会露骨地避开某个特定的人,但现在就不晓得了。
  但是,泉水子还没有移动脚步时,真响就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她。
  「泉水子,快过来一起看。这个很有趣喔。」
  真响没有其他深意,天真无邪地朝她招手。深行察觉到后也回过头来。瞬间,泉水子的脸庞僵硬,但深行没有任何变化。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看向泉水子,甚至朝不该进来的泉水子问道:「怎么了吗?」
  这时,泉水子忽然恍然大悟。自己还宁愿深行态度丕变地离开教室。他朝自己露出若无其事的笑脸,反而更让她心痛。因为泉水子很清楚,那并不是和好的笑容。那只是在他人面前展现的面具,也是将泉水子拒在千里之外、不让她再一次靠近自己的笑脸。
  「……我只是来放这些东西而已。」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对真响说,递出讲义之后,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学生会室。
  待她回神,她已经走到了马场。
  泉水子事到如今才发现,只要自己一心情低落,双脚就会自然而然走到这里。马术社正在栅栏内办着活动,三匹马儿轻快地绕着圈子,但没有看到真夏的身影。一定又待在马厩了吧。
  马房的马匹出外运动的期间,就要清理马房、替换铺在地上的稻草;这些工作谁都不喜欢,真夏却最常负责。听说并非是因为他是新生就将这些工作都推给他,而是他自己主动承揽下来。他也经常刷洗马匹。替运动完毕的马匹擦汗,再利用各种刷子为马匹从头到脚、没有一丝遗漏地梳理整齐,最后用小铲子刮掉粘在马蹄内侧的泥土。
  现在真夏也正勤奋地为马匹刷洗。由于三不五时会过来参观,泉水子也记住了刷洗的步骤。虽然一次也不曾主动帮忙,但看人照料马匹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即便泉水子都是静静观看,真夏也几乎不介意。他知道用不着向泉水子攀谈。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真夏停下动作回过头。
  「怎么了吗?」
  他说的话和深行一模一样,泉水子不禁觉得好笑。然后,叹一口气。同样的问题,听起来竟然会相差那么多。
  「真夏同学。真夏同学你……当真响同学身边多了一个与她非常亲近的人,你曾经因此感到寂寞吗?」
  「咦咦~完全没有呢。」
  虽是意料之中,但真夏非常干脆地一口否决。
  「因为如果是真响喜欢的人,也会是我喜欢的人喔。这是一定的嘛。」
  「绝对吗?」
  「不是的话,我会配合真响喔。那家伙比较了解人类。」
  (从旁人的眼光看来,会觉得都是真响同学在配合他呢……)
  泉水子暗暗心想,但这时真夏又稍稍转念思索。
  「……其实,我也许不太了解真响吧。因为那家伙是女生。真澄和我是同卵生,但那家伙不是。我只要有真响和真澄在身边就够了,但真响或许跟我不一样呢。」
  马匹哼了一声,动了动身子,仿佛在责备停下动作的真夏,因此真夏再次拿起刷子刷洗。
  「真响对于她讨厌的人都很不客气吧?我常在想她明明是女生,却比我还要逞强好斗是怎么回事?但也多亏了她,我从来都不觉得无聊喔。真澄的想法肯定也和我一样。总之,只要真响开心,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泉水子陷入沉默。因为她害怕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可能就会羡慕起真响,进而嫉妒起她。以往只要来到马厩,泉水子都能沉淀心灵再走回校舍。但现在她还不想回到校舍,因此漫无目的地往反方向走去。
  山坡突然变得陡斜,进入繁密茂盛的树林。来到这一带后,虽说还算在校地范围内,但看不见学生的踪影,可以实际体会到校地的辽阔。
  以前上自然观察课时,曾有一次来到树林间的研习小屋。但是,这是泉水子第一次没有事情就走来这里。更前方似乎极少有人走动,只有杂草繁茂的小径。泉水子临时起意,想登上山丘的顶部附近看看。不晓得站在山丘上可以看到什么样的风景,去看看应该也不错。
  树林里的叶子绿油油地往四面延伸,呈拱门状覆在头顶上方,看不清楚天空。因此泉水子没有立即察觉到天候的变化。当打在叶子上的细微声音开始响遍整座树林,泉水子才知道下雨了。
  (总觉得每一件事都不顺利……)
  只能回头了。走回到研习小屋前方时,地面已经泥泞一片,真正下起了大雨。
  泉水子站在屋一底下,打算等到雨势暂时停歇,然后听到小屋内传来了微弱的音乐声。她大感讶异,试着旋转玄关大门的门把,但门确实锁上了。她并不期待进到屋内,但传出的音乐听来很不可思议。
  (很像会在古典鉴赏课里出现的音乐呢。又像是能乐的谣曲……)
  这阵音乐与小木屋风格的研习小屋不算十分相衬。但是,就算靠近大门的玻璃窗,也只能勉强听见,所以她也只是这么觉得。竖耳倾听好一阵子后,四周变亮的速度比预期中要快。察觉到洒进林中的夕阳光辉时,泉水子突然心跳加快。
  (啊,是太阳雨……狐狸要娶新娘了。)
  每一次下太阳雨时,外公竹臣都会说「有狐狸要娶新娘了」。泉水子在依然淅沥淅沥下着的雨势中往前狂奔。湿漉漉的绿叶闪闪发光,边缘亮着金色的光芒。所到之处青草上的露珠都像钻石一样反射着日光。
  即便鞋子和制服都被打湿了,泉水子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忙奔上坡道。下太阳雨的时候,必须立刻赶到看得见天空的地方才行。
  终于,泉水子穿过了树林。令人高兴的是,仰头望去后,在太阳躲在云层缝隙间的反方向——东方灰色的天空上,视野里浮现出了一道近乎直立的彩虹。
  无论用何种颜料、无论用何种胶卷都无法重现,只能直接注视才能感受到的七彩颜色。圣洁得无法将其挽留,早在它消失之前就知道它会消失的美丽色彩。
  大概是因为类似谣曲的音乐还残留在耳边,泉水子才会自然而然地发出声音吧。就像某次作梦一样,她当场唱起了歌。

