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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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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校] [初校][秋山瑞人][伊里野的天空 UFO之夏][第4卷][简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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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6 0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xxxholic 于 2009-8-18 21:28 编辑

轻之国度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bbs/
录入:liheng an
校对:苍天の向
转载请先申请 不可修改TXT档或去除转载标示
是这样弄的吗?。。。我是小白不要咬我
终于全都修改好了。。。


[ 本帖最后由 苍天の向 于 2008-9-18 18: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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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上集 再次来临的暑假
伊里野出声笑了
虽然只有那么一刹那,不过浅羽确实是听到了.伊里野从无人车站的洗手间跑出来,在傍晚的阳光中转呀转地,接着马上脚边一绊跌坐在地,然后抬头望着赶忙跑过来的浅羽毛——
"头上好轻!"
浅羽也跟着笑了起来.伊里野把身子探得更往前一些——
"背上好热!"
噢,也对,浅羽心想.夕阳的热度透过夏季制服传到背部,对伊里野而言想必是个新鲜无比的经验.
伊里野剪了头发.
卡喳一声,把头发及腰的秀发剪短到肩部以上.
"喜欢吗?"
浅羽把伊里野扶了起来,望着在他耳边随风摇摆的白发这么问道.伊里野不断不断地点头,脸上带着接下来我要大展身手,你瞧仔细了的表情,像在说不要不要似地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然后害羞地笑了.头发的触感和之前截然不同,这点让他感到有趣得不得了.浅羽打心底感到安心.虽然已经变成一片雪白,不过要剪这么长的头发,对浅羽来说还是需要相当的勇气.
突然之间,伊里野拉了拉他的上衣下摆.
"怎么了?"
"我肚子饿了."
伊里野乐得像游乐园里的孩子一样.
这样很好,浅羽心里想着.
脱离园原基地掌控的这两天里,伊里野真的变的开朗了.
"——那走吧!"
脖子上的纱布吸了汗水变得又刺又痒.浅羽把卡着右肩的防水背包背带换到了左肩,带头往前走.虽然若无其事地举目四望,不过并非观光区的乡下无人车站实在闲散之至.巴士站只有一张椅子在太阳底下暴晒,电线像脐带一般从电话亭拉了出来,无线计程车的广告牌加上一半已经成了垃圾堆的停车场.从果汁自动贩卖机前面走过的时候,浅羽的左手下意识地往零钱孔那边掏了一掏.伊里野在后面看到,开心似地跟着模仿.
踏上连个名字都没有的路.
自己所做的事是对的,浅羽这么想着.
没什么重大理由,就是决定要往南走.
在天亮之前丢下摩托车,踏着染有铁锈的沙石走在铁道上,爬到连名字都不晓得的车站月台等候首班车.虽然犹豫着要不要花钱来进行移动,不过还是希望能够尽快逃得越远越好.该优先考虑的并不是金钱而是距离——直到如今,浅羽还是认为这份判断并没有错.
轮流搭乘电车与巴士,一口气往南边走.
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治安部队的影子.军方道路原本就不许一般民众进入,主要干道则有无数岗哨在等候间谍、激进分子以及逃犯.虽然持续听着携带用的收音机,不过每家电台不是整天播放音乐,不然就是说什么非法使用电波会违反特殊时期对应标准,反复播着特定的报道,不然就是暂停广播.北方情势的紧张与情报管制还是持续着.
两人至今还是穿着制服的原因则稍微有点复杂.虽然浅羽也认为必须尽快拿到便服,不过一方面是钱的问题,一方面能够买到替换衣服的店家很可能还没开店,而且为了寻找不知位在何处的店家而在街上徘徊,本身就有危险.常常在学校过夜的浅羽从社团教室带了备用制服以及替换用的内衣,不过伊里野老穿着那一套制服,实在没办法撇下她,自己换上干净的衣服.
还有,问题最大的是伊里野的头发.
伊里野那雪白一片的头发,实在太引人侧目了.
今天移动的时候,伊里野尽可能的缩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不过车掌来查票的时候还是掉了车票,卖便当的则是皱眉加快脚步,"父母给的漂亮头发,不可以拿来染色"就连批发蔬菜的欧巴桑都这么教诲.整整烦恼了一天之后,浅羽在下了电车的无人车站月台——
在夕阳余霞之中这么说道:
——喂,伊里野,你要不要把头发剪短?
伊里野考虑了两秒——
——浅羽喜欢短发?
这当然和根本的解决之道相差甚远.因为伊里野的头发之所以引人注目并不是因为"长",而是因为"白".不过剪到这么短或许可以蒙混过去,要是上面在戴个头盔,铁定会比现在好得多——浅羽凝望伊里野随着愉快步伐轻柔晃动的发丝,一边这么想着.
沿着只有野猫灰墙与果园的坡道直直往下走,伊里野抬头望着国道路边的大众餐厅招牌停下了脚步.
浅羽拉着对收银台一旁的样品柜投以热切注视的伊里野的手,坐到最角落较不引人注意的那桌.伊里野在看到各色菜单之后眼睛发亮,犹豫许久之后指着"有四种可供选择的面包&咖喱套餐".
浅羽也点了一样的.
服务生收去菜单之后,¥1280这几个数字还一直烙印在眼中.两人份就是两千五百六十圆,但是浅羽也一样饿到快要死掉了,再说伊里野这么开心,自己总不能在她面前就只点一杯咖啡.
咖喱套餐来了,两人一边中途交换酱料一边拼命地吃着.
浅羽算准伊里野正要将点心优格一口气喝光的空隙,在桌子底下偷偷确认钱包的内容——
"——钱还够用吗?"
被她发现了.
伊里野在桌子对面担心地侧着头.
"咦?啊,嗯.我想暂时还够用."
目前钱包里头有十二万七千加上一些零钱.
伊里野的十万确实有够大.第一天在确认手上款项的时候,伊里野用刀子噼里啪啦地割开书包,从皮革夹层之间把整叠十张的万元钞拿给他看.即使是平日带在身上的钱包,浅羽的数目也是彻底败给了伊里野.于是浅羽变得十分胆小,迟迟不敢把剪发赚来的救命钱拿出来.装了两百个百圆硬币的咖啡豆罐子,直到现在还塞在背包底下.
"——浅羽——“
浅羽抬头一看,伊里野正低垂着沾满优格的脸专心思索,然后在浅羽想递出餐巾纸的时候突然说道:
"说不定可以提钱."
"咦?"
伊里野掏着口袋,拿出正反两面都是灰色的电话卡.
就是伊里野固定用来打电话的那种卡片.
"或许可以用这个从银行的机器提钱."
"——那是伊里野的存款?"
伊里野用力摇头——
"不是,是军方的分散预备金."
听不太懂她的意思,不过——
"——那能提多少?"
"要提多少都行."
"都……都行?要提一百万也行!?"
真是才一句话就叫人看破手脚.不过对浅羽而言钱就是钱,同样是救命钱,这跟装了两百圆硬币卡啦卡啦响的咖啡罐相比,可是有天壤之别.
不过伊里野又思索了一会之后说道:
"——但可能会有危险."
看来伊里野所说的"预备金",有可能是美军用来从事情报活动的地下资金.而且只要拿着伊里野手中的这张卡,就能透过银行户头提领出部分资金——
"可能会走漏行踪,然后被抓."
不过还伴随这样的风险.正如伊里野老是使用固定的公共电话,适用于伊里野卡片的ATM只有园原市附近才有.要回到园原市本身就已经十分危险,加上从实际使用卡片的瞬间开始,铁定马上会遭到追踪.园原基地有梯队系统的监控基地,从美影又有自卫军情报战四课.虽然也有透过海外的复数人头帐户来进行洗钱的招数,不过一方面耗时,一方面伊里野也不可能受过这方面的正式训练.能不能成功实在是没有把握——浅羽说了类似这种意思的话,伊里野气馁的程度则叫人感到不忍.
"啊,没关系,我们把它当成最后手段.遇到紧急的时候我就——”
啊——有战车——
在远远的桌面,大约小学低年级的男孩用手指着窗外.浅羽的眼睛反射性地循着他的指尖望去.
那不是战车.
而是在国道上进行移动的地面部队.自卫军的运兵车队正在店家窗外,排列成行地等待号志灯.消极的惊呼声从四处桌面此起彼伏地响起,接着马上转为不负责任的议论.什么未来的北方情势拉、在港口目击的军方粗暴行径啦、大规模疏散、可疑分子的流入以及治安的恶化啦,和赤手空拳从东京逃到此处的亲戚一家人之间的龌龊啦、情报管制、无聊以及租借录象带之间的关系啦,全国性的校园封锁、孩子们的学力低落以及文具店大叔的怨叹啦,还有战争与和平拉
浅羽猛然回神——
"伊里野——"
不用人交代,伊里野就躲到了桌子底下.信号灯转为绿色,运兵车队在黄昏薄暮中缓缓往前开动,看在浅羽眼中就像灵车行列般不详.已经没事了——浅羽这么低声说着,伊里野才戴着头盔,生生地从桌子底下探出婶子窥看着窗外.
天很快就要暗了.
——从今天开始,你不回基地.到你自己想回去之前你都不回去.
浅羽用指尖摸索着脖子上的纱布.
心里想着已经过了两天.
深刻感受到钱的重要,对钱包里的那十二万块怎么样也产生不了真实感,所以才会为了伊里野的一句"肚子饿了"就做出莫名其妙的散财行为.虽然这两天行动的首要目的是拉开距离,不过差不多也到了该把节省财源列为重点的时候.
只是——
说到不用花钱的移动方式,能想得到的就只有徒步和骑摩托车.但是沿路不断的偷摩托车危险性还是太高,再者考虑到伊里野的身体状况,也是不能两人骑着车继续旅行.
浅羽也想过要搭顺风车,问题是愿意搭载的人可信度又有几分?要是被当成一般离家出走的国中生交给警察那可就惨了,更重要的是万一遭到军方盘查也找不到借口.
接下来该怎么办——
"浅羽,今天要在哪边睡觉?还是无人车站吗?"
对了,还有这件事.虽然这两天都是窝在无人车站过夜,但是接下来总不能老是这个样子,得想个更好的办法才行.用不着花钱,勉强可以挡风遮雨,至少要有水有电,床要比车站椅子还来的舒适一些,不会被人发现的安全地点——
——有这么刚好的地点吗?
不行,要继续想才行.
浅羽死命的翻搅脑汁.伊里野出了十万.那你到底做了什么?想点子不就是你的任务?不然伊里野就变成了靠她自己的钱在逃亡.明明派不上用场却还和伊里野吃同样的饭,看来还是在咖啡里放一堆砂糖随便喝一喝就好.现在马上给我想出来,比无人车站更好的过夜地点在哪里?就当成是你吃掉的"四选一面包&咖喱套餐"的费用.你得保护伊里野.要是关心伊里野但心有余而力不足,那至少可以去卖血.把角膜肾脏肝脏心脏都拿去卖.就算多个一秒也好,把仅剩下的每个脏腑每滴血液都拿去卖钱,换取伊里野得以自由的时间.
浅羽慢吞吞地从位子上站起来!
"浅羽?"
摇头指向洗手间的方向,制止了正要慌忙起身的伊里野.推开印有礼帽标志的大门,在扑鼻而来的芳香剂气味当中皱起眉头,在设计有点蠢的便器面前低下头来,解开像硬熬了整夜时的黄浊小便.在洗脸台上洗了好几次脸,盯着镜中湿答答的面庞,幻想着小学生般的恶作剧情节.
要是自己就这样抛下伊里野逃走,结果会怎样?
伊里野要怎么办?
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浅羽叹了口气.赏自己一个耳光,用棉纸随便抹一抹脸,再度望向镜子的时候发现贴在背后墙上的海报. "充满希望和未来,亲子对话的和谐黄昏".主办者是当地教育委员会与PTA,会场则是某间小学,举办时间写着昨天的日期.
这种东西早该撕了,浅羽心里想着.
现在这个局势,凡是比较悠哉的活动几乎百分之百都要暂停,更何况学校本身铁定就已经停棵。去死把——浅羽没有出声,只是这么动了动嘴巴,把面纸塞进垃圾桶然后走出洗手间.
——学校
原本是要往外走.
右转回头,再次面向那张海报,把记者会场住址与地图的部分撕下塞进口袋,跑回伊里野正在那里等待的桌位.从椅子上拉起背包扛上肩膀,抓起帐单,拉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翻着白眼的伊里野的手快步走向柜台.
"走吧,我想到一个好地方."
用不着花钱,勉强可以挡风遮雨,至少要有水有电,床要比车站椅子还来得舒适一些,不会被人发现的安全地点.
夜晚逼近了.
那间校舍是钢筋水泥的三层楼建筑,并设有红叶色屋顶的体育馆.或许是因为位于可以俯瞰城区的山区顶上,操场的面积并不大.关得牢牢的正门上面列着"纪国町立成增小学"这样严谨的字体,包着防水塑料膜的告示是这么写的.
"——致各位监护人——根据新法规定的未成年人保护法规,本校暂时停课.至于重新恢复授课的时间,请至设于镇公所的自卫军窗口洽询."
穿过正门越过操场,然后沿着校舍周围绕一圈寻找或许能进入的地点.习惯了园原中学破烂的木造三层楼建筑,白色方形的校舍造型,看在浅羽眼中就像公家机关或医院.击碎窗玻璃之类的粗野念头从头到尾就没出现过.就算有木造与钢筋水泥之分,不过学校就是学校,乡下学校,浅羽最熟悉的世界,绝对有一两个窗户忘了上锁.
"——学校?"
之前始终沉没不语的伊里野终于开口.浅羽得意地点头——
"对,今天就在这里过夜."
"这里?"
"对,躲在这里谁也找不到我们.你看,刚才校门口的地方有告示——"
找到了.
浅羽在黑暗中凝神注视,二楼走廊有个窗户露出一条细缝.
动作迅速地拿掉背包背带,跑向竖立于校舍墙壁上的排水管.使劲摇一摇,涂上班驳白漆的金属水管动也不动.这样不会有问题.
球鞋脱掉袜子脱掉爬上排水管.
"浅羽——"
"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打开下面的门."
往上攀爬.
心里有某个地方意识到伊里野的视线,于是爬得比所需还快,手脚比所需还要用力.爬到可以看得见二楼走廊地板的高度,把手伸向位在窗口正上方的墙角.两手直接悬空吊挂,向右移动两公尺左右.
"浅羽——"
用脚趾把窗户顶开.
在傍晚的饿黑暗中显得寒冷的风吹了过来,沿着夏季制服的领口穿透到背脊.高度与阴暗浮现到意识表层,两腿之间传来一阵寒气.安拉,从这种高度摔下去不会有事——
浅羽对自己这么喊话,右手和右脚探向窗框撑着体重,用猴子在树枝间爬来爬去的姿势一口气滑向二楼的走廊。
然后迅速起身
走廊在已经习惯黑暗的眼中还是很暗,火警警示器持续亮着亮亮的红光.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跑,一口气跑下一片黑暗的楼梯.铺着地毯的地面满是灰尘,脚底一下子就弄得脏兮兮的感触有着莫名的爽快.蹬起双脚跳到一楼的走廊,打开走廊的窗户.
有种想要高声呐喊的成就感.
"伊里野."
低声朝黑暗中呼唤,伊里野马上跑了过来.浅羽迅速地环视周遭——
"我来打开走廊的大门,你从那边——"
不知道为什么,伊里野跑近的脸上有着仿佛生气的表情.
然后对浅羽所说的话完全不理,两手攀着窗框爬了上来.
"咦?啊……哇——"
浅羽发出不中用的呼声,迅速伸出双手抓住伊里野的手肘附近.两只手臂和两只手臂紧紧贴合.伊里野不灵活地抬起身躯,用慢吞吞的动作踏上窗框.裙子卷得老高,浅羽慌张地转头,这时伊里野突然将体重靠了过来.勉强踏稳脚步,手臂穿过双边腋下将伊里野抱到走廊上面.
反射性地拉开半步距离,安心地叹了口气.
伊里野的表情还是很僵,闷不吭声地站在那里.
"伊里野——"
你在生什么气?
原本想这么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句子却黏在喉咙深处出不来.
将摆在窗外的背包收回,袜子随便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球鞋的鞋带随便绑一绑挂在脖子上.在背包的侧边口袋掏一掏,拿出签字笔大小的手电筒.
"早点想到就好了,现在每间学校都停课."
浅羽重新背背包,牵着伊里野的手往前走.
刚刚在校门口那边有告示,说这间学校会持续停课.这里不用花钱,又比无人车站要舒服多了.不用睡硬硬的椅子,可以睡在保健室的床上,还有电有瓦斯有水有厕所有电视,而且除了我们之外完全没人.我们想怎样就怎样."
化成语言一看,就觉得这是完美无比的主意.浅羽心想自己说不定是个天才.之前低头的伊里野拾起头来,慎重地来回巡视走廊上的黑暗,用勉强可闻的声音低声说:
"——真的完全没人?"
浅羽微微耸肩——
"应该是吧."
值班教师或职员留守的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接下来就要加以确认,不过从以停课的性质看来,浅羽推测应该没有人值班.校地周围也确认过并没有住家,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浅羽借着一根手电筒的光线开始进行校内探索,先把通往穿廊的门打开确保逃走路线,低脚步声,不去触碰照明开关,小心留意手电筒的光只照在必要范围之内.
在黑暗中左故右盼的时候,伊里野的心情似乎也好转了.在楼梯口换上来宾用的室内鞋,啪嗒啪嗒地来回走动,越过浅羽的肩窥看手电筒光线照到的区域,然后"理科教室?"  "恩." "音乐教室?" "恩." "视听教室?" "应该是." "储藏室?" "对啊."地一一向浅羽提出询问.
花了约三十分钟,将校舍整个饶上一圈.
在探索结束的时候,钱羽已经开始盘算要在这间学校里暂时住上有一阵子.除了电、瓦斯、水、厕所和电视,家政科教室附有冰箱及洗衣机,看似值班室的房间小归小,不过还有浴室.只要北方情势没有好转的迹象学校就会继续停课,而且参考告示上面所写的授课重新展开的时间,应该没有刻意规定返校日.园原中学是有三天一次的返校日,不过那是因为园原市本身早就"对意外习以为常",所以算是例外的case.
与其漫无目的地持续移动,消耗手上的现金,还不如把这间学校当作暂时的生活据点要来得有利.
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
听了浅羽的想法,伊里野显得十分高兴.既然是基地,那就得好好防守,设置足以探知入侵者的陷阱——伊里野提出这样的主张,然后开始在背包里头摸索.
"这个可以弄坏吗?"
伊里野拿出来秀给他看的,是水前寺留在社团教室里的海盗版手机.虽然对浅羽而言是个完全不熟的道具,不过心想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于是就随便带了几支.
"啊,不是全部的话倒无所谓,只是——"
"跟我来."
伊里野拉着浅羽的手往前跑.
技术教室的窗口面对着山壁,就算开了房里的灯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浅羽还是拉起窗帘.伊里野在不锈钢铁架之间来回走动,把所需的工具与零件一一放进头盔.
时间还不到三十分钟.
"好了."
"——这要怎么用?"
浅羽拿在手里的是完全没有改造的手机.
另一边的伊里野,手上拿的则是改造过的手机.加状的零件用塑料胶带裹着,长长的圈状电线从缝隙之中拉了出来
伊里野带着神气的表情,用钳子切断圈状电线.
这时伊里野的改造手机突然"叭叭叭叭"地发出声音,间隔一个呼吸的时间,浅羽的手机嘟噜嘟噜地开始震动.
"哇!"
"切断启动.线路一旦切断就会自动拨号的装置."
浅羽瞪大了眼睛.手里的手机还在闪着灯光嘟噜嘟噜地持续震动.
"在切断的电线两端加上电极,安装在门的缝隙.敌人只要一开门电极就会分离,切断线路,拨号到你的电话加以通知.我们可以多做几个分别挂在各处的门上,就能根据来电号码的差异得知敌人是从哪个方向入侵."
——太神奇了.
胸口为之雀跃.浅羽心想,真的好象秘密基地一样.
"好厉害!伊里野,你真的好厉害!!"
受到浅羽的夸奖想必十分高兴.伊里野又说要用特制汽油弹来制作攻击型的陷阱,浅羽总算用"下回再说"的方式阻止了她.决定今天先在正门与侧门设置陷阱,于是分别提着便利商店袋子来防水的改造行动电话,跑向夜幕已经低垂的操场.
我们是无敌的,浅羽心里想着.
让人想高声欢呼,沿着跑道来回奔跑的全能感.
晚餐是便利商店的饭团加上杯面.用值班室的瓦斯炉煮开水,高汤粉在杯中溶解的气味让空空如也的肚子骚动起来.露营灯的锐利光线照亮了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在身后墙壁投射巨大的黑影.
"咦?不是在瓶口塞的布上面点火?"
"这样在丢的时候自己会有危险.把硫酸和砂糖混在汽油里面,要塞瓶口的话不是用布,要用盖子拴紧,再用涂有氯酸钾的双面胶带在瓶子周围一层一层地贴劳."
"啊,杯面可以吃了."
"这样效果要强得多,光是淋到硫酸就有伤害性.从瓶子破裂到化学反映引发着火有些微时间差,一次丢出一堆会让敌人产生混乱,更加具有伤害性."
"喂,那边的袋子有没有卫生筷?"
"其实最困难的瓶子的选择方式,特别是在拿来丢的时候内华达基地PX有在卖橘子汁瓶子最棒,坚固却又容易碎裂的瓶子.带着定的时候安全,丢出去的时候又能确实碎裂着火的瓶子."
值班室的浴室既没有洗手台也没有更衣处,狭小到不人道淋浴空间,热水器和一体成形的浴槽就大刺刺地坐镇在那里.幸好平常似乎不太有在使用,所以并不会太脏.
为了让他理解热水器的使用方式花了不少时间.
伊里野的声音从浴室门那边传来——
"浅羽,你在那里吗?"
"在啊."浅羽这么回答.
浅羽在地板上躺成大字形,呆呆地听着淋浴空间水珠四散的声音.
猜拳猜输了.决定由伊里野先进浴室,然后值班室的浴室并没有更衣处.那我去保健室,你洗好叫我,浅羽虽然这么说,伊里野却要他待在这里.
"浅羽,你在那里吗?"
"在啊."浅羽这么回答.
虽然伊里野始终没有清楚说出原因,不过校舍既大又暗,想必是害怕被单独留在一间房间里头.于是浅羽在伊里野脱衣服的时候来到走廊,伊里野进到浴室之后在回到值班室静静等候,事情也只好变得这么复杂.不过伊里野或许还是觉得不安,所以三五时就要在门后叫一声,确认浅羽真的有待在那里.
"浅羽,你在那里吗?"
"在啊."浅羽这么回答.
耳边可以听到浴缸里的喃喃数着数字的声音.浅羽抬起右手,借着手电筒的灯光在天花板比出狐狸的影像.挂在窗上的浅绿色窗帘突然映入眼中,这间学校的窗帘都是十分普通的防火布,技术教室似乎也是如此.园原中学用的则市由卡夫拉纤维与丰毛所织成的特殊窗帘.好象是根据市府法规还是什么所决定的.就算爆风炸碎窗玻璃,房里的人也不会受伤.即使发生了战争也还能活下去.
"浅羽,我出来了."
"——咦?哇.啊啊,嗯."
浅羽跳了起来,爬向一片黑暗的走廊.直接趴在地面发出叹息,依着大门等候伊里野把衣服穿好.我好了,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于是和伊里野擦身而过走进值班室.
擦身而过的瞬间,洗好的白色秀发从视线掠过
可以感受到潮湿的体温以及肥皂的香味
心想不能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走进浴室,对等在走廊的伊里野说声可以了,发现身体一泡进浴缸仿佛就要融化,于是明白了自己究竟有多么疲倦.朦胧的睡意马上跟着袭来.
洗完澡之后,要在保健室的床上好好睡个够.
然后明天洗衣服.浅羽一直很介意伊里野没带换洗衣服的事.
没问题,没有什么非担心不可的事.暂时把逃亡生活给忘了,在这里落脚休息一下,为了伊里野也该如此.虽然还是常常流鼻血,不过吐血晕厥的事之后就没再发生过,视觉障碍的情形看来也已经改善.
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
这是和伊里野两人的秘密基地.
明天来洗衣服.
"浅羽——"
这时伊里野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半睡半醒的浅羽从浴缸抬起头来,慌张地回答.
"什么事?"
伊里野说道"
"我在这里喔."