  有船枯野  烧以制盐
  余木造琴  抚琴琤瑽
  宛若水中木  摇曳随波
  由良濑户海石间
  声声动人

  唱完之后,梗在胸口的东西仿佛消失了般,泉水子顿觉神清气爽。
  她很开心能够鼓起勇气唱歌。来到东京的学园以后,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不再畏畏缩缩,释放出了真正的自我。多亏有七色彩虹回应了她。
  (……不用期待别人做些什么,我一个人一样也可以重新振作。一切都取决于我要靠自己做些什么。为什么我老是只会愁眉苦脸呢?明明我原本就可以一个人在山上玩耍了。看看彩虹、看看星星,光是这样,我就可以很开心了啊。)
  总觉得至今她的步调彻底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在烦恼人与人的关系之前,她应该还有必须先做的事情,泉水子却直到今日都没有发觉。
  (聆听自己的声音吧……不要老是在意别人在想些什么。)
  雪政的想法是雪政的想法,深行的想法是深行的想法,这点真响也是一样。不要总被他人的看法左右,应该全部撇开,认清自己终究是一个人,再考虑自己想做什么就好了。泉水子静静地品尝着自己得出的结论。
  选修课下课后,泉水子慢了真响几步走在走廊上时,一道温柔的声音忽然叫住了她。
  「铃原同学。」
  回头的那一瞬间,泉水子还以为是名娇小的男生,因此大吃一惊,但仔细一看,原来是学生会长。如月·金·仄香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大音量,小声又秀气地说话。但是,她却又穿着男生制服,因此有种独特的冲突感。
  「会长……」
  泉水子慌慌张张地想要呼唤先行走掉的真响,但仄香制止了她。
  「没关系,因为我想和你说话,不是宗田同学。」
  「和我吗?」
  不晓得泉水子已停下脚步,真响和其他学生一同走远了。见仄香只是目送她,泉水子缩起身子。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仄香要对自己说些不能被真响听见的不满。
  (是要叫我离开吗?说我在执行部都派不上用场……)
  的确,泉水子既做不了什么工作,也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参加学生会的事务。连真响以外的成员是否认定她是学生会的一员,也很令人怀疑。
  学生会长回望向泉水子,嘴角扬起微笑。近距离下正面相对后,仄香有着透明白净的肌肤,眉毛和眼睫毛都是深褐色。明显可以看出发色明亮的短发并不是染过的颜色。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要讲执行部的事情。铃原同学,前阵子下了午后雷阵雨的那一天,你在研习小屋附近吧?」
  泉水子不禁连连眨眼。
  「学姐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在研习小屋里的人就是我呀。不好意思喔,我把门锁上了。」
  仄香从容平静地说。
  「我看到你走下了坡道,正想主动出声叫你的时候,铃原同学就跑走了。你一定浑身都湿透了吧?」
  「没有这回事。雨很快就停了。」
  「我还在想,会跑来这种地方的人是谁呢,有点吓了一跳。也很惊讶是你。」
  泉水子抬起目光,发现仄香脸上有着微乎其微的感兴趣色彩。但是,由于她是不怎么将情感显露在外的类型,泉水子看不出来她在想些什么。
  「我还以为铃原同学不管去哪里,都跟宗田真响同学在一起呢。」
  「啊……不是这样的。」
  连泉水子也觉得会被人这么说也无可厚非。不论在谁眼里,她都只是随时随地跟在真响身边的女孩子吧。只要对象是真响——但反过来说,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成为真响那样的人。
  但是,学生会长会出现在那里,真教泉水子感到意外。所以那一天学生会室才会那么空荡荡的吗?
  「那个时间,在研习小屋里有什么活动吗?」
  「我在练习喔。」
  听了仄香的回答,泉水子也忽然想起来了。以前真响曾经说过,仄香在文化祭上跳过舞。
  「是日本舞的练习吗?」
  仄香以边缘混杂着灰色的瞳孔注视着泉水子,点一点头。
  「铃原同学,你对日本舞有兴趣吗?」
  「我怎么会有呢?」
  以为是开玩笑,泉水子赶紧摇手。尽管在神社生活长大,相当习惯传统习俗,她却与这类的才艺完全沾不上边,也只在电视上看过日本舞。
  「我顶多只知道一点神乐舞而已,但也称不上是正式的学习。」
  「光是神乐舞就足够了喔。」
  仄香说得一本正经。
  「我想你走对方向了,也拥有融会贯通的资质,应该是适合跳舞的人吧。」
  泉水子大感不可思议,问道: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呢?」
  「因为是师傅这么说的。」
  「师傅?」
  「就是教我练舞的人。」
  泉水子怔怔地等着说明,但仄香似乎不打算解释。暂且噤口不语后,才神秘兮兮地补充道:
  「几乎没有人知道我都在研习小屋练舞喔。因为师傅并不是谁都愿意教……也偶尔才会来到学园。可是,私底下他时常看我练舞。」
  「这是秘密吗?」
  大概是泉水子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狐疑,仄香微微笑了。
  「不至于是秘密,但知道的人就是知道,因为师傅太有名了,不可能见所有的人。但师傅对我说了,我可以带铃原同学过去喔。他还说了,目前学园内的徒弟只有我一个人,要纳一年级生的话,就选你吧。」
  「为什么会是我呢?」
  泉水子还是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哪一点会被看上。
  「那一天我会碰巧走到研习小屋,真的只是偶然而已,也不是想知道小屋里的情况。我也完全不晓得两位在练舞……」
  「我想也是。可是呀,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也觉得要收徒弟的话,就选铃原同学吧。我也有看人的眼光喔。」
  仄香意外说得斩钉截铁,泉水子吃惊地看着她。虽然曾在执行部见过寥寥几次,但截至目前为止,泉水子从不曾与她说过话。
  「因为我觉得铃原同学有与我相似的地方。」
  「如月学姐和我?」
  「跳舞有分适合的人和不适合的人。跳舞是动作的呈现,所以内心一定要拥有能够表现于动作上的情感。但是,有些人分明拥有许多可以呈现的情感,外在的壳却太过厚重,迟迟无法打破走出来。」
  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泉水子也渐渐觉得这些话确实与自己有关,于是音量细若蚊蚋地问:
  「……如月学姐以前也是这样子吗?」
  「直到遇见师傅以前。」
  仄香说,表情没有一丝迷惘地颔首。
  「认识过去的我的人,要是看见我现在成了学生会长,一定都很吃惊吧。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算是神崎学姐那样的才女,但我想,我还是可以用自己的做法坚持下去。」
  的确,仄香看起来不像是精明能干取得领导权的学生会长。但是,却是一个看起来冷静沉着、处变不惊,让愿意提供一切协助的人才都会聚集在她身边的人。泉水子正感到钦佩时,面带微笑的仄香说了:
  「只是参观也可以,要来看我练舞吗?你会明白执行部之外,还存在着其他不一样的世界。我觉得你在这个世界里,一定更能够发挥出自己。」
  「如果学姐不介意我真的只是参观的话……」
  泉水子不由得给了一听就知道她心动了的答复。但事实上,她也觉得自己无法狠下心拒绝。泉水子全然料想不到会以这种形式与如月会长变得亲密。不论如何,她很高兴对方赏识自己。
  「既然如此,这件事情能暂时对宗田同学保密吗?时机一到,我也打算公开,但现在我才刚当上学生会长,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约了铃原同学这件事也是喔。」
  泉水子点点头。不能告诉真响,她并不感到内疚。因为现在的泉水子如果可以放学后不必来学生会室,反倒松了一大口气。
  仄香留下一句「那么星期五下午四点在研习小屋见」以后,很快离开了走廊。不期然的邀约令泉水子惊讶万分,但也涌起期待。
  (……把这当成一个机会吧。适不适合,等去了以后再确认就好。说不定我也会找到更能够发挥自己的场所。)