保健室的某处有嗡嗡声,其实听起来比较像某种机械运转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半在睡梦中的浅羽就是联想到充电的熊娃娃在保健室床上慢慢步行的景象.这幅画面只要差了一步就是十分恐怖的想象,然而两天以来首度洗澡的身躯,加上两天以来首度睡到的正经床铺实在太过舒服,让浅羽怎么样也无法抵抗,恋恋不舍地漂浮在梦境与现实的边境.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是一分钟,两分钟还是十分钟?
熊还在不停地走则.
嘟——嘟——嘟——嘟——嘟——嘟——
是手机震动的声音.
浅羽跳了起来.在惊吓之中来回张望,原本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机正闪着来电灯光在床上发出嘟——嘟——的声音.飞也似地把它捡起,确认来电号码——
是正门——
"伊里野!"
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大上许多,说不定连外面都能听见.伊里野马上醒来,白发轻柔飞扬的景象在浅羽的眼中留下残影.夜色已经有点泛白,窗外流动着浓浓的雾气.保健室里头暗到连文字都看不清,旅行用闹钟正倒在枕边的黑暗之中,光线映照出小小的字形.五点十分在多一些.
——怎么办?
这时保健室窗户闪起了手电筒的光线.
废话,当然是马上逃走.抓着背包,拉着伊里野的手奔向走廊,从通往穿廊的大门逃走.但睡得呆滞的脑袋瓜加上惊吓感在扯后腿,让浅羽做不出任何决定,一回神才发现选择了和伊里野屏住呼吸躲到床中央的空隙.伊里野正抓着自己的手臂.
手电筒的灯光从右到左,再度在窗口闪起.
动作看起来像是一边慢慢走一边在找些什么.说不定是职员或什么人来查看情形.
也许不会查到校舍里头,只要继续屏住气息,说不定就能顺利躲过——
手电筒的灯光照到为了逃走而没上锁的窗户,突然停住了动作
而边传来脚步声
咚沙.大型包包之类的东西落下的声音.
真的非常接近.
就在窗户外面.
以泛白的夜雾为背景,某人的身影正在移动.
类似摔角选手的壮汉.
那家伙毫不费力地打开窗户.脚踏着窗框慢吞吞地爬进保健室.
是我的错,浅羽心里想着.
枉费伊里野还特地做了陷阱.明明已经照计划启动告知了危险,结果自己却这么晚才发现.就因为随便把手机塞在胸前口袋入睡,结果自己却这么晚发现.就因为随便把手机塞杂胸前口袋入睡,翻个身就随着从口袋里掉出来了.浅羽记不起是在何时把它塞进胸前口袋,坦白讲,自己甚至连手机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必须让伊里野平安逃走.
不计任何手段.
这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决心.应该说是被什么也不做的恐惧感打败比较正确.纯粹的恐慌像滚雪球般扩大,自爆自弃的斗志溢满了全身.伊里野察觉了那种气愤,反射性地紧紧抱住浅羽的手臂,浅羽却往地面一踢,硬是将他甩开,朝着落到保健室地面的黑影跳了过去.为了吓退对手,同时也是平息自己的恐惧,用吃奶的力气挤出声音.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并没有止住.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发出女性在走夜路时遇到变态,打开外套露出里面时候的惊叫声.
浅羽拼命掐着他的脖子,男子继续发出惨叫,那声悲鸣更是增加了惊恐的幅度,于是就连浅羽吼叫声也近似惨叫,男子对此又感受到新的恐惧,于是再度拉高了声音.
伊里野虽然也发出了惊叫,不过在那壮烈的来回惨叫声中不过是微微的波澜.
然后——
率先找回几分冷静的果然是伊里野。
伊里野开了灯,日光灯线彻头彻尾地映照出一切。
那名男子在,浅羽也在.
惨叫声依旧持续.浅羽在男子背上,男子为了摔开浅羽当场转起圈来.浅羽的手臂终于被扳开,浅羽从男子背上滑落跌坐在地,男子的背在反作用力之下重重的撞上不锈钢铁架.对男子而言可能有种被甩飞开来的感觉.资料夹从架子上陆续掉落,男子突然间当场下跪,用额头抵着地板——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请你饶我一命!"
伊里野和浅羽全部呆楞楞地盯着男子.
下跪这种行为之前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知识,一旦真的看到,却是异样到叫人忍不住想挪开视线.完全没有正在接受赔罪的感觉.反而想说"太恐怖了,请你住手".在黑暗中如此壮硕的男子,到了日光灯底下,却只是一具毫无魄力可言的穷酸老头身躯.
头发随便乱长,手臂和脖子都晒得很黑.穿着配色诡异到叫人不敢领教的T桖,不知道原本就是这个颜色,还是发黄到极点的结果.廉价的电子手表,松垮垮的工作裤,口袋露出的是有点儿脏的毛巾,很早以前曾经流行的品牌的运动鞋.
总而言之,对方正在道歉.
浅羽这么思索.混乱到思路怎样也无法整理出头绪,找来找去也找不到能说的第一句话——
"——这……这个……"
男子还是没有抬头.
男子说他名叫吉野
吉野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着.把扔在外头的巨大背包咚地一声摆在地上,自己则在一旁坐下,用右手拍着膝盖——
"哎呀,果然有人在打同样的主意."
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吉野用携带式瓦斯炉煮了红茶,问浅羽和伊里野要不要喝
钱羽把杯子接过来,发现了伊里野正在犹豫,于是带头先喝了一口.杯子是类似洗手间里面用的那种便宜金属制品,把手没两下就跟着变热,徒手拿起来有点吃力.
"啊,对了.要不要加蜂蜜?"
浅羽点头.伊里野摇头.吉野探出身子,把装有一勺蜂蜜的汤勺丢到浅羽的杯子里头,然后对伊里野的白发投注疑问的视线.不过结果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视线挪回到浅羽身上,再度古怪地颤抖着肩膀——
"——不过还真是吓了我一跳.从暗处突然间冒出来实在很猛,我还以为是被猛男袭击,真的以为我会没命."
浅羽把脸凑向杯子,脑袋没办法顺利运转.睡意的足迹和混乱的尾巴残留不去,舌头上的蜂蜜甜味感觉起来并不真实.浅羽透过红茶的雾气观察吉野.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四十几岁,现在面对面一聊,瞬间竟觉得他年轻到叫人感到吃惊.浅羽的认知中,这个年纪的成人,都是比较慎重、比较疲倦、比较严肃、比较难以通融的.
——不,不对——
他不是年轻,而是没有成人的样子.
吉野说他正在进行贫困之旅.
"我在东京待了两年左右.那根本就是戒严令,我有一大堆朋友都在遭到逮捕.右派和左派的大爷每天都朝着机动队丢石头,一会起来就变成暴动,什么烧路边的车啦砸百货公司啦,这些人还真是不嫌累."
也就是疏散啦,吉野这么说道:
"学校的话沿途城镇一定都有,有水有电可用,离开的时候就算没好好打扫也不会有人在意.不过有人做同样的事,这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是你想到的吗?"
浅羽赶忙点头,哎呀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有眼光啊,吉野大大夸奖了他一番.
这人说不定是个很好的人,浅羽心里想着.
"请问——"
浅羽不自觉地问道:
"——叔叔你是流浪汉吗?"
突如其来的一记直球让吉野挑起了眉毛.会不会太直接了——浅羽眼珠往上地观察着他的反映——
"恩~"
吉野并没有特别生气,感觉像在回想自己的过去——
"——哎呀,算是吧.就这么回事.我是有自己的房子,不过交给别人处理了,很久没回去了,差不多有五年了吧."
结果是这样模糊不清的回答.
浅羽心想看在旁观者眼中也很微妙.满头乱发看起来确实像流浪汉,不过要说是他本人的兴趣其实也说得通.提着大包行李的部分也是一样,可以用旅人的身份来加以解释.身上差不多是干净的,和街友那种会移动的破布般的印象全染不符.
"通常是在都会区比较容易生活,不过像这回发动军队来维持治安,一些欧吉桑就会遭到逮捕,所以我才到乡下来'旅行',在各个学校之间停停走走.这样懂了吧?"
重要的是事前要仔细调查,吉野这么说道.
一般而言,吉野至少会花上半天时间来收集学校的风评以及情报.哪间学校会停课到什么时候,有没有值班的老师与职员常驻在校,有没有返校日,学校附近的状况,和最近的派出所的距离.这些都收集完毕之后就找个适当场所好好打个瞌睡,然后再趁夜入侵锁定的学校.入侵学校是最危险的片刻,只要能够顺利突破,节下来就不用太担心会被别人发现——
浅羽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己正在摸索的事情,这人居然从那么早之前就已经熟悉.
"——其实这回有点失败."
吉野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
"根据之前的经验,半夜十二点左右都还有人出没.要想潜入半夜三点左右是最恰当.那时候镇上的人全睡死了,路上也没有人了.我原本打算在那个时候醒来,但是有点睡过头了.你看,都这个时候了."
吉野边说边望向窗外.浅羽和伊里野也跟着望过去.
窗外是晴朗的早晨.
黑夜和阴暗已经消失了,天空的蓝,太阳的光在之前还雾气笼罩的操场上面迅速苏醒.墙上的钟很快地就要指向六点.
"那么——"
吉野用两手在膝盖上面用力一拍,站起身来.
"你们要不要来吃早餐?"
原本以为会吃到百分之百的便利商店便当,结果吉野摆在家政教室桌上的却是货真价实的菜色.
白饭快餐味噌汤烤鱼加上腌高丽菜.
白米和快餐味噌汤还能理解.就算放在背包里带着走也能保存.浅羽一问到鱼和高丽菜的来源,吉野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睡过头,顺便就绕了一下才过来.来,尽量吃不要客气."
浅羽又继续追问—
"首先是高丽菜,我在那边的田里找些形状不好看的,把他A过来.至于那个红鳟,爬到这间学校的半路上,不是有个什么钓鱼场的土广告牌吗?从那边的网子里A个几条.你听好了,为了避免露馅,在A的时候绝对不能贪心,这才是重点.就算东西在眼前堆积如山,你只能从里面A走你需要的部分,不要忘了节制.对了,红鳟是外来鱼种你知不知道?不过这间学校真是山穷水尽,我把剩下的摆在那边的冰箱,你们当午餐吃.啊,不过老吃一样的菜会腻,还是晚上吃好了."哇哈哈哈.
浅羽目瞪口呆.
不过实在有种"佩服"的感觉.吉野那种不按牌理出牌的勇猛叫人惊叹.手里拿着十二万这样一笔不多不少的钱,耽溺在安逸感中的自己实在没出息.就像把暑假作业往后挪的小学生,漠然地思考着暂时还可以做些什么.
想得太美了
浅羽深深地静静地自我反省.应该要在拼命一些才对.就像吉野那样.要想守护伊里野更该如此.吃什么四选一的面包&咖喱套餐?你是不是疯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若是十二万花光了,是不是要回园原基地?
"——这个……"
吉野说他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
浅羽心想,从这个人身上一定能够偷学到许多
"恩?"
吉野抬起头来——
"你想再来一碗?不用客气啊?"
吉野半强迫地夺走浅羽的饭碗,一边嘀咕着未来就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手上了,所以要好好吃饭之类的话,一边用饭勺挖着铝锅里头剩下的饭.吉野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发言让人感到某中安心,一抹笑意在浅羽的脸上浮现.一旁像机械人似地持续进食的伊里野突然间停下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混在米中的米象幼虫.
去了一趟镇上,在便利商店买了伊里野的内衣跟洗衣精,还有十支装的棒冰.
天气很好.
家政教室位在校舍一楼的最末端,推开房间转角的拉门就能进入后院.由白铁皮屋顶所覆盖的五台洗衣机是当今已然少见的双槽式,盖子掀开来一看,里面足足积了五公分厚的落叶.因为找不到晒衣场,所以用那边的竹竿架在樱树树枝与白铁皮屋顶的支柱之间拿来代替.晒衣夹则在家政教室的柜子里面.
因为伊里野完全没带替换用的衣服,所以浅羽借了T桖,吉野借了工作裤给她.T桖是还好,工作裤则是松垮到不行,在裤脚折了三折,腰带还重新打洞之后才勉强有个样子。简直像是美国难民,吉野笑着这么说道。
三人排成一排,各自用一台洗衣机洗着衣服.
天气真的很好.许久没有得到工作的洗衣机正干劲十足,发出愉快的声音轰隆轰隆地运转着.浅羽一边用背脊感受那个震动,一边席坐着舔着苏打口味的棒冰——
"问题是,为什么这种地方会长毛咧?"
吉野穿着一条短裤,用指尖拨弄着从自己乳头附近抽长出来的毛发.
"为什么人类会长阴毛,从很就以前就是个谜.从第二特征时期会长毛来看,时间点或许是有某种意义,但目的是为了醒目还是隐藏,还是叫人搞不懂.其他哺乳类的局部周围毛发反而比较稀疏."
浅羽难以回答,只好窘迫地将视线挪往另一个方向——
"啊!"
然后就发现了那一幕.
吉野追随浅羽的视线,同样喔喔地瞪大眼睛.
在两人的斜右方,没有轮胎没有门没有窗玻璃没有车牌的轻型卡车残骸,正沉睡似地坐镇在那里.全身涂满厚厚的白漆,似乎被当成一种玩具摆放在那个位置.伊里野正坐在驾驶座车顶上面,一边舔着草莓口味的棒冰一边摇晃着裤管松垮垮的双腿.
在伊里野的背上,有蝉正停在那里.
接着浅羽也留意到蝉的叫声.在包围着学校的绿意当中,蝉鸣正像雨声一般静静地撒落着.明明早该听到的,却直到现在才留意到.
——这附近还有蝉.
浅羽凝视着伊里野的背脊.穿着白色T桖的背脊,之前一直被长发所覆盖的背脊.
伊里野并没发现有蝉停在上面,一边摇晃双腿一边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蝉鸣虽然还是像雨声一般,但是已经失去夏天的活力.
仿佛只要眨一下眼睛,伊里野的身影就会随着消失在阳光里头.
"——喂,吉野."
"吉野?"
吉野刻意扭曲着盯着浅羽,哇哈哈地说道:
"很恶劣,干嘛突然改个称呼,叫我'叔叔'就可以了.不然'大叔'也行.叫'阿吉'也无所谓."
浅羽红着脸说道:
'——那,叔叔."
"嗯.有什么事?"
"叔叔,刚刚你说你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
"是啊.说不定更久,不过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吉野抓不到他的意思——
"能不能做到什么?"
浅羽低着头,把散乱的思绪加以整理——
"我在想,不知道我能不能跟叔叔一样.要是下定决心拼命努力,是不是就能够不依靠任何人,不回到任何地方,凭自己的力量活个五年."
吉野目不转睛地盯着浅羽.
"——对了,"
然后突如其来地问道:
"你们是不是离家出走?"
浅羽一下子没办法接话.进行职务性询问的警官,多管闲事的车站职员,爱装熟的长途卡车司机.虽然曾经假想各种状况,预备了许多借口,但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不过吉野马上哇哈哈地笑了.
"噢——哎呀呀,无所谓啦!我又不会把你们交给警察.要做那种事,首先我就没那个立场.你们一定也有许多不得已,要是不想说的话就不要勉强."
"这个——"
为什么会想说,就连浅羽本身也不明白.
像是鲜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喷涌出来一样,自己的话也止不住.
"假设——"
"嗯?"
也许一直想跟某个人说.不论是对伊里野还是自己,浅羽在这两天一直死命假装着"没事".但其实心里非常非常的不安,所以才会想跟某个人说.
说说自己为什么无法"没事"的经过.
即使对方是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叔叔
"假设军方有个开发完成神奇的秘密武器——"
"啥?"
吉野反常地拉高声音.浅羽不予理会地继续说道:
"有某个女生是那秘密武器的驾驶员,那个女生从很早以前就因此而受到训练,所以没有朋友,一回嘴就会被扁,老是吃些莫名其妙的药,身体状况大概也是因为这样逐渐变坏,觉得活着没半点意义,要是丢着不管说不定会这样死掉."
这不是说了就有办法解决的事,同时也有危险.要是说了就能爽快,那去对电线杆邮筒说啊——浅羽很清楚着点.不过话还是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怎样也止不住.
一口气说完,最后还加上这样一个问句.
"假设有个这样的女生在你眼前,那叔叔你会怎么做?"
吉野瞪大了眼睛.
然后就这样眨巴眨巴个不停.
接着仿佛看透了浅羽再也受不了沉没的那个瞬间,吉野猛然站起身来.转过身子,一边用手伸到短裤里面抓着屁股一边用O形腿晃呀晃地走着,啪啦一声拉开门,直接走进了家政教室.
被人当成傻瓜了.
早知道就不要说了.
浅羽已经无法动弹,羞耻与懊恼在胸中翻搅.现在就离开这里吧,拉着伊里野的手奔向那座无人的车站,跳上第一班列车前往某个遥远城镇寻找其他间学校——就在几乎下定决心的瞬间,仿佛再度看透了似地,吉野拿着香烟和百圆打火机走了回来.
嘿咻.
吉野在几乎和浅羽肩并着肩的距离坐下,一边用手指敲着香烟外壳一边说道:
"你是说假设对吧?"
吉祥这么加以确,浅羽用求救似的眼神点头.吉野的香烟是和浅羽父亲一样牌子的Lucky Strike.
"那……我什么也不会做."
吉野突然抛出这句话.
叼着一根烟,点了好几次总算点着了——
"意思是说我什么也办不到,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死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长长的白烟——
"不,不对,也许连看都看不下去.因为像那种事连看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我铁定在半途就直接挪开视线捂住耳朵,最后连这女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当做从头到尾都没发生过——你看,像叔叔这种人更是这样,会当流浪汉的家伙每个都有他的理由.像是比别人加倍缺乏毅力啦,比别人加倍懒散啦,比别人加倍讨厌努力之类的,简而言之就是脑袋不行."
吉野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视线依旧留在半空中,不顾自己的赤脚就在正下方用食指弹了弹滤嘴把烟灰弹到地面.用侧眼瞄了浅羽一眼——
"有不少人都对流浪汉带着奇怪的幻想,像是'被恶毒社会吞噬的可怜人'或是'为了坚持自我理想而堕落的神圣穷人'之类的印象.那根本就是假象.趁现在我跟你讲真话,其实是有够龌龊的啦!有好处可捞就尽量捞,一旦有机会什么歹事都做得出来,只会叫人瞧不起的.话是我自己说的,错不了.这条路叔叔我混得够久了,像电影或偶像剧里面那种酷酷的流浪汉,我见都没见过."
浅羽咬紧牙关.羞耻与懊恼再度袭来,这回则是加上了沮丧.
吉野的意思是说,自己不过是这些不成材家伙的其中之一要是对他有什么期待他也会觉得困扰.
无情而诚实,理所当然.
不论跟谁讲,想必都是同样的结果.羞耻与懊恼也就算了,沮丧的感觉简直有点蠢.这不是跟谁讲就有办法解决的事——打一开始就知道了.
突然之间——
"不过,虽然叔叔办不到——"
吉野的目光变得有力.从撇到一边的嘴角喷出白烟,将话题一口气拉回到最前面.
"假设那个女生至少有个朋友.那个朋友跟叔叔不一样,是个有勇气有骨气的好家伙,对女生的窘状看不过去,于是带着她逃走.展开和军队抗衡的超级逃亡之旅.我是说假设,要是真有这个人的话!"
吉野这么断言
"用尊敬这两个字还不足以形容.简直想把他列入为世界遗产,闪亮到正眼去瞧他眼睛就会瞎掉.还有我会想是不是能帮上一点忙.像叔叔这种人,其实也还有那么一点点想耍帅的心情,希望往后可以向同伴炫耀,说我曾经保护过这么一个好家伙.未来要死在某个路边桥下的时候,说不定想到当年就能安心地咽下那口气."
然后吉野在苦笑中吐出白烟,最后加上这么一句:
"我是说假设."
——这个人……
浅羽心里想着,直勾勾地盯着吉野缓缓吸烟的侧脸.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这种人会沦落到变成流浪汉?
"——叔叔."
"啊?"
"叔叔,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你是说工作?"
浅羽一点头,吉野就搔着脑袋瓜望向天空——
"啊!恩!这个嘛,一开始是做按日计酬的水泥工程,还有大楼工地之类的地方.后来上过油轮,不过太辛苦了,就是负责清扫污泥."
"在那之前呢?"
"恩——更之前就是在垃圾桶里面捡杂志.不过其实那还得抢地盘耍手段,相当吃力,混饭吃啦没办法.水泥工和清扫工的工作也是一样."
"更之前呢?"
吉野停了半晌,望着蓝蓝的天空思索句子.
"——更之前啊?"
吉野就这样陷入了沉默.叼着香烟,视线望向不知名的地方,看起来就像茫然地陷入了回忆.浅羽没有再继续追问,也无法将话题转往其他地方——
"洗衣机停了."
伊里野已经来到身边.
眼光的温度以及雨声一般的蝉鸣又回到了浅羽意识的表层.响的三台洗衣机已经结束工作,沉默无声.就在浅羽晃晃张张想要起身的时候——
"——喂."
吉野开口了.
"你们两个,衣服洗完之后要是方便——"
这时吉野露出带点无力的笑意,在浅羽和伊里野脸上轮番看过一遍——
"要是有空的话——"
最后挤出这句话.
"能不能陪叔叔玩一下?"
吉野希望能在三楼教室进行.理由是视野好,心情也会变好.正如吉野所说,从那间教室窗口可以看到蓝色的天空,类似罗氏墨迹测验里的云朵,还有山脚下的整个城镇.室内杂乱地摆着三十张的桌子,正面黑板是像牌桌一般的绿色.背后是收藏扫具的柜子以及似乎堆着木箱的置物架,走廊那边的墙壁有一面是布告栏,贴着和桌子数目相等,写着"爱国"二字的书法用日本纸.
吉野站上讲台,对着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
"那就开始上课."
这么说道.
带着微微紧张的声音,听在浅羽耳中像一个玩笑.小学高年级用的桌子既小又窄,连整间教室都像哪里来的迷你屋一样.坐在隔壁的伊里野同样难掩困惑,不时侧目偷看浅羽的模样.
"首先要来点名.啊——"
这时吉野有点儿狼狈,脸上露出遮掩的微笑——
"对了,说到这个,还没问你们的名字.你们叫什么名字?"
"——浅羽.浅羽直之."
"伊里野加奈."
"很好,浅羽还有伊里野,老师的名字叫吉野敏明,负责教你们日本史."
浅羽不自觉地说道:
"可是我没带课本——"
吉野这么断言:
"没关系,我们不需要那种东西."
他是来真的?
浅羽忍不住这么想.他是当真打算要现在,在这里,以我们两个为对象,来上一堂日本史的课?
"你们上到什么地方?"
"——镰仓时代,守护地头吧."
我知道了,吉野点头挥动粉笔.新恩给予,领地证明——在黑板上面用力这么写的手微微颤抖.
一场惨不忍睹的课程开始了.
吉野一心一意地拼命上课,简直就像小朋友在练习骑单车一样.听课的人如坐针毡,浅羽只能低着头,连要抬头望着黑板都做不到.吉野停顿了好几次,想不出该解释的用语,折断了一堆的粉笔.
不过随着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小小失败,牢牢绑住吉野的紧张感也一点又一点地逐渐消除.
像是突然想起单车骑法似地,吉野快速找回以前的自己.说明之中慢慢省去专门用语,粉笔拿在手里像是在玩耍一般,吉野开始描述的不是教科书里面所写的那些句子,而是用自身语言所描述的镰仓时代.
浅羽微微抬起头来.
吉野讲的课很有趣.
伊里野几乎是入迷了.吉野的魔法带着浅羽的心飞到了数百年前的世界.那个片刻让浅羽感受到不可思议,有种灵体脱离的另一个自己,正在俯瞰着这份光景的感觉.
奇妙的光景.
战争马上要开始了.下面挤满了治安部队,学校全都意外停课,
校舍当中连一个人也没有.原本应该没有人的校舍某间教室正在进行日本史的课程.那间教室有点阴暗,窗口看出去的风景很美,有两个学生和一个老师.
流浪汉叔叔对着看起来不太擅长打架的少年,还有头发一片雪白的少女,正在讲述着好几百年前的古老世界.
午餐是吉野请的便利商店的便当.不好意思,吃得这么随便——吉野低头这么说道,说好晚餐会吃得超级丰盛,于是不知道跑去哪"A"材料,直到茅掴在叫的时间还没回来.衣服都已经干了,不过伊里野还是T桖加工作裤的打扮,在保龄球游戏当中狠狠地把浅羽修理了一顿.
浅羽终于当场倒成大字形,然后哭着求饶.
"我不行了,我投降."
不过伊里野还是笑容满面地摇头,开始把散落在走廊上的十个牛奶瓶排成三角形.
单手拿着粉笔蹲下,将新的计分表写在地上,突然发出让浅羽吓了一跳的怪声,说轮到你了快点,然后把篮球往浅羽那边丢过去.
简直跟孩子一样.
"真是,很危险耶!"
浅羽不自觉地起身,伊里野带着无敌的笑容说出叫人吃惊的话.
"你好逊.胆小鬼,真没用."
浅羽脸上浮现意外而惊奇的表情.伊里野突然害羞了起来,咬着嘴唇暗暗地错开视线,用赤脚穿着塑料拖鞋鞋尖抹着地上的白线.
浅羽惊奇的表情马上变成被打败的笑意,被打败的笑意没多久又化成灿烂的微笑.
"轮到我了."
伊里野一脸认真地不断点头.浅羽把卡在盆栽里的篮球捡起来,一边在食指上转呀转地一边来到投球位置.视线落到自己脚尖,缓缓抬起头来,对走廊前方的障碍物一一加以确认.首先前方三公尺左右有两根玉米,再隔个三公尺左右有四个水桶.用力把球扔过去,弹开障碍物虽然似乎个办法,不过四个水桶里面有两个装满了水,排在牛奶瓶前面的跳箱踏板也不好应付,要是丢得太用力球可是会弹起来飞过牛奶瓶.何况踏板上还有猫——
猫?
"有猫."
伊里野低声说道.
是猫.在牛奶瓶前方,跳箱踏板上面有猫.可能背脊会痒,正用身体在踏板表面磨呀磨地做出磨蹭的动作,然后突然抬头直往这边瞧.
"猫——"
伊里野才跨出一步想要靠近猫就绷紧了全身,跨出第二步的时候猫已经迅速转身,从体育馆门缝消失了踪影.
伊里野追了过去.
浅羽则是跟在后面.
猫似乎并没有彻底逃开的打算.虽然只要伊里野一靠近它就跑走拉开距离,但是之后会很快停下脚步,凝神观望这里的动静.体育馆到处都是地板运动的器具,猫就在器具的阴影当中一边躲藏着一边来回奔逃.你跑我追的游戏像是障碍赛一般持续进行,猫逃跑的距离则是慢慢缩短.
好不容易,猫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不在逃走.
那是黑白相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害羞,小猫躺到地面开始滚呀滚地.浅羽忍不住笑起来!
"这家伙真是有趣."
伊里野静静伸出手将它抱了起来,小猫定定凝望着伊里野,仿佛被识破什么重大秘密似地喵了一声.浅羽直到这时才终于发现——小猫的鼻头附近有片类似胡子的黑色斑点,还有流露在伊里野侧脸上深深的渴盼.
心想不妙,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我可以养它吗?"
果不其然.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
当然不行,可以想到上百个理由.
"——这个……"
望着伊里野专注的眼神,浅羽没办法再讲下去.说不行啊,现在还来得及——这个念头在浅羽脑袋闪过,他无法和伊里野四目相对,于是看者被她抱在胸口的小猫.
心里觉得不安.
被伊里野抱在怀里的,是有着猫的外形,货真价实的"现实".
"——可以啊!"
浅羽的表情突然放松.
"这间学校很大,养只小猫应该无所谓.饭就用我们的份分它一些——对了,等会来做床跟厕所,还得帮它取个名字."
伊里野露出灿烂的笑容.小猫对这笑容起了反应,像是要从伊里野怀里探出身子似地呼噜噜叫着.
浅羽仰望体育馆的天花板.
这样就行了.
自己正在做着正确的事.
维持着仰望的姿势倒转回头,背对着伊里野和小猫大步走上十步.
然后在这里停住,对看夕阳西沉的天空极力发出吼叫.
伊里野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瞪大眼睛,小猫则窜出伊里野的怀抱在附近奔来奔去.响彻了天空的吼叫声马上转为笑声,浅羽当场扭着身子继续大笑.笑到逐渐没气,回音消逝在夕阳之中,只有狰狞的笑脸还留在浅羽脸上.
仰望体育馆的天花板.
从很早以前就想试一次看看.
在全校集会上听着校长有够无聊的发言时,因为感冒体育课休息时,每次望着头顶都会这么想.划着舒适弧度的体育馆天花板,从内侧支撑的三角形构造巨大骨架.
为什么就不能爬到那里去?
实际尝试的经验就连一次也没有,但是始终保持着梦想.在听着学生会会计报告的时候,在篮球场感受运球震动的时候,总是望着天花板在脑中盘算攀爬的路线,现在实现梦想的时刻终于来临.
伊里野正在嚷嚷些什么.
攀着天花板支柱拉起身躯的时候,浅羽从背后远远听到她的声音.三角形的骨架比想象中还要多灰尘,脚只要一踏上去,球鞋鞋底就会一滑差点失去平衡.吊挂在支柱底下的照明器具虽然从下方看起来巨大无比,实际来到眼前却只有双臂环抱左右的大小而已.浅羽朝下方瞄了一眼,在高度方面没有实感,除了从窗口射入的夕阳余光之外什么也没有.想到要是摔下去也不许只似乎受个伤能了事,背脊不禁一阵发麻.浅羽像忍者似地玩着身子,用整个身躯攀住一根根骨架,朝圆拱形天花板的中心猛然前进.
"哇啊!!喂,喂喂!?这是在干什么!?"
是吉野的声音.一看过去,发现吉野就站在体育馆入口附近,用吃惊的表情朝着这里仰望.既然来到了这里,那就不能后退.浅羽对吉野笑着稍微挥了挥手,然后站上支柱拉直身躯,双手离开三角形的骨架,两手左右摊开.
缓缓地,像在走钢索似地走过最后两公尺.
到达了天花板的中心.
抓着支撑广播扩音器的铁丝在支柱上面坐了下来.或许是体育馆的地面平坦而缺乏变化,所以无法体会高度的感觉.想起来了——空着肚子听校长说些陈腔滥调的比喻,三年级女生捧读会计报告时拨着头发的动作,体育课休息每次看到罚球就诅咒他不进的事.当时只能仰望的地点,现在自己正坐在上头.
很爽吗?
也许是,虽然自己也搞不太懂.
梦想实现了,高兴吗?
也许是,不过还是连自己也搞不太懂.
"浅羽!危险啊!危险,快下来!"
浅羽笑了——
——可以啊!
这时伊里野正束手无策地傻站在那里望着天花板.吉野在中心圆圈附近来回度步,排球被他的脚一踢滚了起来,小猫拼命追逐.
浅羽微微闭上眼睛,身体向后倒,把整体身躯交付给背后的天空.满是灰尘的支架感触像滑落似地从臀部移向脚部,足踝,支撑着浅羽体重的东西终于整个消失了.
坠落.
然后正如原先所看准的一样,浅羽的身躯陷落在地板运动所用的安全起点正中央.
在弹性十足的海绵触感当中,浅羽挥舞着手脚再度大叫.听起来既像欢喜的叫声,又像野兽遭到陷阱捕获的叫声.
没问题.
自卫军和美军都没什么好怕的.
没有什么非得担心的事.
突然发现到吉野的脸出现在视野之中.以体育馆的天花板为背景,一脸呆楞的傻样正从斜上方朝自己这边窥探.浅羽把举起的拳头放下,脸上露出模糊的微笑——
"今天晚上吃什么?"
一脸傻样突然回神——
"鸡……鸡肉."

职员、警察、自卫军和美军全都没有出现,过了幸福的五天.
今天的天气真的还是很好.上午的课还有午饭都结束了,浅羽把椅子抬到走廊帮吉野剪头发.帮我剪得清爽一点,今天得到镇上去一趟——吉野是这么说的.浅羽一边动着剪刀一边问他理由,吉野却说的含糊不清.伊里野在旁边走来走去.要浅羽帮吉野剪完之后也帮自己剪."前不久才帮你剪过啊,"被浅羽这么一说伊里野生气起来,抓着吉野掉在剪发布上面的头发往浅羽那边扔.
今天的天气,真的还是很好.
纪国町的镇公所距离学校山丘走路约要二十分钟.看起来就像镇公所的朴素建筑,停车场入口附近单独停着一辆自卫军的装甲车.附近小学生每天都看不腻地跑来参观.
"喂——!不要爬到战车上面——!"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职员吗?"
吉野对着手拿扫把驱散小学生的半老男子这么问道.男子虽然狐疑地瞪着吉野,不过还是马上"嗯"地一声回答——
"是啊.我还在想说你是生面孔,你也是来疏散的?"
吉野带着笑意点头.满头乱发已经修剪得整整齐齐,工作裤像烫过似地印着清楚的折线.看看这副样子,谁也不会联想到他是个流浪汉.
吉野一边留意着剃得干干净净的后脑勺一边说道:
"这个,我听说这边有图书馆……"
"有啊,就在那边——"
男子用手指着背后的建筑!
"从入口进去右转.啊,不过动作不快点就要关了.星期六只到三点."
吉野赶忙看着手表,距离三点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吉野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立即跑了起来.
"啊,还有,就算不是镇上的人,只要拿出身份证明就可以借书!"
男子在背后这么嚷嚷,吉野挥手致意,然后跑向镇公所入口,在装有玻璃的信道上右转.真是粗心——吉野边跑边微微咋舌.平日与假日不分的生活过了太久,说得也是.今天是星期六.
往后至少得当个对星期几有概念的人.
在这五天中,吉野都用上午九点到十点这一个小时来上历史课.虽然浅羽和伊里野都听得很专心,不过吉野却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知识已经生锈.昨天去学校图书馆看过,藏书量果真彻底的不足,内容也几乎都是给小学生看的,找不到合乎吉野期待的书籍.
"我们要关门了."
图书馆管理员是看起来就像义工的欧把桑双人组,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在准备关门的时间气喘呼呼地跑进来的吉野.吉野调整呼吸,要她们给个十分钟就好,拜托他们稍等一下.
他想找回以前的自己.
吉野对欧把桑双人组不断低头,然后在书架与书架之间来回走动.把引起注意的书陆续抽出来,在目录上面扫过一边掌握内容.反正只要撑过明天的课,到了星期一就可以再来——
"——你说的小学是指成增小学?"
这时听到了欧巴桑的片段对话.吉野正要把书抽出的手停住了动作.
"是啊,我老公昨天半夜开车经过,看见下面的房间有灯,想说学校不是没人吗.结果小儿子说他也有看见."
"看见什么?"
"幽灵."
"是真的喔,他说有白发女人从屋顶往下面看.我就住在附近,感觉有够恶心."
"——不论是不是幽灵,先跟警察讲一声会不会比较好?"
"我才不要.你也知道,现在的警察动不动就是那样子啊?桐谷的事你知道吧?才去通知说养鸡场的鸡被偷,结果被盘查到三更半夜耶?我可不想跟现在的警察扯上关系,死也不要."
"不好意思,这个麻烦你."
欧巴桑双人组停下对话,直直盯着透过柜台静静把书给递过去的吉野.
只是随便换张照片,幼稚到极点的伪造证件,欧巴桑双人组却干脆地让它通过.吉野抱着借出来的三本书,用有如梦游病人般的脚步走在嵌有玻璃的信道上,从镇公所正面入口来到了太阳底下.环视周遭,亲切的扫把老头已经不见踪影.
把刚借出来的书扔到位在入口处的垃圾箱里头.
摸索口袋,找出香烟和打火机.
吉野对着天空吐出长长的白烟,然后露出明朗的笑容.
做了一场美梦.
吉野这么想着.
说到他之前的浪荡生涯,从没在一间学校停留过三天以上.再长也不过三天——这是从长年的经验当中得出的,难以动摇的最佳时机.结果自己在那间学校已经待了五天.甚至还以两个孩子为对象,做出模仿教师的行为.
已经传出那么明显的谣言,被人通报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也别妄想找回什么.
确实是一场美梦.
吉野缓缓走了出去.刚才那群小学生还是没受到教训,爬在停车场入口附近的装甲车上面,其中一个爬上车体之后失去平衡,撞上吉野踩中他的脚,已经爬上车体的同伴发出吵杂的笑声,撞过来的小学生并没向吉野道歉,而是大声对朋友反驳了什么,然后再度挑战.
吉野楸着他的衣领,硬要他面向自己,然后丢向日晒过的地面.
在装甲车上面呼啸的那群人全僵住了,被丢出去的小学生满脸鼻血地倒在水泥地上无法动弹.吉野用手一一指着在场所有人.然后低声这么说到:
"刚刚不是说过了?不要爬到战车上面."
同一时间.在和镇公所相隔不远的便利商店柜台,浅羽直盯着刚刚接过来的收据.
被排在背后有点像混混的大哥用力在背上顶了一下之后匆忙离开柜台,用肩膀推开大门逃似地走出店面.然后在那里站定,再度确认收据.
抛弃式刮胡刀真的要一千块?
伸手到塑胶袋里面把东西拿出来.和记载在收据上面的商品名称互相对照,果真没错.塑胶制的抛弃式刮胡刀,三个要价千块.只是包装上的标价贴纸贴了两层.
真是趁火打劫啊,浅羽心里想着.
自从北方情势恶化以来,都市方面的店铺几乎全都牢牢关上了铁门.这个小镇虽然好得多,不过说到确实有在营业的店,差不多就只剩下便利商店.这么一来,有人会想趁机发个"国难财"其实也很正常
透过背后的玻璃回望店内,小小叹了口气.
没办法.在这个时局里头,还能够买到东西或许就该感谢.确实不辱便利商店之王的称号.既然竞争对手不在了,现在就更是机会,这种理由不是不能理解,但是顽强地在放眼望眼去一片死寂的商店街外头持续进行二十四小时的营业,这份执念让人感到有点恶心.
浅羽把收据和包装好的刮胡刀塞进袋子里,缓缓往前走去.
口袋里的零钱每走一步就卡啦卡啦作响.往到学校以后.浅羽把装有十二万块的钱包藏在背包内袋,出门购物的时候只从里面拿出必要的部分.这样不但不会丢弃或是被偷,也不会因为输给诱惑而造成无谓多余的浪费.
不过浅羽想着——抛弃式刮胡刀三个要一千块,那还是属于无谓浪费的范围.
——噢,搞什么?浅羽你也长胡子啦?
被这么指出,四在刚帮吉野剪完头发的时候.
非常害臊.
平日的剪发用具中也有折叠式的刮胡刀,浅羽用它来剃过同年级同学的胡子,却从来没剃自己的.平常就偷偷借用父亲摆在家中洗手台的电胡刀.不过会尽可能趁着家人不在的时候快速处理完毕.
长胡子一点也不值得高兴.
不用折叠式刮胡刀是因为那毕竟是正式且正统的工具,总觉得用了那种东西,就等于承认胡子的存在还有刮胡子这种行为.为什么这种地方会长毛咧——吉野掐着长在自己乳头上的毛这么说道.浅羽心想这个疑问十分正确,然而大人常有的这种大刺刺的态度叫人讨厌.
原本打算躲到学校厕所去剃胡子,不过要是回到学校的时候被伊里野撞见,被问起"买了什么?"那可就难以回答了.也许随便找个公共厕所快速刮一刮,装作没事地回去会比较好些——就在浅羽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在连柏油都没铺的河岸道路上面的时候.
浅羽突然撞墙似地停了下来.
十点钟方向,距离约五公尺.
在草丛里头掉了一本远看色泽都很鲜艳的杂志.
浅羽就只停了短短的一瞬间.刻意将视线从十点钟方向挪开,一边用指尖在便利商店的提袋里头翻弄一边往前走.就这样走了五十公尺左右然后再度停下脚步,自己对自己说了一句.
"对了,忘记买猫罐头了."
明明就不是忘记而是刚刚想到,不过浅羽仍是一脸若无其事地向右回转,在河堤道路上开始往回走.这回没有停步,只往那个草丛稍微瞄了一下,对位于那里的杂志本尊在确认一下.
然后直接通过.
接着明明没人看见,但是难以置信的,浅羽真的还是回到便利商店买猫罐头.
过不了多久,浅羽就再度出现在河堤道路上.这回则是放慢脚步,用迷路般的动作确认周围没有人影.在眼角捕捉到那个草丛.十点钟方向,距离五公尺.
浅羽跑下河堤.
步履满跚.频频差点跌倒地走进草丛,抓着掉在那里的杂志塞进便利商店的提袋.
那是才被扔掉没多久的A书.
同一时间.吉野奔向通往学校的斜坡.被人通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说归说,修理了踩到他脚的小学生然后离开镇公所的吉野其实没那么急.一时半刻之间还不会有事,慢慢回到学校收拾行李,留个纸条给碍手碍脚的离家出走国中生双人组然后落跑也就得了.吉野是这么想的.反正总是要离开这个小镇也就没什么好顾虑——想到这里,还有时间破坏路边的自动贩卖机盗取啤酒.
然而就在留意到西边天空染上暮色时,一种毫无根据的焦虑情绪猛然间沸腾起来.
沉重到不能忍耐,连特地偷来的啤酒都随手马上扔掉.跑着跑着焦虑感更是增加,吉野先跑,很快喘不过气之后就用走的,然后再跑.穿过小镇,用拼死的模样跑上斜坡,一边挥着双臂一边穿越操场,穿着鞋子直接从穿廊门口跑进校舍.
全身汗流浃背.
凉爽的微黯让人感觉很舒适.在走廊忠言的水龙头喝水喝到再也喝不下,拖着疲惫至极的双腿,在正要爬上二楼的地方遇到伊里野.
双方无言地过了片刻.
吉野猛然浮起笑容——
"——咦,你没跟浅羽一起出去?"
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伊里野点头.
她今天穿的是制服.
手还放在装有扫地用具的柜子上面,凝神注视着吉野.
你在做什么?——吉野用视线这么问道:
"校长在走廊上便便."
这句话让不知情人的听了或许会瞪大眼睛,不过这个场合的"校长",指的是伊里野所照顾的小猫的名字.在穿廊玩保龄球游戏时捡到的那只小猫.看伊里野烦恼个没完,浅羽就帮她取名为"校长".由于是在学校这个地方捡到的那只小猫,鼻子附近又有类似胡须的黑色斑点.
"——拉在哪里?"
吉野试着环视周遭,不过没看到类似猫便的东西.
"一楼走廊,在穿廊的地方."
听到这儿,吉野心想该不会已经踩到而慌慌张张地检查鞋子背面,这才察觉自己是穿着鞋子进入校舍里.
伊里野自然也察觉到这件事.
"噢,哎呀呀.我有点慌张."
吉野迅速脱掉鞋子.虽然笑着想掩饰,不过感觉似乎怎么笑都有点抽筋,于是直接从伊里野面前转身离开.打开值班室的门,侧眼瞄了一下伊里野的模样.伊里野就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用读不出表情的眼神直直盯着吉野.
对吉野而言,这一天的来到自然不是完全出乎意料.为了随时能够逃走,平日就有留意在管理行李,用来离开小镇的逃脱路线在这时也已经勘察完毕.只要把随身对象塞进背包就能准备出发,吉野在这时思索了一下.写个纸条吧.在容易看的地方,那两人睡觉的保健室某处留个留言.吉野用鼻子笑一声,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写什么纸条.无谓的伤感,游戏已经结束了.
这时有个东西在吉野腹部底层咕噜动了一下.
背着的背包咚一声掉在榻榻米上面.
吉野缓缓往背后转身.
值班室的门就在那里.吉野想象着打开那扇门来到走廊.
想象着走往左手方向,步下阶梯来到一楼.那边有通往穿廊的门,防火墙和火灾警报器,猫便大概已经不见了.想象着自己往一楼走廊继续前进,可以看到左手边的厕所入口.前面是男用,后面则是女用.究竟在哪边?当然是女用厕所.进到女用厕所首先右手边有两座洗手台,内侧则排列了四间厕所,最后面一间的门开着.扫把可能正靠在墙上.吉野想象着.伊里野在厕所里面,把畚箕里在猫便丢到马桶里面.想象着她近乎毫无防备的背对自己,单膝立在马桶上,挺着被裙子包裹的臀部,把手伸向手把冲水.吉野继续想象着.
同一时间.从河堤道路往山丘方向的河面急速收缩,河水因此而变得湍急,前方出现一座小小桥梁.周遭全是田地和菜园,茅掴的鸣叫声倾泻在如天顶般铺盖而来的山丘绿意当中.桥的正下方有个水泥筑成的,类似洞穴的场所,除非从桥上用力探头往下看,否则是不会发现浅羽窝在洞穴里的模样.
——这里不会有问题.
浅羽就地而坐.把背脊靠向背后的水泥墙.
深呼吸一次.
从便利商店的提袋里头,偷偷拿出A书.
先对着封面足足看了三分钟.短发的女人张腿坐着, 纤细的指尖,撩拨着比基尼的肩带.
一页一页的翻阅.
封面内页的高利贷广告,封面女郎的访问,大大的字体和小小的照片混在一起,叫人躺目结舌的目录."别错过了!这里是女人表示'OK'的暗号!!"标题仿佛发育迟缓的佛洛伊德般的一小段报道,进入彩色内页的瞬间,浅羽的思维整个僵住.
的确,为什么这种地方会长毛呢咧?
浅羽翻着书页的速度微微加快.不要直直盯着看冲击感就会降低,于是故意模糊意识的焦点,试着寻找喜欢的页面.先整个看过一次,然后从后面往前再看一次.
仰躺在床上,用双臂夹住胸部的女人.
泳装褪到膝盖下面,用满身是沙的身躯噘着嘴唇的女人.
用脚卷着莲蓬头,朝背后回头看的女人.
浅羽想象着.仰躺在床上的女人爬了起来,四肢着地缓缓往这里靠近.沾满沙子的丰胸压着背脊的感触,温湿的身躯与身躯紧紧贴合,被莲蓬头卷呀卷地卷了起来.想象三个人的嘴唇凑向耳边,气息搔弄着耳朵——
——随你怎么样吧.
怎么会是伊里野的声音?
不行——
浅羽强行修正想象轨道.
不能把伊里野带入这种想象.
从很早以前就这么决定了.
浅羽专心看着彩页,拉下裤子的拉链,腰部动来动去调整臀部的位置.阳光的角度不佳,桥上斜照下来的夕阳让页面发出反光.浅羽把杂志放在下面用自己影子遮住,这回则是页面被风吹呀吹地停不下来.用一旁的水泥碎片盖住,喜欢的照片则用小石头代替书签夹住.
浅羽想象着.
三个女人马上黏了过来.
同一时间.吉野的想象在很早的地方就失去准头.不知道为什么,伊里野是把校长的大便拿到体育馆旁边的焚化炉去丢.
"拿到厕所冲掉不就得了?"
吉野突然发言,让伊里野吓到跳了起来.畚箕跟着掉到焚化炉里头.伊里野整个人回头,茫然注视近在眼前的吉野.吉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吐出颤抖的气息!
"一直——"
声音在兴奋与紧张之中整个变样.
"一直想问你,就是你那个头发.原本还以为是染的,看来不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里野并没在听.不知道吉野为什么背着背包.空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开口:
"你要去哪里?"
吉野用叫人不安的快速口吻回道:
"去某个地方.去某个地方,不会在回来.镇上已经在谣传说小学里头有人住.虽然现在还没有通报,不过说不定一小时之后就有,也说不定是五小时以后,明天以后或者三天以后.所以我得闪人了,你们最好也赶快逃走."
吉野这么说完,转身迈步往前.
伊里野拼命抓住他的手臂.原本毫无破绽,没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丝的混乱.吉野的话她连一个字也听不懂.就算听懂了也无法理解.理解了也无法接受.为什么吉野要丢下我们离开.思绪就卡这里一不也无法动弹
在基地之外应该没有半点伤心事才对.
"早上浅羽,浅羽——"
她想说的,应该是至少等浅羽回来.
在那个瞬间,吉野的侧脸涌现凶暴的力道.
吉野不留情地把伊里野甩开.
对脸部着地的伊里野瞧也不瞧.
就在吉野打算离去的时候,伊里野突然像幽魂一般爬了起来,用身体撞向背包.吉野不敌容物的重量,像被车轮压过的青蛙一般趴在地上.
"我要去通报."
伊里野俯瞰着背包低声说道.秘密基地的规矩遭人背叛的怒火在她眼中燃烧.伊里野像被怒火指使似地说道:
"我要去通报你.不找警察,而是找治安部队.通报说有间谍,你绝对逃不掉的.会被逮捕送进审讯室拷问,什么借口都不管用,就算说了真话也不会被原谅.为什么?因为你讲的话谁也不相信."
吉野缓缓起身.
背包咚一声从背上滑落.
吉野慢慢回头,然后总算正对面望着伊里野.
右边是围墙,左边是体育馆墙壁,背后则是死路.伊里野想穿过吉野身旁逃走.吉野发出像自己遭到袭击的悲鸣,本想抓住伊里野的手臂但是失败.伊里野调整姿势后再跑,吉野追着她再度发出怪声.追捕猎物的焦躁让脸下出现痉挛,伊里野在呈现视野窄化的视线当中拼命逃走的背影,让吉野有种快射精的兴奋.伊里野跳过走廊的盆栽,跑向体育馆入口想关门.门很重,要赶快关门从里面上锁,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个念头.
突然之间,吉野的脸从门的缝隙挤了进来.
眼睛泛着血丝.
嘴角流下的口水,透过门的缝隙喷到伊里野的脸上.
因为太恐怖了,手不自觉放开了门.伊里野背转身子,拼命起身往体育馆的后面逃.吉野撞开了门,脸上浮现纯然雄性的表情,向伊里野追了过去.
同一时间,浅羽也带着和吉野相差不远的表情.躲在小小的桥下,在黄昏,水声与茅蝈的声音都听不到.不时烦躁地翻着书页的确实是浅羽的左手,然而摩擦着阴茎的,却不是浅羽的右手.那是三个女人的右手,三个女人正围绕着浅羽尽情战线媚态.结局已经很近,三个女人正听话地把脚张得大开,但是中心点长什么样子却老是看不清楚,再怎么仔细看都看不见.就这点而言浅羽感到有些悲哀.
同一时间,吉野在体育馆正中央将伊里野从背后扑倒.伊里野拼命转过身躯,扭曲着脸庞,全身乱动想从晒得黝黑的双臂之中逃走.但是吉野反而享受着她的抵抗,从伊里野的下半身爬向上半身,逐步制服她的动作.脸颊紧贴着伊里野的脖子,梦痴似地反复说着:
"会破掉,衣服会破掉——"
恐惧勒紧了喉咙,伊里野连叫都叫不出声.就连住手两个字都说不出口.混乱与嫌恶压垮了她,伊里野无法说出日文.吉野抓住小小的空隙,用大腿探进两腿之间.揍他,踢他,扭动身子,每一招都不管用.再怎么闹也没办法把紧紧帖上来的吉野甩开.吉野的手伸进裙子的时候,紧贴身体与身体之间出现略微的空隙,伊里野趁机扭动左臂,使劲全力想把吉野的身子推开.
吉野发出怒吼.
吉野抓着伊里野的手腕想要挥开她的左臂,然后倒吸一口气.
感觉不对劲.
抓着伊里野的手腕,指尖有种坚硬的触感.
透过护腕可以感受到,唯一可能嵌入在伊里野手腕的圆形坚硬物体.
就在这个时候,吉野出现了决定性的破绽.
伊里野从他身子底下扭着上半身,在地板与背脊之间制造空隙.
同一时间,到达顶点,一口气喷洒出来.
浅羽在桥下、黄昏、水声与茅蝈的叫声当中发出了呻吟。
同一时间,伊里野拔出刀子,从背后,把手探到制服底下。
连看都觉得可怕的刀子,正对准吉野的左肾。



第二章  下集  再次来临的暑假
是要丢掉呢,还是偷偷拿回去?
连想都不用想,根本就不可能拿回去。万一被伊里野逮到,光想就觉得恐怖.接下来不是当场咬舌自尽,就是躲到西藏的深山里去跟羊群渡过余生.
不过说归说,直接扔在那里风吹雨打也是不妥.
浅羽最后又盯着封面看了一回,把A书藏在防波堤的水泥块裂缝里头.用掉在旁边的木版塞住洞口,为了让它不被风吹走再用石头压住.这样看起来就像"此地藏有宝物"的样子.迟早有天会被另一个人发现.
他从桥下爬了出来.
嘴里咬着便利商店的提袋爬上防波堤,伫立在河堤上面的道路,浅羽楞楞地望着黄昏的天空.
腰没力了,脑袋也跟着没力.映在眼里的风景缺乏真实感,风的动线在稻水面划出无数条刻痕,驱逐害鸟的发光胶布反射着夕阳,飞扬在风中的塑胶眼球和猫头鹰,看起来就像堵在前方的小丑妖怪.点线横过绯色的天空,想必是从世界的一头连到另一头,仿佛绵延到云端的大群蜻蜓正在头顶绕着回旋.
然后,眼前有个小小的女孩.
"呜哇!"
浅羽吓得跳了起来.但是女孩却动也不动.看似不爽地吸着鼻涕,用打量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浅羽.晒得黝黑的手脚满是擦伤,身上穿着沾有鼻水的背心以及松垮的短裤,像是刻意丢到泥把里头搞脏的小提包正斜斜背在肩上.
虽然浅羽不可能不晓得,不过说到"伊藤家的日香梨",那可是周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暴力少女.
她的本名叫伊藤日香梨,成增小学二年级,是每班多少都会有一个的麻烦人物,因为过度调皮而被人欺负.沉没、不爱干净、凶暴,必杀技是咬人,在小学生的打架里头谁先使出大车论拳谁就赢,这点她比班上任何人都要提早学到.天天在校内发生的暴力事件半数以上和她有某种关联,因此被周遭的人送上各式各样的名号,是个百分之百的问题儿童.顺道一提,她的最新名号是"踩烂金鱼的恐怖女人".
"——请……请问——"
不管怎么说,对目前的浅羽而言,伊藤日香梨就是他从桥下爬出来之后最先面临到的"他人的注视".
失落的现实感像雷击中一般苏醒.
"你是住这附近的小朋友?"
因为那份反作用力,浅羽无法默默地从那边离开.素未谋面的小女生正睁大了怀疑的眼神盯着自己.自己究竟在桥下干了什么,有种被她识破的感觉.于是还来不及思考嘴巴自己就先开口了
"我……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这个——"
这样反而更是可疑.伊藤日香梨的表情变得加倍狰狞,直直仰望着浅羽的视线往下挪移.浅羽无法动弹地伫在那里,视线继续缓缓移动,在股间的位置陡然间停了下来.
浅羽再度战战兢兢地俯看自己的胯间.
裤子的拉链没拉.
慢着,你误会了.浅羽发出无言的呐喊.究竟是哪里误会了,就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然后伊藤日香梨将浅羽研判为第一级的可疑人物."啊——————!!"
突然发出的怪声让人吓个半死,心窝被穿着拖鞋的脚一记飞踢,浅羽整个人滚倒在地.正要起身的瞬间屁股被人一踢,甩开像妖怪一般从背后紧箍过来的双臂奋力往前飞奔.
"喝——————————!!"
伊藤日香梨怒吼着追杀浅羽.不过看来毕竟追不上国中生的速度,于是从脏兮兮的提包上面陆续抓下硬结成块的泥巴,对着连滚带爬逃跑的浅羽扔了过去.距离太远无法命中,有几块就弹到持续奔跑的浅羽脚边,每次浅羽都像踩到地雷似地跳了起来.最后终于看不到他的背影,伊藤日香梨当场笨拙地转了个圈,对着黄昏的天空发出胜利的呐喊.
"呀呼——————!!"
浅羽落跑了.
头也不回地持续奔跑,在通往山泅的坡道窗半途终于喘不过气来.两手撑着膝盖调整呼吸.战战兢兢地往背后回头,在确定没有人追来之后安心地大声喘气.
接着拉上裤子的拉链.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逊到叫人想消除记忆.
咕噜噜,肚子里的冲在叫.浅羽再度开始往前走,便利商店提袋里的抛弃式刮胡刀和猫罐头发出卡沙卡沙的声音.自己原本只是在下午出来买个刮胡刀的事,现在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记忆.
总之先让脑袋冷静一下.
快点回学校去把!
若无其事地说"我回来了".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自己只是去买个刮胡刀,回程想到要给校长买个礼物,于是兜回去便利商店买了猫罐头,所以才会晚了.就这样.
要是被人问起,那就这么回答.
要是没人问起,那就什么也不用提.
步伐在空腹感的驱使之下加快.坡道的幅度变得和缓,前方可以看到体育馆的枫叶色屋顶.回去之后要先洗澡,随便把胡子刮一刮,喂校长吃猫罐头,然后再大家一起吃晚餐!
浅羽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
"啊——————"
是吉野
吉野正走在操场上.
他一个人.没见过伊里野的身影.吉野扛着硕大的背包,直直往正门走了过去.那个走法很奇妙,微微卷着身子,用力甩动右臂,左手似乎按着左脚与腹部的交接部位.
浅羽伫立在坡道正中央,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是叔叔."
他是要去哪里?
还扛着背包.
吉野来到正门,只用右臂拉开了大门.浅羽看了这一幕想起用来探测入侵者的陷阱,不过口袋里的手机却没有动静.最近习惯了学校里的生活,凡是有人要去哪里口袋都会震动实在很烦,于是浅羽在几天之前关掉了手机电源.
吉野来到正门外面.
然后在这时回头张望,确认有没有人从背后追来似地透过围墙窥伺着操场.像是舒解肩部酸疼似地用力扭动脖子,朝下坡的方向踏出第一步.
然后隔着一百公尺左右的距离,浅羽和吉野四目相对.
浅羽露出朦胧的微笑.
"叔叔!"
浅羽微微抬起右手大声呼叫.
吉野没什么特别反应.
至少在浅羽眼里看来是这样.
距离太远,连表情的变化都没办法看清楚.
接着吉野唐突地往右转.背对浅羽,用单脚上了石膏似的步伐拼了命往坡道上爬.硕大的背包每走一步就向作边倾斜,用绳子绑起的沙锅与饭盒的互相撞击声传到浅羽耳中.
他是要去哪里?浅羽再度这么想着.
顺着这条坡道再往上爬,山顶就会出现小小的空地.坡道在那里会转为下坡,顺着背面的斜坡咕溜溜往下,尽头就会出现菜天以及贯穿东西两边的四线道道路.顺着那条道路往东就能去到山脚下的小镇,不过却是绕了一倍以上的远路,把山丘整个大大地兜上一圈.
"——他是要去哪里?"
试着出声说道.
突然之间,茅蝈的叫声攀爬到意识表层.夜的黑暗已经逼近.夕阳的余霞照射不到像针山一般耸立于山丘的森林里面.听着震耳欲聋的蝉鸣,浅羽无可奈何地凝望着吉野奔走离去的身影
直到背影整个消失.
到这个时候,浅羽还是没办法掌握情况.
被山丘吹过来的风腿着往前,虚软无力地往前走.每在坡道上往前一步,校舍的角度就会跟着变化.墙上的漆已经剥落,排水管的管线就露在外头.屋顶的天线弯曲.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钱羽就只注意到这些.在正门口停下脚步,盯着剥落的告示.
"——致各位监护人——根据新法规定的未成年保护法规,本校暂时停课.至于重新恢复授课的时间,请至设于镇公所的自卫军窗口洽询."
他首度感觉到有种茫然的不安.
穿越宛如无人荒野的操场,从楼梯口走进校舍.往保健室瞄了一下,伊里野不在.将便利商店的提袋扔到床上叹了口气,这回换到家政室去瞄瞄看.伊里野还是不在.耳边一片寂静,自己所发出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挑动着神经,感觉就像得了感冒,睡得满头大汗醒来的那个瞬间,有种完全认不得自己房间的那种感觉.
喵!
回头一看,校长出现在走廊的薄暗中.尾巴晃呀晃地,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直直盯着浅羽.
"——我回来了."
浅羽叹气似低声这么说道.总算找到可以说这句话的人,觉得心安.我给你买了礼物!这么一说才发现两手空空,想不起把便利商店提袋放在哪里,校长已经从穿廊门口走到了外面.
"啊!"
浅羽追了过去.跑过穿廊举目四望,差点错过从体育馆大门门缝一闪而入的黑白条纹的尾巴.浅羽跟在校长后面,打开门口拉门踏进体育馆.
心里没有任何预期,连到办公室去挨骂的那种觉悟也没有.
结果直到最后,浅羽还是带有某种程度的茫然.从在河堤边的草堆发现A书开始,被伊藤日香梨丢泥巴的时候更是如此.
在体育馆的正中央,伊里野正坐在那里.
最后的夕阳在体育馆正中央落下一片暖意.空中漂浮的尘埃和地板上的擦痕在夕阳之中闪闪发光,把伊里野的身影像琥珀中的昆虫一般锁在里有.伊里野没有动作,只顾盯着深深插在眼前地板上的刀子,一条血丝默默从左边鼻孔滴落.
然后浅羽发现,伊里野就只穿着单边的鞋子.
不知道为什么,另一边鞋子像是在说明天会下雨似地、鞋底朝天掉在夕阳与薄黯的边缘.
无比恐怖的找碴游戏开始了.伊里野的领口蝴蝶结歪了,左手手腕的护腕被拉到手肘,上衣的纽扣掉了几颗,肩膀稍微从衣领露了出来.至于最后一点浅羽则没看见.因为伊里野是坐着所以不容易发现,其实裙子歪成九十度角.
他明白了.
要了解并不是那么困难.
吉野究竟是去了哪里?
为什么会背着书包?
为什么要拖着脚走路?为什么要右转逃走?
就在自己单手拿着A书握着阴茎摩擦的时候,在自己并不知道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吉野拖着脚逃走的背影.
整个脑子就只想到这件事.先把伊里野扶起来确认他没事——这个念头就连半秒都没出现,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全然没有这个念头.需要武器——
需要武器,不计任何代价.
回身向右转.奔出体育馆斜斜穿过,用两手撑住体育用具仓库的门.打不开,上锁了,连锁的位置都不晓得.在激情驱使下用力一撞,门从门轨上掉落,下一秒身子就失去平衡扑倒在仓库的黑暗里头.你等着瞧.浅羽立刻爬起来,视线来回张望,寻找不到目标的焦虑化成嘴里的呼喊.踢开跨栏拉开棚架,这时耳朵而不是眼睛找到了那东西.从架上摔落的金属球棒.老旧而满是伤痕的金属球棒,可以把乞丐打到脑壳开花的金属球棒.浅羽抓着橡胶脱落的握把横向一挥,装着手套的指箱就弹飞到墙上.
我要宰了他.
浅羽从体育用品仓库跑了出来,一口气跨越操场的围墙.
从茅蝈鸣叫的坡道往下面跑.
没错,那家伙是拖着脚在走,不可能跑得太远.他不可能用那双脚走出小镇,八十、电车的班次也没那么多.说不定还来得及,要是动作快点说不定还能绕到他的前面.要是看到他,就从背后偷偷靠近.我不想听理由,更不会听他求饶.进入射程距离就用力一挥,让他脑袋开花地死掉.万一没死那他可就惨了,我要把他拖回学校,五花大绑之后在体育馆监禁一个礼拜然后再杀、尸体要剥皮摆在理科教室的人偶隔壁.让他痛苦地死亡,在地狱之中后悔.装成好人的变态,这种家伙死了对世界和世人都有益.这叫天谴.对伊里野做出那种事的人绝对、绝对——
再——
再也跑不动了.
"踩烂金鱼的恐怖女人"伊藤日香梨正蹲在田忠言,撕着抓来的蜻蜓翅膀玩耍.
撕蜻蜓翅膀是伊藤日香梨中意的其中一项游戏,和用爆竹炸死青蛙一样有有趣.伊藤日香梨曾经把这游戏推荐给自己预定未来的结婚对象,同年级的管原庆介.但是那家伙实在太没胆量,只会一脸恶心地看着伊藤日香梨的示范,隔天不过在走廊碰个面就赶紧逃走.结婚的计划当然也就成空,那种男人根本就是生活白痴.每次回想到这件事,伊藤日香梨总是这么认为.
听到那个诡异的叫声,是在她正要处决第八只蜻蜓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像是养猪场的猪叫,也像半夜偶尔会从父母房里传来的叫声.伊藤日香梨从稻水面偷偷探出头来、心想要是狗或猫就一脚把它踢开,看到的却是挥着金属球棒倒在田边小路的国中生.
有印象.
是那个拉链没拉的变态.
变态的家伙拿着金属球棒来复仇.伊藤日香梨迅速趴下,匍匐前进着往能够掌握敌人背后的位置移动.有金属球棒的存在更好,因为那是胆小鬼的证明.伊藤日香梨十分明白,马上就把那种东西拿出来的家伙,其实并没有当真使用的胆量.伊藤日香梨位置一点一点靠近.来到剩下五公尺左右的地点,伊藤日香梨再度听到诡异的声音,一边保持警戒一边靠近到两公尺的地点,发现那声音原来哭声.
是哭声.
国中生在哭.
国中生趴伏着撑起两手,就像管原庆介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一样,正在放声大哭.
伊藤日香梨对疯狂发怒的国中生一点也不害怕,但是正在哭泣的国中生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伊藤日香梨就这样蹲在小路一旁,无法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要说他是来报仇,模样怎么看就是不对.光是被泥块砸到不可能气哭,更何况哭泣的国中生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
伊藤日香梨想着,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里暂停一回.算准了国中生哭声变小的时机,慎重地爬过最后两公尺来到小路.捡起掉在眼前的金属球棒,看到握把底部所写的"成增小学"这几个字皱起眉头,不过决定晚点再来追究.现在值得思考的事太多.
伊藤日香梨挺直背脊,用金属球棒敲着地面.
瘫坐在小路上的国中生往这里回头.
或许是江湖上混久了,伊藤日香梨瞬间就看穿对方眼里并没有敌意.果真不是来报仇的.
"你为什么哭?"
国中生并没有回答,浮肿的眼睛用见到神奇动物般的视线直直盯着自己.伊藤日香梨将国中生从头到脚彻底打量一番.陌生的制服,裤子上拉链拉得好好的,左手肘有大快擦伤——
"痛不痛?"
被她这么一指,国中生这才发现手肘上擦伤.伊藤日香梨看到弯着左腕,观察擦伤的国中生嘴角,在一瞬间浮现无奈般的笑容.
伊藤日香梨觉得,那笑容有一点点酷.
虽然位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国中生却没什么反应.看起来十分沮丧,又似乎什么都无所谓.伊藤日香梨到国中生的对面,为了不让他觉得烦,于是隔了些许距离坐在隔壁.特地绕到对面,是因为这样国中生就能看到自己的左边侧脸.我的左边侧脸比较上相,这是母亲在照相机前的口头禅,问她上相是什么意思,得到的回答是看起来像个美女.伊藤日香梨认为既然母亲是这样,那自己铁定也是一样.
她把金属球棒摆在一旁,轻轻将手伸进提包,抓出一只蜻蜓.
这是今天抓到最大的一只.因为硬把它塞进提包,到现在已经变得相当虚弱,不过勉强还活着.伊藤日香梨轻轻捏着蜻蜓的翅膀递给国中生.
"很好玩喔!"
国中生呆呆地盯着蜻蜓,可能是不晓得该怎么玩,伊藤日香梨决定示范给他看.先撕下单边翅膀,另一边再让国中生来撕.伊藤日香梨这么想着,捏着蜻蜓翅膀的指尖就要使力.
在这一瞬间,国中生明白了她正要采取什么行动.
"住手!"
就只是一瞬间的事.
国中生的手从伊藤日香梨手中把蜻蜓拍掉.
然后那双手顺势拍向伊藤日香里的鼻子.
伊藤日香梨在彻底的出其不意当中向后扑倒,难以相信会遭到如此唐突的拒绝.鼻孔很痒,用满是泥巴的右手一擦,发现那不是鼻水而是鼻血,伊藤日香梨整个人都发火了.国中生用好像被打倒在地的人是自己的神情,匆匆忙忙地伸手想要来扶,伊藤日香梨却把他踢开站了起来.
她一脸嫌恶地瞪着国中生.
国中生想站却站不起来.瞪大眼睛,像是碰到难以置信的东西似地僵住不动.顺着他的视线,伊藤日香梨正确嗅出对方怕的是什么.
是鼻血.
没用的家伙,鼻血有那么恐怖吗?看来你也跟管原庆介一样是个胆小鬼.稍微碰一下就哭爹喊娘,对手不在的时候就大言不惭地说要"宰了他"、"把他送进地狱",一有状况就找尽借口落跑.
连蜻蜓翅膀都不赶撕的家伙,拿着金属球棒出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伊藤日香梨体内的嫌恶化成一个字眼.坦白将,伊藤日香梨还不懂得它的正确意思.那是母亲的口头禅.是她蹲在超市停车场暗骂的脏话.对男性这个种族最顶级的诅咒用语.
伊藤日香梨没有擦拭从嘴唇滴落的鼻血,直接落下狠话.
"你这家伙根本是生活白痴."
正中红心.
伊藤日香梨冷酷地发现,自己的话造成了比预期严重许多的伤害.国中生缓缓起身,那感觉越来越尖锐.他是真的在生气.伊藤日香梨迅速拾起滚到脚边的金属球棒,不给他攻击机会地一点一点开始倒退.国中生一看,突然露出把对方当成小傻瓜似的微笑.把对方当成小孩的攻击,无法看破的作战,怎么看都很厉害.
"你妈妈会担心的.快回家把."
这句话被原封不动地奉还.
"你还不是一样?"
确认已经拉开足够距离之后,伊藤日香梨转身跑开.金属球棒的头部在地面拖拉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
于是浅羽一个人,被留在黑夜的入口.
——伊里野……
呆立在小路上的浅羽终于回神,走上通往学校,又长有暗的道路时,东成增警署已经接到了匿名电话.说是以外停课中的成增小学里 ,有男女两名离家出走的国中生正非法拘留,出面关切之后突然被他们袭击,希望警方能够尽速加以逮捕.打电话的人根据声音推测中年男子,对于应对署员的质问一概不予回应——
"女生的头发是白色的,名字叫伊里野,拿刀砍我的人就是她."
说完之后就挂断电话.
根据自卫军情报战四课的记录,这通电话的通话时间是由十八点三十四分0八秒,发讯来源是设置于成增町三国巴士站的电话亭.根据声音分析判断得来的通报者特征,是以日文为母语的男性,年纪四十到四十五岁,身高一六0到一七0公分,消瘦型的右撇子,有轻度的反面咬合,上颚齿列右侧的第二犬齿、犬齿、第一小臼齿有单一或复数的缺齿,出生地是中国.山阴地区,成人后有极大可能是在各处辗转迁途,最终学历则是大学以上.
根据情报战四课窃听系统之前所收到的指示,这份情报是以最优先顺围送往美国空军.时间就在匿名电话挂断之后短短的七分钟,也就是十八点四十一分的时候.
另一方面,东成增署针对这件事,则是毫无反映地搁置了一个多小时.就像愚蠢与贫穷总是在同一时间来临.东成增署最近也是被不分昼夜的夜作局与误报弄的焦头烂额,所有读匿名电话全都得了冷感症.再加上东成增署经验丰富的警员大多被派去进行都市区的警备任务,所以人手缺乏到连日常业务都快要难以应付.不过就算东成增署对这通通报电话认真地加以实时处理,后续发展其实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伏见恭辅巡查是个爱骑自行车,性情木讷的好男人,因为经验不足的关系没有被编入警备派遣组队,而是以吸收经验的方式被编进留守组,过着连要睡觉都找不到时间的悲惨二十一岁独身生活.十八点五十八分,伏见巡查在茶水间喝着像泥水煮沸般的咖啡,听了通口班长的报告之后,脸色突然为之一沉.
"——那通电话真的就只是恶作剧电话?"
通口班长在意想不到的反应之中露出不解的微笑——
"噢,噢噢噢.稍等一下——"
"不是白发幽灵?对方说是离家出走的国中生?"
"哪来的幽灵.喂,伏见,难道你有什么线索?"
伏见心想,倒也不是有什么线索.伏见心里有点儿犹豫,不晓得该不该说.说了说不定会被嘲笑,或许会被当成走不出学生时代的菜鸟或是傻瓜.
"——你不知道成增小学有幽灵的事?"
通口班长摇头,伏见心想也对.除非整天在镇上晃来晃去听些有的没的杂事,不染不可能听到这种消息.
"——有传言说成增小学出现幽灵.说有个白头发的女人,只要到了傍晚就会从校舍的屋顶往下面看."
通口班长并没笑.
他听懂了伏见巡查没说出来的话."成增小学"加上"白头发的女人"——匿名电话与传言之间的微妙符合确实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是打电话的人断言白头发女人的身份,是离家出走的国中生.让人觉得仿佛是实际确认过后才说出的台词.
"——哎呀.哎呀呀,不对不对,毕竟还是恶作剧电话."
不过通口班长这么下了结论.
"也是啦,听到意外停课的学校有国中生居住,我就觉得有道理.因为学校里面既有水又有电,对离家出走的小鬼来将是个方便的栖身之所.不过被人拿刀子砍就太夸张了."
"怎么说?"
"你想想看嘛.这事如果是真的,那他为什么不打110或119为什么还要特地去翻电话簿查电话号码,直接打到我们警署?就是因为不想被人反侦测到自己的所在位置嘛!为了不想把事情搞大啦!原因是什么?因为他只是在恶作剧咯!"
是有可能,伏见巡查心里想着.
十九点二十三分,伏见巡查说要出去巡逻,顺便把岸谷课长送到以外对策指挥所.岸谷课张在停车场下车之后粗暴地甩上车门,连句"辛苦了"都没说,伏见巡查将巡逻车做U字形回转,在助手席上面绷紧着脸的权藤巡查就开始抱怨课长.什么随便支使别人啦、宽以律己严格待人啦、狐臭死了啦、拿卡拉ok麦克风的时候小指头会翘起来啦、在员工旅游的宴会上对女服务生袭胸被k啦.巡逻车绕到成增小学所在位置的山丘脚下时,权藤巡查还是抱怨个没完,已经懒得继续附和的伏见巡查试图换个话题——
"——喂,权藤,白头发女人的事你知不知道?"
"啥?"
权藤巡查不解地回答.伏见巡查把匿名电话那件事还有成增国小的幽灵故事当成有趣而又古怪的事讲给他听.
"——通口班长说是恶作剧电话.如果真是那样,年纪一大把了还打那种电话给警察,真不晓得会是什么样的家伙."
或许是策略奏效,权藤从刚才就闭着嘴一直没有说话.老半天才蹦出一句——
"——对了."
"啥?"
"我都忘了.成增小学正在意外停课."
"是啊."
"就算不是,这个时间也早就没人了."
"对啊."
"那刚才我看到的灯光又是怎么回事?"
伏见巡查把刹车踩到底。
轮胎在水泥地面留下车痕,巡逻车在春日部农道外围顿了一下似地停车。伏见巡查走到车子外面仔细观察,成增小学所在位置的那座山丘轮廓正耸立于暗夜之中,此时显得特别的黑暗。完全看不到一似灯光。
"在哪里!?"
权藤在助手席上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噢,我看到的时间,是比你讲话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
"你确定你有看到!?"
"被……被你这么一说——抱歉,说不定是车灯的灯光."
伏见巡查躬着身子望向助手席.权藤巡查在脸上写着"就当什么也没瞧见,咱们回去吧"的字眼.把匿名电话和幽灵的传言扯在一起,话将太多就造成了反效果.钱藤巡查最怕这种幽灵事情.
"喂,绕过去看一下."
伏见巡查这么说着,然后像要制住对方的大胆怯似地浮现坚强的笑容.
权藤巡查挪开视线,叹了口气,一度准备伸向无线电麦克风的手就此放弃.不需要特别联络.因为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况且时间也不会太久.只要在校舍周围兜个一圈伏见应该就会服气了吧?事到如今实在后悔自己的多嘴.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山丘上面看到灯光,权藤巡查已经越来越不确定.很可能只是看错,不然就是车灯的灯光.事情一定是这样.
"——受不了……"
权藤巡查用不耐烦的声音这么说道:
"你也太热爱工作了吧?"
我没被怎样,只有被他抱住推倒而已,用刀刺向他他就溜了.
伊里野这么说道.
说是这么说,不过伊里野却抱着膝盖坐在体育馆正中央,始终动也并不动.笼罩在伊里野身上的光晕从夕阳转成星光,校长的眼睛在周围的黑暗之中闪着光芒来回移动.浅羽心里想着至少把体育馆灯光打开,但是却找不到开关的位置.
于是取而代之地,把保健室的灯光打开.
将之前买来放在杯装炒面从床底下拖出来,在热水壶里面装水.
"——肚子饿了吧?"
浅羽对着体育馆入口,伊里野应该存在的那片黑暗出声呼唤.
然后直接背对黑暗的入口,在穿廊地板上坐下,将加了热水的两碗杯面并排放在一起.
这是蟋蟀鸣叫的夜晚.和伊里野玩过障碍物保龄球的走廊散落着牛奶瓶、篮球还有跳箱的跳台.帮吉野剪头发用的椅子也还摆在那里.水蒸气从盖子缺口冒出来,杯装炒面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某种供品.
注入热水之后三分钟.
心想要是再过个三分钟世界就会灭亡,那有多好?
管它是核弹火眼还是亚当斯基型UFO,是什么都好.浅羽不会说什么希望自己能够独活之类的孬词.这世界原本就是在某种错误之下诞生的,为了难以置信的无谓理由而灭亡倒也无所谓.
听不到脚步声.
"我没被怎样."
心脏扑通一声.
浅羽往背后回头,在黑暗的入口见到单手持刀,低垂着头的白发幽灵.
我会被杀.
在那个瞬间,浅羽真的这么觉得.准备要逃跑的脚绊了一下,差点一屁股跌在摆放于地面的杯面上头.幽灵来了,为了惩罚自己躲在桥下做出"不可告人"之事,白发幽灵拿刀杀过来了——
伊里野悬浮在黑暗中的白发,看起来就是这么脱离现实.
"是真的,就只有被他抱住推倒而已."
伊里野带着十分受伤的申请,用回避似的眼神这么解释.已经软脚的浅羽急忙起身,用敷衍的笑容对着黑暗装出明朗的声音.
"啊,吓我一跳.那种事就被别了."
伊里野把刀子插回背上的刀.果真没什么幽灵.眼前是嘴角沾着干掉的鼻血,穿着袖口裂开的上衣服,不肯和浅羽视线相对的伊里野.
浅羽在口袋里摸索,拿出从保健室取来的安全别针别往袖口的裂缝.在水龙头下面把手帕弄湿,帮她擦去沾在嘴角的鼻血.结果新的鼻血又滴下来,于是用携带型棉纸撕成长条把鼻子塞住.只要先帮她做点什么,就不用急着找话来说.
浅羽把杯装炒面递给她.
伊里野接过杯面,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浅羽端起自己的杯面,将热水哗啦啦地倒进附近的树丛.伊里野看了之后战战兢兢地加以模仿.隔着难以言喻的距离,在浅羽右手边对着树丛缓缓将面碗倾斜.节奏不同的两股水声穿透黑夜,就在浅羽觉得仿佛是在进行双人秀的瞬间——
呀!
听到惨叫声回头的时候,一切事情早已经发生.
面条从伊里野的碗中掉了出来,挂在树丛的树枝上面冒着水蒸气.
"——啊,这个……"
你在干嘛啦,笨蛋.要是浅羽这么说那倒还好.
"我……我的分你一半."
就是这句愚蠢的发言扣动了扳机.时间开始向前移动,伊里野的脸一点一点地扭曲.牢牢端着杯面的双手猛然使力,弯成へ字形的嘴巴溢出拉得老长的哭泣声.浅羽局促不安地在周围兜着圈圈,说出来的话却造成了火上加油的效果.抱歉,是我不对,要是我有叫你按住盖子就没事了.保健室里面还有买来放着的杯面——
伊里野说了些什么.
但是被哭声打断,无法形成有意义的句子.伊里野一直一直痛苦地吸气,好不容易才在哭声与哭声的缝隙之间捕捉到她不断重复的那个句子.
这回听得十分清晰.
"原本想用刀杀了他的."
浅羽想着,结果自己还是没有半点决心.
撞开体育仓库的门,橡胶剥落的金属球棒重量,在黄昏的坡道上始终紧追不舍的茅蝈鸣声.不想听他乞怜或是求饶,只要进到射程距离就用力一挥,把他拖回学校五花大绑在体育馆监禁一个礼拜——
明明什么也办不到——
"那家伙说我长胡子了."
还没来得及思考,嘴巴就先自己动了起来.
浅羽甚至过了半晌,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所以才想去买刮胡刀,便利商店就有在卖.为了省钱,买了最便宜的抛弃式刮胡刀.需要泡沫就用肥皂,还可以一直刮,刮到它不能用为止.三个一包拿去结帐居然要一千块."
什么跟什么啊——
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后来在回学校的路上想到——既然难得来到镇上,就给校长买个礼物回去.于是向右回转,回到便利商店去买罐头.好像是叫什么玉米片的特价品,所以才会——"
所以才会——
要是再说下去,浅羽会很想死.浅羽很清楚自己脸上正浮现出一抹傻笑.他发现伊里野最好是不在现场.全是自己害的,浅羽对自己这么自言自语.
"所以才会——"
"浅羽——"
伊里野仰起脸来,回头望向背后的黑暗.
在那视线的前端,有红色灯光正照射着紧靠体育馆背后的成排树木.
浅羽很快就发现那是警车的闪光,甚至连车子的引擎声和门的开关声都能听见.在找不到半户人家的高地之夜,隔着校舍与操场有人偷偷靠近的感觉很容易就传了过来.
是警察.
警察来了.
咒缚在一秒之间解开.浅羽扔掉杯面在走廊跑了起来,受尽惊吓的脑袋拼命转动.虽然很想立刻拉着伊里野的手往外逃,但是总不能抛下所有行李.
装有十二万元的背包.
要是不带着它一起逃,可以想见的结果就跟当场被捕没什么差别.
浅羽跑向一片黑暗的走廊,发现自己忘了关掉保健室的灯,觉得很想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浅羽冲进保健室,从床底下把背包拉出来,背包轻到叫人觉可悲,但是也没办法,现在哪有时间收拾行李,只要侧边口袋里的十二万还在就行.其他的零碎物品就只有全部放弃.奔向窗边从窗帘隙缝往外偷窥.看到警车灯光照亮高地的黑暗,瞬间还以为整间学校都已经遭到了包围,事实上却只有正门前面停了一辆巡逻车而已.周围有类似警官的人影在移动,正确人数并不确定.浅羽决定不再回头把保健室的灯关上.现在再这么做只会加倍引起警官的注意.
"伊里野!"
回到走廊上一看,伊里野却不知道为什么硬是要留在那里.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来回望着周遭的黑暗——
"——校长呢?"
浅羽心想.她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现在哪有时间关它啊!?要是再不快逃,我们可就——"
"我不要!"
事实上伊里野也有可能不是当真.消耗殆尽的精神追赶不上情势的急剧变化,于是变成无法清晰思考的状态.
"把校长带着!我要跟它一起走!"
浅羽觉得快要抓狂了,心想要不要K她两三下?如果这样能让伊里野动起来,浅羽说不定会这么做.然而伊里野眼中倔强的光芒并不是甩她两、三个耳光就与办法消失,况且就连这么样一点时间、如果浪费掉了都还是可惜.
"——好把,我会把校长带着."
浅羽用双手抓着伊里野的肩膀,在间隔不到五公分的距离这么说道:
"你先走.绕到体育馆后面,沿着围墙从后门出去.直接爬上森林里那条崎岖不平的步道,从到地对面爬下坡道回去镇上.无人车站的位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就在那里会合.我晚点就来,绝对会把校长!"
浅羽让她向后回转,在她背上推了一把.伊里野一阵踯躅似地举步往前,或许是对自己一个人逃跑突然间感到不安,于是站了老半天不肯走开,回头望着浅羽.浅羽放声大叫——
"走啊!!快跑!!"
伊里野的身影从体育馆后门消失.
警车的灯光持续照亮着黑暗.警官们的声音从校舍对面一点一点地传来.最后一次见到校长是在体育馆里头.浅羽奔向黑暗的入口,将沉重的拉门劲可能小声地关上.
——绝对会把校长带到!
当然是骗人的.
至少可以确定,自己完全没有冒着被捕的危险前去寻找校长的打算.只是不这么说伊里野不会接受,况且自己一个人总是有办法可以逃走.剩下的问题,就是在和伊里野会合时要拿什么借口来搪塞.在这样的黑暗之中要想找出一只猫,这种想法本来就有问题.
——三十秒.
不过浅羽至少要做个样子,稍微找一下.以三十秒为限,这样就已经够危险了.找个三十秒,要是还没找到那就放弃——就在这么想的瞬间,有个温热的物体从浅羽右脚掠过.
"呜哇!"
喵!
是校长,校长正用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浅羽毛拼命伸手往前,校长却被他那急切的动作吓到迅速转身.
"喂,校长,过来这里——'
声音在焦虑与紧张之中开始颤抖.在习惯了黑暗之后,眼前朦胧浮现的是校长在大约五公尺之外之外舔着自己尾巴的身影.浅羽小心地靠近,想要迅速把它抓住,结果再度失败.校长无声地穿过体育馆跳上舞台,用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盯着这里留意浅羽的动静.
或许以为浅羽正在跟它玩捉米藏。
耳边传来警官的声音.
距离并不太远.
时间已经超过三十秒、该放弃了、快点逃走,理性正在大声呼喊,校长原本就是这附近的野猫,只要把它留在这里,铁定过了三天就会把我们俩的事彻底忘记——
浅羽颓坐在黑暗的正中央.
放下背包把拉链拉开.
自己正在犯下可怕的错误.何必坚持这种没意义的事.要是自己被抓,伊里野过不了多久也会走上同样的命运.不过是一只猫,就把它扔了马上逃走把._浅羽将这样的念头从脑中驱逐出境。闭上眼睛用力深呼吸。不能让校长发现肚子里的杀气。
浅羽开始做出摸索背包的动作。
校长一定正饿着肚子.像这样把背包弄的卡沙卡沙响,或许会以为有吃的而靠过来.要是真的有食物就好了,要是此时此地有今天才买的猫罐头,校长自然而然就会因为气味而靠过来.那个装有猫关头的便利商店袋子,究竟被自己摆到哪里去了?
耳边传来警官的声音.
位置已经非常接近.伏见、权藤——甚至还能听到他们彼此大声呼喊名字的声音.
这时在视野角落里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是校长正在靠近.心脏像不属于自己似地拼命猛跳,浅羽用吃奶的气力忍住想要抛开一切逃走的冲动.校长正在缓缓靠近.
这时在背包里头四处翻弄的指尖摸到的事实胡乱揉成一团的脏袜子.
浅羽用指尖抓着袜子,把它从被包里拿出来,轻轻放在地上.
校长闻着味道靠过来了.浅羽伸手它也没有逃走.在确认袜子味道的校长脖子底下轻轻抚摸.
然后直接捏住它的颈项.
呜喵喵!
两臂被它一阵乱抓.不过浅羽并不在意,硬把校长塞进背包拉上拉链.把背带扛到肩上,就在直起两脚准备起身的瞬间背后传来体育馆入口大门被人拉开的声音.
"哇,有了!别跑!权藤,人在这里,权藤!"
往前奔跑.
硬底鞋的脚步声和闪光灯在灯光朝着背后逼近.浅羽在被人追赶的恐惧之中渗出了眼泪.往舞台两边的狭窄信道飞奔.右手到第三个门把,总算顺利转开了.浅羽奔了出去,反手按住门把将它反锁.泛着汗臭味的黑暗,塞满柔道服与剑道护具的架子,转角弹起式的小玻璃窗.
浅羽捡起掉在地上的木刀,用全身力量敲向玻璃窗.
"喂!开门,把这里打开!权藤,你绕到外面去!"
警官正在反复用身体撞门.要是对方真的想把它撞破,这门可是撑不了多久.用木刀无法彻底破坏挡路的窗框,于是拿起那边的铁椅用力一对.
窗框终于裂开,连着铁椅一起掉到了外面.
浅羽将背包从少了窗户的凹洞丢到外面,接着缩起自己的身躯.肩膀勉强通过,这回却是腰部卡住.心里正担心会不会就这样卡住无法动弹,拼命摆动手脚的重力却突然消失了,一回神已经趴在体育馆的后面.捡起背包往前跑,就在准备奔向操场的瞬间,和绕到体育馆背后的警官差点正面相撞.浅羽发出了惨叫.
接下来发声的事就跟初次遇到吉野的时候一模一样.那究竟是惊恐之下的惨叫,还是试图威吓的呐喊,就连浅羽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警官却为之怯步.被从黑暗之中突然冲出,身份不明的某人大声呦喝,于是产生了对方是健壮而凶猛的怪客错觉.
结果就是这片刻的疏忽分出了胜败.
浅羽大步甩开紧跟在后的警官,穿越操场,一口气跨过围墙来到了坡道上面.心想往下面会比往上面要来得好些,就在朝有右手方向回转的时候,停在正门口的警车车头灯光射入了眼帘.
警车的车灯转为强光.
不过这也是恐惧之下产生的错觉.事实上警车里面并没有人,亮着没关的车头灯看起来像转为强光其实也只是误会.然而浅羽却认为那里有第三名警官,正把警车猛然加速准备追赶自己.
浅羽认为只有往没路的方向逃.
于是在三步之间穿越坡道,踩着安全围栏,往一片黑暗的森林跳了进去.
浓密的树枝拍打着全身,无尽的冲击与绿意的气息让人无法呼吸.浅羽沿着森林的侧面往下滚落,感觉像是被人放进洗衣机翻搅一样,拼命把背包抱在胸口护住校长.
一回神,自己正从深深的森林底部仰望夜空的星辰.
身体正陷在斜斜沿着斜坡建造的水泥材质水沟里头.宽度和深度大约都有一公尺,底部积了厚厚一层落叶.森林里的黑暗无边无际,从头顶淋下的是如豪雨一般的虫叫声.用手在身上摸索,确认有没有受伤.痛得最凶的是左边太阳穴稍微往上的位置,用手一摸,冒出一个叫人想笑的大舯包.感觉好象晕厥了一会儿,不过没什么记忆.
抱在胸口的背包被猫一阵乱扯.
把拉链稍微拉开一看,校长就探着头出发.神情有点呆楞地环视周遭,用仿佛在说闹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表情定定望着浅羽.
浅羽无力地笑了.
幸好背包没事.原本只是胡扯,不过校长也真的获救了.顺利逃脱警察的保卫.结果是万事OK——浅羽从深深的森林底部仰望夜空,感受到奇妙的心安.突然放松让人忍不住想要跟着睡着.浅羽抵抗着睡意勉强起身.
最先感受到的可以说是一种负面的歧异感.
不可能有这种事的感觉.
浅羽曾经有过自行车在学校停车场被偷走的经验.当时的事直到现在都好记得一清二楚——自行车不在原本停好的位置,从停车场的这一头仔细找到另一头还是没瞧见,怎么找都找不到.虽然觉得有可能被偷,但是大脑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向右回转回到社团教室,问晶穗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自行车,"自行车被偷了!?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又差点迟到忘记锁车?你白痴啊!?"虽然被骂成这样,浅羽终究还是无法接受这个那个事实.
用手摸索背包,打开侧边口袋的拉链,把手探进里面.
背脊开始发凉.
该有的东西不见了.
找不到装有十二万的钱包.
拉链拉得好好的.掉在什么地方的可能性为零.伊里野把钱包取出忘了放回去的可能性也很低,因为伊里野将管理手上金钱的工作完全交给浅羽,同时她也部回自己一个人去买东西.钱包就放在背包口袋,每次只取出必要部分的金钱,这是和伊里野之间早就约好的事,况且自己去买刮胡刀的时候,钱包还好端端地放在口袋里面.
校长盯着浅羽喵了一声.
无法接受这个状况.
大脑拒绝这个事实.
装有十二万的钱包,被吉野偷走了。
于是浅羽整个人无法动谈。只能躺在深深的森林底部,仰望夜空的星辰.
"错不了,有人住在这里."
伏见巡查回到了正门.把在穿廊捡到的炒面碗拿到眼前晃呀晃地._
“住起来想必很舒服吧?在家政教室吃饭,在值班室洗澡,在保健室的床上睡觉.时间不只一两天,除了刚刚那家伙之外一定还有别人.头发染成白色的女生想必就在其——喂,你在干嘛?"
没有回答.
伏见巡查试着绕到警车的对面.驾驶座的车门开得大大的,权藤巡查正右脚搁在外头坐在座位上.手正摆在无线麦克风上面动也不动.
看起来简直就像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伏见巡查心想着是在搞什么鬼.
"喂,权藤——"
在他将帮上粗鲁地稍微一撞,权藤巡查的上半身就往前方倾斜。额头顶到喇叭,长长的喇叭声响彻了深不见底的暗夜.一条口水从没有合上的嘴角滴落.
"权藤!?喂,你怎么了!?"
伏见赶忙将权藤的身躯按回到座椅上面.摇他肩膀,拍他的脸颊都没有反应,一边心想着不可能一边正要确认他的脉搏——
"不要紧,他只是睡着而已,想必很累了吧."
有名男子在他背后.
是个生面孔.
身上穿着仿佛快要没入黑夜的黑色服装.
"我是自卫军情报战的野上."
听到自卫军的名号,伏见巡查忍不住肃然起敬.但是——
"你……你把权藤怎么样了?究竟——"
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之间,有车辆的车头灯在自称野上的男子身后亮起.伏见巡查在刺眼的光线之中扭曲着脸.野上的背后停着白色厢型车.不知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地上冒出来的,伏见巡查发现在周围黑暗中有着好几名身穿类似黑色服装的人.
"你有看到白发女孩吗?"
付见巡查在唐突的质问之中为之一楞——
"不,倒是没有亲眼看到,这个——"
"抵达现场的时间大约是几点几分?"
追赶不上质问的速度.无法马上回答.
"——大概是八点左右,不过——"
"当时天鹅座是在什么位置?"
伏见巡查凝视着白光中的身影.
这男的究竟是什么身份?
"电视播放结束的杂音似乎在对你说些什么,是不是曾经有过这种感觉,你住的单身公寓过去有没有出现过自杀的人?1到30之间共有几个质数?你认为MK ULTRA许画一共和多少种外星人有关?"
伏见巡查连一题都答不出来.男子也没有等他回答.
"你有没有做过整个都市大停电的梦?红绿灯的第四个颜色是什么颜色?'心脏在铝包装下不会受到六角电波影响',你对这样的句子有没有印象?你认为课长的女儿出生于哪个星球?我也算看过不少丑女,不过长成那样要是被美军看到铁定会被抓走.仙女座出生的应该是美人,但是前阵子来送便当的时候——喂,伏见.喂,你有没有在听啊,喂,伏见!"
车头灯十分刺眼.
肩膀被人粗鲁地一撞.和对面来车在短短的距离之中擦身而过,前方玻璃再度映出春日部农道的黑暗.自己正坐在由权藤巡查负责驾驶的警车助手席上面,看来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打起了瞌睡.
"呼……——呼啊,不好意思."
"你没事吧?最近是不是都没好好睡觉?"
伏见巡查揉着两边太阳穴发出呻吟.有种自己刚刚还握着方向盘的感觉,不过或许是在做梦.混乱的记忆碎片化作连自己都不懂得原因的质问,从嘴边拖口而出.
"——你用无线电联络了吗?"
权藤巡查露出诧异的神情——
"要联络什么?"
"——不,没事."
"喂喂,你振作点行不行,热爱工作也要有个限度,不然身体会搞坏的."
应该是累了吧,伏见巡查这么认为.
"回到署里稍微睡一下.道场是不是还铺着棉被?"
"噢——对啦,就这么办.课长要是回来我会帮你说话.真是的,课长自己怎么不来睡睡道场的棉被.表面上说要'战争接近加强警备',其实还不是每天回家睡觉——"
又开始讲课长的坏话了.伏见巡查一边随口附和,一边将视线移往旁边的车窗.成增小学所在位置的高地正沉没在黑夜的另一端.没有半点灯光、一片黑暗的轮廓正随着警车的移动徐徐变换着角度.就在这个时候——
"——对了."
想起来了.
记忆整个串连了起来,感觉就像是好不容仪想起之前忘掉的电影明星名字,脸上忍不住露出扭曲的笑意.驾驶座上的权藤巡查有点惊恐地望着自己,伏见巡查顺势开始说话:
"喂,权藤,你知不知道白发女人的事?"
浅羽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无人车站的名字叫做"柿沼站"
挂在车站入口正上方的广告牌,用不起眼的黑体字大大地这么写着.还挂了写有"欢迎来到成增町~绿意与清流的小镇"的布幕.初次来到这个车站的时候完全没看到这些东西.
当时他对车站、小镇的名字毫不在意.
人口旁边的电话亭荧光灯正随着啪叽啪叽的声音在闪烁.伊里野就在一旁环抱着膝盖,荧光灯的灯光映照着白发,在光影与光影闪烁的黑暗空隙之间留下残影.
一把火冒了上来.
为什么偏偏待在那种醒目的地方?看是车站建筑物里面还是厕所里面都好,停在那边的车子暗处也可以.为什么就不会想躲一躲?要是不一件件事逐一交代,难道就什么都不会做?
浅羽直直走向车站入口.
听到脚步声,纯白色发旋的头颅猛然往上抬.伊里野像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被人发现似地慌慌张张站了起来.浅羽不发一言,也没有停下脚步.
对伊里野的方向瞧也不瞧,直接将装有校长的便利商店袋子扔了出去.
校长一惊之下在袋子里拼命挣扎,伊里野接了半天才勉强把它接住,楞楞地呆站在那里.不过浅羽并不看她.穿过车站入口,从只有两台的车票贩卖机前面直接通过.穿过剪票口就是往南的铁道,跨越栅栏像模型似的小小平交道,就来到了有昆虫混杂其间的光线所映照着的狭窄月台.
不过浅羽却在这时候右转,踏上往南的铁道.
伊里野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一向没有表情的面孔在不安与混乱之中剧烈扭曲,变化了濒临啜泣的神情.浅羽究竟在生什么气?为什么不跟自己说话?为什么要丢下自己直直往前走?浅羽——好几次想要开口叫他,却每每失去勇气而低下头来,伊里野一边被路石绊着脚一边拼命在浅羽背后追赶.
铁道仿佛无边无际地延伸到黑夜的尽头.
然而浅羽还是没回头.只要在染成铁锈色泽的路石与枕木上踏出一步,宛如孤岛的月台灯光就输给眼前的黑暗,朝着身后倒退.伊里野的脚步声不论怎么走都还是跟随在后,对此刻的浅羽而言纯粹只是沉重的负担.
既没有钱,也没有方向.
但是与其蹲在这里抱着膝盖,还不如借由无处可发泄的愤怒,让自己一直走到死为止.浅羽想要尽快离开这小镇,想要尽量远离充满精液气息的记忆.夜风吹起,在右边脖子留下类似抽筋的感觉.试着一摸,发现将虫挖出的伤口纱布已经剥落.最后一次在保健室更换纱布,又是几天之前的事情?
浅羽把纱布剥下来扔掉.
尾随在后的伊里野将夜风吹送的纱布压在枕木上头,把它接住.然后站在铁道的正中央,把从袋口探出头来的校长紧紧抱在胸口,露出近似悲鸣的眼神.望着浅羽不肯停留的背影,再也找不到举步往前的勇气,无法理解为什么浅羽要对自己这么冷漠.能够想得到的只有一件事——
"我没被他怎么样!"
浅羽停下脚步.
伊里野紧紧捏着纱布呐喊.不想被浅羽讨厌,是她心里唯一的念头.
"是真的!我根本、根本、根本就没被他怎么样!"
浅羽用力闭上眼睛.
裂开来了.有种鼻血喷溅眼球飞出来臼齿碎裂的感觉.他不想回忆起吉野.很想动个脑部手术消除记忆.意思是说全是自己的错?一个连鼻血都不能自己擦的家伙,为什么非得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撕裂伤口?
自己所做的事是对的.
浅羽之前一直对自己这么说.因为伊里野的以来叫人自豪,同时在不断责备自己没用的内心深处,甚至有种自己正在为一个女孩流血赌命,自己比其他人都还要高尚的那种感觉.
自私到叫人想吐.
只要是对的就无所谓,难以想象的狭窄视野.只要能够往前一步,是不是自命不凡就不用计较.要是用美工刀插入脖子的卤莽行为能够成就事情,这世界就不可能存在任何不幸.
"很抱歉,我就是缺乏生活能力!!"
再也撑不下去的.
浅羽回头望着背后,对着在黑暗之中更显苍白的白发呕吐似地说道:
"反正我就是个笨蛋、色狼、只会出张一嘴的胆小鬼!!你要是有意见,那就找个更可靠的人跟着他走啊!!要是不一一交代你根本就什么也不会做,事情一不顺利你就把帐算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真是够了!你不要跟着我,我不想再看到你那张脸!!"
浅羽心里想着,我总算说出口了.
舒服到叫人想要颤抖.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守护,再也没有守护的心情.一方面有种仿佛体重消失般的解放感,一方面觉得事到如今才由自己亲自结束愚不可及的希望,就像将捡来的A书丢在桥下般地悲伤.
于是伊里野被摧毁了.
那是瞬间发生的事.
抱在胸口的便利商店袋子,啪的一声掉在铁道路石上头.
伊里野脸上浮现扭曲的笑意.不久之后,失去血色的嘴唇发出既不像哭声也不像叹息声音,声音立即转为不像是人类的尖锐叫声,伊里野用两手抓着白发,纤细的指尖带着神经质的力道,白发被一撮一撮地拔了下来.
浅羽倒吸了一口气.
手足无措.初次目击到伊里野的自残行为,浅羽感到无比的恐怖.一方面觉得就算按住她也无法阻止她的动作,一方面在这个时间点上,赌气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在那样骂了一顿着后,浅羽并不想自己随便出手,这是实话.
然后,尖锐的叫声突然中止.
伊里野当场瘫坐在地.
校长从便利商店袋子的袋口探出头来,用疑问的眼神持续观望事情的发展.浅羽终于往前.别闹了,我已经懒得照顾你了——脸上摆出这样的表情,缓缓向伊里野走近,伸出右手.
在那个瞬间,有什么东西从视野之中斜斜划过.
那个瞬间究竟一连串发生什么事情,浅羽完全没办法掌握.身体四处都有受到冲击的感觉,右手手背也感觉到尖锐而灼热的物体.一切全是在瞬间发生,瞬间结束,一回神才看到手里拿刀伫立在铁道中央的伊里野,还有用无比狼狈的姿势,倒卧在她脚边的自己.
最先意识到的,是在嘴里扩散开来的血味.
接下来则是准备起身而用右手扶住铁轨的时候,那种滑溜溜的触感.睁眼一看,右手手背从拇指根部到小指根部被划开了一条直线.伤口流出的血从指头根部滴到铁轨,再从铁轨滴到枕木上.浅羽盯着这幕情景,陷入了奇异的无感之中.精神上的假死状态,不是针对眼前的危机,而是针对自己所认知的现实呈现死亡状态.这种事实在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伊里野微微侧着脖子,不可思议地盯着浅羽.
那抹视线转向刀子,然后再回到浅羽身上.就这样不断不断地重复,伊里野失去血色的嘴唇终于说出的,是浅羽曾经听过的一句话.
"——原本想杀了他的."
然后伊里野开始叫喊.
像是动物遭到追赶,叫人联想不到那是"人类"的叫声.
那是瞬间发生的事.
浅羽逃走了.和叫声相较之下,伊里野发出叫声的表情可是百倍、千倍的恐怖.浅羽在路石上一边跳跃一边爬起来,跑向黑暗笼罩的铁道.觉得好象再怎么跑,伊里野都会挥着刀子追杀过来,夹杂于呼吸之中的凄惨悲鸣就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突然之间,身体被枕木一绊,抛向了空中.
浅羽并没有做出什么防护姿势,塞着脏衣服的背包之所以出现防护垫的效果纯粹只是偶然.浅羽立即起身,半信半疑地回头,仿佛瞬间之后就会有刀子插在自己身上.然而眼前只看得见黑暗以及铁道,完全找不到伊里野外的影子.和右膝跌倒撞到的痛楚相较之下,能够桃李伊里野的事实更是重要,浅羽感觉到近乎失神的安心.
这份按心马上转为无法压抑的愤怒.
浅羽跌坐在铁道上,对着伊里野应该存在的黑暗彼方放声大叫:
"笨——蛋!!自己回基地去把!!从今天开始至少学着自己擦鼻血!!"
那声叫喊可能传得到有伊里野耳边,也可能传不到.
抓着铁道路石想要丢掷的时候,一阵仿佛插到热水里头的痛觉从右手延伸到背脊.被刀子划开的伤口正滴着大量的血.浅羽一口气变得虚弱,当场连站都站不起来.单用左手摸索着背包内部,拉出有点脏的毛巾轻轻包裹着右手.无数的蟋蟀正在鸣叫,夜晚的铁道上孤单一人.
早该知道的.
八月三十一日那天晚上就是终点,暑假早就结束了.
浅羽觉得,自己终究没办法从花了整个暑假寻找UFO的那座后山中离开.他一直相信这个夏天并没有结束.不听任何人的建议,认为只要挖冲偷速克达就能和伊里野两个人单独活下来.
供起背脊握紧右手,毛巾染上血腥的红色.
泪水猛然涌了上来.
喵!
是校长.摇着竖直的尾巴直直盯着浅羽.浅羽慌慌张张地抹着眼泪——
"干嘛啦!"
喵!
"走开啦!"
喵!
虽然装出要丢石头的摸样,校长却还是一步都不肯一定.浅羽站起身子,竖起被血沾得湿答答的食指这么说道:
"绝对不准跟来,要是跟来我就一脚把你踢开."
不出所料,校长隔着一定距离始终跟在浅羽的背后.跺脚出声威胁它就啪地从铁道上跳开,躲到黑暗之中,然而一旦浅羽转身开始走路,它就回到铁道上面紧紧跟随在后.浅羽决定对它彻底的忽视,走着走着走着,心想迟早它会放弃,于是往后转身的瞬间——
喵!
浅羽终于停下了脚步,仰望夜空,再也发不出叹息.
既没有钱,也没有方向.
伊里野在柿沼车站的月台低头抱着膝盖.
"——喂……"
校长在背包里睡着了.浅羽抓着它的脖子递出去,伊里野就低着头缓缓伸出双手,将校长抱进怀中.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
伊里野还是低着头,微微摇头.
"快点走吧!你肚子应该饿了,到下个镇上去吃点东西."
伊里野还是低着头,微微摇头.
"伊里野——"
原想拉着她的手臂让她站起来,伊里野却用超乎想象的力道把手挥开.
"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伊里野还是低着头,微微摇头.
浅羽尝试了各式各样的怀柔策略,伊里野还是顽固地不肯移动.浅羽无计可施地盯着一片雪白的发旋,有种不详的想象从脑子里佛掠而过.
"——难道你是在等什么人?"
伊里野还是低着头,微微点头.
浅羽的心脏跳了起来.伊里野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回基地?于是用某种手段,榎本取得联系,正在等他前来音节.浅羽惶恐不安地问道:
"你在等什么人?"
伊里野还是低着头,毫不犹豫地回答:
"浅羽."
浅羽大口叹气——
"喂,我说得太过分了,是我不对——"
伊里野沉默不语——
"已经没电车了,老是待在这里会让人起疑.要是被人通报警察还会过来.喂——"
"我不走,我要等浅羽."
伊里野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赌气.
花了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浅羽才终于留意到这件事.