  下午四点通常是社团活动的时间,很少有学生在外闲晃。泉水子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横越了校园,登上通往研习小屋的坡道。
  师傅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泉水子苦思了好几天,结果还是猜想不到。虽然觉得有些可疑,但听得出来仄香提到他时相当尊敬,应该不至于太过异于常人吧。研习小屋附近毫无人烟,但树林中带着令人通体舒畅的静谧,感觉不到诡谲可怕的气息。尽管如同往常对于初次面对的事情感到紧张,但她没有不祥的预感。
  握住门把后,这回确实就没有上锁了。泉水子轻手轻脚地走进玄关,换上备妥的拖鞋。
  自拖鞋移开目光,抬头往上看后,最先跃入眼帘的是站在昏暗的入口、蓄着日本发型的少女。即便就着微弱的日光,也能看出她身上穿着非常华丽的振袖(注4:一种袖子极长的和服,是日本未婚女性最高级正式的服装。)。泉水子怀疑起自己的双眼,但在最后一刻发现那是仄香。
  「咦?你是……会长吧?」
  涂成鲜红色的唇瓣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差点以为是别人吧?」
  「这是当然的啊,吓了我一跳。」
  「你以为我是幽灵吗?」仄香边笑边按下电灯开关。
  在电灯的照亮下,看起来依然是判若两人。即便看出了黑发是假发,仄香的大变身还是令人目瞪口呆。也许是化妆的关系吧,连瞳孔的颜色也显得较深,看不见半点混血儿的残迹。
  水色布料上画着大朵花儿的友禅和服(注5:友禅,日本和服一种著名的特殊染织技术,运用丰富的色彩染上花鸟山水等图案。)色彩鲜艳,腰带的靛色、领子和袖子处内衬衣的鹅黄绿色也十分美丽。这样华丽的装扮也与泉水子全然无缘,近距离观看下,不禁发出了赞叹:
  「好漂亮喔,而且,很适合学姐喔。」
  「因为我今天干劲十足。」
  仄香欣喜雀跃地说,比较活泼这点也和平常的她不一样。仄香打扮得有如日本人偶,情绪比平常还要亢奋。
  「师傅在等你。快点过来吧,我向他介绍你。」
  仄香滑行般脚步轻盈地走向大厅,泉水子有些僵硬地跟在她身后。虽对仄香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但泉水子隐隐察觉到,这也是因为她称作师傅的人就在里头。
  研习小屋的大厅跟一间教室一样大。走进一看,上课时使用的长桌已被收起,铺着木板的地板腾出了偌大的空间。正面的墙壁则变成了一整面镜子。由于先前没有这面镜子,应该是利用拉门做了切换。
  入口这方靠墙放着一排折迭椅,一名身穿和服的人就坐在椅上。头发很长,在颈后宽松地绑成一束。
  「穗高学长,这一位就是先前向您提过的铃原泉水子同学。」
  (学长……?)
  虽是长发,但这个人是男性,身上也穿着没有花纹、带点靛青的绿色男性和服。腰上系着漆黑的细带,穿法和坐姿都没有不自然的地方,肯定是平常就习惯穿和服的人。未着裤裙的大地色简便和服装扮看来清新自然。
  泉水子已经看习惯大成和竹臣了,因此平曰就算见到穿着和服的男性也不觉得奇怪。但是,仍然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和服比较适合中年以上的男性。因此称呼对方为学长时,总觉得不太适应。
  对方有着不特别立体鲜明、干净清爽的细长瓜子脸,一双眼睛既沉静又温暖。由于轮廓温文尔雅,长发相当适合他。泉水子忍不住暗暗猜测,这个人究竟几岁了呢?
  相乐雪政之所以看起来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是因为他的打扮和气质都很年轻,一点也没有成熟稳重的感觉。由于有了雪政这个先例,泉水子不再以外表臆测他人几岁。但是,眼前的穗高学长虽然打扮得超凡脱俗,又有着老成的气息,脸蛋却非常年轻。肌肤既漂亮又有生气,最起码不可能与大成同年。
  「啊,你就是铃原同学吧。你好。」
  对方的声音意外地清澈响亮,浑厚有力。泉水子略微吃惊,心想原来这就是表演传统艺能的人的发獬啊。低头回应对方的寒暄时,泉水子道才发现,自己站在这名身穿和服的人面前,竟然不会害羞怯场。一般而言,第一次见到不认识的年轻男子时,泉水子都会浑身僵硬,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与一般年轻男子并不相同。
  泉水子抬起脸庞,仄香不疾不徐地说:
  「铃原同学,穗高学长是梨园的人喔。」
  见到对方一脸困惑,仄香急忙又接着说:
  「你没听过梨园这个说法吗?就是歌舞伎演员的名门。」
  「歌舞伎?」
  跟着重复说了一次后,泉水子慌张起来。
  「啊!我知道歌舞伎,国中在古典鉴赏课上曾经看过。」
  穗高轻轻笑了。
  「一般人都是这样子喔。如果没有契机,很难接触到传统艺能。除非家人当中有人喜欢看,或是附近就有演出的剧场。」
  「不好意思,我家在深山上……」
  「穗高学长三岁起就站上歌舞伎的舞台了喔。」
  仄香似乎很想强调这件事。
  「今年也一直都有演出的剧目,一年有一半时间都在舞台上,所以很少来凤城。但是,学长是这所学园的学生,我们这些学生都感到非常光荣。」
  「仄香是我教舞的徒弟,所以才会这么说吧。」
  穗高温和地打断。
  「但我只是出席天数不够才会留级罢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别以我为榜样喔。」
  (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泉水子偏过脑袋,想起了深行曾经说过这些话。
  (他说有一则传闻……听说真正的学生会长还是和去年一样,而学生会拥有着后盾……)
  泉水子支支吾吾地询问穗高。
  「那个……学长。难不成学长是凤城的第一任学生会长?」
  「嗯,是啊。不知不觉间就变成那样了呢。」
  穗高面不改色地回答。
  「其实那时候我也一样很少来学校上课呢。」
  问题直捣核心之后,泉水子才终于恍然大悟。换言之,他现在是重读三年级的年纪——也就是十八岁,或是生日再早一点,顶多十九岁。她不得不暗中再一次将穗高外表予人的印象往下修正。因为方才即便觉得他很年轻,她还是以为他已经二十几岁了。
  「仄香,时间也剩下不多了,继续练舞吧。想跳给铃原同学看的话,就从头开始跳起吧。」
  穗高忽然转换态度,很有师傅的风范,拿起椅上的摇控器。仄香颔首后走到大厅的正中央,角落的喇叭播放出了音乐。