虽然只要认识新的朋友就会被问,不过世良奈津飞已对将"なつひこ"这种并不特别稀罕的名字,特别取成"奈津飞己"这种汉字的父母并没有什么恨意.
不过一旦要写在纸上四个汉字还是麻烦,所以除非特别重要的文件,否则就用"世良ナツヒコ"来代替.补习班的考试这么写,应征便利商店打工的时候履历表也是这么写,于是平常挂在胸前的名片也是写着"世良ナツヒコ".
因为补习班意外关闭,所以奈津飞已把所有时间全都投注到打工上,上店长十分感激.补习班的朋友还有打工的同事很多都逃回到父母身边,奈津飞已认为他们一个个都是白痴.明明谁也不相信战争会真的发生,不论读书还是打工,重要的是要懂得诀窍.虽然觉得没有打工每天傻傻地上课的家伙十分白痴,不过平常明明跷了课在打工,却不懂得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的家伙更是白痴——这是奈津飞已的想法.
"世良啊,这种时局你还天天上班,真是太感谢了……"
店长隔着柜台跟自己说话.时间是上午十点刚过,这时店内有五名客人,五名全是在这么早的时间就来站着看杂志的标准闲人.在意外时期做出这种仿佛蟑螂的行为,店长将他们称之为"非国民".
"真的不要紧吗?世良你老家是在东京把?电视跟收音机老是那副德行,感受不到什么骚动,不过听说那边已经十分严重."
"好象是把?"
奈津飞已蹲在柜台里头翻弄着棚架.找不到骆驼牌香烟的纸盒.只剩下空箱子.奈津飞已心里想着不只这家店,最近进口货都缺货了.
"噢,不过昨天晚上啊,原本以为会不通,结果电话居然通了.听说市中心整晚多能看到燃烧的火光.走到站前也很可怕,一~大堆写着类似'山田家出门避难' '太郎请尽快联络'的纸条."
性格过于老实的店长突然间变得忧郁,将最近突然挺出来的小腹顶到柜台上面——
"世良,这边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回去吧,我让你回去!"
不会有事的啦!我老家虽然在东京,不过地址却是在什么'村'——"
突然之间,播放有线广播音乐的扩音器,发出大量摩擦的可怕噪音.
奈津飞已和店长全都吓到跳了起来.五名非国民也从站着阅读的杂志中抬起头来,向柜台投注疑问的视线.摩擦的声音过没多久就越来越大声,彻底盖过了正在主张有爱就能克服一切障碍的女性主唱欣然的声音,最后留下"啪擦"一声,扩音器陷入了沉默.
"——故障了吧?"
店长用余悸犹存的表情这么说倒.奈津飞已随便转了转有线广播的转钮,扩音器还是始终保持着沉没.五名非国民再度将视线移回杂志,奈津飞已终于决定放弃——
"不行,一定是有线广播公司遭到了轰炸."
"世良别说了,这种事不能拿来开玩笑."
这时自动门打开,有新的客人进来.奈津飞已和店长反射性地摆出待客用的表情,不过来到喉咙的那句"欢迎光临"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客人是看似国中生的少年少女双人组.
奈津飞已对从柜台前面经过的双人组持续观察.两人全都穿着没看过的制服(5分).每件制服都很脏,四处都有破洞(5分).少年右手卷着渗血的绷带(5分).少女低声喃喃自语着什么(10分),不知为何将类似军队的头盔戴得低低的(10分),最后头发还是雪白的(50分).
便利商店店员要是会对古怪的客人一一感到吃紧,那生意就不用做了,不过奈津飞己对观察结果合计总分超过20分的客人总是不敢大意.那对双人组的合计总分是85分,也就是超强级的可疑人物,是在走出店门以前绝对不能挪开视线的类型.
店长压低了声音说道:
"——世良,那个头发不是染的吧?"
"——是不是因为生病?"
店长露骨地扭曲着脸.非国民们正忙着站立阅读,还没有发现有异样的双人组来到店内.奈津飞己对店内缓缓移动的双人组一举手一投足加以追踪.
这两个人似乎是来买食物的.
马上看出少年是个格外正经的家伙.虽然有点脏的制服加上右手的绷带确实诡异,不过从举止可以发现少年本身同样在意,至少不是会在店内抓狂的那种类型.少年走在少年的前方,将饭团和三明治陆续丢进购物篮.
"喂,店长,那边留意一下."
"才不要!要是身上有刀那怎么办?"
"不可能啦,啊——不行不行,惨了惨了,啊啊!"
啪咚,少女把牛奶瓶掉在地上.白色的水洼在地面一点一点地散开.
"你觉得没问题,那你自己上啊!我可是有老婆还有小孩."
"哇,搞什么,你是店长野!偶尔有点店长的样子行不行!"
就在奈津飞己和店长低声互相推卸责任的时候,少年已经把食物的货架从头到尾兜了一圈,在排列着营养补充品的角落停下了脚步.少女用傀儡似的动作伫立在货架对面,像是看到罕见星座似地仰望着天花板.然后慢慢失去兴趣,在转身回头的时候右手碰到架上的商品,塞得很紧的杯面炒面像土石流一般散落在地.
突然之间,少女开口了.
"Bingo,Fur!"
不知是被什么扣下了扳机,少女面无表情地盯着杯装炒面——
"Bingo!Bandit 1-3, Bingo!"
像是戴着耳机讲话一样的大声.五名非国民同时往背后转身,一脸诧异地盯着货架与货架之间若隐若现的头盔.奈津飞己心想这下子不秒——超级没路用的店长正躲在柜台下面,要是非国民开始骚动,难以预测那女还会采取什么样的行为.趁着麻烦还没出现——
购物篮被摆在眼前.
回神过来的时候,奈津飞己正隔着柜台和少年正面相对.
少年带着早在十年前就已下定一切决心似的眼神.右手绷带只有很随便地包扎,有点脏的上衣下摆沾了好几种植物的种子.少女在背后来回重复意义不明的咒文,从头盔中露出来的白发正暴露在非国民们毫无顾忌的视线当中.奈津飞己这才发现少女的鼻子里塞了撕碎搓成原形的面纸.脸上还残留着像孩子买不到玩具般的浅浅泪痕.
一句意想不到的话从奈津飞己嘴里冒了出来.
"——你们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吗?"
少年笑着说:
"我们要去亲戚的奶奶家玩.因为学校放假."
奈津飞己把购物篮拉了过来.
四个饭团四个三明治、两瓶麦茶一条高卡路里糖果.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两罐猫罐头.
"一共2560圆."
奈津飞己把装在便利商店袋子里的商品推到柜台上面,少年把手伸往肩上的背包.
奈津飞己心想可能是在找钱包,结果从包包底下挖出来的却是一个咖啡豆罐子.少年打开罐子将它倒过来,有点脏的百元硬币就咚地撒满了柜台.
"伊里野,走吧!"
被少年这么一叫,少女用梦醒似的表情回头.不可思议地视着周遭——
"——浅羽呢?"
少年并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少女的手走向门口.但是少女用脚踩着自动门的门垫硬是不肯移动,然后甩开少年的手——
"浅羽不在,我要等浅羽来."
少女的这种行为想必是在预料之中.少年的脸上浮现疲惫至及的笑容,嘴上说出仿佛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浅羽说他在刚刚那个公园等你."
然后拉起少女的手.
"来,快点走吧.
"Green Light."
少女总算认同似地点头.非国民们互相推挤过来腿挤过去的探出身子,用好奇的视线目送双人组队走出店门.
奈津飞己大大地叹了口气,用脚尖轻轻踢着缩在柜台底下的店长屁股.
"你要帮我加薪!"
店长带着有过没用的表情,不置可否地随便应了一声.天花板上面的阔音器"啪滋"一声,有线广播的音乐若无其事地回魂了.早已超过保存期限的偶像团体,正在主张只要有信念,任何梦想都会实现,所以绝对不能够放弃希望.
——转过那个死角,浅羽就在那里.
在那天那个晚上,有三件事变得不一样了.第一件是买东西的费用,还有交通工具的车费得用仅剩的百元硬币来支付.第二件是伊里野的鼻血.还有视力不断的恶化中.
接着第三件,就是伊里野不再把浅羽当成浅羽.
至少对伊里野而言,"浅羽"已经不知到哪去了.
所以伊里野只要遇到什么事就会停下脚步当场坐下,宣告在浅羽前来音节之前他要待在这里.浅羽刚开始束手无策,后来知道方法以后就不再构成太大的问题.不论多累、多困、多饿、只要一句话,伊里野就会起身往前走.比如像这样.
——浅羽在下个镇上等你喔!
但是这么一来,此时此地的自己又是谁?
问她我是谁,伊里野会干脆地回答.浅羽被分配到角色随着时间地点会有各式各样的答案,有时候是椎名真由美、须藤晶穗,有时候则是岛村清美、西久保正则,有时则是外国人的名字.
只有一次,伊里野被问倒了.
那时浅羽先问自己是谁,伊里野答说是"晶穗".问她晶穗是女生吧,伊里野点头.浅羽问说可是我不是女生,伊里野有点犹豫不过还是点头.浅羽就从这里开始指出认知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他追问伊里野,意图让她承认自己就是"浅羽".浅羽最后也是在赌气,不过因为伊里野状况变得很糟,于是吓到放弃.后来浅羽就对自己被当成其他人的事不再提出任何的异议.
——浅羽在这班巴士的终站等你喔!
巴士的终点当然有浅羽,隔壁则是伊里野,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满是铁锈的车库、歪斜的栏杆、茂密的夏草一望无际的调车场.把两人载到这里的巴士扬着土尘做U字形回转.
浅羽把校长从背包里放出来。撕开面指搓成圆形,跟伊里野塞在鼻子里的东西交换.鼻血果真都没停,虽然不是大量出血,但是一点一点地持续流个没完.
"眼睛还好吗?"
"Tango Uniform."
看来是不行.最近几天伊里野不时说出类似暗号的字眼,浅羽模模糊糊地试图加以掌握.校长马上偎到脚边,伊里野轻轻将它抱在怀中.
"走吧!"
从这边开始步行.
爬上满是杂草的坡道,来到从来没看过的大型河堤道路.前面那边有座战争要是真的发生就会率先被当成攻击目标的巨大桥梁.伊里野略微放慢步调,徐徐转头环视周遭的风景.或许不是什么也看不到的状态——浅羽想到这里的时候,从宽广河面吹来的风正穿过伊里野的头盔轻抚着白发.
伊里野突然停下脚步.
"——伊里野?"
伊里野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是——
"什么是平均分?"
"啊?"
浅羽一脸吃惊.伊里野究竟在说什么?
"——喂,伊里野,我是谁?"
"西久保."
伊里野带着赶嘛明知故问的神情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平均分.西久保说他大约180.花村也差不多.浅羽就很逊,不到100.""——浅羽呢?”然后在这时不可思议地环顾周遭说道.
终于懂了.
是保龄球.
想起来了,是在谜样的爆炸事件隔天.学校才上了半天就停课,大家一起去打保龄球.原来如此,这里有大条河川还有桥梁.这条路跟那天大家所定的"前往河对岸"的那条路很像.
"——平均分啊……"
伊里野也是想起那天的事吧——浅羽单纯地这么认为.
"那是个人平均得分.保龄球是争夺个人得分的比赛,只要记得大略平均分数,就能知道自己和别人相比是很棒还是很逊."
浅羽这么说完,再度拉着伊里野的手想要往前.
然而伊里野却像害怕预防注射的狗一般停下脚步.浅羽发现她连表情都绷得很紧,觉得有点惊讶.感觉好象很久没看到伊里野的这种表情.
"我不去……"
伊里野低声说道:
"要是浅羽不去,我就不打保龄球."
不可能做底无知无觉.
浅羽也发现到某出有种奇妙的分歧.然而这时的浅羽并没有再细想下去.伊里野又在胡闹了——脑子只想到这里,于是打算之前的方法来和她说话.
"浅羽先走咯,他说会在保龄球等你."
伊里野对"西久保"的这句话慎重考虑,然后低头不语言地开始往前迈步.浅羽在心中叹息,然后再度走到伊里野的前位.
心想迟早有一天会中奖,结果终于中奖了.
下了电车,把校长从背包里放出来的时候还没发现.沿着铁道边的道路直直往前走,决定拿前方出现的货物堆积场空地作为今晚栖身之所,浅羽朝背包里瞄了一眼,想要确认食物还剩下多少.
校长在背包里面大便.
听到奇怪的"杂音",是在前往车站洗手台清洗背包然后回到堆积场的时候.浅羽停下脚步仔细倾听.仓库入口就像巨大的鲸鱼一般裂开着嘴巴.周围已经显得微暗,整个区域交叉爬满了线路,看起来就像做到一半放弃的奇幻乐园.就在这个时候——
咕噜咕噜啊啊!
听在浅羽耳中是这样子的声音.
有点恐怖.或许不是"杂音"而是"声音".不过就算是,那也实在和人类的声音想差太多.感觉就像将一般录音的声音告诉加以倒转.
噜啊呜咕噜咿咿!
又听到了.
在哪边?从上面传来的——浅羽这么想着往上抬头,发现伊里野就在仓库的屋顶上面,差点没有腿软.
"伊……!"
思绪就在这里打住.从地面到仓库屋顶约十公尺的高度,伊里野就坐在靠近边缘的位置.要是胡乱出声叫她可能会让伊里野受到惊吓,往下看也可能会失去平衡.伊里野并不知道浅羽的担心,茫然地凝望着夕阳残影,低声说着谜样的"语言".
呜啊咿呜呜咿叽!
浅羽跑到仓库里面.狂乱地环视周遭的黑暗,奔向环绕内壁一圈,通往屋檐的楼梯.把起重机操作室隔壁的门打开,出现一个小小的,类似阳台的地方.贴者墙壁的梯子一直延伸到屋顶上面.
"——伊里野……"
轻声叫她,伊里野却没有发现.屋顶是用合成树脂板子铺成的,处处都是缺了板子露出洞穴的地方.浅羽四肢着地,朝着伊里野的背影战战兢兢地靠近.板子只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背脊就一阵发凉.要是中心没踩好,说不定会一脚踩空.原本想救伊里野,结果光是打点自己就很费力.能不能带着伊里野平安下去,实在没半点信心.还差一点距离,手就能碰到伊里野的背脊.
"喂,伊里野——"
听声听起来像是自己在求救,穿着夏季制服的背影震了一下,白发鑲边的头盔朝着背后回转.
"Body Spike."
"伊里野,来,很危险,快下来."
浅羽伸出手,伊里野突然从那个位置站身来,将身体转了个方向.这时伊里野的脚踝距离屋顶边缘只有少少几公分.伊里野像攀着屋顶似地趴伏在地,从一根手指的超近距离望着发不出声音的浅羽的脸.
"先坂,你会跳Mayim Mayim吗?"
伊里野这么说着,满脸带笑.那是浅羽从来想象不到,大大舒展开来的笑脸.
一定是这样.
因为这时站在伊里野面前的并不是"浅羽"
这时站在浅羽面前的,是"浅羽不在时的伊里野".
"我跟椎名学了跳法.也做了很多的练习.要在营火晚会和浅羽跳Mayim Mayim的练习.先坂知道营火晚会吗?"
伊里野正在说些什么,浅羽马上懂了.
然后,这变成了拼图的最后一片.
伊里野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浅羽还是怀抱着一丝希望,什么都还不能下定结论.只知道这么一来,伊里野从之前到现在的言行就能凑得起来.或许还有其他解释,或许只是一场误会.
"伊里野——"
浅羽问道:
"大家一起去打保龄球的事你还记不记得?喏,学校放假半天,我们不是和晶穗、西久保、花村和岛村一起去打保龄球吗?"
隔着一根手指的距离,伊里野被唐突的质问吓了一跳,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就这样过了三十秒,过了一分钟,浅羽有种想抓着他肩膀摇晃的冲动.一方面想早点知道结果,一方面又想把结论尽可能拖延到最后一刻.
然后,浅羽终于改变了问句.
"——今天是几月几日?"
伊里野又想了一下.
"不知道吗?"
"知道啊."
伊里野不服似地噘着嘴巴,然后再想了一下,终于说出答案.
"今天是九月二十六日.明天是校庆,后天是营火晚会的日子."
一回神,满天星星正在闪耀.
浅羽凝视位在一根手指距离之外的伊里野.伊里野在答完问题之后露出得意的笑容,将浅羽紧抓着的一似希望践踏得体无完肤.
"榎本说那天会让我不用出击.喂,你会不会跳Mayim Mayim?"
不会错.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真是够了!你不要跟着我,我不想再看到你那张脸!!
就是那个时候,伊里野让心里的时钟开始逆转.逆转到拖着膝盖蹲在站前电话亭的那个时间点,所以伊里野才会不断这么说——在浅羽前来迎接之前哪里也不去.
然后,逆转的动作无法停止.
——要是浅羽不去,我就不打保龄球.
——先坂,你会跳Mayim Mayim吗?
明天是校庆的日子,伊里野这么说道.在伊里野的世界当中,须藤晶穗、西久保正则、花村裕二和岛村清美铁定都已经不存在.伊里野的记忆此时还在继续倒退,一边滴滴答答地流着鼻血,一边一时又一时地失去光,将快乐时光的回忆当成跳板一个个往前跳跃.
满天的星星在闪烁,虫鸣声从萤火虫飞舞的黑暗之中直冒上来,蔓延到了屋顶.仿佛月亮的另一面,伊里野笑着,脸上浮现浅羽之前绝对看不到的笑脸.
"Ushavtem b's sason mimaney hayishuah. 你们必从救恩的泉源欢然取水.希伯来文的歌词,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十二章第三节.Mayim Mayim是沙漠之舞,和内华达类似的沙漠之舞."
浅羽低下头来.伊里野看着他的表情.
"——先坂,你怎么哭了?"
记忆倒退的终点,究竟存在着什么?
自己即将失去的,究竟又是什么?跳跃.
满天的星星在闪烁,虫鸣声从萤火虫飞舞的黑暗之中直冒上来,蔓延到了屋顶.仿佛月的另一面,伊里野笑呵责,脸上浮现浅羽毛之前绝对看不到的笑脸.
"Ushavtem b's sason mimaney hayishuah. 你们必从救恩的泉源欢然取水.希伯来文的歌词,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十二章第三节.Mayim Mayim是沙漠之舞,和内华达类似的沙漠之舞."
浅羽低下头来.伊里野采看着他的表情.
"——先坂,你怎么哭了?"
记忆倒退的终点,究竟存在着什么?
自己即将失去的,究竟又是什么?




第三章  最后之路
心里尽是想死的念头。
除此之外还记得的只有过了半夜开始下起大雨,以及伊里野持续低吟着谜样的语言。想睡却睡不着的浅羽,始终观望着她的动静.就在雨滴敲打货物堆积场的屋顶之后不久,伊里野从睡袋里头爬起来,对着露营用照明灯的灯光无法到达的沉沉黑暗,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仿佛浅羽所看不到的某人正待在黑暗之中,用浅羽所听不到的语言在跟伊里野对话.伊里野究竟在跟谁说话,我们接下来会变怎样——就在蒙蒙胧胧想着这些的时候,浅羽的意识被黑暗吞没而中断,一回神雨已经停了,时间变成早晨,人也跟着醒了.
清新的早晨.
有几条蓝色光束从满是破洞的屋顶射了进来,和沿着满是铁锈的梁柱滴落的水滴交错,闪着银色的光辉.浅羽发现自己照明灯没关就睡了,从带有汗臭的睡袋里爬出来,打个带有叹息的呵欠——
整个人一下子惊醒.
伊里野不在.
连呵欠都只打到一半.横躺在升降机阴影里头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睡袋,四处找不到伊里野的身影.浅羽弹簧似地跳了起来环视周遭,像体育馆一般宽阔的货物堆积场却还是空无一人.
"——伊里野!"
喵!
校长代替伊里野回答,黑白相间的毛球从脚边摩擦而过,但是浅羽没时间理它.最先想到的可能性——
该不会是——
是他们?
他们来了?
那些穿黑衣服的来了?
自己并不是"睡着"而是"被迫睡着"?那些黑衣服的趁着黑夜把伊里野给带走了?
突然之间,宛如旧伤般的恐惧梗住了咽喉.浅羽疯狂地摸索自己的身躯,说不定身上被植入了新的虫,自己的记忆已经完全不能信任.浅羽用两手从头顶直摸到脚尖,连脚底板以及内裤里头都瞄过了,寻找有没有没看过的伤痕,突然之间.浅羽因为恐惧而痉挛的脸孔混杂了又哭又笑的表情.记得从前读过某本书里面有出现过和此时的自己类似的家伙.什么朋友被UFO抓走啦、身体被植入谜样的芯片啦、甚至还有人声称他带到UFO里头去跟女性宇宙人做爱了.
浅羽想着,结果自己也成了那个世界的人.
喵!
校长跳到了胸口.或许是在要早餐吃,不然就是以为浅羽翻来覆去东摸西摸是某种游戏.在和仿佛小撇胡子的斑点鼻梁近距离对看的时候,仿佛天启一般,那个可能性从遥远的彼方直直坠落到脑袋的正中央.
"——'我知道了……"
听到浅羽低语,校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浅羽把校长弹开站了起来.手里抓到什么行李就陆续往袋子里塞,提着不断挣扎的校长的脖子奔出堆积场,整个过程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跑到清晨的晨光底下,心里有个角落微微意识到自己脏污了.破破烂烂的夏季制服加上满是泥巴的球鞋,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头发可能因为睡觉而翘起来,浅羽觉得自己铁定一辈子都是这样.虽然平常对别人的眼光加倍在意,然而最重要的时刻却总是一身邋遢地跑向相约的地点,这就是命运.那天的那个早晨也是如此.洗得变薄的T桖加上穿了一整年的牛仔裤,早上十点在站前巴士站,绝对不容忽视的三个注意事项:
鼻毛有没有跑出来。
裤子的拉链有没有拉。
有没有穿上新的内裤。
那个车站似乎名叫“狮子森”,广告牌上是这么写的。
现在才知道.
相当于乡下规模的车站.昨天在这里下车的时候没发现,原来车站正面广场有好几个候车处连接而成、类似巴士站的场所不知道是因为纯粹时间还早,还是惯例的"开战在即做好准备".巴士站没什么人在等车.除了直楞楞地伫在那里的伊里野之外,只有三个脸上写着"咱们可是身经百战,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老头子并排坐在椅子上.
"伊里野——"
"走开,"
"——呃……"
"吵死了."
"——……"
喘不过气,再也说不出话.浅羽拼命调整呼吸.手和脸都失去血色,稍微喘口气就想吐.从货物堆积场来到这里大约是一公里,在跑来的路上还休息了好几次,结果还是这副德行.虽然已经放弃计算日期,不过连自己都感受得到体力已经用尽.
"伊里野——"
凡事都有第一步——
"我是谁?"
"椎名."
然后伊里野用仿佛怒火中烧的动物般的眼神瞪视着浅羽——
"我就知道会有人来监视.有什么事?"
被她这么一说,浅羽这才发觉,监视那次约会的不只是社长一个人——这种可能性现在想起来确实难以否认.
"——呃,有什么事……你们不是约在十点?"
浅羽指着候车处的时钟——
"你看,现在还不到七点."
"所以呢?"
这句话让浅羽没办法再接下去——
"所以……这个——时间还早,要不要找个地方吃早餐?"
"我不吃."
听到伊里野的声音,校长在背包里头喵喵叫开始挣扎.坐在椅子上的老头子三人组用"值得参观"的神情观望伊里野以及浅羽的模样.
浅羽感到束手无策.
究竟该如何解释才好.看她坚决的表情,明显可见瞎掰的谎言与蒙混的伎俩,对此时的伊里野并不管用,但是还是得让伊里野放弃约会.因为伊里野心里的那个"浅羽"绝对不会出现.
"——你再怎么等,浅羽也不会来。”
"他会来."
"他不会来,还是跟我走吧."
"他会来!我们说好了!走开啦,笨蛋!"
伊里野终于抓狂了,用垃圾桶里面的空罐咻咻咻地扔了过来,浅羽狼狈地逃离现场.老头三人组欣喜若狂,露出有点脏的假牙,像在马戏团里卖艺的黑猩猩一样鼓掌.
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可奈何,只好缩在自动贩卖机阴影里头看顾着伊里野.
候车处的时针的时钟指向了九点.
不会忘记,约好是十点在站前巴士站.但是伊里野还不到七点就来到了约定地点,然后动也不动,连续等"浅羽"等了两个钟头以上.
伊里野想必是对那天的行动正确地加以重复.
那天早上,伊里野其实最晚不超过七点就已经来到约定地点了.
然后就那样动也不动地连续等了好几个小时.
自己根本都不知道.
原本就是在社长触动之下决定的约会.不要惹人讨厌、不要把场面搞砸——脑袋里面只有这个念头,心里就只想到自己,觉得理所当然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十点.
要是真有魔法的瞬间,那就是此时此刻.浅羽赌上一丝希望,下定决心,从自动贩卖机的阴影站了起来,朝着巴士站直直往前走.
"抱歉,等很久了吗?"
伊里野扬起头来.看到有点烦的人的冰冷眼神.虽然彻头彻尾地知道一丝希望已经直接熄灭,不过至少这句话还是要问.
"——我是谁?"
"Kaki"
"Kaki"是谁啊?
两个空罐砸中后脑勺,浅羽像士兵跃入战壕似地滚向自动贩卖机.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十一点.
伊里野已经在巴士站至少连续伫立了四个小时,虽然不时比出用手背擦拭鼻血的动作,不过浅羽从自动贩卖机的阴影看过去角度不佳,无法清楚确认.
就算不是这样,伊里野的身体也已陷入危机的状态.原本想把留在背包里的高卡路糖果拿去给她,但是被空瓶和整个垃圾桶丢过来追杀,则是短短五分钟之前的事.校长则是十分悠闲,将打开的猫罐舔干净之后自己窝到背包里面,头部和右前脚从拉链缝隙里伸出来,就用这样的姿势开始午睡.好想变成一只猫.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正午.
就是在这个片刻,伊里野当场瘫坐在地.浅羽错过了那个瞬间.
"——伊里野……"
一回神,浅羽已经从自动贩卖机的阴影站了起来.一边和裹足不前的双脚战斗一边跑近的瞬间,有双眼睛从抱着膝盖的空隙之间瞪了过来.
"不要碰我."
看起来不像人类,而是某种其他生物的眼睛.
脚底发软.
"我没事.你走开."
正午的小镇像睡着了似地一片寂静.
站前空无一人,坐在椅子上的老头三人组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了踪影,连蝉鸣也像幻听似地听不见,天空的蓝已经是秋天的蓝.
不过伊里野还是继续在等着"浅羽".


"喂,那边的年轻人."
被阳光持续烘烤的脑浆已经彻底沸腾.浅羽原本还以为是什么车的名字,原来发现对方是在叫"年轻人",于是自己红起了脸.浅羽背部抵着果汁自动贩卖机,低着头将校长抱在胸口,缓缓抬起脸来.
差点没命.
椎名真由美就在眼前.
脚底发软,有种脑浆全部蒸发的感觉.椎名真由美正用狐疑的眼神盯着自己,身上穿的不是平日的白袍,而是暗褐色的制服.不是自卫军的制服,和美军的制服也不一样.发现那是铁路公司制服的时候,浅羽空荡荡的脑袋瓜终于稍微恢复了神智.在换作是椎名真由美厚度应该加倍的胸口上面,别着塑料制的小小名牌.上面写的字化成声音,从浅羽嘴边溜了出来.
"——草……草壁?"
站员朝着胸口的名牌俯看了一眼——
"——怎样?是怎样啊?女性站员就那么稀奇?"
是很稀奇.浅羽忍不住在心底这么回答,然后慌慌张张地挪开视线."长得很像陌生人"这个结论让浮动不安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平复.
"请……请问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
站员恨恨地重复他的话,突然间血压上升.
"对——就是有事!从今天早上直到现在!我想外人不逊合嘴所以只是默默观望,但是实在够了.你们的事让我在意得不得了,连游戏都玩不下去了.究竟怎么回事,那女生不是在等你吗!?"
站员这么说着,越过肩膀用拇指此着的是始终看不到巴士的巴士站.时钟已经指向五点,叫人难以置信的夕阳正隐隐蕴含着夜晚的黑暗.
然后,伊里野还是在那里低头抱着膝盖.
"——错了."
浅羽嘴角浮现空虚的笑意.日晒过后的脸颊一阵僵硬,干涩龟裂的嘴唇传来痛楚.
"那女生等的不是我,而是'浅羽'."
站员直直盯着浅羽,好不容易才越过肩膀回头望着巴士站——
"——真是的,那个浅羽又是哪个家伙?那家伙现在该下地狱."
"我也这么想."
"那你又是什么角色?爱上别人女友的第三位同班同学?"
浅羽含糊地耸了耸肩.
"——算了,反正赶快帮那个忠犬八公想想办法就对了.在那种地方伫个铜像,会让把搭巴士的人非常困扰."
"嗯."
"嗯什么嗯?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办公室就剩我一个人,然后还有沙发,你要是想带她过去我可以帮忙."
浅羽无力地摇头.今天花了一整天时间都办不到的事,一下子要叫自己去做,那也很伤脑筋.用蛮力把她从那个巴士站拉开,万一伊里野死命抵抗,那又该怎么办?伊里野虽然身形细瘦,却隐藏着能徒手拔开厕所大门的怪力.那件夏季制服底下也还藏着长长的刀子.
站员望着浅羽的沉默叹了口气——
"——那我帮你看着她,你马上去把那个叫浅羽的给我拖过来."
浅羽再度摇头.
"为什么摇头?"
"——因为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站员噌了一声,胡乱搔着脑袋——
"哎——真是够了——!那就打电话,打电话啊!用办公室电话打给那个叫浅羽的家伙!直接说,她总该接受了吧!?"
浅羽正要第三度摇头——
——电话.
突然之间,已经彻底放弃的眼睛又恢复了光芒.
要将伊里野从约会的咒缚之中解放,还有一个可能性.
这算不捏造.伊里野会怎么样去看待,伊里野会不会接受?这就决定了一切.浅羽把校长放开,奔向背包开始翻着里面的东西.不能用办公室的电话.就算只是片刻,伊里野也可能不愿意离开巴士站.
"——什……什么啊.你在做什么?"
"打电话给伊里野."
"伊里野又是谁?"
"忠犬八公."
"——慢着,你打电话是想干嘛?"
"跟她讲话,说服她."
"喂——!她不是在等'浅羽'吗!?"
"我就是浅羽."
"啥!?"
有了.
浅羽把便利商店的袋子从背包底部拉出来.翻过袋子,有好几支手机从里面掉出来.浅羽从里面抓了两支然后站起来,转向一脸呆楞的站员,对方是成年人的认知这才浮现到意识表面.
"——这……这个……"
僵硬的片刻——
"我想请你帮忙."
背脊迎着浅羽在自动贩卖机阴影底下守侯的视线,站员朝着巴士站方向直直走过来.本人也许打算走得很自然,不过那个步伐却透露出一阵又一阵的紧张.距离目标还有三公尺、两公尺、一公尺,深呼吸,在低头抱着膝盖的伊里野肩膀上拍了拍.
伊里野抬起头来.
或许是这身制服奏效了,伊里野并没有露出怀疑的表情.站员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
"这是浅羽给你的,他托我转交给你."
快速把手伸向伊里野.
不给她思考的时间与发问的空隙,马上转身.
伊里野拿着手机站了起来,用不可思议的神情凝望着站员从巴士站离开的身影.站员对着自动贩卖机阴影微微点头表示"顺利交给她了",然后在穿过车站正面入口的位置用背脊抵着大门,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
准备OK.
浅羽用双手捧着手机,用力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从按下号码到伊里野的手机发出响声,有意想不到的时间差.
伊里野吓到跳了起来.
浅羽一边从自动贩卖机阴影里头观望她的模样,一边全力祈祷着要她接电话.在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色泽的夕阳之中,无机电子音正在作响.浅羽在无意识中开始数着.
在第十七声铃响之后,伊里野终于按下了通话键.
按通了.
伊里野的手缓缓举起,将行动电话按在白发镶边的耳朵上.
浅羽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龟裂的嘴唇说出第一句话.
"喂喂——"
"——是浅羽吗?"
时间与空间产生了连结.
"喂,伊里野,我是谁?"
'浅羽,听声音就知道了."
手机变成了时光机.
浅羽此时说话的对象,是暑假结束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站在园原站前巴士站的伊里野.
"呃,抱歉,这么晚才联络.应该要早点打电话给你才对."
"没关系,我也才刚到."
浅羽用力闭上眼睛.
伊里野在那天那个早上也是这么说,自己还相信那句话.
"浅羽,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有点远的地方.后来——"
非说不可.
那天的约定必须由"浅羽"亲口取消,不然伊里野就连一步回到那里,所以今天不能跟你去看电影."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真的是很多、很多的事、我还没办法回到那里,所以今天不能跟你去看电影."
隔了一次呼吸的时间,耳边传来伊里野的声音.
声音之中并没有迷惑.
"我懂了."
浅羽停止了呼吸,希望心跳也跟着停止.
"——真的很抱歉,让你一直等我."
"没关系."
"有关系."
自己真正想道歉,无论如何也要道歉的,其实不是让伊里野等了十个小时以上的事.
而是那天晚上的事.
被警察追赶着从高地上的学校逃出,在一片黑暗的铁道上奔跑的那个夜晚的事.
"浅羽,你明天会去学校吗?"
"——嗯,会啊!"
"那我也会去."
突然之间,心里有股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为什么你浑身都是破绽?明明没看到人,为什么才一通电话就露出如此高兴的脸,我在不久的将来就要背叛你,我可是把你扔在一片黑暗的铁道上独自逃走的家伙——浅羽很想这么说.
想打个电话给那天晚上的伊里野.
想和伫立在一片黑暗的铁道上的伊里野说话.
"——那就明天学校见了."
"谢谢."
"——啊?"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星期天还能跟浅羽说到话,幸好我有来等."
浅羽挂断了电话.
身体一时失去了动弹的气力,只能茫然地盯着校长逗弄球鞋的鞋带.深呼吸、挺直背脊、用后脑勺在自动贩卖机的侧边撞了好几下,浅羽这才缓缓地朝巴士站方向回头.
伊里野握着手机把手垂下,动也不动地伫在那里.
仰望黄昏的天空.
宽广的天空.
就像无法回到天空的天使一样.
在浅羽觉得有点古怪的时候,或许已经失去了意识.伊里野就这样直挺挺地僵着身躯,像是被风推倒的稻草人似的缓缓朝背后倒下.浅羽从自动贩卖机阴影,站员从正面入口的大门的阴影飞奔而出,跑向伊里野晕倒的巴士站.
冷静下来仔细一看,和椎名真由美长得很像的站员其实并没有那么像,而且性格还十分粗枝大叶,在茶壶里塞了茶叶把茶煮滚,然后用拿着洒水器对树丛浇水的姿势,咕嘟咕嘟地倒进茶杯,把玻璃桌面弄得湿答答也毫不在意.浅羽伸手想拿茶杯,但是却烫到无法碰触.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浅羽心中一惊,放弃茶杯该往柿种方向伸出的手含糊地收回.在站员毫无顾忌的视线之中低下头来——
"——北边."
"啥?"
浅羽心想用了一种会招来误解的说法.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不过听的人说不定会胡乱把两人的模样和现金时局联想在一起.其实可以找到更好蒙混说法,只是心里有个"不想对这人说谎"的自己存在.同时还有个"人好到这种程度也算病态",觉得被打败的自己存在.
站员好象算了似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们想去哪里?"
这个问题要是不扯谎可就答不出来.浅羽随着一贯的直觉反应回道:
"亲戚的奶奶家."
站员隔着微妙的停顿,用鼻子"嗯"了一声.
狮子森车站的办公室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全是木版,和近代建筑物的外观全然不搭.杂乱地摆着简单桌子的房间角落设置了俗气的会客用沙发,浅羽和站员就隔着玻璃桌子正面相对.接在大型电视上的游戏机怎么看都像站员带来的私人物品.
会客用沙发之中最大的那座沙发被伊里野和校长给占据了.站员看到伊里野倒在巴士站,随便就给了"中暑"这样的诊断,不过至少在失去意识晕倒的部分并没说错.其实伊里野在被扛进办公室之后不久就回复意识,用十分没规矩的动作把站员买来摆着的食物一扫而空,现在则和校长裹着棉被相亲相爱地睡得很甜.墙上的时钟正指向八点.
"那……亲戚的奶奶家是在什么地方?"
"啊?"
"我在问你,亲戚的奶奶家是在什么地方?就在这附近?"
没想到会被追问,一回神已经坦白地回答:
"——呃……在苑木泽那边,附近有海水浴场."
"苑木泽!?"
站员突然提高了音量.
"那要到终站再过去野!?这……这……这怎么办,那么远你要怎么去!?"
站员的过度反应让浅羽感到无法理解.这没什么好考虑的——
"——等到天亮,就搭第一班电车……"
"你是眼睛脱窗吗?今天在站前待了一整天都没发现?是不是没看到半辆电车?"
听她这么一说,脑子里还是一片糨糊.
"这边的路线已经被自卫军指定为物资搬运路线.大约三天前来了指示,一般的旅客载运只到昨天为止——哎呀,最近几乎没什么客人,空荡荡的电车再怎么开也只是赔钱,上面的人要全面微调整条路线,公司方面也只会觉得谢天谢地."
"——所以……"
"巴士就只开到今天.原因是实在没有客人,还有军方开始燃料管制.反正就是电车不开了."
"——所以……"
"所以?我话先说在前面,既然连我们这种小地方都拿到了通知,想必走到全国都是类似的情况.军方铁定已经掌握了主要路线,就连客运公司也一样.没有客人没有燃料,连可用道路都遭到限制,处处都是盘检.这样是要怎么继续营业?"
——所以……
沿路偷摩托车危险性实在太大.既然已经开始进行燃料管制,要拦路搭车也就不可能.徒步移动的距离有限,况且也不晓得伊里野的身体能够支撑什么程度.打从一开始就把危险度、移动效率。和体力问题拿来衡量,移动方式几乎都是巴士以及铁路。
浅羽慢慢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看你一脸前途无亮的表情."
额头被人一摁,浅羽跟着回神.忍不住用求救的眼神盯着站员——
"等等,干嘛啊,少来这一套.你还想要我怎样?我好歹也是在这里工作.我们站长很呆,路线要交给军方,每个站至少就得配置三个值班人员.钱真难赚."
浅羽默默低头.站员不耐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视线朝墙上的时钟扫了一圈,然后猛然起身.
"好啦——去洗个澡吧!要在这里睡觉还是干嘛都随便,我的班是到明天早上六点换班.你们要在这之前离开."
站员抛下无法动弹的浅羽快步走出了办公室.反手关上大门的声音听在浅羽耳中就像前路遭人封锁的声音.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目标.
但是只要买了车票坐上座位,就会被人载运到"某个地方".只要一天天盯着水泥地上面的白线还有铁锈色泽的枕木,就会觉得自己正在做的是某种具有意义的事.
然而,那也只到昨天为止.
之前再也没有道路.
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铁路的接收加上燃料的限制,军方正在采取行动,真的在采取行动,这回是来真的,这回真的会变成战争.
世界已经无视于他们俩,直接地往前走.
全数死亡和全数得救,其实并没有太大不同.真正的悲剧是其他人全都死了,只有自己被留下来,或是所有人全都得救,只有自己独自死亡.
在今天之前,胸中始终潜伏着一份恐惧.
那想必是"被人追杀的恐惧".
然而浅羽现在明确地有了自觉.
潜伏于胸口的恐惧,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被周遭一切抛弃在后的恐惧".

有人正在踢着自己的头顶.
"喂.起床了,年轻人."
浅羽正随便裹着睡袋睡在地板上,站员正用脚尖轻轻踢着他的头顶.浅羽马上醒来环视着周遭,办公室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窗外还是一片黑暗,伊里野依然在沙发上睡着.
"——现在几点?"
"马上就是半夜十二点了.来,情形一下."
浅羽将对方递出的罐装咖啡接了过来,爬出睡袋,不过还是搞不清楚现在状况.在站员交代他去洗澡、接着走出办公室之后,自己困在打结的思绪里头,这点浅羽都还记得.接着一阵强烈的疲倦袭来,这也还有模糊的印象.也许就这样睡倒在沙发上面.但是中途醒来,从背包里拉出睡袋,钻到里面再度睡着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再度认知到疲倦的深度.
从办公室黑暗的某处传来物品倒塌的声音.
恐怕是校长.正想赶在它破坏物品之前把它抓住——
"电灯开关在哪里?"
"再暗还不是能喝咖啡?无所谓,你在那边坐下."
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浅羽还是跟着照做,在站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由于光线太暗,无法辨识她的表情.
"——我考虑了一下……"
做好准备——
"我想天一亮就把你们交给警察.最好还是这样."
预想得到的范围.
浅羽深深地吸气.
"园原中学二年四班座号一号的浅羽直之.背包上面用麦克笔写着名字,你还是个孩子.爸爸跟妈妈都会——"
"呃——"
必须在整个溃败之前说出自己的决心.
"天一亮,我们就从这边离开,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不过我想已经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不会再增加了.我也可以现在离开,所以请你不要通知警察."
站员沉默了将近一分钟。
"就算离开了又能如何?你们不是无处可去?"
"总会有办法的."
"为什么非得如此?喂,园原中学的园原,难不成就是发生那次爆炸时间的园原市?那个女生的头发为什么一片雪白?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说了,搞不好会带给你麻烦."
喵!
校长在办公室的黑暗中叫了一声.
站员叹了口气,从制服的口袋拿出压得扁扁的香烟烟盒.用备好在桌上,大到可笑的打火机点火,将整个胸腔吸满了烟,然后直接将烟灰抖落在还装有柿种的的容器里面.
"随你便."
在漂浮于黑暗的烟雾中,站员这么说道:
"总而言之,我不想再跟你们有什么牵扯.要怎么办,你们就趁晚上做个决定.要是天亮了你们还待在这儿,到时我就打电话给警察.这样行了吧?"
浅羽点头.
骤然反噬的强烈不安唤起了胃痛.浅羽心想要趁着还有气力,现在马上叫醒伊里野从这边离开.就在吐出颤抖的气息,准备要从沙发上面站起来时候——
"至少喝个咖啡吧?"
浅羽摇头——
"没关系,喝吧,我可是特地买的."
浅羽叹了口气,再度坐上沙发.
"你至少要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说亲戚的奶奶家在苑木泽,那是真的吗?"
浅羽满不在乎地点头.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问这种问题,浅羽觉得已经没意义了.把咖啡罐拿到手里,准备拉开拉环一口气把它喝光.
"——对了,刚刚上面的人打电话来."
喉咙不自觉地紧缩.
咖啡从嘴角喷出来,滴落到裤子上面.站员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干嘛,是怎样?自卫军打电话来你会有事?——放心啦,谈的是工作,工作."
浅羽用手背抹着嘴巴——
"——工作?"
"对.我不是说这边的路线被军方掌握了吗?一般业务到昨天结束.根据蠢站长的蠢指示,今天待在这个车站的站员就剩我一个.你记得吧?"
记得,但是现在比较在意的是滴到咖啡的牛仔裤.
"今晚好象军用列车一号就要开动.由四十辆货柜编成的货物列车.在中原天堆好货物,到终点之前完全不停.午夜的幽灵列车,刚刚的电话就是在谈这个.为了保密,像这种事不到最后关头不会通知.距离现在——"
站员点亮了潜水表的夜灯确认时间——
"——还有一小时又三十七分.预定会在上午一点三十二分通过狮子森."
浅羽在牛仔裤晕染处摩擦的手停下了动作.
站员把还没吸多少的烟按在柿种里面捻熄.那双眼睛在办公室的黑暗之中闪着无比的光辉,双腿交叠,将纤细的下巴顶在拢起的双手上面.
"听到军用列车,你一定以为挤满了迷彩条纹的肌肉男,不过这可是无人列车——至少在运行当中是这样.车头是由边见营区的中央指挥所借由人造卫星自动控制.我们公司把后面货物车全数出租,不过为了避免在出事的时候承担责任,所以附上'不让人类搭乘'的条件——哎呀,有警备兵偷偷躲在货物里头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如果要运的东西那么重要,打一开始就不该选择铁路.那可是四十节货柜的货物列车耶!就算半路有谁偷偷跑上去,只要运气别太差就不会被人发现."
"——可是……"
"可是什么?"
浅羽不晓得该从何问起.在混乱的脑袋中搜索一遍,将最先找到的疑问说出口:
"可是……可是——既然到终点之前完全不停,那这个车站也就——"
"对,这个车站也不停."
"那——"
"那——"
"有平交道啊!在车站月台下去一百公尺左右的位置.由车站这边手动操作,将平交道上面灯号转为停止讯号,车头就会从感应到的时间点开始减速.不过要是列车完全停止,车头就会发出警报让边见那天知道,所以我会在适当的时机解除停止讯号——总而言之,编制四十节的火车在减速与加速方面都需要相当时间,讯号要发出或是解除都会在很早的阶段进行.虽然是靠时间点与直觉一决胜负,不过要是顺利,从月台上面跑步跳车也许不会减慢列车的速度."
"——那下车的时候……"
"谁晓得.我哪管得了那么多?——不过我刚刚也说过,编制四十节的列车要想停车没那么容易.从距离终点很远就会开始减速,铁定还没到车站就已经开得非常慢.找个合适的地方跳下来不就得了?"
"——为什么……"
只有这句话,无论如何都想问.
"咦?"
"为什么要为我们做那么多?"
"不为什么."
站员把头侧向一边.视线前方是伊里野裹着毛毯继续睡觉的身影.
"——今天一整天看着你们,想说一定有什么重大的内情,要是内情不单纯,不赶快打发你们连我也有危险."
站员在这时转头面对着浅羽——
"话先说在前面,我可是什么事也没做.不过是睡眠不足弄迷糊了,发出奇怪的讯号,后来马上发现赶快加以解除.当时月台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不知道.往后要是有谁问起你们,我也会说不知道."
浅羽心里想着请务必要这么做,这人为我们指示了最后一条路.不论这条路的前方会有什么,都不能连累到这个人.
"我也会说我不知道,就算遭到拷问我也不说."
"讲得那么伟大.人类一旦遭到拷问,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况且像你们这种小鬼哪会遭到拷问?"
浅羽对一时起劲说出装腔作势的台词突然间感到羞耻,于是摆出加倍不愉快的表情.站员看了之后用鼻尖笑一声,将身子探到玻璃桌子上面——
"你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好,那我们来个测验."
"测验?"
"对,测验.看你是不是能守得住秘密的男人.准备好了没有?"
浅羽缩紧小腹摆好接招姿势.
"——好了."
"你喜欢那个女生吧?"
"!!"
看到浅羽那个瞬间的表情,站员整整笑了五分钟以上.
狮子森的月台上有修剪成动物造型的树林,浅羽觉得好像幼稚园一样.想到要跑步跳车,于是躲在位于月台最边边的四脚树丛后面等待列车.浅羽认为那是马,不过搞不好是牛.也有可能是河马.
"Tally."
明明眼睛看不清楚,伊里野仍旧比浅羽更早察觉列车的接近.四只发光的眼睛出现在黑暗的另一端,正在徐徐靠近.
"手伸过来."
浅羽用右手抓住伊里野伸往错误方向的左手,为了让手跟手不要分开,用从办公室偷偷借来的胶带一圈又一圈地绑紧.站起身子,像在跳着别脚的舞蹈一样,手牵手辛苦地转换身体的方向.
"我先跳,然后拉你上去.懂了吗?"
"Green."
轰隆声正在接近.
好歹也是经由卫星自动控制.原本想象成类似行走在未来都市透明隧道之间的东西,结果却是仿佛从老旧电影里跑出来的柴油驱动怪物.无数的货物车随着车头从月台穿过,无数台盖着伪装网的战车从眼前穿过.没有时间选择要跳哪辆货物车.停止讯号已经解除.在这期间列车正一秒接着一秒地加快速度.
从树丛阴影飞奔而出,拉着伊里野的手跑上月台。
要是浅羽一个人空手跳车想必没什么麻烦.问题是塞了行李还有校长的背包又重又碍事,眼睛看不见的伊里野不敢全力飞奔,浅羽怎么抓都抓不到跳往目标货车的时机.为了减轻重量,将背包从肩膀上放下来随便扔进货车.
"走了!"
那个瞬间,月台与列车之间的缝隙仿佛无底的深谷.
浅羽抓住货物车侧面的扶手,跃向连接处的踏板.
真是拼命.迅速抓着扶手撑住身体,探出上半身放身呐喊.
"再快一点!"
伊里野像被浅羽的手拉着似地拼命奔跑.只要脚底绊到什么差点跌倒就会出现哭泣般的表情.这时候咯隆的冲击从货物车之间穿过,整排列车更始加快了速度,伊里野被那股冲击勾着手一阵缄藏.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伊里野前方只剩下不到二十公尺的月台.
"闭起眼睛快跑!听我数一二三然后就跳!一!"
伊里野闭起眼睛,还剩十公尺——
"二!"
手跟手在胶带里面紧紧相握——
"三!"
伊里野跳了起来.
浅羽用全身气力将伊里野拉上踏板.
两人在狭窄的踏板上纠结着倒在一起.头顶撞到地面,被胶带绑住的手扭往奇怪的方向,被伊里野的身躯压在下面,一下子爬不上来.
白色的指尖碰触着浅羽的脸颊.
浅羽一惊之下全身僵硬,伊里野像碰到灼热物体似地将手缩回,不过却从气息相闻的距离探询似地盯着浅羽.
简直就像在拼命想着什么重要事情一样.
"——伊里野,你看得见我吗?"
伊里野跟着点头.
一刹那间,列车的轰隆声从意识另一端消失了.
浅羽盯着伊里野——
"——我是谁?"
也许造成伊里野的记忆再度封闭的就是浅羽这句话.伊里野弹簧似地起身,低着头独自说道:
"Shibata."
列车的轰隆声又回来了.
浅羽想象着从没见过的'Shibata".是男还是女?是军人吗?还是平民?是"柴田"、"芝田"还是"伊凡诺夫·契尔年柯·席巴塔塔维奇"?
是怎样都无所谓.
就在浅羽想到扔进前面货物车的背包,于是慢慢站起身来的时候.伊里野从踏板扶手探出身子眺望流逝的黑夜,指着列车后方这么说道:
"Fricndly_"
浅羽随着伊里野的指尖回头望向后方.黑暗、划着淡淡的弧形绵延不断的整列货物车,逐渐远去的狮子森月台光线——
"——啊……"
是人影.
月台上面有人,正在缓缓步行.
人影在用台边际站定,直直盯着远去的列车,用带点玩笑性质的动作挥了一次手.
列车正在加速.浅羽攀着扶手拼命望向黑暗的另一端,但是人影和月台光线都已经看不见.狮子森车站越来越远,思绪无法转换成任何语言,唯有 伊里野所说的那个字眼在浅羽闹中始终回旋不去
友军机.