  三
  好几把三味线的音色响起,传来了男人吟唱的谣曲。不久前听见的微弱音乐声确实就是这一种。这是名为长呗的乐曲形式,是三味线音乐的一种。但是,泉水子也只是知道,平常并不习惯聆听。
  仄香将长长的袖子和下摆摊展在木质地板上,屈膝下跪,手指相迭,深深地低头鞠躬。泉水子也低头回礼后,穗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不,用不着回礼喔。这的确是对观众所行的礼没错……但意境上,是对德川将军的座位鞠躬致意。」
  换言之,仄香已经进入跳舞的状态了。暴露出自己的无知后,泉水子慌得手足无措,但穗高邀请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这段舞蹈的大意,是江户城大奥里的侍女在新春的庆贺活动上展现舞艺。将军席次的视线是很重要的喔。因为舞蹈就是要有人观看,才能精益求精。你没有看过『镜狮子』吧?」
  泉水子浅浅地坐在椅上,点了点头。
  「嗯,一次也没有。」
  「『镜狮子」原本是源自于能剧的曲名『石桥』,是歌舞伎的演出剧目之一喔。如果是能剧,你会比较清楚吗?」
  「不,我对能剧也……」
  泉水子边回答,边担心对方是否会觉得对牛弹琴,但穗高丝毫没有表现出这种态度。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为一无所知的对象说明解释:
  「正月之际会跳神乐舞和狮子舞吧?『石桥』的起源就和过年的狮子舞是一样的,是日本传统艺能的根本喔。但相传原先是来自中国大陆的艺人所表演的节目。游艺之士会随着季节更迭走访各个村落,挨家挨户表演吉祥喜庆的技艺以糊口维生。虽然也与祭神仪式有点关联,但有时仍会遭到世人的鄙弃,在这些人当中,就渐渐诞生出了能剧,也诞生出了歌舞伎喔。」
  (……总觉得很常听到以前的人行遍全国各地呢。)
  泉水子漫不经心地想。雪政说过断绝之前的山伏都是游遍各地,真响也说过阴阳师也是如此。但是,以技艺维生的人们都是旅人是最恰当的解释吧,也很容易想象得到。
  像要唤回泉水子陷入沉思的注意力般,穗高又回到原本的话题。
  「仄香跳的,是『春兴镜狮子』的前半段喔。是害羞怕生、楚楚可怜的侍女,在将军面前跳的舞蹈。后半段狮子精附在这名侍女身上骤变的模样,正是歌舞伎的精彩之处,但是女孩子的体力负荷不了那般艰难的舞蹈动作呢。」
  泉水子也看得出楚楚可怜这一点。仄香的动作中洋溢着平常在她身上完全看不见的、充满了坚毅决心的女人味。挥舞长袖的动作、微微半蹲再扭腰稍作停留的动作、轻轻收放的下巴。既惹人怜爱又浑然忘我,却又似乎毫不夸耀这样的自己。空着双手舞了一段时间后,仄香拿起扇子,再次回到地板的正中央。
  泉水子也拿过扇子,因此情不自禁看着仄香手腕翻转的动作看得入迷。扇子就像花雏翩翩散落一般转动着,她看得目不转睛,心想原来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不知不觉间,泉水子甚至忘了自己正看着仄香,这时穗高关掉了音乐。
  蓦然回神的泉水子见到气喘吁吁的仄香后,大吃一惊。泉水子也记得维持半蹲的姿势慢条斯理地跳舞是件很累人的事。这种舞蹈比起旁观者的想象还需要更多体力。更不用说仄香身上的假发和服装又增加了平常绝对不会有的重量。
  穗高的语气轻描淡写,但评语十分严厉。
  「距离及格分数还差得远呢。细节太随便了,而且你也有些过于用力。」。
  「是的……我明白。我还需要多加练习。」
  仄香乖巧颔首,等到额头不再出汗以后,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看向泉水子。
  「你觉得怎么样?」
  泉水子脑袋还相当混沌不清地回答:
  「呃……非常不可思议。」
  「怎么样的不可思议?」
  「因为看起来不像是如月学姐……」
  仄香嫣然微笑。
  「你一定在想,明明是混血儿,为什么要练到这种地步吧?」
  察觉到自己说明得不够仔细后,泉水子慌忙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因为被深深吸引住了以后,我反而不会去想是谁在跳舞。」
  「如果铃原同学看见的是江户的侍女,就表示是仄香赢了呢。」
  穗高露出愉快的笑容,说:
  「因为不论仄香的演技如何,都已经打动将军大人的心了啊。艺能是基于观看的人与被观看的人这样的关系才会成立。也可说是一种双方的合作。但是,能够打动越多观众的心,当然就越有真正的价值。因为那甚至会变成一种带动现场气氛的能量。」
  仄香似乎在细细领略学长说的话,不久后说了:
  「我好像可以明白呢。因为站在有许多观众观看的舞台上时,情况又不一样了。当真正站在那样的舞台上跳舞时,也才会明白自己为何选择了跳舞。」
  「是……这样子的吗?」
  泉水子无法想象。没有比站在舞台上更让泉水子感到遥不可及的事情了。不论何时,她都是在确认没有他人在场后才开始跳舞。
  仄香注视着泉水子点点头。
  「因为,你想想看。就是因为有观众,才会有肢体动作;也因为有听众,才会诞生出歌曲。正因为满溢着想传达出来的情感,身体才能加以呈现吧。」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至今都在山顶上做什么呢——泉水子苦恼地思索。穗高打岔道:
  「不过,仄香直到可以如此断言之前,一开始也很迷惘吧?」
  「因为我拥有很多的心理障碍嘛。不论再怎么喜欢跳舞,直到可以接受『这就是我』以前,可是历经了很多辛苦呢。」
  对师傅说完后,仄香又接着说:
  「在我看来,铃原同学可是上天眷顾的宠儿喔。不论是那头长发、眼睛,还是成长背景。有着适合跳传统舞蹈的外表,也拥有极大的潜力。接下来只要自然而然地释放出自我就好了。」被人提及头发,泉水子下意识地摸向麻花辫,然后再次担心起自己对于容貌的毫无自信。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铃原同学会跳神乐舞吧?」
  穗高说得不假思索。泉水子惊讶地看向他。因为她不记得自己曾向仄香坦白,穗高却说得非常肯定。
  「要拿拿看扇子吗?摸一下也好,我很想看看呢。」
  「那怎么可以!」
  泉水子忙不迭摇头。
  「我跳的东西根本称不上是舞蹈,也无法跳给别人看。」
  「是吗?但你看起来很想跳舞呢。」
  穗高递出了一把扇子,泉水子不由得顺势接下,但无意拿着扇子做些什么。
  「不行啦。我跳的舞没有办法给别人看。」
  「你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其实是一种自我防卫喔。底下应该还隐藏着其他想法。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因为会被嘲笑?因为会被瞧不起?还是说,连你自己也不想知道自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穗高说话的语气并不强硬,似乎也不期待泉水子回话,边说边站起身。
  「对你来说,站在舞台上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喔。因为越是牢牢地压抑在心里,其颠覆的力量也会越加强大。仄香和你是同一种人喔。热中于舞蹈的人,不可能不明白肢体动作带有的目的。」
  穗高起身后,直接走向站在正中央的仄香,开始逐一指导她每个动作。音乐再一次播放,他与仄香一同并肩跳舞。仄香也一脸认真地想要跟上师傅,但师徒之间的力量差距显而易见,连不熟悉歌舞伎的泉水子也看得出神。大多时候,穗高都比穿着振袖的仄香还要妖魅有女人味。
  见到穗高跳舞的姿态,泉水子有些明白了他为何看起来与其他男性不一样。因为他一直站在舞台上,在他人的注视之下磨练自己,用同样透澈的双眼注视着观众。所以,不会产生自私自利的自我意识。
  泉水子拿着紧闭的扇子看着两人,怔怔地思考: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很想跳舞呢?这阵子我一直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情。虽然如月学姐也是一样,但穗高学长为什么……)
  尽管他们没有说出口,但泉水子猜,他们会不会是听见了自己一个人在山丘上唱的歌曲。否则,她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般看重自己。但是,现在在意这件事也没有意义,应该要靠自己决定接不接受因此而产生的机会。
  (截至目前为止,都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话。就当作是被骗,只要有心,我也能在他人面前做到一些事情吗?不再害怕他人的目光,然后建立起观看的人和被观看的人这种关系吗……)
  泉水子至今从来不曾想过利用才艺当作打破内向这道墙壁的手段。可是,当能够与自己的防护壳正面对峙的时刻来临,跳舞会是一种突破方式也不奇怪。既然很想跳舞,只要抛掉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个成见就好了。
  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改变这样懦弱的自己。不论身在何处,都觉得自己比所有人没有用,总是畏首畏尾。可是,如果泉水子肯主动踏出脚步,道路也一定会为她开启。
  仄香的练舞宣告结束之际,泉水子也下定了决心。
  「我……决定试试看。|