提康德洛加号的餐厅最内侧,有张特殊的桌子.
那张桌子上摆着餐厅里头最高级的盘子,擦得亮晶晶的刀子还有叉子,就像立刻可以开始用餐一样.然而不论餐厅再怎么挤,那张桌子都没有人坐.和单位、阶级并没有关系.那张桌子就算是航空母舰舰长也不能坐.
原因是什么?因为桌子旁边的墙上,挂着一面黄钢制的牌子.
上面这么写着.
"MIA——You are not forgotten."
那是MIA专用桌子
是在任务期间失踪者的专用席.
所以那张桌子谁也不能坐.为了让失踪的人随时可以回来,为了让那个人一旦回来,随时都能享用到热腾腾的食物.
钻进空荡荡货物车,按下露营用照明灯的开关.
在电影里头常常看到钻进货物列车展开旅行的情节.不过在实际钻进来之后不到十秒,浅羽就知道电影都是骗人的.货物列车原本就是载货用的列车,无法用来载人.没有附带像客车那种高级的避震器.货物车里头的震动和噪音都十分剧烈,每次列车转弯,摆在地上的露营用照明灯就会卡答卡答作响的跟着移动.这样既没办法睡觉也没办法说话.
不过人类是习惯的动物,在盯着照明灯不断从货物车墙壁移到另一边墙壁长达一个小时之后,浅羽惊讶地发现自己对震动与噪音已经不太在意.
所以一会连伊里野的低语都能够清楚听见.
"——你喜欢猫吗?"
曾经听过的一句话.
那是第二学期开始的第二天,防空演习的日子.中村那天笨蛋在那天发出无预警的第一次警报,自己被惊慌的伊里野拉着手拖到防空洞里面,
那时自己听过同样的一句话.
——你喜欢猫吗?
浅羽闭上了眼睛.
不再问她"我是谁"的问题.
就算问了,伊里野也不会说出自己的名字.
既然如此,就算伊里野没意识到,至少自己在说话时要意识到自己就是"浅羽".
难得和伊里野两个单独相处.
就像那天在那个防空洞里面一样.
"——恩,喜欢啊!"
浅羽说出和当时相同的答案.
伊里野坐在地上,将熟睡的校长紧紧抱在胸前.听了浅羽的回答,伊里野脸上浮现一似微笑.千真万确,是伊里野还没学会笑脸时的笑意.
"那是你的猫?"
伊里野点头.
"叫什么名字?"
"校长."
浅羽心里想着,校长的事她并没有忘.
"因为鼻子上面有个像短须的墨点?"
伊里野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浅羽,意思好象是你怎么知道.浅羽露出得意笑容的时候,露营用照明灯有开始卡答卡答作响地在地面上移动.
"——好象扰灵现象."
"那是什么?"
"啊?呃——这个,有很多种说法,一般而言就是幽灵现象的一种.伊里野,你知道幽灵吗?"
伊里野跟着点头——
"死掉的人又出现."
"扰灵现象"指的就是幽灵发出奇怪声音、移动物体的现象——浅羽这么加以结实.接着又把水前寺将主题定为"心灵现象"的今年春天,潜入车站女子厕所进行取材的事讲得既有趣又古怪,用'从朋友那边听来"的方式说给她听.伊里野始终没有改变表情,不过听得十分认真.
"——后来对方气得把底片扔了,有点可惜.说不定有拍到什么."
话题就在这时中断——
"伊里野有看过幽灵吗?"
没想到伊里野竟然点头.
"——呃,伊里野,我是说幽灵喔?幽灵就是……"
"死掉的人又出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是在去年夏天."
"第……第一次?"
"后来又看到很多次."
"地点是在哪里?"
"提康德洛加号的餐厅."
浅羽曾在新闻听过,那是美军航空母舰的名字.
"能不能将得再详细一点?"
然而伊里野只顾盯着持续咔哒咔哒作响的照明灯灯光,始终沉默不语.要是不想说可以不用说——就在浅羽终于决定放弃,准备这么说的时候——
"提康德洛加号的餐厅最内侧,有张特殊的桌子."
去年夏天,最后一个伙伴死在太平洋.
她的名字是艾莉嘉·布劳福.再多活个两天就十六岁了.
艾莉嘉死的时候,我并没看到.那天的BARCAP是老早就决定好出击行动,其实应该要由我出击才对.只是椎名和其他人打架,于是就我一个人不用出击.那时我用了Raytheon的新药,副作用造成脚不时无法动弹.椎名对这件事很生气,打了好几名重要人物,被人关进营区仓库.重要人物则进了医务室,我受命不能够离开房间,由艾莉嘉出击.
椎名和重要人物都回来了,艾莉嘉却没有回来.
我只知道没有收到脱离的确认,就这样.
果然没有把详细情形告诉我.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要想从超高度的BARCAP脱离得救根本就不可能,但是当时的我却认为艾莉嘉一定没事.艾莉嘉绝对顺利降落到海面了,一边搭着船漂流一边等候救护队前来营救,我是这么想的.
这么想着,坐轮椅来到甲板上面,整天用望远镜看海.
艾莉嘉生日那天,我也是用望远镜看海.一直看到晚上还在看,结果被炮手骂了一顿带回房间,不过我还是不肯放弃,决定离开房间再度上甲板.
应该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
从餐厅前面经过的时候,心里觉得古怪.
怎么说呢,因为灯关了,而且十分安静.
航空母舰里面并没有白天夜晚之分,餐厅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但是当时的餐厅却静到仿佛没有人一样.我轻轻移动轮椅,偷偷望着餐厅里面.
艾莉嘉就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
空无一人的餐厅,MIA的专用席,艾莉嘉就坐在那里.
艾莉嘉果真没事,她回来了——我心里这么想.叫她的名字,艾莉嘉望着我,露出寂寞的微笑——
"——她消失了?"
伊里野一脸认真地点头.
"后来艾莉嘉三不五时都会出现,通常是在黑暗的房间或者单独一人的时候.刚开始只要一跟她讲话就会消失,后来我不断尝试,发现用压缩方式就能跟她说话."
"什么叫压缩方式?"
伊里野直直盯着浅羽的脸,发出咿呜啊呜咻咻的声音。
"——你说了什么?"
"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刚刚的话——你是说刚刚那些话!?在餐厅看到幽灵的故事!?从头到尾全部!?"
伊里野点头.
"就是用很快的方式?"
"不一样,只是一般人的耳朵听起来像这样.将一个空间加上许多意义然后压缩,就跟汉字一样."
浅羽想起来了——在夕阳斜照的货物堆积场屋顶上面,还有在半夜的黑暗以及雨声当中,伊里野用奇妙的方式在与某人对话的身影.
那是在跟留下自己而死去的伙伴对话.
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对伊里野的事无所不知.
原来不是事实,而是情感上的想法.
"平常都说些什么?呃——我是说你跟艾莉嘉."
实在是很想知道.不过在说出口之俊不久,浅羽就发现问得有点太过分了.说不定伊里野会觉得不舒服——于是忍不住错开视线咬紧呀根,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观望她的模样.
不过和预期相反,伊里野嘴边浮现的是混合了愉快与害羞的笑意.
"秘密."
仿佛觉得想说却不能说的样子.

艾莉嘉死了,只有我留下来了.
接着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春天来了,然后夏天又来了.
榎本告诉我说九月要去学校,应该是夏天开始的时候.
我说我不要.
我知道"学校"这个名字,也知道那是做什么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学校,觉得一定会被人欺负,想必会被人家疏远.
我只有四个朋友.
四个人全都死了.
现在要我到有数百个陌生人的地方,我死也不要.
不过我也知道大家并不管我,偷偷地在进行准备.榎本每天每天都来找我将一堆事情.什么学校很好玩啦、老师很亲切读书很有趣啦、有一堆朋友可以一起做坏事啦.
我还是不要.
怎么样也不要.觉得要是没有学校就好了.
为什么要我去那种地方,我完全搞不懂.
八月三十一日傍晚,我自己去找榎本.不知道为什么,榎本当时正在驻地边缘的警备用的碉堡上面,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第四停机坪前面那座山,一边吃着冲泡快餐的中华凉面.
我不要去学校.
这件事就到此结束.
听我这么说,榎本喔了一声.
既然你这么说,那也没办法,不过很可惜,学校里面有游泳池.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榎本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
他把王牌押到最后关头.
我们五个人里面只有艾莉嘉会游泳.杰米也说自己会游,不过这绝对、绝对是在说谎.狄恩、安利可和我并不会游泳,之前也没有游过.因为在内华达那边周遭的人都不会游,所以从没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
但是艾莉嘉会游.因为艾莉嘉跟我还有其他人不同,是十三岁才首度来到内华达.
这些榎本都知道.
不过我还是赌气,一句话也不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之后,自己想怎样就连自己不明白.想在游泳池里游泳,但是不想去学校.想学会游泳,可是也知道没有训练不可能一开始就会游.心里很迷惑,一回神已经天黑,艾莉嘉出现在房间的角落.
艾莉嘉对迷惑的我这么说道:
既然不想去学校,那就别去学校.
不过想在游泳池里游泳,那偷偷跑进去去游就行了.

将照明灯熄灭,打开货物车的门,黎明的光线就从正面迎来.
列车从荡漾着暗色水面的大河铁桥上经过.数不清的倾斜巨大钢筋从眼前穿过.后方的岸边是棒球场,前方的岸边排列了无数体育馆大小的仓库,往货物车的正下方一看,满是垃圾几乎无法流动的水面,正亮晶晶地闪着黎明的光线.
列车在三十分钟之前就开始减速.只要位于遥远前方的车头一刹那,透过无数个连接处传来的冲击就会像撞球似地贯穿整条列车.速度已经降低到叫人怀疑是不是可以直接跳车的程度.目前时间是上午五点二十二分.狮子森的站员说过抵达终点的预定时刻是五点五十七分,不过也许多少有点误差,重要的不是"何时"跳车,而是要在"哪里"跳车.自卫军正在终点等候列车.然而并不是越早跳车就越安全,要是在跳车位置附近有自卫军的岗哨那就惨了.要完全不遭到目击或许不太可能,不过还是得往这个目标尽量努力.行李已经收拾妥当,有没有遗失物品也确认过两次.接下来只要决心,好比这个又窄又暗又吵的摇篮踏向满是危险的外界.
还是将校长从背包里放出来,轻轻抛到门外比较安全.
"准备好了没有?"
伊里野点头.似乎还有睡意.
"眼睛没问题吧?"
伊里野侧着脖子."找到安全地点就来会合,伊里野你先跳,我殿后."
伊里野眼中有一丝胆怯.仿佛说着为什么这么恐怖的事却要我带头?浅羽在心底回答,因为要是我先下去,伊里野最后会无法瞎扯直接被载到终点.万一不行还打算把她推下去.浅羽把头探向风中观察周的情况.
接着,货物列车顺利抵达了终点立松林间站.此预定时间晚了六分钟,上午六点零三分.
几乎在同一时刻,担任铁路警备的消防队员小山内孝明,看到了两名小孩意图跨越铁路与道路之间的栏杆.之前就有敌国工作人员针对铁道进行破坏行动的传闻,加上小山内又是对抗"看不见的威胁"的当地有志青年成员.小山内目击两名孩子的位置是在距离立松森林间车站一公里左右的铁路沿线道路,在大声制止之后两人似乎连滚带爬地逃跑了.两人之中有一名是女生,头发染成春白色,小山内这么说道.
就在小山内目击两人约一小时之后,两人走进距离铁路沿线道路约有两公里的便利商店大门进行购物.三明治和乌龙茶各两份,猫罐头三个加上地图一本.钱由男生全部以百元硬币来支付,女生说的是外语——以上是复数的证词.后来陆续出现在镇上各处见到两人的证词,看来两人是无比胆大地移动到市区正中央.还有数件报告是在目击前后发生原因不明的电波干扰.对这类异状绷紧了神经的自卫军虽然派遣人员进行调查,不过从目击者口中无法锁定电波干扰的原因,也没有人提起两个奇怪小孩的事.
两人走出小镇,然后沿着受到当地抗争而中断建设的军道556号线一直往南.那是在田地之中呈一直线,宽阔而颠簸的道路.上午的气温整个月都超过三十度.虽然也有类似的目击证词,不过这时近身看到两人的证人就只有中岛菊代一下.中岛是个"失踪老人",家属在两天前要求协寻.在这一天的下午九点受到保护,中岛对警管说她"在军道上遇到外星人".中岛经过军道的时候,"外星人"长得跟人类女生很像,不过头发是全白的,中岛发出类似"世界很快就要灭亡,人类也会眼着死绝"的预言.
"中岛证词"的最后结语是,两人的足迹在军道的雾气之中消失.大约七小时之后,两人再度出现在并联道路沿岸的大众餐厅.无法确定两人在哪边做了什么.在这种时局当中还有营业的大众餐厅联线道路附近共有三家,其中雨家基于两人服装不卫生的理由拒绝他们进入.第三家总算帮他们带围,两人连菜单也不看就点了"四选一的面包·咖喱"套蚕,钱还是用百元硬币支付.在客人很少、店内很静、白发少女的模样又铁定十分显眼的状况下,却没有一名店员可以提供证词,说明他们俩在桌边究竟讲了些什么.
两人走出店门,沿着联线道路倒行了一百公尺左右,走进宛如迷宫的古老小镇道路,沿着尽是坡道的狭窄路面缓缓往下.时间想必已经到了黄昏.两人所走的正确路线并不是那么重要.穿过小镇前方有个小小的隧道,入口用铁钉直向钉着小小的广告牌.
不知道开的是什么玩笑,广告牌上面这样写着.
"祈求世界人类的和平".
穿过隧道,眼前视野大开.
前面什么也没有了.
最后之路在这里划上终点.
步下沙滩、走向海岸线,气力也用尽了.
浅羽当场瘫在那里.
伊里野也在浅羽身边坐下.像在嗅闻什么似地侧着头,就只有说了一个字——
"海."
原本希望能在至少天还亮的时候抵达,结果还是无法如愿.不过这对次时的伊里野而言或许不是太大的问题.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伊里野的眼睛就已经几乎感受不道光线.
夜晚的海水浴场,除了海浪声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位于道路沿岸的海滨小屋看起来就像成排的鬼屋.通往沙滩的阶梯摆着满是铁锈、似乎闲置已久的"禁止游泳"的广告牌.沙滩上面找不到一丝光线,脚边暗到叫人步履满跚,只有反卷的浪花浮现在黑暗之中.也许是突然来到宽阔的地方感到兴奋,校长从刚才就飞也似地绕来绕去.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这是什么?"
"——啊?"
回头一看,伊里野手中拿着还算新的烟火化石.是徒手从沙子里挖出来的吧?
"——冲天炮.呃——前面小小的管子装了火药,用竹子还是什么插着,在导火线上面点火就会飞——喂,伊里野,你知道烟火吗?"
伊里野稍微想了想,然后不断点头.至少有听过这个词,大概是这个程度.说到这个,还没跟伊里野一起放过烟火——浅羽心想这时还管得了那种事.
伊里野将冲天炮扔往海浪声传来的方向.
再度朝脚边的沙中摸索,这回找的是其他化石.
"那是——呃……用手拿的烟火,其实是有名字的.和刚刚会飞的不同,要一直用手拿着.点火之后前方会盆出漂亮的火花."
寻着海浪声的方向扔出.再度朝沙中摸索——
"——抱歉,这个我也不知道名字.上面有线吧,把它绑在木根或什么上面挂起来.点火之后就会一边喷出火花一边绕着圈圈."
扔掉.再摸索.
伊里野的脸上开始浮现淡淡的笑容,似乎越来越开心.
"那跟刚刚用手拿的很像,不过会喷出很大的火花,所以要放在地上点火."
"啊——这个好叫人怀念.放在地上点火就会一边转圈一边飞向空中."
"这跟刚刚那个——啊,不一样,那是降落伞,该怎么说呢,就是白天放的烟火.出来的不是烟火,会冒出小小降落伞."
伊里野变得十分热中,趴在沙滩上面用手寻找烟火的化石.用仿佛眼前真的看得到美丽烟火的表情听着浅羽的说明,最后再直接扔进海里.
那些都是夏天的化石.
夏天已经一点一滴地死去.
整个世界正抛下我们,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移动.
浅羽凝望着——伊里野将夏天的化石从沙子中挖出来,扔向海里的模样.或许伊里野是借由这么做,将夏天的碎片一片片地加以埋葬.
浅羽心想着再一次就好——
试着再站起来一次.再站起来一次,拉着伊里野的手往前.试试看能走到多远.最后的路或许连接到海的另一端.只要再站起来一次,拉着伊里野的手往前走,找到某个附近的港口用国外的穿偷渡,前往位在这座海洋遥远彼方的真正终点.
真正的终点一顶是绕了地球半圈的南方岛屿.
连CIA卫星照片都找不到,四季如夏的小小岛屿.
经过了无数港口,重复了许许多多次的偷渡,两人终于抵达了那座岛屿.岛上有着小小的港口小小的沙滩以及小小的市镇,两人在饥饿与疲劳之下瘫坐在某个街角.
然后街角有间小小的理发店.
理发店的老板是个晒得一身黑的大个子,妻子在十年前先走了,于是自己一个人料理店面.没有小孩.看到两人侧在店前面,于是拿出餐点,答应让他们暂时住下来.后来过了一个礼拜,浅羽记住了来店客人的脸还有发型,于是借着伊里野的翻译对老板这么说道:
我会做理发店的事,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工作?
自己不会说话,伊里野不会理发,所以刚开始是两人合作一份工作.自己教伊里野理发,伊里野教自己语言,然后拼命地工作,之前担心的伊里野身体状况也在南岛的空气、风与阳光之中痊愈,苍白的发丝一点点地恢复色泽.然后小小的理发店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自己从海的另一端所带过来的发型在岛上流行,为了让伊里野剪发,年轻人每隔不到三天就来店里报道.后来有一天,坐在理发店椅子上的客人这么说道:
嗨,浅羽,好久不见.
自己默默地剪着榎本的头发.榎本不是平日的西装打扮,而是夸张的夏威夷衫、白色短裤加上太阳眼睛的造型.战争已经结束了,榎本这么说道.伊里野已经不用作战了,没什么事需要担心,你们要是想回国我可以帮忙处理,榎本这么说道.自己拒绝了他的建议,榎本留下最后一句话然后离去,帮我跟伊里野问好.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榎本.
时光流逝.店里休息的日子,自己就跟老板两个人搭船出去钓鱼.老板已经满头白发,连要自己一个人钓饵挂上钓钩都有困难.你也该退休了,不然连客人的耳朵都会被你割下来——自己开玩笑地这么说道,老板望着海的彼方这么回答:
你们要是结婚我就退休.
虽然岛上的朋友们全都送上温暖的嘱咐,不过每个人脸上都是"怎么拖到现在才举办"的表情.岛上教会是木头建筑,从彼方派遣而来结果就住在岛上的牧师将伊里野当成孙女,在交换戒指的时候强忍着眼泪还有鼻水,受到大家的嘲笑.
时间流逝.
后来发生了许多的事,浅羽现在正把椅子拿到店里庭院的树木底下,帮已经八岁的孙女理发.那是巨大的太阳沉没到海中的时刻.回望自身来时路的时刻.孙女和伊里野长得很像,最后只要找到机会就对周遭大人不分对象地提出质问.
爷爷跟奶奶真的不是在这座岛上出生?
是啊,沿着最后之路,就来到了这座岛屿.
最后之路?
爷爷和奶奶一直手牵着手走过的路.
那条路的终点就是这座岛?
是啊.
那起点呢?那条路是从哪边开始的?
浅羽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回想道路最原本的起点.在遍寻不着可用的字眼之后,浅羽伴随着一声叹息开始述说.
记得有人说过,那种感觉真是有够爽的.
于是决定自己也要跟着做.
在从山顶回家的路上,偷偷溜进学校的泳池游泳.
"——啊……"
"啊——”
不知是在挖出第几种烟火的时候.
伊里野轻轻叫了一声,身体为之一僵.
浅羽心想这回是挖到什么好东西,于是探出身子朝伊里野手边观望.身体僵硬的伊里野好不容易才移动双手.一点一点地把沙子拔掉.
好不容易,一块夏日的碎片露出了它的模样.
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只是一块浮板.
但是伊里野却紧紧把那块浮板抱在胸前,当场瘫坐在地.
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浅羽走到她身旁,正想低头观望她的表情那个瞬间,伊里野说出了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明天我要去学校."
浅羽为之语塞.学校指的应该是园原中学,也就是说,伊里野的意思是她已经想回基地了.
可是——
“我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开始我要去学校."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学校.
这句话变成了线索.望着伊里野的表情,一切全都得到了解释.
此时此刻,位在自己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是伊里野.
那天的伊里野.
八月三十一日,在暑假最后一个晚上的泳池,穿着没有名牌的学校泳衣,正经八百地戴着泳帽的伊里野.掉进泳池流了鼻血,抓着浮板拼命练习用脚打水,还不懂得露出任何笑容的伊里野.
伊里野终于倒退到和自己首度向隅的那个夜晚.
终于走到了终点.
"——伊里野……"
本身无法控制,嘴巴自己动了起来.有种从侧后方俯看自己的感觉.一切是如此的脱离现实.
"我是谁?"
伊里野毫不犹豫的回答:
"榎本."
——为什么偏偏是他?
浅羽闭上眼睛.之前虽然曾经被分派过各种角色,不过被当那个人倒还是第一次.   伊里野将那块浮板紧紧抱在胸前.
定定凝望着深黑色海面的某一点.
"虽然之前都说不要,不过我还是要去.就算你不答应我也要去.从明天开始我要去学校."
嘴巴动了.
那天晚上自己从泳池被撵出来之后,榎本所说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为什么?"
伊里野低下头来.
拼命地寻找着说词.
接着抬头,回答榎本的回答.
当时的伊里野不可能说出写在入社申请书上面的那句话.为什么?因为当时伊里野还不晓得"浅羽"的名字.虽然拼命寻找说词,不过还是找不到其他说法.于是——
伊里野是这么说的.
"因为我有了喜欢的人."
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浅羽站起身来,踢着沙子往前奔跑,才跑不到三步脚就绊住跌倒.浅羽马上起身,挥动双臂,用疯了般的气势向前奔跑.所有夏天的残害、啤酒空罐、树脂材质炒面盘子、防晒油的空瓶、破了洞的海滩球、腐烂的西瓜尸体、破布般的游泳裤、还沾了酱汁的卫生筷、被踩扁的L尺寸纸杯、某人掉了某人拾起搜刮干净又被丢弃的钱包、压的扁扁的烟盒、内有温水冲浴的广告牌、裂成两半的心型坠子,浅羽一边踢开所有这些埋在沙子里的夏天残骸一边奔跑.泪水涌了上来,再次跌倒,跳起来,连掉了一边球鞋都没发现.抓着沙子扔向夜晚的海面,浅羽眼泪鼻涕直流地跑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跑向海岸线,脚底被突然间变得沉重的沙子一绊摔到海浪里头,拼命喝了一堆水之后爬起身子,一边用全身气力对抗涌过来的水一边朝深黑的浪头前进,破浪一点又一点地增高,脚已经摸不到地,一股强劲的力道冲撞着身躯,眼前转为一片黑暗,分不清上面还是下面,深黑色的还水像烙铁一般涌进胸口——
死亡变得可怕——
一回神,整个人已经被浪冲刷到深不及腰的位置.
慢慢爬起来.
浅羽低垂着头,半身被海浪漫湿,一边感受着水滴从发梢滴落一边哭泣.不会再提什么想在一起的话,就算无法再见都无所谓——
就算只多那么一秒,还是希望伊里野能够活多久.

为什么你们会把父亲的双亲的家称"亲戚的奶奶家",在此之前,浅羽家的人没半个认真想过,之后想必也是如此.
说成"亲戚的爷爷家"其实也行.祖父既不是贪杯的废人,也不是和祖母相较之下、缺乏存在感的人."你们是不是瞧不起我?这里不只是美佐江的家,也是我家!"像这样的气话也没有出现.
也就是说,所有相关人士全都觉得"哪边都无所谓".
右撇子的人很少产生"为什么我不是左撇子"的烦恼,就算烦恼也无济于事.或许这是同一类的情况.
"喔喔喔~~~小直~~!"
接到电话,前来海水浴场迎接的既非酒鬼,存在感也并不薄弱的祖父.又不是在寻找遇难者,他却从海滨小屋的停车场就挥着手电筒,一边朝黑暗的沙滩与海洋大声呼唤.
想必让他十分担心.
"噢,小直你怎么了?全身湿得一塌糊涂!"
祖父用一如往昔,仿佛认真在读绘本给他听的口吻说话.浅羽将伊里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爷爷,她就交给你了._."
"噢……噢噢噢."
浅羽回到原处的时候,伊里野已经躺在沙子上面失去了意识.校长用责备的神情盯着全身湿透的浅羽.虽然一直试着想把伊里野抬到比较理想的地方,但是连要自己走动都很吃力的身体实在是无能为力.直到去年都还老当益壮地担任邮局职员的祖父,却把伊里野轻松地抗了起来,虽然还是用比浅羽还快的步伐走向停靠在停车场上的客货两用车.
从海是浴场到"亲戚的奶奶家",开车只有三分钟左右的距离.
浅羽的祖父帮助之下让伊里野睡在副座,自己坐进助手座一股仿佛再也爬不起来的疲劳眼看着袭来.或许是察觉到这件事,祖父在路上就只问了两个问题.
"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有."
"——她是你女朋友?"
"恩."
第一次觉得车子的振动和引擎声如此舒适.
再也没办法思考.朦朦胧胧听到祖父用车上无线点和祖母联络的声音.业余无线点是祖父唯一的嗜好.
"亲戚的奶奶家"位在坡道上面.
肩膀被人轻轻一摇,浅羽醒了过来,客货两用车正横向停在点了灯的玄关,祖母敲着助手座的窗户.
"小直你怎么了,全身湿得一塌糊涂."
"我不是早说过了.洗澡是烧好了没有?"
"来,小直,洗澡水马上就好了,你先进来把那身衣服脱掉."
"噢,快点不然会感冒.我先把这边的小姐扛到客厅."
浅羽跟着照做.
对浅羽而言,"亲戚的奶奶家"代表了一种气味.
那种气味在穿过玄关大门的片刻突然闻浮到意识表层.古老房子的气味.麦芽糖色走廊以及黑色柱子的气味.小时候的想法——"可以拿到零用钱"以及"已经烦了想要回家"——正被那种气味唤醒,暂时在脑中盘旋不去.
因为洗澡水还没烧好,所以浅羽把背包扔在脱衣间,换上虽然没湿但同眼很脏的T桖还有内裤子。校长从背包里溜出来,马上在房子里展开探险.宽广的房子里头满是祖父祖母的脚步声以及呼唤声"美佐将,冰枕放到哪去了?这孩子有点发烧."
"我不知道啊,不是跟急救箱放在一起?"
"搞什么,就没有好一点的棉被?美佐将!"
"小直,洗澡水烧好了吗?"
还没有回答,浅羽低声这么回答:
"那穿上衣服过来这边,我泡了茶."
恩.
与其洗澡喝茶,其实还不如睡觉.浅羽用无力的步伐踏上走廊,拉开茶水间的拉门.八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正中央摆满了猫足桌脚的茶桌、茶壶茶杯热水瓶、用盘子装的寿司卷,还有腌小黄瓜.
有两个人正端坐在那里.
榎本和一名张得像黑猩猩的黑衣男子,正在并肩喝茶.
"嗨,你来得真慢."
榎本笑着这么说道



第四章  南方之岛
终于结束了。
再也不用逃亡了.
绷得紧紧的东西一口气崩断,两边膝盖失去气力,像贫血一样脑袋渐渐发凉.世界整个翻转,听到自己的头碰撞走廊的声音,但是一点也不感到疼.

挂在天花板阴影里的照明器具,看起来就像前来迎接自己的UFO.
设施明亮的卧室内。座钟的声音.古老房子的气味.浅羽躺在有点暗的八叠房间里的头铺的棉被上面,像有规矩的木乃伊一般端正姿势,在感受床单平滑的处感中仰望天花板.
自己为什么在做这种事,不太明白.
思考空转.缓缓起身,茫然地举目四顾,将眼里所看到的物事一一望过去.拉门的门框从微微的阴暗之中浮现出来.造型类似古老收音机的座钟、紧紧端坐在老旧柜子上的招财猫、标框挂起的历代祖先黑白的照片.金属制的老虎摆设从浅羽正对面的壁重消失是在三年前的暑假,浅羽、夕子在这间房间玩变身英雄游戏的时候,发生跌倒头部撞到流血时间,祖父或许迁怒,就把那件摆设给扔了.虽然知道当时的伤疤依然在夕子额头发线留下淡淡的痕迹,不过直到现在浅羽还是认为老虎没有罪.
也就是说——
这里是亲戚的奶奶家.
平日来玩时用来睡觉的房间.
会睡在这里,代表自己是到亲戚的奶奶家来玩.
感觉到尿意.
浅羽缓缓站起身子,静静地拉开拉门来到黑暗的走廊.
走廊上灯光已经熄灭,不过玄关的灯还亮着.厕所是在玄关的左边.虽然觉得不可能,不过为了谨慎还是敲敲厕所的门,穿上冰冰凉凉的拖鞋,茫然盯着贴在水箱上面的"冲水马桶使用方式"一边完事.在想要喝水走往厨房的路上突然想到,于是用轻飘飘的步伐折返玄关,定定俯看着排在那边的鞋子.
没看到父亲母亲还有妹妹的鞋.
说不定是收到鞋柜里面,但是这么一来,为什么就只有自己的球鞋摆在外面.有单独一双混在祖父祖母的鞋子里头,主人不明崭新皮鞋不是父亲的鞋。虽然没自信能够认得父亲所有鞋,不过父亲的脚没那么大。
也许是有人来访。
摸索到了厨房,点亮琉璃台的灯.将净水器开关一转,一片白浊冒着气泡的水就在玻璃杯中卷起旋涡.贴在冰箱隔壁的信用金库月历是下半载附有一年份日期的海报,想要看出现在是几月却毫无头绪.将不怎么好喝的水慢慢喝光,细声叹了口气
就在这察觉到有烟味。
同时浅羽在这时也已经开始回忆起一切.只剩下最后一堵墙无法突破.就像把分量惊人的作业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一样,有部分脑浆正在顽强抵抗拒绝回想一切.
也许是父亲正在抽烟.
浅羽将背后的拉门拉开一条细缝.细缝的对面是茶水间,左边是面向庭院的阳台,仿佛看到父亲正坐在那里抽烟的背景.
浅羽像被烟味吸引似地,轻轻拉开拉门.
茶水间收拾得很干净,连灯都关了.
不真实的月亮出现在空中.盘腿坐在阳台抽烟的人影回过头来.
"噢.你醒了?"
是榎本。
——嗨,你来得真慢.
想起来了.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为什么榎本会在这里?
还带着几分柔软的记忆整个硬化,变成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非常非常坚硬的块状.浅羽感受到那份硬块的重量.
传达到胃里的重量.
"喂,脑袋没事吧?"
"——啊……"
"喂,你晕倒的时候不是撞到头吗?有够大声的咧!"
浅羽在无意识之间用手摸着后脑勺,已经感觉不到痛.榎本直直盯着浅羽,像接受了似地微微耸肩——
"——算了,不用勉强.你也很累了."
难以相信——
"你骗我."
"啥?"
浅羽痛心疾首地知道.只要遇到这个男人,自己的记忆就丝毫不能信任.说不定自己又被动了什么手脚,说不定在睡着的时候被植入假记忆.
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感到难丛百喻的心安,浅羽希望那是人工的记忆.
"——喂,"
浅羽在想什么,榎本似乎马上就撞了.用力往茶水间的方向探出身子——
"——呃,我发誓……"
话就说到这里,榎本很快就放弃了.将几乎只剩下烟蒂的香烟最用力一吸,在一旁的烟灰缸里捻熄,仰望悬在半空中的巨大月亮,过了整整十秒,才终于从鼻尖吐出大团的烟雾.
"刚才天花板上面有小鸟."
在随着月光散开的烟雾之中,榎本唐突地这么说道.
浅羽只能学舌地回道:
"——小鸟?"
榎本回过头.脸上浮现将秘密基地的地点昭告好友似的笑意,对着茶水间的天花板微微一指——
"原本听起来像脚步声.刚开始以为是老鼠,不过听到一次小小的叫声.我想应该是鸟的声音.可能躲在天花板上."
话题实在太过唐突,浅羽就像掉进陷阱似地被这话题给拉着走.
独自说道:
"可能是晚上."
"难道老鼠会发出那种叫声?"
榎本所说的\"那种叫声"究竟是哪种声音,浅羽可以想象得到.因为浅羽自己也听过很多次,同时祖父还对他说明过真相.
浅羽将祖父的说明直接说了出来.
"——我想,那大概是老鼠被蛇吃掉时的哀号."
榎本瞪大了眼睛.视线在天花板和浅羽、浅羽和天花板之间不断来回——
"有蛇?在天花板上面?"
浅羽点头——
"我想是冲着老鼠从哪边钻过来的,后来就直接住下来了.爷爷说就像这间房子的守护神一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供在天花板上的酒瓶,盘着一圈好大的蛇 皮,直到现在,爷爷都还像护身符似地仔细保存着那张蛇皮."
榎本嘴巴开开地听浅羽的话听到入神,再度仰望茶水间的天花板——
"太神了——"
浅羽心想你该不会开口,说现在就想到天花板上面去探险吧?榎本或许也打消了念头,兴味十足地说道:
"我啊,从小就很向往——像亲戚家古老大房子之类的事.我家完全没这种亲戚,暑假看到朋友回亲戚家去玩就非常羡慕."
"其实也不见得样样都好."
亲戚之中会有怎么样都看不顺眼的人.像是酒品很差,对什么事很罗嗦字画类的人.每次碰面就把古早以前的丢脸事情拿出来讲的人.亲戚也是有好有坏,不就这么回事?
这时浅羽的切身感想.
"——这样子吗——?"
这时榎本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对啦,也对.老实讲,刚刚和茶一起端出来寿司卷是实在叫人受不了.甜到心想有没有搞错,差点没吃挂掉,人家特地端出来又不好意思剩下."
浅羽跟着笑了起来.的确,那只有父亲才喜欢吃.
两人笑了一阵,笑声渐渐走到尾声然后消失.并不怎么大的庭院夜色里有营火虫正在漂浮.在夜空中加倍洁白的云朵正随着高空的风缓缓流动.像从南美遗迹那边偷来的兽瓦,正从夜间的屋顶上面静静凝视着一切.
"你来接伊里野?"
"对."
不真实的月亮探出头来.
"伊里野现在人在哪里——"
"就在附近.在停到房子后面的厢型车中躺着."
"身体状况如何——"
"那家伙能活到今天算了不起了.哎,某钟程度也预料得到."
"那!那你为什么不——"
浅羽在这时低下头来,紧紧闭着眼睛握起拳头.或许是感受到榎本的视线,浅羽接下来的话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不早点来接她?
"——我就把实情告诉你吧."
榎本把塞在烟盒里面的百元打火机掏出来.叼一根烟,用长达十公分的火焰点火,然后用仿佛将毫不值钱的杂志扔进车站垃圾桶的语气说道:
"我啊,没打算认真去找你们."
有一瞬间,浅羽听不懂榎本在说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啊!喂,你自己把虫挖出来的时候丢了一条内裤.我看了看,想说就把伊里野剩下的时间让给你们两个,就算会造成人类灭亡也无所谓——真是,我怎么这么劳碌命?似乎我不该对你有太多期待."
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两人之前的辛苦又是为了什么?强迫伊里野不断不断地移动,是因为害怕不这么做就会马上遭到逮捕.
原来一直是自己在吓自己.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追兵.我总得做个样子随便找一找,还有木村半途被我弄得不耐烦,于是派了自己的人马.只是木村的人跟我们不同,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外部组织全都被北方的情形弄得上上下下乌烟瘴气.军方从很早之前就彻底失去你们的行踪.虽然在那座山丘上的小学好不容易掌握到线索,不过直到最后,还是无法锁定即时的所在地.就在这时候,你打了电话给爷爷."
榎本隔着肩膀回头望着浅羽,刻意摆出明朗的笑脸.
"想想你也该投降了,所以就来接她."
"不是这样!!"
自己其实也无可奈何.
突然之间,浅羽口中就像忍不组合的呕吐一般进出了呐喊.
"谁说我要投降!!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借点钱,然后——"
然后?
然后自己到底想怎么办?
"——搞什么啊,不是这样喔?"
榎本打心底感到意外似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浅羽.
"那你干嘛还在这里打混?这种事要早说啊!"
榎本赶忙将剩下很长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从上衣口袋拿出小小无线电.然后一边自己嘀咕着什么一边调整频道,嘴巴抵着话机一口气开始讲话.
"我是榎本.听好了,小狗正要往那里去.目的是夺回爱丽丝,抢夺车辆还有武器.告诉你们,所有人员全部在场待命.绝对不能对小狗出手.永江叫那群臭鼹撤走.对爱丽丝的处置全部停止."
无线电那边虽然悍然加以反对,不过榎本毫不留情地切断电源转往浅羽的方向.
"好了,快去.给你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之后,这回我可要认真抓你们了."
打从一开始——
打从一开始,自己或许在心底就已经放弃.
从山丘上的小学逃出来之后,完全无处可去的事实让人感到深层的恐惧,之后只要有人问起,自己就会用"要去亲戚的奶奶家"当作回答.
原本该是没有意义的借口.
自己是这么打算的.
——休息一下,借点钱,然后——
来真的吗?有可能遭到军方追捕的人,却偏偏毫不在乎地在亲戚家露面,当真以为可以平安撤退?如果真的只是借口,那就应该嘴里这么回答然后往反方向逃.为什么打从最开始,自己的决定不是往北、往西或是往东,而是往有亲戚奶奶家的南走去?
整个人虚脱.
感觉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两边膝盖没用地跪到了榻榻米上面,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感觉.榎本直直盯着浅羽.眼中找不到一撕光芒.
然后静静地再度拿起无线电——
"我是榎本,撤回刚才的指示."
无线电那端虽然猛然一阵痛骂,不过榎本还是毫不容情地切断了电源.就这样背对着浅羽,用怅然若失的口吻说道:
"开玩笑的."
泪水模糊了视野.
不是悲伤.
也不是不甘心.
事到如今,再感叹自己的无力也是没用.
而且,榎本也跟自己一样的无力.
只是觉得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的路?很想知道是经由什么样的脉络,才会造成必须由伊里野承担一切的蛮横结果.
"——好了……"
榎本看着手表,背对浅羽直起身子.
"我该走了,帮我跟你爷爷奶奶打声招呼."
浅羽咬牙忍住哭声——
"我想知道真相."
榎本并没有回头——
"放弃吧!"
"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
"知道了又不能怎样."
"我还是想知道."
"喂,为什么你们老是这样?"
浅羽抓不到榎本话里的意思——
"——这样是怎样?"
"我举个例——"
榎本越过肩头回头.不知道为什么,那张表情带有明显的怒意.
"地球遭到UFO的侵略,伊里野是唯一足以对抗的战斗机仅有的驾驶员,最终战役已经逼近眼前,一旦败北人类就会灭亡——要是我这么说,你信不信?"
榎本缓缓走向浅羽.逐字逐句地用手指在着浅羽的胸口,气势汹汹的程度叫人感到意外——
"那这么说好了.我只在这里讲,伊里野所参与的是理所当然的人类战争.最原始的引爆点是突然发明出来的重力控制机器.要驱动它需要某种ESP,只有神经系统经过特殊处理的孩子才能够驾驭.用UFO之类的玩笑话说服孩子很方便.我们所杀的并不是人类,我们的敌人是前来侵略地球的外星人,这么一说就很像游戏了.要是遭到击落真的会死的游戏——伊里野就是这么相信,击落了几十名和自己类似的地方驾驶员,还杀了几十万的敌国平民.要是我这么说,你相不相信?"
浅羽被逼到了隔着茶水间与厨房的拉门前面,然后追着浅羽的榎本终于用右手揪住夏季制服的前襟.
"为什么你就那么自信满满?什么战争、UFO,这些天马行空的事曾经和你自己的不幸产生过什么连结?听清楚了,当你们这些'普通人'看着UFO特别节目大笑的时候,我们可是一直在流血!去听什么观测气球的屁话吧!事到如今才想知道真相,你也太白痴了!"
——噢,果真是这样。
这个时候,有种沉静的理解来到了浅羽胸口。
浅羽了解这不是借口。榎本之所以突然生气,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原因。
人类再过不久就要灭亡。
"我不会笑."
浅羽从被揪着的衣领缝隙这么说道.
榎本的眼中透出某种畏怯的光.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这很难说明.浅羽搜寻着字汇——
"因为我不讨厌你."
榎本从额头顶着额头的距离瞪着浅羽.
好不容易才说道: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像算准了似的,榎本的肚子在这时发出咕噜一声.
"梯子还有泡面."
梯子在置物间有五、六把,厨房的柜子却没有储藏的泡面.
替代方案是——
"呜哇,这是什么啊!?"
"绿色拉面啊!"
绿色拉面.
袋子上清楚地这么写着.很一般的快餐拉面,有酱油、盐和味噌三种口味.至于为什么是"绿色",在打开袋子取出内容物之后谜题马上揭晓.
面条像是用水彩画过似的呈绿色.
浅羽年近六十的奶奶,目前还是持续担任乳酸菌饮料的售货员.绿色拉面是促销用的奖品,对浅羽家的人来说,是个早就熟悉的存在.
"为……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因为添加了绿藻."
"——这世界真是充满惊奇."
"不只这样,吃了这个,隔天拉的便便也会变成绿色."
"够了!快点煮吧."
两人在半夜的厨房肩并着肩,浅羽煮面,榎本切洋葱.要将完成的拉面搬上屋顶而不泼洒出来预计会十分困难,所以用面和汤分别装入耐热保鲜盒搬到屋顶,然后再放到汤碗里面加以合体的两段式方法来解决.
"好吃吗?"
"普通好吃."
绿色的面条在酱油口味的汤中卷成一圈,实在有点恶心.榎本的视线直直落在汤碗里面,用撕得很笨拙的卫生筷夹起两、三根面条,慎重地吸进嘴里.
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普通好吃."
"恩."
榎本加快了吸食面条的速度,浅羽跟着连忙动起筷子.湿热的风从海面吹来,电视天线微微吱嘠作响.从屋顶仰望月亮,巨大到仿佛就要坠落.
"是前者."
话声来得太过唐突,浅羽差点问他在说什么.
"不过后者的情况发生过好几次也是事实——也就是说,Black Manta曾经投入人类的战争.就我所知就有四次,伊里野曾在这样的战争中出击."
他话中的意思不太能够消化.
"——这个……"
"恩?"
"你说是前者?"
"没错."
"也就是说地球如果受到UFO的侵略.伊里野是Black Manta的驾驶员,最后战役要是落败人类就会灭亡,是这样子对吗?"
榎本从嘶噜噜噜噜噜吸着面条的嘴角挤出一句话——
“恩啊。”
"结果人类彼此之间还是在打仗?"
咕嘟——
"是啊."
"万一……万一输给UFO,人类不就会灭亡?哪里还有时间做那种事?"
"真是够了,我也这么觉得."
浅羽有种被四两拨千斤唬弄过去的感觉.于是正色说道:
"既然……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停火?难道只让伊里野单独作战就好!?要是在内斗过程当中灭亡,那不是很蠢吗!?"
"真的是很蠢,你的意见实在他妈的正确."
"请你认真回答!"
"我是在认真回答啊."
榎本从汤碗中抬头笑道.
"就算濒临灭亡的危机,人类还是没办法团结一致."
榎本在笑.
难以接受.
这不合理.输了就会灭亡,光凭这一点,就该抛下所有一切共同奋斗.还有什么比这重要?
"——我啊,从前以为遇到外星人的故事就像'第三类接触'."
榎本仿佛感应到浅羽心里的想法,这么说着叹了口气.
"一旦真的出事,哪有什么团结一致,只会一股劲儿地搞内斗.有人压根不相信侵略的事实,有人对由谁来取得主导权百般罗嗦,有人对战力、资金与情报的单点集中就是不顾一切的反对,有人逮到机会贩售武器有人趁机对仇视的敌方加以痛扁,有人在被扁之后决定加以百倍的还击,总之就是一团糟."
榎本将视线移向两手的汤碗,仿佛从那里头能看到什么答案.
"没有一个方法能够侵略的事实昭告全世界,在国家与国家的层面,原本就不可能罔顾一切得失将任何信息告诉别人,所以情报没办法跨越某个边界再扩散出去.但是在这段期间,到处都有人借由本身的手段开始察觉到状况,只不过每个人所讲的都有微妙的不同.要交涉还是交战,就连最初的想法都无法统一.有钱的人带着和既得利益同归于尽的决心,呐喊着要和侵略者抗战到底.没钱的人幻想着结构思想的改变,决定赌上今天来个瞬间逆转.秘密势力的分布每天都在改变,无意义的争吵四处都在发生."
这时榎本上衣的口袋发出低低的电子音.
榎本挺直了背脊,看手表确认时间,横目对浅羽瞄了一眼.
"——这是直到1950年代末尾的故事."
然后视线再度迷失在另一方——
"基本的构图在当时大约就固定了.在危险的秘密协议之下结成的友好团体,陆续诞生于世界各地,一边在台面下互扯后腿一边零星展开恶斗.后来经过一些离合聚散,不过基本的构图直到今天还是没有改变.目前全世界名为地球防卫军的组织主要有三个.阿拉伯、非洲方面,美国方面再加上我们.要是连一张桌子一支电话'UFO'课都包含进来,数量可是难以记数.在这其中,只有我们拥有得以投入实战的重力控制器.重力控制器只有少数驾驶员才能够驾驭.在少数的驾驶员当中,伊里野是唯一还活着的.伊里野要是输了,我们就会灭亡."
然后榎本用筷子指着浅羽手中的汤碗.
"再不吃会冷掉."
浅羽失去了食欲.
两手所感受到的汤碗可靠的温度,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消失.没有半点真实感.老实讲,在榎本所说的故事当中,唯一能伴随着同等实感加以理解的,就只有最后那句话.
"没有其他的路了?"
要这么问需要极大的勇气.
"或许有,但是没那个时间摸索."
榎本这么回答,一口气吃光了拉面.将滴溜溜垂下来的面条用力一吸,再将已经冷掉的汤咕嘟咕嘟地灌进喉咙.吃相实在惊人,仿佛这是最后一次吃拉面似的.榎本将空空如也的汤碗摆在屋瓦上面,双手台十说道"我吃饱了",然后带着开朗的表情转向浅羽.
"我觉得啊,对人类而言,UFO就像电视购物买来的健康器材."
"——咦?"
"当然有人因为买了那种东西而身材变得苗条,但是那种人就算从头到尾不买健康器材,还是能够借着伏地挺身或慢跑来变苗条,道理是一样的.要是遭到UFO攻击就能团结一致,人类早该在还没遭到攻击之前就团结了."
榎本嘿咻一声,使力站了起来.
"这回我真的该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脑子里混乱到了极点,尚未形成问局的思绪一口气暴冲出来寻觅着出口.榎本并没有等太久,耸了耸肩,在摇来晃去的屋瓦上慢吞吞地往前走——
"——请……请问!"
于是浅羽不再努力选择.
最先抵达出口的问题,直接从嘴巴溜了出来.
"最后一战是在什么时候?"
榎本立刻回答.
"三天后."
——三天.
坦白讲,并不是太惊呀.
浅羽早就察觉日子绝对不会太远.
"安啦!会有办法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头顶上有一只大手的触感.
浅羽正想抬头,榎本却不在乎地胡乱拨弄浅羽的头发.
榎本俯看着浅羽,最后说了这一句.
"就由我来下地狱."
道别的夜晚.
原本以为榎本会用魔法般的姿势退场消失,今晚的榎本却是胆战心惊地踩着摇摇晃晃的梯子往下爬.浅羽觉得有点想笑.轻轻把汤碗摆在一旁,沿着屋顶边缘爬行往下面窥视.榎本正抓着梯子,看到浅羽,十分嫌恶似地扭曲着脸,好不容易才用和好似的笑容回望着浅羽.
不真实的月亮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

连我回来了这几个字都还来不及说就被妈妈痛骂.爸爸则是"喂,喂,听我说,喂,就因为是男生啊,喂,偶尔也要有这种经验,啊,喂,喂……"地拼命加以阻止,夕子抱着不知该不该逃走的校长,先到安全距离外去避难.
"哎——哎,爸爸,今天是几日?"
夕子盯着茶水间的月历这么问道.爸爸并没有回答.
"钦——爸爸——"
爸爸不专心地说道:
"切莫攀谈."
之所以采用古语,是因为被电视的话调传染的缘故.爸爸十分入迷地看者从录象带店租来的成套古装剧系列电影.虽然三十分钟之前才提着录象带店的袋子回家,不过再过一个半小时想必就会从机器取出录象带,马上就拿去还."出租一星期"的温吞买卖早已成为过去.就连爸爸持有会员证的店家,现在所有商品也都限定成当日归还,除了猛捞过期费用之外还能够提高流通率.
"哎——妈妈——。”
夕子从门口探出身子,对待在隔着走廊的对面厨房准备晚餐的妈妈这么问道。
"妈妈,今天是几号?"
妈妈开着罐头的手停下了动作,指尖抵着下巴开始思考.妈妈拿在手里的大罐头是自卫军的战斗粮食,毫不起眼的深绿色底色上面用黑色文字写着"白饭"."放进滚水加热约25分钟以上通常可以食用三天,食用前先温热更佳"的说明文字十分严肃.园原基地在大约一周之前,开始针对对附近家庭免费配送这样的罐头与调理报食物.
"恩——十月——二十二,哎呀?二十三日?"
妈妈想了一会,只顾盯着电视的爸爸这么说道:
"今日乃五日也."
夕子忿忿地瞪着爸爸的身影.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讲?
"是吗?店老是关着,我都搞不清楚了."
妈妈这么说着,正想继续开罐头却突然想到——
"——讨厌,这该不会在加热前都不能开吧?"
夕子将视线挪回到月历上面.这回不再想要去问谁,直接用两边都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喂,那明天是什么日子?"
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回答.夕子再稍微提高音量——
"喂,明天有什么事?"
妈妈终于说道:
"明天是二十六日?"
"是啊!"
妈妈思索着——十月二十六日并不是假日,也不是家里谁的生日.回身望着从门口探出身子的夕子——
"有什么事吗?"
"真是够了——我是在问你耶——喂,爸爸.爸爸!"
夕子终于朝爸爸的背上踢了过去.爸爸露出难得一见的怒容——
"受不了,从刚刚就吵到现在!"
但夕子并不怕他,指着月历上的某一点这么说:
"一直问你你又不回答,就是你的错.喂,在这个二十六日上面划圈的是不是爸爸?"
爸爸晤了一声,臭着脸望向夕子所指的那一点.
没错,二十六日被人用麦克笔圈了起来.
"我不知道.不是妈妈吗?妈妈,明天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啦——啊,对了,明天不就是返校日?功课写了没呀?"
夕子气嘟嘟地低头,等会才要去写.这时校长出现在走廊后面,夕子决定先溜为秒,迅速抱起校长跳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妈妈一边听着脚步声一边叹气——
"——喂,爸爸……"
爸爸随便应了一声——
"直之他要不要紧啊?后来几乎都躲在房间里面.喂,爸爸,你有没有跟直之聊一聊?"
爸爸直直盯着电视,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处斩."
那天晚上.浅羽在连灯都没开的房间,盘腿坐在棉被上面,直楞楞盯着闹钟时针的动作.
眼睛已经完全习惯了黑暗,就连没有涂夜光涂料的秒针动作也都看得一清二楚.时间是十一点五十八分再过十秒.秒针一秒接着一秒不断运行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瞬间听起来居然像撼动全世界的轰隆声.
伊里野这时正在做什么?
难以想象.已经进入驾驶座了吗?或者已经出击前往战场?也许距离出击还有充足的时间,现在正在床上睡觉.榎本虽然说是\"三天后",不过并没说是三天后的"什么时候".
伊里野会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出击?好歹也是赌上人类命运的战斗.是把机库内部用红白两色蝴蝶结还有面纸作成的花来装饰,Black Manta的驾驶座正上方会爆开巨大的彩球,还有乐队在演奏"宇宙战舰大和号"的主题曲?军方以及政府要人连番上阵说着鼓励的话,Manta好不容仪来到机库外,附近幼儿园的孩子排在跑道两边手里拉着写有"伊里野姐姐加油"的布条,端坐在凉席上面的老爷爷老婆婆用干瘪的双手合十膜拜.
浅羽觉得已经麻痹了.
至少感受不到恐惧.
还有五秒.四、三、二……
一.
时针、分针和秒针同时指向"12".
时间来到二十六日.
地球的末日来临了.
浅羽在无意识之间直起了身子,莫名地有种火焰正要从天而降的感觉.在手里的闹钟走了十秒、二十秒、终于到达一分钟的时候,浅羽才将憋住的气轻轻吐出.
夜晚一片寂静.
楼下微微传来有谁在走廊上步行的吱嘎声.
起身把窗户打开,探头出去眺望黑夜.浓稠的黑暗笼罩着夜晚的街道,感觉比平常要来得暗,因为有许多居民已经抛下"基地之城"逃走,灯光少到可以数得.远远地,园原基地的所在位置就只朦胧地透出一抹黑暗.
也许这是自己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夜晚.
这二十四小时就会决定一切.
伊里野想必一如往常,在没有任何人送行的状况下出击.只有这个可能.究竟有谁拿得出那个脸去帮伊里野送行?
然而——
然而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天晚上的事.
从山丘的小学逃出来,走在一片黑暗的铁道上那晚的事.
浅羽想为当时的事道歉.
也许那不是道了歉就有办法平服的伤害,也许自己已经永远失去那个机会.
但是却怎么都觉得遗憾.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拉门.
"直之,你醒着吗?"
是爸爸.
浅羽知道他大概的意图,他希望进行"父子之间的对话".这不是爸爸本身的希望,而是被妈妈推着来的,浅羽下意识这么觉得.
让他们担心了,浅羽这么想着.
何必选个这么晚的时候?浅羽又这么想着.
这时闹钟正指向0点0三分十二秒.
"什么事?"
爸爸徐徐推开拉门,轻轻地探头进来.
"呃……这个.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
"就是什么事?"
爸爸说道:
"战争结束了."
电视打开的前三十分钟,画面之中所显示的一片乱象几乎不像个"节目".
自卫军的记者会马上就要开始——仔细一瞧,光是来回重复这句话的女性正是夜间新闻的主播,现在全日本的人想必正在想着"原来没化妆的时候是长这样."工作人员从摄影机前面穿过,突然进广告,这回则是毫不相干的男人正在对自己预测到这个情形的事感到自豪.不断插入的许多影像、偷拍到的红外线影像、国外新闻的影像、满是泥巴与噪音的现场影像.欢喜不已的群众、冒着黑烟的军港、美国发表声明、非洲联盟发表声明、沙漠色的战车、被人破坏殆尽的异国城镇、录音带的声音、跑步的士兵、死掉的士兵、互相拍肩的士兵、继续抵抗的士兵、按着镜头的大手。
浅羽隔壁的妈妈说话了.
"好象诅咒录象带啊!"
爸爸隔壁的夕子说话了.
"好无聊——会不会从明天开始就要正常上课?"
不过那些影像化作一个整体,滔滔述说着某种束手无策,达到世界规模的难题终于顺利解决.
记者会唐突地展开.穿着自卫军制服的老人在闪光灯猛攻之下读着原稿.有几个字眼在浅羽脑中留下片片段段的痕迹.世界性的停战协议.部分反动势力的擅做主张、据点压制成功、最低限度的牺牲——
最低限度的牺牲——
最低限度的牺牲——
最低限度的牺牲——
电话响了.因为谁也不肯起身,妈妈只好直起身子拿起话筒.是"电话阿姨",在浅羽家是这么称呼.妈妈的朋友,平日超乎常人的热心,只要一有事就会摧你赶快打开电视.恩,我正在看,妈妈漂亮地接着对方的话头,巧妙地将话题转往明天超市会不会开的方向.
"我要睡了——嘿咻."
记者会开个没完,夕子最先感到不耐烦.
接着是妈妈讲完仿佛业余摔胶比赛的电话,对着爸爸交代了一句就退场.
不过浅羽还是在电视前面无法动弹.
爸爸在浅羽旁偷偷望着他的侧脸.然后突然朝背后转身,盯着二十六日被打圈的月历.视线直接向左移动,确认座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上午一点.
接着父亲再度将视线挪回到浅羽的侧脸.
"直之——"
浅羽没有回答.
爸爸也没有再叫第二次.
记者会继续.浅羽无法动弹.有种想要抓着电视摇晃的冲动,不过就算这么做,书面的老人也不会说'好了好了快住手,我说实话,我们和UFO之间的决战胜利了".情报铁定遭到无止尽的淡化,别说淡化了,说不定还不带有半点真实.但是——
榎本说是三天后.
然后正如他的预告,在三天后的几分钟的情况就产生巨变.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有什么已经结束.
最低限度的牺牲.
记者会一直继续,浅羽也一直无法动弹.就像色情狂注视着心爱偶像的一举手一投足,或是UFO信徒从政府排泄物当中寻找人类灭亡计划的伏笔以及MIB的隐形之手一样,浅羽在老人所朗读的原稿字眼当中寻找伊里野的踪迹.爸爸就和这样的浅羽并排坐着茫然地盯着电视,然后将烟灰缸和茶桌整个拉过来开始抽烟.

早晨来临,爸爸就这样睡在电视前面.是浅羽帮他盖的毛毯.妈妈一边收拾空盘子一边用保险盒把爸爸的早餐分装起来.
"我出门了!"
浅羽奔向玄关和球鞋的鞋带格斗.妈妈的声音跟了过来——
"回家的时候去看看宠物店有没有开!不要忘了!"
校长似乎把那边认定为自己的厕所,于是一楼走廊转角天天都是一片狼籍.虽然在地上铺了报纸,找个纸箱装了沙子要给它用,不过校长还是没有悔改的意思.换个宠物店卖的正统沙盆或许会有改善——这是眼前唯一的希望.
剩下十分钟.
夕子在三十分钟之前就离开家门.
浅羽跳上自行车,脚踏板的重量叫人怀念.突然冲出巷子,被美军卡车按了喇叭.
浅羽一心望着眼前努力提高速度,同时对背后的卡车竖起中指.换作平常的自己绝对不会这样,心里有某个角落这么想着.
剩下五分钟.
毕竟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居民应该有半数以上在疏散地点看到昨晚的节目,不过镇上还没来得及回复生机.军用车辆出乎寻常地熙来攘往,应该反而是个好现象.开始在撤军了.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还有人在玄关挂起日本国旗.被丢在垃圾集中场的半透明袋子里,透出了防毒面具忿恨似的表情.
在看到校舍的时候,踩着脚踏板的力道不自觉地放轻.
确实是这样子的色彩还有形状,感觉好象回到了毕业许久的学校.心里早预料到停车场应该是是空空荡荡,事实上也是这样.不过时间不会太长,只要再过一个礼拜,大家就统统回来了.
浅羽跑近楼梯口赶忙脱掉球鞋,把鞋柜——
鞋柜——
打开.
好把,最初的赌注输了.
不过这时要稍安勿噪,真正的结果还在后面.拉出室内鞋塞进球鞋把门关上,身体熟悉的动作十分流畅.跑上阶梯的途中时钟当了一声.在走廊上全力奔驰,到教室门前停住.
屏住呼吸.
心里祈祷.
把手放在门上.
闭上眼睛.把门打开.眼睛睁开.
没有伊里野的身影.
倒是河口已经来了.虽然桌子才坐满不到三分之一,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西久保就在那不到三分之一的面孔里面.
教室中的所有人和浅羽四目相对.
"——好了,从今天开始正常上课.不过大家也看到学生出席人数的状况,还有许多老师没从疏散地点回来,所以——"
河口把浅羽当成看不见的幽灵一般加以忽视.
浅羽来个深呼吸.不过放弃希望,没有任何理由要放弃希望.
伊里野一定会回来.
"一下子也不可能突然按照时间上课.基于以上的原因,今天就上半天连上四节."
"老师!"
浅羽当场直立不动,从腹腔深处发出声音.
"不象话的浅羽直之!很惭愧地回来了!给大家带来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低头鞠躬.
在所有人都因为浅羽异于寻常的行为倒吸一口气的时候,只有河口面无表情地盯着浅羽.河口慢慢将视线从浅羽身上挪开,轻轻叹了口气——。
“浅羽……"
浅羽抬头.
"有!!"
视线回到了浅羽身上,三十五单身的河口泰藏这么说道:
"不要太让父母操心."
"是!!"
"坐下吧."
浅羽将书包放在桌面准备就座的时候,河口突然又说:
"对了,浅羽……"
"是."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穿夏季制服?"
战争电影常有的片段.被战友质疑之后,男子这才发现自己一边的手臂已经被炸掉不见了.
浅羽再度徐徐环视着教室.
连西久保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穿着冬季制服.
伊里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饭酌把讲义发给所有人,坐上讲台椅子约三十分钟就开始打瞌睡.看来他暂时是不会醒来了,第一节课的教室马上变成和自习差不多的状态.有人睡觉有人看漫画,还有够猛的人大胆溜出教室跑到隔壁班教室去玩,教室后面则是数名男学生围成一圈针对战后处理的问题发出议论.咱们人民终于等到了开放的日子,咱们人民现在就要团结一致地站起来,咱们人民应该袭击持续吸血的录象带店加以讨伐.一人这么提案之后所有人全都同意.
"喂,浅羽,浅羽!"
心被吸到了窗外.
直到肩膀被西久保一撞,浅羽这才回过神来.套在夏季制服上面的白色外套是河口借给他的.
"喂,浅羽,你真的离家出走?"
西久保的脸,西久保的声音叫人无比的怀念.浅羽调整了表情——
"不是离家出走.因为学校没课,所以半趟贫穷之旅.是我爸妈太夸张了."
西久保探询似地盯着浅羽的表情. 教室后面的男学生还是围成一圈在继续议论.有人提出邮局也不是不可原谅,因为社团里的学妹寄情书居然被人检查,结果周围所有人一致同意的是这人不可原谅,于是开始进行血腥肃清.被人脱掉的内裤从窗口扔了出去."——算了.对了,你打过电话给须藤没有?"
"咦?"
"在你还没忘掉之前快打.那家伙,每天都打电话到我家里来."
"——恩."
西久保原本还想再催,结果还是放弃.在笔记本角落用力写下晶穗疏散地点的电话,撕下来搓成圆球塞到浅羽的夹克口袋.浅羽虽然嘴里模糊地道谢,不过视线还是再度溜向了窗外。天空一片蔚蓝,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从遥远的某处传来。
”喂,浅羽……"
"什么事?"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虽然有点出人意表,不过浅羽认为自己还是摆出完美的笑容.西久保用认真的表情直直盯着浅羽——
"我跟你说,你早就被识破了.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什……什么意思?"
西久保来个深呼吸,用一句话概括了浅羽的整个夏天.
"——你是不是被伊里野给甩了?"
原本以为这个夏天会持续到永远.
要是能够一直随着音乐起舞该有多好.原本还以为快乐的事永远不会结束,却没发现音乐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停止.
然后一回神,四处都已找不到自己所坐的位子.
"喂……喂,干嘛啦,真的假的!?你……你不要哭啊!"
大颗的泪珠落下,在完全没动的数学讲义上面陆续生出圆形的皱纹,周围学生开始察觉怎么收也收不住的哭声.
"喂,是我不好,你不要哭啦,真是."
浅羽无法抬头,西久保的话叫人悲伤到难以言喻.饭捉还在打瞌睡,教室后面的男学生正在为了"要是有人给你一百万叫你吃屎,那你会怎么做"的问题进行激烈辩论.
这一切全都叫人感到喜悦怀念愤怒与寂寞.想到初次相遇的泳池旁边的夜晚.想到防空演习那天.想到两人去看的电影.想到没有参加的营火晚会.想到保龄球还有白发 .用美工刀去挖脖子,非常的疼.拉着白皙的手走在夏日的街道.之所以往南方走,就是为了追赶逐渐死去的夏天.
想到在慑山监视了整个夏天的夏日天空.
想到抛下伊里野的夜半铁道.
耳边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喂,浅羽我拜托你,回家的路上我请你次拉面,你就打起精神吧!""白痴——白痴——给我一亿我也不干——!你爸妈养你的方式绝对有问题!""你瞧不起十万块是吧?那你试试看那,现在就在这里拉屎.我就吃给你看.你现在就把十万块给我拿出来!"
然后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终于盖过了那些声音.
对于刻意低空飞行的直升机声音,不到平日三分之一数目的学生当中有半数感到怀疑,于是将视线转向窗外。也许是角度不好,看不到直升机的影子,不过螺旋桨的声音确实正在接近。校内广播用的扩音器"啪擦"一声发出杂音.
"噢——二年四班的浅羽直之,二年四班的浅羽直之——呃……是怎样?有电话——"
是田代那个秃头.
"总之就是现在有电话进来,从自卫军的直升机打来的.你到底做了什么?现在马上到办公室来——噢……呜哇,你们是谁,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后有人将田代从麦克风前面赶开.别的声音马上出现——
'我是陆上自卫军情报战四课的秋山.二年四班座号一号的浅羽直之,由于紧急状况的缘故,我们务必需要你的协助.你不用到办公室,约三十秒后黑鹰直升机会在操场迫降,请到校舍外待命,我们马上过去接你.'
西久保眼睛嘴巴全都张得大大的盯着浅羽.除了吵成这样还是没醒的饭酌算是唯一例外,所有人全用看到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浅羽.
浅羽慢慢起身.
脱掉夹克,揉成一团之后递给西久保——
"——这个还给老师,帮我说声谢谢."
西久保茫然失神地接过夹克.这时教室后面的门被人迅速拉开,配备自动步枪的两名自卫军走了进来,手上拿着护贝处理过的照片.两人马上看到浅羽,和照片加以对比,然后朝着浅羽微微点头.
"——那我走了."
浅羽在前后两名士兵簇拥下往前走,就在正要踏上走廊的时候,西久保说道:
"浅羽!"
浅羽停下脚步,西久保在椅子上面探出身子大叫:
"你一定要回来啊!!"
浅羽露出笑容,点了一下头.
把教室抛在身后.
步上走廊.左手边是螺旋桨的声音和风压将窗玻璃震得格格作响,右手边则挂了一串抛下课堂从天窗之间偷看的学生脑袋.从楼梯口一走到操场土尘就跟着袭来.
一身黑的直升机正一边空转一边等候着浅羽.
那就是UFO——浅羽心里这么想着.
世界是有边界的,浅羽深刻地这么觉得,"学校"的边界就到浅羽脚边为止.课堂结束时的钟声、刻在鞋柜上的情人伞、和朋友吵架以及和好、音乐教室的贝多芬还有美术教室的Brutus杂志、朝会和贫血、作业和拳头、从无人的操场仰望到的夕阳,全都到浅羽脚边为止.
只要从那边在踏出一步,自己就跨越了边界.
不论之前如何,往后都是另一回事.虽然逞强地对西久保点头,不过一旦跨越这条边界往前,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这条边界的对岸有伊里野.
浅羽所想的只有这个.
浅羽跑了起来,两名士兵跟随在后.螺旋桨转动扬起惊人的沙尘,浅羽用双臂护着脸孔,眼睛根本就睁不开.终于抵达直升机的位置,有个十分年轻的女性声音前来迎接.
"快点上来!没时间了!"
浅羽被好几只手拉着手臂登上直升机.这时螺旋桨的声音突然突然爆炸性地拉高,浅羽还来不及坐到座位直升机就已经升空.世界在剧烈倾斜之中远去,四周在短短的时间就只剩下了天空.十分年轻的声音主人是自卫军的女性士兵.年轻到不象话,看在浅羽眼中最多只是个高中生.
"我是先绘里!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校庆的时候你有没有受伤或者生病——!?"
被螺旋桨的轰隆声盖过,几乎都听不见.
"什么!?"
耳机被扔了过来,对方用动作指示自己戴上.
"你是第一次飞行?"
"噢,是的."
"那这个给你,还有这个.这是呕吐袋,这是小便用的.也许会吵到睡不着,不过要是可能还是勉强睡一觉,绝对会比较舒服.啊,有安眠药.来,给你."
呕吐袋还可以理解,但是连小便袋都安过来,而且还有自己吃安眠药睡觉,换句话说——
"——要去那么远吗?"
"你是第一次出国旅行?"
"咦?"
"你听好了,接下来要从园原基地的旁边穿过,在我说好之前你要直直看着前面,不能看右边还有左边的窗户.目的地现在还是保密,预定抵达时间最快也在六小时后."
最少也要六小时——那意味着怎样的距离,浅羽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目的地……"
"咦?".
"——那个目的地,伊里野人在那里吗?"
对方并没有马上回答.就在浅羽开始觉得对方并不想回答的时候,女性士兵只说了一句——
"应该在吧."