  ✲  ✲  ✲
  「咦?泉水子怎么没有过来呢?」|
  正在计算学生会期刊字数的真响抬起头来,环顾左右。
  「奇怪了,她没说过她有事情啊。你知道她跑去哪里了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
  被询问的深行头也不抬,一样正绞尽脑汁编辑着报导。
  「我想请泉水子帮忙这一部分呢。我去教室看看。」
  真响起身。深行这才抬头。
  「宗田,你可别就这样逃之夭夭喔。」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先做完自己负责的部分再说吧。」
  真响发出轻巧的脚步声走出教室,深行叹一口气,打算低头继续编写报导时,窗光与转过椅看向他的神崎美琴对上。交接完会长的职务以后,美琴不再像以前一样时常出入学生会室,但偶尔在像今天仄香没有办法出现的日子里,仍然会不时过来露面。
  「怎么了吗?」
  深行试探性地询问后,美琴开口了:
  「铃原泉水子就是相乐一开始带来的女孩子吧?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不是我带来的,是宗田带来的。」
  深行面露难色,但美琴不以为意,将手搭在镜架上说:
  「你连同宗田真响同学一起把她介绍给我们的吧?你们感情很好吧?也包括马术社的宗田弟弟在内。」
  「没这回事啦。但除了我之外,他们三个人好像确实很常在一起。」
  强调自己并不一样以后,深行续道:
  「你们可以不用分配工作给铃原喔,她从一开始就是宗田的附属品。也没有独自完成事情的能力。」
  「外表看起来,的确是这种感觉没错……」
  「她就是外表那个样子。」
  深行想结束这个话题,但美琴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说了:
  「相乐同学,我啊,最看重的人就是你喔。虽然我也很感激宗田同学的加入,但有时候我会搞不清楚她的干劲是偏向哪一边。」
  看向前学生会长,深行泰然自若地接受她的赞美。
  「我知道。因为你第一个招揽的人就是我。」
  「我真是不明白。」
  美琴交叉双手,话声中掺杂着叹息。
  「一个是处世圆融、有才又不至于招人反感,出类拔萃的宗田家大小姐;一个是跟前跟后、存在感非常薄弱的铃原同学。尽管如此,你觉得那孩子究竟有哪点比得过宗田真响呢?」
  深行微微敛起表情。
  「学姐是什么意思?」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是她会被选上。」
  「被什么选上?」
  「其实啊,我知道铃原同学今天去了哪里。是影子学生会长相中她了喔。」
  美琴闷闷不乐地说,这一回深行的表情完全僵硬。他压低嗓音问:
  「这么说来,那果然不只是谣言吧?事实上学生会里有一个待在幕后的人物。为了什么?」
  「嗯……谁知道呢?明明无法专心在课业上,却还是保留了学籍,想必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而且,本人虽然不想亮出自己的名字,但却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人物。将他推上影子学生会长之位的人,想必是我们自己吧。」
  停顿了几秒后,美琴撩起头发。
  「我自认为知道自己为何会被选为学生会长。关于金·仄香,也大致可以明白。但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选那个铃原泉水子。」
  「被影子会长选上的人,将会成为下一任学生会长吗?」
  深行追问后,美琴含糊不明地耸耸肩。
  「我只能说,见到他的人不论男女,都会被他迷惑住喔。」

  ✲  ✲  ✲
  真的站在大厅正中央后,泉水子还是迟疑了。长年来养成的习惯无法那么轻易就改变。
  「对不起。」
  泉水子颓丧无力地放下拿着扇子的手,穗高出人意表地说:
  「铃原同学,你曾经化过妆吗?」
  「没有。」
  「我想也是呢。既然如此,像仄香一样稍微化点妆如何?」
  泉水子眨着双眼看向穗高。
  「为什么?」
  「舞台化妆是有意义的喔。」
  穗高微微一笑,口气仿佛在说这是理所当然。
  「只要是女孩子,都渴望变漂亮吧?但是,化妆还有另一层含意。为脸部上妆这件事,就像是一种咒语。戴面具也有同样的效果,但人只要脸部出现变化,心境也会跟着改变喔,也能做到平日做不到的事情。展现在他人眼前的脸孔,就是如此重要。」
  仄香点点头。
  「就是这样。我想铃原同学需要的,是先抛开原本的自己,稍微转换一下心情。既然是第一次化妆,一定会产生惊人的效果喔。直到现在,我也依然觉得一旦穿上跳舞的服装,就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呢。」
  泉水子无法轻易信服。
  「怎么可能……我不认为化妆后,我就能跳舞了。更何况,我一点也不适合化妆。」
  「别说那么多了,快过来吧。我的化妆包放在隔壁。」
  仄香强行将泉水子带到了小型会议室。她似乎是在这里更衣,私人物品全摊放在会议桌上,移动式的白板上以衣架挂着制服。
  「我不会化很奇怪的妆,你不用担心。既然没有服装,我不会把你的脸涂白的。只是随意地擦点口红,再画上眉毛而已。我会化得很淡,足以让你切换心情就好。」
  泉水子终究被说服了,也决定接受。仄香一面梳理泉水子的眉毛,一面沉吟地说:
  「铃原同学给人的感觉,就是在备受呵护下长大的人呢。所以才会始终不曾想过利用化妆让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吧?留得这么长的头发,也给人相同的感觉。你的个性会这么文静乖巧,是因为所有事情别人都帮你做好了吗?」
  「才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呢。我其实是在家人都不管的情况下长大的。而且又住在深山上。」
  泉水子回答,但暗自重新思考。也许转念想想,她真的是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别人做了吧。没有培养出自主性也是事实。
  「学会化妆并不是件坏事喔。这绝对是接近心目中理想的自己的手段之一。我想你只要有心学习,化妆之后会更漂亮喔。也可以再稍微用心打扮,让其他人看看你积极的一面。」
  当仄香以口红笔为自己涂上口红时,真教泉水子如坐针毡。见到对方停下了手的动作,泉水子赶紧开口发问:
  「穗高学长明明是男生,为什么那么了解化妆呢?」
  仄香笑了出来。
  「铃原同学真的不了解歌舞伎呢。你知道脸谱化妆吗?歌舞伎的演员,都是自己画演出角色的脸谱喔。而不是请人帮自己化妆。」
  「这样啊……」
  「你可以去看一次学长的表演啊。一定会有很多收获。」
  仄香稍微后退,检视泉水子的脸蛋。
  「化得太过妖艳可是大忌呢,这样子刚刚好。化一点淡妆而已,整个人感觉就不一样了。嗯,简直是判若两人。我们去见学长吧。」
  泉水子心中带着些许忐忑回到大厅,但见到映照在镜墙上的自己后,果真是大吃一惊。有着朱红色嘴唇、画上了眉毛的自己看起来非常陌生。
  (这个人是我吗……?)
  「女孩子很轻易就能摇身一变呢,真是了不起。」
  穗高见了也这么说。仄香仿佛自己得到了表扬般得意非凡。
  「如果有服装的话,就可以让她变身得更彻底了呢。因为铃原同学的头发很长,应该可以用自己的头发梳成岛田髻(注6:日本古代未婚女性的盘发造型之一)」
  「不,这样子就够了。她已经是个足以站上舞台的女孩子了。」
  穗高将扇子递给泉水子,说:
  「试着随心所欲释放自己的情绪吧。因为你已经有一张供人观看的脸孔了。只有我和仄香两个观众而已,应该不算什么吧?」
  泉水子再一次看向镜中口红的朱色。
  (这就是我被人观看时的脸孔……)
  的确,她开始渐渐觉得可以随心所欲跳舞了。不是平时的泉水子,而是交由镜中的女孩子跳舞就好了。那个有如另一个人的女孩子手持扇子往前迈步。调整好呼吸以后,准备跳起为穗高和仄香而跳的舞。
  (一定马上就能变得心无旁骛吧。就像上一次一样……)
  想到这边,泉水子的呼吸忽然梗住。
  从前曾有那么一次,她没有换上让人观看的脸孔,以原原本本的自己在他人面前跳舞。
  自己为什么直到这一瞬间,都没有鲜明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呢?真是不可思议。但是现在,画面清清楚楚地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在玉仓山的山顶上有和宫,也有深行。
  突然间,泉水子在意起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为什么渴望再一次跳舞呢?为什么这么努力地想跳舞呢——

  天地相依之极,此情不绝,
  我心系之若缕,遥望伊人。

  她无法开口唱歌,双脚也没有往前踏出拍子。
  「对不起。我本来以为可以,但结果还是不行。在这里我无法跳舞……」
  说着说着,泉水子也尴尬得想找地洞钻进去。她很清楚可以感觉得到两人十分错愕。泉水子小声地喃喃细语:
  「我大概一定要在玉仓山才有办法跳舞吧……」
  穗高好一半晌都深思不语。但是,走到泉水子身边时,他的语气非常温柔。他在低垂着头的泉水子身前别下腰,说:
  「你用不着这么愧疚喔,又不是某件事情失败了。如果因为你不肯表演故乡的舞蹈就感到失望,那就是我们的不对了。只不过,因为原本看起来似乎只差一步就能成功了,所以觉得有点可惜而已。」
  泉水子顿时想哭,声音颤抖着。
  「我想变成能够被人观看的人。我是真的这么想。可是,我……」。
  又思忖了一会儿后,穗高平静地问:
  「铃原同学,要不要试着解开头发呢?」
  佐和的告诫现在仍然存在于泉水子的脑海里。但是,如今她也觉得无所谓了。泉水子想起雪政曾经说过,自己在学园里还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离开了故乡灵山之后,也不晓得能否发挥出能力。既然她其他什么也办不到,就算解开头发发生了某些状况,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泉水子要答应穗高的时候——大厅的入口响起了话声。「铃原!」
  回头一看,深行就站在那里。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泉水子眨了眨眼睛,凝视深行。