——不好意思,呃,还是得看着正前方吗?
——啊.
直升机这时已经来到了海洋上空,右边和左边窗户都没什么看头.被水平线所包围,连速度感都感觉不到.
直升机还在继续飞行.
在最初的空中加油之后,浅羽就在女性士兵的建议下服用了安眠药.虽然女性士兵保证效果超强,不过也许是体制不合,或是因为难以用平静来形容的精神状况,药只带给了浅羽片片段段的浅眠,还有几个模模糊糊的梦.每次意识浮上表面醒来,天空的暮色就更加深一层.甚至连那是第几次的空中加油,燃料管前方的油箱在染成橘色的舱盖外头晃动的影像都有记忆.
醒着的时候,心里就靠想着伊里野来渡过.
"马上就到了,大约再三十分钟."
忙着和某位驾驶员对话的女性士兵回头这么交代.然后过了三十分钟,直升机还是位在黄昏的海洋上空.女性士兵和驾驶员们正在进行某种严肃的讨论.浅羽心想该不会驾驶员迷失了目的地,或是燃料用尽就要坠落所有人同归于尽——就在浅羽心底开始升起这些不按的时候,一名驾驶员大声嚷嚷起来.
"看到了,就在那边!"
浅羽拼命凝视着女性士兵所指的海洋上方那一点.
然后浅羽也看到了.
是南方之岛.
那是浮在微微可以感受到地球弧度的南方海洋上,一座巨大的岛屿.
南方之岛上面有个小镇.镇上有餐厅服装店还有教堂,以及麻雀虽小五脏具全的医院.
当然也有理发店.
南方之岛的人口不到一千人,这是和其他类似岛屿相较之下极端稀少的数字.如果要说南方之岛有什么自豪之处,那就是豪华的机场,岛屿是以这座机场为中心.南方之岛有八座蒸汽涡轮发电长与四座核能发电场,四座电磁发射器,配置了足以在一夜之间攻陷小国的能力.
南方之岛的名字叫做提康德洛加号.
然后,从直升机机门一走出来,眼前就是赤道的夏天.
带着海洋气息的压倒性热气将浅羽整个压垮.
宛若疯狂般的黄昏,以及巨大凶猛且高浓度的夏天就在眼前.
货真价实永不结束的夏天.
真的用自己的脚站在上面,就完全搞不懂甲板的厚度.浅羽低垂着头,用球鞋鞋底试着摩擦脚边的白线.历史性的接触.数小时前还扔在自家玄关的脏球鞋,现在却摩擦着在赤道航行中的航空母舰甲板上的白线——光是想到这里就很愉快。甲板上的机员正远远地盯着这里,一个一个全都盯着这里露出“那家伙原来这副德行"的眼神.不断涌出的汗水让夏季制服的衬衫变得黏答答.
浅羽静静地下定决心.
"抱歉,让你特地跑这么远一趟."
榎本这么说着,在黄昏的热气之中解开了领带.袖子折起的V领衬衫脏到不行,裤子上的皱折应该是辛苦打吨的痕迹.满是胡渣的脸孔上面,只有一双眼睛看起来依就炯炯有神.
"——好象很辛苦啊!”
"哪里.相接下来的事相比,之前的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跟我来."
榎本转过身去.浅羽跟着他走上甲板,进入巨型航空母舰的腹部."
从航空母舰的巨大体积看来,出现在前方的道路全都狭窄到叫人感到意外.有许多的门就连浅羽都得缩着身子才能通过,甚至还有道路墙上挂满了氧气面罩和防火衣,必须要侧着身体才能通行.
在道路前方感受到无数机员的视线.
有自卫军士兵也有美国士兵.
每个人都用祈求般的眼神盯着浅羽.
这样一双双祈求的眼神在浅羽心底蒙上了阴影.前方想必有什么.有什么正在等候.在大门管线配电盘与地毯的迷宫深处有着无从商量、绝对叫人高兴不起来的某种东西正在等候.
"——请问……"
"伊里野她拒绝出击."
榎本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突然这么说道:
"在这紧要开头,她却说她不要作战.我们已经拿她没办法.最坏的还有自杀的可能."
眼前一片黑暗.
浅羽差点当场停住,整个人瘫软在地,拿出吃奶的力气才追上榎本的背影
"为什么!?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
榎本并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回头——
"这种事你是听谁讲的?"
因为电视上——话才要说出口,浅羽终于察觉自己的愚蠢.
"——伊里野呢?伊里野现在人在哪里?"
"我正在带路,就快到了."
榎本这么说着,从阶梯扶手上面滑了下去.浅羽慌慌张张地跟在后头,跑下阶梯,直直跑过前方足以通车的宽阔道路.
接着浅羽看到了通路前方的异样物体.
像是将榻榻米打横的黑色板状物,在通路前方整整排列了十几二十层.
横板在坐起时的眼睛高度附有横长状的偷窥小洞.那是用防弹材质作成的路障,浅羽并没有马上看出来,路障底下躲着武装的士兵.瞬间浅羽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士兵穿着实在奇怪的服装.要是仔细注视,可以看出那里哟个士兵穿着和墙壁、地板与路障颜色相似的服装.不过要是一分心,士兵的身影就会融入背景似的无法再加以留意.简直像在看3D图形一样.士兵之中还混杂了看似医疗人员的人,载有大量医疗器材的担架感觉很不祥.
浅羽跟在榎本的后头,踏进了这幅有点惊骇的画面.
慌本在最前排的路障背后停下脚步,终于回头望着浅羽.
"就在这前面."
浅羽茫然盯着信道的前方.
脸部感觉到微微的风.在信道前面不是太远的地方,宽阔的空间似乎就走到尽头.
不知道什么原因,前面还点得亮晃晃的天花板照明灯就从浅羽所在位置开始全部熄灭.
四处横躺的影子——真的是人类倒在那里?
"——伊里野就在这前面?"
榎本并没有回答,从一旁融入墙壁的士兵身上取来无线电,对着话机说道:
"伊里野,浅羽来了."
在这个瞬间,点点设置在信道沿路的馆内广播用扩音器,同时发出高音量的噪音.在场所有人全都不自觉地双手掩耳头部低垂,浅羽这才发现自己两边就有两名士兵正隐没在背景里,不自觉地弹开.
"喂,别做些无聊的事,要不要就我跟你和浅羽三个人单独说话?"
瞬间的寂静,锵地一声高音.榎本手上的无线电开始冒烟.榎本啧了一声将无线电扔回给士兵,缓缓转向浅羽方向叹了口气.
"——老实讲……"
榎本在这里踌躇了一会——
"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虽然我们已经能够尽力去做,不过一旦你人去了那边,要上有什么万一,我想我也保不了你."
榎本这么说完,然后等待浅羽的决定.
浅羽转往通道的方向.
伊里野就在前面.
从路障背后缓缓踏出脚步,眼睛只看前方地缓缓往前走.
通道尽头一步又一步地靠近内.
前面有两扇巨大的门,第一扇在某种巨大力量之下被扭得弯弯曲曲,另一扇则从门闩上面被扯下来扔在地上.这么说来天花板上的管线也弯得不自然,地板感觉有点歪斜.究竟发生什么事?倒在四处的果然是穿着奇怪服装的士兵.看起来不像是死了——眼球不时会一定,指尖也会痉挛.不过那要仔细看过才会发觉,士兵们的整个身躯全都僵成奇怪的姿势,像是时间他年个兆时毫似的不会动弹.有人还是身躯弯成く字形,用额头与脚尖撑住的姿势固定在那里.有人躲在墙壁的凹处举抢,浅羽用手一碰到他的肩膀,对方就维持那个姿势啪地侧在地上.
浅羽迈出了脚步.
通道尽头一步又一步地靠近,脸上感觉到风势渐渐转强,空气明显是海洋的味道.
然后在跨越黄线与黑线的条纹之后,信道突然来到了尽头.
浅羽位于硕大的垂直洞穴底部,那是用来将飞机运上航空母舰甲板的电梯.地板本身就有上下的构造.抬头仰望,洞穴出口被裁成四角的毒辣夕阳正在流动.一阵晕眩——在移动的是云还是航空母舰?也许是在激活之中紧急停止,电梯地板位在比沿路走来信道地面还有低个三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然后,Black Manta就在眼前.
不可能认错.就是在大炮山山顶一起跳Mayim Mayim的对象.
深黑色的巨大身躯,在舱盖之中闪着忽绿忽紫色泽的HUD,所有探测系统正无言地俯瞰着浅羽.安全指示灯依旧亮着的炸弹,用仿佛滴血字体大大写着"天谴"的两个字.看到几乎淹没了右侧垂直尾翼的击落标志,浅羽屏住呼吸.击落标志的图形在中间换了个摸样。前面是亚当斯基斯的UFO外型图案,中间改成将平假名“上”字用圆圈圈起来的图案.
优点的图案.
贴在社团教室墙上,"优点一览表"的优点贴纸图案.
"——伊里野!"
从垂直洞穴灌进来的夏天发出高楼大风般的风声.驾驶座上面没看到人,浅羽举目四顾,寻找伊里野的身影.
突然之间,在狂风卷曲的声音当中似乎听到了哭声.
浅羽缓缓前进寻找哭声的来源.在Black Manta机翼对面,电梯右侧有辆附有发动机的拖车,腹部朝上地倒在那里,某人正缩在那个角落里哭泣.浅羽的心跳加快.慢慢走近,朝着拖车的阴影静静望过去,有个缺了耳朵,仿佛芳一的人就在那里.
伊里野的耳朵并不是被割掉.
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外伤.头发比最后一次看到的时候稍微恢复了颜色,没有流鼻血,没有吐血难受,从举止看来眼睛似乎也没有失去光明.伊里野正缩在翻倒的拖车后面,胸口抱着形状诡异的冲锋枪哭泣着.
叫浅羽感到恐怖的,是伊里野身上所穿的白色飞行服.
衣服是用像泳装一般紧贴身躯的材质制成,像裸体一般将身体曲线整个浮现出来.
整件飞行服密密麻麻地写满类似咒语的东西.
浅羽在这恐怖的景象中怔住了.体无完肤,布满全身的咒语文字看起来像是正要勒死伊里野.浅羽相信伊里野是为了身体被咒语所捆绑的痛楚而哭泣.
"伊里野!"
浅羽心里想着要救她.
伊里野应该是不相信榎本在无线电中所讲的话.她对浅羽的接近明显毫无感觉,对突然伸过来的手臂反射性地加以推开,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像是见到了最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全身僵硬.
然后,伊里野的表情崩溃了.
"呜哇啊啊!"
发出无声的呐喊,伊里野弄掉了冲锋枪,四肢抓地想从浅羽身边躲开.浅羽虽然想让伊里野先冷静下来,不过伊里野却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挥动双手上脚来抵抗.浅羽抱住伊里野的身躯用力往上提,将她的背脊抵在拖车上面.
这时写在伊里野心脏位置的巨大文字落入了眼中.
“天佑神主园原基地自卫军司令南云以藏”
浅羽的心脏停止跳动.
发现到伊里野身上文字的真相.浅羽再度将视线落到伊里野身上."保证必中自卫军AFF-FCS开发团队" "顺利成功第一医疗分队神经系统障碍对应班" "加油第一医疗分队血液管理室"  "大胜利中岛飞机所有工作人员" "你的翅膀是我们的骄傲自卫军Black Manta整备小组".
浅羽失去了继续追索文字的意义的勇气.
是集体签名.
伊里野全身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和罗兹威尔计划相关的工作人员集体签名.使用日问的还算少数族群,剩下的几乎都是用英文和其他语言书写.有按了血印的签名,有"嫁给我吧——"的涂鸦,有长得像章鱼的外星人被臭鼹鼠喷瓦斯,眼睛骨碌碌转的图画,还有同样的外星人被恐怖的幽灵追逐慌忙逃跑的图案.形成一个圆阵的签名,看起来就像出现在伊里野全身的神秘圆圈.
"喂,伊里野,你认得我吗!?我是谁!?"
浅羽用全力抱住伊里野,在真的是鼻尖抵着鼻尖的超近距离这么问道,说过了漫长到仿佛永恒的时间,伊里野用虚弱的表情,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浅羽."
伊里野认得自己了.
伊里野认得现在眼前的这个人是"浅羽直之".
伊里野的记忆倒退已经恢复,伊里野回复成昨日的伊里野.
环抱着伊里野身躯的双臂徐徐送开力道,浅羽的脸在又哭又笑之中扭曲.不想让伊里野看到哭泣的脸,浅羽深深地低头,变成将头搁在伊里野胸前的姿势.然而就算没看到哭泣的脸,伊里野想必也直接感受到颤抖的气息.浅羽的全身同样感受到伊里野抽泣般的呼吸.
"——浅羽,为什么……"
这时伊里野拼命开始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回来?"
浅羽抬起头.
听不懂她的意思.
"为什么,把我丢着,你走了?你……你……你已经……讨……讨厌我了吗?"
——把我丢着就走了?
这时一个可怕的假设浮现在浅羽脑中.
"——喂,伊里野,夜里和我一起看海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虽然伊里野只顾着抽泣,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从他迷惑地回望浅羽的眼睛,就能找得到答案.伊里野没有记忆,在逃亡之旅的最终所抵达的那个海边,两个人所看到的那天夜里的海,伊里野都没有记忆.
于是可怕的假设,变成了叫人全身僵硬的可靠答案.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记忆倒退途中所发生的事,伊里野不可能还有印象.
为什么?因为伊里野在倒退期间的记忆,其实就是实际经验过的过往记忆.当时伊里野是活在倒退的过往记忆之中,而不是跟自己在一起.也就是说伊里野一直在沉睡.
一边沉睡着一边梦到过往快乐的日子,像梦游般地跟着自己.
并不是忘记.
而是那样的记忆从头到尾就不存在.
也就是说,一切全都回到了那天晚上.把伊里野丢弃在夜半的铁道,独自逃走的那个晚上.伊里野的记忆倒退就从那时候开始,最后则在夜晚的沙滩失去意识.后来从记忆倒退之中回复,想必是在园原基地的床上或是什么地方.
接下来只需要单纯的减法.
从事情的真正发展,减去伊里野记忆倒退期间发生的事就行.得到的答案就是"伊里野此时的记忆"——在夜半的铁道和浅羽吵架,对方说了让自己很想死的难听话,"自己被当场一个人丢在那里,然后就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被榎本他们保护着躺在园原基地的床上\".
此时的伊里野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 你 不肯 回来?"
"不对!!那时候——“
有回去。
然而回去的时候,伊里野已经不在那里.
"一片黑暗,真的是,一片黑暗,我很怕、很怕,可是我觉得,你会回来,所以就一直、一直等,好暗、还可怕,想到浅羽,已经,讨厌,我了,我就好怕、好暗,越来越暗,一片黑暗……"之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伊里野的胸口剧烈颤抖.
呜——
呜——
伊里野像幼儿园般哭泣,一边哭一边反复说着——我不要作战了,我不要忍痛也不要吃苦,我怕死,我再也不要作战了——不断不断地反复说着.
浅羽心想直接并没有错.
俯看覆盖着伊里野身躯的文字,这果然是咒语,写的人完全没那个意思.不只如此,而且所有签名的人都是打心底期望伊里野胜利.浅羽并不怀疑这点.
就因为是出自真心的话,所以才会统统变成伊里野的诅咒.
你要奋战到死——伊里野是在全人类不断如此的真心诅咒之下,背负起所有的一切,一直奋战到今天.
而在那些联名的诅咒中,自己的名字也插了一脚..
将白色飞行服染成黑色的无数署名当中,并没有自己的名字.因为自己的名字是深深刻在伊里野的胸口.从山丘上的小学逃出、走在一片黑暗的铁道的那个晚上,自己在伊里野胸口深深刻下了"我讨厌你浅羽直之"的字眼,然后将他抛弃在夜半的铁道上.
必须回到那个晚上.
就算要拿命来换,也得将刻在伊里野胸口的字眼消去.
"——喂,伊里野……"
浅羽将双手摆在瘦弱到叫人感到不忍的肩上,直直凝望着满是泪光的眸子.
"抱歉,是我说得太过分了.我不是当真的.我是懊悔不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对这样的自己非常生气,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后来我很快就回去了,只是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流着鲜血,赌上性命.
之前曾有无数次,自己毁弃了自己所发下的誓言,不过这回可要坚持到底.这回不只是出一张嘴,而是要带着自己的话与决心,在最后一刻一起牺牲.
浅羽心里有了觉悟.
就让世界毁灭吧!
"我……喜欢伊里野."
伊里野停下动作.
仿佛断了线似的,伊里野的眼泪、哭声以及胸部的颤抖全部停止.
"我一直喜欢你.每天每天,心里想的都是你.伊里野没到学校的日子,我就一直盯着你的桌子.伊里野有到学校的日子,我就觉得很幸福.从第一次在夜晚的游泳池见面那天开始,直到今天,我都一直喜欢你.今后也会一直喜欢你."
言语是有魔力的,浅羽感受到言语所散发出来的力量.重复的言语被赋予力量,在片刻之间就转为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激情.
浅羽呐喊着.
从微微阴暗的电梯底部,对着被裁成四角形的恶毒夕阳呐喊.他想越过航空母舰的甲板,跨过夕阳笼罩的南方海洋,对着全世界呐喊:
"——浅羽直之,最喜欢伊里野加奈————
他想让全人类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要毁灭?
神与恶魔打一开始就是通货.忘了从何时开始,自己已经不相信正义使者的存在.但是却认为坏人就在某个地方.一旦有坏事发生,可以用手指着他说"是他不对"的坏人就存在某个地方.
没有坏人,比没有正义使者还有可悲千万倍.
是伊里野,还是人类?
不能怪罪任何一方.
那就自己来当坏人吧!
自己喜欢伊里野,所以伊里野必须活着.为了让伊里野活着,就算人类必须灭亡也毫不足惜,要灭亡几次都无所谓.走向灭亡之路的人类虽然不甘,但并不可悲.是他害的,是他不对——至少他们还能这样指着自己死去.
这时视野一角有什么在动.
浅羽奔向滚落在地的冲锋枪.冲锋枪的形状过于诡异,为了该从哪边拿起迷惑了一会,说是用来给商品打价格卷标的新机器还比较可信.或许是听到告白的呐喊觉得事态已经好转,士兵们缓缓包围了过来.浅羽使尽全力注视,锁定一名腿着路障往信道前进的光学迷彩士兵——一口气扣下板机.
数十发的抢声结合为一.
可笑的是居然没有打中.
不过士兵们还是慌慌张张地躲到路障后面.冲锋枪的设计是将弹壳从正下方排出,浅羽要从拖车后飞身而出的时候踩到脚底四散的弹壳,用力跌了一屁股.然后迅速起身,一边大声喊叫一边从通道的正面跑出去,朝着躲在路障缝隙的"可动式墙壁"开炮.虽然还是一发都没中,不过渐渐掌握到技巧.一开始要把抢的后座力计算在内,对手若是直立,瞄准他的下半身就对了.下一次应该就会打中.
"尽管来啊!!"
浅羽大叫:
"要是以为我会说服她的话,那你就错了!!我不会让伊里野出击!!我绝对不会让她去送死!!为了让伊里野活下来,人类可以灭亡!!"
这时榎本正用背脊抵着最前排的路障坐着,听到浅羽的叫声,脸上浮现宛如恶魔般的笑意.
然后浅羽朝着背后转身.自己拿在手里的枪再过不久子弹也会用尽,正想问伊里野还有没有其他武器的时候.
回头一看,伊里野就在那里.
伊里野一边安静地哭着,一边露出柔和的微笑.
"够了."
浅羽一边望着呆立不动的浅羽,一边用左手比出微微一挥的动作.赤道黄昏的红色在暴露于手腕位置的银色球体上方舞动.
非常突然的,浅羽脚底的地板开始上升.
"浅羽的心我终于懂了,所以够了.不要紧,放心吧."
"——伊里野?"
Black Mante的机翼尾端亮起灯光.主动力ON、引擎动力供给NORM、JFS从START1到START2.引擎再度开始运作.
"我也同样不管其他人,大家全都死了我也不管.我只要守护浅羽,我是为浅羽而战,为浅羽而死."
然后伊里野的身躯朝浅羽胸口靠了过来.
浅羽感受到伊里野的体温气味还有体重,感受到朝着夏季制服吹来的最后一声低语.
我也一样,只要有浅羽一个人就够了.
被伊里野的体重轻轻一推,朝背后一个踉跄,脚边却找不到地板.
浅羽从持续上升的电梯跌落到着信道.
什么也无法思考.
在片刻之间,浅羽只能茫然仰望电梯底部阳光被遮住,一片黑暗的虚空.要不是旁边有名士兵把他给扶起来,或许也会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伊里野所搭的电梯已经升上去了,自己也该追着伊里野上去——这样昆虫等级的思考终于浮上心头,浅羽挥开士兵的手往前跑.四肢着地爬上最初的阶梯,然而却已经记不得接下来的路.榎本明显是带着浅羽走近路,同时现在也只留下转了无数个转弯,穿过无数道门的印象.
伊里野走了.
浅羽跑着,只要看到阶梯就往上爬.毫不留情地推开自卫军士兵和美国兵往前跑.
遇到好几个打不开的门以及往下的阶梯,每次都在焦虑与绝望之间快要发狂,却突然之间感受到夏天与海洋的气息——视野开阔起来.
浅羽来到甲板上面.
接着浅羽看到盘踞在电磁发射器末端的巨大黑色翅膀.
唐突地察觉到惊人的排气声.
"——伊里野!!"
原本还想扑向跑道加以阻止,不过却直觉到一切早已来不及.这时位在Black Mant周围的炮手与军械士兵发出某种叫声连滚到爬地离开机体.明显发生了某种异常的情况,让他们抛下工作岗位和讯号板准备逃离.
冲击波占据了浅羽的听觉以及触觉.
三面光盾包围着Black Manta.
原本设在舰桥高度的所有雷达站全像烟火般的散开.电磁发射器的轨道闪着电光,被推上甲板的JBD在排气压力之下碎裂,用来内部循环的冷却用海水在高温之下喷出巨大的块状水蒸气.
机翼往前飞驰.
在离开甲板的瞬间,伊里野已经将机首拉成垂直.一边向右翻滚一边在赤道的黄昏之中上升.进入航道,在航空母舰上空缓缓开始回旋.
突然之间,引擎的排气声消失了.
甲板上面回复到难以置信的寂静.
只有伊里野持续回旋的机翼风声传到了浅羽耳中.
"辛苦你了,在最后推她一把!"
浅羽失去了表情.
缓缓、缓缓、缓缓地回头.
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榎本就在那里.
"哎呀——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全世界都该颁给你勋章,说不定还会拿到奥斯卡.要是没拿到,那就给你榎本奖好了."
这时浅羽发现自己右手还握着冲锋枪.
而榎本的右手握着大型手枪.
"虽然中途还很那个,不过你在最后关头做得很好.谢谢,还有再见,浅羽直之."
榎本开玩笑似地摊开双手拉开击铁.
浅羽想着.
我要杀了这家伙.
不需要任何理由,什么理由都无所谓,即使只是为了这家伙的存在会造成地球空气减少都无所谓.就算会掉到最深层的地狱都行,他想让这家伙掉进同样的地狱.
榎本踏出了脚步.
这时自己叫了些什么,浅羽并没有记忆.
一边发出没有记忆的呼叫,一边扣下板机.
这时榎本轻轻闭上眼睛.
和夕阳同样色泽的抢火爆裂开来,在抢口弹起的瞬间子弹用尽.射线撩过了榎本的右半身.沾染着熬夜污垢的衬衫在中弹的冲击之下跟着扭曲,腹部到右肩开出了许多血花.
然而榎本还是没有停步.
表情完全没变.双臂稍稍张开,眼睛微微闭着,榎本终于缓缓走近,在浅羽的面前站定.眼睛张开,自然地抬起右手,用抢口抵着站立不动的浅羽额头正中央.
然后浅羽听到了世界灭亡的声音.
击铁弹出,传来击中空荡弹匣的声音.
榎本就这样摊开右手,将手枪掉在浅羽的脚边.脸上浮现疲劳至及的笑意——
"——真是够了,你这个没能耐撑到最后的家伙!!"
下个瞬间,浅羽的脖子用力向左倾斜.
"你不是要毁灭全世界!?讲得那么夸张,却连我一个人都杀不死!!我……我原本还希望最后能死在你手上!!"
朝着浅羽挥出两拳、三拳,第倒了还是凑过去继续挥拳.浅羽拼命反击,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生存本能还是夺去了身体的控制权持续进行抵抗.浅羽在挨了还不到五拳的时候就直不起腰,榎本的身体动作也迅速变得迟钝,两人很快就交叠似地横躺在甲板上.
叠在上面的榎呻吟着挪动身躯,出血已经晕染到衬衫前方.面色如土的脸上浮现大颗的汗水,旁边则是整个脸都肿起来的浅羽放弃似地倒在那里.
耳边传来伊里野机翼凌风而过的声音.
发现枪声而靠近的机员一个个都停下脚步,望着伊里野飞舞的天空当场站住不动.


浅羽心想,伊里野现在自由了.
在完全想象不到是地球风景的黄昏之中,伊里野缓缓地持续飞行.
就像从笼中得到解放的小鸟.没有一溜烟逃走的卑屈,也没有和乌云与风戏耍的幼稚,只是用自身翅膀确认自由似地不端画着圆圈.
伊里野终于取回了一直遭到剥夺的自由.
她首度飞向自由的天空.
伊里野现在,说不定正想到初次飞上天空的时候.
然后说不定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记得.伊里野已经从地面的一切得到解脱,想必连地面的语言也不能沟通了.
伊里野不会在回到地面.
从航空母舰甲板仰望的人,在伊里野眼中已经不不存在.伊里野就只看着眼前的天空.
伊里野在赤道的黄昏,巨大的云朵层层叠叠的深红色夏日天空之中永无止尽地持续飞翔.只留下机翼的风声,一边缓缓回旋一边提升高度.在另一端的巨大云朵之间还有蓝天.伊里野朝着云间的路,在空中张开翅膀,笔直笔直地继续飞翔.
伊里野回到了天空


[ 本帖最后由 苍天の向 于 2008-6-16 02: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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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后记
以上就是《伊里野的天空 UFO的夏天》.
本书是由连载于Media Works所发行的小说杂志《电击HP》第二十期到第二十四期的四话,略加修改之后集结而成.
哎呀——好长啊!
真的好长.


这回是闪到腰了.
想不到什么特殊原因.从几天前就觉得"腰怎么怪怪的",后来不是很在意,进行这本书的作者校对工作.结果就在一个脚没踩稳的片刻,不自觉出现新的剧痛.
我不行了,闪到腰了.
没办法生活.因为被稍微动一下就想"呜哇——!!"大叫的剧痛袭击.做什么都像打太极拳似的慢动作.要是到了半路无法动弹那该怎么办——只要想到这里,连去附近的便利商店都成了大冒险.我是一边忍痛一边写后记的.

说到这个,第二卷后记也写了类似"智齿在痛,跑去找牙医拔牙,好恐怖"之类的句子
第二卷结尾,也就是"18点47分32秒"的下集.
包含整个故事的大型节目.
该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因为故事已经告一段落,于是身体的某处就开始出现了问题?
或许是这种精神方面的原因——
因为腰痛而深切感受到"夏天的结束"

以上就是(伊里野的天空 UFO的夏天)
接下来是会有很多小狗跑出来的故事,不然就是厕所的故事.会是哪一个呢?





最终章
致浅羽直之

很久以前跟你说好的银星勋章也在里面。或许你会觉得廉价,不过却是真货.我在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觉得好廉价.原本应该早点交给你的,不过上面的人直到现在才终于肯破例.抱歉老迟了,我想应该给朋友看也没什么问题.要是不需要的话就扔了吧!

说来丢脸,我几乎没有什么写信的经验.我想这封信的写法会让人很不习惯,不过那是因为我到了年纪还不知道要怎么写信,绝对不是因为瞧不起你.写贺年卡和暑期问候卡已经是小学的事,至于情书则是从来就没写过.我的国语成绩不太好,国中时期还被导师嘲笑说我的字像男生,至今还感到自卑,所以信是能够不写就不写.
不过唯有这封信,我是觉得非写不可.
因为我觉得必须要把真相写出来.
所以信封上面也没有署名.
因为"椎名真由美"并不是我的真名.
在这封信的最后,我会写上自己的真名的简写.在中野学校修完特务课程之后,我以陆上自卫军地下工作人员的身份从事对北方面的作战.受命参与罗兹威尔计划贼是去年年初的事.在那个时候,当初共有五人的Black Manta驾驶员就只剩下伊里野加奈及艾莉夹·布劳福两人,她们的战斗意愿低落也已经形成严重问题.
这个问题在罗兹威尔计划立案当时就已经预料到了.Black Manta的驾驶员没有作战的理由.这样讲或许有点粗暴,不过拿一般士兵来举例,他们有家人、国家、思想之类的作战理由.就算没有这些,在战场危急的瞬间至少还有"不想死"的理由可以支持他们作战.
至于Black Manta的驾驶员,他们完全没有这样的理由.
Black Manta的驾驶员自幼时就从早训练到晚,他们没有任何值得守护的东西,这跟他们没有人生几乎是同义,就连不想死这种最低限度的理由都很微弱.他们的日常生活冲满了痛苦,要是被敌人击落死亡,就不用再回到基地忍受药物的副作用——如果有这种想法,其实也不稀奇.
到最后,能让他们在困境之中还愿意战斗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保护伙伴,这是唯一的理由.但是当初五人的伙伴一个个离开,剩下来的人想必深刻感受到极限正在逼近.另外他们逐渐变成就"只"为了保护伙伴而战,对除此之外的战斗行动变得极端消极.这种现象在我参与罗兹威尔计划之前,就以Kill ration低落的形式明显呈现出来.
那唯一的理由终于消失了,是在去年八月的时候.
十分寻常的巡逻任务.伊里野和艾莉嘉像平常一样密集编队,担任边境空域警戒工作.这时逼近空域外侧似乎有三架不明飞机,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伊里野和艾莉嘉最后应该接收到不与不明飞机交战,直接返航的指示.
在返航途中,艾莉嘉的Black Manta突然对航空母舰的指示讯号失去相形,展开了无法理解的加速.
虽然Skun和Phantom小组,直到现在还在对当时的责任互踢皮球,不过当初提议对艾莉嘉予以"处分"的,就是Skun乐组的某人.记得理由是——要是放着不管,最后陷入失控状态的反重力机器,会释放出足以消灭半个地球的能量,至少是有那个可能.这个说法当然不是假的,不过艾莉嘉遭到处分的真正理由,我想应该是Black Manta与驾驶员落入敌对势力手中的可能性并不是零.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消除这样的怀疑.
然后能将艾莉嘉持续加速的Black Manta击落的,就只有当时一起出击的伊里野.
伊里野当时不可能马上遵从命令.她追着不断加速的艾莉嘉整整绕了地球四圈.这中间并没有留下通讯记录,就算有,我也没那个勇气去听.

在那次巡逻任务之后,伊里野陷入了某种自闭状态.
跟她将话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办法自己用餐,平日就只会在床上缩成一团,稍微没盯紧就自己坐着轮椅上去航空母舰的甲板,若是放着不管她会看海看一整天.一周之后看起来是大略恢复了,不过却留下两个巨大的后遗症.第一个是记忆丧失,在回复到可以和人进行普通对话的时候,伊里野脑中出现了"自己并没有在那次巡逻任务当中出击"的剧情.另一个则是伊里野开始目击到"艾莉嘉"的幽灵.虽然对这个现象有各式各样的假设,不过我把它当成盘岁着明显幻视幻听现象的多重人格症.
后来伊里野虽然总算回归战线,不过却完全只剩下形式.伊里野变成孤独一个人,同时失去了作战与生存的理由.
于是回复伊里野的动机就变成了我们最优先的课题.
给她值得守护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也是伊里野去上学的理由.
我们选定入学地点,整备环境,为了确保安全,从今年夏初就连续展开监视行动.虽然伊里野直到最后都说她不要上学,不过那也是必然反应,我们并不是太担心.伊里野早已习惯接受命令.就算抱怨东怨西怨,我想最后还是会跟着照做.
直到九月一日早晨,我才发现这是不得了的失算.
八月三十一日晚上,伊里野加奈从园原基地逃走.
然后在园原中学的游泳池和你相遇.
其实我直到今天还是不明白.伊里野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逃走?跑进半夜的游泳池是有什么打算?当时的伊里野能够自己走到基地外头,这个行为对我而言就像乌龟在天上飞一样叫人难以相信.我也问过伊里野本人,不过她不肯告诉我.
说不定你知道她的理由?

后来的事,也许你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虽然不值一提,不过我们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十分残酷.
我们是为了剥夺而给予.
我们的活动直到最后还是没有正式的作战代号.不过知情的其他工作人员都把我们的活动称为"小狗作战".
小狗指的当然是你.
还有包含你在内的整个世界.
给伊里野小狗,命令她,要她从今天开始负责照顾小狗,等到产生感情无比疼爱的时候再拿走小狗,命令她,要是还想要它的命,那就作战到死——我们所做的事就跟这没有两样.
我认为这个比喻不够正确.
原因是我们既不需要抢夺小狗,也不需要加以胁迫.
因为外星人来了.
我们只要从头到尾假装成一片善意,让伊里野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就行.我们只要一样一样地将伊里野被剥夺的事物还给他就行.在知道最后决战绝对难以避免的情况下,我们教导伊里野在死亡的恐惧与药物副作用之外还有寻常生活.
而决定性的关键,就是你的存在.
对伊里野外而言,你就像可以看得到的神.
这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对伊里野而言,你就是"生存的理由".你给伊里野带来了语言、笑容,最后还赶走艾莉嘉的亡灵.在严重的时候艾莉嘉每晚都会出没,自从和你相遇之后,慢慢就失去了踪影.
从前的伊里野对生与死都没兴趣.
这样的伊里野在和你相遇之后,开始觉得"因为有浅羽在,所以不想死".至于我们的最终目标,则是让它从"因为有浅羽在,所以不想死"演变成"为了浅羽,我可以死".

你恨我吗?
你恨榎吗?
在提康德洛加号发生的事,我大略都知道.你和伊里野的逃亡之旅,我也看过所有可收集到的资料.
知道榎本并不是真的想抓你和伊里野,我没有太惊讶.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笑容中有难以控制的扭曲.因为畏于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残酷,于是拼命摆出善意的笑脸.我想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只有榎本,从头到尾都认为给伊里野小狗的行为是正确的.
因为打心底认为这个世界拥有足以赌命守护的价值,所以不怕让伊里野知道这点,同时决心要由自己来顶罪,让自己下地狱.我想只有榎本一个人是这样子的.
现在虽然已经太迟,不过事到如今,我明白榎本的心情了.
如今我终于相信伊里野喜欢的你,所喜欢的这个世界价值何在.
当然,一切全是为了你让伊里野在最后决战出击的缘故.这点我完全不想否认.不过就算如此,身为Black Manta驾驶员的伊里野加奈最后眼中、耳中所闻、肌肤所感的,并不会因为赋予者的动机充满罪恶而变的虚假,我完全不这么认为.
你确实就在那里.
因为有浅羽.
我相信对加奈而言,这样就已经足够.
正如相信自己的罪恶之深,现在的我同样相信着这件事.
谢谢你读到最后.
T.S.



水前寺回来了.
最先发现的是尾哲(四十三岁,农业),当初还以为是年轻的自卫军士兵喝多了酒醉得一塌糊涂.水前寺确实穿着自卫军的野战服,而且不可否认,高上一个拳头的身高差距以及满脸胡渣,让水前寺看起来比实际上还要勇猛.不过水前寺是站在园原市久川宽广的田地正中央,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周围完全找不到一个脚印.接到尾哲通报赶来的两名警官其中之一对水前寺的脸有印象.他就是今年春天在市川大门车站女子厕所对水前寺加以督导的四名警官其中之一.
"浅羽特派员!!我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水前寺失去了在后山爆炸事件之后的所有记忆.
后来某一天,水前寺抱着堆积如山的催眠书籍出现在社团教室.现在马上读这些书对我施催眠术,将沉睡在意识底层的记忆给我叫出来——水前寺这么说道.
浅羽组织他.
晶穗却觉得有趣.
"哎哟——你怎么罗嗦个没完?有什么关系,是他本人要我这么做得嘛.来——你的眼皮变重了,一点一点地越来越重."
这么生疏的催眠术却对水前寺立即见效,最惊讶的似乎内心有一半把它当成在开玩笑的晶穗.水前寺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动也不动,晶穗用满是怀疑的眼神直直盯着他瞧.
"——真的有效吗?喂,你的初恋情人叫什么名字?"
水前寺用梦般的口气回答:
"芹泽美由记."
谁啊?——晶穗虽然皱着眉头,浅羽却觉得恐怖.晶穗似乎并没有印象,不过芹泽美由记不就是去年来到这间学校的教育实习生名字?
晶穗觉得越来越有趣,于是将后山爆炸事件以来的记忆抛在一边,让水前寺一点一点地退回到过去.水前寺从椅子上滚落下来,一边叫着"妈妈——妈妈——我下次不敢了,让我出去"一边搓着社团教室的大门,在整个房间走来走去寻找失踪的三轮车,最后终于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滚在地上开始吸手指头.
"——厉害厉害,我真厉害,说不定将来可以当催眠师.喂,浅羽,你觉得从婴儿状态再倒退会变成怎样?难不成会出现前世记忆?"
"该住手了,这样很危险.绝对会有危险."
晶穗让水前寺继续倒退.
水前寺爬在地上,到桌子底下抱着双膝动也不动.
晶穗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谁?"
水前寺脸上偷偷浮现一抹笑容,用朝着人耳朵低语般的语调这么说道:
"香菇"


寻常生活就这样回来了.
说到园原基地,已经决定美军全面撤退以及范围大幅缩小.
值得大书特书的是,与解除噪音公害的喜悦之声相比之下,舍不得与开朗的美国士兵道别的声音反而要来得洪亮许多.撤退是三年计划,明年会以全市之力举办一个盛大的送别典礼.

说到园原中学,首先是二年四班的出席簿上"伊里野加奈"的名字被划上横线,保健室负责人的牌子从"椎名真由美"改成"黑部喜美代".对后者表示哀叹的人虽然较多,不过时间并没有维持多久.再来的小小变化,就是校舍一楼正面入口所设置的三台公用电话全都换成了新的款式.这次的电话机附有显示所拨号码与音量设定的液晶荧幕,而且不再有电话卡与十元硬币被吃的情形.

说到花村裕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加入了摔交研究社过着严格修炼的日子.怎么样身体都算不上强壮的花村,却将不断转学所培养出来的人际技巧,在摔角研究社毫不保留地加以发挥,让木内军曹对他十分的疼爱,还取了“快杰花电车”这样的名号,每天猛吃着大锅菜吸收大量蛋白质,到了休息时间就使出摔角技巧,让西久保和浅羽十分嫌弃.
"火车便当!!"

说到西久保正则,依旧还是过着我行我素的日子.要说有哪里不同,就是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不去武藏汤,改去保龄球馆这样子而已.刚开始是和平常的成员一起去,不过很快就去掉浅羽,去掉晶穗,最后再去掉忙于摔角研究社练习的花村,终于只剩下西久保和岛村清美两个.西久保和清美越来越好,最近还传出"那两个人正在交往"的传闻,不过当事人西久保和清美对这种事并不特别在意.西久保像平常一样和平常的伙伴笑着说些傻话,莫名地有种好友团体即将走到终点的感觉.
说到须藤晶穗,她和浅羽之间有点冲突,起因还是伊里野.关于伊里野没有告知任何人就突然转学的理由,浅羽明明知道些什么,知道却又加以隐瞒——晶穗似乎这么认为.虽然已经演变到吵架的程度,不过浅羽"现在不能马上说,不过等到能说我一定会说"的答案晶穗算是勉强接受.晶穗的书包里面有张照片.那是跟铁人屋的如月十郎低头要来的,铁人定食完食纪念的排立得照片.照片里头伊里野和晶穗肩搭着肩,比着笨拙的胜利姿势露出笑容.

然后说到浅羽直之,现在正要出门进行神秘圆圈的取材.
所谓神秘圆圈的取材,其实就是自导自演的趣味企画.在后山山腰弄出巨大的神秘圆圈,作成名为"再见了美军,再见了幽灵战机!?俯瞰园原基地的神秘圆圈之谜!"的报导.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先回家吃过午饭,然后两点再到后山运动公园集合.
使尽全力骑着自行车来到运动公元的时候,晶穗早已经到了.
"很慢耶——都两点半了."
连抱歉都来不及说,午饭就差点快要倒流,浅羽十分慌张地奔向饮水处的水龙头.
然后大口喘气.
"喂,喂喂.你没事吧?"
"好……好了,不要拍我的背."
带着水饺气味的呕吐物从胃的底层翻涌而上.不过浅羽还是勉强忍住呕吐感,瘫在水泥制的椅子上让失去血色的脸吹吹风.
"喂,浅羽……"
"啊?"
"这个——"
说到这里,晶穗低着头沉默不语.让浅羽觉得很不自在——
"——有什么事?"
"前阵子很抱歉."
晶穗低着头这么说道:
"我想我说得太过火了.我说了很多,不过并不是真心的.只是好不容易才跟伊里野变熟,结果她突然就不见了,满脑子都是早知如此应该要早点眼她变成朋友的念头.明明是在懊悔自己的错,对自己非常生气,结果却迁怒到你身上."
浅羽盯着晶穗的侧脸.
觉得在不久的最近,和这里相隔很远的地方,自己也曾说过类似的台词.
梗在胸口的东西融化消失了.
浅羽心想是不是已经可以说出一切——关于从八月三十一日晚上直到十月二十六日傍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一切.关于伊里野加奈这个女生.关于处处都是漏洞,结果搞不清楚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假的这个故事.
"——这个……"
就在这个时候,叫人怀念的残破引擎排气声沿着坡道爬了上来,
那是水前寺所开的小卡车声音.
"好慢喔——!你是跑去哪边蘑菇啦!"
晶穗像弹簧似地直起身子,朝着慢吞吞往公园内部开进来的小卡车车门一踢.驾驶座上的水前寺瞪大眼睛+
"啊,喂!不要这么粗鲁,须藤特派员,我才刚刚洗车耶!"
"白痴啊,这种烂车有洗没洗还不是一样?"
我踩我踩我用力踩.
浅羽叹了口气.从椅子上面起身,跑向小卡车的方向——
"喂,社长,我想过了,关于神秘圆圈的图案——"
接着浅羽留意到小卡车货架空空如也.
"社长——"
"有什么事,浅羽特派员?"
"——道具呢?不是社长会带来吗?"
水前寺皱起眉头——
"道具?——你是说什么道具,浅羽特派员?"
"用来制作神秘圆圈的道具啊.像绳子还有木桩之类的."
"制作神秘圆圈?你在说什么?浅羽特派员?"
这回轮到晶穗说话了——
"你到带是不是长香菇啦?不是要做趣味企画吗?什么'再见了美军,再见了幽灵战机!?俯瞰园原基地的神秘圆圈之谜!'社长你自己说的."
水前寺露出楞住的表情——
"——神秘圆圈?幽灵战机?"
仿佛被谁听到会不妥似的,水前寺用勉强可以辩识的低语声这么说道,然后突然按起喇叭,对着覆盖在园原基地第四停机坪的天空这么大叫:
"太迟啦——————————————————————!"
啊啊——

已经结束了,浅羽心里想着.
打心底这么想着.
水前寺的主题已经随着季节而变化.
季节改变,时间流逝,不可能什么事都还维持不变.
"——真不敢相信."
晶穗嘀咕.
"居然忘得一干二净,我还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变."
水前寺发动小卡车的引擎——
"来,上车吧,两位特派员.有点事想请你们帮忙.接下来会很忙."
晶穗认命似地叹气,坐上小卡车的助手座.
就在这时候——
"我要做,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要做."
浅羽直直盯着水前寺这么说道.
晶穗瞪大了眼睛盯着浅羽.
水前寺将右手搁在方向盘上面,盯着前窗玻璃所沾黏的昆虫尸体.然后不经意地将视线转向浅羽——
"意思就是——你要做神秘圆圈图案?"
"对."
"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要做?"
"对."
"不论如何都要做?"
"对."
于是水前寺笑了.每一年都有为数不少的女子新生被这笑容所蒙骗,将贵重的纸资源转为情书塞到水前寺的鞋柜里头,做出最糟糕而愚蠢的行为.
"随你吧!"
浅羽也露出了笑容.
嘴巴开开望着两人对话的晶穗突然回神,赶忙要从小卡车上下来.
"我……我也来帮忙——"
不过水前寺却突然伸出手来,二话不说地将门缩上.水前寺在晶穗的双目之间用手指一错——
"——少土了,须藤特派员.你来帮忙我这边的工作."
"土?你素谁土啊.慢……慢着,社长!?"
水前寺将小卡车紧急发动.甩动车尾一百八十度改变方向,接着不停按着喇叭冲下后山。
浅羽呆立在原地,直到再也听不到喇叭的声音.
"——那么……"
那么.
虽然摞下话素要自己一个人做,不过却开始觉得担心.
浅羽在空无一人的公园仰望星空.卯足力气.
这是最后了.
就这样任它结束是不行的.
必须主动将它结束.
让这个夏天结束.用自己手拉下帘幕.不论要花多少天都无所谓,做个从天空任何一角都能看见的大型神秘圆圈,然后离开这座山.
图案已经在心里决定.
刻在园原基地后山,大大的、大大的"优点图案"


最后还有一件事,说到猫咪校长——
校长后来在浅羽家悠闲度日,不过浅羽升上三年级那年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却突然间失去踪影,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它是去找伊里野了,浅羽这么想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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