  深行有些气喘吁吁,似乎是还没有先歇口气就开口呼叫泉水子,凌乱的发丝看得出是一路跑过来。
  大厅里的三个人刹时之间都哑然失声地望着站在入口的深行。不过是普通的学生出现在这里,现在看起来却非常格格不入。泉水子在看见深行的那一瞬间,也感觉到了舞台所产生的力量跟着萎缩消弭。她被拉回到了日常现实世界,化妆也已经起不了作用。直到这一刻,泉水子才明白自己身处在多么特殊的场合。
  「相乐。」
  仄香终于开口质问。
  「你到底有什么事?是有人叫你来这里的吗?」
  「咦?这一位是如月会长吗?」
  深行反而吃惊地反问。假使他是第一次看见仄香身穿振袖的模样,也难怪会有这个反应。仄香显得很不高兴,没有再说半句话。深行也不再多说,视线投向泉水子身旁的穗高。
  「你是村上穗高学长吧?」
  「你是?」
  「失礼了。我是执行部一年级的相乐深行。」
  深行直视穗高,走上前与他对峙。在一年级生中深行的个子算高,因此两人的身高几乎不相上下。
  「说说你的理由吧。」
  穗高沉稳地说,但很显然不欢迎他。深行应该也知道吧,但表现得毫不退缩。
  「学长早就知道铃原了吧?」
  不是问句,而是断定的语气。穗高耸了耸穿着碧绿色和服的肩膀。
  「不行吗?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判定者的一员呢。先声明,意思就是我拥有审神者的力量喔。」
  (审神者?什么意思……)
  穗高知道泉水子的什么事情呢?她还以为这个世界与术者无关,但原来不是吗?
  (难道穗高学长……知道姬神的事情?)
  深行的口气引人如此联想。泉水子不晓得该怎么整理思绪,只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但最让她不明白的是深行出现在这里,又说了这些话。
  深行直接略过穗高的那番话。正确说来,他根本是充耳不闻,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
  「是什么都无所谓,但能请你不要强迫铃原做奇怪的事情吗?」
  穗高将手臂塞进和服的袖子,审视对方。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处置这个一脸狂妄的低年级生。
  「你说过你是执行部的人吧?」
  「如果因此被赶出学生会我也没关系。」
  「你明白你很不守规矩就好——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你的所作所为非常失礼喔。不论是对我,还是对铃原同学。」
  「因为我赶时间。」
  穗高的笑容变得近乎冷笑。
  「你有权利阻止在场这件事情吗?」
  深行头一次面露迟疑,间隔了几秒才回答:
  「……我认为有。」
  「骗人!」
  泉水子禁不住脱口而出。深行皱起脸看向她。
  「我们是搭档吧?」
  「你明明说了和你没有关系,明明态度那么恶劣,还叫我不要跟你说话。」
  「没错,我是说了。」
  听了泉水子竭尽全力挤出的话语,深行也反唇回嘴:
  「但就算是这样,你干嘛自己傻傻地跑到这里啊!乖乖地去找雪政不就好了吗!明明不晓得会有谁、在哪里又有什么企图,比起来至少我们都清楚雪政的阴谋,去找他还比较好一点吧?」
  泉水子顿时恼怒,音量大了起来。
  「都是因为深行个性这么孤僻别扭,事情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是吗!」
  仄香至今始终一声不吭,站在稍远的地方低声嘟哝:
  「什么啊,你们……是情侣在吵架吗?」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听见了有着严重误解的这句话后,泉水子哑口无言,不由得与同样哑口无言的深行互相对望。这一瞬间,她察觉到了。
  (不,这不是误会。这是我最想说的话。也是我最想打破的自己的防护壳……)
  泉水子体内有什么东西忽然松脱,紧接着释放而出。
  同一时间,泉水子的辫子也松开了。她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取下了发尾的橡皮筋,但直到此刻一直都牢牢绑着的麻花辫,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外松开。仿佛头发自己有了生命一般。
  泉水子瞠目看着逐渐扩散开来的长发。包括自己在内,在所有人都还无法做出反应的时候,大厅的照明急遽暗下。有好几秒钟照明完全消失,然后灯光开始微弱地明灭闪烁。一阵带有户外绿草香气的风,凭空吹进了突然出现变化的室内。泉水子的头发被吹得往左右两边飞扬。
  被风吹乱的头发掩盖住了泉水子的脸庞。解开辫子之后,发量其实相当惊人。泉水子勉强用两手拨开一头长发,仰头看向天花板上忽明忽灭的日光灯。接着,用从容不迫的口吻开口说了:「看样子这里也没有结界呢。我不喜欢被叫来这种地方,马上就会回去了。」
  深行吃惊得捂住嘴巴低喊:
  「糟了……」
  「铃原同学?」
  仄香呢喃般地轻唤。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息的不同,似乎感到害怕。泉水子转头看向仄香,涂成朱红色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细线露出微笑。但是,笑容显得有些梦幻不真实。接着视线直接划过空中,环顾室内,最后投向穗高。
  端详了半晌以后,泉水子说话了:
  「我曾在遥远的过去见过汝。早在好几百年前,山伏依然行走于日本诸国之际。如今汝还想见我一面吗?汝错了。不论在哪个时代,艺能之神都是老翁,不是我。另外,判定者不是汝。选择的人是泉水子。」
  穗高愕然地看着泉水子,动了动嘴唇,但似乎发不出声音。泉水子很快就失去了兴致般自穗高身上别开目光,这回转向深行。有如盛开花儿般的娇媚笑容与原本的泉水子一点也不像。
  「相乐深行,我在此记住了汝的名字。牵起我的手吧。」
  姬神面带微笑伸出一只手。震慑于少女的威严,深行伸出了手。在一明一灭的灯光下,这一幕非常自然,他甚至觉得仿佛连自己也不存在于现实世界里。虽然已不是第一次遇见姬神,但这种事情绝对无法习惯,不论何时都伴随着异样感。
  触碰到的泉水子指尖既纤细又冰凉。
  姬神更加挨近了牵住自己手的深行,平静沉稳地望进他的眼睛。声音像在细声耳语般压低。
  「我有事情想拜托汝。不要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绝对不能让泉水子成为姬神。我正为此探索着过去。」
  「您是什么意思?」
  深行想皱眉,但很难办到。因为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姬神看得入迷。大大的黑眼珠充满了悲伤,仿佛沾着露珠的花朵。
  「说不定还来得及。再这样下去,人类会灭亡吧。我会是导致这个结果的元凶吧……」

  泉水子回神之后抬起头。室内已不再吹着风,日光灯的明灭闪烁也停止了。
  (奇怪……有一段时间跳掉了?)
  不知何时,她已与深行手牵着手。虽然想不起事情的经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深行面向穗高说:
  「那么,你愿意遵守协议吧?只要不告诉任何人,我们也不会对学长有所隐瞒。」
  「我明白了。的确很有藏匿的价值呢。」
  穗高回答。对深行产生的不悦淡薄了些许,似乎是达成了和解。
  「那么,我带她回去了。」
  手被深行拉扯之后,泉水子才彻底惊醒。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达成协议了。走了几步路后,泉水子心想这样子可不行,重新转向穗高低头行礼。
  「那个……谢谢您。」
  穗高瞬间查探似地看向深行,再对泉水子投以微笑。
  「想找我商量事情的话,不用客气,很欢迎你再过来喔。我在学园的时候,随时都很乐意见你。但前提是不带搭档,只有你一个人。」
  见到穗高没有非常不悦,泉水子松了口气,但他的神色颇为奇妙。穗高和站在一旁的仄香尽管努力着不表现出来,但看起来都有些防备。
  但是,现下没有清楚记忆的泉水子也不好意思问东问西,就在深行的催促下走出了大厅。但由两名学长姐目送自己,也让她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穿上鞋子走出研习小屋后,总不可能继续牵着深行的手。脑袋清醒了许多,也能意识到眼下的情况不寻常到一般不可能发生。
  深行不发一语,只能主动问了。
  「我刚才做了什么吗?」
  向泉水子瞥去一眼后,深行重重叹了口气。
  「对喔,你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起来。」
  泉水子等着他的说明,但深行似乎不想详加解释。两个人默然无语地走下坡道,不久穿过了树林,可以看见马场。
  泉水子的头发依然是全部松开的状态。发觉到这一点后,泉水子放弃了逼问深行,无奈地开口说了:
  「我要绑头发,你先走吧。直接这样子走出去的话,会吓到大家的。」
  泉水子转身背对深行,站在树荫下开始梳头。基本上她总是随身携带小梳子和备用橡皮筋。
  由于已经习惯绑麻花辫,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但毕竟头发极长,一旦打结,就不容易梳开。现在头发又打结得仿佛疯狂甩过头一般,泉水子有些焦躁。再加上自己没有半点记忆,焦虑更是加深。
  忽然间,她发现深行仍旧站在身后。泉水子还以为他肯定会二话不说就撇下自己先行走掉,因此听到他的声音时大吃一惊。
  「不要对我有所期待,铃原。至少我自己也很清楚……我现在已经分身乏术,无法成为支持另一个人的人。」
  泉水子继续梳着头发,背对着他回答:
  「嗯,我知道。我并没有对你怀抱期待。」
  「我无法肯定将来到底会怎么样。既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也不晓得自己适合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要以山伏的身分活下去。」
  泉水子也明白深行说的无法保证。这番话当中没有半点女孩子听了会开心的地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算不温柔体贴也无所谓。只要深行说的是毫不掩饰的真心话,又带着近乎敞开心胸的真诚,那就够了。
  泉水子和深行都一样处在不安定又不确定的现在。也许他们的共鸣只存在于这个部分。
  「我也不晓得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希望自己可以不用仰赖他人,一个人前进。可是,尽管如此……」
  她想,不用勉强化作言语也没关系。因为对方已经用行动表示过了,彼此也明白这一点。
  (尽管如来,你还是赶来了呢……)
  泉水子回过头时,深行率先别开了目光。
  「……铃原,你的嘴唇好红。」
  泉水子这才惊觉自己脸上还化着妆。但是,离开了舞台以后,会对化妆感到害羞的原来不只有本人,这点倒是令她十分意外。

  ✲  ✲  ✲
  深行一边沉思一边回到男生宿舍。
  调查了穗高口中「审神者」的含意后,指的是能够衡量神灵力量的强弱和本质,以及神谕真伪的灵能鉴定士。字面上的意思,指的是请神降临的场所,有时也指跳神乐舞时弹琴的演奏者。(他说他是判定者之一……判定之后,他们想做什么?)
  技艺是深行最不熟悉的领域,歌舞伎更是一问三不知。但是,应该也在某个地方与山伏有交集吧。也许不只有术者与神灵有紧密的关联。
  (姬神最后说的那些话,是在想些什么呢……)
  等泉水子恢复了记忆,也必须问问当事人的想法才行,但这也让他觉得有些棘手。一想到泉水子会回想起姬神的所有言行举止,他就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建筑物旁的逃生阶梯跃入眼帘,有几只乌鸦正停在阶梯和扶手上。东京的乌鸦之多是出了名的,所以不需要大惊小怪。深行顶多心想,大概是有人把吃剩的东西丢在这里了吧,没有多加留意就直接走过。
  室友平冈是个只有睡觉才会回到房间的学生。彼此并不交恶,和深行互不干涉,因此很合得来。他也很庆幸对方不会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所以同寝室后也没有什么不满。这个时间房间也空无一人,深行一进到房间就打开窗户。
  伴随着吵杂的振翅声,一道黑影飞进屋里。
  「哇!」
  深行惊叫一声,火速远离窗户,以为某个比猫还大的东西猛然扑向了自己。但是,是一只乌鸦停在窗沿上,收拢双翼,一派悠哉模样。黑色的羽毛带着青色光泽闪闪发亮,圆圆的眼珠就像玻璃珠般炯炯有神。
  深行目不转睛地打量之后,乌鸦也回望向他。先是用右眼,接着再转过鸟喙改用左眼。看起来就像瞧不起人般不可一世,深行满脸纳闷。
  「是有人饲养的乌鸦吗?」
  「不是喔。」
  对方回答。这回深行真的吓得僵在原地,乌鸦又继续说了:
  「一年不见了吧?我也没想到会有机会再和你说话呢。这种时候一般都是问『你过得还好吗』,对吧?」
  声音和语调都十分耳熟。但由于深行内心还惊魂未定,花了一点时间才顺利发出声音。
  「难不成……你是和宫?」
  「托你的福。」
  「为什么是乌鸦的样子?」
  「因为在东京,我还没有收集到足以化为人形的灵力啊。别看我这样,我也是费了一番千辛万苦才变成这副形体的喔。毕竟铃原同学还无法完全发挥出力量啊。」
  深行咽了咽口水。
  「你是跟着铃原过来的吗?」
  「当然啰。要过来可是非常简单喔。只是,如果要变成人类肉眼可见的东西就比较难了。」
  他的动作就跟真的乌鸦没有两样,还用鸟喙蹭向窗框。
  「除了乌鸦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吧?」
  深行试着提议,但和宫不予理会。
  「为什么?乌鸦在各方面都很方便喔,也经常成为神的使者的一项指标呢。而且还可以拥有很多同伴,也方便出入人类所在的地方。」
  「铃原已经知道了吗?」
  「还没~」
  乌鸦用一只脚的爪子搔向翅膀底下。
  「我决定暂时不告诉她,在一旁守护她就好。因为铃原同学很容易动摇不安啊。为了她好,直到本人对自己有自信之前,先别去打扰她比较好。」
  深行皱起脸。
  「那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就可以?」
  「你之前不也看到我了吗?」
  「当时可是差点被你杀了呢。」
  「相乐同学说话还真是小心眼呢。」
  乌鸦嘲讽地说。深行火大地好一会儿默不作声,接着别开脸庞。
  「你是那家伙的守护神吧?去做一些能帮上那家伙的事情啦。」
  「所以说啊。」
  黑色鸟儿抬起头,像在宣告势力范围般「嘎」地发出鸣叫。
  「让我们忘了去年看彼此不顺眼这件事,好好相处吧。我打算和你联手喔。没想到你会赢得那个位置,我也很意外。铃原同学多半自己也还没有察觉到吧。人类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吶。」
                                    (下集待续)
发表于 2013-6-17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来是录入完成了,少有的沙发。
姬神对于自己的命运导致的后果真的很清楚。
深行是个不失理性的好孩子。
泉水子的学校还真不简单。
发表于 2013-6-17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有事情想拜托汝。不要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绝对不能让泉水子成为姬神。我正为此探索着过去。」
这句一出现,小说与动画的剧情就开始出现分歧了啊。时间的顺序不太对了啊。
发表于 2013-6-17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出版得比预想的要快,但从来在书讯里面看不到在这本……
第二卷学园篇开始!深行和泉水子之间的关系明显好转也是在这一本吧。
发表于 2013-6-17 19:12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情况,这个居然有小说~~
受教了~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3-6-18 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动画砍掉了好大的一片,结果很多前因后果都没交代清楚啊,看完小说后就觉得情节合理多了。
发表于 2013-6-18 14:3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没有翻译的关系,一直看不到小说呢。。。
发表于 2013-6-18 2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小說還是比看動畫較有更深的內容,感謝樓主登錄
发表于 2013-6-21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录入辛苦了!等了很久呢。。还以为没人肯录这个了。。
小说果然是丰富了很多,男女主渐渐也开始有所成长了。。期待下一卷!
发表于 2013-6-21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有了
非常感谢

据说动画删减很严重,所以跑来看原作
发表于 2013-6-24 02:40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 了

请问 小说内有插图吗还是本来就没有呢
发表于 2013-6-24 09:17 | 显示全部楼层
ssd19910111 发表于 2013-6-24 02:40
辛苦 了

请问 小说内有插图吗还是本来就没有呢

本来就没有,这种是正正经经剧情小说不是轻小说,没有大量萌插图,出版社给你设计个封面就完事了。PA动画角色设定根本是从头来的,动画画的泉水子比封面萌化300%
发表于 2013-6-25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rage 发表于 2013-6-24 09:17
本来就没有,这种是正正经经剧情小说不是轻小说,没有大量萌插图,出版社给你设计个封面就完事了。PA动画 ...

谢谢
纯粹好奇 动画的人设 怎么构想的
所以问 有没有其他 人物的插图
发表于 2013-6-27 10:4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快,还以为好一阵子才能看到第二卷来着,现在中文版的出到第几了?
发表于 2013-7-1 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小说好看过动画阿,故事有交待清楚。
期待第3卷。
发表于 2013-7-24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什么情况,这个小说居然有二卷了的说~~
感谢樓主录入!期待第3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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